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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三月果 -【新唐遺玉】《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1:37 AM     標題: 三月果 -【新唐遺玉】《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3-8-13 03:01 AM 編輯

【書名】:新唐遺玉

【作者】:三月果

【內容簡介】:

  成為農家女?附贈嚴厲老娘一位——親自教學,搗蛋就要被掃帚打屁屁;

  書蟲大哥一個——腹黑天性,以逗弄自己為樂;

  調皮二哥一枚——挨揍不斷,專門負責「活躍」氣氛。

  但是,請問,一家之主的爹,您閃去哪裡了?

  算了,沒有爹,還有娘,兩個哥哥傍身旁,日子照樣過,長安任我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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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1:49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5-9 11:35 PM 編輯

序章 故事 第一章 遺玉

  春暖花開的季節,早起的鳥兒立在枝頭,一邊輕唱著晨歌,一邊好奇地打量著樹下今天早上才出現的紙箱,猜測裡面那蠶寶寶一樣的一團是什麼東西。

  「吱呀」一聲,樹邊的大鐵門被人從裡面打開,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拿著一把大掃帚走了出來,將門前簡單清理了一下,書上的鳥兒「嘰嘰喳喳」叫了半天,想要提醒她樹下多出的東西。

  女人的注意力最終還是被吸引了過來,她轉身兩步走到樹下,從那小紙箱裡抱出了一團東西來。

  女人輕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這又不知道是哪對狠心的父母,既然不要,那生來做什麼?」

  說完輕輕揭開手中襁褓的一角看了,嘴裡嘀咕著:「又是個女孩子,這可不好送出去,現在來領孩子的,全是要小男孩兒。」

  女人熟練地一手摟了那剛剛滿月的女嬰,一手拎著掃帚進了大鐵門,從裡面將門關上,年久失修的院牆因為這小小的震動微微打顫,連帶著門側一塊模糊不清的字牌也抖了抖,上面幾個黑體大字依稀能辨——春天孤兒院。

  這個被人丟棄的女嬰長到兩歲的時候,才能完整地念出自己的名字——遺玉,一塊被父母遺棄的玉。

  小遺玉並不聰明,在阿姨給他們講故事書的時候,經常會問一句話——聽懂了嗎?孤兒院裡的孩子許多都很機靈,會大聲地回答——聽懂了!

  小遺玉不會,因為她聽不懂,往往阿姨講到小兔子在賽跑的時候睡著了的時候,她卻在努力地回想著——阿姨開始講故事的時候,說是小兔子跑的快呢,還是小烏龜跑的快呢?

  所以回答「聽懂了」的孩子都分到一顆水果糖,遺玉卻沒有,雖然她也很想吃甜甜的水果糖,但是她不想騙阿姨,她是真的沒有聽懂。

  直到有一天遺玉考上了大學,她依然有很多聽不懂地時候。但是這個時候地她,可不會像小時候一樣,在別人喊著「聽懂了」的時候。傻傻地大叫著「聽不懂」了。她會閉上嘴巴。然後靜靜地把這個聽不懂地地方拿筆記下來。等到有了時間就拿出來看,直到弄明白為止。

  遺玉承認自己智商不高。她花了比別人多出幾倍地時間去看書、去做題,卻僅考上了一所名不見經傳地本大。

  但卻她沒有想過復讀。因為她知道自己能夠考上這所學校已經是超水平發揮了,所以也就規規矩矩地去申請了助學貸款,又接受了孤兒院贊助方一千塊錢的獎金。開始了她的大學生活。

  別看遺玉這人記性不好。死勁兒了學習也只是個中流水平,但她卻很勤奮、又有上進心。因此入學第一天選舉班幹部地時候,她第一個站了起來。笨笨地介紹了自己,稀里糊塗地當上了班長。

  做了班長的遺玉更勤快了,跑前跑後跟著輔導員老侯安排工作,每天除了上課看書寫作業,其它時間全搭到「班務」上了,大一的瑣碎事情最多,又都是新鮮人,難免做什麼都磕磕絆絆的,也虧是她有股子拗勁兒,才能跌跌撞撞,一連兩個學期,給自己所在的班級捧了優秀班集體的狀子回來。

  因為是孤兒,遺玉性格多少又有點小孤僻,但她和同班同學相處的卻都不錯,只因凡是她答應下來的事情沒有給人做不到的,久而久之,同學們都親切地喊她「班長大人」,以示對她的尊重。

  就在遺玉滿心以為她能在這個崗位上長期勝任下去,幻想著任滿四年憑著班長的身份混個學校安排的工作名額時——大二的班委大改選把她打趴下了。

  和她一起競爭班長職位的是一個叫做陳瑩的漂亮女孩兒,遺玉一年裡沒同她講過幾句話,倒不是因為她那認生的性格,而是人陳瑩根本不愛搭理她,她也不是那喜歡主動搭話的人,幾次都被人家笑著一語不發的模樣擋了回來,之後就再沒過交流了。

  六比二十九!班裡一共三十五個人,她還自己扔了自己一票,結果照樣被打趴下了。多悲劇啊,除了她自己的那票,全班就五個人投了她!這下子畢業工作分配沒戲了,長相普通又沒有一技之長的遺玉,覺得自己畢業以後的人生慘淡了。

  更悲劇的還在後面——遺玉當上了副班長,副班長是什麼東西,她以前不明白,可是上任了半個月以後,她悟了!

  副班長就是——學校裡組織班委去聽各種沒營養的報告,副班長去。報告又臭又長,上面長篇大論的某某領導最喜歡把一個簡單的可以用十個字形容的道理翻來覆去延長到兩個小時以上的演講。

  副班長就是——輔導員老侯把工作交待給班長陳瑩,班長陳瑩再轉告給副班長,副班長沒黑沒夜地做完了,班長陳瑩順利接收了勞動成果,然後就被老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表揚了。

  副班長就是——學校週末組織大掃除,班長親點的衛生委員溜號了,副班長被班長留下了,一個個打電話聯繫班裡同學來幹活,被人背後罵地連打了半個小時的噴嚏,還要拎著拖把將整個五樓的走廊拖一遍。結果週一開大會時候,得了衛生評比第一名的本班班長被校長喊到主席台上當著全校同學的面表揚了。

  副班長就是——在班長同學領導下、堅決擁護班長利益的四五個女生組成的「三八」小團體,說些副班長衣服好醜,副班長每天中午吃兩個大饅頭,副班長兩條褲子換著穿了一個學期之類的話,副班長還愣是忍住不能生氣,尤其是班長當著同學們的面遞給自己狗不理包子的時候,更要笑著接過來,還不能忘記說謝謝!

  遺玉是傻子麼?很明顯她只是記性差了一點,資質平庸了一點,長相一般了一點,她的情商還是很正常的。

  這麼明顯地被人利用了,她心裡能不清楚麼?

  可是清楚了又能怎麼樣?不幹了?換了別人也許早就摔桌子撂板凳,大吼著老娘不幹了,然後一拳揍翻班長同學。

  但遺玉不會,人家班長陳瑩既溫柔又漂亮,人緣好的不得了,她要是欺負了陳瑩同學,肯定會被全班同學一天一口吐沫呸死。她是隨遇而安慣了,只想著有始有終地做下去,所以從沒去給陳瑩製造過半點麻煩,老老實實地當她的副班長,勤勤懇懇地學習和工作。

  直到有一天,畢業了的遺玉穿梭在人才交流中心的時候,才開始後悔起來——早知道找工作比想像中還要難上十倍,當初就該狠狠揍丫的一頓,搶了她的畢業就業直通車票,還讓她做牛做馬地勞苦三年——

  「啊啊啊!有人掉下去了!」

  「啊啊啊!血啊血啊!

  「啊啊啊!摔死人啦!」

  遺玉渾身劇痛的當口,還不忘在心裡念叨著:下輩子絕對不再做傻子!



第一卷 初至 第一章 趕上穿越

  「老白,你手腳利索點啊。」

  「說什麼廢話呢,要不你來?」

  「好好好,你手別抖,趕緊給她塞進去。」

  好痛,誰在說話?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一根被壓麵機碾過的麵條一樣,是誰在掐她?

  「行了,大功告成!咱們走,小黑。」

  「啊?不跟她交待交待啊?」

  「交待什麼啊?又不是咱倆的錯,這上面出的簍子,整出來個沒有魂魄的女娃子,咱們好不容易從別處揪個八字合適的魂魄頂上,也算公德一件了。」

  「你說的也有道理——對了,那東西你給她吃了嗎?」

  「啊!你不說我都忘記了——好了,趕緊走,她馬上醒了,到時候看見咱倆又是麻煩。」

  遺玉緩緩地張開了略顯沉重的眼皮,只來得及瞄見一黑一白兩道模糊的身影在眼前驟然消失不見。

  她慢慢地從地上坐了起來,抬眼環顧了一下四周,觸目所及儘是一片青黃的麥田,遠處是連綿起伏的隱隱群山,背後一輪初升的紅日,而她此時正背靠一株老樹,坐在田壟間。

  這是哪?遺玉伸手揉了揉有點發疼的後腦,仔細回想一下,似乎之前她正在人才交流中心的招聘會上找工作,由於人太多又懶得擠,她就靠在三樓天井的欄杆上等一起來的朋友,沒想到那欄杆竟然突然斷裂,一下子她就從三樓栽了下去,當時只覺得渾身劇痛之後身體就慢慢飄了起來,低頭再看地上卻是倒在血泊中的和自己長的一模一樣的人。

  對了,她從樓上摔下來死了!然後呢?

  好像她是被突然出現的兩個自稱是黑白無常的傢伙給強行拉走了,而周圍的人好像根本就看不見他們一樣,只是圍著自己的屍體小聲議論著。那兩個穿黑白西裝的傢伙拉著她走了好久,只是半路上她就莫名其妙地失去了知覺。

  可是……遺玉抬手看了看沾了泥土的黑乎乎的小爪子,又瞄到裹著灰藍色單襖的小短腿兒,晃了晃套著淡黃色復古布鞋的小腳,再往嘴巴上抹一把,全是黏糊糊的鼻涕和口水。

  誰能告訴她現在是什麼狀況?人死了不是該去投胎麼?或者下地獄或者上天堂什麼的……但為什麼她卻變成了一個小孩子!還是貌似古代人的小孩子!

  遺玉皺著眉頭開始在大腦裡思索,只覺得腦部微微刺痛了一下,一些朦朧的畫面變如潮水般湧入了自己的腦海——小小的村莊、眉眼間儘是憐愛的古裝婦人、衝她傻笑的小男孩、總是埋頭書中的小男孩、同情的目光、嫌惡的目光……

  遺玉很鬱悶,雖然很不可思議,但是現實和剛才的那些記憶片段清楚地告訴她,現在的情況無疑是近年來網絡上頻繁發生的穿越事件。沒想到前天還在和朋友開玩笑想來次穿越之旅去清朝揍一頓慈禧老妖婆,就這麼快等來了現世報。

  雖然她在現代是一個了無牽掛的孤兒,但是也不想穿越到嚴重缺少人權的古代社會啊。今年剛剛大學畢業她,資質平庸,面臨殘酷的就業競爭,連工作都還沒找到,就被送進了穿越大軍中,也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遺玉大學念的是漢語言文學,成績一般,本想畢業以後找個辦公室文職工作舒舒服服的當她的小白領,沒想到一場意外竟然把她送回了古代。

  好在不算聰明的她最大的優點就是環境適應能力強,而隨遇而安對於一個穿越人士來說乃是必不可少的基本素質之一。已經有點認清現實並且認命的遺玉,緩緩平復下有些驚慌的心情,一邊拿衣服袖子去抹淨小臉上的鼻涕,一邊考慮現狀。

  動了動小短腿後暗自鬆了口氣,還好是個女的,不然她還真不知道怎麼面對多出來的東西。雖然穿越並非她所願,但是本來已經死去的她能夠重新開始一段生命,也算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雖然已經接受了這具身體的記憶,但是她想起來那些畫面就好像是在看幻燈片一樣,不光是因為這是別人的記憶,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具身體原來是個弱智!還是那種不會說話,大小便失禁的類型……難道就是因為這樣她才順利佔了她的身體穿過來的?

  雖然她不是學歷史的,但中國文學也好歹和中國歷史沾點邊,從這具身體的記憶片段中得知,新皇今年剛剛登基,改號貞觀。那這裡似乎就是中國歷史上最繁榮和強大的朝代唐朝。

  可是在現代的時候她也看過一些有關穿越的現象解釋,如果她來到的是原本時空歷史,那根據外祖母悖論來說她的存在是不成立的,所以大概她現在應該是在一個和唐代極其類似的年代才對。

  但不管這裡是真唐代還是假唐代,她能夠在意外中活下來,已經是現在最大的好消息了。

  好不容易擦乾淨了黏糊糊的小臉,她又開始發愁,這麼一大片農田半個人也沒有,這小女孩的記憶裡也沒有回家的路,難道要她一直坐在這裡傻等?萬一這孩子是自己偷跑出來的,那還不知道她家裡人猴年馬月才能找來。

  「咕嚕」一聲肚子響讓她糾結了,等人不要緊,但是餓肚子那可就難受了,但願這小孩的家人不要找的太久。

  剛這麼想著,就聽見遠處一陣呼叫聲,抬頭看去,只見整齊地田壟上一個半大的孩子衝她直直地跑過來,一路也不知踩壞了多少麥穗。

  「啊……小玉!」小孩跑到她跟前,一手叉腰喘著粗氣,一手拉上了她的小胳膊,斷斷續續地說道,「你……嚇死……嚇死我了,我……我不是讓你……在村口等我麼……你怎麼跑到田裡來了?」

  遺玉想了想沒張口,畢竟她現在是一個到了四歲還不會說話的小女孩。男孩子說話帶的一點關中口音和小女孩記憶裡的一個人重疊起來。眼前的小男孩比她高上不少,穿一身粗布衣裳,一頭黑髮在頭頂被一根布條紮起,由於運動變得紅潤的小臉看上去八九歲的樣子,被太陽曬得有點發黑的小臉倒是可愛的很,儼然叮噹小正太一枚,這應該就是她的二哥盧俊了。

  「走,咱趕緊回家,要不等娘從市上回來了,知道我跑出來玩還帶著你,肯定要拿大掃帚掃死我。」

  盧俊轉拉她的小黑爪子,她躲避不及果然抹了他一手的鼻涕,只是他似不在意地又捏了捏她的小手,兩人遂沿著窄窄的阡陌一前一後地朝著山那邊走去。

  出了田地大概又走了十分鐘有餘,才在一處小坡上看見不遠一處村莊,外有幾棵綠樹環繞,當中由兩根木柱蓋上茅草頂搭成一面大門,一圈木柵從兩面散開,村莊背靠著剛才她在田間看到的纍纍青山,看上去整個村落倒是乾淨利落,大概二十餘戶的樣子。

  遺玉現在的身體還小,走了這麼久的路難免覺得累,眼看著就要到了卻是覺得眼皮打顫雙腿發麻,不由地小步子慢了下來。盧俊卻突然鬆了拉著她的左手,一把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說:「嘿嘿,才發現你今兒這麼乖!累了罷,二哥抱你回去呀。」

  遺玉楞了一下,直到男孩邁開步子穩穩地朝前走,她才動了動有點僵硬的身體順從地趴到男孩的懷裡,雙手不由環著對方脖子在後面扣著。

  從發現穿越到認清現實,那被她忽略的不安,直到被這個身體的親人抱起,似乎有了消散的跡象。這讓她想到小時候自己走路累了的時候,總是一個人停在路邊休息,看著別的孩子靠在親人懷裡的樣子,那時候還會想像是什麼感覺。現在她似乎有些體會到了,為什麼被抱著的孩子都會笑的那麼開心,是因為被關係著吧。

  從一開始她就全是站在自己的角度去看待穿越這件事,完全沒有想到被她佔了身體的小女孩又會何去何從,只是現在被對方的親人給予感情,淡淡的愧疚之感才萌生出來。

  但是對現在這種狀況她也無力改變,如果讓她選擇作為這個小女孩繼續活下去或是把身體還給對方,她肯定不會謙讓的。她能做的也只是祝願那個小女孩一個好的歸宿不再痴傻,至於過多的內疚也只是兔死狐悲而已,畢竟她還沒有善良到成全別人犧牲自己的程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2:06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二章 體味親情

  遺玉被盧俊抱著又走了一段路進了村莊,趴在他懷裡的她悄悄打量著這座小村的內部。幾乎每家門前都有塊不大不小的院子,有的起了一層低低的土牆,有的僅用一圈籬笆圍起來,裡面則是空蕩蕩的幾間房子平頂蓋瓦,還有些茅草搭成的牲口棚。三兩婦人聚在村路邊一面做些手上活計一面打量路過的他倆,她們的穿著打扮都差不多衣服的顏色只只是白黃灰三色。

  被那些婦人或是同情或是嫌惡的眼神看的有些不舒服的遺玉把腦袋朝盧俊肩上壓了壓,後又想到自己的年紀覺得這種舉動委實有點丟人,遂又把頭抬了起來只是不去對視那些婦人。

  突然,抱著她的盧俊停在了一處農家小院的門前不動了,直到她感覺到不對勁才扭頭去看,一眼就見到一個模樣清爽的灰衣婦人立在院子門口。

  這婦人本來正橫眉豎眼地瞪著男孩,但看到遺玉注視的目光,那眼神變如冰水入春一樣化了開來,眉眼之間儘是溫暖,這個婦人就是她的娘親,人稱盧二娘。

  要說這盧氏也是個稀罕人,她是四年多前從關中地帶搬到這個蜀中名為靠山村的小村莊裡的,盧氏當時帶了兩個孩子還懷著七個月的身孕,稱自己是死了丈夫又被婆家趕走的寡婦。她先是買了村長家的一戶現成的房舍,也就是他們現在住的這個小院。又置辦了三十畝村邊的閒田並請了農人幫著種地收糧,一年也夠個溫飽。

  遺玉記憶中有許多盧氏繡帕子或是納鞋底的畫面,還有她教導兩個兒子讀書識字的樣子。一個普通的農家婦人又會刺繡又能唸書識字,還能自己教育兒子,實在是了不得,也不知道是什麼人家竟然攆了這麼個多才多藝的寡婦還能讓她帶著兒子走的。

  正在回想的遺玉被兩步走上前的盧氏從盧俊的懷裡抱了出來,一手拖著她的小屁股,一手扶住她的腰背,穩穩把她嵌在了自己懷裡,嘴上輕聲哄到,「玉兒回來啦。」

  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名字還是叫做遺玉,而且大概由於盧氏對她的夫家心存不滿,所以把自己的三個孩子的姓都改跟了自己,這個娘親確實十分強悍啊。

  盧氏抱她的姿勢到比那盧俊要好上許多,臉皮像來不薄的她也沒有佔了別人母親的感覺,倒是挺享受這種活了二十年也沒有過的親情,同剛才盧俊抱著她時候的感覺差不多,只是母親的懷抱要更讓她感覺踏實和溫暖一些。

  盧氏抱著遺玉進了院子又入了當中一間屋子,後面盧俊也低著頭跟了進來,她將遺玉輕放在了屋裡靠牆擺放的一張板床上,又踱步到院子手上拿了一把大掃帚回來,對著盧俊就揮了下去。

  盧俊到也硬氣,站在屋子門裡任她一下下打在背上,吭都不吭一聲,盧氏還一邊打一邊口中訓斥道,「我叫你看著你妹妹!你卻帶她跑出去!就這麼待不住?」

  她打了七八下,聲音亦帶上哭腔,「玉兒腦子不好使,你還帶她亂跑,你這種性子,把她弄丟了叫娘怎麼辦?」這麼哭著,手上力氣便短了幾分,又揮了兩下掃帚,她竟一屁股坐倒在門檻上,低聲哭了起來。

  她這一哭倒把那盧俊給嚇了個嗆,連忙不知所措地轉身朝他娘跪倒說:「娘您別生氣啊,是俊兒不好不該貪玩,您別哭了,還是打我吧!」見盧氏依然哭泣不止並不理會他,便又一手便蓋揚起狠狠蓋到了自己臉上又道「孩兒該死!」

  還沒等第二巴掌落下,就被盧氏連忙攔住一把抱在懷裡,一時間兩人竟忘了床上的遺玉,哭作一團。

  遺玉這才從眼前的家庭暴力劇場中回過神來,衝著眼前的一幕不知如何是好。畢竟是現在的親人,看著他們傷心成那樣心中也陣陣揪痛,一著急也不經大腦地就順口喊了一聲:「娘!」

  這一叫她倒是使了全身力氣一樣,聲音雖然沙啞卻是清晰的很,一下子讓還在哭泣中的二人一齊扭過頭看向她。他們眼中竟是似驚似喜,似惑似疑,剛才的讓人她心揪的氣氛也淡了下去。

  遺玉喊過之後就有點後悔,她雖然不打算繼續假裝痴呆,但也沒想著這麼快就「康復」啊。但是,看著那母子二人眼神中的喜悅,她的心又不自覺地軟了起來。算了,康復就康復吧,自己現在佔了人家的身子就要盡到應該擔負的責任。

  先反映過來的是盧俊,他一下子就從地上爬起向她衝來一把抓著她的小胳膊急聲說道:「小玉,你剛才是不是叫娘了?是不是啊?!」

  遺玉看了看他一臉緊張的表情,又偏頭見到盧氏正用那雙微微紅腫的眼睛直直盯著她,不由地心更軟了。

  於是她毫不猶豫地又開口喊了一聲娘。這下可真把母子二人高興壞了,盧俊抱住她就開始哈哈傻笑,盧氏也兩步躥了過來把她搶到自己懷中,側身坐在床上將她置於膝上,神情激動地衝她說:「玉兒,再喊一聲娘,喊娘!」

  遺玉就又順從地連喊了兩聲,竟激的她一把將她舉起,興奮地連聲叫道:「玉兒會說話了!玉兒會說話了!娘的寶貝會說話了!」

  看著盧氏發自內心的喜悅,遺玉鼻子開始發酸,一種前所未有的情緒慢慢地充斥著她的胸口。雖然明知她不是為了自己這個來自千年之後的靈魂,但她還是感動了。她真心地希望這種感情是屬於自己的,無論她表現的再怎麼淡然,口中再怎麼說些親情無所謂的話,作為一個孤兒的她卻是始終悄悄地渴望著親情。現在就允許她自私地佔有這些原本不屬於自己的感情,假裝一切都是屬於自己的。

  「小玉,喊聲哥哥!喊哥哥!」

  「對,喊哥哥!」盧氏又把她放在腿上坐了下來,盧俊湊在一旁,兩人用期待的眼神看著她,這讓活了二十年還要裝嫩的盧遺玉有點臉紅,但還是老實地喊了一聲哥哥。看著對方一下子咧到耳後的笑容,還有盧氏滿臉喜悅的淚水,她不由地跟著笑了起來。

  她真的覺得自己很慶幸,雖然從墜樓死亡後穿越到了古代,但是能夠擁有一直渴望的親情,怎麼能讓她不慶幸?時代的隔閡依然存在,但眼前濃濃的親情卻在擊潰她的心房,不管她是怎麼到了這個地方,既然上天讓她來到這裡,她就有資格作為這個女孩繼續活下去。

  這麼想著,之前那份愧疚也就更淡了,她雖然不是自私自利的人,但不喜歡鑽牛角尖,會為佔了別人的幸福而愧疚,但卻不會讓自己糾結在痛苦中。她的想法一向簡單,努力地讓自己舒坦地過日子,不去執著已經發生的事,她現在只想努力地去做好這個年代的「遺玉」。

  等到盧氏終於冷靜了一些,才又摟著她坐回到床上,語帶猶疑地詢問身邊的兒子,「這怎麼回事兒啊,被你帶出去跑了一趟回來就全好了?」

  盧俊傻呵呵地揉著後腦勺回道:「我也不知道啊,說了您可別又揍我,村東劉小胖喊我去田壟耍,我就帶著小玉一起去了。後來他罵遺玉傻子我一生氣就和他打了起來,沒留神遺玉就不見了。我那時候都快急死了,找了好半天才在咱家地裡找到她。唉,您別說,我帶她回來那會兒,她就比往日乖很多,不亂流口水還自己走路呢!」

  盧氏聽了她的話先是想發火,後又按捺住衝動皺眉想了好半天,才猶豫著扭頭一字一句對遺玉輕聲說:「玉兒,你能聽懂娘說話不?」

  遺玉想了想,認為現在既然不用裝痴呆了,索性也就做個正常小孩的樣子好了,反正她現在的年齡已經四歲了,也是能同人交流的年紀。於是她就對盧氏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能聽懂她說話,盧氏見她的反映又是一笑。

  「那玉兒記得以前的事情不?」盧氏繼續追問,看來她是怕自己的閨女一好,會把痴呆時候的事都給忘了,按說小孩子這個時候也沒多大記性,不過這個年代也沒什麼科學統計,遺玉便又衝她點頭。

  盧氏又是一陣興奮,還待再問些什麼,眼神卻突然一暗,對著遺玉的小臉漸漸發起呆來。遺玉雖然被她看的有點發毛,不過很快就又定下心來回望她,儘量讓自己的眼神帶著純真和無知。心裡雖然對裝嫩有些不舒服,但是她知道自己必需這樣做,不管是為了擁有親人還是活下去。

  盧俊見她娘望著妹妹發呆,忍不住伸手扯了扯盧氏的衣裳,這才讓她回過神來,又扭頭吩咐他:「你趕緊去把你大哥尋來,告訴他這件好事,叫他先回來,你再趕著牛再慢慢往回走。」

  「唉!」盧俊樂呵呵地應了一聲後顛顛地跑了出去,屋裡盧氏又把遺玉按到自己懷裡好一陣稀罕。



第一卷 初至 第三章 一家四口

  過了好半天,盧氏的神色才恢復了正常,不似剛才盯著她看時又是熱切又是恍惚的眼神。遺玉暗自鬆了一口氣,便覺得頭暈犯睏起來,這麼折騰了好半天,身體年紀尚且幼小的她當然是撐不住打了個哈欠,盧氏見她模樣就另換了個舒服的姿勢抱她,一手還在她的背部輕拍,遺玉便想著她懷裡眯上一會兒也是好的。

  只是她剛閉了眼睛沒多大會兒,盧氏或是以為她已經睡著了,竟然輕輕自語了起來:「孩子,這真的覺得像做夢一樣。你可知娘這四年來是頭一次這麼歡喜。當年懷你時吃了不少苦,不足月便將你產下,到你兩歲娘才發現你的不足。大夫們都斷定你是由於我孕時的大意所以必會痴傻一生。娘活了這麼多年,做事從不後悔,但唯獨在你身上嘗到了這後悔的滋味。是否娘當初真的太任性才害的你……天憐我兒,總算一切都過去了。」

  遺玉聽她自語,就想到以前有個同學說過,痴呆的人都是由於魂魄不全,更甚者有的是出生時少了魂魄投胎才會痴傻。雖然是迷信,但現在看來到像是有幾分道理,不然好好的人怎麼會被她一個未來的人給穿越了?說不定就是這孩子少了魂魄,才引她到來。她的胡思亂想倒也是應了幾分真,現在放下不提,以後自有說法。

  遺玉就這樣伴著盧氏的低語聲睡著了,只是不知過了多久,一向淺眠的她被突然響起的呼喊聲吵到,迷迷糊糊地剛睜開眼睛,就聽見盧氏輕微的制止聲,她便扭頭去看,只見一個小男孩正站在門口邊粗氣邊用熱切的眼神望向她。遺玉腦中一瞬間就浮出了一些關於他的畫面,想來這就是她的大哥盧智了。

  盧氏低頭見到遺玉已被吵醒,難免用責備的眼光掃了一眼盧智,他到是不怕盧氏,等回過氣兒來,先是快走到床前恭謹地衝盧氏喊了一聲娘,這才略帶緊張地又盯著遺玉看。遺玉看著他眉清目秀上的小臉,心道這又是一名唐朝小正太,看他樣子就知道他有多緊張自己妹妹。

  於是沒等兩人開口,遺玉就自覺地喊道:「哥哥。」盧智聽後一下子就樂了,但也只是略帶激動地應了她一聲,並沒有像盧俊那樣大呼小叫的。

  遺玉心道,這兩兄弟長相到是都不錯,可見盧俊是繼承了盧氏的爽利,盧智這清俊的小模樣即不似母親,那就是肖父了。這麼一來遺玉對自己的基因也就放了心,父母長相都算中上,怎麼著以後她也是個清秀小佳人吧?

  「瞧把你樂的!整天個書呆子樣,娘可真少見你樂成這樣!」盧氏心情極好地拿大兒子打趣,又伸手在他臉上擰了一把,盧智到仍是一臉淺笑不見羞惱,看的遺玉是手癢癢的很,恨不得也上手在他臉上來一下。

  這時,外面太陽已經升的很高,初春的溫度總是升的快,還穿著襦襖的遺玉難免有點發汗,伸手便拉了拉上面的衣服。這小衣針腳到還算的精細,只是這個年代還沒有扣子,衣服多是開襟左右合起用根腰帶紮了,看起來簡易的很。應該也只是鄉下這麼穿,不管是什麼朝代,特色的東西永遠都是出現在繁華的城市和上流社會,農民永遠是最簡樸的。

  盧氏見遺玉伸手扯衣服,就知道她是有些熱了,忙給她鬆了鬆腰帶略微敞開了一些衣襟,大概是怕她著涼,所以並不脫掉,又從懷裡取了一塊帕子沾了沾她鼻尖和額頭上的薄汗後輕輕在一旁揮著,倒也扇些涼風出來讓遺玉感覺不再燥熱。

  盧智在一旁詢問了盧氏事情的原委,本來他在山下放牛,正看書入迷時被盧俊找到,興奮的盧俊只隱隱表達出小妹神智清醒了,他便丟下牛給盧俊自己先跑了回來。

  等到聽完盧氏地解釋。盧智倒是反映正常,一本正經道:「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必先苦其心勞其骨。小妹遭了這麼些年地痴傻,現在才清醒,必是大難後福。以後風調雨順一生也是使得。」

  遺玉見他擺出少年老成地學究臉孔,心裡不禁悶笑。盧氏卻連口稱是,起身又在屋子一角地水缸裡舀了半瓢水弄濕了帕子,給兄妹二人擦洗了手臉地土灰,這才叨叨著去一旁小屋燒灶做飯。大哥本想幫忙起灶,但被她攔了陪遺玉,也就作罷。

  兩人見盧氏進了屋子裡地隔間做飯用的灶房,才回過頭對視起來。盧智看到痴呆了三年的小妹一改往常呆愣地樣子,白嫩地小臉上儘是嬌憨之態,忍不住伸手捏住了她地小臉。

  遺玉則在被捏地一瞬間石化了。剛才她還想調戲人家來著,沒想到現在卻被反調戲了。又想到自己現在地身份,不由一梗鼻子在眼中憋出了兩泡眼淚出來。

  盧智見她吃痛地樣子連忙鬆了手。嘴上卻一本正經地說:「也不知怎地就想掐你一把。」

  「痛。」遺玉用語言表達了自己的不滿。

  盧智聽她喊痛似是想起什麼,眼神暗淡了一下才緩緩開口說:「以前你總沒反應,我時常偷偷掐你,總盼著有天你能喊上一聲痛才好。」說完就扭頭把身子背對著遺玉不再吭氣。

  遺玉畢竟沒白活二十年,知道他大概是心酸忍不住想哭才有這樣的反應。又想想他剛才淡淡的話語,心中隱隱疼痛起來,這個孩子用他的方法在表達自己的感情,敏感如她,又怎麼會察覺不出他過去每每得不到回應的失望和對妹妹的心疼。

  遺玉對於那些善待她的人向來都很心軟,對這個大哥也不由生出了一絲親切之感,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又喊道:「大哥。」

  盧智背對著她的身影一滯,哽咽著回道:「嗯。」之後兩人就這樣一言不發的靜了下來。

  直到盧俊從外面跑了進來才打破了這一室的沉默。他一進門就大喊了一聲遺玉的名字,然後跑到床前將她從床上抄了在屋裡轉起了圈圈,頓時嚇得她失聲尖叫。

  遺玉沒想到竟然還能體驗一把人體雲霄飛車,片刻驚慌之後就鎮定了下來。心想:雖然這盧俊還不到十歲,但是力氣卻大的很,雖然她不重但是也不是一般小孩子能掄的動的,可他玩鬧了一個上午卻還這麼有精神頭。

  盧智見他又耍瘋,忙在一旁訓斥了兩句,要他留神別把妹妹給摔著了。聽見幾人的玩鬧聲,盧氏也從灶房端了飯菜出來,吩咐兄弟二人去洗手,又摟了遺玉坐在灶房門口那張矮桌邊上,一手固定著她,一手去掀開了那手掌高的瓦罐,頓時桌上熱氣直冒,遺玉雖然也餓了,但是更多是對這古時候的農家小菜雖好奇,於是就探頭去瞧。

  只見桌上除了一個褐色的瓦罐外,就只有幾隻淺碗還有一盤窩頭,雖然簡單但聞起來倒是味兒香。兩兄弟跑進來坐桌邊也瞅了一眼,盧俊立馬眉開眼笑起來,似是今天的伙食還是不錯的。

  盧俊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衝著盧氏說道,「娘做悶菜啊,嘿嘿,聞著就香,饞死我了。」

  說罷也不等盧氏開口就一手取了身前淺碗上的一雙箸,照準那瓦罐裡撈了一把也不嫌燙地塞進嘴裡,另一手抓了一個窩頭啃了一大口,就這麼一口菜一口饃的吃了起來。

  遺玉看她吃相,又看菜色,知道是水煮菜一類的東西,然後就被盧氏夾著餵了一口菜,雖然沒有半點油水,倒也覺得確實美味,又順著盧氏的手啃了一口窩頭,只覺得挺硬,咬了一塊下來半天才嚼爛。

  盧氏看她啃饃的樣子皺了皺眉,嘴上說道,「家裡也沒麵粉子了,我今天去市上錢也沒帶夠,明天再去一趟買些回來給你烙餅,娘先給你泡了飯吃,別再啃壞了牙口。」

  盧智聽見了盧氏的話,也點頭稱道,「是呀,小玉還小,倒是吃點軟麵好,這幾日先去市上買些回來,再過一陣子地裡收成了,送些去請人磨了粉子。」

  盧俊嘴裡含著東西連連點頭模糊地稱是,遺玉聽他們話裡儘是對自己的憐意,不自覺有點微微鼻酸,嘴裡的硬窩頭也頓時香甜了起來。

  遺玉一面吃著盧氏餵來的飯菜,一面趁機打量了一下這件屋子,總的來說是這間房子是土木混搭起來的,未經處理的木頭房梁和房柱都露在了外面讓人一眼就能看見。坑窪的牆面是沒有現代的仿瓷牆面光滑,但是這間屋到也整潔,飯桌是木質的矮桌,就在一進門的左手靠牆的位置,一家子坐著桌下鋪著的一張大大的蓆子上,並沒有板凳。

  桌前兩步就是盧氏進去造飯的灶房了,兩人肩寬的門洞,只上面垂下一條不知是什麼編成的門簾,看起來到是很厚實,能起到很好的遮煙作用。其它的家具也只剩一張搭在石頭檯子上的木板床,還有床邊一立一人高的舊木櫃的,大概是用來放衣雜的。

  這農戶的生活環境卻是簡陋,遺玉對此到沒感到失望,若是真讓她穿到了富貴之家,指不定還要面對什麼樣的勾心鬥角,還不如小農小戶來的安樂。現在環境不好不要緊,以後都會慢慢變好的。作為一個來自未來的人,最大的不適就是少了家用電器還有先進的生活用品,這會兒就突顯出遺玉的心理素質強大的作用力了,在她看來,麵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只不過是時間問題罷了。

  幾人就這麼著邊吃邊聊,後來遺玉想要自己動手,盧氏也不堅持,另取了一雙筷子慢慢教她使用,待她裝模作樣地學了一會後歪歪扭扭地夾了一口菜,盧氏便興高彩烈地依舊摟她在懷裡,隨她捯飭了。三人難免又對此連番讚歎,雖然她表面上帶著傻笑,但心裡卻不由鬱悶,二十歲的人了,使個筷子竟然還有這麼多人捧場。

  吃完午飯盧氏便哄了她去睡午覺,遺玉本就睏的要命,一覺睡到晚上都沒醒,晚飯是盧氏摟了她一口一口餵的,她哼哼唧唧吃了又被洗洗乾淨重新塞進被窩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2:1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四章 穿越福利

  遺玉這一覺睡到了第二天快中午才醒,迷迷糊糊睜開雙眼的她首先看見的就是頭頂的木頭房梁,耳邊斷斷續續傳來女人和小孩的低語聲,她才知道自己並沒有做夢,而是真的穿越時空,變成了一個唐朝農家小姑娘,最重要的是她現在有了親人。

  使勁用鼻子吸了一口空氣忍住了酸意,遺玉從有些硌人的板床上坐了起來,清了清嗓子大喊了一聲:「娘!」

  眨眼的功夫盧氏就從外面的院子跑了進來,後面還跟著兩個小尾巴。遺玉把目光送他們三人臉上一一掃過,然後大大的綻放了一個笑容。

  「小玉你可醒啦!娘不讓我吵你。」盧俊撅著嘴跑到床邊坐了下來,有點委屈地跟遺玉抱怨。

  遺玉笑嘻嘻地看他,甜甜的喊了一聲「二哥」,一下子便讓盧俊喜笑顏開。又扭頭喊了盧智一聲「大哥」,眼尖的瞄見他的臉竟是微微紅了起來。

  「好了,給你小妹收拾下,娘去熱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遺玉隱約送盧氏的聲音裡聽到了一絲哽咽,但看她的臉上卻是帶著笑的。

  吃過午飯,盧氏領著三個小孩兒坐在院子裡的大石頭檯子上曬太陽,自己也拿了份繡活兒在做。遺玉一邊笑眯眯地應付著一旁哄逗她的盧俊,一邊去留神盧氏的手工。

  見她一手穩穩地拿著刺繡用的圓形繃子,一手針線在上面來回穿梭。遺玉看了甚是好奇,雖已知盧氏是會繡些東西的,但看見古代人真人做女紅到是頭一次,也不知道和現代的那些十字繡是否有什麼不同。

  於是她便往盧氏旁邊湊了湊,那布料瞅著到像是絹帛而不似他們身上穿的粗布,手帕大小的樣子被花繃子扣著,上面只起了個頭,有著點點翠綠罷了。但這會兒盧氏手指上下翻飛,幾股不同顏色的針線在白色的絹帛上來回穿梭,一陣功夫之後,那原本空無一物的玉白絹面上一角處就多了一隻翠綠的蜻蜓,雖然棉線的顏色不比現代的正規,但是這隻蜻蜓的樣貌全是無比生動,薄薄的翅膀似是輕輕震動,小到它的眼睛都可以清晰地辨別。

   盧俊見她分神不理自己,就拉了她的小手問:「小玉看娘做活啊?」

  遺玉回頭道:「嗯,好看。」這話到是沒假,現代人的服飾和小物件都是用機器印花,偶爾有個刺繡的地方也是用機器收拾的。要說她上大學時,也跟著朋友玩過一陣子的十字繡那樣簡單又帶圖樣的東西,可不比這正兒八經的秀藝,當時她就是做個手心大小的手機鏈也花費了一個星期有餘,到最後也只是依樣畫瓢而已。

  因此對盧氏這樣一時半會兒就繡了個圖形出來的手藝,她確實佩服地緊。再想想盧氏剛才的手法——遺玉突然楞住了。眼神還直勾勾地盯著盧俊,那呆呆地眼神嚇得他連忙伸手推了推她。

  「小玉你怎麼了!」

  遺玉這才回神,見到盧氏和盧智已經都放下了手中的東西緊張的同盧俊一起看向她,不由地有點歉疚。知道他們這是怕自己再傻過去。

  「漂亮。」於是遺玉又用手指了指盧氏膝蓋上的東西。這才讓母子三人重新散開了眉眼。

  盧氏又重新撿起了繃子繼續繡她地東西,嘴上對著遺玉說道:「玉兒以後可不興這樣,嚇壞娘了。你要喜歡女紅,等年紀大點再學罷。娘親自教你,咱這份手藝可是你外婆祖上親傳的正經八百地蜀繡,是傳女不傳親的。」

  盧氏還在不停地和她嘀咕,遺玉雖然表面做出聆聽的樣子,但心裡卻是一片疑惑,腦中想的依然是剛才盧氏上下翻飛的手指。

  適才同盧俊講話時,她驚奇地發現盧氏剛才繡蜻蜓時的一針一線竟很清晰地印在她腦子裡,不同於穿越前記憶時的困難。這是怎麼回事兒?什麼時候她的記性變得這麼好了?

  按下心驚,她又悄悄瞄著盧氏做了一會兒的活計,直到發現無論幾次撇開眼去回想,都能大概能清晰記住盧氏的換線和入針的步驟,心下更是頓時轉驚為喜。暗道這穿越之後她一向拿不出手的記性還變好了不成?

  她明顯感覺到自己記憶力的上升,於是迫不及待地想再找點別的事情試一試。

  眼見一旁的盧智手裡捧著一本線裝的薄皮書看的仔細,於是便佯裝好奇又湊過他那邊去,母子三人全當她孩童心性也不在意。而她卻快速地把盧俊手上的那頁文字大概掃了一遍,再微微撇開眼睛回想,卻是用了好大的毅力才按捺住激動的心情。

  她的記性真的變好了,盧智手上那本書全是繁體楷字,她雖然是學中國文學的,但對繁體字也只能算的上是看懂,畢竟在現代的時候她是一個資質平庸的人。可是剛才那百餘個字的一頁繁體文,她卻僅看過一遍就能大概回想起來那書上七分內容來。

  盧智見對面這小人兒湊到自己身邊竟也佯裝起了看書的模樣,雖然有趣的只當她對看書識字聲了興趣,不由抬頭對盧氏說:「娘,現在小玉也清醒了,要不您也教她識字吧,或者我教她?」

  遺玉這才收起了興奮的心情,又扭著小屁股坐到了盧氏跟前,目光卻還瞄著盧智手中的書本,心裡想著,自己這是活了二十年,腦袋第一次這麼好使,給美的不著邊兒了。

  盧氏摸了摸遺玉的小腦瓜,應聲道,「還是我教,你要放牛又沒空帶她,俊兒也不喜讀書,娘教你們倆都過來了,自然是得親自給你妹妹啟蒙的。現在玉姐兒才四歲,正是該認些個字的年紀了,我看她這回是真的好了,只防著以後不磕著碰著出什麼問題,怕是以後咱家又多個聰明的姐兒呢。」

  兄弟二人聽了母親的話都笑著應和,遺玉卻有些個納悶,就算放到現代也沒聽過鄉下的孩子有識字啟蒙之說,怎麼這一家卻是如此與眾不同?

  「唉,娘教的自然是好,比起鎮上的先生也是不差半點的。」

  「哥你又去鎮上私塾啦?」一旁的盧俊打岔,讓盧智神色繃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盧氏一眼,見她臉上依然帶著笑容,沒有半絲不滿,這才輕鬆一口氣緩緩回覆。

  「嗯,就是前個趕牛去了趟,想著再借本書來,只是沒成事。」

  遺玉看他提到「書」字雙眼就發光,又想到之前娘喊她書呆子,暗道這大哥果然是個好學之人,沒準現在好好讀書,以後還能謀個功名。唐朝是有科舉制度的,大哥只要有才學就有當官的前途,真混個古代公務員幹幹,全家也就脫貧致富了。

  盧氏聽了他的話,低頭沉思了一會兒,抬頭便道,「智兒這論語可是讀完了吧,怎麼也沒的跟娘說一聲。借書還是別去了,鎮上那個先生我也見過,不是個好相與的人,你去借書肯定受他冷眼。待我明天去市上給玉姐兒買麵粉子,自然順路稍上本別的跟你。」

  盧智聽了盧氏的話,先是雙眼發亮,之後又似想起了什麼轉而搖頭,「不了娘,書本現在便宜的都要四十文呢,不如我多去借幾次,總能成事的。」

  盧氏搖了搖頭不再言語,遺玉看見她眼中似乎黯了下來,不由覺得心酸,想著自己家現在到底是不富裕,四十文錢一本的書大哥都不捨得買。家裡雖三十畝田地,但現在的糧食產量肯定不高,再看盧氏做繡活恐怕也是維持生計的一種手段,就是不知道現在的物價怎麼樣。

  眼瞅著一家子因為一本書錢黯然,她不由更擰著腦子去回想有什麼賺錢的主意好讓家裡生活環境更好一些,只是她大學念的是中文系的文學類,對經濟上的東西還真沒什麼大的印象,苦思之後懊惱地發現,竟是半點趕的上趟的主意也沒有。她唯一多的就是胸中一些現代人整理出來的優秀古代文章,但也沒有半點作用,難道要她這麼半點大個孩子去編書賣字不成?真到時候被人給當妖怪收了,哭都來不及,更別提她連繁體字還不會寫呢。

  不過還好穿越附送了一個好腦子,以後日子還長,不怕一家人過不上好日子。又想著等有了錢,一定買上一屋子的書給盧智讀,也不用盧氏再辛辛苦苦地做手工補貼家用了。

  一家子四口各存心思坐在農家小院中,享受著初春這半暖的日光度過了整個的下午。



第一卷 初至 第五章 適應新家

  遺玉穿越到唐朝已經有二十幾天,日子就在被盧氏看管、被盧俊看管、被盧智看管中度過。

  因新皇始登大寶,鄉野之間最近也暗地裡頻繁說道一些朝廷的事情,所以經過這一段時間的東拼西湊,她已經完全確定了這個年代雖然是唐代,但是絕對不是她所知的那個唐代,儘管歷史極其雷同,但依然有所出入。

  大的時代路線並沒有改變,但細節部分卻差了很多,比如說當今聖上李世民竟然變成了高祖李淵的長子,玄武門之變竟然變成了高祖次子李建成起兵奪位後被太子李世民鎮壓的事件;隋朝依然是有個昏君隋煬帝,但這裡的隋煬帝卻卻不是大興土木我殘暴荒淫的隋煬帝,而是個阿斗一樣的人物,他任由外臣混亂朝政,才導致李淵起兵奪權。

  清楚了這一點後,她倒反而放下心來,時代的主軌同她已知的歷史還是一樣的。這是個相對和平的年代,從它的繁華到衰退還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到不用擔心戰亂引起的民不聊生,畢竟她現在身處農家,作為社會底層自然是最容易在戰火中被犧牲的一部分。

  這幾日開始收成,盧氏總是帶著二兒子去田間監工,以免顧的那些個外村人偷奸耍滑昧自家糧食,每晚拿牛車拉了糧食回來,準備等到官府來人收糧再一起賣了。

  這個時候的農民種的糧食每年都有官府派專人來收,如果農戶想省點功夫,一般都是直接賣給官府換些銀錢,有的也寧願拉糧到別的地方賣給糧食鋪子多賺幾文。她家以往的產量都是直接賣給了官府,今年盧氏也只餘了一些打算去碾成麵粉子用來給遺玉當日常主食。

  家裡分工十分明確,兩個哥哥雖然都到了讀書的年紀,但盧氏本身底子不薄,讀書識字都是她親自教的,現在又多了一個遺玉。因盧俊本身就不喜文章,從去年起每逢雙日都在鎮上的一間小武館打雜順便學些拳腳,而盧智聰敏好學一點就通,因此每天早起去山邊放牛吃草順便看書自習。她家裡是有一頭耕牛的,這牛還很壯實,經常有些一個村裡的婦人來借牛做套車趕集去,盧氏也不含糊,雖然經常把牛白白借給他人,但也總托那些人幫忙買柴稍東西之類的。

  平日盧氏倒是不大外出,開始收糧之前都只在家裡做些女紅補貼家用。天氣逐漸變熱,盧氏也給遺玉脫了襖子換上了短襦,雖然是粗布但也透氣舒適,盧氏的女紅好的出奇,對作為新時代人類穿習慣了機器製衣的她來說,這自制的成衣雖然料子不好但樣式卻簡單大方。又留神了旁的村民穿著,愈發覺得盧氏不簡單,她的針線和手藝倒趕得上專業培養出來的繡娘了。想來之前她的夫家也肯定是有幾分本事的,不然怎麼能娶到盧氏這樣既會過日子又十八般武藝樣樣精通的婦人。

  雖然好奇盧氏的婚姻來歷,但遺玉更眼饞的是她那一手好繡工,要知道那可是正兒八經的蜀繡,她這個滿口關中腔的娘可是蜀繡一派的傳人,從四歲開始拿針線,到現在已經有三十年的光景了,放到現代那可是媲美大熊貓一樣的存在了。

  話說前陣子遺玉就纏了盧氏教她針線。開始地時候盧氏怕她磨壞了手指不肯。但到底經不住她軟綿綿地撒嬌,應付地給了她繃子和針線教了她點簡單的東西。只等她過了新鮮勁兒自己放棄。

  遺玉剛開始刺繡那幾天卻是吃了些苦的。雖然學起來不費腦子,但是開始時難免把嫩嫩地指頭弄地又紅又腫。若真是換了其他四歲地孩童絕對會甩了針線不幹,不過這對擁有一個真正成人靈魂地她來說卻不算什麼,因為她深知在這個年代多一門手藝就多了份生活保障。

  作為一個孤兒。從小就是在別人的冷眼中長大的她,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夠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一切,但是有些事情確實不是人努力了就有回報地。上輩子她就是由於資質地平庸,別人兩遍學會的事情她要花三倍地時間才能弄清楚,所以哪怕她拚勁了全力也只考上了一個三流的大學而已。難得她能重來一次,又擁有自己從前夢寐以求地東西。怎麼會白白浪費光陰和才能。

  直到盧氏震驚地發現她的小指頭磨出了繭子。遺玉只用小孩子的語氣天真地對她說:「玉兒想學。一定學好。」

  於是從那天起,盧氏便也認認真真教起她正宗地蜀繡,這個母親的想法很簡單:既然女兒想學又有毅力學,那她就要用心教。一遍教不會就教兩遍,一直到教會為止。

  筆墨太貴,家裡的只夠盧智偶爾練字,盧氏就弄了些沙來撒在平滑的地面處,拿了樹枝給她講構圖。從花草起,遺玉見她雖然著筆沙土但也畫工整潔,十分驚奇。一般來說刺繡都是要花樣的,但盧氏現在只是繡些個簡單的小件去賣,對於沉浸蜀繡三十餘年的她來說,一些個簡單的繡工只是信手拈來罷了,她家傳這門繡藝本就不需要在繡底襯稿。但遺玉每每見她不帶圖稿地穿針引線就敬佩不已,不知道什麼時候自己才能到達這種境界。

  其次是配色,由於便宜的棉線可選的色澤少,盧氏就總讓大兒子在山角採了各式各樣的花草回來教她辨色。

  最後也最重要的就是針法,正宗蜀繡講究的就是針腳的平滑和隱匿,針法更是四大繡類中最豐富者,細緻到一百三十餘種,成品以生動流暢為佳,比如她第一見到盧氏所繡的蜻蜓,看上去就像活物一般。

  由於穿越來自帶的福利,遺玉倒也很輕鬆地順應著盧氏的教育認字學繡,雖刻意減緩了進度但還是讓一家人嘖嘖稱奇,直誇她聰明。尤其是盧氏,每日在她學習之餘總用著欣慰喜悅的眼神打量她,似乎從不認識這個養了三年的女兒一樣,每每夜裡哄她睡覺也都喊些心肝肉,苦盡甘來之類的話,雖讓遺玉暗笑不已,但能哄盧氏開心,她還是很樂意的。

  起初遺玉還對沒有半點油水的飯菜不大適應,但是過了四五天吃慣了也就那個樣。盧氏的烹調手藝還是很好的,水煮菜也十分有味兒,大半個月前還買了麵粉回來每日給她單獨開小灶烙餅吃。兩個兄弟看著她吃麵餅很是眼饞,但也從不跟她爭搶,每每她試著推讓兩人也都拒不接受,這也很讓她感慨一番,愈發覺地對母子三人親密起來。

  至於那個據說得病死了的爹,遺玉雖然好奇但也不會去主動提及這個似乎被母子三人刻意遺忘的人,她畢竟穿過來不到月餘,現成的一家三口還正在慢慢適應中,死人就更別提了。

  這正是,一間牛棚一間屋,一頭牛地三十畝,一個老娘會教書,一哥喜文一哥武。這樣的日子卻讓她過的十分悠閒,少了就業壓力重新變成了小孩子,沒了開始的不適應,在一家人的關愛下,遺玉很是喜歡現在的田園生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2:34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六章 腹黑盧智

  這天中午吃完飯盧氏和盧俊去村外官府收糧的地方交租賣糧,家裡只留了兄妹二人。老大盧智在院子看書,遺玉也搬了小矮凳坐在院子裡一面曬太陽,一面拿著粗布練習繡工,畢竟家裡沒餘錢買了絹帛供她學習女紅,有幾塊舊布練手也是好的。

  遺玉眼睛盯久了繡面有點發酸,剛準備遠眺讓眼睛休息時,便看見院子門前走進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婦女,手裡牽著一個比遺玉高一些的小女娃。

  那婦人見她抬頭看來,便扯了張笑臉出來衝她道,「喲,玉姐兒,在院子裡耍啊。」

  遺玉還是看著這個婦人,慢慢從記憶裡揪出來一個片段:那是十天前,自己在村路邊摟沙子時候,看見這個姓王的女人同另外一個婦女扯八卦時候,說盧氏勾搭她家那個叫李老實的男人。

  那個李老實她到是見過,來借過兩次牛拉車,笑的憨憨的,盧氏沒怎麼搭理她,只託他順路從鎮上稍上包糖果回來,給遺玉當零嘴吃。小小的飴糖塊兒比製作簡單的麥芽糖要貴上一些,但因為是純天然的所以味道還不錯,果子種類就更簡單了,味甜的打糕和她手掌差不多大一塊,吃一整塊她到頓便吃不下飯了。

  遺玉雖然也愛八卦,但是那是在八卦的主角是別人的前提下,自己老娘都被人莫名其妙地噁心了一把,她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趣應付眼前這人,於是伸手扯了扯身邊依然沉溺在書海裡的大哥。值得一提的是,她穿過來的第二天,盧氏去市上買了麵粉同時還是捎帶了一本詩經回來給盧俊,高興的他頭幾天天不亮就帶牛出去跑操,像打了雞血一樣,讓遺玉暗笑不已。

  盧智抬頭見著王氏牽著女兒站在自家院子裡,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直到對方扯著笑臉衝他道,「智哥兒,你家挑水擔子借我使下可好。」

  遺玉心想,原來是借東西來的,怪不得態度這麼好。這個時期農村的生活用品還是很貧乏的,比如菜刀之類的東西,這樣的小農戶一般是沒有的,一把菜刀至少要半貫錢,一貫錢是一千文銅錢,也可以換做一兩銀子,但偏遠地區很少有百姓使銀子的。

  他們家有三十畝中等田產,一畝也就有個一石左右的糧,十斗糧為一石,一斗可以賣十文錢,一石糧可以換一百文錢。家裡主要田產一年也就能收成三貫錢罷了。他們四口人一年至少吃十石糧食,再加上一些日常雜物,還有每十畝地五斗的稅收,一年能節餘個一貫錢已經是很好的了。

  再說這王氏說明來意,原本遺玉認為盧智會直接給拿了,沒想到她這大哥竟然歪頭想了一陣,反問道:「嬸子,我記得上個月你來我家借了半捆柴火還沒還,這次借了擔子不會又要十天半月的光景吧。」

  聽了他的話,遺玉不由地偷偷咧嘴,別看盧智平時只看書也不去玩耍而且話也不多,一副溫溫諾諾的好小孩樣子,實則是個機靈的,用現代話講就是有點腹黑。這麼簡單兩句話,提到之前王氏借去未還的柴火,好讓她心生羞愧,如果她臉皮不是極厚的,要麼就還了柴火要麼就不好意再借扁擔。

  只是沒想到這王氏還真是個臉皮厚道地,聽了盧智地話她也不見惱。嘴上卻不饒人,「不就是半捆柴火,你李叔平日可沒少往你家送柴。我可沒說過讓還吧?你現在和我計較這個?」

  盧智聽完她的話皺起了眉,想了一會兒又道。「嬸子,這可奇怪了,照你這麼說。我還經常看見我娘給李叔大錢兒呢,難道我該跟你計較這個?」

  「那是你娘托他買柴火,可沒白給!」

  「哦,原來如此。那李叔往我們家送柴不也是我娘花錢買了的,你從我家拿柴可從沒給過我娘錢啊。」

  遺玉看著他大哥清秀地小臉上地正經神色,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王氏臉上的硬扯出來地笑容也終於掛不住了。悻悻地回道,「我那是借行不,借東西要錢嗎?」

  「借東西大抵是不要錢的,但借東西不用還嗎?」

  遺玉看著盧智把王氏堵得啞口無言,難免把他現在的樣子同他平時笑眯眯的書呆樣比較,結果發現自己的大哥貌似有腹黑的潛質。

  最後王氏也沒借到扁擔,悶頭拉著她閨女離開了。盧智見人走了,又把書翻開開始一字一句地認真看了起來,就好像剛才把人冷嘲熱諷走的不是他一樣。

  傍晚盧氏回家做飯,遺玉兄妹二人一字未提下午王氏來過的事,到是二哥盧俊一臉坐不住的樣子,抓耳撓腮地圍著盧氏亂轉,看的遺玉很是新奇。她這二哥雖然是個外向的人,但也少見他這麼一副百抓撓心的樣子。

  盧氏在他的干擾下好不容易做好了飯端上桌,待到兄妹三人都坐好而盧俊依然巴巴地瞅著她,不由一巴掌賞在他後腦勺上,說了聲好好吃飯才罷。

  等到入夜,盧氏這才笑嘻嘻地推了幾個孩子去床上。家裡這樣木板床也很大,有個兩米寬三米長的樣子,下面是土石堆起來的到盧氏膝蓋高的檯子,上面用幾塊木板搭蓋著又鋪了層薄襦,四人橫躺著到也很寬敞,睡了四年大學硬板床的遺玉也不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相反盧氏每晚都抱著她睡覺,母親身上淡淡的麥田香味道還有被縟充分曬打後帶來的溫暖,都讓她極喜歡。

  盧氏睡在最外頭,遺玉在她懷裡躺在中間,靠牆那邊是盧智再過來是盧俊,幾人睡前總喜歡聊些閒雜,一家人和樂的很。

  盧俊躺在遺玉身邊眼巴巴地瞅著他娘,看的盧氏又是輕笑一聲,轉而衝著懷裡的遺玉輕聲說道,「玉姐兒,你精神好了之後還沒出過門,今年收成不錯,明天娘帶你去趕集呀。」

  「娘!我也去!」盧俊見他娘好不容易才提到了明天去趕集的事情,總算忍不住喊了一聲,遺玉這才明白他磨即了一個晚上到底為了什麼,想來唐朝雖然物質生活有了很大改善,但是人們平日娛樂活動實在乏味可陳,對於小孩子來說,趕集大概就和去遊樂場是一個級別的了,難怪他會興奮異常。

  盧氏摸摸遺玉的小腦瓜問道,「玉姐兒說帶不帶你二哥去啊?」

  好麼,倒是拿她逗起盧俊了。遺玉明顯感到盧俊盯著她的眼神一下子火熱起來,心想果然還是小孩子,便喃喃點頭說:「帶,大哥二哥都去。」

  盧俊聽罷一陣激動,衝著她的小臉就「吧嗒」親了一大口,她也不嫌棄被蹭的一臉口水,只覺得好笑。

  盧智聽到她提起自己,也一手撐起了腦袋扭過頭來對她笑道,「大哥不去,大哥在家看門,小玉去了要娘給你買果子吃啊。」

  多麼懂事的小孩子啊,遺玉心中感嘆,也知道這個年代一般家裡必需有個人看著門,雖然自己的村裡人不見得來拿些什麼,但外村也是有一些偷兒的。與其拜託鄰居看家,不如自家留下個人。

  盧俊聽到大哥這麼說,臉上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那我看家,大哥去!」

  盧氏看他倆相互謙讓不由覺得欣慰,最後決定還是老大留下看家,老二一起去趕集。只是原本還異常期待的盧俊也沒了傍晚那會兒的精神頭,小孩子都是這樣患得患失的,盧氏也不去管他,幾人又聊了一會兒有關集市的事情,才慢慢睡去。



第一卷 初至 第七章 熱鬧集市

  第二日一早盧氏就起床收拾起東西,遺玉被她的動靜弄醒,就也從床上坐了起來。

  盧氏先是挪動到盧智那頭掀開了靠牆一角的被縟,又摳了一陣拿掉一塊三拳大小的活動木板,伸手朝裡面探了探扯出個布囊,又從裡面拿了一弔錢出來細細數了取些出來。遺玉之前就見她放過一次錢,心裡覺得她倒是挺會藏東西,兄妹三人都知道他們家的銀錢放在什麼地方,盧氏也從不避諱他們三個。

  今年家裡的農田賺了三貫餘錢,也算是豐收了。盧氏前天還一人給他們取了兩三個銅錢兒,遺玉拿到銅錢那天很是研究了一番。唐武德四年始鑄開元通寶,但是由於國家並不提倡大力發行銅幣,因此偏遠地區多使用一些地方私造的銅幣,這種行為也是被朝廷默許的。盧氏拿給她的就僅是地方私鑄的圓形方孔銅錢,大小類似現代的一元硬幣,厚度只有它的一半多點,重量也輕的多。且現在不光銅錢可以用來交易,以物易物的現象也大有所在,多是拿絹帛等物來換取物品的,一丈絹帛大約可抵一百餘錢。

  稍後兩兄弟也起了床,盧俊穿好衣服就跑出去給牛棚餵草了,盧智去收拾板車準備等下套牛車。現在也沒什麼交通工具,農人一般都是把農耕的牲口當作勞力拉車省些腳程的。集市開在城鎮附近,雖是每日都有,但每逢初一和十五都會有較大的兩次趕集,今日是十五,看好趕上大集,也難怪昨天盧俊那麼興奮了。

  遺玉自己撈出被窩裡盧氏昨晚事先給她準備好的衣服自己穿戴起來。穿越來第三日她就要求自己穿衣服了,盧氏見她手腳靈活也就放任她自食其力,等她穿好了再把頭髮給她紮起來。要說唐朝的服裝還是很有特色的,只是農家的小孩子為了玩耍和幹活方便也不做太多規矩,不然遺玉是應該在外面套上裙子的,倆哥哥也該穿深衣而不是上下分開了著裝。

  等她穿戴好,盧氏也已換上了一件土黃色的粗布短襦,下配一條及腳裸的灰色長裙,看起來雖然不比遺玉在電視劇上看到的那些唐朝人富麗堂皇的穿著,但是精在它剪裁和針腳的細膩和外觀上的簡單樸素。

  他們兄妹三人的衣衫都是盧氏在外買了葛布回來裁製而成的,布匹在這個年代是比較昂貴的,平民穿著的布匹顏色單調而且多為粗布,一個季度能有上一身衣服已經足夠。據說唐初時候平民一般都只能穿黃白兩色的衣衫,現在看來倒是不假,她看過家中的衣櫥,除了灰色就是黃白兩色居多。

  盧氏實際年齡也已三十有四,看上去到不大顯老,一雙大眼平時不笑卻也帶著幾分的威嚴,不像普通農戶婦人的小心樣子。她皮膚較白,雖說近幾日收糧挨了曬卻是只多了一絲健康的紅色,話說一白遮三醜,想來她年輕時候肯定也是個美人。

  家中並沒有銅鏡,一面鏡子的價格足夠他們吃上半個月的白麵。因此遺玉到現在也只從水影裡見過自己的長相,倒也算得上可愛,只是年紀還小帶著肥嘟嘟的痴態。

  等到村中雞鳴三遍時候一家人才打點完畢,盧智目送他們趕著牛車出了村子。家裡的牛很壯實,盧俊坐在前面趕著它小跑,也有一般自行車的速度了,一路十分顛簸,這時候大概還沒有普及官道,鄉下的路一般都是坑窪不平的,雖然是坐在盧氏的膝蓋上,但遺玉還是被晃蕩的有些頭暈,好在她現在的身體並不暈車。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路才逐漸平坦了起來,聽盧氏的話說,這就是要到了,再過了片刻,周圍趕車和步行的人也逐漸多了起來,再看前面不遠處黑壓壓一片人群攢動的樣子,遺玉便知道這是已經到了。

  這裡是有專門幫忙看管套車地地方,看車地人是附近鎮上較有名聲大戶的家丁。只需要兩文錢就能一直放到正午。盧氏把牛車安置好。跨上帶來的包裹一手拉一個孩子就往集市裡面走去。

  等到擠進了人群,遺玉才總算知道了集市是什麼樣子。相當於現代的早市一樣。偌大一塊空地上雖然到處都是攤位,但擺放還算整齊,有的甚至搭起了簡易的草棚。商品種類也算豐富,吃穿玩樂一樣不少,雖比不得二十一世紀什麼都能找到地超市,在這個時代的人眼中。這樣規模地集市也算是很稀罕了。光看兩眼發光地盧俊就能知道,這裡對現在地人吸引有多大。尤其是小孩子。

  兩邊叫賣聲不絕於耳。濃濃地蜀音讓遺玉大感有趣,沿途地小玩意兒雖多,盧俊卻也沒一次嚷著要買。而她作為一個內在已經二十歲地成人自然也不會鬧著要東西,兩人跟著盧氏到了集市中一家搭了棚子地攤位前。

  攤主是一個二十餘歲地男子。坐在一張五六尺長的草蓆上,身邊擺著一些絹帛和棉線。看上去做的是女紅材料的生意。

  他看見盧氏走來。立馬眉開眼笑地直起身來,迎面就熱切地問道:「二娘來啦,可是又有活計要賣?」

  「嗯,幾方帕子還有兩個荷囊。」盧氏說著便鬆開了拉孩子的雙手,取了背上的囊袋摸索出一團用布包裹起來的物事遞給對方。

  那人連忙接過小心地掀開了一樣樣地出去擺在他旁邊的蓆子上,分別是四塊繡了花鳥的絹帕,還有兩個模樣精緻的荷包一樣的小袋子,遺玉見盧氏前陣子做這些東西,問後知道現在的人大多將一些錢幣隨身置放,但也有些富貴的喜歡使用荷囊收錢,就是類似荷包的東西。

  他仔細看了針腳和圖案,笑嘻嘻地對盧氏說,「一百文。」

  見盧氏搖頭那人又說,「一百五十文。」

  盧氏便蹲下伸手準備去收那幾個物件,那青年連忙伸手擋住,臉色一變苦笑道,「好了二娘,三百文可使得?」

  遺玉心中震驚,這幾個小件竟然也能賣到三百文錢?相當於三畝地一年的收成了,再看那攤上擺放的幾件東西,明顯的發現材料和之前她娘教習她時使用的不同,很可能是真正的絲綢,想到這裡她耳中就聽到了盧氏的笑語。

  「我這底料可是上等的綢緞,綵線也是一兩百錢的真絲,二娘我的手工自然是不用多說了。你倒是會算賬,我這麼六件東西你給我連本錢都不到,卻是欺負我只能易給你是不?」

  遺玉聽完暗想果然是用料不一樣,只是不知道娘到底哪買的這些個材料,也真是足夠捨本了。再她看來這幾個繡物拿到大城賣給貴人們,至少也能賺個五倍以上。

  年輕攤主撓頭苦笑,「二娘莫怪我麻纏,你以前都是從我這裡拿了普通材料回去做活,這次卻拿出這幾個玩意兒,只是不知道你這綢線是哪裡來的,你若告訴了我,我算你六百錢可好?」

  盧氏想了想點頭道:「不怕你知道,這是我以前的嫁妝底料。卻是從未用過的,最近銀錢緊張所以裁了做些別的。」

  這青年攤主臉聽後雖然臉帶疑色,但還是點頭回道:「原來如此,這樣,你以後若還是有這樣的貨色,且都易與我可好?」

  見盧氏輕輕頷首罷,他才伸手從一旁取了錢罐子出來,扯出長長一串錢來仔細數了六段截下推給盧氏。

  盧氏又小心地點了一遍才把錢串子裝進自己的囊袋中,遺玉在一旁看著都覺得那一長骨碌錢實在太沉,暗嘆現在的交易果然十分不便。

  賺了這麼多半貫錢,盧氏顯然心情愉悅,拉著兩個孩子離開了這個攤子轉向別處,嘴上說道:「娘賣了些壓箱底出來,可是今年又多了些閒錢,你們兩個想吃什麼想要什麼就跟娘說,再帶份回去給你大哥。」

  遺玉剛才就聽她說到嫁妝的事,現在又聽她提到壓箱底不免想起了前些日子的事。盧氏做這些東西的時候她是見了的,確實是拆了一件她從沒見過的衣服,料子是極好的,還有那些彩色絲線也給在教她配色的時候給她看過,裝在一個精緻的荷囊裡面被盧氏壓在家中櫃子的緊裡頭。

  如果這是盧氏的嫁妝,那她的家世肯定不淺,只是她喪夫之後被婆家趕走卻也沒回娘家而是流落鄉野之間,不是家道中落便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了。

  雖然好奇,但見盧氏高興她也不由被傳染了一份喜悅,探頭去瞧另一邊的盧俊,見他也是一臉喜色地來回打量著兩邊販賣的小玩意,於是便放下了心中的疑問專心在這熱鬧的集市逛了起來。

  盧氏買了燃燈用的桐油和雜物,又給遺玉買了些糖果之類的吃食,最後還又轉到收繡品的年輕小販那裡賣了些針線布匹之類。盧俊扭捏地提出想要一把小木弓,價格卻不便宜,需的一百五十文錢,最後竟也給買了。

  還有賣些女孩子戴的小玩意,髮繩一文錢買了好幾根,但是簪笄之類的最便宜都要十幾文,還是用木頭刻的。盧氏詢問了女兒,見她確實不打算要才作罷。

  其實遺玉對唐朝女子的服飾還是十分稀罕的,作為一個女孩子自然都想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但前提是家裡有閒錢且頭髮夠長。她現在也僅三歲,頭髮長度至多在兩邊紮上兩隻羊角辮,盤髻是不夠的。只能等以後錢有了,頭髮也長了的時候再去臭美,因此她到也不著急,心裡清楚唐朝是以白胖為美的國家,胖子她不想當,安心做個小白妞到是可以的。大概繼承了盧氏白皙的盧遺玉小朋友,雖然餐餐不沾油水但也是白淨白淨的。

  盧氏還給盧智稍帶了兩本書,其中一本確是雜書上面還有些插圖,兩本書她磨了半天價也還是花去了百文錢。

  這一上午三人買了不少的東西,把之前賣繡品賺的那六百錢給花的所剩無幾,遺玉看著有些心疼,不過盧氏卻笑嘻嘻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逛到快近中午他們才拎著買來的東西去取了牛車回家。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2:52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章 裁製新衣

  回到家後,盧氏去準備午飯,兄妹三人則整理了今天的收穫。事罷盧智拿著新得的兩本書十分仔細地坐在院子裡閱讀,盧俊則拿著他那把小木弓在一旁耍弄起來。

  這幾日糧食已經收完,播種的季節還沒到,盧氏清閒在家開始給他們做衣服,說是過年時候就沒給三個孩子做新衣,所以現在給補上。其實據遺玉所知,之前家裡經濟緊張,最主要的原因是,這具身體之前的主人因為生活缺乏自理,所以分割了家裡的不少勞力,盧氏沒少在她身上花湯藥錢,只是不見好轉罷了。

  小孩子的身體總是長的很快,遺玉早就發現兄妹三人的衣服有些短,沒想到盧氏已經存了給他們做新衣服的打算,兩兄弟聽說盧氏要給做新衣服都高興的很,而她在這裡生活了個把月也清楚一身新衣裳在普通人家裡確實很難得,雖然布料普通比不上她所知唐朝的綾羅綢緞,但因為是娘親給親手做的衣服,所以她也隱隱覺得期待。

  來這裡幾十天,從一開始的隱隱不適到現在的融入生活,雖然遺玉有時也會想起繁華的都市和豐富的娛樂活動,但是比起現在的真實農家生活,那更像是一場遙遠的夢,古代雖然生活條件苦了一些,但貴在所有人都在努力地過日子,想盡一切辦法營生,不像現代社會的那些人不愁溫飽卻對生活迷茫無依,混混度日。

  遺玉很享受現在的生活,她習慣了每天早起之後在院子裡伸展一下發育中的瘦小身體,雖然小胳膊小腿做起來什麼來都沒氣勢還經常逗得盧氏忍俊不禁。等到吃了早飯就在院子裡的練習書法,一根樹枝一地黃沙就是她的書案,條件是不怎麼樣,但是她卻清楚自己現在已經不會像前世那樣付出卻得不到回報了。下午是她做女紅的時間,上次從集市回來,盧氏便給了她一個新的小花繃還有一小塊練習的絹帛,要她認真繡一方手帕當成是功課。

  待她完成盧氏佈置的女紅功課時,兄妹三人的新衣服也全被做出來了。這次盧氏給兩個兒子做了套一模一樣的葛白深衣,樣式就和現代的一些睡袍差不多,深衣長及角落,兩邊對襟一合在腰間繫一根革帶,裡面套上一條長褲就可以穿出去了。盧氏在革帶上下了功夫,盧智的那條是白底上面繡了一圈蔥翠的柳條,而盧俊的就是黑底上面一圈嫩黃的迎春。兄弟二人這麼一收拾,頭髮再用新買的髮繩整整齊齊的綁起來,還真有她曾在電視上看到過的唐朝小公子的模樣,一個眉清目秀一個劍眉星眸,隱隱能夠看出幾年之後的出色來。

  遺玉心道:別的孩子這個年紀還在拖著兩管鼻涕到處跑,她家的哥哥就已經是正正經經的小大人了,娘的教育方法果然太好,才把兩個鄉下孩子變得比那些個城裡孩子還優秀。

  盧俊見到她娘和妹妹一臉欣喜的表情,便微微有些害臊地問道:「怎麼樣啊?我這樣穿不怪麼?平時只見鎮上的先生穿深衣好看,我穿是不是不合適啊?」

  盧智撇他一眼,嘴角含笑接道:「你穿是不大合適,像是猴兒套上人衣,不如脫了好了,反正我們身形相似,只當娘給我做了兩身好了。」

  盧氏也在一旁稱道:「是啊,我看智哥兒穿著是比較俊些。」說完就看著盧俊憋紅了臉一副急惱的樣子笑了起來。

  「兩個哥哥都好看,都俊。」遺玉咧開小嘴衝著兩兄弟說道。

  「還是小玉好!大哥就喜歡看我笑話。我也覺得自己穿著挺好地,嘿嘿。」

  盧智見弟弟不再扭捏,便轉而對盧氏說道:「小玉穿了新衣才是真地好看。娘女紅好,做出的衣服總是好看地。」三人看著遺玉乖巧地小模樣都是眼帶愛憐。

  遺玉地新衣服是典型唐朝女子地上襦下裙,這是她得到地第一身比較正規地唐代女裝,看著盧氏欣慰地表情還有兩個哥哥臉上地笑容,她覺得現在很幸福。這件衣服寄託了一個母親的心血還有濃濃地愛意。穿在身上彷彿也帶著那股淡淡地麥田清香。

  到了下午,盧俊穿著新衣樂哈哈地跑出去找他地小夥伴炫耀去了,而盧智則小心翼翼地換下了新衣回到院子裡繼續看書。

  盧氏對遺玉刻意遲緩繡好地那塊帕子到是挺滿意地。誇了她地配色更對她地針法嘖嘖稱奇,這讓她心中更是大嘆穿越福利帶來地好處,如果不是天資地改變。別說盧氏地教導再仔細和專業,單是練習刺繡條件如此簡陋一項,換了旁人肯定很難有所進步。

  盧氏騰出一直手來點了點她的小鼻子,笑道:「得了新衣這樣高興啊,以後家裡有閒錢,娘就給你做,讓我的玉兒經常穿新衣服。」

  「娘不穿新衣服嗎?」

  「娘又不長個子了,穿什麼都一樣,我的小玉兒快快長啊,你長的越快,娘才能給你多做新衣服呀。」

  「嗯,玉兒會快點長大。」

  遺玉聽她說話心中有些發酸,她今天才知道盧氏竟只給他們兄妹做了衣服,自己卻還是只穿舊衣,心知她這全是推脫之詞,但也只能裝成似懂非懂的樣子點頭應下。在現代的時候,作為一個孤兒,她小的時候總是穿一些別人捐贈來的衣物,等到上了高中開始勤工儉學才能買件新衣服穿。可是到了古代,在這樣一家小農戶裡她卻能穿上親娘給做的新衣服,怎麼不讓她心生感動。

  她能夠這麼快地投入到古代的生活中,不僅是因為適應能力強,更多的是環繞著她的這份濃濃親情。如果以前她還對佔了這具身體而略帶愧疚,現在卻是真正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不管以前她是誰,那都已經成了過去,那二十年的生活在她心中已經看作是上輩子發生的事,現在她所需要做的,就是認認真真的和娘親哥哥們一起努力生活下去,做個好女兒、好妹妹,敬愛他們並且盡她的努力讓他們幸福。

  更何況她已經不再是那個資質平庸的盧遺玉了,她仍然勤奮努力,但是擁有了渴望已久的親人和天份的她,卻不需要再逃避、哀怨、羨慕,她會好好珍惜這難得的新生。



第一卷 初至 第九章 鄰里相爭

  生活中總是不缺乏鬧劇,平靜的日子也需要一些意外來添色,才不至於乏味。這天,盧氏下田去看管雇工翻地,盧俊則照常去了武館,家中只留下兄妹二人。

  盧智同往常一樣坐在小院子裡看書,遺玉則在一旁練針法。

  「你們在做啥子呀?」

  遺玉聞聲抬頭看向門口,只見那裡站著一個紮著朝天辮的小女孩,她一眼就認出了這就是那個八卦婦女王氏那天來借扁擔時候帶來的小女孩,名叫李小梅的六歲小姑娘。

  「我在繡東西,哥哥在看書。」遺玉看王小梅眼神明顯瞅的是自己身邊的盧智,但見他半晌沒搭理人家,也就順嘴答了話。

  李小梅小姑娘今天十分無聊,爹娘都下地裡留她一個人在家看門,她想起來村上好久不見的盧家哥哥就想著過來看看。沒想到那個盧家的傻子妹妹也在,雖然聽說她現在已經不傻了,但是以前盧家小妹滿臉鼻涕口水的樣子在她腦海裡已經定了型,上次和她娘一起到盧家借東西又見到了這個傻小妹,雖然看起來是乾淨了點但也很難改變她心裡對傻子的基本印象。

  因為盧智對她不聞不問的態度,也不知道為何心中有些委屈的李小梅就把矛頭對準了搭了自己話的遺玉。

  「你不是傻子嗎?怎麼會說話啊?」

  遺玉糾結了,感覺這小姑娘不光長的不怎麼樣,說話也十分欠抽,但是她也不能和一個看上去才六七歲的小丫頭片子計較不是,於是不再答話,低頭繼續繡她的東西。但是她不在意不見得別人不在意,坐在一旁的盧智一聽見人小姑娘說到「傻子」倆字就從書海裡鑽出來了,抬頭一看是村裡平時喜歡跟著盧俊屁股後面跑的那個小女孩,眉頭不由皺了起來。

  雖然是「熟人」,但盧智還是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一個提起他傷心事的人,於是他微眯起雙眼淡淡地問道:「你知道什麼是傻子嗎?」

  李小梅很想回答他的問題,可她雖然知道傻子不是什麼好話,但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此只能搖頭回答:「我不知道,什麼是傻子啊?」

  盧智聽了她地話重新低頭看書。口中答道:「不知道傻子是什麼地人就是傻子。」

  遺玉坐在一旁大汗。要說她平時不喜歡同生人說話地大哥那一開口簡直可以算是獨門暗器了。這麼大點地年紀就能殺人於口水之間,損人於無形之中。

  不過顯然李小梅小姑娘地智商還不達標,盧智都這麼說了。她還站在那瞪著眼睛一副摸不著頭腦的表情,過了半天不見動靜的盧智又抬頭看了她一眼,然後表情糾結了一下,似是感慨王小梅同學的智商太低,輕輕嘀咕了一句話,卻讓人家小姑娘「哇」的一聲哭著跑走了。

  「連我的話都聽不懂,不是傻子是什麼。」

  遺玉看了看哭著跑掉的李小梅又看了看埋頭書海地盧智,沒有來的覺得一陣溫暖盈入胸口。知道他這是為自己出氣,但她不希望因為她以前痴呆的事情讓有心結,畢竟剛才人家小姑娘也不是故意說她是傻子地。

  「大哥不生氣。」甜甜的撒嬌聲,習慣了裝嫩也就不覺得彆扭。

  「沒生氣。」沒生氣眉頭揪那麼緊做什麼?

  「小玉不是傻子,小玉會認字會針線,很聰明。」

  「嗯,我知道。」盧智終於把視線從書本轉移到身旁的小姑娘身上,見著她亮晶晶的大眼還有微微嘟起的小嘴,剛才的不快頓時不翼而飛。

  「大哥,小玉會一直這麼聰明的。」是啊,不管別人是否依然把她當成是傻子,但是這無法改變她現在是一個機靈可愛的小女孩的事實。

  「嗯。」盧智輕輕點了點頭,雙眼中綻放出溫柔的笑意,伸出一隻手輕輕掐了一下身邊小女娃白嫩的小臉,見她可憐兮兮的說了一聲「痛」才放開。

  然後兩人繼續各忙各的,直到一陣叫罵聲在小院響起,這才發現已經到了中午。

  「你們兩個死崽子!做什麼欺負我們家小梅!」王氏怒氣騰騰地衝進了盧家的小院,一手叉腰一手直直地指向坐在院中的兩兄妹。

  遺玉眨了眨眼睛就扭頭看向一旁的盧智,見他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便忍住了疑問看向來人,想著是否問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好端端坐在家裡竟然也能挨罵。

  那王氏卻不等他們開口說話,就快步躥到兩人跟前,食指一點差點戳到了遺玉的小鼻子上,「我家小梅怎麼了就招你們罵!」

  盧智連忙伸手把遺玉拉到了自己背後躲開了王氏的唾沫星子,皺著眉頭仰頭看向王氏問道:「嬸子,你把話說清楚,我們做什麼了?」

  這一問王氏怒火更勝,張嘴便罵:「小兔崽子!你當我王桂香好欺負是怎的?罵了我女兒還裝傻!你娘就是這麼教你的?哼,活該生了個傻子!」

  盧智聽她說完臉色陡然變冷,大大的黑眼睛微微眯了起來,拉著遺玉往後退了兩步,輕聲說道:「鄉野潑婦,不識大體。」

  遺玉剛聽他話落,一片陰影蓋下,就見王氏的一手高高抬起照著擋在自己身前的盧智就要甩下,瞳孔一陣收縮,條件反射地讓小身子一轉狠狠擠開了前面的人,只等著生生挨上這麼一下。

  「王嬸子,我盧二娘的孩子還用不著別人管教吧?」這一巴掌到底是沒有落下,熟悉的聲音冷冷地響起,遺玉眼珠一動就看見那隻揮在半空的手臂被橫插進來的另一隻手緊緊地攥著,這只骨節分明青筋隱現的手總是在白日拿著繡花針穿梭在絹帛之間,到了夜晚又會用來輕輕拍哄她入睡,它為她縫製新衣調羹做菜,為她梳頭紮辮洗手擦臉,但此刻它卻也可以用來保護她。

  不知道為什麼,觸及盧氏那燃燒著怒火的眼睛,遺玉只覺得一陣安心。

  盧智之前被王氏突然的動作驚到,遺玉把他撞開是才反應了過來,待看見他娘,這才一把摟住了一旁的遺玉又後退了幾步,一言不發地立在一旁看著正在僵持中的兩個大人。

  「放手!你拉我做什麼!我今天就要教訓教訓這個小兔崽子——」

  「啪!」清脆的巴掌聲響起,遺玉瞪大眼睛看著自己老娘的暴力舉動。

  「啊!你打我!你敢打我!老娘跟你拼了!」王氏被猛地甩了個耳光,回過神來就撲向了盧氏。

  「啊!」盧氏輕巧地躲了過去,讓對方腳下一顛摔倒在地,然後她轉身走到牆邊拎了家中比遺玉還要高半頭的掃帚出來,劈頭就朝趴在地上的王氏身上打去。

  「啊!啊——停!不要!啊!別打!」遺玉偷偷嚥了一口唾沫,看著剛才還氣焰囂張的王氏被她娘追的滿院子上竄下跳,不由覺得後頸有些發涼。

  「大、大哥?」這不會出人命吧?

  「沒事兒,娘有分寸。」這掃帚至少揮了有二十幾下了還沒一次落空的,再看看那被打的人劈頭散髮的模樣,這還叫有分寸?

  盧智很生氣,換了平時他娘打幾下他也就上去攔了,但是今天不一樣,剛才被推開的一瞬他的心跳都差點停了。村東的劉二狗就是小時候被他爹賞了一巴掌,現在還是半個聾子。幸好他娘來了,不然那一巴掌就要落實在他小妹的臉上,萬一小妹變成聾子那可了得?

  想到這裡盧智本來就黑的臉色更是添上了幾分青色,眼瞅著王氏像只被鷹追的母雞一樣在自己眼前撲騰卻不出聲制止。

  就這樣,直到接到門外看熱鬧的村人通知的村長姍姍來遲,這才攔下了小院裡的這幕鬧劇。

  村長姓趙,是個年過六旬的老者,認得幾個大字,由於祖輩三代都在靠山村居住,所以在村中很有些威望。

  「咳,說說這怎麼啦?」趙村長挺了挺微駝的後背,看了一圈立在院子裡的幾人,又掃了院外看熱鬧的眾人,這才清了清嗓子詢問起事情的原委。

  「村長!盧二娘欺負人!你看我都給打成什麼樣兒了!」說實話,王氏現在的模樣確實讓人不敢恭維,原本梳理的還算整齊的螺髻早已鬆散無形,亂蓬蓬的頭髮上還掛著一些從掃帚上脫落的木叉,灰白的衣服上滿是黑黃的塵土,臉上還被掛了兩道淺淺的血印子,這麼一打量到是很有一副受害人的樣子。

  「二娘啊,你怎麼能動手打人呢?」村長一看,這明擺了是挨打的比較吃虧,但具體經過還是要問清楚的,畢竟王氏嫁到他們村中也有七八年,那個不招人待見的性子他也很清楚。

  「村長,要不是我今天回來的及時,還指不定她怎麼欺負我的孩兒,您也知道我這幾個孩子都是我的心頭肉,哪怕被別人動上半點,我也是不會輕饒她的。」盧氏到是依然面帶狠色地盯著王氏,那眼神凌厲的讓對方不敢同她對視。

  「村長您可不能聽她胡說!誰欺負人這不明擺著的事情?我可都被折騰成這樣了。」王氏雖然不敢去看盧氏,但嘴上依然強硬。

  「村長爺爺,」站在小院一角的盧智喚了一聲面帶難色的趙村長,「剛才我和小玉正在院子裡面玩耍,王嬸子突然就衝了進來辱罵我們兄妹,後來還要動手打人,幸好我娘回來了,我們兄妹才免遭毒手。我挨打不要緊,我就怕嬸子不知輕重打了我妹妹,您也知道她腦子才好,要是再被打出個什麼問題來,我們一家子可真受不了。我娘也是愛女心切,這才急紅了眼,村長爺爺不要怪我娘。」說著他就輕咬著嘴唇低下了小腦袋,似是壓抑著的哽咽聲低低地響起在靜悄悄的小院子裡,傳到所有人的耳中。

  遺玉也適時抬頭,眨巴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看著趙村長,嬌聲問道:「爺爺,嬸子說我是傻子,還說我和大哥是小畜生,這是什麼意思啊?」看著村長老頭逐漸變了的眼神,還有眼裡對她的同情和一絲可憐,遺玉繼續維持著一副天真無知的表情掃視了一圈周圍的人,包括院外看熱鬧的還有院裡管閒事兒的。

  「桂香,這就是你的不對了,好好的跑人家裡鬧,還打人家的孩子,你都這麼大的人了一天幹的叫什麼事兒啊?」

  王氏一看本來還偏向她的村長一下子站到別人那邊訓斥她,不由失聲利叫道:「村長!我家小梅可是被這兩個小畜生給欺負的哭了一個早上,現在眼皮子還腫著呢,您可不能聽他們說這麼幾句就冤枉我啊!小梅!小梅過來,給你趙爺爺說說,這兩個兔崽子怎麼欺負你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3:07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十章 事了結仇

  這邊動靜鬧的太大,李小梅早就隨著看熱鬧的村人一起呆愣愣地站在院子門口,等到她娘喊她名字,這才挪著小步子走進了院子,又被王氏一把拉到身前。

  「我……我……我不知道。」李小梅看了看低頭站在一旁似是哭泣的盧智和仰著小腦袋用天真的眼神看著她的遺玉,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好。

  「就說早上他們怎麼欺負你的!說啊!你這笨嘴孩子!平時不是挺能說的麼!就說他們怎麼罵你的,跟你村長爺爺說說,告訴他,是不是他們罵你傻子了?」王氏一看自己女兒呆愣的樣子就覺得氣不打一處來。

  本來她就看不上身為寡婦的盧氏,因對方識字善繡又多了一分嫉恨,偏偏自家男人每次去盧氏家借牛回來還都帶著意猶未盡的傻笑,怎能不讓她惱火。平時她背地裡也沒有少說盧氏的壞話,尤其愛拿遺玉的痴傻作為平時閒談的笑柄,可後來遺玉竟然說好就好了。

  上次她藉口去盧氏家借扁擔,不但被盧智奚落,又看見遺玉一改往日痴態,儘是幾分類似盧氏的靈巧樣子,心中的嫉恨更重。今天中午她從田裡回來,看見自家女兒蹲在院子裡哭,問了個大概後就跑到了盧家準備藉著這件事撒氣,沒想到卻被盧氏反過來暴打了一頓,偷雞不成蝕把米,搬起石頭卻砸了自己的腳面。

  眼瞅著只能靠她閨女說幾句話來偏幫她,卻不想李小梅更個愣子似的半句幫得上忙的話都說不出來,當下心中火氣猛然竄到了嗓子眼,揮手一掌就落到了自己閨女的臉上。

  「啊!」這一巴掌可是使了怒勁兒的,直接把才剛剛六歲的小姑娘一下子給慣到了地上。這一幕也驚呆了周圍的所有人,本來還在低頭裝哭的盧智和仰臉扮嫩的遺玉都傻了眼,只愣愣地瞪大了雙眼。

  倒是盧氏還算清醒,上前兩步摟起了趴在地上的哇哇哭泣的李小梅,輕哄了幾句後抬頭定定地望著王氏一字一句說道:「你對自家孩子且如此狠心,今日我真慶幸自己早歸,若是我家玉兒挨了你這一下,我定要你十倍還來。」

  甩過巴掌就開始後悔的王氏只能傻傻看著自己的女兒偎在盧氏懷裡哇哇哭泣,被那雙略帶紋路的雙眼盯的頭皮有些發麻的她,回頭去看四周,只見人人眼中都帶著一副嫌惡,儘是無聲的指責,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是卻發現自己的喉嚨隱隱發乾,卻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過了好半天,直到李小梅停止了哭泣,趙村長這才打破了四下的寂靜說道:「看在老頭子的面子上,今天的事情就算了吧,桂香你以後可要安分一些,凡事不要太衝動。二娘,你今天也是不對,以後有話好好說,切莫再動用你家那把大掃帚了。」他心中明了今天的事雖然兩邊都有責任,盧氏下手也重了,但是如果他幫著王氏說話,難免會給人一種欺負盧氏一個寡婦的感覺,因此也只能讓王氏吃個明虧,希望她能記著這次教訓,以後不要再惹是生非。

  盧氏也不言語,輕輕抱起了李小梅朝李家走去,王氏剛想上前接過自己閨女,但卻讓李小梅害怕地朝盧氏懷中瑟縮了一下,不由等在原地,直到院子周圍的人群散去,盧氏又一人折了回來她才回過神來。

  遺玉被盧氏和盧智拉著走向屋裡,進門前不由自主地扭頭掃了一眼正打算離開的王氏,卻驚心地看見對方盯著他們的眼中濃濃的恨意,心知這下算是真的結了仇。沒想到只是孩子之間的幾句戲言,卻讓大人給鬧到了現在這種地步,這場鬧劇雖然暫時結束,但想來以後王氏定然不會善罷甘休,單看眼神就知道日後她還會再來找事,到時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進了屋子。盧氏一聲不吭地抱起了遺玉坐在床邊,盧智卻站在了幾步之外地地方低頭不語。就這樣三人僵持了半盞茶的時間。直到遺玉忍不住在盧氏膝上扭動了一下身子。卻聽見她厲聲呵斥道:「跪下!」

  這突如其來的一下子到把遺玉給嚇愣著了。盧氏伸手輕輕拍了她的背脊,眼睛去望著已經聽話地跪在地上地盧智。

  「娘,孩兒知錯,孩兒不該為了一逞口舌之快,差點連累小妹。」

  遺玉看著盧智跪在地上,腦子還有點轉不過來彎,直到聽見他認錯才忙抓著盧氏的衣襟說道:「大哥沒錯,大哥幫我出氣!」

  盧氏只揉了揉她地小腦袋。而後依然滿臉正色地看著跪在地上的盧智,開口說:「你是個可教的,比你二弟強。咱們家以後多是要指望在你身上。我不怕你惹禍,但是你卻不能累及你妹妹。對俊兒我也是一樣的要求。」

  盧智聽後認真點了點頭,然後似是想起了什麼,正色對著遺玉說:「小玉,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情你都要站在哥哥身後,切不可強出頭,知道嗎?」

  遺玉知道他說的是王氏伸手準備他們時她推了他一把的事,又看他一本正經的表情,便乖巧的點了點頭,心中想卻是另外一回事,只是她不會明言罷了。

  「好了,你且起來吧,俊兒也快回來了,娘去做飯,你陪小妹玩一會兒。」盧氏看著兄妹二人互動,臉上又掛上了開朗的笑容,把遺玉放在床上便去了灶房。

  過了片刻盧俊便大叫大嚷地進了門,盧智倒是把上午的事情同他講了,出乎遺玉意料的是,平時瘋長造勢的盧家二哥這次卻沒什麼衝動的表現,只是詢問她是否被嚇到,見她搖頭就又尋了些別的話題逗她,似是渾然不在意上午發生的事情一樣。遺玉雖然奇怪,但是見到他拿來討自己歡心的野果也就暫時轉移了注意力。

  到了傍晚的時候,家裡來了一個意外之客。遺玉看著一臉賠笑地站在自家屋門口的中年漢子,不由覺得他的名字和人到是挺相配——李老實,果然看著很老實。

  「你有事嗎?」盧氏剛做好晚飯,冷不丁瞧見站在門口的人,眉頭一緊。

  「呵呵,我、我這是來給妹子你賠個不是。」李老實很憨厚地衝著盧氏傻笑,坐在蓆子上等著開飯的三兄妹頭仰著小臉看著他。

  「我曉得了,你趕緊回家吧,這都到了吃飯時候了。」言下之意是:我們家正準備吃飯,你該回哪就回哪去,別耽誤我們這頭吃晚飯。

  「妹、妹子,你就原諒我家那口子吧,她是大字不識一個的,也不懂得規矩。」

  遺玉眼尖地瞄到到盧氏端碗的手緊了緊,然後聽她正色開口:「李老實,我年紀比你大,以後切莫再喊我妹子,叫人聽到了端生些誤會出來。還有,今天的事情你也不用多說,只要你管好你家裡的不要再來我這兒找麻煩,我也不會故意和你們過不去。好了,請你回去吧,我們要吃飯了。」

  李老實聽罷盧氏的話後,本來還傻笑的臉上一下子全是尷尬,他連聲應是之後轉身快步離開了盧家小院。

  遺玉見人走了,也就回頭繼續吃飯,盧俊卻面帶不渝地盯了好幾眼李老實的背影,轉頭對盧氏說道:「娘下次和他說話就不需客氣,不怕他婆娘來我們家找麻煩,當我們家沒有男人不成?」

  「盧俊!」盧智厲聲呵斥了他一聲,盧俊立馬察覺自己失言,面色僵硬地住了口埋頭吃飯。

  盧氏對此沒有反應,只張羅著兄妹三人吃飯,遺玉看著她臉上並沒有什麼不妥,心下暗嘆一口氣,這真是寡婦門前是非多。她娘外貌本就比實際年紀小上一些,氣質和才學上更是這鄉野間的男人不曾見的,難免招人,想來那王氏喜歡找自家麻煩恐怕就是佔了這一層的原由,轉念又想到剛才還覺得憨厚的李老實,現下只剩厭煩。

  至於盧俊剛才提到的話也是有道理的,在古代一家子沒有一個成年的男人確實是支不住事的,單說他們家收成時候就沒少往村長家裡送東西,只為了借勢不被旁人欺負罷了。還好他們家的兩個男孩子都比較早熟懂事,不然真不知道盧氏的日子該如何難過,好在再等幾年他們兩人長大一些,就可以替盧氏多分擔一些了。



第一卷 初至 第十一章 春去秋來

  遺玉在沒有空調沒有淋浴的情況下度過了來唐以後的第一個夏天,其實這個時候的盛夏也要比一千多年以後的夏天溫度低上很多,穿著一層單衣在正午的時候也只是有些薄汗罷了,據她估計大概最熱時候也不過三十五度。靠山村中並無水井,村人都是到後山一條小河挑水回來洗漱,平時洗衣也都是盧氏擔了到下游去。

  盧智和盧俊熱了就喜歡到河邊洗澡,鄉下半大點的男孩也不講究什麼禮法。但盧氏卻都是在灶房將水燒開才給自己和遺玉使用,更嚴禁遺玉到河邊嬉玩,一方面是怕危險一方面卻是以女兒家不易過多接觸冷水為由。

  家中灶房裡用一張草蓆子綁在房樑上,隔出了足夠兩人立足的地方專門放做沖涼,遺玉畢竟骨子裡帶著現代人的一些習慣,到了夏天更是不洗澡就睡不著覺,但挑水費事燒水廢柴,起初她也只是幾天洗一次,後來盧智發現她極易出汗又著實怕熱,因此盧俊每日都會挑夠滿滿一缸水,盧氏只要發現她身上汗多就會起灶燒水,然後仔仔細細給她淨身。只從這件小事就能看出盧家人卻對她有多嬌養,這卻是不像鄉下人養女兒了。

  遺玉本不是一個容易被感動的人,但來到盧家半年不光吃穿都緊著她來,兩個哥哥也總是哄她開心,娘親盧氏更是半點委屈都捨不得她受。因此她也就漸漸真的放下了以往種種,做起了一個無憂無慮又乖巧懂事的小女孩,每日認真習字學繡,時不時用些童言稚語哄哄一家人開心。

  及至秋季,農務開始繁忙,盧氏顧了人去翻地播種,遺玉卻開始籌劃著一項生財之事,說起來這個念頭的由來還要歸功於她二哥盧俊——前陣子被他背著盧氏帶到村後山的林子玩耍的時候,發現了一種和現代某種植物極其類似的東西,這讓她一下子就有了賺錢的主意。

  冰糖葫蘆,中國典型民間小吃,做法簡單材料便宜,按說它是出現在宋代以後的,想來這個時代尚未有人製作出來。遺玉大三功課輕鬆的時,曾和同一個寢室的另一個女孩子在學校門口租了一間小門面賣點心,最主要賣的就是各式各樣的冰糖葫蘆,因此對於她來說製作這種小吃絕對是得心應手。

  而她在後山小林子的灌木叢裡,發現的正是最早製作冰糖葫蘆的一種主材料——山楂,四處衍生的枝葉上覆蓋著細細的絨刺,隱藏在其中的小小的紅果,大如龍眼小似銅錢卻都泛著豔光。起初她還有些猶疑,待摘了仔細品嚐之後終於確認這種東西就是山楂,幾乎是在確認了這紅果的身份同時,遺玉就想到了酸甜開胃的冰糖葫蘆。

  靈感總是在不經意的時候冒出,苦思半年賺錢方法的遺玉總算找到了一種比較適合現在社會情況的商品。有了主意的她便隔上三五天都央盧俊帶她去小林子,守株待兔了半個多月才迎來了大面積的山楂成熟。

  當天她就纏著盧俊把個頭比較大的山楂給摘了幾十個回去,到了家給盧氏看見了原本只當兩兄妹貪嘴又尋野果吃。

  遺玉卻用了已經想好的說辭衝著盧氏撒嬌道:「娘,這果子好吃,就是太酸。」

  盧氏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他們捧了一衣兜回來的「野果」,隨即皺眉道:「我當是什麼,你們在哪摘的赤爪?」

  遺玉聽了卻是驚奇。心嘆她娘竟然還認得山楂。呆了一下之後只裝著不懂問道:「這野果娘認得?」

  「自然是認得地。我幼時積食你外婆總拿來給我開胃用。這赤爪是要煮了才能吃,且吃多了會胃酸,你們倆可別貪嘴吃壞了肚子。」說罷又拿眼睛去瞪盧俊,道:「是不是帶玉兒去後山了,也不怕狼把你們攆了!」

  盧俊後退一步撓頭傻笑道:「哪地事兒,我經常跑後山完也沒見過半隻狼啊,野兔卻有不少。等我弓藝練好了給小玉抓兔子回來,我們吃肉。」

  盧氏伸長了手拿食指戳了一下盧俊地腦門,道:「就怕兔子沒逮著,倒讓狼把你叼回去加餐了!」

  遺玉見兩人一來二去跑了題,便趕緊在一旁插嘴道:「娘,小玉吃了兩個,有些酸。娘給我弄點糖水沾沾吧!」

  盧氏自然是答應了,於是又把他們帶回來的山楂挑了十幾顆微微煮過,盛在碗裡兌了一些糖水端給他們兄妹三人吃。

  這個時候的食用糖是經由糧食發酵之後製成粘稠狀的麥芽糖,再冷卻之後形成琥珀狀糖塊。價錢也並不便宜,一小罐就需要五十文錢。平時盧氏給遺玉買的飴糖塊就是通過麥芽糖加工製成的,不過一小罐的麥芽糖足夠一家人吃上幾個月的,多是拿來兌些糖水喝罷了。

  盧智嘗了一顆後對盧氏說道:「前幾日就聽二弟說這果子有多酸,只是小妹喜歡吃的,我這也是頭次吃,想必是摻了糖,味道卻也酸甜可口。」

  遺玉也捏了一顆放進嘴裡,這煮過的山楂糖水就多了一些甜味,但是知道冰糖葫蘆滋味的她總覺得這味道不倫不類的,心裡覺得還是要生山楂沾了熬過的糖漿才算正味。她現在更好奇的是盧氏是如何認得山楂這種東西的,聽著不像已經有了糖葫蘆這種小吃,但不知道這東西是否已經普及。

  因此接下來兩三天她就拐彎抹角地套了盧氏一些話,這才放下心來。原來山楂在這個時候是不常見的,只有各別地方的人家拿來給小孩子開胃用,全當是偏方,市面上更沒有把這東西當成是商品販賣的,連藥店裡也不見有賣的。

  後來幾天遺玉就開始想著法子竄倒盧氏給她整治那幾顆山楂,偏她又不能擺明了告訴她怎麼製作冰糖葫蘆,因此直到又過了小半個月,盧氏才根據她稀奇古怪的要求製成了名義上的第一串糖葫蘆。

  遺玉拿著這串糖葫蘆仔細打量了一番,山楂是野生的,雖然過酸但卻好在個頭大,用一根吃飯用的箸子串了六顆。糖皮是家裡的糖塊兌水熬成黏糊狀再澆到山楂串上,放在洗乾淨的木板上冷卻變硬後就算製成了。

  她有些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只覺得糖皮在齒間碎開,夾雜著山楂的酸味漸漸融化在口中,雖然和真正的糖葫蘆味道有些差別,卻也好吃極了。

  「味道如何?」盧氏看著自己閨女眯著眼睛享受的小模樣笑著問。

  「嗯,好吃,娘嘗嘗。」遺玉壓下了激動的心情舉起了手中的冰糖葫蘆遞到盧氏面前。

  盧氏張嘴咬了一顆下來,嚼了幾口之後驚訝地看著遺玉道:「果然好吃,酸甜適宜,沒白費娘耽誤這麼大功夫,可是合你心意了?」

  遺玉使勁兒點了兩下小腦袋,隨即去找兩個哥哥獻寶。

  盧智嘗過之後讚不絕口,剩下幾顆到是在遺玉的同意下都進了盧俊的肚子。

  遺玉見兩人稱好十分滿意,覺得這冰糖葫蘆還是很符合大眾口味的,因此也就放下心來開始琢磨怎麼提醒自己娘親去做這冰糖葫蘆生意。

  還沒等她想出怎麼鼓動盧氏,到了晚飯時候盧智卻先把這事兒提了出來。

  「娘,你今天給小玉做的零嘴,我倒覺得是個稀罕物。」

  「呵呵,你小妹嘴刁的很,娘都弄了好幾天才做出來她想要的那個樣子。」

  「娘,市上還沒有買這個的,我問過二弟這赤爪後山倒是還有不小的一片,而且我看娘做起來這串子也不麻煩,這幾日家中清閒,不如做上一些拿到外面去賣?」

  盧氏聽完盧智的話就低頭陷入了沉思,遺玉則在一旁暗嘆自己大哥的腦袋太好使,由他主動提出來到是比自己旁敲側擊來的快一些。這個時候家庭手工業佔小民經濟的額外收入的主導地位,大部分小農家庭都是依靠種田織布營生,也有像盧家這樣做些女紅等手藝活賺外快的,其他的就是一些市面上流竄的小商小販了,他們大多是掌握一門製作工藝的,比如她上次逛集市見到的賣自制飴糖和糕點的、賣小孩子玩意兒的、還有賣自制髮繩和木簪的等等。

  因此見到新鮮玩意兒到也不難聯想到販賣一途上,只是盧智的腦子確實轉的比較快,能夠立刻從糖葫蘆這種新鮮事物上聯想到商機罷了。

  過了好半天,盧氏才抬頭對盧智說道:「你說的不錯,雖然今年家中尚算寬裕但難免以後拮據。明天我要先和你二弟一起去後山看看,如果此事可行我們就早做準備。」

  盧俊在一旁聽的懵懵懂懂,倒是遺玉也要裝作一副迷茫的表情出來,其實心中早就大大鬆了一口氣。

  第二日一早母子兩人就去了後山查探,等回來後盧氏終於拍板準備做這熬糖紅爪的生意。她又同盧智商量了一下具體事宜,吩咐了兩兄弟一些事情後,幾人就分頭行動起來,就連遺玉也爭取到了一份摘山楂的活幹,這下家中半個閒人也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3:23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十二章 冰糖葫蘆

  田裡已經播了種,還有些閒雜之事也用不著盧氏整天守著,一家四口這會兒全在家裡忙著別的事情。

  遺玉盤了小腿兒坐在院子裡看盧俊削竹籤,這是從後山砍來的老竹,他正在小心把劈開的竹片削的平滑,用作串糖葫蘆用。讓遺玉感到十分好奇的是他手裡那把看起來就很鋒利的巴掌大的小刀,這還是她第一次看見他使用這東西,這把小刀看質地類鐵,刀鋒薄而光滑,刀柄上還刻著細密的花紋,一看就知道是好東西,不過這東西哪來的?

  「爹給的。」正低頭認真削木棍的盧俊是這樣順嘴回答她的,不過話剛落就被一旁盧智狠狠的瞪了一眼,那小眼神甚至比那精緻小刀還要鋒利上兩分。

  盧俊立馬感覺到一股寒氣衝著自己而來,抬頭就看見自己大哥那凌厲的眼神,這才察覺自己剛才說了什麼,臉上唰地一下變白後連忙回頭去看裡屋,直到確定盧氏還在灶房裡面洗山楂後才鬆了一口氣,但回頭又對上了自家小妹一對亮晶晶的眼珠子,不由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地說:「啊、這……這是……這是別人爹給的,對、這是別人爹給的!」

  事實證明腦袋和力氣成反比的盧俊確實不是一個會撒謊的小孩子,遺玉要想裝成相信他話的樣子實在是項技術活,在這個一把菜刀普通人家都買不起的年代,誰的爹會送給別人兒子這麼一把做工精美的鑲紋小刀?這個爹不是太有錢就是腦袋被門給夾了。

  遺玉糾結了一下,還是放過了她可憐的二哥,倒不是因為她不好奇,她實在是好奇死了,但表達自己好奇心的前提是能夠經得起對面盧家大哥冷到極點的眼刀削片的,雖是針對盧俊,卻難免殃及了她這條池魚。

  「二弟,不要對小妹說些奇怪的話,知道嗎?」盧智終於停止了對自己弟弟的精神壓迫,淡淡開口說道。

  「知道了。」盧俊得到特赦,連忙點頭。

  遺玉心中有些遺憾,還是沒能打聽出一點兒她死去那個爹的事情。這個家對於他們三兄妹的那個死去的老爹是有一種禁忌存在的,照理說,作為娘親的盧氏應該經常對孩子們回憶講述他們父親生前的事情才對,可是盧氏從來都沒有提過她前夫的事情,就連她偶爾旁敲側擊一下腦袋比較直的盧俊卻都是以對方守口如瓶告終。

  雖然就她的情況來說,這麼大點的孩子不提爹很不正常,以前腦袋痴呆的時候也就算了,可是現在清醒了也從來不鬧著問爹的事就有些不合常理了,但她還是不準備在盧氏面前提起那個大概早就投胎轉世的有緣無份的爹爹,因為從各種推斷上來看,對於盧氏來說和那個爹有關的事絕對不算是什麼快樂的回憶,甚至是痛苦的,她一點都不想因為自己一時的好奇讓這個疼她愛她的女人傷心。

  在她出神的功夫,盧智卻用一種晦澀難懂的眼神悄悄地觀察她,在他心裡,小妹神智清醒後家裡真的不一樣了,在過去的幾年一家人都籠罩在她先天不足的陰雲下,直到她變好之後他們才不用暗自傷心,娘也總算不用強顏歡笑。等到再過幾年他考過院試、鄉試之後家中的條件就會更好,他一定要讓娘親和弟妹都過上好日子。

  盧俊削好了整整三十根長短粗細類似地竹棍。盧智拿到灶房仔細洗了,幾人就開始串那些洗地紅豔豔地山楂。等到把它們都串好。盧氏才起灶燒火準備熬糖,這糖是她昨天專程又跑了一趟集市買地,整整一罐子的麥芽糖塊倒了一半進鍋裡。隨著溫度地上升慢慢化開變成琥珀色的黏稠汁液,直到糖面開始起鼓泡她才拿大勺子舀了,轉身均勻地撒在一面兩尺見長一尺見寬的木板上。這木板是托村上一個木匠給做地。用地是密度較大地樺木,表面打磨的十分光滑,昨晚還用河水泡了一晚上。木板上並排放著六根山楂串。盧氏一手將糖漿從左到右自上而下淋在它們身上。一手轉動著給這些盈紅色地飽滿果實裹上一層細密晶瑩的外衣。

  盧俊在一旁嚥了嚥口水。雖然他這兩天沒少吃盧氏試做的糖葫蘆,但只要一看到還是覺得口水直流。遺玉則滿足地看著那層糖衣漸漸凝固,心中升起一股前所未有地成就感,雖然是偷師前人之技,但她總算能憑自己幫這個家做點事了。這和她用第一次用賺來地錢給孤兒院買了一批新文具用品的感覺是一樣。

  等到糖漿完全凝結成晶體,盧氏才小心翼翼地把它們從水板上揭了下來。轉手插到了事先準備好地糖葫蘆架上。說起來也巧,昨天盧氏讓兄妹三人給這小吃起名字,盧俊給起的什麼糖紅串、赤爪串、糖赤爪之類地都被盧氏否決了,最後還是盧智地話被盧氏採納。

  「這吃食外裹的糖衣類似冬季冰晶。六顆一串到像是幾個首尾相連地葫蘆,不如就叫冰糖葫蘆吧。」盧智淡定地開口後,正拿著一串冰糖葫蘆啃咬的遺玉差點被噎死。再看到盧氏點頭表示贊同後,她不得不懷疑這是否也算是歷史糾錯能力地功勞。於是雖然被提前製作了出來,但冰糖葫蘆還是使用了它原先的名字。

  這糖葫蘆架子倒是和以前地有所不同。乃是盧氏拿植物地藤莖密密編制起來又折成四指寬,外貌像是一個臉盆大的倒扣鳥巢。裡面填了一些破舊地衣物,外面裹了一層白色地布。把糖葫蘆地尾端從表面插入,交纏地植物藤莖可以保持它們直立不倒。

  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傍晚做好的糖葫蘆可以放上一夜也不怕壞,第二天寅時不到盧氏就起了床,喊上了盧俊收拾好東西就套著車就出了門,到了傍晚時候兩人才回來。

  縣城雖然路遠,但是購買力強大,大人和小孩子見了這吃食都覺得稀罕,嘗過之後更是讚不絕口,因此三十串糖葫蘆半下午的時候就賣完了。後山林子裡的野山渣還有不少,盧氏就這麼連著賣了整整七日的糖葫蘆才把後山給摘空,價錢也從一開始的五文漲到了二十文,到最後竟然淨賺了三貫餘錢,可把一家子人給樂壞了。

  盧氏賺了這麼一筆橫財,也就毫不吝嗇的又給家中三個孩子各添了一套新衣,就連她自己也做了一身。遺玉的繡活也已有模有樣,兩個哥哥的腰帶都是她親手繡的,雖然花樣簡單,但還是讓兩兄弟高興不已,直誇自己妹子手巧。

  遺玉也為自己總算能稍微幫到這個家庭一點而感到高興,如果不是有什麼天災人禍,後山的山楂明年正常產出,那麼他們家每年就能多出來三貫錢的收入,盧氏是個精打細算的,改善生活的同時也會注意存儲,只是幾年之後盧俊要參加科考的話,這點錢顯然就不夠了。

  遺玉心裡盤算著如何再找些其他的水果代替山楂繼續做糖葫蘆,於是在秋後的一天就喊上了從武館回來的盧俊又跑到了後山,準備好好探查一番。

  深秋的溫度較低,盧氏也給孩子們換上了比較厚的衣服,遺玉上輩子就不是個怕冷的主,到了這輩子也是極易發熱的,等到了目的地的時候她額頭已經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山間又有風吹過,本想稍解衣服涼快一下的她最後還是老老實實拿袖口擦了汗,省的到時候生病還要盧氏到鎮上去買藥,話說回來,自從她穿越到了這裡,到還真從來沒有生過一次病。

  盧俊這會兒正在攀爬一棵樹葉發黃的老樹,大概是想摸幾顆鳥蛋回去加餐。遺玉則站在那已經被摘完了的山楂叢前,一手輕捏著自己肉肉的小下巴望著眼前僅餘幾顆乾瘦山楂的樹叢,一手輕輕揉搓著身前一叢樹枝上的棱狀綠葉,思考著怎麼在來年讓這野山楂多產一些果子。

  「嘶——」小孩子的皮膚是很嫩的,遺玉不小心就被山楂枝上細小尖利的倒刺扎破了手指,瞬間食指尖上便滲出一顆緋紅的血珠,她雖然因為學習女紅之前手指起過一陣子薄繭,但入夏以後就開始恢復,現在更是不見一絲粗糙,白白嫩嫩的小手讓盧氏驚奇了好一陣子。

  遺玉拇指壓在傷口下端輕輕一擠,那滴血珠字就順勢滾落到了一簇山楂枝上面,她把有些輕微刺痛感的指頭輕輕含在了嘴裡,吮了兩下只覺得微微的甜腥味兒在齒間泛開,她略微一愣,心裡奇怪這血味兒竟然還帶股子香甜,難道是小孩特有的?

  沒等她想明白自己血味兒的奇怪,眼前的一幕使她陡然瞪大了雙眼——手臂長短的山楂枝綠意漸濃,原本被摘的光禿的結果實部位以肉眼可及的速度冒出了一顆顆山楂果來,三兩呼吸的功夫,值麼一簇枝葉上竟然結出了十幾顆龍眼大小圓潤飽滿又鮮紅欲滴的山楂。

  遺玉深吸一口氣,略微使勁咬了一下仍然含在口中的食指,刺痛的感覺讓她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自己眼花。隨後她小心翼翼地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摘了一顆山楂放到嘴邊咬了下去——酸酸甜甜的味道不是做夢,上好的山楂味在她唇齒間縈繞,眼前幾串火紅的山楂似乎是在嘲笑她的呆樣。



第一卷 初見 第十三章 堪比唐僧

  遺玉吐出口中幾顆小小的山楂籽兒,在震驚中努力思考剛才那一幕發生前後的經過:她在想事情,手被刺破了,放嘴裡用口水消毒,最後本來摘禿的山楂就長出來了!

  血,是她的血!手背刺破後血流到了那簇山楂枝上,然後山楂就長出來了。想通以後的遺玉覺得有點頭蒙,真是她血的作用的話,那可就真是事兒大了,雖然已經有一大半確定,但她還是打算再驗證一次。

  扭頭望了望仍在不遠處的大樹上奮鬥的盧俊,見他一時半會兒也下不來,於是她便伸出剛才被劃破的食指,使勁兒擠了一下,本來已經不再溢血的指尖又冒出了一滴緋紅的血珠,她伸直略微發抖的小手輕輕把那滴血抖落在了另外一簇樹枝上面。

  直到聽到身後盧俊的喊叫聲,她的鬆開了被牙齒咬的發疼的下唇,看著眼前兩簇接著火紅果實的枝葉,心中說不出是喜多一點還是俱多一點。她的血竟然真的能催生這山楂,換而言之也可能催生別的植物,滴在山楂上面是這樣,滴在人身上呢?難不成那人也能起死回生不成?!這究竟是何緣由她一點都想不明白,如果仍舊歸功於穿越的福利,那這一項也就太可怕了,血液變成了這樣,她還算是個人嗎,不是成了和那個有名的活體長生不老丹唐三藏一樣的東西了?

  她必需要冷靜點,也許沒有她想像的這樣可怕,只是催生一下植物而已,不見得有人家唐僧那樣長生不老的特效,可是——誰能解釋一下眼前這顆山楂樹周圍那些原本被摘光的結果部分,正緩緩冒頭的小圓球是什麼東西!只不過是兩滴血而已,這些山楂都瘋了嗎?有必要整顆樹都給她來個第二春嗎?

  「小玉!過來呀!你快過來!」盧俊的聲音再次想起,強忍住心中忐忑的遺玉轉身跑向盧俊爬上的那顆大樹,雖然還沒搞清楚自己的血出了什麼毛病,但是她已經暗自決定無論她血液有什麼特殊用途,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想想唐僧和他的幾個徒弟被妖怪虐了一部又一部,她就渾身發毛。

  「小玉!你看!」盧俊從樹枝中探出自己那顆小腦袋,頂著不復之前出門時整潔的髮型衝她咧嘴一笑,一直手直直地伸出來,眼神好的她略微踮起腳尖,一下子就看見了他手裡蜷縮著的白色小鳥。

  「這上面有個鳥窩,裡面就剩下這隻小鳥了!」遺玉原本忐忑不安的心,在盧俊三躥兩跳滑下樹蹦到她跟前後,一下子抽搐起來,雖然她比較喜歡看書而不是電視,但不代表她沒有看過動物世界,對方雙手捧到自己面前正在獻寶的,那隻羽毛發白的小鳥——無論從腦袋還是嘴巴來看,都像是一隻幼鷹!

  現在不是秋季嗎?老鷹不用遷徙的嗎?老鷹什麼時候喜歡把窩搭在小山林的樹枝上而不是懸崖峭壁了?最重要的是,這鷹孩子的爹娘哪去了!

  內心複雜的遺玉低下頭努力平復自己的表情,再抬頭對上帶著一臉「誇獎我吧」的表情的盧俊,克制住揪著他耳朵讓他把人家孩子放回去的衝動,撇了小嘴可憐兮兮地說:「哥哥把它放回去吧,要是等它家人回來看不到它該傷心了。」趕緊把這鷹崽子放回去!不然等會兒人家爹娘來了還不啄死我們倆!

  「不是啊,你看!這小鳥受傷了!」盧俊聽了她的話後一臉焦急地回答道。

  「啊?」這下換她傻眼了,小心翼翼接過那隻小鷹把它微微發抖的小身板翻過來一看,果然在它的腹部有一道一寸大小的明顯裂口,傷口已經結痂,乾結的血液成塊兒狀黏在它雪白的羽毛上面,一對漆黑的小眼睛略帶警惕地盯著她,受了這麼重的傷還這麼有精神真是奇怪。

  「你看,它傷地好重哦,我們帶回去讓娘給看看好嗎?」

  「好。」遺玉裝作不經意地抬頭看了看頭頂地山峰。又低頭瞄了一眼仍在審視她地小鷹,心中嘆了一口氣。表面上卻是開開心心地同意了盧俊的話,在她看來這隻鷹大概是在山上地鷹窩裡遇到了襲擊,這才跌跌撞撞飛落到了這山外圍地小林子裡。想來它地傷口都結痂了父母還沒找來,大概也已經成了一隻孤鷹了。前世苦嘗二十年孤兒滋味地她自然心中對它憐惜,於是就和盧俊帶著這隻受傷幼鷹回了盧家小院。

  盧氏正坐在院子裡面做活。看見兩兄妹回來,便停下手上地活計盯著兩人瞧了一會兒,就皺眉問道:「俊兒,你又帶遺玉去後山做什麼?」

  早在山楂摘光以後盧氏就嚴禁兩兄妹到山林去了。雖然在這村子住了幾年也沒野獸來鬧過,但她就怕那山林子深處突然冒出來什麼厲害東西傷了自家孩子。無奈盧俊是個閒不住的,總愛趁她不在時候帶著遺玉亂跑,就算兩個孩子都是有分寸的,但也架不住一時腦熱跑到深山裡去了。

  遺玉見盧氏面色微慍,搶在盧俊答話之前開口說:「娘!你看我們撿了個小鳥回來!」這招轉移話題雖然使的不算高明,但勝在她幼女的身份還有對方的疼愛,於是盧氏也就沒再繼續追問盧俊,只招手喚了遺玉上前來,細看了她手裡的那隻「小鳥」。

  「這鳥長的挺怪,哪撿來的?咦,怎麼傷成這樣?盧俊,你是不是又爬樹套鳥窩了!」

  遺玉見盧氏並沒認出這是隻鷹,剛想鬆口氣,沒想她聲音陡然一提又扯到了盧俊身上,只能在心裡嘆了一口氣,要知道盧氏真想訓斥兒子的話,總是能找到理由的。

  「娘」盧俊把亂糟糟的小腦袋垂下,只喃喃喊了一聲就不再吭氣了,這是他多年以來的經驗之談,只要她娘在氣頭上,那可萬萬是不能頂嘴的,多說多錯,不然幾句罵就要換成是掃帚加身了。

  遺玉心知他寧願挨罵也不會把自己供出來,更不會告訴盧氏其實是她求了他帶自己去山林子裡的,於是連忙搶在盧氏發飆之前插話道:「娘,小鳥好可憐哦,它會不會死啊?」

  盧氏原本準備好的斥詞被噎在喉間,扭頭看了看一臉可憐兮兮,五官都揪在一起的小女兒,低聲嘆了一口氣,伸手接過了她手裡的幼鳥。她哪裡不知道自己的小女兒是在替兒子開托,只是她實在看不得她傷心的表情罷了。

  於是盧氏把繃子放好,起身給這傷鳥清理了傷口,又取了一塊乾淨的布條捆在它腹間,期間這幼鷹還掙扎了幾下,但被盧氏一個扣指敲在腦門上後就安靜了下來,就連原本桀驁的小眼神在看向盧氏也多了幾分畏懼。

  完事之後盧氏把小鷹交到遺玉手裡,又繼續坐在院子裡忙她的事,盧俊看到她娘並沒有接著訓他的打算,也就樂呵呵地拿了自己的小弓跑出去找小夥伴玩耍了,屋裡只餘遺玉一人坐在飯桌前擺弄那隻小鷹。

  大概是躺在桌子上不舒服,它略微扭動了幾下小身子,拿一對黃底黑瞳的小眼睛直直地盯著遺玉的眼底,不知道為什麼她竟然看出它隱藏在倔強之下的驚怕和委屈,那種感覺就好像自己頭一次知道孤兒院的孩子和外面被父母抱著的孩子有什麼不同一樣,羨慕別人有父母又對自己被父母拋棄而心酸委屈,在外人的注視下又害怕流露出自己的負面情緒,害怕看到人們的同情。

  遺玉想到自己童年的記憶中只有牆皮脫落的房間還有高大牢固的孤兒院牆,空氣中那潮濕的霉味似乎現在還能記起,不禁有些失神,原本輕輕撫摸小鷹羽毛的手指一不小心戳到了對方的傷口,隨即手上猛然一痛,她差點驚叫出生,強忍著已經衝到了嗓子眼的聲音,回神後她連忙扭頭去看院中盧氏,見她沒有察覺,這才瞪了一眼剛才狠狠啄了她一口的小鷹。

  雪白的幼鷹此刻正張著它烏黑的喙,小巧的舌頭順勢舔過擦在了喙沿的血漬,遺玉見到那絲鮮紅這才想起了似乎被她遺忘到了腦後的事情,又見這幼鷹舔乾淨了那點紅色之後似乎沒有什麼特殊的反應,她心中定了定,接著一瞬不瞬地盯著它看,過了好半天都沒見它有什麼奇怪的反應,然後她就小心翼翼地挑開了纏在小鷹傷口的布條,不顧對方反抗仔細看了看,確定血痂還是那樣,傷口也沒有長好,最後她碰了一下那裡,見這小東西又想咬人後才大概確定,自己並不是唐僧之類的奇怪東西。

  她也清楚在確定血液對動物沒有效果之後,心中還是隱約有一絲遺憾的,人性本身就有貪慾,想要得到更多是一種天性,不過更多的還是慶幸吧,畢竟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而她暫時只想對自己的親人負責而已,她的心不大,需要的能力足夠她保護她愛的人就行了。

  雖然幾乎確定了自己的血對動物沒有作用,但是遺玉覺得自己當務之急還是早點研究出來自己血液奇怪的用處為好,算是多一份籌碼,也少了一份不安定因素,把身邊未知的東西掌握起來,才是最安全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3:37 AM

第一卷 初見 第十四章 心結解開

  遺玉這幾日很是煩惱,自從家中多了一隻幼鷹以後,她的除了練字刺繡外的日常生活又多了一項任務,那就是給小鷹晴空找吃的。眾所周知鷹是肉食動物,前幾日盧氏拿了粟米餵牠,晴空寧死不屈的樣子才讓遺玉想到了對方的伙食問題,家中本無閒錢,一個月也難得吃上一次肉食,更別提是一隻鳥了,最後還是盧氏提出如果他們要養這隻「鳥」就必須負責抓蟲子給它吃。

  遺玉還是十分想留下這隻被盧智取名為晴空的小鷹的,但卻在捉蟲一事上犯難,女孩子多數都怕蟲類,她雖不大害怕但也對近身接觸這些東西敬謝不敏。想要找兩個哥哥幫忙,大哥不願意浪費時間在這種「小事」上,二哥一聽還要找蟲子立馬支持盧氏把晴空放回山林,他倒不是害怕,而是堅持認為捉蟲子餵小鳥的舉動太過幼稚,遺玉聽了他的原因後,實在不忍心告訴他餵小鳥一事在他的日常行為之中還算是比較不幼稚的。

  於是最後捉蟲餵鳥的任務還是落在了遺玉身上,這會兒她就正在跟田地裡的幾隻蚱蜢奮鬥,遠處盧智靠在一棵大樹下看書,家中的大黃牛在他附近低頭挑草吃。

  遺玉輕手輕腳地蹲在田壟邊上,目不轉睛地盯著雜草叢中,直到看準了那有些稀疏的草叢間一抹黃綠竄過,便飛快地扣下雙手,無奈這隻蚱蜢輕功實在了得,兩條小細腿輕輕一蹬就在她的兩座五指山落下之前逃的無影無蹤。

  她喪氣地回頭看了一眼悠閒無比的盧智,深吸兩口氣沒能壓下心中的煩躁,於是一屁股坐在了草叢裡,上半身後仰平躺了下去,睜著一雙大眼看著頭頂的天空開始發呆。

  沒有工業污染的天空是蔚藍的,是與上輩子她看過的夾雜著灰黃的藍色截然不同的清澈,如果不是那幾團雲紗的襯托,幾乎要讓她產生自己是在看海的錯覺。這幾日她總是心神不寧的,好像自從知道了自己與其他人大不相同的血液之後,她就開始變得浮躁了,從帶回晴空那天後她試著實驗了好幾次,結果都不約而同地證明了她的血液確實對植物有著比催生劑還強的作用。

  家中小院牆角的兩棵雜草都在「喝」她拿水稀釋過的血後猛躥了半截高,更別提現在後山林中的山楂樹了。

  總的來說一滴血拿一碗水稀釋之後作用會弱上七成,但就是這剩下的三成澆灌在十幾棵山楂樹的根部,也都在兩天之內讓它們重新長出了果實,看來稀釋後的血液仍然有作用,只不過是延緩了植物生長的速度罷了。盧氏在知道後山山楂重新長出之後先是吃驚,後直覺將這種現象歸屬於該植物的特殊性上去了,家中除了遺玉以外的三人都對此十分欣喜。

  此時離他們停止賣糖葫蘆已經有半個月了,但由於工具都是現成的,盧氏昨日興高采烈地去集市買了兩罐子糖回來,又重新開始搞起了食品加工,今天一大早就帶著不用到武館去的盧俊跑去了縣城,算來那些山楂也夠他們賣上幾日了。

  由於血液的特效,她也算找到了一條讓自家發家致富的捷徑,按說她應該感到高興才是,無奈人總是患得患失,一旦擁有了,就會擔心什麼時候會失去,這幾日她思前想後實在是想不出萬一哪天她的血就沒了作用,那豈不是從白白歡喜一場?期望越大失望越大,想的太高了,摔落時候也會更難爬起來,於是這原本的好事就變成了她煩惱的根源。

  陷入沉思的她耳中傳來幾聲「哞哞」牛叫,緊接著就是一陣慢慢靠近的腳步聲,耳邊草叢一陣摩擦聲之後,她的右手邊躺下了一個人,同她一起仰視著一碧萬里的天空。

  過了半晌也沒見對方說什麼,遺玉想了想首先開口問道:「大哥?」

  盧智嗯了一聲,接著用小男孩特有的清亮嗓音對她說:「我看你抓了半晌一隻蟲子也沒捉到,今天晴空恐怕要比昨天吃地還少了。」

  遺玉聽了他地話偷偷撇了一下嘴,然後埋怨道:「大哥二哥都不幫忙,自然抓的少,晴空吃不飽就怪你們好了。」她倒是難得對兄長使下小性子。感覺還不賴。

  「那就讓它怪我們好了,你若真煩了做這個,我還是會幫你地。」

  遺玉立馬精神了不少,一骨碌從草地上爬了起來。對著依然躺在地上的盧智說:「大哥這可是答應我了,說話算數!」說完伸出右手翹起一根小指就要同他打勾。

  盧智那雙漂亮的眼睛閃了閃,伸手同她勾了兩下後又問:「這可是高興了?不用再虎著小臉了吧?這幾日我看你愁眉不展的樣子可是難過的很呢。」

  遺玉臉色頓時有些發紅,沒想到她這幾天心情不好竟都帶在了臉上,連盧智這麼半大個孩子都看出來了,雖然尷尬但她還是忍不住回嘴,「小玉哪有不高興。」

  盧智沒有答話,扭頭又去看天空,就在遺玉還以為他生氣了的時候,他緩緩開了口,「你就算是不高興,我也是開心的,因為你會哭會笑才真的是好了,現在我就總想著咱們一家子就這樣開開心心地過日子,在這村裡過一輩子,也是使得的。你不要生哥哥們的氣,是娘看你不開心以為你整天在家練書刺繡悶的,又見你不愛出去和人玩耍,這才想找些旁的事情給你做。」

  遺玉被他的話弄了個迷糊,呆呆看著他望向天空充滿稚氣卻又堅定的表情,好半天腦袋才終於轉過來彎,只覺得鼻頭一酸眼眶已經濕潤,她連忙重新躺倒在草地上以免被盧智看到。

  她實在沒有想到一向老成的盧智難得有這樣「童真」的話出口,但就是這麼簡單的幾句卻有效地解開了她的心結。

  她一直想的就是怎麼樣讓家人過上好日子,卻忽略了「好日子」的概念,她對自己的血液患得患失,卻沒曾想過就算沒有這些特殊的能力,只要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又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有什麼渡不了的河。

  盧氏和兩兄弟並不知道她的靈魂實際是個成人,只憑著本能去關注她的生活,雖然對她來說,這種「課外」活動並不需要,但是其中所蘊含的關心卻讓她連骨頭都覺得暖暖的。

  她又有什麼好害怕好擔憂的?上輩子最渴望的親情就在她身邊,哪怕下一秒她又變成那個平凡的遺玉,他們也不會拋棄她,這樣就足夠了。

  遺玉偷偷抹了兩把眼淚,又覺得自己有些可笑,煩惱了好久的東西竟然都是庸人自擾罷了,她悄悄挪動了一下自己的小腦袋貼在盧智的小肩膀上,同他一起抬頭看天空,只覺得蒼穹之上碧空如洗一如她現在的心情。

  最後盧智還是幫她捉了一小袋的蟲子,足夠晴空吃上幾頓的了。

  兩人中午熱了些昨日的剩飯吃下,照常在院中各忙各的,遺玉的蜀繡基本針法已經都掌握了,只剩下較難又比較傷神的幾種盧氏暫時不準備教給她,但就是這樣,她現在繡出來的一些個小東西也可以夾雜在盧氏的繡品中拿出去賣了。當然這些都不是她的真實水平,依她現在的實際進度,雖做不到盧氏那樣的信手拈來,但多虧了好記性,她依樣畫瓢的本事卻是練了個十成,足以以假亂真。

  傍晚盧氏回來,帶給遺玉一把嶄新的小梳子,木質的料子上面刻著簡單的流紋,形似一枝迎春,數一數共有二十根圓頭梳齒,因為是把新梳所以還帶著淡淡的木香味,遺玉第一次得到這樣精緻的東西,喜形於色地擺弄了好半天,這份開心是不摻水分的,女孩子哪有不喜歡這種精緻的小玩意兒的。

  盧俊見她樂呵,也就在一旁湊趣,說些不要錢的便宜話,這類諸如「以後二哥有本事了,給你買一百根繡花針」、「以後二哥賺錢了,每天都讓你穿新衣服」、「等二哥長大了,買間糖鋪子只供你一人吃」的話遺玉聽多了也就從一開始的感動變成感嘆。

  「小玉,等二哥武藝學成,就去跑江湖賺大錢,到時候給你買上一大箱子的木梳!」她真不知道自己要那一箱子的梳子做什麼用,梳汗毛用嗎?

  盧智在一旁冷笑道:「跑江湖?你想跑到哪裡去?不要娘和妹妹了?」

  盧俊被他大哥笑的心裡發毛,嘴上卻順口道:「我帶著娘和妹妹一起去還不成嗎?」

  「帶他們一起去?你就不怕她們遇到危險嗎?」

  「怕什麼!我盧俊現在武藝已然小成,算的上江湖二流的高手了,再過兩年,那就是天下一流!」

  恰好盧氏從院外洗了菜進屋,聽見兩人對話,路過時候順手就給了盧俊後腦一記鐵砂掌,連頭也不回地走進灶房,盧俊沒留神結結實實挨了這麼一下,驚叫之後鬱悶地揉著發疼的腦袋,抬頭就見盧智笑意中更添幾絲嘲諷。

  「武藝小成啊,二流高手,未來天下一流。」盧智又撇了他一眼,轉身掀了簾子進灶房幫盧氏做飯去了。

  一直在一旁看熱鬧的遺玉終於忍不住卡在喉間的笑意,她不敢去看似乎已經石化了的盧俊的表情,只是憋著勁兒邁著小短腿衝到了院子裡才笑出聲音,總算是給她二哥留了半點面子。



第一卷 初至 第十五章 秋旱襲來

  盧氏在冬季來臨前再次摘光了後山林的山楂,製成糖葫蘆轉手又淨賺了兩貫錢,不過這點收入卻不到兩日就給花了個精光。她找村中最好的木匠打了一張兩人坐的書桌,又添置了十打上好的麻紙,在屋子向陽的窗戶處給盧智收拾出來一塊專門寫字看書的地方。

  就連遺玉也享受到了用筆墨紙張練字的待遇,蜀中地區寫字用的紙張最好的就是麻紙,雖然縣城裡也有賣南方特產質地更細膩一些的藤紙,但價格也要貴上不少,就連這二等的麻紙十打百餘張也花去了三百來個錢。

  白鷹晴空在傷好之後就被遺玉提出放回了山林,臨別的時候這扁毛畜生好歹也算是通點人性繞著遺玉頭頂飛了兩圈才衝進深山。

  為了準備過冬,盧氏提前將三個孩子的冬衣準備了出來,當遺玉試上她改大的襦襖之後才發現自己忽略的又一個問題,儘管盧氏巧手地將舊衣和新布改在一起,即合身又整齊,但是它們卻都僅是較厚的布料而已,根本就沒有半點棉花的影子。

  遺玉差點就忍不住詢問盧氏有關棉花的事,只是仔細想後就知道了這大概又是這個怪異朝代同她所認知的唐朝類似的地方,棉花種植尚未引進,人們冬季還只是依靠疊衣禦寒,好在遺玉現在的體質並不十分怕冷,也就不大害怕即將到來的冬天。

  至於棉花確實是個好東西,似乎是從外邦引進來的,中國地大物博,肯定在哪個不知名的角落裡也生長著這種東西,只是不為人所知而已。

  今日以來氣溫乾燥,大半個月沒有下過一場雨,原本村人引水灌溉的小河乾了一半,無法順利流進田間。農田裡的糧食剛剛發苗,麥田更是面臨越冬的關鍵時期,一旦返青苗過弱,來年十有八九要面臨饑荒。

  這日盧氏給兄妹三人做好午飯,村長就派來人來通知集合商量這件事的解決辦法,為此事煩惱了好幾日的盧氏也顧不上填飽肚子就跟人去了村長家,這一去到了傍晚時候才回來。

  村民們商量的結果是大家兵分兩路,一部分人負責挑水給田地灌溉,一部分人負責疏導堵塞的土渠,明日一早在村前集合。

  盧俊聽了盧氏的轉述之後自告奮勇地要去幫忙挑水,盧智也表示希望出力,但盧氏最終只答應帶了盧俊去,並言自己到時候會請人幫忙。

  於是第二天一早兩人就帶上工具出了門,家中又剩下手無縛雞之力地一對兄妹。直到中午兩人吃了午飯也不見人回來。

  半下午的太陽曬的人渾身懶洋洋地。遺玉拎著小竹凳蹭到盧智身邊坐下,直直盯著正在看書的他,企圖引起他地注意力。可惜對方感到她的靠近,卻連頭都不抬一下。

  最近遺玉愈發覺得自己在家中的地位下降了,原本對她體貼有加並且還算小心翼翼地大哥似乎是她地錯覺,現在就連偶爾享受一下他的溫言細語地待遇也變得屈指可數了。僅比起總受欺壓的二哥盧智來說要好上一些。

  不過這會兒她確實有事要求盧智,也就不會使那小孩子的性子。老老實實地開口道:「大哥,你別看書了。咱們——」

  「餓了灶房鍋裡有大餅。」

  「小玉不餓,咱們——」才吃過午飯不到半個時辰而已,她怎麼會餓。

  「渴了就去倒水喝。」

  「也不渴,我說咱們——」

  「沒事的話,就去繡你的花。」

  好吧,她確定自己是打擾到對方看書的興致了,但是他就不能等自己把話說完嗎!遺玉氣急地一把抽出盧智手上的書本,待他終於捨得看她一眼後,大聲說道:「咱們去田裡看看娘他們吧!」

  盧智面無表情地從她手上拿回書,輕輕撫平被她抓皺了的紙頁,反問她,「去看他們做什麼?」

  「當然是去幫忙了。」

  遺玉老實地回答,這幾天晚上被盧氏摟著睡覺的時候她都能感覺到對方根本沒怎麼休息好,今天又是要去幹體力活,她確實很擔心盧氏。

  「你挑的動一擔水嗎?」

  遺玉搖頭。

  「你拿的動鋤頭?」

  遺玉再搖頭。

  「沒事幹的話,你還是去繡花吧。」一句話說完,盧智又重新翻開書本找到剛才他沒看完的那一頁繼續研讀。

  遺玉就這樣被涼在了一邊,她實在很難形容自己的心情,心裡清楚盧智不理會她的要求一方面是不想她去添亂,一方面是怕她過去被人使喚著幹活。

  但是她這次是真的有非去不可的理由,早在看開了擁有的特殊能力之後她就打算要儘可能在不被人發現的情況下合理運用它,幫助家裡農田增產是她能想到最直接的一件事情了,可惜一直都沒有正當理由實施自己策劃好的方案。

  直到昨天盧氏把村長的安排說給他們聽的時候,她就知道這是一個好機會,於是今早盧氏走後她就悄悄在灶房背著盧智忍痛放了十幾滴血又兌了水盛在小竹筒裡,只等到了田間再伺機加入到澆灌的水源當中去就好了。

  她算好了所有的步驟,卻忽略了最關鍵的地方——盧智根本不讓她出門!

  「大哥,小玉雖然幫不上忙,但是想去看看娘,小玉很擔心,娘昨晚都沒睡好,一直給小玉掩被子。」

  遺玉無奈之下只好使了苦肉計,背在身後的一隻小手狠狠按了一下上午放血的那根手指頭,小鼻子一抽嗓子一噎就嗚嗚地哭出了聲,金豆子更是順勢掉了下來,沒有作案的另外一隻手可憐兮兮地去揉眼睛擦淚水,只是小腦袋抬是不是,低也不是,即怕眼尖的盧智看出來自己表情不對又怕他看不見自己的眼淚,達不到目標效果。

  好在盧智一聽見她哭就合上了書本,小小嘆了一口氣後,伸出一手去扶著她的小肩膀另一手去抓她擦淚的小手,輕聲哄她道:「好了,小玉不哭,看你眼睛都紅起來了,不許揉了,大哥又沒說不帶你去。」

  「嗚嗚嗚小玉擔不動水」

  「盧俊能擔得動就行。」

  「嗚嗚嗚小玉舉不起鋤頭」

  「盧俊舉的起來就成。」

  於是兩刻時之後,兄妹二人出現在了靠山村前的田壟間,一眼望去就見稀稀拉拉不少人都正在糧田中忙活。

  遺玉掃視了一圈之後才看見了包著皂白頭巾正在十幾丈外的田裡彎腰澆水的盧氏,剛想撒開丫子跑過去就被身後的盧智一把拽住,遺玉回頭疑惑地看著他,只得到了一句話。

  「不要跑,走過去。」

  遺玉當他擔心自己跌倒,也就老老實實地走到了盧氏跟前,卻在離她還有七八步的時候停了下來,不是她不想上前去,只是看到盧氏的表情實在不大美好,她恐怕根本就不歡迎自己和盧智的到來。

  「娘。」遺玉弱弱地喊了一聲,餘光瞄到走到她身旁的盧智,不著邊際地蹭到他的身後才覺得盯在她身上的凌厲目光弱了一些。

  「你們來幹什麼的,添麻煩嗎?看看這裡都忙成什麼樣了,還來添亂!盧智!我怎麼交待你的?」盧氏果然生氣了,田裡的情況確實不大好,村中比較老到的農民都斷言明年收成不會好,心情欠佳的盧氏見到兩個不聽她話跑出來的孩子自然不會給什麼好臉色與他們看。

  「娘說讓我們不要亂跑。」

  「那你怎麼不聽娘的話!還帶著小妹到田裡來,你覺得自己長本事了可以不用聽娘的話了嗎?」

  「娘,我們很聽話沒有亂跑,我們走過來的。」

  「……」盧氏本來還嚴厲的表情一下子就扭曲了。

  遺玉不由一臉敬佩地看了一眼她大哥,心道恐怕全家敢挑娘語病的只有他了,她偷偷瞄著盧氏糾結的表情,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同情,暗道最近被盧智噎得說不上話的不只是她一個人,難道是少年叛逆期到了?

  她在一旁胡思亂想,也沒注意後來兩人說些什麼,回神的時候盧智已經幫盧俊挑水去了,盧氏看她又莫名其妙地發呆也沒再多念叨她,轉身繼續澆水去。

  見盧氏確實不打算讓她幫忙,她便在取得對方首肯之後就去找土渠的水源了,由於乾旱河水變得乾涸,盧氏也不怕她在河邊出什麼事兒,這會兒水源處的大人也多,總不至於讓她一個小孩子遇到危險。

  遺玉小跑到了離大片農田不遠處的小河邊,果然看見不少人聚集在那裡,有的正在重鑿土渠,有的卻是來回挑水,看了一圈也沒見到盧智和盧俊,她也沒再刻意去找他們,一個人靜靜走到河邊通水處。

  實在是大人們都太忙,原本以為要廢不少功夫的遺玉實際上很容易就把掛在腰上的一筒稀釋了她血液的水倒進了淺淺的渠口,這裡經過村人一上午的開鑿已經重新通了水,一指深的水面盈盈流動著,緩緩將清水送向各家的田間。

  遺玉很清楚她血中奇特的作用,知道經過這樣的稀釋後,雖然不能讓大傢伙的田地都像後山的山楂樹一樣瞬間成熟,但想來明年也不至於青黃不接。

  儘管她大可以多放一些血進去讓靠山村的田地大豐收,但是在這種氣候下的豐收未免太過扎眼,引來外人的猜疑就不妙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3:5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十六章 偶憶往事

  遺玉在水源上動了手腳後沒多大會兒功夫,村長就宣佈了土渠已經成功拓深並疏通的消息,村人們又各自檢查了自家田間灌溉的情況,這才紛紛拿上工具返回村莊。

  遺玉也被盧氏派來找她的盧俊拉上,跟著大部隊回了村子。

  一路上倒是見了不少生面孔,因她經常待在家裡不出門玩耍,知道的也就是自家小院附近的幾乎人家,其餘的人卻是不大認識的。

  這會兒就有一個很面生的中年婦女拉著盧氏說話,遺玉在一旁聽著他們閒扯,雖然能懂,但還是不大習慣他們濃重的蜀音,可笑的是盧氏操著一口關中腔竟然也能和對方聊的火熱,真懷疑她們能否聽清楚對方說些什麼。

  「二娘啊,一會兒叫你們家小玉到大姐家耍去,柱子和春桃好歹比旁的孩子懂事些,你也不用擔心誰把你閨女欺負了去。」

  「好咧,進村直接讓她上你家,晚飯前叫她回來就行。」

  「瞧你說的,大姐家還能缺孩子一頓飯不成?」

  「那好,就讓她吃完晚飯再回來罷。」

  於是一刻之後,遺玉坐在了牛大嬸家寬敞的小院子裡,身前是一塊三寸厚的石板,上面放著一些小孩子用泥巴捏成的奇形怪狀的東西,還有一把雜草和幾顆石塊。

  對面是一個綁著兩根小辮子的圓臉小姑娘,水汪汪的大眼睛此刻正十分嚴肅地盯著她看,小嘴一張一合地說道:「我這會兒是我娘,你這會兒是我,曉得賽?」

  遺玉嘴角抽了抽勉強點了點小腦袋,如果可以選擇,她真想現在就回家,可是來之前娘已經交代了她,不吃完晚飯不能回去。

  「春桃,把菜去洗了。」小姑娘裝著很忙碌的樣子一邊擺弄著手裡的軟泥。一便指著石板上的一把雜草對遺玉說道。

  遺玉暗自嘆了一口氣。伸手抓起那把野草問道:「去哪裡洗?」

  「瓜娃兒!腦殼喬地唉!你和麵罷。」小姑娘把手裡的泥土放在石板上,裝作生氣地樣子訓斥了遺玉兩句,然後伸手奪過她手裡地野草轉身進了屋子。

  她看著那團越看越像便便地東西,正在猶豫著是否要下手去捏兩下意思意思,就聽見屋子裡傳來了牛大嬸的悶著嗓子地斥罵聲。

  沒多大會兒功夫,剛才還老氣橫秋的小姑娘就拖著兩管鼻涕淚奔了出來,坐在她身邊嗚咽著,時不時還打上個響嗝兒。

  她見對方可憐兮兮的樣子,頓了頓,然後從懷中掏出一方乾淨的小手巾靠近那張沾滿泥巴並且分不清鼻涕和眼淚的小花臉,一邊輕輕擦拭一邊小心翼翼地問道:「春桃姐,咱們兩個還耍不?」

  「嗚嗚……」

  「春桃姐,你別哭了呀,我唱歌給你聽好不好?」

  「嗚嗚你、你會唱歌?」

  「嗯。」遺玉見小姑娘雖然小鼻子還是一抽一抽的,但總算不再掉眼淚只是微微抽著小鼻子,於是鬆了一口氣,心道這個孩子還算是好哄的。

  她最怕看到小孩子哭了,不知道為什麼一遇到這樣的場景就覺得心裡酸酸的,很容易就想起曾經那個在孤兒院的角落裡一個人哭泣的自己,那個時候卻根本就沒有人有空去安慰她。

  「你唱罷,我、我不哭了。」

  遺玉點點頭,給她輕輕哼了一首盧氏晚上哄她睡覺時唱的關中童謠,春桃小姑娘聽完以後不但不再哭了,反而興奮地纏著她教了自己,等對方終於能把這首歌歪七扭八又五音不全地唱上一遍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稍後她在牛大嬸家吃了晚飯總算能回家去了。

  離開之前小春桃還依依不捨地拉著她的小手,覺得「玩」了這一下午比繡上一天花還要累的遺玉,只想著趕緊回家去好好休息一下,於是只能勉強答應了對方明天一早還來找她玩,這才讓小春桃高高興興地放她離開。

  第二天一早盧氏就下地去了,盧俊因為雙日要到武館去也早早出了門,盧智一向醒的比較早就在窗前練字,只剩下年紀小身體尚且貪睡易睏的遺玉還賴在被窩裡面,屋門大開著,新鮮又帶著寒氣兒的空氣不斷竄進房內,由於少了盧氏的體溫床上的暖氣兒漸漸稀少,等到被窩發涼,她迷迷糊糊地醒了。

  伸出小手揉開被眼屎黏住的眼睛,又坐在床上迷瞪了一會兒,目光在屋裡掃了一圈後停在盧智挺的直直的背上。

  「大哥。」遺玉十分喜歡自己現在的聲音,帶著小孩子特有的濡甜,早上起來的時候由於喉乾,更是軟軟的帶些無力感,奶聲奶氣的。

  「嗯,去洗洗臉然後吃飯,灶房鍋裡給你溫著。」盧智也不回頭,繼續一筆一劃地練他的字。

  遺玉應了一聲後,快速從床上爬了起來穿戴洗漱好,又吃了早飯,這才披著頭髮拿了小木梳走到盧智跟前等著,待他最後一個筆勾完,她才伸出小手遞過梳子和髮繩。

  盧智放下毛筆,身子往裡面移了移好讓她在自己身邊的蓆子上背對著自己坐下,動作熟練地把她的頭髮理順,然後在頸後鬆鬆綁了起來。

  經過大半年的時間,她的頭髮也長了不少,總算不用在腦袋兩邊扎兩個小辮子,可以從後面抓成一把了,但是由於小胳膊太短,老是弄不好頭髮,於是每天給她梳頭就成了盧智的任務,畢竟家裡除了遺玉也就屬他最閒了。

  「好了,過來把這張字摹一遍。」盧智摸摸她的小腦袋,把他剛才寫好的大字推到遺玉手邊,又從一旁抽了張乾淨的麻紙出來,將沾好墨的毛筆遞給她。

  遺玉把梳子揣進懷裡,乖乖地在桌前盤腿坐好,在他的指導練了一張字,又聽他講解了幾則論語後,被要求背誦前天教習過她的一段千字文裡的內容,可還沒背完就被找上門來的小春桃打斷了。

  小姑娘站在屋門口雙手叉腰,一臉氣憤地質問遺玉:「小玉,你早上怎麼不來我家耍,昨天你應了我的。」

  盧智看了看小春桃又看了看自己妹妹,開口說:「答應別人的事就要做到,剩下的晚飯前再背。」

  遺玉十分希望他大哥能再嚴厲一些,她寧願背一上午的千字文也不想玩過家家順帶哄孩子,昨天唱了一下午的歌,到現在喉嚨還不舒服。但是看著小春桃一臉渴望的的表情她還是沒有忍心開口拒絕,畢竟昨天晚上她卻是答應了要陪對方玩。

  只是她堅決不會再同小春桃一起玩過家家了,於是取出自己的小繡筐拉著她坐在飯桌前的蓆子上,打算給她找點找點別的事情做,自己也順便繡完還差一點就完工的繡活。

  春桃見了繃子綵線這些東西只覺得很稀罕,小孩子都是喜新厭舊的天性,她也沒再提讓遺玉陪她玩昨天的遊戲或是唱歌什麼的,相反老老實實地跟著遺玉學使針。

  遺玉撿了一塊她練手用的次等布塊上了繃子遞給她,又手把手教她縫了幾針之後就任由她自己鼓搗了。

  明日是十五,盧氏要到集市上去採購,遺玉手上攢了三塊手帕,兩塊繡花,手上這塊繡的是一幅鯉魚穿蓮,也算是蜀繡圖形中比較常見的東西,最難的配色部分已經在盧氏的指導下完成了,只剩下一些簡單的修飾和收尾,她打算今日做完,明天讓盧氏一起拿到集市上去賣了。

  遺玉並不喜歡冒尖打眼,但畢竟要和家人朝夕相處,有些事不是想蓋就蓋得住的,比如說她一首詩看上兩遍就會背,一種針法練上三天就能上手等等這類小事,腦子一根筋的盧俊當然是看不出來什麼,盧氏和盧智卻都早早發現了自己女兒(妹妹)的神志清醒之後越來越特殊的表現。

  盧氏不奇怪是因為她愛女之心過於深切,她只當這是老天爺賜給她女兒痴傻四年的賠禮,盧智不奇怪那是因為他本身就聰明過人,假想一個天天吃饅頭稀飯的人看見吃魷魚海鮮的會羨慕嫉妒,可是一個拿魚翅剔牙燕窩漱口的人看了就不會覺得稀罕了。

  「小玉,你看我繡的小草像不像!」

  遺玉停下手中遊走的繡花針,側身去看小春桃手裡的繡布,之間上面歪歪扭扭用幾根線拼成一根狀似是草的東西,昧著良心誇獎了幾句,又見小春桃甜甜的笑容後,不由自主伸手飛快地在對方的小臉蛋兒上捏了一下。

  「啊!小玉你做什麼捏我啊!」小春桃被她的行為嚇了一跳,胖嘟嘟的包子臉頓時皺成一團,圓圓的眼睛一眨一眨,水汪汪的。

  遺玉看著看著,突然有點明白盧智為什麼老是喜歡掐她的臉了——欺負蘿莉就是心情舒爽啊。

  「春桃姐你長的真好看。」這是她的心裡話,小姑娘卻是很可愛,說是好看並不假。

  「我哪叫好看啊,我家隔壁的香香姐才叫好看呢。」香香?遺玉在腦海裡尋找有關這個人的記憶,只記得好像是一個跟盧智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夏天的時候在村口老樹乘涼她曾經遠遠的見過,不過沒怎麼看清楚長什麼樣子罷了。

  八卦之心一起就想仔細詢問,可沒等她開口就見小春桃又是一臉認真地看著她說:「小玉你也長的蠻好看,以後你肯定和香香姐一樣好看。」

  遺玉看到小姑娘烏黑的眼睛珠子倒映出自己的小臉,不但沒有因為對方的誇獎而高興,反而心中一片酸澀。

  上輩子長相平凡的她也曾羨慕過那些漂亮女孩子的肆意,還記得大一時候她自薦成了班長,雖然成績再努力也無法做到拔尖,但凡是同學提出的或是輔導員要求的都會全力以赴。

  可大二改選的時候還是被班裡一個長相出眾又性格溫柔的女孩子給頂替掉了,她也氣憤過也傷心過,明明對方工作學習上都沒有自己認真,但偏生人家生了個好腦袋又是一副好皮相,自己只能含笑退讓。

  後來三年作為副班長的自己不但負責雙份的工作,一旦對方出現失誤卻都是她去料理事後,耐人尋味的是她得到的不是感激,反而是背後中傷。

  慢慢地她的傷心和嫉妒反而變淡了,如果她得不到人們的認可是因為她不夠努力也就罷了,偏偏只是因為人天生無法改變的客觀因素在作祟。想通以後她也就學會冷眼旁看別人的喜怒哀樂,不再用自己消極的心理去襯托那些「主角」的人生,但成為她人人生中的舞台背景卻始終無法避免的。

  只是意外身亡之後她竟遇到了穿越,變換了時空和身體,能夠重新經營自己的人生是她不曾敢想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她愈發相信自己將會有段不一樣的人生,以前種種漸變浮沉往事,今非昔比,她這一輩子絕不打算再做任何人的背景。

  要知道,不喜歡光彩照人的活著的人,不代表就自甘平凡。



第一卷 初至 第十七章 有兄如此

  過了幾日竟然下了一場難得的大雨,飲盡秋雨之後的糧田果然情形大好,經驗老道的農民都預言明年就算不是豐收也絕對不會饑荒,靠山村民們臉上又帶上了笑容,畢竟對於他們來說,田產無異於命脈。

  人們只當是先前應急之策並著這場及時雨挽回了糧田,就連遺玉也不十分清楚這裡面到底是她血液的作用大一些,還是自然和人力的作用強一些了。

  盧氏總算不用擔心明年收成,臉上不似前些日子般愁眉不展,但每日還是要專程跑到田地裡去看上一看才能安心。

  就這麼又過了半個多月,天氣真正冷起來了,早上起床對遺玉來說變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她雖然不大怕冷,那也是和上輩子的體質相比,真同習慣了冬日不穿棉衣的盧家其他三個人來說,今年冬天對她來說確實是一次心理素質的考驗。

  盧俊不用去武館的時間大多都用來去後山撿柴了,遺玉跟著去過兩次後來實在受不了滿身大汗後又突然冷下來的感覺,也就天天在屋裡待著繡繡花看看書,小孩子的日子總是單純又無聊的。

  此外,小春桃成了她家中的常客,開始時只是纏著遺玉教她繡東西,後來盧智也時不時教她認上幾個字,牛嬸因為這件事還專門往她家裡送了五六個雞蛋來,要知道這個年代的鄉下人雖然不至於忍饑挨餓,但是想識字唸書那可是難上加難。

  且不說能否交的起一個月二百錢的學費,靠山村連著附近幾間村子也只有傍著張鎮那一間小私塾。遺玉陪盧氏去武館給盧俊送吃食時也曾路過那裡一次,那是比她家這間屋大不了多少的屋舍,稀散地擺放著三四排桌子,總共也就有十來個學生。

  那教書的先生頗有勢利眼又帶一些酸氣,雖然有幾分才學,但是收的只是些張鎮上家境殷實又有名望的子弟,附近村莊也有幾個祖上能和一些文人雅士扯上關係的人家能把孩子送了進去。

  遺玉多了小春桃這麼一個玩伴,雖然兩人心理上有著一段不可踰越的年齡代溝,但讓遺玉自己都奇怪的是,兩人竟然還算相處愉快。

  對於她多了這麼一個小朋友,盧氏是所有人裡面表現地最高興的,其中原因恐怕只有她自己才清楚。

  就在遺玉滿懷期待地準備迎接她在這裡地第一個新年的時候,村裡出事了。事件地主人公正是以前小春桃對遺玉提到過地那個香香姐,一個十三歲地漂亮小姑娘。

  臘月二十二,祭灶地前一天晚上。吃罷晚飯的一家人正坐在院子裡烤火。燒地通紅地松木枝劈裡啪啦的爆著小小的火花,熱氣熏得遺玉小臉通紅。但只有先把身子烤暖了,等下洗洗臉躺到被窩裡才不會覺得冷。

  遺玉烘著小手,心想等天氣暖和了就多幫她娘繡點複雜的東西出來,明年冬天一定要讓她娘買上個火盆子放屋裡去。

  突然,遠處漸漸響了女人怒罵地聲音,盧家四口都聞聲抬頭去看。雖然月光並不明亮,但由於多數人家都在院子裡烤火,在這漆黑地夜色裡還是能隱約看到遠處的人影。

  似乎是誰家出了什麼事兒。吵鬧聲越來越大,盧氏皺著眉頭望了一會兒,然後就對三個孩子交待了一下。起身朝那邊出去了。

  又過了半刻的時間,那吵鬧聲竟然又變成女人的嚎啕哭聲,火堆前坐著的三兄妹不約而同地都從竹凳上站了起來,跑到了院子門口。

  哭聲越來越大,夾雜著謾罵,盧智拍了拍盧俊的肩膀說:「我去找娘,你們倆在院子裡看著火。

  就在他抬腳要走的下一刻,遺玉反射性地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口,盧智扭頭看了一眼她,又對盧俊說道:「我帶小玉一起去,你就站這兒等著。」

  見盧俊心不甘情不願地撇了撇嘴點頭應了,他才反手拉著遺玉一起朝那出事的地方走去,他的步子越走越快,遺玉也只能邁著小腿一路跟著他小跑起來。

  到了那地方,只見鬆鬆散散十幾個村民圍在一間院子外面,於是盧智拉著遺玉又朝前走了幾步繞開擋住他們視線的村民,這才看清小院子裡正發生的事情。

  一個年近四十的農婦正坐倒在地上捶腿嚎哭,口中一刻不停地罵著,她身邊蹲了兩個婦人正在勸慰,眼前卻站著個吊兒郎當的年輕人,雙手插在袖口裡一臉的不耐,很明顯就是她嘴裡罵的那個人。

  「你這個畜生!嗚嗚……把我們一家往死裡逼啊,你是想要她的命嗎!你這個作死的東西,我怎麼養了這麼個沒人性的……」

  遺玉不明所以,輕輕扯了扯盧智的手,小聲地問道:「大哥,娘呢?」

  盧智沒有理會她,左右看著周圍,在夜色裡尋找盧氏,只是這兒滿共也就那麼十來個大人夾雜著幾個孩子,哪裡有盧氏的身影。

  「你倒是說話啊!那張鎮的鄭立是個什麼東西連我都知道,香香被他買去可怎麼活啊……嗚嗚,你、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錢,咱們給就是,讓他們把賣身契還給咱們……」

  那邊哭的熱鬧,盧智卻因尋不到盧氏心裡焦急,顧不上那麼多,拉著遺玉就朝人家院子裡走,剛邁兩步就聽那青年終於開了口。

  「誰給錢,你給?哼哼,咱們家有幾個錢我還不清楚。再說了,我這是送香香去享福呢,那鄭公子可是張鎮長的小叔子,香香給他做了房裡人,還不是吃香的喝辣的,你也就等著以後享福就行,在這兒跟我鬧什麼,也不嫌丟人,還不如去勸勸哪個死心眼的丫頭片子。」

  「你還要不要臉了,你妹妹清清白白的一個姑娘,你就真狠心送她去給人做奴婢!你說!你就說你到底欠了人多少錢!」遺玉一邊被盧智拉著朝前走,一邊扭頭去看,就見看見那婦人一下從地上趴起來躥到青年跟前,揪住他的衣襟嘶喊道。

  「成,我說了你要真能拿的出來,我就落個臉子去把香香的賣身契要回來。」

  「你說!」

  「連本帶息一共二十貫,您去給我取來罷。」

  遺玉深吸一口涼氣,進屋前最後一眼就見到那婦人癱軟在地,身後兩個剛才還在勸她的婦人也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二十貫錢,他們一家子一年不吃不喝只靠地裡的糧食也要七年才能存夠,還必須年年豐收。

  遺玉還在震驚中沒有回過神來,耳中就聽盧俊低低喊了一聲「娘」,扭頭就看見盧氏正坐在一進屋的拐角處一張蓆子上,她的身旁是小春桃的娘牛大嬸。

  牛大嬸懷裡摟著一個哭的發抖的姑娘,由於背對著他們倆,看不見面目,但想來就是那個香香了。

  盧氏聽見盧智的聲音抬頭看了他們倆一眼,並沒有說話,只是輕輕點頭示意他們等著。

  遺玉被盧智拉著在離她們三人稍遠的蓆子上坐下,院中這才又響起了哭聲,還有那青年男子嘲諷的說話聲,兩者清清楚楚地傳進屋子裡,她抬眼就看見盧氏臉上愈發憤怒的表情。

  「你說你這麼做傻不傻,你真死了你娘怎麼辦?替你哥還一輩子債,等老了又沒人將養她……」牛大嬸輕輕拍著小姑娘,嘴裡說些安慰的話,不多大會兒懷裡的人就沒了哭聲,似乎是睡過去了。

  盧氏這才用眼神向牛大嬸告辭,輕輕起身帶著兩個孩子回家去了。

  三個人出奇地沉默了一路,直到走到自家院子門口,聽見盧俊大嗓門響了起來。

  「娘!出什麼事兒啦?」

  盧氏沒有回答他的這個問題,只吩咐他把院子裡的火熄滅了,就拉著遺玉去給她洗臉了。

  後來直到睡覺盧俊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卻也沒再問什麼,遺玉心想定是盧智在外面交代過他什麼。她其實也想問,雖然已經猜出了個大概,卻還是想聽聽盧氏說點兒什麼,只是盧俊都不去觸她娘眉頭,她自然也不會搶著往槍口上撞了。

  於是一家四口就這麼安靜地睡了一夜,第二日天剛亮遺玉就被盧氏叫醒催著穿衣起床,在吃早飯的時候終於開了口。

  「娘和你們商量個事,你們看看成不成。」

  遺玉心頭一動,大概有些明白她是起了什麼心思,隨著兩個兄長一起點了點頭,之後盧氏就把那香香,也就是劉香香家裡的事給他們說了。

  這劉香香的大哥劉貴,也就是昨天晚上遺玉看見的那個沒正行的青年,兩年前因其父病死,不得已在張鎮簽活契做了鎮長家的家丁。

  這張鎮長年過五十,家裡只有一個病歪歪的正室,兩個妾卻是得寵的很,其中一個叫柳娘的妾,娘家僅有一親兄姓鄭名立,因自己妹妹得了這門親也就跟著搬到了張鎮。這位鎮長小叔子原本是外地一個流氓,什麼偷奸耍滑吃喝嫖賭的事情都好上那麼一點,尤其佔一個賭字。

  劉貴被張鎮長派著跟了鄭立一陣子,別的東西沒學會,這個「賭」字卻沾了個透,從今春起逐漸把手頭上的一些積蓄花光不說,漸漸連往家裡送月錢都不按時了,後來更是變本加厲地從家裡拿來賭。

  前陣子他跟著鄭立跑了一趟青陽縣的大賭坊,一下輸了一大筆,賭坊是個什麼地方?你沒錢就借給你,只要你繼續賭就成,但還錢的時候卻要翻倍的,於是一貫變兩貫,兩貫番四貫,直到賭坊再也不願意借錢給劉貴的時候他已經欠了人家二十貫錢。

  還不出來人家就要他剁指頭,一根手指一貫錢,連腳趾都算上也才剛好夠,但劉貴怎麼可能真讓人剁了他的指頭,最後求了陪他同去賭坊的鄭立,答應了把自己妹妹賣給對方才讓他躲了過去。

  不知道他前幾天怎麼哄了劉香香簽了那賣身契,直到前天下午鄭立派人來靠山村送了信,讓劉家收拾收拾東西明天把閨女給人送去,這才讓劉香香的娘親趙氏知道有這麼回事兒。

  無奈劉香香的爹死的早,家裡只有她娘趙氏一個人扛著,親哥哥逼她去給人做奴婢還債,原本滿懷待嫁之情的她,心寒之下昨晚就跑到村後找了棵樹準備上吊自殺,好在被路過的牛大嬸發現才給勸回了家。

  至於那劉貴卻不知道為何,昨天大晚上又從張鎮趕回了靠山村,恰逢牛嬸送回了劉香香又讓趙氏知道她女兒尋過死,這才逮住兒子鬧了昨夜的一齣。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4:12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十八章 村民籌錢

  聽完盧氏的講述,遺玉心中感慨,同樣是沒有爹的人家,她就有娘疼有哥管的,劉香香卻被自己的親兄長當成是財物般轉手就給了別人。

  「娘也不怕你們年紀小,聽了這些個不該聽的事情髒了耳朵,但凡是個人總是要做錯事情,可是那劉貴就不只一個錯字了得,智兒、俊兒,你們兩個是我一手教大的,從沒經過旁人的手,娘很清楚自己孩子是個什麼性子,也不怕你們將來會像那豬狗不如的東西一樣。」盧氏說到這裡頓了頓,眼中已經帶上了十分的慎色。

  「娘打算從家中取五貫錢出來,做個先,好讓村長發動全村人籌錢,給劉家把香香的賣身契給贖回來,咱們村子裡也有二十七戶人家,每家再湊上個一貫半貫的也就夠了,只是這五貫錢卻是明年收糧以後用來給你們兩兄弟蓋間屋添些家具的,娘讓你們做個主,是要新房子,還是挽救一個和你們並無關聯的可憐女子。」

  盧氏話一說完,就盯著兩兄弟等著他們答話,她心中也是忐忑,這筆錢其實說什麼她都是要借出去的,只是借此考校兩個兒子的人品,希望不要讓她失望才好。

  「當然要借!香香姐不能嫁給流氓!」盧俊昨晚並沒有去劉家湊熱鬧,剛才聽盧氏講完劉香香的事情就有些憋不住話了,若不是氣氛太壓抑,他恐怕早就跳起來咋呼了。

  遺玉一臉古怪地看著盧俊憋紅的腮幫子,不知為何覺得他激動的樣子十分可疑。

  盧智等盧俊發表完意見這才緩緩開口說:「房子咱們夠住就行,暫且不急,還是救人要緊。」

  盧俊趕忙在一旁襯映道:「對對對!大哥說的對,咱們家房子又不是不能住了,等以後再蓋也不遲,娘,咱們趕緊去給劉家送錢罷,晚了香香姐就該嫁給壞蛋了!」

  說到「嫁給壞蛋」幾個字的時候盧俊的牙齒都在嘎嘣嘎嘣地響,遺玉這才恍然大悟,知道為什麼自己覺得不對勁了,原來盧俊那副表情竟然就像是別人活活搶了他老婆一樣!

  那劉香香她雖然沒有見過,但是卻是聽說長的漂亮,盧俊也十一歲了,這年頭的小孩子都早熟的很,要說有個暗戀對象也不奇怪,似乎劉香香比他還大上兩歲,也不知道盧俊是看上人家姑娘長的漂亮了,還是因為喜歡歲數大的。

  遺玉知道自己想的遠了,連忙又把思緒拉扯回來,又見盧氏把目光轉向自己,愣了一下之後才反映過來她的意思,於是連忙點頭應聲道:「大哥二哥說的對。」

  於是一家人就此拍案。盧氏當下就分配了任務。

  「我先去村長家裡同他商量籌錢地事,盧智你去趟劉家知會她們娘倆一聲。讓她們在家裡等著。」

  「好。」盧智起身離開了。

  「盧俊去你牛大嬸家喊上她到村長那裡找我。」

  「嗯!」盧俊也連忙跑了出去。

  盧氏轉身待走,卻被一雙小手給扯住了衣角,回頭就見遺玉眨巴著水汪汪的大眼睛問道:「娘,那我呢?」

  「你看家。」說完就掰開她的小爪子出了門。

  這下家中就只剩下了遺玉一個「閒人」,本來就因為劉香香一事而心情沉悶的她,更是輕易地被盧氏的一句話打擊到了。

  盧氏到了村長家把籌錢的事說了,趙村長當下就答應了,那劉家的趙氏也是他本家的一個親戚,算起來要叫他一聲叔父的,能幫襯的他當然也不會推辭。

  靠山村裡住著的二十來戶,雖然有王氏那樣不著調的,但大多是都是性格淳樸的,同劉家關係好的早就存了幫上一把的心思,關係不好的看在村長的面子上也不會推辭過去,更何況還有盧氏這麼個先例在,人家同劉家本也說不上幾句話的寡婦這個時候都把錢拿了出來,其他人就不好不出力了。

  於是村長帶人挨家挨戶地找過去的時候,多的都答應拿一貫出來,少的也願意出個三四百錢的。

  趙氏又求盧氏給她記個帳,於是一行人來到盧家小院裡,盧氏拿了紙筆坐在院子裡,誰來送錢就給誰寫記下一筆,等到正午的時候錢已經湊了大半,只餘幾戶男人不在家的尚且拿不了主意,需等到中午才行。

  出過錢的人也都沒有散去,二十餘人擠在盧家的小院子裡,有蹲在牆籬處閒等的,也有湊在一起說閒話的,遺玉坐在屋門口看著他們臉上各式各樣的表情,心裡有些不同尋常的感覺冒了出來。

  原本在劉香香一事上,她只是拿著一種旁觀的態度,她雖然並不是個狠心的人,但畢竟靈魂曾經做過二十年的現代人,信息業的發達讓她看多了世態炎涼,社會環境使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不得不對於不關己身的事情表現出一種淡淡的冷漠。

  可是看著眼前這群由以為能夠幫助劉家拜託困境的村民,她卻有了一種置身其中的感覺,她也算是這群人中的一員,她的親娘正在全力幫助那個命苦的小姑娘,她不再是看熱鬧的人和圍觀者了。

  只是,真的等劉家把錢還回去以後,劉香香就能擺脫這厄運了嗎,那個叫鄭立的人就真的願意把到手的美嬌娘再推出去?

  一直以來,她似乎忽略了這個時代的本質,那是比現代更多一分的殘酷,這個社會三六九等分級嚴重,金錢和權利的作用更是突顯,不像二十一世紀雖然人們勢利,到底還是有法律道德的大帽子壓在頭上。

  鄉野之地,律法道德的限制更是薄弱,別說那劉貴真的是欠了人家錢才拿妹妹去抵債,就以劉香香的長相來說,除非避不出戶,不然早晚是會遇到這種事情的。

  這個時代的女人想要自保,太難,平凡一些的還好,但凡有上幾分姿色的,又身世貧苦的,誰能擺脫命運的試探?

  肩頭突然被人輕拍了一下,遺玉扭頭看著坐在她身邊的大哥,眼中的迷茫尚未散去,只一眼就能讓人看出她心中的不安來。

  盧智略帶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遺玉搖頭,無法告訴他自己只是突然明白了些事情,不願意去多想卻不得不再次審視這個社會,因而心口發悶。

  「是被昨天的事情駭著了?」

  她老實地點了點頭,卻知道自己不只是被嚇著了這麼簡單,她不得不承認自己之前把這個社會看待的太過美好,缺乏了一種危機意識,只是因為從天而降的親情就被幸福砸暈了頭。

  「不用怕,大哥才不會讓你遇到這種事。」

  看著盧智稚嫩小臉上認真無比的表情,她心中一陣苦澀,這個孩子雖然聰明懂事,但畢竟年紀小沒出過門,盧氏又持家有道沒有讓孩子們吃過什麼苦,因此他並不瞭解這個不平等的社會殘酷的一面,有些事情不是不想遇到,就可以避免的。

  現在的生活是很幸福,可是想要更自在地活著,就必須要有自保的手段,權利和金錢是最直接的,大哥盧智是肯定會參加科舉的,這個朝代的科舉制度發展的也已經相對完善。

  據她所知每年朝廷都會舉行常科考試,科目又具體分為明經、進士等幾十種,而進士一科又是其中最容易出仕的。

  常科的考生有兩個來源,一個是生徒,一個是鄉貢。由京師及州縣學館出身,而送往尚書省受試者叫生徒;不由學館而先經州縣考試,及第後再送尚書省應試者叫鄉貢,鄉貢經由司供舉薦入長安應試者又通稱舉人。兩者最終都要參加尚書省舉的禮部試,也就是所謂「春闈」。

  那張鎮鎮長就是鄉貢出身的舉人,只是沒有通過長安「春闈」,因此便無緣出仕,可依然回鄉混個了鎮長做。

  單從他身上就可以看出,這個年代參加科考是多麼容易出頭的一件事,依盧智現在的情形來看,四年後能應試時,隨便也能考個舉人回來了,至於「春闈」出頭也未嘗不是沒有可能。

  但在這個年代供應一個科考生可要比上輩子供個大學生難多了,大學生只要是能考上去國家就給貸款補助,再不濟也有個社會捐款之類的,可是這時候的考生就算考上也不一定能得到舉薦入「春闈」的資格,前後就算不用拿錢通路,也要上下打點一番,就他們家現在這個情況,因盧氏胸有筆墨省去了上私塾的一項費用,雖不至於供應不起盧智,但也是相當困難的。

  還是沒有錢啊,因為沒錢所以劉香香被親哥哥拿來抵債,因為沒錢所以乾旱讓以糧為生農民夜不能寐,因為沒錢所以盧氏閒事也要一針一線地做活,因為沒錢所以一件衣服改了四五遍還要繼續穿,一塊肉能讓一家人興奮地吃上好幾天

  她又想到了自己的血液異能,要好好利用這一項而不被人發現,其實也不是一件難事,她對此已經有了打算,本想再等自己長大幾年,可是劉香香一事卻如當頭棒喝,讓她難免考慮著是否要把此事提前更好一些。

  腹中「咕嚕」一聲悶響,遺玉這才覺得餓了,抬頭看了看正盯著她額頭出神的盧智,又看了看院子裡依然沒有散去的人群,嘆了一口氣起身去灶房找吃的。

  早上的窩頭還剩下一個,她墊著腳尖從灶台上的碗裡取了掰下一小塊來放進嘴裡嚼了嚼,已經習慣了窩頭獨有的乾澀,反而能從中品出一些香甜來。

  就在她待在灶台前小口小口吃著窩頭的時候,院中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她皺眉嚥下最後一塊,拍了拍黏在指頭上的屑渣,然後掀起簾子走了出去。



第一卷 初至 第十九章 劉香香

  遺玉走到屋門口,就看到院子裡多出了幾個人,穿著一樣的灰色布衣,顯然不是本村人,這三個人正在和趙氏爭執,仔細聽了兩句便知曉他們卻是那個鄭立派來接劉香香的。

  趙氏當然不肯,本來就算沒有村民們給籌錢,她也是想著能拖多久就拖多久的,現在既然能把錢還上,當然不會讓人把她女兒帶走,於是雙方就起了爭執。

  「我不是說了會還錢嗎,你們趕緊走,我才不賣女兒!」

  「大娘,我們也只是被鄭少差來做事的,還不還錢的我們怎麼能做主,這劉姑娘我們肯定是要接走的,你若有事再自己找鄭少說去,別為難我們這些做事的呀!」

  其中一個長著倒三角眼的灰衣男人一邊搖頭一邊無奈地說著,然後就越過趙氏準備去拉被她隔在身後的劉香香,卻被趙氏一把推開了,他退了幾步之後方才站穩,緊接著就一改剛才那副客氣模樣,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對身後另兩個人大聲說道:「拉走!」

  幾個膽大點的村民見這副情形,連忙上去攔了,那兩人上前去抓劉香香的男人,竟也沒能越過他們去。莊家漢子雖然沒有武藝在身,但多的就是力氣,七八個人當下就把三人給圍了,任由他們推搡也不讓他們過去。

  「做啥子這是,快起開!」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劉貴大喊著遠遠跑了過來,頭髮亂糟糟的,衣襟也沒有合好,一看就是剛剛睡醒的模樣。

  「走開走開!」劉貴進到院子裡就是伸手去拉那幾個本村男人,村人見他這模樣先是一呆,下意識的都退了兩步讓開了,那三個人趕緊從人群裡擠出來。

  「劉貴兒!你們這裡了不得喲,還要圍了我們打一頓不成。咱們可都是給鄭少爺做事的,你老實跟哥哥說了,你這妹妹到底還讓不讓我們帶走了?若是不讓,那我們哥幾個就回去請了鄭少爺親自來接你妹妹?」

  「嘿嘿,說這些個做啥子,我妹妹那可是簽了死契的,以後生是鄭少爺的人,那死了也是——呵呵,塊過年了說這個不吉利噻。」劉貴一改昨晚那副皮臉樣子,略微有些諂媚地對那三角眼男人小聲解釋著,後又回頭衝著一院子的人吼道:「這是沒事幹了是不,大晌午的不在家好好吃飯,都跑出來管起別人家閒事來了!」

  村人站在一邊看著他臉色變來變去,都是瞪大了眼睛,這些老實的莊稼人,沒見過這種賣了親妹妹,還能厚著臉皮立著的東西。

  趙氏聽著他地話,早在一旁快要氣暈了過去。那劉香香卻是一反常態的平靜,站在一旁扶著她娘冷冷地看著他哥哥的嘴臉。

  「你說的什麼混賬話!鄉親們這是在幫我們,錢籌夠了我就去把香香的賣身契給贖回來,休要再說些死啊活啊地混話!」趙氏勉強提起一口氣斥責了他兒子,但顯然效果並不理想。那劉貴並不理會她,反而對著劉香香說起了話。

  「香香啊,你就說哥哥從小也待你不薄,爹死以後哥一人撐著這家,可少了你一頓吃喝。你就忍心眼睜睜看著哥被人拉去給廢了?跟著鄭少爺有什麼不好,雖然是個奴身,但你長相這麼俊,還怕他對你不好麼。你不是喜歡頭花胭脂,只要跟了他,以後這些東西你要多少有多少。」

  那劉香香卻不答話,只是先前冰冷的眼神帶上了幾絲痛苦和困惑。

  「劉貴!」趙氏一旁聽了突然臉色難看起來,聲音陡然提高,「我都說了錢湊夠就把賣身契贖回來,你妹子是不會給一個地痞無賴當奴作妾的,你少在那裡哄騙她!」

  「我哪裡哄她了,在這窮地方待著就是對她好了?嫁給個只知道種地的黃毛小子就是她好了?」

  「你、你要是今天敢讓他們把香香帶走,我就當沒生過你這麼個東西!」

  劉貴神色複雜地看了趙氏一眼,猶豫了一會兒,嘴巴張了張卻沒再說話,往後退了兩步又對一旁的三個灰衣男子說道:「趕緊帶走罷。」

  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又怕再被人圍住,最後那三角眼咂了咂嘴看了看劉貴後,對著護在劉香香身前的趙氏說:「大娘,我這兒跟您說句明白話,您兒子欠了鄭少爺可不只那二十貫,你們一時半會兒是湊不齊的,還是老老實實地讓我們把人帶走罷,要是把鄭少爺惹急了,拿著那賣身契去縣城衙門告了你們,就不只讓你們抵個女兒出來那麼簡單了。」

  趙氏聽了他的話一下子就愣住了,片刻後才沉著嗓子問了劉貴,「你你說說這是怎麼回事兒,不是二十貫麼,你到底欠了人家多少?」說到最後幾個字,那聲音中的顫抖再難掩住。

  劉貴的神色終於帶上了一點歉意,喃喃報了一個數,趙氏耳尖聽見了,只覺眼前一黑,便向後倒了過去,就連她身後的劉香香也被劉貴的話驚在原地,沒來得及伸手扶住她娘。

  牛氏一直在一旁看著,幾次想要插話都強忍住了,但等到趙氏昏倒便再難忍住,兩步上前一巴掌就呼到了劉貴的臉上,然後衝著他跟前使勁兒「呸」了一口口水,轉而扶住趙氏,劉貴大概先是被他娘給嚇到,後又被牛氏一耳光打暈了,只愣在原地動也不動。

  盧氏趕忙上前同牛氏一起把趙氏抬進了屋子裡,留下外面的一群人大眼瞪小眼。

  遺玉到底沒有聽見劉貴報的那個數字,有些迷茫地看著依然站在原地的劉香香,看著她先是呆愣後是震驚,一臉的掙扎之色顯現在那張漂亮的小臉上,說不出地讓人心揪。

  村民們見到盧氏暈倒都傻了眼,直到那三角眼男人上前拉了劉香香準備離開都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一直被盧氏按著不能發作的盧俊早就憋紅了眼睛,又看那幾個「壞人」要帶他「香香姐」走,趁盧智不備就躥了過去,猛地撞開對方,攔在劉香香身前。

  「不許帶香香姐走,你們這群壞蛋!」

  盧俊的叫喊聲讓還在發愣的村民們回過神來,於是一群人再次圍了上去,不管怎麼樣,趙氏就算昏倒了,他們也不會眼睜睜看著外人把自己的村裡的小姑娘帶走的。

  兩方再次僵持起來,當事的三個劉家人,卻一個暈了,一個不說話,一個只顧低著頭。

  突然,那三角眼男人從懷裡掏出了一樣東西,四周圍著他們三人的村民立馬都向後倒退了兩步,遺玉隔著人縫眯眼看了,原來是把匕首,雖然不怎麼鋒利的樣子,但到底是件武器,連菜刀都不怎麼買的起的村民立刻就退縮了。

  這個冷兵器時代,一把小刀對他們這些鄉下人來說,無異於遺玉穿越前,人們面臨槍支的感覺,是很容易讓人感到膽顫,並且心生畏懼的。

  「哼,真當哥幾個是不敢和你們動手怎麼地?」那三角眼男子把匕首在胸前輕輕揮了揮,村人再退兩步,院子裡一下子就靜了下來。

  「夠了,我跟你們走。」

  劉香香清脆的聲音突兀地響起,遺玉這是頭一次聽見她說話,再看她時只覺得這個小姑娘似乎做下了什麼決定,臉上的掙扎和猶豫全換成了之前的平靜。

  恰好牛氏從屋裡走出來聽見她這句話,愣了愣然後急聲喊道:「香香,可別說渾話!」

  「我腦子清醒著,嬸子,」劉香香咬著下唇看了一眼牛氏,然後對那三個來接她的人說道:「你們在這等我一下,我交代些事情就同你們走。」說完也不等他們答應就朝著牛氏這邊走來。

  牛氏待她走到跟前,就一把拉住她的手腕將她扯進屋子裡,又伸手拽了遺玉進來,「哐當」一聲把門帶上,就連小跑過來的盧俊都沒能擠進。

  她一進門就壓低了嗓子對劉香香吼道:「你這傻丫頭,剛才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遺玉見劉香香臉色不變地搖了搖頭,然後衝著牛氏彎腰深深拜下,不等對方去攔,又轉身對著坐在床邊看顧她娘的盧氏也拜了一拜。

  「兩位嬸子,香香這裡同你們賠個不是,再托你們以後有事能照應我娘一二。」

  盧氏也聽見了剛才劉香香在外面應下的話,默不出聲地受了她一拜,然後才無奈地嘆了口氣道:「可是想好了?」

  劉香香鄭重對地點了點頭,只是遺玉眼尖地看見她緊握的拳頭從一進屋就沒有鬆開過。

  盧氏又是一嘆後,扭頭再不說話。

  劉香香便轉身又對著一旁的牛氏說:「牛嬸,我是想明白了才這麼說的,您也不用再勸我什麼,香香是您看著長大的,什麼性子您也清楚,且我大哥這次實是欠的多了……」最後她有些晦澀地張口說了一個數目,遺玉在一旁聽著陡然瞪大了雙眼。

  牛氏聽她說完,先是呆住,然後又直直看了她好久,等到眼圈發紅,這才堪堪撇過頭去低低應了一聲,便再不言語。

  幾人沉默了不大一會兒,院子外面響起了那三角眼男子的催促聲,劉香香默默走到床前,對著尚躺在上面依然昏迷地趙氏跪下,「碰碰碰」磕了三個響頭,便直起身子,走到屋門口。

  遺玉就站在那裡,藉著從一旁窗戶透過的亮光看清了她臉上苦澀的笑容。

  房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劉香香挺直了背脊,在村民們地注目下,跟著那三個灰衣男人走出了盧家小院。

  盧俊見到這情形,當下就慌了,只是還沒跑出去兩步就被一旁盯著他的盧智拽住了。

  「香香姐,你去哪!」他衝著劉香香的背影大喊,又不敢使勁掙脫盧智,眼淚都急地掉了出來。

  劉香香聽見他的喊聲,身形頓了一下,然後才緩緩轉身看向院子,似乎在群找人群中喊她的那個人,午後的陽光照在她的臉上,讓她面部模糊起來,只是她的聲音卻脆生生地傳過來:「香香姐去過好日子了,盧俊你記得告訴姐姐的娘親,香香姐這是去過好日子了!」

  說完她便頭也不回地離去了,遺玉站在茅屋前看著她在日光中越走越遠的背影,心中一片恍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4:26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章 青陽縣

  原本還讓遺玉倍感期待的新年,後來只是平平淡淡地過了,這裡的春節和她前生不盡相同,一樣有著最古老的風俗,卻也不似她想像中的嚴謹。

  盧俊自從劉香香離開靠山村之後,就蔫兒了一陣子,遺玉在一旁看著他為自己初戀神傷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回想那天半下午的陽光,還有劉香香那句充滿了不明意味地交待。

  但等到村口第一枝迎春綻放的時候,盧俊又回覆到原來的活潑狀態,大概小孩子就是這樣的,容易傷心也容易恢復。

  農曆三月天氣回暖,年初也只下了一場雪,化雪那幾天遺玉差點被凍得起不了床,為這她沒少遭盧智的調笑。

  田裡情況很好,靠山村民多數種的都是春麥,秋末播種春末收穫,因此再過兩個月,就又到了收糧的時候。

  遺玉想到去年她就是這個時候穿過來的,不知不覺竟然已經在這裡待滿了一年,以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正不斷在她身上發生著,讓她難免為自己的經歷而唏噓。

  她到底還是沒有把使用血液異能發家致富的方案提前,找了個冠冕堂皇藉口說服自己,只當是想著再長大幾年才好行事,至於還有別的原因卻被她深埋在了心中。

  遺玉卻是不知道,她這一決定反倒救了自己一命,由於穿越時陰差陽錯讓她有了這種能力,卻不見得是件好事,本她那日一次放了十幾滴血救旱就差點出事,若她近年來冒然就放血大量使用,必定會再死一回,這卻是後話了。

  不過年後,遺玉還喊了盧俊一起陪著去了一趟後山,又趁他不注意時給那裡的十幾棵山楂樹澆灌了用水稀釋過的血液。在別地方動手腳太過顯眼,這山楂已經被她整的一年熟了兩次,現下再熟個三次、四次也不會讓盧氏覺得過於奇怪。

  夏季來臨前,遺玉終於有了機會出一趟遠門,盧氏打算到縣城賣一批質地上好圖案又複雜的繡品,不知道為什麼竟打算帶遺玉一起。

  本來一聽出門就喜歡湊熱鬧的盧俊,也因前陣子賣糖葫蘆往青陽縣跑地勤了,這次並沒有鬧著要跟。

  於是五月底地一天清晨,盧氏雖沒有如賣冰糖葫蘆那幾日般寅時就起床準備,但也是雞鳴頭一回就起了床。自己穿戴好才給仍睡地迷迷糊糊的遺玉套了衣服,直到將她抱上盧俊套好的牛車出了門都沒能讓她清醒過來。

  遺玉是在路上被顛醒地,牛車跑得也不快,盧氏有心早點到縣城,手裡的小鞭子也就輕輕朝它身上揮了兩下。雖不至於疼痛,倒讓它加快了幾分腳步,就算遺玉是窩在盧氏懷裡的還是能感覺一陣晃蕩。

  「娘,到了麼?」她睜開眼睛,抬頭只能看見盧氏白潔的下巴。

  「沒那,還睏不?」

  盧氏爽朗的聲音從她頭頂上傳來,背後是母親身上特有的暖香氣,她小腦袋挨在盧氏懷裡蹭了蹭,撒嬌道:「不睏了,晃的厲害了,睡不著。」

  盧氏摸摸她的小腦袋,輕聲笑了,道:「你二哥不是說以後有本事了買馬車給你麼,回去催催他。」

  遺玉頓時笑出聲音,想起自家二哥的一堆「空頭支票」來。

  盧氏又拿出事先準備好的乾糧和水袋,兩人邊吃邊聊,大概過了一個多時辰,才到了青陽縣城門口。

  盧氏趕著牛車進了縣城,通行時候因這黃牛還多交了五文錢的過路費,遺玉這才知道進城是要收取費用的,就連她這麼大點的孩子也要交上五文錢才讓帶進去。

  進了城,盧氏就下車走到前面牽著牛走了,依舊坐在板車上的遺玉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城門正對的是一條能容納十人通行的寬闊街道,道路中間有一條用石板鋪成延長的路面,佔據這街道的三分之一,剩下的地方則都是早已經被來往路過的人踩實的土地。

  大道兩旁是一間間的店舖門面,多是一層但也有個別的兩層建築,依舊是木石混搭的,不過從外觀上來說卻比張鎮上的精緻幾分,所有鑲嵌木料地方都被均勻的塗上了朱色,石料部分也有講究,凡事牆面都是一樣大小的石磚,不見一塊突兀的。

  這些商舖都已經開門迎客,各式各樣的招牌掛在門樑上,店名讓人一目瞭然,如那買布匹的都叫「某某布店」,那賣糧食的叫「某某糧行」。

  沿著這條青陽縣城的主幹道,越往前走人越多,遺玉一面仔細打量各式各樣的店舖,一面瞄著周圍人的穿著打扮。

  比起靠山村和張鎮的人來說,這裡的居民衣著明顯提高了不止一個檔次,女子是標準的上襦下裙,梳的是疊擰旋髻,戴的是翠釵玉環。男子則深衣革帶,頭上包著各種深色襆頭,腳上踏著深及小腿的長靴或是布履。

  不似鄉下男女如何都擺脫不去的幾分怯懦,這城裡的人個個斂容昂首,尤其看著像盧氏這樣明顯是從外地趕來的農婦的時候,面上似乎都多一分傲氣和輕視。

  遺玉暗自撇嘴,心道若她真是個原裝的鄉下小孩也就真怯了,可她身體裡的靈魂卻在科技發達物資充盈的現代社會生活了二十年,哪怕生活並不富裕,論眼界別說這裡人,就算是都城長安恐怕也沒幾個能比的上她這個穿越人士的。

  又前行了大概十餘長,回頭已經看不清楚城門,但前面卻還未到盡頭,這條街卻是長的很,只是盧氏再沒繼續直走,到了不知是第幾個路口的時候,她扯著牛頭進了路東的一處橫道。

  進了這小街,道路便狹窄起來,雖盧氏牽著牛車儘量靠邊走,但畢竟是佔了大半的過道,還是讓其他過路的人感到了不快,不少都向她們娘倆投來不善的眼光。

  盧氏目不斜視地繼續朝前走,在一處掛著「霓雲衣鋪」的店前停了下來,把牛脖子上的套繩扯過拴在店門口的一棵一人合抱的青楊樹上,然後才挎上背囊從車板上抱了遺玉下來。

  「娘,我自己走。」遺玉被她抱著扭了兩下之後說道,盧氏也不反對,就把她放了下來牽過她的小手,進了這「霓雲衣鋪」。

  進門就見一張半人高的褐色木質櫃檯擺在靠牆邊,櫃檯那頭站了一個方臉的濃眉男子,手上拿著把木尺正在測量櫃檯上鋪展的靛青色的衣服。

  「李掌櫃。」盧氏走到櫃檯前兩步處站定,然後叫道。

  那李掌櫃抬頭見是盧氏,便咧嘴招呼道:「喲,盧娘子來啦。」

  盧氏含笑點頭,又上前一步取下肩上囊袋放在了櫃檯上一邊空餘的地方,解開袋口,李掌櫃伸手在那裡翻看著。

  遺玉站在一旁有些無聊地打量店內的擺設,就見櫃檯左邊的空地上有四五張矮案,個個都有半丈長,上面擺放著疊的整整齊齊的一摞摞成衣,有的還攤開在桌面上,其中一張矮案上卻是些精緻的配件,如一些錦繡荷囊和鑲玉革帶之類的。

  盧氏是在去年秋天賣糖葫蘆時認識的這位李掌櫃,當時她在街邊叫賣,這李掌櫃給兒子買東西時,就見著了盧俊衣上精細的刺繡處,詢問後就拉了盧氏這門生意,收購她的手工繡品,有時也托她做些精細的物件。

  一對母女模樣的客人進來的時候,遺玉正盯著一張矮案上的展開的石榴色女裙看,因而沒注意到那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瞥向自己娘倆時鄙夷的神色。

  那小姑娘見遺玉「呆呆」神情,嘟著小嘴拉扯了一下自己的娘親,說道:「娘,咱們不在這裡買罷。」

  「怎麼還沒看就要走,不喜歡這裡?」

  小姑娘搖搖頭,又拿眼神瞥了一眼遺玉母女,道:「就是不想在這裡。」

  遺玉早就聽見這嬌嫩的小聲音,又聞她們對話,瞧見那小姑娘看自己時的眼神,哪能不明白什麼意思,這是看不上眼她們那。

  「兩位客人要買什麼還是裡面看罷,我這小店裡的成衣多是用上好錦緞由手藝精巧的繡娘製成,如有別的需要,客人也可以留下個尺寸和住處,等做好了我們給您送上門去。」

  盧氏正和李掌櫃談價,見他突然停住去招呼自己身後的客人也不生氣,只回頭去看,就見一對穿著打扮不凡的母女正站在門口處看著她,準確來說是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閨女。

  她微不可見地抖了一下眉,然後扭頭對李掌櫃說:「您先招呼客人罷,我等會兒也行。」說完就拉著遺玉向旁邊移動了兩步讓開來。

  李掌櫃點點頭然後繞出櫃檯來迎上門口那對母女,又把兩人請到到那幾張矮案前面一一介紹過去。

  那小姑娘也沒再開口說要離開,兩人看了一陣子,挑了幾件東西到櫃檯結完帳,走到門口時,遺玉才又聽見那嫩嫩的小聲音。

  「真討厭,鄉巴佬。」鄉巴佬這種稱謂到不是只指鄉下人,大多說的卻是一種行為粗鄙又惹人厭惡的人,在這個時代顯然是別具侮辱性質的一句話。

  盧氏臉色變了變,遺玉皺眉,連那李掌櫃臉上也有些掛不住,等她們走遠才略帶歉意地招呼盧氏:「盧娘子,就按剛才你說的價罷,我取錢給你。」

  說完避開盧氏的眼神,轉身取了幾串錢出來,當著她的面數了數,然後推了過來。盧氏一言不發地收好了錢後,同那掌櫃簡單告辭一聲,就帶著遺玉離開了。

  遺玉並沒被剛才的事情打擊到什麼,她做孤兒的時候受多了旁人的白眼,這點程度在她看來暫且還不夠級別,只是她看著盧氏有些不自然的表情,心中難免有些難過和心疼。

  經過這麼久的相處,她大致可以推測出盧氏之前不論是在婆家還是在娘家,生活條件肯定都是不錯的,儘管做了幾年的農婦,可畢竟由奢入簡難了一些,算起來她也僅比自己多過了四五年的窮苦日子,就算能適應,心裡畢竟也會想起從前錦衣玉食的生活。在鄉下的時候還好,到了城裡遭人白眼,她肯定會心裡不舒服。

  遺玉想要安慰她,但不知說什麼才好,只能纏著她指著街上比較新奇的東西問來問去的,好轉移她的注意力,卻沒多大效果。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一章 母女談話

  母女出城的時候已是午時,早上只吃了一些乾糧的兩人難免腹中飢餓,好在出城前盧氏稍帶了兩個饅頭,配著尚餘下半壺的清水,也能勉強果腹。

  這青陽縣城的物價就是貴,雜面饅頭都要三文錢一個,由於在「霓雲衣鋪」發生的不愉快的事情,盧氏後來也沒有心思再帶遺玉在這縣城裡逛,只買了一些回去要用的雜物,就趕著牛車帶她離開了。

  遺玉坐在板車上,一言不發地吃著有些發黃的饅頭,早上來時的那種喜悅已不翼而飛,想到從進城就不斷被人拿有色的眼光打量,她雖不會放在心上,說全然都不在意也是假的,尤其是想到盧氏可能因此不高興,就更不舒服了。

  就在她偷偷查看盧氏神色的時候,盧氏也時不時瞥上她兩眼,遺玉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想要開口安慰卻又知道有些話自己現在的年紀根本不適合講,於是兩人沉默了大半段路,

  終於等到進了一片稀鬆的樹林時,盧氏緩緩張嘴問她。

  「玉兒,是不是覺得城裡不大好?」

  遺玉終於等到她主動開口,連忙老老實實地回道:「嗯。」

  「是不是被別人那樣看著,心裡難受?」

  她不知道怎麼回答盧氏的問題,難道要告訴她,自己難受的不是別人的眼神,而是怕她想起以前的生活感到傷心?

  「你這孩子,每次娘問你些正經的,你都不答話,還要娘去猜你心思,倒是像——」盧氏的話突然卡住,遺玉眉頭一跳,大概猜到她後面沒說完的話是什麼。

  「唉,娘知道你總是會難受的,我第一次帶你二哥來的時候,他還與人吵了一架,那會兒……」

  盧氏把話題轉移到了盧俊地身上。慢慢說起了她第一次帶盧俊進城地時候。盧俊因為別人一句鄙夷鄉下人的難聽話,而與人產生爭執地事情。

  「咱們這些小村人,那些城裡人看不起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也不要為此事難過。咱們堂堂正正地賺錢過日子就行。不需去在意別人地眼光。」盧氏說罷看著遺玉,神色已經有些恍惚。

  遺玉瞅著她雖然盯著自己,但卻漸失焦距的雙目有些心慌,又聽她喃喃自語道:「若不是……你們兄妹也不用遭人白眼……」

  她聲音很小。又斷斷續續,遺玉只聽見她最後反覆地一句話似乎是「對錯」之類地字眼。從大半年前就存在腦海地疑雲再次升起。

  她努力克制住想要知道真相的衝動,真正融入到這個家庭以後她唯一一件到現在都覺得遺憾的事情,就是這件全家人似乎都知道,只除了她不知道的事情。

  但是她也不能因為自己的在意,就讓盧氏傷心,因為盧氏和兩個兄長都在盡力隱瞞她這件事,既然他們不想讓自己知道,那她就不能給家人徒增煩惱。

  哪怕他們之間有這麼一個「秘密」,他們始終還是最親密的一家人。

  剛好牛車行到一處顛簸的地方,兩人俱是一顫,一個抬頭一個回神,視線又對在一起。

  盧氏神色逐漸溫柔起來,一手拉了拉牛身上的套索,一手去輕輕撫摸遺玉的頭髮,道:「也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想起些以前的事情來,雖你還是個孩子,又神志不清了幾年,但娘總覺得你似乎有些什麼不同於他人的地方,你雖聰慧不及智兒,活潑不比俊兒,但有時卻比你大哥還像是個小大人。」

  遺玉聽她說完,先是一愣,然後回給她一個甜甜的笑容,道:「小玉只是覺得腦子裡什麼都很清楚,才不像大哥那個書呆子那,像個老頭子一樣。」

  她也知道自己掩飾過的行為舉止必定會讓盧氏生疑,並沒想過完全裝作天真不知事務的孩童,既然盧氏提出了,也就說明對方並沒有太在意她的「早慧」。

  「你這話可不要讓他聽見,難保他尋了你的短處笑話你。」盧氏失笑。

  遺玉不滿地嘟嘟嘴,想起盧智那小鬼的腹黑模樣又暗自打了個冷顫,不再對盧氏講盧智「壞話」,然後將話題轉移到比較好欺負的盧俊身上。

  今年糧食成熟的比以往早上半月,靠山村人都十分激動,因為收成竟比去年還要多上兩分,盧家的三十畝地也比以往多賺了半貫錢。

  遺玉因此纏著盧氏在院子裡整出了一小片菜圃,一丈長六尺寬的地方,盧俊幫著翻了地又擔來田裡的土給整治了一番。

  家人只當她是看著別家院子裡種些菜苗眼饞,也就由著她去了。但實際上遺玉拿這一小塊菜圃卻是大有用處,她放下前陣子焦慮的心態專心想過之後,還是決定等這種情況穩定幾年之後,再開始大規模使用自己的異能,而在那之前擺弄些植物給一家四口的生活添些趣味還是可行的。

  若說村裡糧田收穫之前,她還對大範圍內使用自己稀釋過的血液是否能產生作用而疑問的話,這場豐收就已經解開了她的疑心。

  她家三十畝地在村中算是多的,同她上輩子所知的計量單位有些不同的是,這裡糧田大概五百平米就算做一畝地,每二十畝又為一公頃,全村農民共二十多公頃糧田,多數種麥少數也夾雜玉米之類。

  儘管今年豐收也有去年秋天那場大雨和人們疏通土渠的作用,但遺玉卻清楚,受過旱的糧食能比往年更豐收,絕對是被自己鮮血所刺激的。

  只是三四滴鮮血,依然對這二十來公頃土地上的植物產生了作用,這樣一來大規模使用稀釋血液的問題迎刃而解,她也不用再擔憂以後因為要發家致富,逼得自己大出血了,要知道雖然只是在指尖上扎個小針眼,對女孩子來說還是很疼的一件事。

  不復一開始發現自己異能時的擔憂和患得患失,現在她是興奮並著對未來的憧憬的。

  在詢問過盧氏之後,她仔細地挑選三種連對方也不清楚作用的植物種下——薄荷、蘆薈還有蒲公英,這三樣分別是她從後山小林和村外的小河邊發現的物種,是在現代比較常見且她又熟知的植物。

  她從它們的生長地小心地各將其移植了一部分在自己的小菜圃裡,先是每日細心澆水照料,並不急著催生它們,直到那幾根蘆薈有些狀況不妙,才給它們使用了幾滴兌有她血液的清水,果然這蘆薈後來居上,長勢比那蒲公英和薄荷好上了許多,實驗之後她才慢慢給三種植物都澆了那特製的植物「營養液」。

  夏季到來後,她的小菜圃裡的三樣東西都已經進入了成熟期,盧氏對此十分稀罕,誇獎了她幾句之後就開始詢問她。

  「起初你擺弄這些,娘還笑話你都不知道施肥那,現在卻都長成了,你還真有幾分瞎玩的本事。」

  「小玉哪有瞎玩,娘,這綠葉子的草吃起來一股清涼味道,麻麻的可好玩了。」遺玉順帶著把薄荷向盧氏指了出來。

  果然盧氏立刻起了興趣,當下就摘了一片薄荷葉下來,因她從沒見遺玉在這上面施肥,也就用手指卟捏了幾下便含進嘴裡。

  「喲,這是什麼東西,這個味道!」盧氏驚訝的眯起了眼睛,又把嘴裡的葉子吐了出來,也不嫌髒,捏在手上仔細看了。

  「小玉也不知道,在河邊玩時找見的,以為會長出來花那,卻還是葉子。」

  盧氏皺起眉頭,道:「這都忘了說你,也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吃就敢瞎嘗,你怎地什麼都往嘴裡放,膽子比你二哥都肥了。」

  遺玉撇撇嘴,小聲回道:「您剛才不還是往嘴裡放。」

  盧氏耳尖聽見了她的嘀咕聲,頓時氣笑了,搖頭道:「你這孩子,越大越喜歡頂嘴了,娘平日不管你,怎地一淘起氣來還不讓人管了,你給娘聽著,以後這不認識的東西玩玩就罷了,要再胡亂吃,娘可就要罰你了。」

  遺玉連忙搖了搖小腦袋,道:「娘,這薄荷我都嘗好幾回了,也沒見身上有不舒服的呀,您想啊,夏天這麼熱,要是這東西能吃,我們拿它泡水喝,涼涼的多舒服,二哥也不用老喝冷水解渴,挨您罵了。」

  盧氏聞言舒展了眉頭,又揪了一片薄荷葉子下來,問:「你叫它薄荷麼,是哪兩個字。」

  遺玉這才發現自己說漏了嘴,只能伸手在地上給盧氏比劃了幾下,道:「義薄雲天的薄,荷塘秋色的荷,因為這葉子長同娘教我繡花時候的荷葉一樣綠綠的很好看,但又小又薄,所以我就叫它薄荷。」

  她一面瞎謅,一面又想到這時代的古怪,她既是學中國文學史的,自然是清楚成語一說是從南宋起始的,可在這個地方卻已經有了大量的成語詞彙,從一年前她開始學寫毛筆字起,盧氏和盧智就開始教習她一些慣用的成語及其解釋,同她那個時代所知道的竟然也差不了多少,只是有些典故出處不一樣罷了。

  「喲,前幾日才學會的成語,就拿來跟娘顯擺那,不過你這名字取的也算貼切。」盧氏見她聰慧可愛的樣子,也就消了剛才那份薄怒,伸手點了點她的小鼻子說道。

  遺玉嘻嘻一笑,然後說:「娘您放心罷,這東西就長在河邊,若是有毒,咱們平日飲水時就發現了,哪還等到今日。」

  「就你聰明。」盧氏想了想她的話,覺得有八分道理,於是便不再這一事上繼續說她不是,反倒興致勃勃地扯了幾片薄荷葉子下來回屋裡打算試一試她說的泡水喝的法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4:45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二章 三年之後

  盧家小院現今已不復三年之前木籬茅屋的簡陋,從一間屋擴建成了三間,原本的主屋被隔成兩間,西間是盧氏和遺玉的臥房,東間是堂屋還有灶房,院中又另蓋了一間夯土牆繞樑嵌木框的房子用來讓盧氏兄弟兩人居住。

  三年來盧家靠著田裡收成和糖葫蘆生意存了不少銀錢,前年又修整了新院多蓋了一間房子,還多有結餘。頭髮已經長長的遺玉終於不用再綁著兩根小抓揪到處跑了,盧氏每到有餘錢的時候都喜歡到集市上買些女兒帶的便宜物件來給她打扮。

  坐在主屋的窗前練字,遺玉梳著整齊的雙丫髻,露出光潔飽滿的小額頭,綁成蝴蝶結狀的鵝黃色髮帶因為她低頭而從兩腮垂下,白嫩的小手穩穩地執著毛筆,一筆一劃地照著桌上一本字帖臨摹,自從家中經濟好轉,每日練字已經成為她的習慣。

  手腕輕移,在最後一筆也完成之後,將毛筆暫擱置在外觀樸實的硯台邊上,伸手拎起麻紙頂端兩角一面,仔細查看今天練好的這張楷字,一面輕輕念出聲音:

  肅肅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

  肅肅兔罝,施於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

  肅肅免罝,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

  最後一字音落下,她又細細品味了一番這篇《兔置》的含義,難免想到每次盧智念這首詩歌時發亮的眼神,想來男兒都是有一顆報國之心的,雄心壯志生來就是男子特權,她大哥正值少年,雖比起二哥盧俊來說已經冷靜不少了,但到底是充滿了表現欲的年紀。

  盧俊今年夏天在武館正式上工做了大師兄,十三歲的他生的身強體壯,個子比所有同齡孩子都高上一頭,面容上不笑時也少了兩份稚氣,儼然已經是個俊朗的少年郎了,大概是因為鄉下女孩子總拿男子是否有力氣做農活為好男人的標準,他竟比飽讀詩書的盧智還更受村中女孩子喜愛一些,前幾日已經有人找上門同盧氏商量起了他的婚事,遺玉很難認同這個年代早婚早育的風氣,還好盧氏也不知道為什麼,拒絕了上門說親的人。

  「小玉,你在家嗎?」院中傳來一聲喊叫,遺玉聽到這個聲音暗自發笑,連忙收好已經乾掉的紙張,掀起席簾走了出去。

  院中站著一個瘦瘦的高個兒女孩,見到遺玉出來,立馬咧嘴一笑,說:「我當你不在家呢!」

  遺玉但笑不語。引著她進了堂屋,兩人坐在蓆子上說話。

  說來人地關係真實這世界上最複雜地東西。這個高個兒女孩子不是別人,正是幾年前同盧家有過不快地王氏的女兒李小梅。

  兩年前王氏不知從哪聽說盧氏靠著刺繡賺了不少錢,於是就上趕著自己女兒去了盧家求著盧氏教她女紅,自己卻不出面。儘管盧氏是個厲害的,對小孩子卻狠不下心來。家傳地繡工是不便教授外人,但她還是挑揀了一些旁的簡單易懂的針法教了一些給李小梅,後來遺玉手藝見漲,盧氏就直接把李小梅轉手交給她了。

  遺玉內心畢竟是個成熟地大人,又知道這李小梅只是腦子比較直,並不像她娘一樣是個喜歡找事地主,自然也不會因為前事和她一個小孩子計較什麼。且小春桃也在她這裡學繡,再多一個也沒什麼差別。

  她就認真教了對方可以外傳地針法。偶爾她也同小春桃一起認些字,一來二去三個小姑娘就熟了起來,算是村中這個年紀裡關係最為要好的了。

  「小梅姐,你兩手空空地來,難道不是為了學我的新花樣,倒是準備蹭一頓午飯麼?」坐下之後,遺玉才發現李小梅並沒有帶來她的刺繡工具,心裡清楚這肯定又是王氏給出的主意,為了佔她家一兩塊布的小光,這種現象也已經屢見不鮮了。

  但她清楚眼前這個臉色發紅的女孩並不是自願這樣做,因此打趣了一句之後便不再多言,起身從一旁的樺木矮櫃裡取了繡筐出來,挑出一塊質地柔軟的絹帛遞給對方。

  「不用這麼好的。」李小梅看了她手上的底布沒有伸手接,抿著嘴唇輕輕搖了搖頭。

  遺玉也不堅持,雖然她知道如果李小梅沒有拿回家一塊絹帛必遭王氏一頓狠罵,但既然對方堅持要維護那份單薄的尊嚴,她也不便說破,畢竟每個人都有一份不可碰觸的底限。

  遺玉坐在蓆子上給一塊普通的繡布上了繃子,又挑好了線,一點點向對方解說今天要教給她的鯉魚圖,因為圖案比較複雜,遺玉事先讓盧智繪好了一張水墨鯉魚圖出來,此時拿給李小梅看,也讓她條理清晰了不少。

  雖然沒有遺玉這樣好的記性,李小梅在刺繡上卻是難得的有天份,只學了兩年就有模有樣的了,遺玉見她既肯下功夫又有這方面的喜好,於是偷偷背著盧氏教了李小梅幾樣家傳蜀繡中不大緊要卻十分有用的針法,諸如散針、打子之類的。

  「小玉,這圖是你畫的嗎?真好看!」李小梅細細地看了這張鯉魚圖,抬頭用崇拜的眼神看著她。

  「不是,是我大哥畫的,我哪有這本事,字還沒寫好那。」她確實不大喜歡畫畫兒,比起書畫皆通的盧智差了不少。

  「呀!是盧智哥畫的,難怪這麼好看!」

  遺玉看著李小梅每次聽到盧智名字後變得發亮的眼睛,搞不懂為什麼盧智對她態度並不怎麼樣,這小丫頭還會對他有意思,只能將其歸結於沒有理智可言的少女情懷。

  在她看來兩人之間實在沒什麼那方面可能,倒不是她看不上李小梅,就是王氏也斷然不會同意自己女兒嫁到她的對頭家中,似乎前幾日她還聽說王氏在附近趙鎮裡找了一戶殷實人家準備讓小梅嫁過去,男方品行還好,就是一條腿有些坡所以耽誤了幾年婚事,年近二十還未成親。

  兩人一邊閒聊一邊做活,不知不覺已近中午,遺玉看看外頭天色心中盤算著中午吃些什麼好,後院的母雞今早下了兩個蛋,一會兒可以央盧氏做個蛋羹給他們兄妹嘗嘗。

  李小梅又做了一會兒便拿著東西回她家向王氏交差了,遺玉也收了東西,去院子裡抱了柴準備生火等下做飯,入春時節溫差總是較高,早上被凍的打冷顫,這會兒等她添柴生火開始燒水時光潔的額頭上已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遺玉比起三年多前長開了一些,雖然臉蛋仍舊是圓圓的像一顆小蘋果,但眉眼卻已有了三分麗色,不似當地女孩略微粗糙的長相,她五官要精緻上許多,但也不豔不雅的,總的來說就是一個「俏」字,尤其是一對眼稍略微長的大眼,笑時好似兩枚勾玉,凝眸卻如一對垂星,下眼瞼上兩條晶瑩的臥蠶更讓那雙烏黑的眸子明媚許多。

  鍋中的水燒到一半,盧氏就掀起簾子進了灶房,見到那小人兒憋紅了小臉正想要把昨天打掃時放歪的水缸推正,連忙上前攔下,攆她出去玩耍等開飯,遺玉故意裝成生氣的樣子撅著嘴晃蕩出去了,耳中聽著盧氏的笑罵,抬眼就看見坐在飯桌前蓆子上拿著一卷書似笑非笑地看著她的盧智。

  「怎麼,又把你趕出來了?」

  「啊嗯。」

  「怎麼,還生氣那,你也要體諒娘,她只是擔心你把灶房給燒著罷了。」

  盧智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過了一會兒才發現低著頭的遺玉並不準備搭他的話,於是便伸手在她圓嫩的小臉蛋上掐了一下,遺玉吃痛抬頭去看他,只見那張愈發清俊的少年面孔上笑意清晰起來,卻讓她看了牙癢癢的。

  也不知道為什麼,她越長大家裡人反而越喜歡拿她打趣,由於盧俊在趙鎮武館做了「三師兄」後心性成熟了不少,大家開玩笑的對象竟然漸漸換了人,偏她還只能生生地憋著。

  遺玉知曉自己說不過他,「哼」了一聲就轉身去院子裡照看她的小菜圃了。自從三年前她開始擺弄這些植物,家人從一開始的不在意到後來的看熱鬧和現在的明顯期待。

  因這小小的一片菜圃,可讓盧家的小日子多了許多趣味,那薄荷葉子泡的茶水既清涼又潤喉解渴,盧智最喜歡在唸書之後喝上一碗。

  蒲公英的鮮嫩莖葉洗淨之後壓碎和在麵裡烙出來的餅帶著微微的清香,這是盧俊現在最愛吃的主食。

  蘆薈葉擠出的汁液塗在臉上既能防止乾裂又能潤滑肌膚,盧氏前年春天在她的安排下發現這東西還可以治療皸裂並且有美白效果之後別提多高興了,雖然她不用整日風吹日曬,但到底是經常下地的,又有哪個女人真的不怕自己變老變醜的,就算是個寡婦也不外乎如是。

  後山林子裡到真是有不少稀奇古怪的植物,後來她又分別移植了一些其它的物種,都是棵株較小又有著特殊作用的,盧氏見她真能弄活這些個東西,也就沒了一開始看熱鬧的心思,轉而支持起她這一項「愛好」來。

  據朝廷相關規定,年滿十四歲又尚未參加過「童試」的各州學子,可於正月通過附近州縣的解試,及第之後再入京拜司供,經由舉薦後便可入四月份的「春闈」參加禮部試。

  貞觀五年,秋後就滿十四歲的盧智終於可以參加明年的科舉。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三章 禍端漸顯

  離靠山村最近的一座小鎮,名叫張鎮,最早時候它並不是叫這個名字,只因十年前一名張姓舉人舉家牽來鎮中,又捐錢修了鎮上唯一的一座橋,那橋取名張橋,而這張舉人因此做了鎮長以後,這個小鎮自然就被人稱為張鎮了。

  張鎮長現今已年過五旬,家中正室去年病逝只餘兩個妾侍,卻始終沒能生出一個兒子來,直到前一陣子張家中來了一個落魄道士一語言中關鍵,說是這張鎮長——張繼賢本就命中無後,因此無需再做念想。

  張繼賢本就是個頗信命理之人,見了這位「道骨仙風」的道長又聽他語帶玄機自就信了十分,只好吃好喝地供著以求一個破解之法。

  那道士白吃白喝了半月有餘,才給這張家指了一條「明路」,說是必需要張繼賢娶一八字帶火的寡居婦人才可得償所願。張鎮長深信不疑,當下請了鎮上一有名的王姓媒婆,許下重金委託她給四下打聽符合這種條件的婦人。

  話說這王媒婆和靠山村到有些淵源,她的一個本家侄女就是嫁到了那個小村子,兩家之間逢年過節頗有些來往,因此沒少從她侄女那裡聽說靠山村內的閒事。其中最常講的就是一個帶著兒子被趕出婆家後又生了個傻子閨女的寡婦盧氏。

  她被張員外委託尋找八字相合的寡婦,首先就想到了靠山村的盧氏,張鎮上符合條件的寡婦也有兩人,只是在這鎮中居住多聽聞了鎮長家內院的閒事,又有誰會願意結這門親的。

  況且那盧氏聽著也是個會過日子的,能夠育有兩子一女又是個好生養的,真對了八字再說給張員外的兒子少不了要加些酬金。

  於是這王媒婆領了差事之後第二天就借了一頭花驢騎著朝靠山村去了,到了靠山村她並沒有直接找上盧氏家門,而是先尋了自己的內侄女王氏商量。

  王氏本來見了自己姑媽挺高興的,但聽她說完來意心裡就起了揪,這門親事卻是極好的,給一個舉人出身的鎮長老爺做繼室對於村婦來說,可是提著燈籠都尋不著的好事。但是這好事要落到了盧氏頭上那就讓她不忿了,憑什麼那麼一個被婆家趕出來又拖兒帶女的寡婦能有這等姻緣?

  王媒婆看出自己侄女臉色不對,就問:「可是有什麼難處?我瞧這門親挺好的,怎麼她還能不答應?」

  王氏也不拿自己親姑媽當外人,當下就把自己的心思說了,卻換來王媒婆一陣嗤笑。

  「我當是怎麼回事,原來是你看不得人家享福。不過你卻是不知道,這富貴人家地繼室可是好當的麼。且不說那張鎮長人品,單說他家那兩個妾就是出了名的難纏人物,當初正室還在就被那兩個媚子氣地整日離不開湯藥,這位爺又因寵愛妾室對此不聞不問。鎮上不少人都知道那張繼賢地大老婆就是被兩個妾給作死的。真要是嫁了進去,承不了香火都是小事。指不定什麼時候就被那大戶家裡養出來地妾給使了絆子,連命都說不準什麼時候搭裡面了。」

  王氏聽完她的話卻皺起了眉頭,她本就和盧氏結有梁子,看不過對方好也是正常。可借了這件事去毀人,她也還是有些猶豫的。

  王媒婆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又拿眼神打量了一下王氏,問道:「怎麼,又不忍心了?」

  見王氏搖頭卻不答話。她已猜到七分自己侄女地心思,話鋒一轉,又笑道:「扯得遠了,這要事成也需得知她八字才行,那盧二娘地八字也不知是否配那。不如這樣,你們村長那頭應該是有底子在地,你且去問了,回來我們再做打算。」

  「也好。姑媽在家等我罷,我去去就回。」話說到這份上,王氏雖猶豫卻也不好推辭,便應下了。畢竟未測盧氏八字之前,說什麼都言之過早。

  王氏到了村長家後,才知道趙村長因帶盧智到青陽縣所以出門去了,她便藉口要替自己閨女李小梅酬謝盧氏授藝之恩打探了那盧氏的生辰,村長媳婦本就是個嘴上不大把門的,三言兩語後就尋了存在家裡的戶籍底子給那王氏查了。

  再說王氏回到家中,因那王媒婆因是個做紅事的人,僅聽了那生辰後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劃拉了兩下,面上已帶了三分喜色。

  「這盧氏卻是個火旺之人那。」王媒婆喜道。

  這邊王氏聽了卻說不上心裡是個什麼滋味,要說她和盧氏結怨也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盧氏對自己女兒又多有照顧,但眼瞅著盧家現在村中的日子越來越好,甚至比他們這些原住的居民還紅火幾分,她眼紅之餘怎會輕易放下心中積怨。

  王媒婆測出盧氏八字,驚喜之餘心中也鬆了口氣,似乎預見那大筆賞銀進了自己口袋,可抬眼再看自己侄女的仍是猶豫不決的神色,卻是微微攢眉,這門親因兩地間隔,事成前還必須要在這邊有個自己人照應不可。於是她思量了一番,對著尚帶的猶豫王氏道:

  「桂香,你還怕那盧二娘吃了虧麼,唉,我剛才只想著應些你的心思,卻是說的有些說的大了,其實她嫁過去也不是什麼壞事,耳聞她也是個有心眼的,但凡不是太蠢,又真替張老爺留了後,怎地會沒有好日子過,那可是一鎮之長的夫人那。」

  王姑媽說完看了看王氏已經變得鬆動的神色,眼珠子一轉又道:「怎地,我記得那盧二娘不是還曾打過你一頓麼,你倒是不記仇,還替人家打算。」

  王氏聽完她的話後臉色一白,想起自從幾年前和盧氏鬧了一場之後村裡人總是在背後說她閒話的事情,又揣摩了一陣她姑媽前後的話語,狠狠心告訴自己:事真成了那也是給盧二娘做了好事,改嫁給鎮長做正房夫人,不比當個寡婦強麼。

  王姑媽見王氏終於點頭答應,頓時臉上笑出了十幾層粉褶子,聲音也軟了下來,「這樣最好,這事辦不成也就你姑媽我弄了個沒臉,辦成了卻少不了你那份酬金。」

  兩人達成共識之後,又商量了片刻,便一起出門去了盧家。

  待她們走後沒多久,一直躲在灶房裡偷聽的李小梅才慘白著一張小臉探出了半邊身子來,看著她娘和姑婆兩人遠去的背影,咬緊了下唇。

  到州縣參加解試的名額是需要鄉鄰保舉推薦的,所以今天一早盧智同趙村長一起去了青陽縣。因登記需要用到戶籍證明,遺玉昨天晚上才第一次見到了自家的「戶口本」——在這裡叫做「手實」的一張薄紙。

  上面條理清楚地記載了他們一家四口的性別生辰,家中田產幾畝房屋幾間,以及從何時何地轉籍到這青陽縣轄區的,最上頭的戶主的名字自然是她娘盧氏,旁邊還用紅印蓋了一個小小的「女」字,這大概就是所謂的女戶了。

  這個年代人們轉籍是不需要你在原來的戶籍所在地開證明的,只需要你在當地住下並且購買了田產,就可以申請辦理一份手實登記入當地的籍冊,成為該地方居民。朝廷政策對女人較為寬鬆,寡居或者年過三十尚未婚配者都可以申請辦理「女戶」,享受到每年稅收減一分的政策。

  當朝在稅收上實行租庸調製,每年五月按家中男丁人口收納,並且徵召年滿十五歲的男子參軍,地方戶籍管理部門是會在這個時候更新一次籍冊的,這時轉籍的家戶自然也就會因沒有按時交稅服役而被消去在該地的戶口,避免了三年一次人口統計上的較大誤差。

  如果認為可以借此逃役那就大錯特錯了,在這個年代,沒有戶籍證明的人不單單是黑戶那麼簡單,一旦被人告發就會直接發配到國土邊區,作為流民登記在冊,不僅後代朝廷永不錄用,還要被打上賤民的印記,所以移居別洲的唐朝子民都會很自覺地辦理手實。

  盧俊和趙村長出門後,家中就只剩下盧氏和遺玉,兩人坐在堂屋圍著火盆趕製盧俊盧智的新衣,依著盧智的本事一家人都不認為他會在解試中落榜,盧氏早就安排好讓盧俊向武館請了假,等解試放榜之後陪同盧智入長安參加春闈。

  因盧智報考的是常科中進士一科,春闈前需得拜訪長安司貢以獲舉子名額,穿的太過寒酸難免遭人白眼,所以盧氏一個月前得了年前最後一筆賣冰糖葫蘆的錢後,就在縣城給他挑了最好的錦綢和絲線,憑藉這自己的手藝,怎麼著也要給他置辦兩身在長安城也穿的出氣派來的衣服不可,順帶也讓陪考的盧俊佔個便宜。

  盧智對此一笑置之,雖不打擊他娘的熱情,但也沒表現出贊同來,只專心溫習他的功課,等待著應試。

  火盆裡的碳燒的差不多了,盧氏就將手裡的衣物放在了一旁的蓆子上,準備去灶房再拿些木炭來,剛起身就從只掩了半扇的門裡看見院子門口站著的兩個人,再一瞅便認出了其中身穿灰藍布衫的王氏,另一個眼生的婆婦卻不知是誰。

  雖然她不大待見王氏,但都上門了又不能往外趕,只能走出去迎上正往她家院子裡走的兩人,抬眼掛上一絲客套的笑容,卻沒等她開口,那細眉濃妝婆婦就搶了先。

  「喲!這就是盧二娘罷,嘖嘖,當真是百聞不如一見那。」

  盧氏看著她一張口臉上就換了一副表情,那眉眼扯出奇怪的笑容,臉上的白粉一笑之下似是抖落了一些下來,看著她的眼神更是奇怪,不像是打量人倒像是貨物,不由微微攢眉。

  「你是?」

  那婆婦這才微微收斂那副誇張的表情扯了一把身邊的人,王氏卻是有些抹不開臉面,勉強壓下心中看見盧氏就不爽快的感覺,咧出一個乾乾的笑容對盧氏說:「二娘,這是我本家住在張鎮上的姑媽。」

  「哦,原來是王夫人。」盧氏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王氏。

  「瞧你喊的,我哪敢稱夫人那,你隨桂香一道喊我姑媽就成。」

  「我還是喊您一聲王大娘好了。」

  那王姑媽便順勢應下才說道:「二娘,今天過來卻是有件好事要講予你聽,你看咱們還是進屋去說罷。」

  盧氏點點頭,雖然心中疑惑,但還是將二人請了進去。

  遺玉坐在火盆邊,剛才院中的對話她已聽到,見著跟在她娘身後走進屋子的兩人,猶豫了一下後還是禮貌地叫了兩人。

  「王嬸,婆婆。」

  那王姑媽一進門就瞧見了坐在火盆邊拿著花繃子穿針引線的小姑娘,穿著一身粗錦蘿綠色的及胸襦裙,外套一件鵝黃綢面的半袖短襖,胸前垂著兩根黑亮的麻花辮子,各繫一根草綠色髮帶,白嫩的小臉上一雙靈動十分的桃花瞳正俏生生地望著她。

  好一個天生麗質的俏丫頭,王姑媽在心中讚歎,片刻後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臉色有些古怪地向遺玉回了個點頭禮,扭頭問盧氏:「二娘,這、這可是你女兒。」

  見盧氏點頭後她輕吸了一口氣,然後埋怨地瞥了一眼王氏,暗自怪她竟然騙自己人家閨女是個傻子,這模樣這眼神的小丫頭若是個傻子,那恐怕整個趙鎮都找不出來一個好的了。

  王氏被她姑媽盯了一眼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這才想起自己雖告訴過她自己幾年前挨打的事情,但卻始終沒提過人家閨女早就神志清醒,當下臉上就有些掛不住,但還是強忍住沒有露出太過尷尬的神色來。

  且不說盧氏能否看的出二人之間短暫的互動,向來擅長察言觀色的遺玉一眼就看出了兩人間這短暫的不自然,再一聯想盧氏為人,不難猜出她肯定是對這王姑媽說了自己不少「好話」,心中嗤笑,但面上還是做足了乖巧懂事的工夫,起身向二人行了一禮後,就進灶房取木炭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4:57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四章 盧氏發飆

  且說三人坐下後,那王姑媽並不急著提她的來意,而是把目光繞著身處的這間屋子環顧了一週,從橫樑到屋頂,再至桌案席櫃,最後才落在了眼前將要燃盡的火盆子上。

  盧氏看著這王姑媽打量的眼神和王氏偷瞄她的目光,心中陡然升起一股煩悶來,見兩人都沒有先開口的意思,輕咳一聲之後,問道:「方才在院子裡說要講與我聽的事是?」

  王姑媽把定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來,雙手扣在臉前呵了一口暖氣,一股煙白的哈氣冒了出來,她並沒回答盧氏的問題,反而道:「二娘,你這屋子夠清冷那,冬天光燒這木炭火盆可是不夠暖和,晚上可還睡的過去?」

  盧氏淡淡答道:「我是個不怕冷的,家中孩子也沒那麼嬌氣。」

  王姑媽臉色微變,又道:「怎地不見你那兩個兒子,我聽桂香說了,那可是現今這靠山村裡數一數二的好兒郎了,二娘有福氣,這兩個小夥聽說都是極其孝順的,以後找了媳婦,你可是少不了要享福喲!」

  「借您吉言。」

  「喲,這是給誰做的衣裳,這、這料子可是極好的那。」見盧氏油鹽不進的樣子,王姑媽心頭微覺不妙,順手拿起先前被盧氏放在一旁蓆子上只餘袖口處尚未縫製好的衣衫,似乎是想找些話題,可摸了兩把那料子卻愣了愣。她雖耳聞盧家並不十分寒苦,沒想到真個見了卻是另一番景象。

  從剛進門看見那小丫頭的衣著到現在手上這料子可都不是什麼窮苦人家穿起的,暗道這小村落裡的一個寡婦手頭竟還是有幾個錢的,等她得了這門好親自己說不定在這邊也能撈上幾個。

  盧氏見她不談正題,反而拉些偏的歪的來講,不由隱隱有些不耐,臉上雖未帶出,但說話的語氣就不那麼好了:「王大娘,您有事且直說罷,我這裡還有活兒要做。」

  一直坐在一旁陪襯的王氏聽她語氣漸變,剛才進門時那種彆扭勁兒頓時不見,習慣性地撇了撇嘴道:「料子卻是好料子,就不知人是否有福氣穿。」

  村中誰不知道盧家的大兒子過來年就要參加縣中解試,趙村長還誇那盧智是個有舉人底子命的,明年肯定能夠高中。王氏一看那衣服樣式,就猜出這大概是給她那「舉人」兒子做的,心中嫉妒盧氏有個能給她爭臉的兒子,說話時難免就把積壓已久的酸氣露了出來。

  盧氏當然不是個願意受氣的主。等她話音一落就直起了身子,語氣比起剛才更加冷淡:「你要是真沒的事做來找我閒扯這些個,就請回罷。我這屋既小又凍地,別再病著二位。」

  王姑媽聽了自己侄女的話就暗道她不著調,見盧氏準備攆人,連忙收了個財迷地心思,偷擰了一把坐在她身邊待要張口地王氏,用眼神示意她正事要緊,又一把拽著盧氏地胳膊輕輕將她往下拉扯。打著圓場道:「二娘這是做什麼,剛進門就把我們往外趕麼。趕緊先坐下,我這就講了那好事給你聽。」

  伸手不打笑臉人。況且盧氏真是被勾起了一些好奇之心,就順勢坐了下來。卻再也不看一眼憋氣地王氏。

  「二娘,你可知那張鎮上的鎮長張繼賢老爺?」

  盧氏點頭,她是知道有這麼個人。卻不明白這王姑媽要說地事和那張鎮長有些什麼關係。

  「那他家中現今尚無正室在房,你可知道?」

  盧氏聞此心頭一跳,已有些不大願意繼續聽她說下去了,但王姑媽卻不等她答話,就又自顧自地開了口。

  「這張老爺可是個好歸宿,雖說是武德年間的舉子,但到底有功名在身的,家中又有良田十傾,房子是這張鎮中蓋的最氣派最寬敞的——」

  「王大娘!」盧氏直直打斷王姑媽的話,而後聲音略帶僵硬地說:「這等好事我不想聽,且請二位回罷。」

  王姑媽被岔了話,先是一愣而後又聽盧氏直白的送客之言,心中雖然升起一股不妙來,但還是強打起笑臉,接著道:「二娘,我這話還未說完,怎地你就不想聽了。」

  「不用講了!這話我聽不起!我盧二娘雖是個寡婦,可卻沒想過這輩子再改嫁給誰,你且歇了這心思尋旁人去罷!」盧氏到這時候怎會還不明白今天這二人的來意,她心中氣惱,便直接把話攤開來講。

  王姑媽心頭的不妙之感得到落實,由於驚訝和不解,臉色再不復剛才的強笑,來前她本以為自己什麼都打算好了,可她真是沒有想到盧氏在看透她的來意後,會這麼直接就拒絕,這可是成為一鎮之長夫人的機會,眼前這麼個弱質無依的婦人竟會拒絕!

  這邊王氏一看盧氏拿了臉子出來,卻再也坐不住,全然忘記自己這趟過來的目的,直直從蓆子上站了起來俯看著盧氏道:「哼,急敗什麼,也不見得就是你了,雖說生辰八字配的上,但你當隨便一個拖兒帶女的寡婦就能做鎮長夫人來著。」

  尚在驚訝中的王姑媽一聽王氏開口就知道不妙,再看盧氏已經完全變黑的臉色,忙再次伸手扯了一把王氏,卻不料對方更加口快:「姑媽您別拉我,讓我把話說完,不然她還真當自己真是個稀罕人了,若不是看著是個能生養的,想著能給張老爺添個兒子,用得著找這麼個不明來路的麼!」

  這話說的卻是難聽至極,將女子名節都扯了進去,因此王氏話音弗落,兩道厲喝同時響起:

  「桂香!」

  「你給我滾!」

  王姑媽和盧氏一起喊出聲,一個是一臉懊惱,一個則是一臉憤怒。

  盧氏喊完也不等她們再反應,就伸手去推了兩人,想把她們攆出門去。王氏一見她都動手了,自然也不肯吃虧,反扯住盧氏伸過來的一隻手腕,兩人中間夾著那王姑媽,就這麼鬧了起來。

  一直在一旁灶房豎著耳朵偷聽的遺玉,早在盧氏大喊出聲時候就躥了出去,趁著三人還在推搡的時候,拎著院子裡那把一人高的大掃帚跑了回來。

  進門舉起掃帚就朝正對著她的王氏和王姑媽兩人後背拍去,嘴上一邊喊著:「不要欺負我娘!」手上的力氣卻沒少使,雖說她只是個年近九歲的孩童,但勝在這掃帚棍子夠長掃帚苗子夠硬,挨上一下不疼那是不可能的。

  王氏前幾年曾經被盧氏一頓掃帚打怕過,心中陰影下連反抗都沒想過,只顧著躲避,卻累及她身旁的王姑媽也一起跟著她倒霉。

  遺玉三兩下就把兩人嚇到了一邊去,盧氏這頭得了空閒,抬眼看見遺玉尚舉著那根比她矮不了多少的大掃帚一副滑稽的樣子,心情突然大好,略微提高聲音喊了遺玉一聲後,衝她伸出了一隻手。

  遺玉聽到盧氏的喊聲,連忙回頭,默契地將手裡的「武器」轉移到對方手上。

  盧氏雙手握住了掃帚棍子,心中豪氣頓生,緊接著也不等靠在牆邊得了喘氣功夫的二人回神,雙手一揮又向她們掃去。

  「出去!你們給我出去!」

  遺玉看著她娘像攆雞子似的把人給趕了出去,剛才躲在一邊偷聽時候壓抑的怒氣得到緩解,走了幾步靠在門框上看著外面的情景「咯咯」笑了起來。

  暫且不說那對因發洩了心頭怒氣而神清氣爽的母女,這頭王氏和王姑媽一路上被看見她們的村裡人指指點點,灰頭土臉地跑回了李家小院。

  從兩人走後就一直坐在屋子裡胡思亂想的李小梅看見她們這幅模樣回來,吃了一驚後,也不知她們那主意是否打成,心中仍然忐忑。她同遺玉兩年交好,又多受盧氏照顧,自然不願意見著自己娘親和姨婆合謀去害人家。

  王氏一進門就大叫晦氣,支了李小梅去倒茶水,也不顧一身土灰就坐了下來,口中唸唸有詞地罵著盧氏一些難聽話,待王姑媽重重咳嗽了兩下,才發現自己竟然把她涼到了一邊,趕忙又起身把她扶了過來坐下。

  王姑媽卻是使勁瞪了她一眼,稍後接過李小梅遞上的茶碗喝了一口熱水,順了順氣,一言不發地坐在那裡沉思。

  王氏也不是傻子,看了她姑姑臉色不對,這會兒喝了熱茶又冷靜下來仔細一想,確實是那會兒自己話多了,她倒不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對,只認為自己全是被盧氏那個樣子給氣的,才說了幾句不經腦子的話。

  可她又知道自家這個姑媽的脾性,雖然面上是帶著七分善色的,可實際卻上卻是個不肯吃虧的主,就怕因為今天的事情連帶自己一起被她埋怨上,連忙收了心思說起軟話來。

  「姑媽,您不打緊罷,剛才那瘋婆子可有打痛您?」

  這王姑媽卻看都不看上她一眼,更別提回話,王氏卻是不知她心思,咬咬牙,又道:「姑媽您彆氣了,今日這事都、都怨我要爭一口氣也不看個時候,可是我一看她那張狂模樣就氣不過來,要不、要不我再過去同她好好說道說道?」

  王姑媽總算拿眼角斜了一下王氏,開口恨恨說道:「你還好意思說人家,你說說你剛才是個什麼樣子!若不是你在一旁三番五次地瞎摻和,人家能把咱們攆出來麼,去之前我怎麼同你講的,你又是怎麼答應我的!唉,我這次算是丟大人了,做媒說親這麼些年,還是頭一次被人拿了掃帚棍子給打出來的,這口氣叫我怎麼咽的下去!」說完又想起盧氏拒絕她時那堅定的神態,好不容易有些緩解的臉上神色重新變得難看起來。

  「對!咱們也不能白挨一頓打,剛才是一事情急我沒反應過來,要不咱們再找她去?」

  「這個不忙,你且告訴姑媽句實話,這盧氏同娘家和夫家人可還有聯繫?我先前看著那模樣可算是衣足食飽,怎地一個寡婦有這能耐?」

  「沒有啊,這都在一個村子裡過了那麼些年,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她有什麼親戚來往我還不知道?就這麼四口人沒旁的了。」

  「如此倒真是個無依無靠的,那這事就好辦了,你且容我想想……」

  王姑媽話畢也不理會滿頭霧水的王氏,只漸漸眯起了眼睛盯著自己手上那尚冒著熱氣的茶碗,神色不復再盧家那副好說話的模樣,反倒帶上一股陰厲。直到碗中茶水變涼,她才謹慎地吩咐李小梅到外面守著門,待門緊緊闔上之後,轉身小聲地同王氏交談起來。

  兩人都不知道,一直守在外面的李小梅靠著門邊,偷偷將她們的密談聽了個一字不落。

  小半個時辰後王氏才笑嘻嘻地開門走了出來,喊李小梅抱柴起灶做飯,卻自始至終都沒注意到自家閨女低垂的腦袋下掩蓋著的青白面色。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五章 夜深驚聞

  那天王氏姑侄到盧家說媒的事情,盧氏後來交代遺玉不要對她兩位兄長提起,盧智臨考在即,遺玉就算沒有得了她娘的指示也是斷然不會拿這件沒能說成的事去亂他心神,於是兩兄弟就被隱瞞了這段烏龍事件。

  後來直到盧智考完瞭解試,王氏和王姑媽也沒有再去過盧家,這也讓本來還有些不大放心的盧氏和遺玉暫時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專心地等待青陽縣放榜的日子。

  二月初一,盧氏寅時三刻就起穿戴好去起灶做早飯,後來兄妹三人也陸陸續續起了,都梳洗好後,盧俊去院子裡餵牛,盧智則接過了盧氏做飯的活,好讓她去幫遺玉梳頭。

  卯時一刻,一家四口吃罷早飯鍋碗刷好,院子打掃乾淨、菜圃裡澆過水、雞也餵過之後,盧氏拎上囊袋同盧智一起「哢哢」兩聲將兩間屋子落了鎖——盧家人要去青陽縣看榜了。

  盧家的大黃牛比起幾年前強壯有餘也穩健不少,一路拉著四個人小跑也不見吃力。

  盧俊坐在前面趕著牛車,車上盧氏一邊同盧智打趣,一邊還不忘摟緊靠在她懷裡因起的過早這會兒開始犯迷糊的遺玉。

  「智兒,可有擔心今次榜上無名?」

  「娘放心,兒子怎地也要讓您做那兩身衣服派的上用處才是。」

  「這要是中了,初八就要往長安去了,娘給你準備的衣服也不曉得夠不夠穿。」

  「夠的了,入試到春闈放榜滿共也就三個月,屆時無論如何是要歸家的。」

  說起來,雖對盧智才學很有把握。但真當一家人擠在青陽縣城衙門口的人群中等待放榜地時候,臉上神色最為輕鬆地卻還是盧智本人。就連兩世為人的遺玉此時也不免心中犯揪。

  「俊兒。你力氣大眼神也好,等下那張榜的出來,你且擠到前面去仔細尋了你大哥名字。」盧氏交待盧俊道。

  「唉。我一準把大哥名字從榜上找出來。」盧俊應聲道,說完還怕盧氏不放心,又補了一句:「您就放心罷。上面有沒有大哥的名字,我都給他找出來!」

  「渾說!上面怎麼能沒你大哥名字。」盧氏這會兒本就有些緊張。再被盧俊這麼一攪合,就怕起萬一來,巴掌便毫不留情地落在他後腦勺上。「若是上面沒你大哥名字,那必是你看花了眼!」

  「我怎麼會看花眼那,我眼神兒最好了。要是真沒大哥名字,那肯定是他沒考上——哎喲,娘您又打我!」

  兩人這邊鬧著,那朱漆衙門大門卻在這時被慢慢推開,八名灰衣衙役小跑出來開始喝令四周民眾散開,等到在衙門一旁的牆面前餘出七八步的空地之後,又有一個身穿深棕官服的縣衙主簿手捧一托卷從門內走了出來,由兩名衙役護著到了那面牆前站定,才將手中榜書交由兩人一起展開,張貼在了牆面上。

  等到那主簿又在衙役的護送下退回衙門口,才高喝了一聲:「探榜!」

  本來攝於官府威嚴不敢上前的民眾這才一股腦地蜂擁而上,盧俊順勢就躥進了人群裡,盧氏卻一手拉著遺玉一手拉著盧智反朝後退去,只剛那主簿話音一落身邊擁擠一陣,現在人都跑到前面去了,母子三人頓時四週一空。

  「怎地還不見回來,找個名字這樣難麼!」三人剛退到衙門對面客棧前的一棵老樹下,盧氏便開口道。

  「娘,二弟才剛剛擠進去。」盧智嘆了一口氣,任由盧氏攥緊了他的一隻手。

  「是啊娘,人這麼多,二哥哪能這麼快出來。」遺玉插嘴道,她倒是沒有盧氏這樣擔心,對盧智的能力她是九分信任的,剩下一分也只是擔心有什麼意外而已。

  盧氏聽了他們的話點點頭也不再說話,只是微踮著腳尖,雙目直直地瞅著張榜的那邊,似乎這樣就能讓她從那一大群人中尋出盧俊的身影來。

  遺玉看著街對面擁擠的人群,耳中嘈雜的聲音裡尚能分辨出幾聲尖叫和哭喊,難免想起自己高考後在孤兒院門口的小報亭裡用公用電話查分數的事情,那個時候自己的心情大概也是同眼前這群學子一樣,心中充滿了期盼和擔憂的,等知道結果之後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

  「娘!」尚未到變聲期的盧俊,音色清亮,在這喧鬧的街上第一時間傳到了遺玉的耳中,緊接著她只覺身邊人影一晃,盧氏已經快速衝了過去,一把扯住剛從人堆裡掙扎出來的盧俊。

  「怎麼樣!尋著沒!」本就被人群擠的七葷八素又被各種氣味熏得五迷六道的盧俊,被盧氏這麼猛地一扯,別說是答話了,方向還找不著呢。

  「你倒是說話啊!有沒有看見你大哥名字!」盧氏這會兒也顧不上她小兒子尚且衣髮繚亂,見他呆愣地樣子只恨不得再賞他一巴掌鍋貼才好。

  樹下的遺玉和盧智見此連忙上去攔了,盧智道:「娘,容二弟喘後氣先。」

  「娘!」好不容才緩過氣的盧俊,衝著眼前一臉期待之色的三人,嘴巴一咧露出一口在遺玉常年監督下潔白發亮的牙齒,高聲道:「娘!兒子跑的可是最快的了!誰都沒能把我擠開去!」

  遺玉見到他二哥這幅傻樣,眼角一抽撇過頭去,果然下一刻就聽一聲悶響伴著盧俊地哀嚎響起。

  「叫什麼叫!趕緊說!」雖然見他樣子心中已放下八分,但還是想親口聽到實信兒的盧氏一巴掌蓋了過去。

  「嗷!娘您又打我!」盧俊後腦一疼臉上帶了三分委屈,但又見盧氏大眼一瞪,生怕再挨上一下的他連忙搶聲道:「有有有!有大哥名字,還是最前面呢!哈哈,我一去就看見了」

  只說到這裡,後面他邀功的話卻是沒人再聽了,盧氏一把攬過身邊已經同她一樣個頭的盧智,大笑道:「好兒子!娘的好兒子!」

  「我就知道大哥一定能中!」遺玉也在一旁笑眯了眼。

  一家人在這邊樂呵的時候,那頭人群中卻是被抬出來了好幾個暈倒的人,有是因為名落孫山而受不了打擊的,有的卻是因為榜上有名而激動的,但不管怎麼樣,各州縣的解試也都已經正式結束了,上榜者可以準備著進京拜訪司貢,沒上榜的就只能等來年再試了。

  盧家四口回到家後,不少鄰里都前來打聽了盧智解試的結果,聽聞他得中之後不管心中怎麼想,面上卻都是一副與有榮焉的樣子,趙村長甚至還跑回家殺了一隻公雞送來,言語上對盧智也不同以前那副看待孩子的態度,反而多了幾分敬意。

  村中似乎因為盧俊即將入京趕考一事,氣氛變得略顯怪異起來,可盧氏卻暫時沒功夫品味這其中隱含的意味,她正忙著替盧智盧俊兩兄弟準備細軟,因這次實是兄弟二人第一次獨立遠行且時日過長,饒是在盧氏有條不紊地安排下,兄弟二人的一應衣物銀錢都準備妥當也是四天後的事情了。

  二月初六,盧智入京趕考的前一天晚上,除了憨吃信長的盧俊外,盧家另外三個人這夜都沒有睡好,盧氏睡不著,半夜便起身去了院中,又遇見同樣從屋子裡出來的盧智,兩人就在院子裡交談了起來。

  遺玉早被盧氏翻身的動靜惹醒,在她出去半晌也不見回來後,疑惑之下汲著鞋子準備出去看看,卻沒想走到門口就聽見了母子的談話聲,她本不想偷聽,確認盧氏無事,待要重新回到床上時,從盧氏口中蹦出的一個字眼卻讓她雙腿如生根般紮在了原地。

  「你爹恐怕是認不出來你的,不用擔憂,好好參考就是。」

  「認出又能如何,不是已經同我斷絕了父子關係麼,想必他現在多的是兒子罷。」

  「你、你不要這麼說,你爹他也不是那種人。」

  「不是哪種人,不是因為一個陰險女人就拋棄妻子之人麼,不是因一個私生子就要殺了嫡子之人麼!娘,您知道有些事兒子不能忘、不會忘、也忘不了。」

  「唉,你這孩子,娘就這麼一說,本想讓你寬些心思,卻反而惹你急了。」

  「娘,兒子沒有,兒子知道自己該做什麼,您放心,您丟掉的殊榮,兒子一定會重新給您一份更高的。」

  「傻孩子,娘又是看重那些的人麼,若是的話,又怎麼會——好了,不說這些個了,娘交待你的事,到時你且聽話去辦了早點去睡罷,明天好趕路。」

  盧氏又輕聲安撫了盧智兩句,兩人便分頭回屋去了。盧氏上了床,將遺玉身上的被子蓋好後才闔上眼睛想著心事慢慢入睡,直到她呼吸逐漸平緩起來,遺玉才小心翼翼地扭過頭,睜開在漆黑的夜裡顯得錚亮的雙目,神色複雜地看著盧氏隱約的面龐。

  她一直知道全家人隱瞞著她的秘密同那位「爹爹」有很大關聯,因為藏的嚴實,這竟是她近五年來頭一次這麼具體地「聽」到他的事,原來她那位「爹爹」竟然沒有死,她娘也不是寡婦!

  什麼是斷絕父子關係,什麼是拋棄妻子,什麼是要殺親子!原來這秘密的背後竟是這樣沉重的包袱,難怪家人從不對她提起,難怪。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5:0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六章 流言四起

  第二日,盧家四人皆是早起,只是比起以往吃早飯時的輕鬆愉悅,今晨的氣氛略微帶著一絲因離別產生的感傷,雖然知道兩兄弟早晚都會回來,但盧氏和遺玉面對較以往豐盛的早餐還是有些食不下嚥。

  盧氏在飯桌上難免又一次交待兩兄弟一些注意事項,這些話最近三天兄妹三人都沒少聽,但卻沒一人對此表示過不耐之態,盧智更是每每正襟危坐,如臨聖諭地諦聽盧氏的嘮叨。

  「到了青陽縣,與人合租馬車時候,切莫放亂了行囊。」

  「是。」

  「到了長安若是天熱,也不要貿然就減了衣服,出了汗再吹風就容易受涼,耽誤了正事就不好了。」

  「嗯,兒子曉得。」

  「需得找家清靜又安全的寺院借住,香火錢不要省,若是嘴饞出門吃肉,也把腥味洗淨再回去。」

  「是。」

  「找好住處不要四處亂逛,先到禮部交換了文書,貼身收好。」

  「是。」

  「娘給換的那小袋碎銀你要時時檢查是否還在身上,一旦丟失切莫慌張,盧俊的護腕裡尚縫有一些應急錢。」

  「娘,兒子會留神地。」

  「拜見司貢時候儘量謙和,咱們是沒有錢送禮。但人品才學只要佳好,諒他們也不敢瞞弄你歲小。」

  「兒子知道。」

  遺玉低頭扒拉著碗中的湯飯。耳中是盧氏地叮囑、盧俊地應聲以及盧俊呼啦稀飯的聲音,腦子裡卻又忍不住回想起昨晚那段讓她震驚的對話。

  她前後揣摩了一整夜,從那了了幾句閒談中大概整理出了一條較為清晰的思路:盧氏的夫君是京都長安人士,因著一女子同其私生子,對嫡長子盧俊下了殺手,遂盧氏懷著身孕帶了兩個兒子逃到外地,閉口不談當年之事。

  她知道自己的猜測也許誤差很大,但能夠肯定的是,那個「爹爹」當年絕對做了傷害她娘親和哥哥的事,昨日盧俊的聲音依稀還在她耳邊迴蕩,那靜謐的夜裡包含著恨意無奈淒涼不解等等負面感情的聲音,不似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應該有的。

  一直都十分好奇的秘密真的被窺破後,她反而覺得心情沉重起來,似乎那個親爹在長安還有些來頭,也不知道這八九年過去,可還會記得他們母子三人,倘若盧智真在機緣巧合之下見到那人,又該如何自處?

  原本還對盧智去長安應考愉悅和激動的心情這會兒卻變成了擔憂,她抬眼偷瞄著盧智那仍帶青澀的清秀面龐,知道自己根本不能就此事多說半句。

  「玉兒怎地了,飯都放涼也沒見你吃兩口。」盧氏叮囑盧智的時候還不忘去照看小女兒,見她只拿了竹箸在碗中攪和卻沒吃幾口的樣子,不由抽神詢問。

  「娘,小玉捨不得大哥。」遺玉被發現自己的態度有些不自然,連忙掛上一絲可憐兮兮的表情望著盧氏。

  「小玉乖,大哥又不是不回來了,我不再的時候,你要聽娘的話不可頑皮,知道麼?」盧智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小圓臉,笑道。

  「哪個頑皮了,小玉最聽話了,大哥亂講!」畢竟做了五年的孩童,遺玉脾性上自然是多了些童性,撒嬌耍賴的本事倒養出了幾分。

  「哈,行,你最聽話,大哥回來一定會帶些京都的小玩意兒給你耍。」

  遺玉搖頭正色道:「只要大哥早日歸家,一路順風,小玉不要什麼。」

  「好,娘的玉兒說的好,一路順風,早日歸家。」盧氏見她又拿出那副小大人的模樣,被她的話語觸動內心,一手便輕輕放在她的髮上撫摸。

  「娘,就到這裡罷,不用送了。」盧氏和遺玉將兄弟兩人送至村口外兩里地後,盧智終於開口道。

  「好、好,那你們兩個且上路罷,我們不送了。」盧氏聲音略帶哽塞,只是強忍著沒讓淚水湧出,遺玉也心頭難受,一手揪著她的衣擺垂著腦袋不去看兩位兄長。

  盧智輕嘆一聲,上前兩步擁住盧氏,口中輕喚著「娘」,這也讓她再難忍住懸在眼眶中的淚水。

  盧俊卻不顧這悲傷氣氛,哈哈一笑,一把將遺玉撈到身邊,抬手舉在空中,逗她道:「小玉莫不是也要哭鼻子罷,來給二哥哭一個,哥可好久未見過你掉金豆子啦!」

  本來還抑鬱的遺玉聽了他這句話,當下就伸出兩隻小手去擰盧俊的腮梆子,氣道:「二哥壞,笑話我!」

  「哎呦!疼疼疼!小玉乖,快撒手!」盧智怕自己手重傷了她,也不敢反抗,直至她掐地心情舒暢鬆開手了,才小心翼翼將她重新放回地面。

  兩人這番打鬧讓那頭的兩母子憂傷的心情被沖散不少,盧智甚至還有了說些風涼話的心情。

  「你且讓她出出氣罷,你走以後,家裡可沒人讓她欺負了。」

  遺玉氣結,什麼叫沒人讓她欺負?她有欺負過盧俊麼,說到欺負人,全家加起來都沒盧智一個人在行。

  「好了,娘也不麻纏了。」盧氏上前分別給兩個兒子整理了一下衣著,臉上又換上了笑容。

  「你們且去罷。」

  盧智盧俊聞言點頭,又深深看了她們母女一眼,才一同扭頭朝遠處走去,逐漸消失在了前方一片樺樹林中。

  「玉兒,咱們也回罷。」盧氏直到再也看不見兩兄弟的背影,才拉著遺玉的小手朝回走。

  「娘,您別傷心,哥哥們很快就回來的。」

  「娘才不傷心,這兩個鬧心的走了,只餘你一個乖寶,娘還輕鬆不少那。」

  「哦,原來剛才娘哭鼻子,竟不是傷心,而是高興那。」

  「你這孩子,倒敢拿娘打趣了。」

  在遺玉地刻意調解下,盧氏走到村口時臉上已經不見剛才那股郁色,反而同她討論起了一些蜀繡花樣兒上的事情。

  因盧智此次進京,盧氏將二十餘貫錢全換成了碎銀給他帶在身上,家中儲蓄現今已經所剩無幾,雖說春末即能收糧,另有賣糖葫蘆的收入,可母女二人還是商量著買些好料的做幾個大的物件拿去青陽縣「霓雲衣鋪」賣些銀錢,好等盧智歸家後能有多餘的現錢用來在以後的吏考中周轉。

  走進村道,首先察覺到不對勁的是遺玉,雖她不喜出門,這條村道幾年來也走過不下百餘回,路邊幹完活湊在一起說閒話的婦人也是常見的了,但是今天這些農婦們的扎堆行為卻讓她感到怪異。

  主要是那不斷投向她們母女兩人的打量目光,讓她心頭不快,倒不是她們的眼神中有什麼惡意,只是那種偷偷看上一眼,你眼神一過去她們就慌忙撇開的樣子,讓人疑心是有什麼不好的事情要發生。

  盧氏也感到村中氣氛的詭異,不著邊際地瞥了幾眼一路偷看她的婦人們,面上卻沒顯露出什麼來,拉著遺玉前行的腳步快了兩分,兩人回到家後,身上少了那些怪異的目光,才覺得自在了些。

  二月天氣依然寒冷,盧氏進門就去弄了火盆,遺玉坐在蓆子上回憶著剛才那些婦人臉上的表情,想要揣摩出些道道,這時,一個人卻急匆匆地進了盧家小院直直步入門扉未掩的堂屋。

  「小玉,你娘那!」來人卻是村中的牛氏,遺玉的手帕交小春桃的娘親,這個平日脾性爽朗的婦人此刻臉上卻掛著滿目的焦慮。

  未等遺玉答話,盧氏就端著火盆從灶房走了出來,看見牛氏先是一愣,而後笑道:「怎麼這會兒過來,再晚些可趕上吃午飯,家中母雞剛好下蛋,卻是知道你要來蹭飯罷。」

  「這都什麼時候了,你——小玉,你且先回屋裡去,」牛氏突然頓住,扭頭對正在一邊豎著耳朵準備聽她話的遺玉說道。

  遺玉看了她娘一眼,見她點頭,就聽話地回了裡屋,簾子落下後,卻又輕手輕腳地靠在門框後面,打算偷聽她們是要說些什麼秘密。

  牛氏壓低了的嗓音依舊清晰地傳到她的耳中,「二娘,你跟大姐說句明白話,你可都想好了?」

  「想好什麼?」盧氏的聲音帶著疑惑。

  「你、你現在還想瞞我這個,你真要改嫁麼!」

  「什麼!」盧氏聲音陡然提高。

  「村中這幾日已傳遍了你要改嫁的事,也就我今上午才剛剛知道,這不就問你來了。」

  「是哪個說我要改嫁的?」盧氏一字一句咬著牙問道。

  「我是上午在地裡時,聽幾個婆娘在說閒話,問了之後才知道你這事情,二娘,你可真想清楚了?雖說這事並非沒有前例,但你到底還有三個孩子,盧智又進京科考,這要是真改嫁了,名聲上卻是不大好聽的。」

  「大姐,你且告訴我,她們可有說我要改嫁於誰麼?」盧氏聲音似乎平和了一些。

  「咦?不是說張鎮的張老爺麼?你——二娘,你怎麼地了,臉色這樣難看?」

  牛氏說完這句話,屋外便沒了動靜,又過了片刻,盧氏壓抑的語調才再次響起。

  「大姐,我從說未過要改嫁的話,也從未存過改嫁的念頭,這定是別人在我背後造謠生事,若你說聽到的是我同那張鎮長的閒事,我卻是大概知道是誰在背後搗鬼。」

  「啊?」

  牛氏飽含訝異的一聲之後,盧氏再難自制,當場拍案而起,道:「不行,我這就去找那個亂翻閒話的混賬去!」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七章 誰在說謊

  盧氏此時心中卻是驚憤交加,她原以為年前那件糊塗事算是過去了,真沒想到她剛剛把兒子送走,就又起了這回子荒唐事。

  當日她明明就已嚴詞拒絕了那王媒婆,且還是用掃帚將她們打出去的,誰知過了這幾個月,竟有這樣的流言傳了出來,她腦子一轉,只前後一想,便已知道了是誰在她背後造謠。

  那天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對任何人提起,遺玉自然是不會到處亂說,剩下就只有當事的王氏和她姑媽兩人,且當日談事時是在屋內,也排去了被人偷聽去的可能,只能是那王氏四處碎嘴了。

  認定是王氏所為之後,她再難抑制怒氣,也沒來得及好好思量一下王氏這麼做到底是為何,就奪門而出,朝李家去了。一旁牛氏卻是傻眼,她倒不糊塗,看盧氏前後反應就知道其中必有貓膩,等反應過來後王氏已經跑了出去,於是她也拔腿跟上,打算同去看看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牛氏前腳離開,一直躲在裡屋的遺玉這才掀起簾子出來,她剛才聽了牛氏的話也是一時憤怒無比的,但等到盧氏發怒後卻又冷靜下來,仔細琢磨起這件事的不對之處。

  她是個心思細膩的,不像盧氏外表精明其實腦筋比盧俊彎不了多少,她見盧氏衝動地跑出去就知道她必是找那王氏去了,雖然心中也認定這件事必是王氏所為,但是她疑惑的是王氏為什麼要這麼做?

  只是為了毀壞她娘的名聲麼,可是她娘是肯定不會嫁給那個張鎮長的,到時謠言肯定不攻自破,若是王氏真的僅是為了敗她娘名聲才背後搗這種鬼,也像是她那種沒有腦子的女人做出來的事,但讓遺玉憂心的是,這謠言傳播的日子,怎麼就剛好趕上盧智放榜進京前後?若是放榜之前,不能確認盧智是能中的,那還說的過去,可若是放榜之後,知道盧智要進京趕考,王氏才開始散播這謠言,那就值得深慮了。

  但願這只是巧合,那王氏也根本不是有那種心眼的,好歹也在一個村子裡生活了幾年,遺玉很清楚對方的性子,就是一個喜歡紅眼嫉妒心強又小氣愛貪便宜的女人,可是——遺玉腦中閃現過一張塗滿白粉,笑時讓她渾身彆扭的人臉來。

  眉頭一跳,遺玉連忙去尋了鑰匙,將屋門鎖好後快速朝李家跑去。

  且說從王氏跑出去,到遺玉跟上,中間也不過半碗茶的功夫,李家小院子裡現在卻已經站了好些村民,多是午間回家做飯的婦人,漢子們卻是不大湊這個熱鬧的。

  遺玉跑過去地時候,正從人縫中看見盧氏揮掌去豁王氏的畫面,只是這巴掌卻沒能落下,而是被一旁王氏地男人李老實給攔下了。

  盧氏憤憤掙開李老實地手。也不看他一臉為難地表情。只單單衝著王氏道:「王桂香!你給我閉嘴!」

  「我憑什麼閉嘴!你敢做就不敢認麼。不讓我說,我偏要說!這會兒鄉親們都在,我且再說一遍,好讓大夥兒都聽清楚了,你是個什麼樣地人!」王氏仗著自己男人護著。膽子便肥了幾分,也不用怕盧氏跟她動手。口中便大聲嚷嚷起來,惹得四周沒將剛才事情聽清楚地村民們都豎起了耳朵。

  盧氏咬牙道:「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盧氏卻是不再攔她,反而退到了一邊。指著四周地村民們對王氏道:「你倒是說說。把你剛才地話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再說一遍!讓大夥看看你是怎樣污我青白地!」

  王氏也不因她地話氣惱。上前一步對著四周的人說道:「大夥兒且幫我評個理。看看這事是誰不厚道!不少鄉親也都知道我有個在張鎮做紅事的親姑媽,那在張鎮也是有名有號地媒人,四里八鄉地夫妻,經她手的沒百件也不下五十了。這卻是年前地事情了。那日我姑媽來尋我,說是有樁好親要尋個適當人。那男方正是張鎮地張老爺,說要尋個體面又擅持家務的寡居人,且不說這改嫁事宜是否適當。我因小梅多受那盧二娘照顧,想著真能成事,那張老爺有房有田又有家底,嫁過去地又是做正妻。可不就想著借此能幫上盧二娘一把?」

  說到這裡,盧氏在一旁冷哼了一聲,強忍了沒去打斷她這番鬼話。四周村民也開始交頭接耳低聲議論,卻也沒一個人打斷王氏的話。

  「說到這兒,有人要說我給寡婦說親不厚道了,你們暫且聽我說下去,若那盧二娘真是個貞烈的也就罷了,她不答應,我還能怎樣?可她那日表面上拒絕,並將我同我姑媽攆走後——這事也是有人看到的,是不?」

  王氏突然打住,看了一下四周,直到確有幾個記得當日之事的婦人點了頭,這才滿意一笑,又道:「可她哪裡是真的不願意,當晚就又偷偷摸摸尋了我來,且仔細向我打聽了那張老爺的身家事務,我一一與她說了,她又反口央我替她結這門親,我本氣她白日與我沒臉,但到底我王桂香是個恩怨分明的,就應下了。」

  「你胡扯!」盧氏聽她講到這裡,再難忍耐,終於不等她再講下去,上前又要去打她,卻被李老實擋住挨不著那王氏半點。

  王氏見盧氏跳過來,面上一驚,但等到自己男人攔住了,才又放下心來,繼續快速對四周村民道:「卻沒想這盧二娘剛才突然找到我家!劈頭蓋臉對我就是一通狠罵,我開始還摸不清這是為哪般,待她口口說我冤枉於她,這才知曉,她竟是要毀親!」

  「王桂香!你這個滿嘴瞎話的!」盧氏思想裡畢竟是個保守的古代人,儘管這個朝代對女子行為較為寬鬆,可辱及名聲和婦譽的事情,對女人的傷害還是巨大的,若盧氏答應改嫁又毀親一事被落實,那就不是遭人白眼那麼簡單的下場了,起初她肯讓王氏大放厥詞,實是因為身正不怕影子斜,又不相信大家會聽她的一面之詞,但現在聽她編的如此繪聲繪色,連周圍的村民都給她虎了過去,看著她們望向自己開始變化的眼神,卻讓她心中猛然一抖。

  於是她也再顧不上男女之別,伸手就去推了攔在王氏身前的李老實,她必須制止王氏繼續說下去,兩人遂鬧了起來。

  「娘!」一直在一旁按兵不動的遺玉看到這裡,連忙擠上前去摟住盧氏的腰,制止她繼續同那男人糾纏下去。

  「妹子,你別急啊,這事也不是聽她一人說了就算的,」早先跟著盧氏跑出來的牛氏將才也只是在一旁睜著大眼看了兩人鬧去,畢竟是牽扯婦譽的大事,她也不好插嘴,可同盧氏交好的她也不願意眼見盧氏吃虧,看她開始慌不支事,忙也上前攔了。

  盧氏被牛氏制住,卻是讓遺玉得了個閒,她遂鬆開摟著盧氏的雙手,此時也顧不上自己尚是個年近九歲的女童,側了身子,視線越過李老實看向王氏。

  問道:「王大嬸,年前那天你和一個婆婆去我家時,我也在,可是你說晚上我娘又去找你,卻是明擺了亂講,我清楚記得我娘沒有去找你的。」

  王氏翻了個眼子,道:「你個小孩子,腦袋又壞過,哪記得清楚。」

  「那你說我娘來找過你,總該有人見著罷。」

  「那時天色已晚,又黑又凍的,誰個夜裡在外面晃蕩,專注意我家這邊的。」

  「那就是沒人見著了。」

  「哼,你個小丫頭,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套我話那,我可告訴你,我這頭是有證人的,你娘來尋過我,說過什麼話,我可都有人能夠作證。」

  遺玉見王氏一副氣定神閒的樣子,心頭暗道不妙,還想開口就被她搶了去,「小梅!趕緊過來,跟著你這些大娘大嬸們說說,年前你爹去縣裡幹活那幾天,你姑婆來家那天晚上,你盧嬸子是不是來找過娘,她走後是不是娘還同你商量著怎麼與你姑婆提這事的?」

  她這一喊,遺玉才注意到人群中那道瘦高人影,只見李小梅慢慢走了出來,只小心瞥了她一眼就趕忙把頭扭過去,卻是不敢看她,遺玉心驚,知道這是心虛的表現。

  果然就聽見她細聲細氣地開口,雖然她聲音小,但一直關注著情況的村民們都立刻收了議論聲,轉把視線投向李小梅,只等她為這事情給大家個明白信兒,「我我那天晚上確實有見過盧大娘來家、來家尋我娘,問那個張鎮長的事情,還、還央我娘找我姑婆給她說親她走後,我娘還同我、同我商量怎地跟我姑婆說道這事」

  村民們聽了她的話,本來還疑慮八分現下頓時就信了十成,李小梅這孩子也是大家看著長大的,雖然有個不著調的親娘,但到底是規規矩矩從沒撒謊著賴過的,再說了,一個小孩子能有什麼心眼,這麼多雙眼睛看著,還敢說假話不成。

  就連還拉著盧氏的牛氏,聽完李小梅的話,臉上也帶了兩分疑色看向面色發青的盧氏。

  這會兒全村人都不再注意那個說完這段話就低頭緊咬下唇的小姑娘,反而一個個盯著盧氏,只等著看她到了這個份兒上可還有什麼好辯駁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5:1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八章 你且待嫁罷

  盧氏和遺玉聽完李小梅的話後,皆是心頭一涼,她們實在都沒想到這個相處了兩年多的小姑娘竟然會說謊陷害人。

  遺玉也說不上來心中是什麼滋味,想到近兩年來自己一直將李小梅當朋友看,又認真地教習她女紅針線,盧氏更是對她關愛有佳,亦不曾因為與王氏恩怨就苛刻她半分,可是這節骨眼上,她卻向自己娘頭頂上扣屎盆子。

  她也知道對方可能不是自願,如若她娘王氏非逼她這樣做卻也是無可奈何的,但知道是一回事,理解卻又是一回事,李小梅現在的行為比起王氏的造謠生事卻更難以讓她接受。

  盧氏更加直接一些,環顧了四周的緊盯她的村民之後,走到李小梅跟前啞著嗓子問道:「小梅,嬸子可曾虧待過你半分,你要這樣編著瞎話來污我?你知不知道你這麼做讓嬸子以後還怎麼做人,做事要講良心啊!」

  李小梅也不答話,只是頭垂的更低,快步避開盧氏,也同王氏一樣躲在了李老實背後,這一行為在外人看來,卻是盧氏有點咄咄逼人了,甚至有個村婦還在一旁用較大的聲音道:

  「你嚇唬個孩子做什麼,這事不已經明擺著了。」

  她這一句話得到四周不少村婦的低聲應和,盧氏環顧了一圈,就知道四下看熱鬧的人,已經十有八成都信了王氏的鬼話,這個時候,她也知道這事情自己今日大概是說不清楚了,繼續待在這裡也只能是給人看笑話罷了。

  於是她嘆了一口氣,轉身拉住身旁一語不發的遺玉,就要離開,卻沒想本來還躲在李老實身後的王氏見她動靜,立馬又跳了出來,攔在了母女身前。

  「怎地!話還沒說清楚就想走?」

  盧氏本不想理她,但眼角瞄到幾個村婦竟然默契地堵住了院子門口,臉色陡然一變,收起了剛才因李小梅而掛在臉上的一絲哀色,轉成原先的厲色。

  她對王氏說:「你倒是還想我說什麼,話都被你們母女倆說去了,我還能說什麼?」

  王氏不由面上一喜。道:「那你就是承認了!」

  「承認?」盧氏冷哼一聲。狠聲道:「這等我沒有做過的下作之事,我為何要承認!王桂香。如果你今日只為毀我聲名,你已經做到了。你們母女二人串通一氣,糊弄鄉鄰,污我青白。無奈我兩個兒子剛剛離家,家中只餘我孤兒寡母,怎地同你這個有漢子的計較長短。我今日暫且忍下了,咱們來日方長,誰是誰非總有眼亮地能看清楚!」

  她聲音因憤怒而變得嘶啞,雖然語氣狠硬,但卻能讓人輕易察覺到被冤枉後的委屈之情。四周村民看著她地神色不似作假,原本已經對此事下了結論地人們又不由猶豫了。

  王氏似沒想到她這般說法,頓時氣結。道:「你這就是死不承認了,我這人證都在那。你也有臉不認!」

  遺玉卻是終於忍不住在一旁插話道:「空口白話誰不會講,只有些耳根子軟地才信你們!李小梅是你女兒,還不是聽你地話,你讓說什麼她就說什麼,如此怎能作為人證!」

  這鄉野村婦雖不識字,但也大抵知道「空口白話」這成語的意思,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代裡,這些鄉下人多不通律事,僅也知道個抓賊抓髒,人證物證之說,又怎會清楚還有「串供」、「陷害」這種事情,遺玉先前不提卻是不知道那王氏竟然尋了自己女兒說假話,眼見事態急轉而下,也顧不上繼續藏拙,扮那孩童模樣,也虧得大家此時無心去細體她一個孩童如此言語甚不正常。

  但王氏卻好像在等她這句話般,只她話音一落,尚不等周圍村民反映,便接口道:「好,就算人證不作數,那物證呢!我也有物證!」

  遺玉卻是不解,她話中並未提及「物證」二字,僅是想指出這王氏的人證不作數罷了,怎麼倒讓她順勢扯出個「物證」來?

  盧氏按住待要開口詢問的遺玉,道:「王桂香,你有什麼且一次都講出來,我就不信,我從未答應你的事情,怎地你還有物證了?」

  村民們立刻在一旁躥倒著那王氏去拿出她說的「物證」來,卻不知,王氏只站在原地不動,帶些為難的表情對四周人們說道:「鄉親們,我說這物證,確實是能證明這盧二娘應下了這門親,只是這物證卻不在我這裡,需得她自己拿出來才是。」

  「哼,笑話,你冤枉我,難道我還要拿證明出來幫著你繼續害我不成,既然你拿不出來證據,就別再這裡繼續糊弄人了。」盧二娘冷笑。

  「你得意什麼,若是你真沒收過張鎮長的信物,可敢讓我們去你家尋上一尋?」

  「什麼信物!」盧氏聽到她的話,先是一愣,而後臉色奇怪地問道。

  「裝什麼,那日你央我應了這門親後,我便去張鎮找了我姑媽,與那張鎮長說好且得了一塊雙魚玉珮環作為婚信,回來又交與了你。怎地?你收過的東西自己都不記得了?」

  「我根本就沒有收過那種東西,怎會記得!」盧氏見她真又編出那麼個東西,冷聲道。

  「那你可敢讓我們大傢伙兒上你家搜上一搜!」

  遺玉這時心頭猛然一跳,待要阻止她娘,卻是已來不及,盧氏當下就應了:「那你們就去搜搜看,那些個子虛烏有的東西,我就不信你還真能在我家尋著了!」

  說罷她就拉上遺玉領著躍躍欲試的眾人回了盧家,事情發展到這地步,遺玉已經察覺到她們似是跳入了別人備好的圈子,但她尚在在疑慮王氏同她背後之人所做這些的目的,只任盧氏將她拉回家中。

  待到進了盧家小院,盧氏鬆了她的手去開門,她才抽神過來去看跟來的王氏母女,只是一眼,她便心頭一跳,又去瞧那被王氏拉在身旁的李小梅,果然見她此時面色焦慮又蒼白地立在眾人中間,目光同她對視上後,連忙躲開來。

  看著兩個婦人快速隨盧氏步進了自家屋子,眼角再一瞥王氏那喜上眉頭的神色,遺玉腦中猛然炸開,她口中發苦,此時若還不明白王氏可能安的什麼心思,那她就真枉兩世為人了,只是她終究是晚明白了一步,剛才進去的兩個婦人只是片刻便又走了出來,

  其中一個長臉的走到人前,舉起一隻手臂,她指尖此時正掛著一根紅繩,結扣精緻的繩下赫然一對魚型玉質珮環。盧家小院內突然爆發出了眾人難以抑制的議論聲,村民們看向盧氏的眼神再不隱晦,卻是名目張膽的指點和不屑了。

  遺玉抬眼便看見立在門口一臉震驚之色的盧氏,忙上前用小手緊緊拉著她手臂,王氏卻在此時開口。

  「盧二娘!你現在還有什麼好說的?」

  盧氏卻只拿那雙充滿了不信之色的眼睛盯著那條珮環,一言不發。

  「哼,沒話說了罷,我告訴你,你也不用使那些個彎彎道道的心思,這事也不是你說反悔就可以的,張老爺家也不是你個婦人能夠這樣愚弄的,他已說好了春分前後就來迎你進門,你且在家中待嫁罷!」

  她的話已完全印證了遺玉的猜測,這王氏此番行為卻不是為了要落盧氏的罪名,而是要借此逼著盧氏去給那張鎮長做填房!村人現今已經完全相信了王氏的說法,又是人證物證俱在的情形,這個時代鄉人雖然風氣開放,但也絕對做不出悔婚之事的,尤其是經由正經媒婆交涉過,女方又收了人家信物的,縱是沒有大戶人家正經的「聘娶六禮」,這女方也已經算是人家的人了,若要臨時反悔除非女方家中有些權勢,像盧氏這樣的,若是堅持悔婚,男方卻是可以直接上門將人綁走也不犯法的。

  「你胡說!胡說!我根本沒有答應,我也沒有收他信物!這東西我之前也從未見過!小梅!是你,是你對不對,是你前幾日到我家時藏起來的!」

  盧氏想必也終於明白了現今她的處境,神色激動之下在眾人反應之前就已經衝到了李小梅身邊,一把死死扣住她的肩膀,開始搖晃起來。

  那李小梅猛然被抓住,盧氏的手勁又扣的她生疼,本就心中有愧的她卻是當場就哭了起來。

  村人這才有反應,急急上前拉開盧氏,遺玉卻同盧氏一樣想法,她在看到那珮環前便想到了李小梅前日藉口為盧智送行來她家中之事,想來就是那個時候她把東西放在盧家的。

  盧氏此刻力氣極大,四五個婦人才堪堪將她拉開,遺玉見盧氏瘋狂的樣子,強忍心中痠痛和擔憂,深吸一口氣,撲倒在盧氏身上,口中卻是哭喊起來。

  「娘!娘!你這是怎地了!小玉害怕!」聲聲哭喊才將發狂的盧氏叫回了神,她突然停止了掙扎和尖叫,反手一把摟住了遺玉,跪倒在地,竟是這樣埋頭在她瘦小的肩旁上低聲抽泣了起來。

  兩母女頓時哭作一團,村民們見她倆這樣,卻都再不好多做什麼,饒是她們現今厭惡盧氏,也沒半個忍心上前去再刺激兩人。那王氏見目的達成,也就拉著女兒回了家,院中眾人逐漸散去,最後一個離開的是牛氏,她此刻卻也不復往日同盧氏的親熱模樣,大概礙著往日情分,走到兩人跟前,開口說道:

  「二娘,這事卻是你不該,原寡婦改嫁也是可行,我只當你沒應下,卻沒想你竟做出悔婚的事情,你且靜下想想,事到如今,它日那張老爺來接人,你若想日後好過些,還是順從著罷。」說完她也離開了,盧氏聽完這往日唯一親近之人的話,卻是再難支撐,直直倒向了遺玉這邊,暈了過去。



第一卷 初至 第二十九章 小梅的心思

  待盧氏再醒來,已經是傍晚時分,床邊放著燒著木炭的火盆,她躺在被窩裡渾身暖烘烘的,直到一陣香味傳進鼻子,她才堪堪起了身靠在了床頭,抬眼看去,只見遺玉端著一隻冒著熱氣的碗掀簾從堂屋走進,見她醒來,小臉上立刻掛了驚喜的笑容,連忙走了過來。

  盧氏藉著火光看著女兒明媚的小臉,只覺之前彷彿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裡儘是他人指責的目光,她在眾人被逼得啞口無言,只能灰溜溜地逃跑了。

  「娘,您可醒了,先喝點粥罷。」遺玉用一雙小手將盛著熱粥的碗舉到盧氏眼前。

  盧氏這才覺得腹中飢餓,接過碗,道;「玉兒,你是不知,剛娘做了一個噩夢,竟是差點醒不過來。」

  遺玉臉色一白,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低下頭只等盧氏喝完那完粥將碗遞給了她,這才堪堪開口道:「娘,您可還想睡?」

  盧氏疑惑地搖了搖頭,又看了外面的天色道:「真是越活越回去,大白天的我竟就睡去了?」

  遺玉咬唇將碗放到一邊,心中一陣翻騰,雖知道盧氏這是下意識的逃避行為,如果可能她也不願意拆破,但又想到如今情形,無奈之下坐到盧氏床邊,狠狠心道:「娘,您若休息好,咱們就商量下現今如何是好罷。」

  「商量什麼。」盧氏聽她一說,似是想起什麼,臉色微變,但還是懷著一絲僥倖心理問道。

  「娘,您、您不記得白天的事啦?」

  這一問出口,盧氏再難說服自己一切都是夢境,只閉了眼睛向後仰去,遺玉被她這動作下了一跳,只當她又要暈過去,忙去摟了她,卻被盧氏反手推開。

  「你且、且容娘想想。」盧氏花落便仰倒在床上,雙眼直愣愣地看著房頂,叫人看不出她在想些什麼。

  遺玉想要勸慰,卻又知除非盧氏自己想通,她說再多也是無用,倒不如給她娘一些時間讓她適應現狀,兩人再好好商量應對之策。

  此時她心中也是苦悶的,早晨送走兩位兄長時。雖有離愁卻是喜悅的,可沒想到僅是一日間,竟有了這等飛來橫禍。王氏今日所作所為,她一開始並未看透。等到想明白卻已經讓人得了罪證確鑿,盧氏更是受不了打擊暈了過去。

  那個張鎮長確是地方上地一霸,單他一個妾家地小舅子就能做出強搶民女之事,想來他也好不到哪裡去,聽王氏句句所講,皆是夥同她姑媽將她娘給賣出去過了,那張鎮長看樣子也是打定了納她娘做填房的主意。

  自盧氏中午暈倒到現在。她從一開始地焦急到冷靜,後來倒真想了幾個辦法出來,但是。這前提卻都是那張鎮長是個不知情的,若是這張鎮長也摻合進王氏同那王姑媽地詭計去,她們娘倆就只剩一條路可走了。

  這邊盧氏和遺玉各自陷入沉思中去,一陣輕微的敲門聲卻突然想起,遺玉看了看沒有動靜的盧氏。為不可聞地一嘆,便起身出去開門了,她倒是好奇這個時候誰還找來?

  門一拉開一半,她的臉色便「嗖」地拉了下來,冷冷盯著眼前來人,道:「你還來我家做什麼。」

  來人正是王氏女兒李小梅,遺玉曾當朋友看待的小姑娘,遺玉卻在家中被搜出那塊珮環之後,對她再難諒解了。

  「小玉,你、你先讓我進去好麼,我有事要講與你聽。」李小梅臉上卻是掛著愧疚的,她這表情雖然遺玉感到一絲安慰,卻依然無法對她有什麼好臉色。

  「有什麼話你就趕緊說,我可不想你進來一趟我家中又多出些勞什子信物來。」遺玉卻是不肯放她進去。

  「我、我真的有事,在這說不方便,你讓我進去罷!」她見遺玉不肯讓她進屋,便慌張地朝身後看去,似是瞧見了什麼一樣,神情一急,竟是將毫不設防的遺玉推進了屋去,順帶自己也擠了進去。

  遺玉被她虎了一跳,回神卻見她反手去落自家門拴,當下喝道:「誰讓你進來的!出去!」

  李小梅被她一吼更是慌張,手抖了幾下才將門落上,連忙又轉身去捂遺玉的嘴,一邊在她耳邊小聲道:「噓、噓,我娘在外頭找我那,莫要喊、莫要喊,我真有急事要講。」

  遺玉藉著一旁窗子透進的微弱月光,看清她臉上的神色,暗道她這模樣也不似作假,又聽見外頭突然想起了王氏的呼喊聲,這才微微動容。

  使勁拉下李小梅汗濕的手掌,壓低聲音道:「若你再敢騙我,哼!」

  遺玉充滿威脅的一聲落在李小梅耳中卻是讓她一喜,忙也小聲答道:「不、不,我再也不騙你,我們先進去罷,好麼?」

  遺玉也不答話,扯了她一隻衣袖將她帶進屋中。

  盧氏坐在被窩裡,看著床前這個垂著腦袋的小姑娘,心中百感交集,聽完了她這麼前因後果的一段解釋,也不答話,只愣愣又扭頭看了遺玉開始發呆。

  天色過暗,遺玉也沒注意到盧氏的眼神,而是在消化著剛才聽到的一切。

  原來王氏和王媒婆兩人竟然從前來說親那天起就將盧氏給算計上了,為財也罷為怨也罷,總之是定了計要將盧氏弄進張鎮長家的。王媒婆更是個有心眼的,卻知道用軟的盧氏是決計不會答應,於是就與王氏商量了對策。

  她那天回張鎮後就將盧氏這人說給了那張鎮長聽,又把盧氏行為品貌給誇了個天邊,卻沒講盧氏根本不願意改嫁之事,張鎮長聽後動了心思,求她務必辦妥此事,還送了作為信物的碧玉雙魚珮環,托她轉給盧氏。

  王媒婆收了信物後又來了一趟靠山村,同王氏商議後決定等盧智的解試結果出來後在做打算,若是盧智不中,那自然好辦,若是中了需得盧智離開之後,再設計盧氏,到時就是盧智真的混了個一官半職的回來,也恐怕早成定局,她娘都已經過了張鎮長家的門,張鎮長便是他爹,難道還能翻了天去。

  那張鎮長卻是也被蒙在鼓裡,若是他知道盧氏有個兒子進京趕考,恐怕還要對這親事思量一番,王媒婆卻是打的兩頭瞞哄的主意,今日她設計一旦成功,張鎮長就是知道盧氏拒婚也只會當她是反悔,而不是一開始就沒答應。加之再知道了盧智的事情,依他脾性,恐怕是會一不做二不休,不顧盧氏反抗將人強娶了回去的。

  如此這般便是實情了,李小梅此時也向兩人承認了自己先前說謊,以及前日來她家中藏那珮環的事。儘管遺玉已經猜到,但真聽她說了出來,卻還是難以接受,只能暗道一聲隔山隔水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了。

  「如此,你明日且向鄉親們說明白了罷,也還我娘一個清白。」遺玉嘆道,若是這李小梅真願意幫她娘作證,她大概也難再記恨她。

  卻不想李小梅聽了她的話後,慌忙搖頭擺手道:「不行、不行。」

  「不行?」遺玉一愣,隨即不氣反笑:「為何不行,許你做的,就不興你認得?」

  「不、不是」李小梅猶豫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我是不能替你們作證的,若是、若是我說了實話,我娘、我娘就要把我嫁給張鎮那個孫瘸子啊!」

  遺玉是聽過這事的,可她竟不知道王氏拿了這事嚇唬李小梅,又想起當時聽說這事後,李小梅也並沒有表示過反對,怎地現在卻這幅態度:「先前你不就知道你娘屬意你嫁她,怎地又怕起來?」

  「我娘又沒同他家說定,我只當她是與人說笑才不在意,我、我那時也沒見過他模樣,年前見了一回,卻是個麻子臉,講話還口吃,我不想嫁他。我娘卻說,如若我不聽她的話,便去替我定了這門親,我怎麼能不照她說的做。」

  遺玉冷笑道:「她那是嚇唬你,若你真不願意,你娘又怎會把你往火坑裡堆。」

  「我娘不會,可是我姑婆會啊!」李小梅失聲叫道:「我姑婆卻是不管我這些的,她、她只要有賞錢可拿,又管的我是誰家閨女,我娘最聽她的,難保不被她糊弄了去,稀里糊塗將我嫁了。」

  「你就怕自己尋錯了良人,卻不管我娘死活麼!」遺玉知道她並不是主謀,但聽了她的話還是難抑怒氣,他們一家人從沒對李小梅防備過,因此才讓她得了手。今日這事若不是李小梅的摻合,恐怕也很難成功,鬧了半天她竟是為了自己的終身幸福才這樣狠心。

  人心就是這樣的,不管你表面再善良再老實一個人,真的被觸及到了自身利益,那也是會將別人推出來做替死鬼的,李小梅的作為雖然並不是發自本心,但是她助紂為虐的行為卻是潛意識地將自己的幸福同盧氏的將來做了替換,遺玉原本聽她坦白事情後變得有些鬆動的心,一下子又涼了下去。

  「我、我不是嗚嗚嗚小玉,你別生我氣,我不是那樣的,我只是、只是害怕,我現在不是來跟你們說清楚了麼怎麼你還生我的氣……」李小梅聽出遺玉話中的寒意,心中一急又覺得委屈便哭了起來,她也是好不容易才在她娘眼皮子底下跑出來的,原本想著跟遺玉和盧氏說清楚後,對方就會體諒她,可遺玉不但不理解她,反而這樣指責她。

  「行了。」遺玉這才注意到從頭開始就在發呆的盧氏,眉頭一皺,不耐煩地對哭哭啼啼的李小梅道:「我是知道你來做什麼了,說要幫忙,結果只是為了求個心安而已,你且走罷,以後別再來了,全當我不認識你這個人。」

  「那、那等盧智哥回來了,你不要把我做的這些事告訴他,好麼?」李小梅見遺玉開始攆人,也就收了淚水,哽嚥著小心翼翼地問道。

  遺玉這下真是被她氣樂了,僅剩的一點耐心也告罄,咬牙切齒道:「你馬上給我滾出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5:2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章 午夜驚魂

  李小梅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母女兩人都沒有說話,直到火盆裡的木炭將要燃盡,四周冷氣逐漸又迎了上來,盧氏這才緩緩回神,但見遺玉一副愁眉緊鎖的樣子,在那孩童的面龐上,竟是讓人覺得可笑多過擔憂。

  盧氏緩緩開口:「玉兒,這倒是娘連累你了。」

  遺玉忙接道:「娘說的什麼話,怎地就連累我了。」

  盧氏嘆了一口氣,道:「若不是那日我行為過激,想必也不會招那王氏二人記恨,又怎地會另那王媒婆想要來陷害我這個生人?」

  遺玉搖頭,坦言道:「娘你當那日你好言相送,人家就不會找咱們麻煩了麼,我看那倆人皆是小肚雞腸的,王氏更是一開始就不待見我們家,你對她再好怕也無濟於事,李小梅不就是這樣麼,咱們對她也算仁至義盡,可她卻照樣恩將仇報。」

  盧氏聽她一口一個成語,講起話來條理清晰,也不見怪,自己這個小女兒聰明她也不是第一天才知曉,如此情形下,兩個兒子也不在身邊,她又是這禍事的當事者,都道當局者迷,她現下是怎麼也想不出個應對之策的,於是便問道:「玉兒,你說,咱們娘倆如今可要怎樣是好,娘是沒有半點主意了,唉。」

  遺玉被她問起,就想起自己先前的幾個計策來,可是聽了李小梅的話後,這些個點子又都被她否決了,那王媒婆確實精明,照她所講,張鎮長一旦知道實情是必會搶了盧氏進門的,不為別的,單是盧智一事上,他若放手,待盧智真混個功成名就回來,難免與他難堪,相反娶了盧氏就再沒後顧之憂了,反而會多個有本事的兒子出來,如此一來,但凡有腦子的都知道怎麼選,那張鎮長能夠混到現在這幅光景也定是個精明的,加之有那王媒婆從中作梗,想要善了,不是一個難字,而是根本就不可能。

  盧氏見遺玉不答話,也知事情為難,暗道自己竟是慌不擇路,把這難題丟給自己還不滿九歲的小女兒,就算平日她表現再為聰穎,也畢竟是個孩子,怎地知道大人們心裡這些個彎彎道道的。

  「玉兒,莫再皺眉,想不出就不要想了。」盧氏伸手輕輕將坐在床邊的遺玉攔在懷裡。

  遺玉將頭埋進盧氏胸前,嗅著她身上淡淡的暖氣,好半天才又抬起頭,迎上盧氏望著她的雙眼,道:「娘,你是不會嫁給那個張鎮長的,是不是?」

  盧氏點頭,「娘是死也不會改嫁的,可是,現今卻由不得我們那。」

  遺玉深吸一口氣,退出盧氏地懷抱。一雙小手按上盧氏放在被子上地手背,正色道:「娘,不如咱們走罷!」

  「走?」盧氏卻是一時沒聽出她話裡地意思,反問道。

  遺玉點頭說:「對。咱們走,離開這裡。他們找不見咱們,自然就沒事了。」

  盧氏臉上這才浮上一道驚色。「你是說,咱們逃了去?」見遺玉又點頭。她這才搖頭道:「逃到哪去,家中尚有田地房產。我們走了,這些東西可都帶不走。」

  「娘,這個時候您還顧及這些麼?那邊可是說了開春就來接人,這也沒幾天了。咱們把能賣的都悄悄處置了,然後就離開,不然您還真等著嫁給那人麼。」遺玉的思想不像這個時代人一樣,總是死守著房屋田產度日。離鄉背井卻是萬不得已下才做出地。就似盧氏當年離家出走,也是迫於無奈,她又自恃有幾分特殊本領,自然也不怕換了環境活不下去。況且眼下卻是騎虎難下之局,唯有避其鋒芒才能逃過一劫。離開只怕是唯一的辦法了。

  盧氏聽她說完,便不答話,遺玉也不逼迫,知道她是一時捨不得這些田產,想來當年盧氏初來乍到,必是受了許些苦才有後來遺玉來時的安定。

  「娘、娘實是不願意嫁那人。」盧氏說這句話是,心中卻是愧疚無比的,她現今也知道如若自己堅持不嫁那也只能帶著女兒離鄉背井了,介時又不知道要過上多久的苦日子,她倒是吃過苦的,可就是心疼自己年小的女兒,一時也拿不定主意。

  「娘,您不願意嫁,那便不嫁,咱們離開,行麼,小玉也不想在這裡待下去了,」見盧氏神色鬆動,她又道:「娘,您還記得那個妾家的兄弟麼,單憑這點,那張鎮長就不是什麼好相與的,若是您真嫁過去,哥哥們又不在家,您和女兒指不定受什麼罪那。」這話卻是半真半假了,若是盧智真的功成名就回了鄉,誰還敢欺負她們母女兩人,只是盧氏一時心亂也沒深想,單聽出遺玉的害怕和擔憂來,又想到這些身外之物確實不如母女二人平安重要,心頭一擰,便點頭答應了。

  「那好,咱們就離開。只是這樣一來,家中田產和房屋卻是動不了,若被人察覺可就走不成了,咱們需變賣些輕小的,置辦了路費,好去京都——」說到「京都」二字時,盧氏微頓了一下,似是猶豫過後,才又接到,「先在京都附近找了村鎮安居,然後再去找你大哥他們。」說完她似是怕遺玉不明,又補充道:「你大哥臨考在即,咱們不去給他添堵,待試畢他尚要在京都待上一陣子,咱們介時再去尋他門,成不?」

  「成。」兩人這般竟都沒考慮過盧智一旦入不了春闈提前歸家又該如何,萬幸盧智是個爭氣的,當真被人慧眼識中。

  母女定計之後,盧氏只覺渾身一鬆,胸口發悶的感覺也淡去了大半,當下便同遺玉算起家底來。

  兩人只道明日早起去了縣城找間當鋪變賣些錢財,準備妥當後日便可離開,卻不曉得一道黑影蹲在她們家屋外窗下,將她們的對話聽去了七成。

  許是心頭之事得解,兩人雖不是一夜好眠,早起時倒也神清氣爽,早飯也沒吃只帶了些乾糧清水,趁著整個村落尚未清醒,東方魚肚未露時,母女二人便駕著牛車悄悄出了村子。

  及至晌午才又事妥歸來,路過村道時難免遭人指點,她們因要離開,也不大在意旁人目光,回了盧家便將門緊緊鎖上,遺玉去起灶燒水,盧氏則是開始收拾起行囊來。

  「小玉,冬天的衣服全拿上可好?這被縟也帶上兩條,還有——」遺玉正在燒火,卻見盧氏掀起灶房的簾子走了進來,看面色雖眼底略青卻也不復昨日的蒼白。

  「娘,您看著帶罷,咱們又不是步行,只要牛車能拉動,那您便拿上就是。」

  盧氏輕輕自打了一下額頭,道:「瞧我這腦子。」說完她便轉身出去了。

  兩人吃完午飯,就開始準備路上乾糧,盧氏直接做了八張鍋蓋大的烙餅出來,裡面摻了院中大半的蒲公英草,味道好極,又將燒開的水放涼裝了滿滿五個竹筒,一併包進囊袋裡。

  到了傍晚才全部準備好,只等了後半夜兩人悄悄離開便是,盧氏怕遺玉夜間趕路時候犯睏,便支了她去床上小睡一會兒,自己則看著窗外的天色,等待夜幕降臨。

  遺玉是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的,她一睜眼便看見了坐在床頭正待起身的盧氏,低低喚了她一聲。

  盧氏扭頭見她醒來,應了一聲後,便輕聲道:「你先起來換上衣服罷,娘去看看是誰。」

  敲門聲愈加大了起來,似乎還參雜著一些人說話的聲音,透過窗縫尚能依稀辨出幾點火光,盧氏剛掀了簾子走出臥房。

  已經從睡意中清醒過來的遺玉,瞬間感覺到了這夜間怪異的氣氛,空氣中流動的不安讓她焦慮,眼瞅盧氏走了出去,她連鞋子都來不及套上,就從床上翻了下來,幾步躥到她身後,一把將其拉住。

  「怎地了?」盧氏小聲問道,因外頭越來越大的動靜,她的心頭也開始隱隱不安起來。

  遺玉卻不答話,小身子往前一扭越過她娘,站在堂屋大門後面,透過門縫朝外看去,下一刻,她便摀住了自己的嘴巴向後退了兩步,盧氏疑惑地上前湊到門縫處也看了一眼。

  只見外頭幾簇火光照耀下,門前赫然是那王媒婆一張起褶的老臉,她身邊站著王氏,兩人一起將盧家的大門敲的生響,從她們身側看去,兩個漢子手裡拿著火把站在小院子裡,另有三個空手之人中間立著一個身穿藍色深衣外套橘色鍛襖的矮個男人,正一手捋了唇邊八字小黑胡朝門這邊看來。

  突然王媒婆將臉湊近了門縫處,嚇得盧氏慌張倒退了幾步差點撞在遺玉身上,這時就聞門外傳來壓低了嗓音的對話聲。

  「桂香,她們不會已經逃了罷?」

  「不可能,那牛還在院子裡,我昨晚明明就聽見她們說過了今夜四更天后套牛車走的。」

  「那再敲,使勁兒敲。」

  說罷兩人又是一陣拍門,遺玉兩世為人也未曾親身經歷過這等場面,只能憑著過硬的心理素質強壓住了震驚之態,片刻便已明白必是昨夜她們娘倆的談話被偷聽了去,暗道一聲倒霉之後,就被回過神來的盧氏拉著輕手輕腳地回了屋裡。

  「娘,他們竟是堵咱們來了。」遺玉好在餘有幾分鎮定,進屋之後便衝著盧氏細聲道。

  盧氏也是慌張,在這黑咕隆咚的屋子裡僅能依稀辨出她臉上幾分難色,卻是半天不聽她言語,直到院中一聲男子厲喝響起,這才另她手忙腳亂地躥到床前,對遺玉低喝道:「快,拿上包裹,咱們從灶房後的窗子跳出去。」

  哪曾想她手上剛摸到床邊一包裹,外頭的大門就猛地被人撞開了,隨即容不得她反應,那王氏已經撩了簾子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舉著火把的年輕漢子。

  「喲,這收拾了行囊包裹是要往哪去那?」王氏尖酸的聲音響起,目光掃了床頭滿滿幾個整理好的包裹和囊袋。

  到了這個份上,盧氏也再顧不得恐懼,伸手拉了遺玉到自己背後,厲著嗓子道:「我倒要問你,這三更半夜的,你來我家做什麼。」

  「二娘,你這是貴人多忘事罷,不是說好了幾日後便迎你回張鎮麼,張老爺怕你等急了,這不就提前命咱們來接你過門麼。」王媒婆從王氏身後走出,只是她這話卻是大白瞎話了,哪有人家三更半夜私闖民宅去接新媳婦的。

  「你這個死黑心的婆子,就是你設計害我至此罷!」仇人見面分外眼紅,盧氏昨夜從李小梅處得知自己被誣陷至此全是眼前此人的惡計,若不是身後還有遺玉,她真恨不得撲上去咬她兩口解恨才好。

  「瞧你說的,不是你央了我麼,現在反倒口口聲聲說我害你,唉,這年頭做媒的也不容易,就怕遇到你這種臨頭又翻臉的,好在咱們張老爺是個有頭臉的,哪能任你愚弄。」說完她便扯著王氏讓到一邊,遺玉咬著嘴唇從盧氏背後探出腦袋,一眼便看見這又掀了簾子走進來的男人。

  正是她先前看見那站在院子中間八字鬍小矮個兒,從年齡上看卻是三十有餘,倒不是那年過五旬的張鎮長。

  「在這兒廢話什麼,我姐夫娶她是給她臉面,先前答應的好好的,現在又要尋死覓活不成,些個死婆娘,帶走!」這人正是那張鎮長小妾的兄長,名喚鄭立的那個地痞流氓,今日一見卻是人模狗樣的。

  話音弗落,便又衝進來兩個灰衣家丁樣的漢子,瞅見盧氏母女二人便撲了上來。

  「別過來!」盧氏邊叫邊壓住背後蠢蠢欲動的遺玉,硬著身子不讓她鑽出來,遺玉被她按的死死的,竟是半點也掙不開,心中焦急之下,便大喊道:「你們敢!就不怕我大哥回來要你們好看麼!」

  兩個家丁遂猶豫不知是否繼續上前,鄭立這才注意到盧氏身後藏著的小姑娘,短眉一挑,嗤笑道:「你說的可是你家那個『舉人』老爺不成?哈,等你娘過了張家門,怕他見我還要喊聲娘舅呢!」

  這人近幾年來瘋長造勢慣了的,他妹妹在張鎮長那裡又是極為受寵的,正房都給害死了也不見那張老爺冒火,自然愈發養出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性來,當初他做地痞時憑的更是一股子狠勁兒,哪裡會把遺玉這個小姑娘的威脅看在眼裡。在他心裡盧智就算考了舉人回來也不過和他姐夫齊平,輩分上照樣矮自己一頭,且他憤恨這盧氏搶了自家妹子一直得而不到的位置,又知道張鎮長娶盧氏不過是留個香火,怎會與她娘倆好臉。

  「還愣著做什麼,這個月銀錢不想要了不成,帶走!」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一章 別怕是我

  盧氏和遺玉被帶出屋子時,已經有不少村民都被驚醒,衣髮凌亂、三三兩兩立在院外,遺玉被一家丁捂了嘴壓進懷裡,盧氏因她被持只能老實地在王姑媽同王氏的「攙扶」下朝前走。

  王氏更是對四周圍觀的人笑道:「這張老爺等的心急,於是便提前了幾天委託我等來接,張鎮又遠些,所以大半夜的打擾了各位休息,這不小丫頭還睡著那,只得人抱著。」

  遺玉因只一雙眼睛從那家丁肩上勉強露出,藉著火光看清楚四周的村民,起初心中尚且升起一絲希望,盼著這些淳樸的鄉親們也許能攔下這幫歹人。可待王氏這話一出口,她便焦急起來,知道村民們許是會被王氏的話加上她們兩人這幅模樣誤導,以為她們是自願的。

  果然直到他們一行走出了院子,都沒見一人上前攔下,遺玉不免猛烈掙紮起來,她這一動卻讓跟著她娘牛氏站在院外的小春桃看見了,於是她便拉扯了牛氏的手臂,指著遺玉道:

  「娘,小玉那是怎地了。」

  遺玉心中驚喜,又把腦袋死命地往上拱了拱,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牛氏母女,只待她們倆能發現這邊的異常。可是現實卻讓她再次失望,不、是心寒才對。

  就見牛氏一手扯過小春桃,看也不看遺玉這邊,低聲呵斥她道:「想必是做噩夢了,娘帶你回去睡覺罷,明兒還早起那。」說罷就低頭拉著小春桃快步離開了。

  遺玉敢肯定她是察覺出了不對勁的,無奈往日那點情分到了這個時候卻顯得那麼微不足道,連她都如此更別提村中其他人了,先是李小梅現在又是牛氏,在危機時候面臨她們的求助都選擇了逃避,人心竟是到了哪裡都一樣的麼,她心口發悶,手腳冰涼下也忘記了掙扎,愣愣被鄭立一行人帶到村外,坐上早就準備好的馬車回了張鎮。

  遺玉同盧氏到了張鎮,被人壓著從後門進了張家宅邸,只聽那鄭立吩咐了一旁迎上的下人將她們安排到西苑,又交待了幾個家丁好生看管著,這才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離開了。

  被帶到了一間兩進的小院子後,遺玉才被那一路擄了她的家丁放開,盧氏連忙將她接過緊緊摟在懷裡,被幾個僕婦推著往前走了十幾步穿過前排的小屋來到院後,兩人謹慎地打量了一下四周環境,空蕩蕩的院落裡僅有兩棵老槐,,眼前一座雙扇朱門的兩層小樓孤零零立在哪裡,夜色濃郁下透著一股子滲人的味道。

  不顧盧氏和遺玉下意識地反抗,幾個粗壯地僕婦又將她們推進了這間小樓裡,一個婦人摸黑上前掏出火摺子點燃了小廳裡地一方燭台,屋子裡瞬間亮了起來。

  「這是什麼地方?」盧氏忍不住開口問道,她總覺得這屋子裡雖擺設整潔,但卻透著一股子讓人心裡發涼地感覺。

  「這裡還能是哪裡,您來張家是做什麼的自己都不清楚麼。」那僕婦雖清楚盧氏會是以後張家新任大夫人,但言辭上卻沒多少敬重。看也不看她一眼就吩咐另外兩名僕婦去鋪床。

  盧氏腦子一轉便驚訝地抽了一口涼氣,道:「這、這是那位張夫人地住處?」盧氏從李小梅那裡聽說了張夫人身亡和那家中小妾有很大關係。想到此刻自己竟是在一個被害死之人生前所居之處。難免渾身發毛。

  「您這麼說也沒錯。只不過以後這裡會是您這位張夫人地住處了。」那僕婦說完便不再理她,靜等其它兩人將裡屋床鋪鋪好出來稟報之後,才又對盧氏微微一揖,道:「夫人。您且休息罷,每日三餐皆會按時送來。三日之後便是良辰吉日。介時老爺才會以禮迎您。」

  幾人遂退去,不待盧氏二人反應就「哢」地一聲從屋外將鎖落上。

  遺玉待她們腳步走遠,便從盧氏懷裡脫出,忙道:「娘,去看看窗子都關著麼?」盧氏聞言也急忙走到幾處窗前查看,只可惜她們把整個一樓都尋了個遍,也沒能找到半扇能從裡面打開的窗子,通往二樓的唯一一扇門也被緊緊鎖著。

  「娘。」遺玉被盧氏拉進臥房,坐在鋪好的床鋪上,將頭埋進了她的懷裡,挫敗地喊道。

  盧氏輕嘆了一口氣,半天沒有說話,直到遺玉感覺額頂一涼,這才抬頭望進盧氏含淚的雙目裡,頓時她便慌張起來,「娘,您先別哭,咱們再好好想想,總會有辦法的。」

  盧氏輕輕搖頭,哽咽道:「玉兒,娘是不是很沒用,到了這份上還要你安慰娘。」

  遺玉忙搖頭,卻也不知道說些什麼是好,只能用力抱緊了盧氏,她這個時候也是無措的,都被帶到這裡了,外面肯定也有人看守著,能逃出這屋子也很難逃出這宅子,兩人最後的退路都被封死,盧氏擔憂落淚也是很正常的。

  只是遺玉上輩子便是個不見棺材不落淚的死心眼,即使到了這個份上,她驚慌過害怕過無措過,但卻從沒有想過放棄,只要她娘還沒真的做那張夫人一天,她就會努力想辦法擺脫這種困境,而不是束手待縛,今夜被帶出靠山存前,她是有被牛氏的舉動傷心到,但卻沒有感到絕望,必是死過一次的人,什麼事都比較想得開。

  盧氏也只是哭了一小會兒,便擦乾了眼淚,似是想到了什麼,眼神逐漸狠厲起來,遺玉藉著燭光看清她變幻的神色,正感疑惑,便又聽她咬牙說道:「娘除了——就沒這麼委屈過,只恨咱們娘倆識人不清又遇了小人,又都是弱智女流無力反抗,可他們以為娶了我就不必擔憂了麼,若是有那麼一天你哥哥們回來,娘定要這些混賬付出代價來!」

  遺玉聽她這話,卻是恢復了以往精明嚴厲的模樣,但卻反而讓她更擔心起來,只因她話裡竟實實露出認了這倒霉親事的想法,於是忙勸道:「娘,您別亂講,這不是還沒成事麼,那婆子都說了還要等上三日。」

  盧氏收了狠色,看向她的眼神轉為溫柔,道:「你這傻孩子,娘就是氣不過才這麼一講,要嫁那混球,卻是死都不行的,娘就不信他們真敢罔顧人命。好了,孩子,躺下睡會兒罷,折騰一夜娘也累了,有什麼咱們等休息好了再商量。」

  遺玉知道現在繼續這麼耗著也是無濟於事,這具孩子的身體到底是容易疲倦,確實不如好好睡上一覺,便聽話地鑽進被窩,由盧氏摟著輕輕拍哄,緩緩陷入沉睡。

  可是現實總是一再打擊兩人僅剩的希望,之後兩人也試過在送飯和放風時候逃跑,但也僅僅溜到院子門後就被人逮住再關回去,換來下一次更加嚴密的看守,一直到了第三天,母女二人也再沒有想出任何應對之策。

  深夜,小樓外守門的僕婦換班,第一天送盧氏母女進來的那個掌事婆子,同另一個剛替上的僕婦守在門口處說起了閒話。

  「怎麼樣,裡頭兩個還想著跑麼。」

  「今日倒是安生,沒整那些個么蛾子出來,想來是知道明日一旦禮成再折騰也沒用罷。唉,早早就順了不好麼,連累咱們大半夜也不能休息,連您都給支來了。」

  「哼,現在看著不老實,以後有她們好果子吃,柳姨娘正積著一肚子氣待要撒那。」

  「可不是,說什麼傳承香火,且不說這麼個半老徐娘還能否下蛋,依我看,就算有了也不見得能生下來。」

  「噓!這話可是你說得的。」

  兩人噤聲了一陣,又聞另外一個聲音突兀響起:「二位嬸子。」

  「喲,這不是蝴蝶麼,怎地到這頭來了,可是鄭少有什麼吩咐?」

  「嗯,少爺說了,要我進去勸勸裡面那位,免得明日喜宴上她整了事出來,門開開罷。」

  兩個僕婦應聲後便把門打開放她進去了。

  盧氏和遺玉坐在裡屋床上苦思著怎樣在明日婚禮上逃脫的計策,因外頭人說話聲音是放低了的也沒讓她們聽見,忽聞小樓裡想起開鎖、推門、關門、落鎖一系聲響動,才另她們回過神來。

  聽見有人腳步近了,盧氏雙手不由摟緊懷中遺玉,兩人睜大眼睛防備地盯著臥房門口處,就見到一人影手捧一方燭台,打起簾子走了進來。

  因是在七八步外,燭光幽暗,但那女子姣好的身型依然依稀可辨,可惜盧氏和遺玉不是什麼風流才子,自然沒那些風花雪月之情,這又是初春的半夜裡,她們只覺得眼前這女子出現在深夜小樓中,端的是陰森無比。

  盧氏想起這樓原是張夫人居住的,胡思亂想下愈加毛骨悚然,聲音有些發抖地問道:「你是誰,是人是鬼!」

  那人似是聽出她聲音裡的慌張,便停了腳步不再上前,反而將燭光移到臉前好讓兩人看清楚她的面容,更是壓低了嗓音對著盧氏道:「嬸子別怕,是我。」

  盧氏的心已經提到嗓子眼處,見她動作卻是呆住,還是遺玉眼尖,仔細看後便發現眼前這人面容竟是似曾相識,腦中靈光一閃,她好不容易才抑制住已經到喉的驚叫,小聲問道:「香香姐?」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5:3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二章 車中之人

  那女子沒想到遺玉會先認出了她,驚訝之後唇角一勾,小聲道:「是我,你是小玉罷,都長這麼大了。」

  盧氏這才認出眼前這人,不正是當年被鄭立手下從靠山村帶走的劉香香麼。一晃四年便過去,這劉香香如今已是完全脫去了當年稚氣,雖是梳著女兒家的髮式,但到底臉上透著淡淡已經人事的女子韻味,盧氏定眼瞧去便已看出其中不同來,又聯想到當年之事,難免有些心酸。

  「原來是香香,你怎會在這裡?」

  劉香香見她們俱已認出自己,便將燭台放置在一旁桌上,上前兩步走到床邊坐下,拿食指在唇間比劃了一下,然後壓低了聲音向盧氏三言兩語敘了一遍:

  四年前她被帶回張鎮之後便做了那鄭立房中的丫頭,後來因為聽話日子倒也過的湊合,由於鄭立就居在張家別院,沒少聽些閒言碎語,過了年後她竟然聽說這張鎮長要娶個繼室回來,另有好事之人告訴了她這未來新夫人便是她的同村人,她也知曉張家背後那些個腌臢事情,擔憂之後就細細打聽了,才驚聞這正主竟是盧氏,原她也以為是你情我願的關係,只當盧氏不知曉這張宅的險惡之處,便總想要尋了機會見上盧氏一面。

  無奈鄭立看管房中之人極嚴,平日也不讓她離身過久,待她又聞盧氏母女被關進了那死去的張夫人所居的小樓裡,才察覺出了其中不妙,因此今日藉著鄭立醉酒問了不少實情出來,驚慌之下才瞞著他偷跑到這小院子裡,那看門的想來也知道她是鄭立跟前用慣了丫頭,又聽她解釋便不做多想,放了她進來。

  盧氏聽完尚來不及唏噓,只緊抓了她放在背面上的手,問道:「你這偷跑過來不要緊罷,還是早些回去,免得他知曉了再責罰你。」雖然劉香香話裡有些不清不楚,但盧氏又怎不明白她如今的處境,也就是個少爺屋裡比較上得了檯面的通房丫頭而已,真做出什麼有違本份的事,打殺還不是主子說了算。

  遺玉卻是比她娘想的多,看見劉香香之後,她的腦筋便活了起來,驚訝之後更多了幾分希望,可是聽罷盧氏問話,又把已經冒到頭頂的主意給強壓了回去,劉香香處境的確不好,這個關頭上還敢冒了風險來看她們母女已是不易,比起那王氏母女同牛氏的作為已是勝上十分,自己又怎能自私地連累她。

  卻沒想那劉香香聽了盧氏的話後,反問道:「嬸子,我只道您是被關在這裡等了成親,想來您是不願意的,可好大致講與我這是怎地一回事。」

  盧氏見她不慌不忙的模樣也就咬牙切齒地將自己如何被王氏母女極其姑媽陷害,又是怎地半夜被擄來這裡的事情與劉香香大概講了一遍。

  劉香香聽她說完,便起身開始在屋內踱步,到她來回走了六道之後方又扭轉身來,疾步到了床前,壓低了嗓音對盧氏道:「嬸子,你和小玉且趕緊收拾一下,這小樓我也來過幾次,二樓是有扇窗子能直接跳到後街的,我來時怕婆子們不讓我進來,於是就摸了鄭立的鑰匙串子,上面是有那二樓鑰匙的,我這便放你們離開,出去以後,你們能走多遠就走多遠。」

  盧氏二人皆是一驚。遺玉更是忍不住開口道:「我們要是走了,那你怎麼辦?」

  劉香香輕笑一聲,道:「我只需裝作昏迷,待人發現時候便說是你們打暈了我然後逃走便可。那鄭立也是極其寵我的,不會為難與我。」

  遺玉是不清楚這些大戶人家地後院事情。盧氏卻是知道地清楚,當下便拉住劉香香地手道:「不行,你當嬸子是傻子麼。」倘若劉香香真地極其受寵,又怎麼會三年過去,那鄭立連個妾的名份都沒有給她。

  遺玉只當盧氏害怕她們走後,劉香香被為難,又一想前幾天夜裡見到的鄭立本人,也是擔憂。眼珠子一轉,就對劉香香說道:「香香姐,不如你跟我們一道走罷。」

  盧氏也在一旁應聲道:「是啊,香香,跟著嬸子走罷。」

  劉香香的母親趙氏,在劉香香被抵債帶走那年就因病去世了,喪事還是村民們幫著籌辦的,那時大傢伙也都去尋過劉家兄妹,但老大劉貴是不知去向,劉香香則是被拘在張宅不讓見人,因此她如今也算了孑然一身了。

  劉香香聽了她們的話,也很是心動,可又想到自己的賣身契尚在鄭立手中,跑到哪裡不都是個奴婢,於是臉色一暗,道:「我卻是走不成,那鄭立手上有我的賣身契在。」

  盧氏這才知道她擔心什麼,忙又拉過她的手,急道:「香香,咱們往關內去,他們找不到那裡,到了京都附近咱們找個安定的村鎮居住,介時盧智再考舉罷,就算真被找見了,又能拿咱們怎樣?還是你喜歡過現在的日子?」

  劉香香也僅是考慮了片刻,便被她們說動,盧氏母女一陣歡喜後輕手輕腳地整理了衣著,遺玉又快速在這屋子裡摸了一圈,這才跟著劉香香悄悄出去,任那燭台留在桌上,摸黑上了二樓。

  劉香香站在二樓緊閉的那扇門前,對了半天的鎖眼,「哢嗒」一聲脆響後,三人心中皆是一喜,又緩緩推開這扇久未人動的木門小心不讓它發出「吱呀」的聲響,挨個閃了進去。

  盧氏第一個從那扇兩人寬的窗子跳了出去,藉著月光,遺玉看清這窗外便是張鎮後街的一條小路,由於地勢原因,這小樓一樓是建在坡下,從二樓跳到路面也僅有兩人高度,看著危險可地面卻是鬆軟的泥土,真正躍下只要小心不扭到腳踝還是很安全的。

  就在遺玉滿心激動的認為幾人就要逃脫這鬼地方的時候,突然隱約傳來一陣陣女人的喊叫聲,豎起耳朵一聽,才知那守在門外的僕婦們竟是已經發現她們不在屋中,因此才開始大呼起人手來。

  劉香香也是聽到了樓下的呼叫聲,原本有些放鬆的神色再次緊繃起來,她只是片刻猶豫間,便輕推了一把遺玉,道:「小玉,你先下去。」然後便轉身要走。

  遺玉卻不聽她的,不但沒有跳下去,反而伸手拉了她的胳膊,急聲道:「香香姐,你要做什麼!」

  劉香香強壓慘淡面色,回頭對她露齒一笑,道:「我去把門關好,你先下去。」

  「不要,咱們一起下去!」月色下,劉香香一張清秀小臉卻是比在樓下屋中燭光裡更慘白一些,遺玉見了她這笑容,恍惚間又憶起四年前那個午間陽光下的人影,只覺得心頭一抖,說什麼也不願意鬆開手來,她有預感,若是現在放任劉香香離去,那恐怕她今後是再也見不到這個重情重義的女子了。

  劉香香毫不設防被她拉住,尚未回神卻又被推向窗口,這時樓下已經傳來了陣陣腳步聲,她情急之下也沒有多想,就抱住遺玉縱身躍了下去,兩人只覺得耳邊風聲一呼而過,便已經是落到了地面。

  盧氏並不知道二人在樓上短暫的對話,只忙上前將她們一一扶起,又聽遺玉急聲道:「娘,快走,咱們被發現了!」

  於是三人相互攙扶著,使盡了全力往遠處逃去,身後是幾個僕婦氣急敗壞的叫喊聲,三人穿過兩條街來到鎮外大路上,已經有些脫虛,到底還是盧氏身體好,一手扯著一個勉強繼續跑步前行,只因身後竟然隱隱傳來了男子的喝叫聲。

  劉香香和遺玉也是聽見那陣陣「站住」、「停下」、「別跑」之類的喝叫,這也讓原本已經無力的兩人又猛地提起一口氣來,跟著盧氏的步伐堅持著朝記憶中鎮外的一片樹林跑去。

  三人都沒敢開口說上半句話,一張嘴午夜的涼風就灌進喉嚨裡,疼的就像是嚥了一塊棱角銳利的尖冰,身後躁動越來越大,遺玉忍不住回了一下頭,就見不遠處幾束火光正離她們越來越近,期間夾雜著人吼與狗叫聲。

  此時她胃部一陣痙攣,渾身寒毛都已立起,反拉住了盧氏的大手,餘光四處尋覓藏身之所,無奈這裡十分空曠,僅遠處一片樹林尚可藏身,卻只怕她們跑到那裡之前便會被人抓住。

  「噠噠、咕嚕嚕」,「噠噠、咕嚕嚕」,遺玉在寒風中努力睜大一雙眼睛,瞅著那遠處樹林裡突然鑽出的馬車,兩匹棗紅駿馬在月色籠罩下,渾身散發出滲人的血色光芒,漆黑的車身似要和夜色融為一體,就連那頭戴褐色斗笠一手揮舞著韁繩的車伕,也像是地獄的使者般讓人心驚膽顫。

  遺玉卻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同盧氏緊握的手上用力一拉,竟是扯著兩人都朝著那詭異的馬車奔去,僅是十幾步後,那輛馬車便已經行至她們兩丈之外,遺玉腦中一炸,猛地甩開了盧氏的大手迎了上去——

  「籲!」「嘶!」那車伕在馬車即將撞飛遺玉之前擰住了韁繩,兩匹線條優美的駿馬當即前蹄高曲鳴叫了起來,顧不得一旁盧氏同劉香香尚在震驚之中,遺玉兩步跪倒在那馬車前,略帶顫音地高聲道:「請車內主人救我母姐三人!」

  那馬伕打量了一眼三人衣髮凌亂的模樣,既不呵斥遺玉剛才的危險行為,也不理會她此刻的請求,反而轉身將車簾揭開一道縫隙,好讓車內之人看清外面動靜,低聲恭敬問道:「公子?」

  耳聞這車伕話語,遺玉一雙勾玉大眼,直直從那被掀起的一角車簾中盯向車內,但由於光線卻半點也看不到裡面人影,她使勁咬了一下嘴唇,又衝著馬車狠狠磕了一個響頭,強忍顫慄再次喊道:「請公子救我母姐三人!」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三章 夢醒時分

  遺玉的舉動引來那車伕的側目,但車中所坐之人卻是毫無反應,只這麼一會兒功夫身後追趕她們三人的那群張家家丁已經近了,遺玉此時心急如焚,起初她看到身後追趕之人將近便恨不得地上能多出來一個窟窿來,好讓她們三個跳進去躲一躲,但窟窿沒找著卻看見那樹林裡突然鑽出的馬車,當時也不知是為何,容不得大腦多想身體已經朝這輛車跑去,待到她掙開盧氏孤身攔下馬車後,也只是下意識地向對方求助。

  只因她內心隱隱有種預感,眼前這車伕同馬車內的人物,比起後面追趕她們的人要厲害許多,單是觀那車伕舉動便是不俗,沒有兩把刷子又怎敢在這深夜間趕路。

  可第一次叩首之後,呼吸之間已經冷靜下來的遺玉,又發現自己的行為簡直是活生生的禍水東引,是極不厚道的,若車上之人是個心狠手辣的,自己想必已經招其怒氣,又何談求救,怕是落得個狼穴未脫又入虎口的下場。但她在攔下這馬車後卻已經是羽箭掛弦容不待發,只能將希望寄託在最不靠譜的運氣上,祈求老天爺讓對方能有些些的俠義心腸,於是才有了她第二次叩首請求這車內主人救援的行為。

  這麼一串內心活動也只是幾息之間方在遺玉腦中竄過,當下她因劇烈運動而紅潤的臉龐又因後悔而摻雜了蒼白,畢竟是孩童身體,這麼大半夜的折騰下來已經是到了極限,聽到身後似在耳邊的人吼和狗叫聲,透過那車簾縫隙望著黑洞洞的車廂內,猛然迎上兩道幽暗的綠光,心頭一震下,她便失去了知覺。

  遺玉恍惚中睜開了雙眼,只覺得兩邊太陽穴一陣刺痛,她坐直了身子,有些迷茫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對面是鋪滿了海報的發黃牆壁,兩張上下雙鋪的床位並立著,旁邊靠牆是一人高的破舊四合一衣櫃,她摸了摸身下洗的發白的草綠色床單,又在枕邊摞的高高的書堆裡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看著封面上幾個楷體大字——大學語文,下面是小了兩號的字體——第三冊。

  她突然覺得腦子有些不夠用,這是什麼意思?如果她還沒有因老年痴呆而癔症的話,這裡應該是她上大學時候住的學生宿舍,最便宜的八人間,一層一個廁所,一百六十個學生公用六個水龍頭的四號宿舍樓。

  低頭看看自己的雙手,再摸摸胳膊捏捏腿,穿上床邊的大紅色涼拖鞋,她走到對面床鋪上懸著的鏡子照了照:大眾化的臉型、大眾化的眼睛、大眾化的鼻子、大眾化的

  再回身到自己床邊翻了翻那本厚厚的語文書,這本大二上半學期的教材上,前兩章用她的筆跡詳細標明了課堂筆記,後面卻只有預習時候的批註,顯然這學期的課程才剛剛開始。

  遺玉輕嘆了一聲,在床邊坐下,腦子裡卻是無奈地想著,若不是她可以確定自己大學已經畢業,加上腦中在古代近五年生活的清晰記憶,她真的會以為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可現在算什麼,她在穿越了五年之久後,又稀里糊塗地重生回了大二的時候?

  門外傳來隱隱約約的說話聲音,等到她發現自己竟躲在了陽台上之後,才又無聲苦笑,自己這是躲什麼呢。那說話的幾個女生已經進了屋子,躲在陽台窗簾後的遺玉清楚地聽見了她們的談話聲。

  「唉,遺玉真倒霉,這才改選了不到一個月,陳瑩已經第三次整她了,我看遺玉都熬了兩夜趕那個狗屁計劃書了。」聽到女生說起陳瑩的名字,遺玉的眼神黯了黯,腦中浮現出一張漂亮精緻卻又模糊的面容來。

  「可不是嘛,又是敬老院又是孤兒院的。主意是她提的,可是具體安排卻全落到遺玉頭上,陳瑩太不厚道,老侯也真是的,聽說都幹了四五年地輔導員了,怎麼是非不分呢,連誰是幹活的誰是說嘴的都分不出來?」

  「切,你知道什麼,陳瑩敢這麼做還不是因為老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唉。跟你們說件事兒,你們可得保密哈。開學改選時候,咱們三個不是都投地遺玉票麼?後來我又問了隔壁雯雯還有男寢小李子他們,也都投的遺玉,這也有十七八票了。咱班總共三十五個人,就算其他我不熟地全把票扔給陳瑩,你們說,老侯唱票的時候遺玉也不該才六票啊!」

  遺玉心中猛然一震,這件事情對她來說可謂是迎頭一記痛擊。學校大一以學生自薦為準,大二則又學生民主投票改選班幹部是一項硬規定,只是讓學生們通過大一時候的學習和交流確定以後三年地組織人員。只是大一時候地班長對以後畢業參加工作沒有任何幫助。大二改選後的班長,卻可以在畢業後得到學校幾份穩定地事業推薦。她清楚地記得在僅有她和陳瑩兩人的班長競選中,自己以六比二十九慘敗給對方,當時她驚訝之餘只覺得不解和委屈。認為是同學們對她的工作和學習不滿意,卻沒想到其中還有這番貓膩。

  這說話的三個女生是遺玉一個宿舍的同學。大一時候遺玉當班長幾人關係還很好,可到了大二自己改選失敗後,下意識地對同班同學都迴避起來,幾人關係才慢慢轉淡。現在想想,起初周圍許多人對自己還是很友好的,可她那時卻被假像矇蔽了雙眼,只當成是大家對她不滿,所以愈發自我孤立起來。除了兩個體育課上認識的學姐外,竟是半個朋友也沒有。

  「不是吧!老侯膽子也太肥了!這都敢!」

  「噓!小聲點啊你,被人聽見了怎麼辦。」

  「喂!你也太那個了,這麼大一事兒,你早該說了,遺玉多可憐啊,被老侯這麼整。」

  「呸!人家當事人還不在乎呢,我知道這事兒當天晚上就給遺玉政治書裡夾了紙條,想和她談談,只要她願意,我和那邊幾個人都願意替她作證,告老侯個孫子去!可是,人遺玉根本當沒這回事兒,我能怎麼辦?許是人家怕得罪老侯,所以不願意出面呢。」

  後來幾個女生的談話遺玉卻是沒心思聽了,劇烈的心跳聲和耳邊嗡嗡的耳鳴聲讓她忍不住扣緊了雙拳,政治書,她大學三年幫陳瑩做了那麼多事情,唯一一次得到她一聲「謝謝」,就是在她大二借了自己的政治課本又還回來的時候!若是她知道那本書裡竟然夾著對她無比重要的真相,她絕對不會在對方道謝時候回她一句「不客氣」!

  事到如今才發現自己竟是這樣可笑,她倒希望自己現在聽見的看見的是場夢了,為什麼老天要對她開這樣的玩笑,讓她穿越了幾年又把她弄了回來,還讓她聽到了這樣的「實情」。

  她現在只想回去,回到她娘身邊,還有兩個哥哥,她恨不得立刻見到他們,可是怎麼辦,她是不是回不去了?

  遺玉心中一陣翻騰,耳邊卻突兀地響起一個男人的聲音:「小黑,你怎麼幹事兒的!讓你查查她身體狀況,你把她弄這兒來幹什麼!要不是我過來看看,你還想把她塞回母體不成?」

  她猛然回頭,卻只看見身後空蕩蕩的陽台欄杆,又聽見另一個委屈的聲音答道:「這不是空間軸出問題了麼,老白你別凶,我已經檢查完了,這就把她送回去。」

  如果面前有鏡子,遺玉就會知道此時她的臉色有多麼的嚇人,這兩個聲音對她來說既熟悉又陌生,但那稱呼她卻是怎麼也忘不了,當時墜樓後帶著她的魂魄亂跑的,就是這兩個稱呼對方為「老白」和「小黑」的東西。

  也顧不上屋裡人發現她的存在,情急之下遺玉就大喊了出來:「你們兩個!是你們把我弄到這裡的吧!你們出來!快出來!把我——」

  「把我送回去!」一聲尖叫後,遺玉猛地坐直了身子,一雙眼睛瞪直了看著眼前,只見微光中盧氏正微微張著嘴吃驚地看著她,手持帕子的一隻手還頓在半空中。

  遺玉見了她這張熟悉的面龐,忍不住鼻尖一酸,撲進盧氏懷中聞著她身上熟悉的氣味,「哇」地一聲便哭了出來,盧氏又被她嚇到,轉眼只當是這孩子先前受驚暈了過去,醒來覺得害怕才會如此,暗道自己這個平日老成的女兒也就哭起來還有個孩子模樣,不由眼神更加溫柔,一手回抱著她輕輕拍哄起來。

  直到一旁靜坐的劉香香見遺玉哭了兩盞茶的功夫還勢頭不減,反而聲勢愈大起來,這才輕輕咳嗽了兩聲,溫言勸道:「小玉別害怕,咱們已經安全了,你若再哭下去,你娘怕是也要跟著落淚了。」

  抽抽涕涕的遺玉聞言漸漸安靜下來,兩頰發燙地扭動著從盧氏懷裡鑽了出來,又注意到身下一陣異動夾雜著耳邊轆轆聲響,這才發現幾人此刻竟是身處在馬車廂內,她就著盧氏遞到面前的手帕胡亂抹了把臉,腦中數個念頭翻滾而過,扭頭看向了對面的陰影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5:52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四章 少年恩公

  這馬車廂內很是寬敞,三面皆設有尺餘寬的軟鋪,遺玉靠在盧氏懷裡,身旁坐的是劉香香,三人只居於車內一邊卻也不覺得擁擠。

  車內兩側另有兩扇半尺寬窄的小窗,此時外頭天色已經隱隱見白,馬車又行地極快,因此雖車廂本來幽暗,但車外疾風時不時將那窗子上的小布簾掀起,車內也便有了幾許光亮。

  遺玉扭頭看去,但見廂內另一側靜坐一人,隨著簾外光線躍入,一張清晰的面容映入她眼簾,那眉雖淡卻是密密入鬢,那眼雖闔卻是扇睫輕抖,那鼻雖勾卻是直垂高挺,那唇雖薄卻是潤澤盈盈。一頭黑髮整齊束起露出飽滿的額頭,結髮處扣的是一隻嬰拳雕紋墨玉髮冠,外著的是一件石青色雲紋錦織長袍,領口處鑲的是一圈細軟黑絨。

  其面貌衣著皆是不凡,想必是誰家少年公子,只憑容色是同盧智一般年紀,卻五官偏執稚色淡淡,看身量與盧俊相近,卻體格較為瘦弱,此刻他正背脊直挺地閉目正坐。雖不見他睜眼,但觀其容查其色倒是不露半絲差錯,若不是呼吸間鼻翼微動,遺玉還真當這人是拿石膏刻出來的,這倒是她幾年來所見的第一個品貌皆不遜色兩位兄長的少年。

  「小玉,這位是救了咱們的恩公,常公子。」盧氏理了理女兒凌亂的頭髮,輕輕說道。

  遺玉自然是知道她們三個如今能安然坐在這裡,定是被對方所救,只是她剛醒來見到盧氏內心激動又加上夢中魂遊過去一事,此刻被盧氏提及,才向那少年公子正色道:「多謝恩公相救。」

  對面少年卻依舊閉著一雙眼睛並不答話,但她還是眼尖地看見對方微微頷首的動作,遺玉向有好奇心,卻也嗅到對方身上生人勿進的氣味,不好繼續搭訕,又聽盧氏附在她耳邊輕輕解釋這常公子是不喜與人交談的,便就順了盧氏的話問起她暈倒之後的事情。

  拇指輕輕摩擦食指,她認真聽著盧氏講述:遺玉那時情急暈倒之後,身後張家一眾家丁已經趕到跟前,個個手裡拿了鐵鍬木棒等物,帶著吠叫不斷的惡犬,將她們連同這馬車包圍起來,逼迫她們老實跟著他們回去,自認逃不過一劫的盧氏二人卻聽見那車伕跳了出來,轉瞬間便將十幾個魁梧家丁全部放倒在地,然後那車伕便替自家主子請了盧氏三人上車,又間或聽那車伕解釋,才知車內這位寡言少語的少年恩公姓常。

  盧氏也不在乎對方冷淡態度,只在車伕打聽下大概講了一遍自己被那張鎮長逼迫之事,又言自己打算回一趟靠山村取了行李家當,那車伕詢問過常公子後,對方竟默許了送她們回去的行為,而遺玉也在暈倒了小半個時辰後便醒了過來。

  此時他們一行正往靠山村盧家趕去,這馬車速度極快,盧氏也不怕自己回家取了行李之物時會被得知她們逃跑的張家人捷足先登,果然隨著馬車速度逐漸減慢,盧氏掀起一角窗簾子看了外面景色,已是到了村外。

  馬車駛進了村子,由於天色猶未全亮,這個幾日也沒什麼要緊農活需要早起去做,村內並無一家起床,省了他們不少麻煩。

  盧氏下了車才有些慌張地進了院子,又見家門雖外面緊閉實則一推即開。更是苦著臉進屋四下查看,奇怪地是卻沒有發現少了什麼東西,就連那擱在床上放了銀錢地背囊也尚在。她鬆了一口氣後便同劉香香一起在裡屋精簡起行李。反支了遺玉在外面——待客。

  「恩公,您渴麼?」

  「……」

  「恩公,您餓麼?」

  「……」

  「恩公,您冷麼?」

  「……」

  遺玉神色略帶怪異地看著眼前坐在蓆子上的閉目之人,對其救助她們的行為她是感激無比的,那時確實是驚險無比,若是沒有眼前這人同那個車伕,想必她們三人被抓回去肯定都沒什麼好下場,她也打定了主意日後必定報答其恩情。

  剛幾人下車進來時,她見到這常公子閉著眼睛被車伕扶了下來還當對方是個盲人,好在那車伕解釋到自家主子只是眼睛受傷不能見光而已,及時讓遺玉收回了尚未散發出的同情心。

  可起初他跟了進來遺玉還當對方有什麼交待,但她問了那麼多句,卻愣是沒得到一句回話,若是下車後沒看到那車伕將耳朵湊到他跟前聽他吩咐,自己還真當對方是個啞巴了。

  不是盲人卻無法睜眼,不是啞巴卻一語不發,不是聾子卻毫無反應,雖然這麼想眼前這位少年恩公有些過分,但遺玉還是將眼前這人規劃到自閉怪人一類去了。

  得不到對方回應,遺玉也便不再多問,只睜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盯著他眼下一片淡淡青色,腦子卻開始跑神,一會兒想到夢中魂遊的事情,一會兒想到昨夜的驚險刺激,一會兒又想到自己死時見到的那對黑白兄弟。

  好在盧氏同劉香香手腳極快,把不大用到的東西都留下,將行李精簡到三個包裹。

  盧氏出來時候就看見自己閨女正極其不禮貌地盯著那位少年恩公發呆,忙輕咳了一聲,把遺玉喚回了神,又對那常公子道:「多謝恩公搭救之恩,還請留了姓名,好讓二娘日後有機會報答恩公救命之恩。」

  盧氏並沒有因對方只是個弱冠少年而自恃年長,十分誠懇的對著那常公子拜了一拜,遺玉見狀也連忙站到她娘另一側,同劉香香一起對他拜下。

  常公子也不攔,生受了她們一拜之後卻不答話,盧氏又道:「若是恩公不方便留下姓名,二娘也必會每年到寺中為恩公上香祈福,願恩公萬事安泰。」

  常公子微微點頭後,盧氏才又露出笑容,道:「不知恩公是要去哪裡,想必已被我們耽誤了不少行程,現下我已整理好行囊,家中也有牛車可供遠足,恩公若有要事就不必繼續逗留,還請上路罷。」

  盧氏所想卻是,這少年恩公送了她們回來又非等她們收好行李,分明是擔心張家那幫人再來蕁麻煩,可她們現在只等上路便可擺脫張家桎梏,卻是不需要再耽誤對方時間的。

  卻不想那常公子竟然輕輕搖頭,在遺玉的驚訝之下更是開口說道:「一起走。」

  遺玉是第一次聽見這少年恩公的聲音,這個年歲已經開始變聲的少年,並沒有因為聲調嘶啞而折磨人耳,相反卻因刻意放低了聲音而顯得異常穩重,更讓遺玉驚訝的是,雖然只有三個字,她還是聽出了對方所說竟然是普通話!

  她很好奇究竟是哪裡人士會講普通話,可遺玉更疑惑他話裡的意思,什麼叫一起走,他們自己不是在趕路麼,又知道她們要去哪裡麼,若不順路何談一起走,若是順路,又怎麼一起走,牛車跟著馬車走,還是馬車等著牛車走。

  大概也猜出幾人心中不解,常公子轉身對著門口,語氣不變低聲道:「阿生。」

  那車伕也不知道生的什麼耳朵,他這般低沉的聲音都能聽見,只眨眼間便從院外馬車上跳下衝了進來,站定在自己主子跟前,就見他指著遺玉三人又說了一遍:「一起走。」

  那名喚阿生的車伕立即神會,轉身對盧氏和善道:「夫人,你們離開後是要去往何處?」

  盧氏雖疑惑不解,還是誠實答道:「是要走關內道,到長安附近去。」

  阿生又笑道:「這可巧了,我們主子也是要到長安城去,正好一路護送了你們,夫人若是收拾好了,咱們就上車罷。」

  盧氏這才明白對方竟是要她們一同乘了馬車離開,忙搖頭道:「這可使不得,已經麻煩二位了,又怎敢再添亂?」

  阿生聽她拒絕,便收了笑容正色對盧氏說:「夫人,您可當此去一路是容易的麼,雖現今是太平盛世,但那人口販子與劫道者卻是不少,你們三個女人家想要跨州越縣實在不安全,不若同我們一起,好歹我也是個懂武的,路上咱們也好有個照應。」

  遺玉強忍臉上的怪異聽完這阿生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勸告她娘,心中也覺得同他們一起走是為上策。

  盧氏在聽阿生提到人口販子與劫道者幾字時,神色已有變,恍然又憶起自己是如何一路顛簸帶著孩子來到此地的,只是片刻猶豫後,便對那常公子深深一拜,道:「煩勞恩公。」

  起身又對那阿生一拜,再道:「煩勞壯士。」身後遺玉和劉香香也都照拜了兩下,主僕二人坦然受了。

  既是一起上路,盧氏便也不再慌張,在那阿生的建議下又多帶了一些東西,置放在馬車軟鋪下的暗廂內,幾人便乘上馬車離開了靠山村,朝關內駛去。

  從窗口看著車外逐漸模糊的靠山村,不管車上這三個女子此時是何等心情,在這小村鎮這些年的生活,卻是何時都不能忘懷的。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五章 放手過去

  一行人離開靠山村後,遺玉雖睏卻怕一睡又不知去了哪裡,便強忍了睡意打起窗簾看著外面一縱而過的景色,想著自己在暈倒期間的事情,那般真實倒不似夢境,說是魂遊還差不多,尤其是又聽見那對黑白兄弟的談話聲,更是讓她幾近確定自己暈倒之後的確是跑了一趟過去,又無意聽見了一些當年的她所不知道的事情。

  若說起初是驚訝和憤怒,那冷靜下來後就是後悔和反省了,在這個時代做了五年有娘愛有哥疼的小女孩兒,她的性子已經不如從前那般孤僻了,現在再去回首往事,卻是後悔自己那時的一意孤行,說到底都是自卑惹的禍,穿越前就算她心理再健康,性格再堅韌,卻始終是個自卑的女孩子。

  儘管她因為很多事情而自豪,因為勤奮、因為執著、因為冷靜、因為坦率,但她也因為很多事情而自卑,因為記性差、因為長相普通、因為孤兒的身份。她也沒有在從小不斷受欺負的過程中,學會用尖銳武裝自己,反而習慣了能忍則忍,自卑和忍耐,導致了她生活中很多事情的變化,包括她被輔導員和陳瑩欺壓的事情,全都是因為自己不相信自己的人格和能力,不會想到去當面質疑別人的選擇和決定。

  可是現在,她因為意外的穿越得到了重新開始的機會,自己的忍耐和自卑在現在看來好像一場笑話,兩世為人已經看開了許多事情,彷彿她本就該是現在這樣的性情,依舊勤奮卻知道偷閒,依舊執著卻懂得放棄,依舊冷靜卻不失活潑,依舊坦率卻不失狡黠,而她現在這種性情,並不只因為她頭腦變得聰明,不只因為她不再大眾的長相,也不只因為她有了親人,不單單因為得到了的這些,更因為她失去了那壓抑著她的沉重包袱。

  人有時候就是這樣,自以為想不通的事情,時過境遷,換一個角度去看待往事,自然會看開,既然看開就不會再去執著過去的事情。

  想通以後的遺玉心情立刻放鬆起來,又瞄到劉香香已經忍不住靠著盧氏睡倒,她也逐漸難以支撐,迷迷糊糊就趟在盧氏懷裡也睡了過去。

  這拉車的兩匹馬很是不同凡響,就算多了這三個女人和一些行李,依舊一路奔馳,待到遺玉再次醒來,已是天明大白時候,這馬車少說也駛出二百里之外,據阿生所講現在已經是過了青陽縣所屬的漢州轄區,進入冉州地界。

  遺玉醒來之後對自己睡著的行為先是一陣後怕,但好在沒有再發生什麼奇怪的事情,也就漸漸放鬆了心情,再次掀起簾子看了外面。

  因避免顛簸,所以他們走的是路面平緩的劍南官道,進了冉州不久就遇見了收取關費的關卡,按人數不論年齡是每人需交十文的,盧氏搶在阿生前面鑽出馬車,將五人的過路費交給了這路口處的官差,回到車內後又向一臉疑惑的遺玉解釋了這各州之間來回通行需要繳納路費的朝廷規定。

  她們三人依舊是靠著廂內一側坐了,而另一邊的常公子在遺玉睡了一覺醒來之後還是維持著那副坐姿一動不動,看的遺玉都替他有些累了,幾次想要開口詢問,但一見那一成不變的表情又想起在盧家時對方的「裝聾作啞」,忍了忍還是把話嚥了回去。她不知道的卻是,自己熟睡那會兒,盧氏已經勸過這常公子稍作休息,卻被對方微微搖頭拒絕了。

  又前行了數十里之後,遺玉忍不住胃中抗議,趴在盧氏耳邊小聲告訴她自己餓了,盧氏只好拿了先前帶出的清水給她先充充數,又細聲告訴遺玉自己也餓了,但是讓她忍上一忍。

  遺玉剛喝了兩口水,馬車卻突然逐漸減慢速度停了下來,阿生掀起了一角車簾,將半個腦袋探進來,對著常公子低聲問道:「公子,我記得前面倒是有個小鎮。不如咱們在那裡歇息一下,順便餵餵馬?」

  那常公子微微點頭後,阿生才扭頭對盧氏幾人說道:「夫人,再走一刻不到便是一個小鎮。介時咱們用過飯休息小半時辰再上路,也可?」

  盧氏當然點頭稱好,遺玉在阿生退出去後,眼帶疑惑地偷瞄了常公子一眼。剛才她喝水時餘光卻是分明見到了那常公子食指微扣輕輕敲了兩下身側車廂,之後阿生才停了車。

  這少年恩公大人難不成是聽見她同盧氏地細語,才——遺玉又嚥了一口水,在心裡點點頭,這樣的可能性很大啊。於是這位常公子恩公大人在遺玉心裡地高度也從一個裝聾作啞地自閉怪人,升級到裝聾作啞小體貼的自閉怪人。

  這個小鎮不比張鎮規模大多少,但是阿生帶他們去的這間食館環境卻還不錯,進門左手邊便是一張木質櫃檯,幾排矮桌整齊地擺放在堂內各處,桌面上各擺了一隻竹製箸筒,三兩客人結伴坐在軟席的墊子上,又有一店小二在裡來回穿梭,聽見掌櫃喊叫才見他們幾個進來,忙上前迎了。

  幾人挑了牆角一處能看見外頭情形的地方坐下,阿生便詢問起盧氏吃些什麼,因飢渴交加,盧氏只要了三碗熱湯麵,阿生便同她一樣要了兩份麵條,指著店外馬車吩咐小二將馬餵了,又悄悄背著盧氏塞給小二幾個大錢。

  這食館效率也佳,不到一刻,五碗熱氣騰騰的湯麵條已經送上。

  遺玉坐在盧氏身邊,態度無比認真地吃著眼前碗中的熱麵,因飢餓叫囂了個把時辰的胃終於得到解放,也不在意這麵中味道淡淡,越吃越快,待她西里呼嚕地將這碗麵連湯帶汁喝了個底朝天後,才聽到盧氏善意的低聲詢問。

  「恩公,怎麼不吃一些,是不餓還是不合胃口。」

  問完見那常公子並不答話,輕嘆一聲才又扭頭對遺玉一臉不讚同地說道:「怎麼吃這麼些,別再積了食。」

  她話一落,本來還靜靜吃麵的劉香香和阿生都停下了動作,去看遺玉。

  被他人視線掃瞄到的遺玉,這才發現對面靜坐的恩公大人卻是一箸未動,又看看劉香香吃了一半的麵碗和盧氏沒動幾下的麵碗,以及阿生尚餘一些湯底的麵碗,眨眨眼睛又看了看自己跟前的麵碗,不由覺得就連恩公大人那碗麵上飄著的兩根菜葉子都像是在嘲笑她碗底的乾淨無比。

  雖然遺玉的臉皮算是厚的,但畢竟還沒達到二皮臉的高度,這個時候也是有些尷尬了,人家恩公都沒吃一口呢,自己倒好,就差沒把碗再舔舔了。

  遺玉深感自己因精神鬆懈做出了這樣失體的事情是應該反省的,於是對盧氏歉意一笑之後便想打算好好反省一下,只是她腦袋剛垂下來,就看見了一隻碗出現在她視野,準備來說是一隻盛著麵的碗出現在她視野,更準確一點說是一隻手端著一隻盛著麵的碗出現在她面前。

  遺玉看著那根帶了碧玉扳指的拇指緩緩鬆開碗沿,連帶那隻骨節分明的手一起離開她的視線,這才抬起了小腦袋,有些糾結的看著對面的常公子恩公大人。

  這是什麼意思,是他不想吃卻怕浪費糧食,又看她比較能吃所以要她解決這碗麵麼,可是自己這小肚子實在是塞不下兩大碗麵條呀。

  糾結了一下,遺玉實在想不出別的解釋,只能小小聲地向對方說道:「恩公,我吃不下去了,已經飽了。」

  被常公子的行為驚訝到的顯然不止她一個人,阿生算是反應快的,回過神後連忙將遺玉面前多出來的那碗麵條端到自己跟前,乾笑兩聲道:「哈哈,我正不夠吃,你卻吃飽了。」

  又對常公子道:「公子,這碗麵賞了我罷,我可是餓壞了。」

  那常公子卻不答話,嘴皮子都不帶掀一下的,任由阿生自說自話了半天將那碗麵條吃淨。

  盧氏則輕咳一聲後又開始小聲訓斥遺玉道:「飯要七成飽,娘和你說多少次了,你吃不下便是已到十成,吃的太飽就會積食,咱們正趕著路,你若半道上鬧起肚子來,去哪給你找大夫,若是」

  遺玉聽著盧氏在耳邊小聲轟炸,有些哀怨地看了一眼罪魁禍首的恩公大人,她的肚子好像真的有點不舒服了,胃裡咕嚕咕嚕翻騰著,一股噁心之感讓她不顧盧氏尚在說話,連將手伸進懷裡摸索著掏出一個半掌大的荷囊來,拉開繩扣湊到鼻子下面使勁兒嗅了嗅,這才好些。

  這個紅底荷囊上僅在角落處繡著幾朵指甲蓋大小、嬌俏可愛的嫩黃迎春,卻是遺玉兩年前做的。因天冷屋裡燒了碳,雖然開著窗子但仍有股子味道,她便縫製了這個精緻小巧的袋子,將菜圃裡的薄荷葉子摘了擦淨放進去,淡淡的薄荷氣竟能夠維持好幾日,若是頭暈噁心時聞上一聞,也倒能緩解症狀。

  今年開春後院中的薄荷已是摘完,多數給盧智帶走泡水喝,剩下一些便全都用來填這荷囊了,只是沒想到會突然遇見逼親之事,好在還有這麼一袋現成的被她收在身上。

  盧氏看她動作,便是後悔自己講的嚴重了,又輕摟了她剛打算柔聲詢問,就聽桌面上突然傳來一聲突兀的人語。

  「拿了什麼出來?」

  遺玉聽見這低低語調,有些驚訝地抬頭看著對面的恩公大人,待反應過來他是問的自己,心道他鼻子倒是挺尖,嘴上卻老實答道:「是個荷囊。」

  然後她就看見自己面前多了一隻紋路細密的手掌,盧氏比她反應快些,抽了她手中的荷囊輕輕放在了那隻手上後,遺玉看見了自從結識這位恩公以來他的第二個表情——皺眉。

  常公子拿到那小小的荷囊後先是托到鼻下聞了聞,遺玉甚至看到他兩側鼻翼微微的抖動,然後——然後常公子就面無表情地將那荷囊揣自己懷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6:05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六章 珍珠險蒙塵

  長安城朱雀大街西第四街,北當城郭景耀門,街東從北第一目修德坊,坊內北隅一僻靜寺院,名弘福寺。

  正是二月選考期間,外地考生多居於長安城內寺院客房處,京都僧寺共計六十四所,又以其規模建制香火盛衰分為三等。弘福寺因南有芳林門,東隔掖庭宮,而被諸多文人墨客、考生學子列為陰氣稍盛之地,所以居在此寺的學生,多是寒門無依之輩。

  盧智兄弟是在十一日下午抵達長安城的,在青陽縣同租車馬的一位考生姓季名德,表字一言,虛歲二十一,初識時候季德對盧智的年齡很是驚訝了一番,後經幾日相處,雖年歲有差,卻都覺得對方是可交之人,便兄弟相稱起來。因參加過兩次選考,季一言也算是個有經驗的,一路上對盧智解釋了許些科考程序上的疑難。

  季德比起盧智家境殷實一些,但到底也都是寒門出身,因此在他的建議下,三人便沒有多尋居所,直接住進了修德坊內的弘福寺中。

  這寺院佔地不過數十畝,雖無寶剎之地焚香如雲屯、幡蓋珊珊垂之態,卻也著實幽靜質樸,院內處松柏映翠,廳堂掛絹帛文章,耳中聞喃彌佛音,鼻尖繞晨露清芳。

  三人在寺中客房住下,次日便去戶部交辦了青陽縣通試文書,又領了牒子,只等拜訪過禮部司貢拿到舉薦信函。

  得舉薦者,便可去戶部登記在冊,是為舉人,無論其士、農、工、商等級,皆可為士,此為鄉貢入科舉一途。

  另有各州縣及京師學館選送者,可避拜禮部司貢一節,直入春闈,此為生徒入科舉一途。

  三有國子監學子,乃京都官吏之子孫,學滿四年,畢業試後可免春闈一節,直入吏部備案。

  前二者——舉子、生徒,四月春闈入試,試後取各科百名,可入吏部備案,又選最優者各十人,入殿試。

  另舉人者,未滿十六歲,可由禮部選送入國子監下屬四門學與官吏子孫共同深造,無需春闈應試,待畢業試後皆可入吏部備案。

  又取國子監(含舉子入者)各科每年最優者十人,直入殿試。同春闈入榜者共由聖上親選。

  由當今聖上在其中親選三元,分予狀元、榜眼、探花殊榮。

  崇學司專職每年科考舉薦。內有二十八名司貢,以其賢望分級。低可舉五十,高可舉二百,共計一千三百六十名舉子名額,每年鄉貢入京者,需準備一份報考科目地原創文卷,上書文章詩歌皆可,以供司貢選拔。

  若是沒有通過崇學司地舉薦,學生也可自行拿了文卷去找當朝有賢明地士官大夫自薦。只是千中或有一二人能得償所願。

  盧智季德於十三日晨起,便帶著各自文卷牒子到了禮部崇學司,將二者與名帖一起遞上之後,只需在借居寺院等候消息便可,五日之後,或舉或否,便可知。

  投卷過後,季德邀請盧智一同去見去年科考時認識的朋友,被盧智婉言拒絕也不為難,自行離去。

  盧智和盧俊二人便又回到了弘福寺內,到了暫居的客房處,一人在屋內讀書,一人到了院中打拳,只是未過半個時辰,便有一人先按捺不住。

  「唉,無聊、無聊!大哥,剛才季大哥邀請咱們一同去訪友,你怎地就拒絕了。」盧俊一邊抱怨著,一邊從院外走進了房間,湊到盧智桌案前。

  盧智也不惱他打斷了自己讀書,只抬眼輕瞥他一眼,道:「客氣話都分不出來,你還不如小玉通些人情。」

  「啊?他那是客氣話啊,我還真沒聽出來!」

  「就算不是客氣話,與他同去訪友,難免遇上飯酒茶局,你好意思跟著白吃白喝麼,既是玩樂,便需花錢,娘給咱們的盤纏雖足,但家中卻所剩無幾,你若想去玩耍,就先想想娘和小玉是怎地做活賺錢的罷。」

  盧智說完不再理他,將手中發黃書頁又輕輕翻過一面,繼續朗朗誦讀起來。盧俊雖性子直,但也知曉好賴,聽他大哥如此解釋,又想起臨行前盧氏的交待,也就頓時歇了想往外面跑的心思。

  暫且不談他們兄弟二人,當天下午那崇學司內,幾名司貢湊在一起正研讀幾份文卷,其中爭議最大一篇乃是進士科的文章,講的是當朝官吏選拔制度,論的是官吏子弟和寒門學子境遇。

  「字寫的倒是極好!只是文章卻是胡言亂語。」

  「一派胡言,一派胡言啊!」

  「正是!幾位大人請看,這學生牒子上注其才剛滿十四,分明是黃口小兒猖狂之詞啊!」

  「咳!」一記重咳聲響起,打斷了幾個快要被氣的拍案撕卷的司貢,眾人只見從門口處走進一名顴骨略凸的老者,皆是慌忙起身,轉至矮案前站好,恭敬地向那老者躬身問候。

  「鄭大人。」

  「嗯,諸位大人是在討論什麼,老夫打門外五丈遠便已聽到你們的爭論聲。」這位鄭大人,算是這崇學司內年紀最長,又賢明最顯者,只因年事過高,當今皇上特允其每日申時之後再到司處辦公。

  「大人,這裡有一學生文章,所言實在是有擾亂朝廷規制之嫌,我等正為此事著鬧,所以便失了態。」

  「拿來,老夫一閱。」

  那開口解釋的司貢便轉身去取了那頁文章,上前恭敬遞給鄭司貢。

  鄭司貢則是先大致掃了一眼這篇不足數百字長短的文章,而後便消了臉上嚴厲之容,有些溫言勸慰到眼前幾人,「幾位大人不必動怒,為一不明就理的學生而失態,實在不是我等所應為,張大人,將寫這文章的學生名帖與牒子尋了給老夫,我親去理院辭了,免得以後你們想起又著惱。」

  他話音一落,那姓張的司貢就取了兩樣遞了上來,鄭司貢一一接過,又對幾人道:「老夫需得去別處看看,各位大人繼續罷。」

  身後幾人又是躬身相送,那鄭大人便邁著有些緩慢的步子離開了。

  是夜,長安城一座高牆大宅之內,宅主書房中有兩名常服老者正並坐在一張嵌玉虎紋案前,一面指點一人手中紙卷,一面低聲交談。

  「可惜、可惜,這等文章怎麼投到你們崇學司去了。」

  「呀!你這個老匹夫,我專程跑一趟給你看這好東西,你倒是嘲諷起我們崇學司了。」

  「哈哈,鹿公休惱,玩笑而已,我這不是氣不過麼,若是那學生投到我這裡來絕對直接舉薦入闈,可送到你們那裡,恐怕是能氣死好些個老古板了。」

  「咳咳,別扯遠了,我就問你一句,這學生你要不要?」

  「要!怎麼不要!可是——你捨得?」

  「唉,你又不是不知崇學司現今已大不如從前,我雖說的上幾句話,可也沒另外兩個管用了,若堅持留這學生的牒子,我怕反給他帶來麻煩。」

  「我早就說過,讓你換個地方,你偏不聽,若不是你幾次三番推了聖上的意,又怎會惹惱他。」

  「當初、當初也是想著能替那些個寒門學子多做些事,只是現今才知道,實非我一人能為啊」

  「好了,你別多想,這事克明擔了,保準將他弄進去。」

  「那就多謝。」

  「謝什麼,謝我搶了你一個好學生麼,哈哈哈!」

  「你這老東西,唉,罷、罷……」

  兩位昔年同窗,便在這春濃之夜,一場詳談之下,替一名差點被堵斷仕途的寒門學子,開通了另一段路徑。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七章 同時異地事

  卻說二月十三日凌晨,遺玉三人搭了常公子的馬車離開靠山村一路向關內走去,雖中有停頓,但還是在暮色深濃前一路疾馳到了冉州懷安縣,投宿在了縣城內一家名叫福源的客棧。

  折騰了一天的幾人打算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卯時再繼續上路。

  交付住宿費時,盧氏和阿生因為都堅持要出住宿費,在客棧櫃檯前面起了爭執,最後還是在常公子一記冷哼下,解決了問題——盧氏出飯錢,阿生交房費。

  五人一起在客棧一樓用罷晚飯後,各自回了房間。因阿生堅持要同自家主子一間,盧氏便只要了兩間上房,上房內皆有兩張床鋪,這樣安排卻也不顯擁擠。

  這房間裡也沒什麼值錢的擺設,僅僅桌椅床鋪俱全,懷安縣並不富裕,這家客棧已經算是條件好的。

  用小二送來的熱水洗漱過後,雖然三人皆是疲憊,但還是偎上同一張床蓋了被子,商量起在路上不大方便講的事情。遺玉依在盧氏懷裡靠著床東一側,劉香香也蓋了條被子坐在她倆對面。

  「可算是逃出來了。」盧氏輕噓一口氣道。

  「是啊,那時候咱們從鎮上跑出來,後面追著那麼一大幫子人,我真當是要被抓回去了。」劉香香扯了扯蓋在身上的被子,衝著盧氏虛弱一笑,冷靜下來以後她還真是有些後怕。

  她又道:「說起來,萬幸咱們遇上了好人,我看那常恩公雖不喜多言,心地到底是好的。」

  盧氏聽她這麼說,先是點頭,後又搖頭道:「香香,我說句掏心話與你,咱們是要感謝恩公搭救之恩,可是我同小玉,卻要先感謝你的搭救之恩。」

  她一邊說著,一邊探過身子拉了劉香香放在被面上的雙手,「若不是你帶了我們娘倆逃出去,怕這會兒我已經成了那勞什子的張夫人了。」

  「嬸子——」劉香香一看盧氏表情,剛想要開口又被盧氏打斷。

  「聽我說完。這事過去,我便不拿你當外人。打初七你兩個弟弟離開,這糟踐人地事情一出,反目成仇地我見了,落井下石地我見了,避不敢言地我也見了,若不是小玉在,我怕要被她們逼瘋不可。雖我是個寡婦,但是卻把這名節一事看地比命要重,若是沒有你幫忙,今日真在他們地威脅下從了那姓張地混蛋,待我等到你兩個弟弟回來,幫我報了這仇,我便、我便……」

  講到這裡,她已有些哽咽。剩下地話雖沒說出口,但遺玉和劉香香都已猜到,若是真因情勢所逼讓那群人得逞,盧氏肯定是不想活了。遺玉聽到這裡,原本因為順利逃脫變得平靜地心,又揪了起來。

  這整件事,要說禍根,都在那王氏幾人身上。若不是她們從中作梗、故意陷害,盧家母女也不會落得個有苦難言、背井離鄉地下場,如此倉皇地逃走,恐怕是個人都難以嚥下這口氣,這仇這怨卻是已經銘記在她們心中。

  遺玉那時剛從昏迷醒來以後,聽了盧氏地講述,就知道搭救她們三人地這一主一僕不同常人。那個車伕既然能夠幾下子就打暈十幾個身強體壯地家丁,肯定是個懂武地。比起學了幾年通俗拳腳的盧俊來說,恐怕還真是個入流高手。當她們回了靠山村拿行李時候,遺玉也是一忍再忍才沒出言請求恩人幫忙懲戒王氏惡婦。

  畢竟是不相干的人,救了她們一次便可,沒的把仇怨都加在別人身上的道理,她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只能強嚥了心頭的恨意,隨著他們一道離開了靠山村。

  盧智盧俊尚在長安待考,劉香香也孑然一身跟了她們逃出來,幾個弱女子確實不堪大任,當務之急是入關之後如何謀生度日,那些惡人暫且不提也罷,畢竟來日方長。

  劉香香同遺玉一起安慰了黯然垂淚的盧氏,奈何平時行事乾脆的盧氏一哭起來卻是怎麼也止不住,於是劉香香只能說道:「嬸子,你這是何故,咱們現在可不是好好的麼,說句不怕你生氣的話,這也是託了你們母女的福,我才下了決心離開那鬼地方。我那兄弟不提也罷,自我娘去後,我便是一個人了,只想著湊合度日,苦淚都嚥下,表面無恙,心卻早如行屍走肉一般,可咱們見了面後我又聽了你們的勸,就想著同你們一起逃出來重新過日子,嬸子,這是小玉在這兒,有些事情我不大好講,想我原先好賴也是個農戶,這士、農、工、商,咱們農還排在工、商前頭,雖然日子窮點,但誰敢不把咱們當人看,可我自打被賣給了鄭立那殺千刀的……」

  盧氏聽她說到這裡,也漸漸止了哭聲,搖頭制止她道:「好香香,快別說了,嬸子都知道,這做奴婢的,遇到個好人家也就罷了,遇到個賴的,哪還當人看。你也別怕,等咱們到了關內,就在長安城附近找個小鄉鎮住下,再辦了田產改了戶籍,誰還知道你過去是做什麼的。香香,你若不嫌棄,我且認你做個乾女兒可好?」

  盧氏這話並不是一時興起,她對劉香香存有感激之心,在經歷了王媒婆的陷害、王氏的羞辱、李小梅的栽贓後,能夠遇到劉香香,真的讓她一顆被人性凍傷的心又重新暖了起來,加之她又同情對方幾年不幸遭遇,難免起了憐愛之心,只想今後當成是親女兒一樣留在身邊。

  劉香香聽了她的話,頓時淚下,慌忙點頭對盧氏說:「嬸子,您若不嫌棄我是個髒的,我就認了您做乾娘。」

  盧氏紅著眼睛說:「說的什麼話,這人活在世上,又有幾個乾淨的,你卻是比許多都好的了,傻孩子,以後我會把你當親閨女一樣待的。」

  兩人認了親後,便隔著被子摟在一起,哭作一團,倒把遺玉涼在一旁,若不是時機不對、氣氛太苦,此刻遺玉真想狠狠地翻個白眼:這倆人,不像是剛認了親的,反倒像是失散了十八年似的。

  雖不想打斷她們,但見兩人哭個沒完,怕她們明日腫了眼睛、啞了嗓子,遺玉便張口在一旁說道:「娘,恭喜您白得了個閨女,我也多了個姐姐,只是你們倆不哭可好,這三更半夜的,旁人聽見這女人嗚嗚之聲,倒像是鬧了鬼的。」

  盧氏聽她這麼一說,哪還哭的下去,當下就扭了頭,照著遺玉的小腦門就是一個爆栗,佯怒道:「你這孩子,愈發不知尊老。」

  「哎呦!娘,您有了新閨女,就不要我這舊閨女了,這可是典型的喜新厭舊行為!」

  盧氏一下子被她氣樂了,剛要再賞她一下,卻被劉香香攔下,「乾娘,小玉這是逗我們開心呢。」

  遺玉忙往她新上任的姐姐身邊湊去,又扭頭對盧氏做了一個鬼臉,道:「娘,您還不如我姐聰明那。」

  三人遂又玩鬧一陣,那股子憂傷氣氛也被吹散,好不容易靜下來,她們又商量了一些今後定居之事,才一齊睡下。

  等到她們終於睡著,隔壁主僕二人才隱隱有了動靜。

  阿生拎起室內紅木八仙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溫水,雙手捧了遞到正盤坐在床上一副閉目養神之態的常公子面前,恭聲道:「公子,阿生有話要問。」

  常公子先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巧玲瓏、晶瑩剔透的寶頸玉瓶,從中倒出一粒玉米粒大小、遍體赤紅的渾圓藥丸在手心,又送到唇邊嚥下,接過茶杯喝了一口水將藥送入喉中,而後才對阿生微微點頭。

  阿生便面帶猶疑地問道:「我不懂公子為何如此相助她們,只是救了性命便可,卻還要一路相送?」

  常公子並沒有答話,將茶杯遞還,收好了玉瓶,又慢慢從懷中掏了一件東西出來遞給過去,阿生接過那東西,才驚訝地問道:「竟是為了這小小荷囊麼?」

  常公子輕輕點頭後又搖了搖頭,阿生眼珠子一轉便想起了中午自家主子得了這荷囊後的舉動,於是就將這荷囊解開,撥動了兩下裡面的碧綠葉子,然後湊到鼻子跟前嗅了嗅,皺眉道:「這味道有些古怪,清清涼涼的。」

  常公子這才淡淡開了口,「這味道可緩解我身上藥痛。」他說這話時候,俊雅的少年面孔上,卻帶了一絲隱隱的不解。

  阿生聽罷卻差點驚叫出聲,忙捂了自己嘴巴,幾吸之後方才鎮定,有些不敢置信地問:「這、這玩意兒您聞了以後,能止藥痛?」

  常公子道:「我已大概試過,只是緩解,不能抑止,但也足夠入睡。」

  阿生頓時喜上眉梢,一個勁兒地呵呵傻笑,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又道:「我說公子怎麼要我邀她們一同上路呢,當是公子五感超凡,竟是發現了這個,嘿嘿,既然您已經確定這東西管用,明天我就問了她們。」

  常公子點了一下頭,便再不言語,伸手輕扯過阿生手上的荷囊,和衣躺倒在床上,又將輕託了香囊的那瑩潤手掌送到面前,聞著那淡淡的清涼味道,呼吸漸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6:17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八章 有種子麼

  第二日,一夜好眠的遺玉三人天微亮就起了床,昨個她們脫下的外衣經過一日奔波已經皺巴的不像樣子,盧氏便又從包裹取了幾身輕便的換上,劉香香比她身型略瘦,穿上她的衣裳雖有些鬆垮,但卻顯得精神不少。

  盧氏手腳麻利地把自己拾掇好,就去給坐在床上磨磨蹭蹭剛剛提上蔥色窄褲的遺玉梳頭,只簡單取了兩根鵝黃色的髮帶連同她兩鬢的頭髮一起辮成四股的麻花一路擰在後頸,結了個四蝶拱心扣,又將她額前及眉劉海捋順,才扯過床上同色的中長小裌襖給她套上。

  遺玉雖習慣了早起,但每日起床後小半會兒裡都多少帶些懶勁兒,只一邊泛著迷糊一邊下意識配合盧氏伸胳膊抬腿的,讓第一次看見她這幅模樣的劉香香在一旁捂了嘴偷笑。

  待給她穿戴好,盧氏才摸了摸她的小腦瓜,扭頭就看見劉香香憋笑的模樣,咧嘴道:「你這個妹妹,平日多像個大人,也就早起這會兒才像個小孩兒,日子長了你就知道她這模樣少見,趕緊趁機多看幾眼,等她哪日尋你開心時,也好拿來堵她的嘴。」

  劉香香搖頭道:「昨日咱們見面時已是三更半夜的,好不容易天亮能看清楚人又是灰頭土臉,今天梳洗乾淨才發現,我這妹妹倒是好相貌,在村中時都說我長的好,只我八九歲時候可沒她這麼清秀的臉盤兒。」劉香香本身就是拿得起放的下的心性,不然當初鄭立派了人去靠山村抓她,也不會自願跟著對方離開了,昨夜她又同盧氏一場交心之談,新認了乾娘和妹妹,不管內心愁苦幾分,表面上卻是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

  盧氏笑著待要回她話時,遺玉已經晃過了神,哪還能容她們談笑自己,衝著劉香香拿自己肉乎乎的白嫩食指搔了搔透紅的小臉蛋,說:「喲,大姐這會兒捨得笑了,昨夜也不知道是哪個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被她一說,盧氏和劉香香臉上均有些赧色,她們倆昨夜因一時激動著實有些不像樣子,倒讓個小孩子看了笑話去,劉香香倒底是在鄭立跟前做了三四年的通房丫鬟,雖心性兒仍然是好的,可說話做事卻不再含糊,因此也只是微微一下臉紅,便又笑罵,「你這個伶牙俐齒的小丫頭,說你好都不行,只此一回,我以後可是再不誇你了。」

  盧氏笑眯眯地看著她倆鬥嘴,只覺得幾日以來頭頂上的陰雲散去,竟是難得有了輕鬆的心情,她轉身將換下來的衣裳收好,又重新整理了一下剛剛翻亂的行李,就聽見門外「咚咚」兩下扣門聲。

  「夫人,醒了麼?」

  盧氏聽見阿生的聲音,忙上前將門打開,抬眼看見立在門口露齒而笑的阿生,微愣了一下,答道:「我們都收拾好了,咱們這就走麼?」

  阿生嘴角愈發咧起,道:「東西先放屋裡罷,咱們下樓吃了早飯,再走也不遲。」

  盧氏點頭。「那好,我們這就下去。」說完她又看了一眼阿生那一嘴有些晃眼地大白牙,暗自嘀咕著這人今早心情這樣好難道是拾了錢不成。

  遺玉跟在盧氏後面邁著小步子走下樓梯,踩完最後一層台階,又轉身向前走了幾步,抬眼就看見坐在大堂正中矮案前,離她五步之遙地主僕二人。阿生還好,依舊是昨天那身灰白布衣,可他身邊正把玩一隻淺口茶杯的那人,卻差點晃瞎了遺玉掃過去的眼睛。

  那眉眼自然不用說,其實和昨日也沒什麼不同,依舊那麼淡淡雅雅地,可是昨日讓遺玉印象深刻的那些些偏執之感卻不見了蹤影,今日僅是他換了一身衣服,便讓人察覺出不同來。遺玉自覺得兩世為人,也從未見過如此襯穿藍色之人。

  裁剪合身的冰藍絲綢面料對襟長衫。衣襟同窄袖口處是更深一色的寶藍錦織夾靛藍騰雲繡紋,那正只握著茶杯把玩地瑩潤手掌拇指處是不同與昨日碧玉扳指地嵌藍寶石戒指。一頭烏髮全數攏起結在頭頂,拿一隻嵌雙珍珠單碧玉的三指寬銀質髮冠扣住,又有一蓮頭白玉髮簪從中穿插。

  依舊是輕闔的雙目,卻不見昨日眼底淡淡青色,反突顯出垂首時細密睫毛微微的抖動,依舊是昨日略勾的挺鼻,可現下卻在那身瑩藍的映襯下,顯得柔和些許,依舊是昨日那張淡薄嘴唇,卻因飲水沾染一絲潤澤,顯得豔麗幾分。

  那少年依舊是昨日嚴整之態,正襟危坐之姿似從未改,僅雙腿規矩地盤了,坐在草蓆的軟墊上,渾身上下隱隱散發著生人勿進的氣味兒,宛若一塊巨型的藍玉石雕,雖成色決絕,卻不容褻瀆。

  貴氣逼人!遺玉只能想到這個成語來形容眼前的翩翩少年,昨日她看不透的那點偏執,分明就是被少年刻意壓制住的貴氣,如今看來,這位少年恩公,也不像她原先所想僅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哥而已。若不是他容色中尚且帶有淡淡稚色,加上遺玉心性堅定,恐怕還真會被對方晃了神去,只是但見這副光景,想必再過個三五年,待他脫去了那些許稚色,定也是個途惹女人垂淚傷神的孽根禍胎。

  走在前面的盧氏同劉香香也是好不容易才回了神,待她們坐定之後,除了臉皮較厚的遺玉外,都略微有些臉熱,暗自後悔剛剛失態,竟是將這位少年恩公給盯了個穿。

  似是在察覺到她們走近時,常公子渾身的貴氣就開始淡淡收斂,等她們坐下時候已經明顯比剛才驚鴻一瞥時候黯了三成顏色。

  天色雖早,樓下也已有三五房客在他們附近坐了,其中不乏盯著常公子愣神之輩,盧氏劉香香餘光掃去,心有同感,也就放下了剛才那點尷尬。

  阿生知道自家主子這身打扮太過招眼,可是昨日的衣裳已經沾染了塵土,這位主子本就不喜隔日同穿一衣,已經因為是在外趕路收斂了不少毛病,但也至少講究個潔靜,阿生便只能給他換上這僅剩的一身乾淨的。

  看見旁人眼中的驚豔,阿生心中無奈之感油然升起,見盧氏三人雖差點被他主子晃過去,但又很快恢復的神色,不由對其高看幾分,又不著痕跡地打量坐上這三個梳洗乾淨的女子。

  原是以為不過是幾個鄉下女人,昨日三更半夜遇見時幾人倉皇逃竄,等到白日又滿身灰土讓人看不太真切,想他那時還驚訝向來喜潔的主子怎麼忍耐同這幾個滿身塵埃的女子公乘一車。

  現下看了,卻又內心驚異,三人皆不是尋常之姿,那年紀最長的夫人眼瞅不過三十上下,一臉端容、眉眼精幹,那年輕許多的容貌秀麗、清秀可人,剩下那個看著不滿十歲的小姑娘卻是俏意隱現、晶肌玉骨,一副美人胚子模樣。

  難怪會被人擄了去!阿生心中這樣想,嘴上卻客氣對盧氏問道:「夫人要吃些什麼,聽小二說這小店的素菜包子不錯,要不咱們來上幾籠?」

  因先前說好盧氏付飯錢,她自然是又點了幾道小菜,在等待上菜的時候,阿生卻收斂了笑容,正色對盧氏開了口。

  「夫人,我有一事相問,萬望夫人告之。」

  盧氏自然點頭,雖心中疑惑,但卻是不會拒絕眼前與她有恩之人的詢問。

  阿生遂接過一旁常公子從袖口處掏出的紅底荷囊,一手托到盧氏面前,問道:「夫人,不知這裡面裝的碧綠葉子是何物?」

  盧氏是知道遺玉昨日被常公子「順」走了那裝了薄荷葉子的小袋子的,於是答道:「裡面是薄荷。」

  見阿生仍是一臉不解之色,又補充道:「單薄的薄,荷葉的荷,是一種味道麻麻的植物葉子,可以泡水喝,治喉痛、清肺熱。」

  阿生恍然,又問道:「我也算走南闖北,卻沒見過這種東西,是叫薄荷麼?夫人是在哪裡買的這薄荷荷囊。」

  盧氏聽他這麼一問,面色有些古怪,阿生看了還當對方不好回答,剛要開出昨天與主子商量好的條件出來,就聽盧氏乾乾地說:「我女兒自小喜歡擺弄野花野草,這、這薄荷是她從我們村子西頭河邊撿回家,養著玩的東西,名字也是她自己胡亂取的。」

  遺玉在一旁聽了,嘴角微抽,心道若不是她清楚效用,哪裡有閒工夫弄些「野花野草」回家養著「玩」。

  阿生聽了她的解釋,臉色微變,對盧氏點頭後,便扭頭去問遺玉:「小妹妹,這薄荷你可還有。」

  遺玉老實答道:「就剩下這一袋了。」

  阿生聽她如此回答,神色頓時哀怨起來,他昨天想的還好,最好能打聽出來這東西什麼來歷再派人去找,然後問她們買上一些,以供公子現在使用。

  可兩種打算現下都落了空,這玩意兒竟然是人家小姑娘捯飭著玩的,更糟糕的是人家身上也只有這麼一點了,而今早起來,難得睡了一個好覺心情尚佳的主子,卻開口提醒他:這荷囊雖然管用,但是味道比昨日淡了一些,大概只能用上三五日便會沒了味道。這可怎麼是好?

  阿生正在煩惱的當兒,遺玉的小腦子裡也閃過了許多猜測,剛想開口勸慰滿面愁色的阿生,就聽見那低低的嗓音響起。

  「有種子麼。」



第一卷 初至 第三十九章 龍泉鎮

  只因為常公子突然開口問了這麼一句,幾人呆了呆。

  阿生聽了他問話,暗道還是自己主子聰明,原本他想的是等入關以後就派人快馬去靠山村移幾株薄荷草回來應急,卻沒考慮到了地方卻找不見那「野花野草」的可能,倒不如要了種子來,就算找不到也能等上一陣子種出來,總比什麼都沒要強。

  於是他嘴上也就順著常公子的話又重複問了遺玉一遍:「小妹妹,你有這薄荷種子麼?」

  遺玉不知道他們兩人心中所想,但也不會直接去問他們要這薄荷做什麼,答道:「有的。」

  阿生又問:「可否賣給我一些。」

  一旁盧氏聽他這麼說,容色一斂,插話道:「若是恩公需要,只管拿了去就是,說什麼買的,卻是讓我們羞愧了,」然後她又扭頭對遺玉說,「你且拿了那薄荷種子出來,全數交給恩公罷。」

  遺玉雖然好奇這兩人種薄荷有什麼用,卻不會吝嗇這點東西,於是點頭答道:「在包裹裡放著,等下咱們路上我取了給恩公。」

  說完她不等阿生臉上喜色擴大,又好心地補充,「只是,這薄荷不大好養,我也是琢磨了好些時日才摸到些門道,若是用種子種植難免不易成活,還是分根種植比較好,若你真有心養活這東西,我就仔細把注意事項講給你聽聽。」

  她這話雖是摻了水的,但也有幾分實在,原她是拿了自己的血餵養薄荷草的,本不用怎麼顧及它的生態習性,可是畢竟養了三年,一些技巧和發現還是有的。

  阿生見她答起話來口齒伶俐、條理清晰,心下讚歎之後才忙點頭應好,於是遺玉就細細把種子植法跟他講了,又把那分根種植的要點也一併交待了,只是阿生越聽臉上苦色越濃,這東西還真不好養活,長在河邊生命力強,養到宅中卻是嬌貴了,遺玉這麼零零總總一長串交待下來,他倒是聽了個暈頭暈腦。

  遺玉看他神色就知道對方已經聽混了,暗嘆了一口氣後,說:「不如等我們到了地方定居下來,我種成了再送與你們。」

  阿生看了常公子一眼,得到他默認後,便衝遺玉微笑點點頭。又對盧氏說:「那就多謝了。夫人,不知你們準備在哪裡定居。長安附近地鄉鎮有不少,你們卻是挑了哪一個?」

  盧氏道:「我夫家原也是關內人士,九年前我才寡遷到了蜀中,只有長安附近一個叫建興地小鎮還些印象。不知你聽說過麼?」

  阿生是知道盧氏是個寡婦地,卻初聽她講說婆家是在關內。雖然好奇也不便多問,又仔細在腦中搜尋了這個叫做建興的小鎮。片刻後有些疑惑地對盧氏說:「夫人,這長安城附近的鄉鎮不論大小或是窮富,我都略知一二,你所說該是長安城南半日腳程地一個小鎮子。只是,那地方現今可不是什麼好去處啊?」

  「我沒記錯的話,那鎮子確實是在南邊,怎麼?那裡有什麼去不得的麼?」盧氏臉上帶著一絲緊張地問道。她是從計劃著逃跑那天就想到了去這個叫建興地小鎮子,當年她在關內居住時候也去過一些地方,只是離長安近地都是富縣,印象中也只有那個建興小鎮樸素些。

  「我記得那建興鎮是這兩年富起來的,只是如今鎮中有一惡霸,經常做些攪擾四鄰之事。你們若是遷居到了那裡,恐怕也要深受其害。」

  盧氏三人聽他講到「惡霸」兩字,不由想起鄭立那副混世模樣來,頸後皆是一寒,盧氏於是就打消了定居該地的打算,又覺得阿生是個知事的,剛想詢問他,就聽阿生主動開口。

  「我也知道夫人此行除了定居也要順便找兒子的,為何不考慮在長安近處找地方安定下來?」

  盧氏也不怕現拙,坦然答道:「不怕恩公和壯士笑話,我身上盤纏並無剩有多少,原想著找個稍遠點的小鄉鎮,花些錢買幾畝地,好辦手實落戶籍,可現今我家中有五口人,暫且不算我那科考的兒子,也要花四份錢,若是到了那些個富地,恐怕連戶籍都辦不下來。」

  戶籍手實相當於這個朝代的個人檔案和身份證明,是朝廷普查人口流動和人口統計的標準參照,其中最大漏洞便是多花些錢買閒田便可改名換姓,朝廷對農民的政策還是很寬大的,當然若是工、商成分的人想要務農就不是那麼容易了,盧氏九年前懷著遺玉帶著兩個兒子到靠山村時候就是改了戶籍的,只是那時她帶到靠山村的手實上成分已經是花錢改過的,此事暫且不提,單說如今她們若是想要在長安附近定居,必是要找了田產便宜的地界住了。

  阿生也沒驚訝,若是盧氏身家過多那才讓他懷疑,又拿眼睛瞅了自家主子已經停止了把玩那茶杯,開始摩擦拇指上海藍寶石戒指的動作,心下瞭然。

  「夫人,若只是因為戶籍問題,卻是好辦,你們大可不必專程挑那窮鄉僻壤之地。長安城東南面五十里處有個龍泉鎮,鎮間民風淳樸,多是務農之家,也有些解甲歸田的士族在鎮上養老,週遭田產也都上等,我家公子也有些門路,幫你們三五個人辦理下戶籍,劃下十畝閒田,尋間莊子暫住上三五個月的,也不費什麼功夫,更不用花錢,夫人意下如何?」

  盧氏頓時猶豫起來,她也知道這落戶劃田之事對有些人來說只是芝麻小事,若是應下必然省去許多麻煩,只是已經虧欠了人家頗多,真再麻煩對方,難免有些說不過去。

  阿生倒是懂得察言觀色,見她如此神態,忙道:「夫人,小妹妹還要幫我種薄荷,這落戶之事確實不算大事,在我家主子眼裡怕還沒有幾株薄荷草重要,你就應了吧,咱們也好收拾收拾繼續趕路。」

  盧氏本是乾脆之人,想通其中細末之後便就應了,俗話說的好,債多不怕還嘛。

  三人又對阿生與常公子誠心謝過,那包子米粥連同小菜已經一一送上,幾人吃完早飯又另打包了兩籠包子,裝了行李繼續趕路。

  第二日下午,一行人便已抵達了阿生所說的龍泉鎮,馬車緩慢駛進了鎮子,遺玉坐在車內好奇地掀起了窗簾,但見道路一旁儘是規格齊整的民房建築,單坡屋頂,褐磚紅瓦,往前再行數十餘丈,突見高門大院映入眼簾,比起先前看見的民房似是巨人一般突兀而立,紅磚綠瓦,又有赤漆描柱,又行至數十丈外才再見一間華門大宅,赤漆門臉上,又有左右各四枚金色菱形門簪,上刻繁複花紋,遺玉暗自吃驚,覺得盧氏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

  阿生便將馬車停在了這街北的第二間宅子前面,遺玉透過車窗子見他利索地跳下馬車幾步快走到眼前這座大宅門前,伸手抓了那赤漆大門上的金色門環,使勁兒扣了幾下。

  不大一會兒便有人前來應門,這扇兩人高的大門被人從裡面拉開一條縫隙,一個頭戴藏藍四折扣額小帽、身穿同色短衫縮腳褲、足蹬黑色布鞋家丁模樣的精瘦少年從門裡鑽了出來,一句「誰啊」剛問出口,待看清阿生面龐,先是一愣,而後驚喜地瞪圓了眼睛。

  「李哥!你怎麼來了!」這小廝不過十四、五歲年紀,雖皮膚略黑,細看卻也五官整潔,一看就是個機靈的。

  阿生伸手在他腦門兒上拍了一下,大笑道:「公子回來了,快將門開大了,進去告訴李管家!」

  黑臉小廝伸了腦袋去看停靠在大門口的馬車,正對上遺玉望過去的一雙晶亮大眼,愣了愣神,便轉身將那兩扇赤漆大門左右推開了,一路飛跑進去。

  阿生又走回車前,將車簾打起,伸手扶了常公子下車,後面盧氏三人在其後依次下來,幾人在門前站了一會兒功夫後,那大門內隱隱騷動起來,眨眼便見五六個同先前那小廝一樣打扮的家丁奔了出來,慌忙站定在背手直立的常公子跟前五步遠處,整齊地鞠躬喊了一聲「公子」,待常公子微微點頭之後,才又紛紛忙了起來。

  有上馬車上拿行李的,有湊到阿生跟前詢問的,有牽了馬車繞去後門的,還有引著常公子同盧氏母女三人往門裡走的,好不忙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6:28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章 閒容別院

  一行人穿過前院來到到正廳時,遺玉餘光打量了一下廳內家具和擺設,桌椅不似尋常百姓所用矮案地席之類,全是不知什麼木材製成的上紅漆帶靠背椅子,另有半人高的紅木茶几設於椅旁,做工形狀都比她在張鎮長家看到的要精細美觀許多。

  常公子在廳內正北牆、掛裱圖處的主位坐下,遺玉被盧氏拉著坐在了西側,身下紅椅上均鋪有繡花軟墊,坐上去軟綿綿的,這讓習慣了坐蓆子的盧氏三人難免有些渾身不自在。迎他們進來的下人,兩個拿著她們的行李站在廳外,那個黑臉小廝則與另一人站在廳內處等待吩咐。

  阿生立在常公子身邊兩步處,見她們都坐下,這才笑著說:「不用拘謹,這裡是我家公子在龍泉鎮上的別院。」

  遺玉剛進大門時候就看見那門匾之上書有「閒榮別院」四個字,只是昨日阿生給盧氏出主意時候並沒有說清他們在這鎮上是有產業的,卻不知是故意沒提還是真地忘了講。

  盧氏臉帶疑惑,剛要問話,就聽見一陣細細腳步聲傳來,兩個身穿粉白襦裙的丫鬟手端褐色托盤打廳外走了進來,低眉順目地將盤中茶壺茶杯一一置在幾人身旁茶几上,再緩緩將杯中注滿熱茶。

  遺玉餘光掃到其中一個面容清秀的丫鬟,在倒茶時候偷偷瞥了她們的一眼,目中露出微微不屑之色,不由讓她暗皺眉頭:阿生先前提到在這鎮上給她們找了莊子借住,該不會就是這「閒容別院」吧?只是這哪裡是什麼農家莊子,比起張鎮上鎮長家中大宅都氣派了。

  「夫人,我叫人給你們收拾了一間單獨的小院出來,地方不大可是什麼都不缺,你們暫且在這裡住下可好?」阿生的話落實了遺玉的猜測,只是她心裡卻不大想在這宅子裡住下,她和盧氏昨晚已經商量好,到龍泉鎮後先付些租金,借住在阿生找的莊子上,等置辦好田產戶口,就繼續務農賺錢,做些活計補貼家用,錢一存夠或蓋或買都要有自己的房屋。可是阿生讓她們暫住進這滿是下人的大宅別院裡,還單獨撥了小院出來,白住她們不好意思,交租又要交多少是好?

  盧氏也同遺玉一樣心思,聽到阿生這麼說,略微思索了一陣,便搖頭拒絕了,「我們都是鄉下人,住這高宅大院怕是不妥當,不如找間民舍租些時日,等攢夠了錢,再另作打算。」

  阿生笑道:「夫人這就見外了,我們少爺還等著你家小妹給種那薄荷草不是,住在一起也方便幫襯著。」

  盧氏苦笑,「那是什麼值錢東西,抵得上撥給我們一間獨院住,這可是我們佔了天大便宜了,況且真住下來怕是少不了半年光景,平白打擾了你們。」盧氏話雖婉轉,語氣裡卻透露著堅決,阿生看出她是斷不願意答應,於是為難地轉身喚了一句「公子」,幾人紛紛把目光移過去。

  遺玉側臉就看見上座的常公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一身藍衣略有褶皺,兩鬢髮絲也有些鬆散,不由拿他這副模樣同前天在福源客棧樓下驚鴻一瞥時候做比較,覺得此刻的他雖依然端坐,但身上卻隱約透漏著一絲慵懶疲態,若不是手上輕託了一杯熱茶,真讓人以為他已經睡著了。

  就在遺玉打量他地時候,常公子突然淡淡開了金口,「不住這裡,就離開。」

  他話一出口。廳裡幾人臉色各有不同,盧氏和劉香香面帶難堪,遺玉則是皺起了眉頭。阿生卻有些尷尬地立在原地,頭一次不知道該怎麼接自家主子地話。

  氣氛就這麼冷了下來。這時候,打外面急匆匆小跑到門前一個人,倒把大家地眼神都引了過去。

  阿生看了看那跑到門口處又突然停下的人,臉上又掛了笑,張嘴喚道:「李管家。」

  廳外這個男人,面上看著約四十上下。瘦高個兒、國字臉,著棕綠深衣、及踝棕靴,聽見阿生喊他,忙邊拉展衣擺。邊衝他微微點頭應過,待稍事整理儀容,這才抬腳走了進來,不似剛才慌張模樣。

  「公子。」李管家站定在常公子身前五步處,抄手置於腹前,躬身微微行了一禮,卻只得到坐的著那人微微一個頷首。

  「我還納悶兒怎麼剛迎門時候不見你,都進來大半天了你才跑來,是去忙什麼了?」

  那李管家卻不答他的話,只衝他歉意一笑,幾步走上前去,湊到常公子耳邊細聲嘀咕了一陣,遺玉豎直了耳朵都沒聽清楚半個字,等到李管家終於打完了「小報告」直起身來,常公子面色未變,卻忽然站直了身子,一手搭上一旁阿生急忙遞上的手臂,身後跟著那躬身垂頭的李管家,快步離開了正廳。

  盧氏三人有些發愣,這話還沒說完呢,這怎麼把她們扔這兒了?待要起身追上,還沒剛離開椅子站直了身子,就被那門內守著的黑臉小廝迎面攔下,一臉笑意地對著盧氏道:「夫人請跟小的走,小的帶您到那小院子去看看,想必已經整理好了。」

  說完側身對廳外那兩個拎行禮的下人遞了個眼神,便回身對她們做出引路的姿勢,盧氏眼瞅著那倆下人拎著她們行李不見了人影,不得已只能跟著黑臉小廝離開了正廳。

  那小廝引著她們出了廳子向西走去,進了一間花廳,走過一座東西穿堂,便是一個小巧精緻的花園,又前行數十步繞到北邊,才見一座獨門小院,門上有匾書一個「悠」字,院門大敞,等他們走了進去,正迎上兩個先前提著她們行李的下人,黑臉小廝輕聲問了他們幾句,便將其打發了。

  遺玉被盧氏拉著手,微微側目去打量這間小院,院中只在北側有一大一小兩間廂房相鄰,雖只是一層卻比她初進鎮子時看見的民房要高上許多,黝色的瓦片整齊地覆蓋在雙斜面鹿頂上,另東側有一尖頂四角涼亭,院中栽有楊樹,又有幾叢花草。

  小廝帶著她們朝那間大的走去,推開雕花木門,一股淡淡潮氣散了出來,屋內正北是一副五尺長的遊園圖,下設兩張雕花木椅,中有一紅木高幾,東側看著是一間臥房,兩人肩寬的房門上垂下一條福綠錦簾來。

  「夫人,可需要喊兩個丫鬟進來使喚?」那小廝靜靜侯在一旁,等她們收了打量的神色,這才開口問道。

  盧氏本就是迫不得己跟了來的,聽他如此一問便肯定是拒絕。

  「戌時晚飯便會送來,隔壁房裡還有一間小廚房,只是明日收拾了才能使用,小的先下去了,若是夫人有什麼吩咐只管出了院子,院外自然有人候著。」

  說完他便不等盧氏再問,匆匆轉身退下了,留下屋內三人面面相覷。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一章 兩份文卷

  長安城大宅

  亥時三刻,燈火搖曳的書房中,已經坐在書桌前忙碌了近兩個時辰的人影,總算將毛筆置於一旁,舉臂伸了個懶腰,提聲沖房門喊道:「阿福,上些宵夜來。」

  門外有人應了一聲,屋裡這人才又起身慢慢踱到書房另一側鋪了長毛絨毯的矮案邊坐下,伸手撈了一份案上今天投來的文卷,僅看了兩眼,便鎖起了眉頭。

  「狗屁不通!」

  一句喝罵之後,又想到下午派去打聽的人回來稟報的事情,臉上這才露出淺笑,順手再取了一卷文章展開閱起,只是這回卻沒像剛才那樣只看兩眼就破口大罵,反倒是越看越細,整篇閱完之後,他就慌忙起身從一旁書架上取了一卷外繫紅色繩結的文章下來展開,將兩卷文章放在案上來回對比。

  「咚咚」,直到敲門聲響起,他這才回了神,抬頭才見他一對濃眉之下,滿含驚喜之色的雙目。

  燭光之下,卻見案上兩份文卷,左右皆無什麼不同,僅在結尾之處,右邊那份多上了幾句話:

  故同時書卷兩份,一交與崇學司,若一日未見音信,必是不為舉薦者所容,道不同何相謀,素聞懷忠履義者當屬一人,則其二方於隔日遞與先生,如先生有心,則可尋崇學司索首卷,兩卷背處皆有墨印,合其乃斷。

  弘福寺後院

  盧智悠閒地坐在窗前翻著一本史書,毫不理會對面已經嘆了半天氣的盧俊。

  「唉、大哥,你怎麼一點都不著急,三天前送去地捲子。現在都沒消息。人家季大哥都已經領了牒子去戶部簽到了。你還有心思在這裡看書?」

  盧俊苦著臉看著連頭都不抬一下的盧智。終於忍不住伸手將他手中地書本奪去,好讓他能認真聽自己講話。

  「大哥,咱們銀子還有一些,季大哥昨日不是說有些門路麼。咱們不如也送一些銀錢過去疏通疏通?」盧智書被拿走,也僅是微微一皺眉頭,便站了起來,不理身後大叫的盧俊,閒步走出了屋子。

  院中隱隱穿來前堂佛音,此時正是晨間,又值春色微濃之際,南牆一叢迎春,暗吐嫩黃。單看表情半點都猜不到盧智心中是否焦急,明日若還等不到崇學司消息,那便是無緣春闈了。

  「赤金始豔色,正當春濃時。不及蘭香雅,更比臘梅遲。」輕輕吟罷一首,盧智有些自嘲地微微一笑,剛要轉身進去,就聽見一陣爽朗笑聲傳來。

  「小小一簇迎春,也能引得這樣感慨,實是公子心中有怨啊。」

  盧智轉身看去,就見西邊一棵老樹下不知何時站了一個身穿烏色深衣的中年男子,他低頭掩去目中一閃而過的精光,悠然迎了上去。

  「這位大人,不知又是如何聽出我心中有怨的?」

  那烏衣男子不答他話,反問道:「為何稱呼我大人?」

  「觀形、察色。」四字一處,盧智沒有漏掉男子眼中劃過的讚賞之色。

  「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之後,中年男子面色亦柔和下來,「咱們進去說,可好?」

  話畢,盧智便伸手略略一引,將男子帶入了自己暫住在寺中的客房裡,房中盧俊見他領了個人進來,愣神片刻便去忙著去端茶倒水了,盧氏教導他們多年,雖是住在鄉下,可是禮儀規矩卻不曾少講。

  「這是?」

  「舍弟,家母不放心我一人入京,便與他同行。」

  中年男子點頭之後,便盯著盧智略顯稚嫩的面容看了起來,等盧俊將茶杯端上,這才開口說明了來意:「我是為了你的卷子而來。」

  盧智笑道:「不知是哪份?」

  「你說呢?」兩人相視一笑之後,便開始了一番長談,

  「你可知你卷中所書,乃是不為許多人所容的?」中年男子一副好奇之色地看著盧智問道。

  「若是不知,便不會夜書兩卷,投與大人。」盧智答的淡淡,臉上表情也未有些許撥動。

  中年男子又道:「那你可知,我先得到的是哪份卷?」

  盧智本心中有底,但他這麼一問心底卻是一訝,暗暗猜到一種可能,輕聲道:「不管是哪份卷,卻都是已經到了大人手中。」

  中年男子笑意轉濃,「好,如此性子,先前倒是我誤會了,因先得了你投到崇學司那卷子,只當你是紙上談兵之徒,我派來打探你日常行為之人,卻是沒有誇張。」之後他又把如何得了盧智卷子,如何派人打聽其言行等等一一解釋了,才藉著道:「不過我今日,卻不是為了舉薦你而來。」

  盧智眼皮猛然一跳,待要開口,又聽中年男子繼續說道:「為官者,尚分三六九等,你雖知道這朝中吏治多有不妥,卻是不知此乃牽一髮而動全身之勢,你可知道,就算我賞識你,就算你入了春闈,出頭之日,卻也遙遙無期?」

  盧智沉默不語,等著中年男子繼續說下去,「你觀那朝中為官者,但凡寒門出身的,除去當年東宮時候生死跟隨的,又有幾個是真正能行大事、諫聖言的。憑你的志向,舉人入闈不是最佳途徑。我手中尚有勢,便送你去那官吏子孫堆中,待到四年之後再試,雖是寒門卻無人敢小窺,或可結識王孫後代,不再孑然一人。」

  此話說完,中年男子便默默喝起茶水,盧智當下心中轉過數十道彎,待他一杯飲盡,方才立起身子,恭敬對男子鞠了一躬。

  中年男子方才哈哈一笑,伸手扯下腰中一塊紫玉來,遞入盧智手中,道:「近日可來府中尋我。」話畢方才轉身揚長而去。

  坐在不遠處的盧俊本就豎著耳朵聽他們對話,只是這兩人竟是像在打啞謎一般,說起話來不清不楚的,處處是暗指借喻,好不容易聽明白最後幾句,那中年男子卻起身告辭了。

  「大哥,怎麼回事兒啊?你認識那人嗎?」待兄弟倆站在門前目送那中年男子走遠以後,盧俊才忙將盧智扯進了屋子,好奇地問道。

  「他是當朝吏部尚書,杜如晦、杜大人。」盧智嘴角收起了那塊虎形玉珮。

  「啊!」盧俊雙目圓瞪、張大了嘴巴,「就、就、就是那個杜斷?」

  盧智走到矮案前坐下,端起茶壺倒了一杯茶水飲盡,等盧俊收起了震驚之色,才不慌不忙地開口娓娓道來。

  原來盧俊十一日晚上安定在弘福寺後,仔細詢問了訪友歸來的季德一些朝中官員之事,後連夜抄了兩份事先準備好的文卷,卷中內容卻是一模一樣,皆指出當朝官吏選的不足之處,及學子舉薦制度的弊端,又講明如今寒門學子同士族後代天壤地別的學習環境和待遇,林林總總列出了十一項個中危害。

  兩份文卷寫好之後,明知道他所寫文章有可能言辭過激,內容過於有違傳統,卻還是將其中一份投到了崇學司,只是這份試卷卻是來試探當今舉薦部門的反映而已,倘若各司貢尚多數不是墨守成規的,畢定因其文章所述,在第一日便找了他,若是第一日沒來找他,那他隔日就會把先前寫好的第二份文卷投送到當朝有權勢的名賢杜如晦府上,賭的便是聞名朝野的賢者能認同他的理念,發現他的才智。

  投到崇學司那份果然當日就被否定,只是沒有想到卻被其中一個司貢取了遞給自己同窗一位有權勢的高官閱覽,並央其舉薦他,那位有權勢的高官雖然喜歡盧智的文章,但因他只遞了卷子到死板的崇學司,而對他有些不滿,只當他是不通事務、紙上談兵之人,表面答應了那司貢,私下卻找了人到自己借住的寺院打聽了他的品行。

  昨日那打探之人才回報了這位高官,得知他品行佳好,幾日以來又沒有任何傲氣或者焦躁的表現後,才對他另眼相看。可是昨晚這位高官閱讀每日投到府上的卷子時,竟然發現了一份同先前那份一模一樣的卷子,正是盧智投出的第二份文卷,而這高官,便是杜如晦本人,他比照過盧智前後兩份流到他手中的卷子之後,想了一夜,才定下心思,故今日特來一見盧智,盧智也是從他口中才得知對方竟然先看見的是自己第一份文卷。

  「啊、這彎彎繞繞的,聽的我都頭暈,大哥,那杜大人今日可是來通知你,可以參加春闈了?」

  「非也,我不參加春闈了。」盧智的聲音今日來難得地透著輕快。

  「啊?」盧俊頓時被他驚地跳了起來,大聲嚷嚷道:「你說你不參加春闈了!那你準備做什麼!」

  「繼續唸書。」

  「啊——嗯?」盧俊懷疑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他怎麼聽到自己大哥說要繼續唸書?

  「國子監、我要去國子監,繼續唸書。」盧智又倒了一杯茶水一飲而盡,將杯子重重放在了矮案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6:39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二章 長舌丫鬟

  盧氏一行在閒容別院住下後,一連幾日都沒能見著常公子,問了下人只說是不知道,找了這別院李管家幾回,也都被推說公子外出辦事,還沒回來。

  她們的戶口過了幾日倒是順利辦了下來,李管家送來時候,還帶她們去鎮外的田裡看了撥給她們的十畝良田,盧氏心中總算落下一塊大石,雖仍希望搬出去住,但得了人家這般幫助,又一想起那日廳中常公子冷淡的話語,慢慢也就不再每日去纏問他去向。

  遺玉在搬進來第二天就開始著手種植薄荷,那名叫李樂的黑臉小廝被他爹李管家派來打下手,在遺玉的要求下,悠院西側的那些不知品名的花草被拔了乾淨,又有專人來鬆了土添了壤,整治成一塊比起靠山村盧家小院裡那小菜圃還大上兩倍有餘的花圃。

  盧氏因存了報恩的心思,又怕這東西換了地方長不活讓人家空歡喜,種子種下之後卻比遺玉還要上心,卻不知道自己閨女在她眼皮子底下做的那些小動作。

  關中農種多是春播,盧氏一心務農,前幾日在龍泉鎮附近的小村子顧了三、四農工,每天同劉香香一起呆在田裡,小院子裡白日只有遺玉一人在。

  這龍泉鎮比張鎮大上三五倍還多,入住半月以來遺玉也沒少出門逛噠,才知那日他們初到竟然是從鎮後進來的,到底是離京不遠的鄉鎮,比起蜀中青陽縣誠都不遑多讓,鎮上前半部分多是些雜貨鋪子,也有兩家飯館客棧,中間半部分則是閒容別院一類共計五座大宅,最後面就是她們初進鎮時看見的那幾排民房了。

  除去買種、僱人,盧氏尚餘了兩貫錢,在鎮上鋪子裡買了筆墨等物以供遺玉練字,劉香香原本也是大字不識一個,看到遺玉每日早起練習書法便眼露羨色,被盧氏看在眼裡後,每日晚上不論回來多晚,都會教習她幾個常用字。

  這日,盧氏同劉香香出門後,遺玉便坐在廂房廳內練字,這廳中雖沒書桌等物,可卻有一張紅木大几,加上緞面小凳,比起她以前所用邊角毛糙的矮案,條件卻是好了不止一倍。

  因家中書本都沒帶來,她便默寫起往日盧智所背文章,今日她所書寫字體不同以往所練扁方正楷,而是字形嬌小、較為清秀的小楷,說是小楷卻又有所不同,這時代尚有幾個知名書法家,但也僅有一二人善書小楷者,皆是些蠅頭小楷之流,遺玉也見過那類字帖,不大喜歡那過於緊湊的筆調,且她書法根基紮實,於是早有了研究一種小號楷書的心思,只是近日才得了閒,開始琢磨起來。

  她神情專注地在紙張上勾調,一時心無旁騖,等到又寫滿一張紙,才聽見院外咚咚敲門聲,她拿了空茶杯將寫好的紙張壓住,這才起身出了廳堂。

  剛走到院門處待要開門,卻聽見門那頭兩人交談聲音,不由停下了動作。

  「爹也真是,幹嘛要我們來送東西,這麼半天都不來開門,我手都敲疼了,真討厭。」

  「就是嘛,也不知道大白天地,關個門做什麼。」

  這兩個女孩子聲音很是耳生,遺玉肯定自己沒有聽過。至於院門為什麼關上,卻要提及前日從院門躥進來地野貓,險些把她剛種在花圃裡地薄荷給翻爛。這才每日閉門,只為堵那野貓兒。

  「真不知道公子怎麼想地,收留這幾個土包子就算了,還撥了悠院給她們住,真是白白糟蹋了這好地方。」女子聲音嬌俏,只是語露不屑。

  「歡歡姐,你說,公子該不是看上那個尖下巴的姑娘了吧?」尖下巴?遺玉下意識摸了摸自己圓嘟嘟的小下巴,心知人家嘴裡說的是劉香香。

  「呸呸呸!胡說什麼,公子哪能看上她,比咱們大上幾歲不說,又一股子媚氣,不像是好人家的閨女,別亂說了啊,我聽我弟說,公子留下她們,是為了一種叫做、叫做——唉,瞧我這記性,反正就是個花草名字,等回頭我再去問了他。」遺玉眉頭鎖起,這兩個小丫鬟怎麼這麼碎嘴,劉香香哪裡媚氣了,她看著倒是清秀漂亮的很。

  「嘻嘻,我就說嘛,咱們公子那樣的人物,才不是一嘴土話的貨色配得起的——」

  「吱呀——」那丫鬟話未講完,就見眼前院門豁然大開,一時沒能合上嘴巴,同身旁來不及收回嗤笑的另一個丫鬟均是呆呆扭頭看向門內之人,見到遺玉冷著小臉立在那裡盯著她們,臉色陡然漲紅。

  「不是什麼?」遺玉聽到她們越說越不像話這才把門打開,仰著小腦袋扯開嘴角,臉上一副似笑非笑表情,一雙利眼從兩人身上如小刀一般刮過,立刻認出她們正是那日初來乍到時候,端茶送水的丫鬟,其中左邊那個臉蛋略嬌的貌似那天的眼神就不對勁。

  「兩位姐姐剛才不是說的挺熱鬧麼,怎麼不繼續講了,也好讓我聽聽啊,」見兩人並不答話,只垂了頭悄悄抬眼看她,遺玉笑容更勝道,「我只當四五十歲的長嘴婦人喜歡背後嚼人舌根,沒想到兩位花兒一樣的姐姐也是如此。」

  兩個丫鬟腦袋垂得更低,都沒注意到遺玉正操著一口標準的京話。

  遺玉自知眼下情形還要在這裡住上一陣子,而且對她們母女有恩的又不是這些丫鬟們,她才沒那心情低頭做小、任人長短。為免幾個碎嘴的小人背後把她們母女三人編排的不成樣子,便有心給她們個教訓。

  於是她探出身子,小臉猛然向前一湊,直至兩人三四寸處,才堪堪露出一口森森白牙,輕輕對著她們道:「兩位姐姐知道麼,聽說那些油嘴滑舌又喜歡背後誹謗的,死後可都要被打入拔舌地獄的,」看著她倆猛然發白的面色,遺玉笑容更陰,聲音一點一點壓低繼續道,「那裡啊,有專門的長臉小鬼來掰開她們的嘴巴,用長長的鐵鉗夾住舌頭,生生拔下,可不是一下子就拔下哦,而是拉長以後,再慢慢地拽、一點點的拽——」

  說著她猛然翻起白眼,張大嘴巴伸出長長一截舌頭來。

  「啊!」

  兩個丫鬟起初被她抓包,也不好打斷遺玉的話,只聽她越講越嚇人,又突然露出那副鬼臉,終於忍不住尖叫一聲丟下手上的東西,拔腿就跑了。

  遺玉看著她們跑遠的背影,緩緩收了嚇人的表情,冷哼一聲,彎腰撿起她們落在地上的深色背囊,拍了拍沾上的灰塵,退回院子,「哐哐」兩聲將院門帶上。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三章 早歸

  遺玉把背囊放在了紅木几上打開,裡面果然是盧氏前幾日托李管家從長安城捎帶的上好針線繡料,又想起那兩個丫鬟的談話,好像其中那個模樣俊些的還是李管家的女兒、黑臉小廝李樂的姐姐,心裡將他們三個人說話行事一一比較,暗道實在不像是一家人。

  她將東西收好後本想接著練字,可先前之事多少壞了心情,勾壞了第二個字後就停了下來,想著早上盧氏出門時候說要午間會回來,這會兒已經將近中午,是該起灶的時候,於是便收拾了几案,起身去了隔間小廚房。

  這小院子裡最讓遺玉滿意的恐怕就是這裡了,比起她們在鄉下的簡陋灶房,這小廚房要寬敞一些,裡面一應廚具也齊全的很。

  她剛抱了柴待要燒火,就聽見院外敲門聲響起,跑出去將院門打開後,就見盧氏和劉香香正擦著汗立在門口。

  「怎麼這麼早就回來?」進了屋,遺玉連忙給兩人倒了水送上。

  一口飲盡茶杯中的水,盧氏這才拿袖子一邊搧風一邊答道:「咱們雇的農工們村上出了事情,有個孩子來田裡送信,然後幾個人都回去了。」

  遺玉好奇問道:「出什麼事兒了?」

  「好像因為南邊山下一片林子,」盧氏輕嘆一聲,「年前他們村子幾戶人家合夥買了南邊山麓下一片地勢準備植桑,可是入冬栽的苗子入春就開始壞死,似是今日那照看林子的去照看時見著又死了許多,這才害怕起來,咱們田裡顧的幾個農工家中都有那地勢的份子,嚷嚷著要回去同村人一起找那賣地的退錢呢。」

  劉香香在一旁接口道:「說來也巧,他們走後我同那送信的孩子說話,你道那賣地的是誰?就是咱們現今住的宅子對街那戶,徐府。我看那府上也是有錢有勢的,既然地已經賣了出去,怕是斷不會還了錢給他們。」

  遺玉早在聽完盧氏解釋,腦中便有一道念頭一閃而過,現在又聽了劉香香的話,只覺得那股念頭愈發清晰起來。盧氏同劉香香歇息好後就起身去了廚房做飯,只留她一人托著下巴坐在屋裡發呆。

  吃罷午飯,三人坐在臥房裡做活。劉香香在張鎮呆了四年,每日只是伺候鄭立飲食起居。並沒習過女紅,今日見了盧氏收拾了做活的東西出來還說要教她家傳的繡法,難免又驚又喜地落了淚,被遺玉故意笑話了幾句才止了。

  盧氏挑了針線出來,連並一個中號地繃子一起遞給遺玉,道:「沒買大繃子,先繡些小件出來制了手帕荷囊等物。你女紅已然不錯了,等咱們存了錢就買了繡架,再教你大件地。」

  遺玉聽了雙眼發亮,幾年以來早就繡煩了那些個小東西,一是家中沒有繡架。一是盧氏總說她針法不夠熟練,總也沒機會做些大的。別地姑娘不知道是怎樣想地,遺玉卻是拿刺繡當娛樂活動來做,既磨練耐性,又能打發時間,成品出來還可以換銀錢,已然是她除了練字之外另外一項愛好了。

  劉香香雖不會做女紅,卻知道用到繡架做的東西都可比繃子難多了。她不清楚遺玉手藝,起初聽盧氏這麼講,只當她哄遺玉玩,等到大半個時辰以後,她在盧氏地指導下勉強繡了一朵桃花出來。分神去看遺玉時,只見對方手拿地繃子上竟然已經多了一對拇指大小、精緻小巧地白頭長尾鳥兒出來,兩隻鳥兒身下一簇翠綠帶紅穿插而出,端的是活靈活現。

  「乾、乾娘,」直到遺玉取下繃子開始鎖邊,劉香香這才扭頭對著盧氏結結巴巴地問道:「小、小玉這是學了多久?」

  盧氏手上針線未停,頭也不抬地答道:「是有四五年了。」

  劉香香一臉古怪地指著遺玉,問道:「小玉前個不是才過罷九歲生辰麼,她是四歲就開始學這個了?」

  盧氏抬頭對她一笑,「也不算太早,我也是五歲起便開始習女紅,只是沒她好性子,磨了手也不喊疼,我小時候可是沒少因為拿針線對我娘哭鼻子呢。」說完她就看向遺玉,見小丫頭抬頭衝自己露齒一笑,神色愈顯溫柔。

  劉香香是知道遺玉痴傻過幾年的,她小時盧氏從外地遷來,等遺玉被發現痴呆以後,村中無論大人還是小孩,多少是產生過一些奇怪的心理,同情、厭惡、幸災樂禍的都有,劉香香性子較和氣,那時雖年紀小卻也沒跟著那些淘氣孩子一起喊遺玉小傻子,只是心裡可憐這個不會說話的小姑娘。

  後來也不記得哪一年,遺玉突然就好了,劉家同盧家一個村東一個村西,平日並沒什麼交流,她對遺玉有了一些印象,還是在鄭立派人來村子那天,盧氏發動了村民給她家捐錢,在盧家院子裡她看到盧智同遺玉一起坐在門檻態度親暱地說話,被親哥哥賣掉的她,只覺得羨慕無比。

  沒想到四年之後竟然在張家宅子裡同她們母女再次見面,又一番波折一起逃了出來。對盧氏,她當年就存有感激之心,於是才會在對方提出認她做女兒時候,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雖然背井離鄉來到了這陌生地方,近日來她還每天下地幹活,每日累的一回來只想倒頭就睡,半點不比在鄭立那裡做通房來的輕鬆,可她卻喜歡這樣的日子,有親人關心,有人能說說貼心話,還有人教她識字唸書,這樣的日子若是放在一個月前,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

  「娘,您前個說要給大姐做衣裳,是要用哪個顏色的料子?」遺玉將手上東西放到一邊,探了小腦袋去矮案上放著的背囊裡翻了翻,看見兩種顏色的衣裳料子以後遂問道。

  「藕色的,牙白那塊準備給你們兩人做些貼身衣物。」盧氏抬頭看了遺玉一眼才注意到正在發呆的劉香香,輕笑一聲,拍了拍她的額頭,道:「怎麼了,倒是和小玉學會了,時不時地就愣了神。」

  劉香香斂了眼中一絲因回憶而產生的茫然,轉身對盧氏抿嘴一笑,「沒事,乾娘,您把這兒再跟我講講罷,我總繡不好。」說完她就伸出手指著自己拿著的花繃上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輕輕垂著頭做出一副聆聽的樣子。

  盧氏並沒有注意她低頭瞬間眼中閃過的水光,只溫聲教導起她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7:05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四章 藏著掖著

  第二日一早,盧氏和劉香香下地去沒多久就又回來了,兩人臉上皆是掛著苦笑,盧氏坐下後迎上遺玉滿臉的疑惑,開口道:

  「早上我倆去了地裡,平日早到的僱農今日沒一個去的,因剩下的活兒都是漢子幹的動的,我倆便回來了,走到別院門口就見著對面街上打架的,仔細看了幾眼,才發現被那一群家丁圍在中間打的三個漢子正是咱們雇的人,但我和香香到底是女子,怎好上前攔架,只能問了一旁看熱鬧的。」

  原來昨日盧氏雇那幾個農工回村以後,同買地的幾家人一起到那桑林裡看了,情況確實糟糕,七成的桑苗全都爛了根,看樣子剩下的也都活不長,於是他們今日才找上了賣地的一方,也就是龍泉鎮上的徐府,說是徐府故意賣了這廢地給他們,嚷著要把這塊地退掉,並要徐府賠給他們桑苗子錢。

  那徐家老爺一聽說他們的來意,僅派了管家出來告訴那些農民,說是他們把地給種壞了,所以他既不會退地也不會賠錢。

  雙方都咬定是對方的錯,爭執之下也不知道誰先動了手,徐府到底勢大,七八個身強體壯的家丁將那些農民圍了起來一頓痛揍,才有盧氏和劉香香看見的一幕。

  遺玉聽完盧氏講述,斷言道:「那肯定是徐家的故意吭他們了,自家的地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麼,怕是知道種不出來東西這才便宜賣給了別人。」那塊地在山麓下面,又離河水很近,徐家也是多經營田產的,怎麼會好端端把地賣給了別人,想想就知道有問題了。

  劉香香也點頭稱是,道:「那麼一大片地,才賣了二十兩銀子,不是騙人又是什麼?」

  幾人正說著,忽聽到院外一陣敲門聲,遺玉便跑去把門開了,看見黑臉小廝李樂正地站在外面,忙請了進屋。

  盧氏偏頭看見是他來了,起身笑道:「可是有什麼事交待?」

  李樂臉上略帶了關心,問:「我爹聽說你們雇的農工在徐府挨了打,便使我來問問,可是會耽誤了田裡事情?咱們院裡也有些農工,倒是閒著的,若是用的上,下午就叫他們跟你們下地。」

  遺玉聽他這麼一說,不由心裡泛著嘀咕,那李管家是怎麼知道挨打的是她家的僱農,這事才剛出就派了他兒子來問,顯然是很清楚她們的一舉一動,就算對方是出於好意,她心中也難免有些不自在。

  盧氏卻沒想到這層。她也看了今天那幾個漢子挨了打的樣子,知道他們明天必是不能上工,昨日就沒幹成活,現下正愁著田裡有些活未乾完。如今李樂來問,一面又想請了幫忙,一面又不想沾人家這光,垂眼想了片刻,便對他道:「那就麻煩了。需得借上兩個人幫襯兩日,只是工錢我卻是要付地。」

  李樂搖頭道:「這就不必了。咱們這裡地工人都是發了月錢地,不幹活就是在房裡睡覺,閒著也是閒著。」

  他話雖這樣說,可盧氏本不是好佔他人便宜的,借住在這裡已是有些彆扭,於是堅持要拿錢出來,兩人推讓了一會兒。李樂看她態度堅決,沒辦法只能應了。

  盧氏去裡屋取了二百個錢出來交給李樂後,見對方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好奇地問道:「可是還有什麼事?」

  李樂遂撓了撓頭,猶豫了半天才面色有些微紅地開了口:「實是代我大姐同你們賠個不是。她那人說話就是有些口無遮攔的,望你們別見怪。」說完他也不等屋裡三人反應,捧著錢小跑出去了。

  盧氏被他這麼突如其來的道歉弄地摸不著頭腦,回頭就問兩人,「這孩子什麼意思,咱們什麼時候見過她姐姐了。」

  劉香香也是一臉迷惑地搖頭,遺玉暗自竊笑後,答道:「娘記得咱們初來那天在前廳時候端茶的丫鬟麼,模樣好點的就是他姐姐。」

  盧氏記性也不差,雖然此時已經隔了十幾日,但大致也是有個印象,「她姐姐是怎地了,好好地來對咱們道歉,莫不是弄錯了。」

  遺玉也不挑破,只笑著應了,「許是的呢。」

  午飯吃完沒多大會兒功夫,就有幾個農工來敲了門,盧氏兩人便收拾了東西帶他們下地去了。

  他們走後,遺玉才將院門從裡面上好,在廚房的碗櫥角落裡摸出一大一小兩個白色扁方瓷瓶,先將四寸高的那個大點的瓷瓶裝滿了清水。

  她淨手之後,才拔下另外一個小瓷瓶口上的塞子,倒了一根尖細的繡花針出來,輕輕刺破了左手食指尖,擠出一顆殷紅血珠滴進了裝水的瓷瓶裡面,又把針尖伸進去沾了沾,才擰上瓶塞,輕輕晃勻。

  這兩個瓷瓶均是她背著盧氏在鎮上雜貨鋪裡拿繡花荷囊換的,一個用來放置熱水燙過的繡針,一個用來放她稀釋過的血。

  說來也奇怪,遺玉三年前就發現,這針扎的小口若是只擠出一兩滴血來便會自己凝固了,將上面餘的針尖大的一點紅跡抹去,竟連個傷口都不見,過上半會兒連痛感都會消了。

  可若是多擠幾滴出來,或是一日之內再扎第二個口子,那新扎的口子上留個小印子,還會疼上半天。

  遺玉摸不透其中道理,但她本身遇到的奇怪事情已經夠多了,也就不在意,僅是在需要用時,擠上一兩滴出來。

  悠院花圃裡的那些薄荷,自種下到現在也有十幾日,在她的養護下已經長有四寸高的嫩莖,李管家每隔三五日便會來詢問一次,見這東西長勢不錯,不由面上對她們母女更是和藹。

  雖她並不清楚常公子要了薄荷幹嘛,但卻知道現在這事能落到自己頭上只是因為人家不熟悉薄荷的生長習性而已,按說這薄荷一年是可以二到三次採收的,遺玉以前養時都是控制在一年四收的,未免以後他們養時發現不對勁,她此時也就比照著以前,並未刻意給它們「添料」,介時他們自己移種時少收了兩次,也不會懷疑到她頭上。

  可這會兒她兌的這一小瓶子水,卻不是為了院子裡那些薄荷。

  自昨天聽了盧氏說那養死了桑樹的地後,她便起了心思,今日又聽聞兩方因為這事情鬧了起來,便知道那塊廢地怕是已經人盡皆知了,徐府也就是清楚這一點才堅持不願意退地的。

  說來那些農民也可憐,被人騙了錢不說,還糟踐了一批樹苗,二十兩銀子可不是小數目,想當初她們一家可是存了整整三年才給盧智攢夠了二十幾兩銀子的盤纏。

  遺玉將瓶子都重新收好,才回臥房打開了床邊的彩繪立櫃,在裡面翻了半天,抽出一件自己冬日穿的衣裳,將衣裳裡袖口處藏著的深色荷囊取出。

  她鬆開這荷囊口的繩結,兩指探了進去,捏出一塊紅布包裹著的東西,層層揭開之後,赫然露出一對雕刻精緻的雙魚青玉珮環來。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五章 遺玉挨打

  第二日晚上吃罷飯,母女三人坐在裡屋做活,正挑了線認針的盧氏忽聽遺玉道,「娘,我有事同您商量。」

  盧氏見她稚氣的小臉上努力擺出的正經表情,輕笑一聲問的道:「什麼事,說來聽聽。」

  遺玉往她跟前湊了湊,緩緩開口道:「咱們在這裡住下去也不是個事,等哥哥們以後來了怎麼辦,咱們是女眷所以沒關係,可哪有一大家子都住在別人家的道理。」盧氏聽她提了這事,神色逐漸認真起來。

  「我知道娘是想著等咱們給人家種出了薄荷,就出去租房子住,可是我聽李大哥說了,這鎮上兩間屋的民房租金也要百來個錢一個月,一年就是兩貫錢,咱們現今只有傍著那幾畝地、做些繡活賺錢,到時再交一交房租,也就沒剩幾個錢了。大哥若是考上了還好,若是考不上——」遺玉說到這裡頓了頓,「若是考不上,那咱們就得合計合計怎麼多賺些錢,好在這裡置辦房產了。」

  盧氏也知道現在的情況是個什麼樣子,若是盧智考上了那至少是個進士,朝廷自會下來賞賜,可若是考不上,就僅是個舉子,雖有功名,朝廷卻是不會發下半文錢的。

  若是還在靠山村,那考不上便罷了,可現在定居在了這裡,一應花費著實比在鄉下高上許多,真是沒有考上,錢財自然吃緊。照她們現在的收入,等收了糧才能拿到大頭,短期內卻是怎樣也湊不夠買房的錢。

  「娘,」遺玉注意到盧氏露出為難的神色後,喚了她一聲,繼續說道,「娘,咱們不如繼續賣糖葫蘆,這鎮子離長安城不遠,都說那裡人多,怕是生意會好的很。」

  盧氏正在犯難,忽聽她這麼一說,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呆了不成?這裡哪有赤爪?」

  劉香香在一旁聽兩人說了半天,只能勉強懂了一半,又忽聽她們口中竄出些生詞,插話道:「糖葫蘆?赤爪?那是什麼東西?」

  盧氏笑眯眯地同她解釋了,才又伸手戳了遺玉腦門一下,「你這孩子,不是拿娘開心罷。」起初她聽遺玉前面幾句話時,著實是被戳到了心眼,正以為這孩子有什麼好主意時,卻沒想到是這麼個不著邊際的點子,不由一陣輕笑。

  「娘,我帶了那赤爪種子來。」遺玉揉著腦門說了這麼一句,盧氏笑聲頓時卡在唇邊,遺玉彷彿怕她不夠驚訝似的,繼續說道,「娘記得林子裡那片野赤爪不,前年西邊不是多了兩棵小的,便是咱們開始買糖葫蘆那年我種下的。」她發現了自己能催生植物後那年,就剝了山楂種子,在那小片山楂叢邊種下了,隔上兩三個月便去加一次「料」,不到兩年就已經結了果。

  盧氏並不知道她偷偷做了這事,如今她拿來說。自然是為了等下好勸服盧氏。

  盧氏震驚之後。仔細想了,去年她去摘果子時候地確是有兩棵小地,當時以為是自然長出來的,卻不想是自個兒閨女種地。遂面帶喜色問道:「你這孩子,只當你捯飭些花花草草便是了不得了,竟然還能種出赤爪來。快跟娘說說,你那是怎麼弄的?」

  遺玉哪裡知道這山楂是怎麼種的,她也就是定期給它們「添料」,那種子自然就長起來了。但盧氏既然問道,她只能半真半假道,「坑挖的深些,照看的勤些,自然就長了。」

  盧氏臉露疑色。「這樣容易?」倒不是她不相信遺玉的話,只是這個時代種田容易,植樹栽果卻是難的很。

  「就是這樣啊。哎呀,娘,那結出來地果子都給您摘了,怎地還不信?」遺玉這麼一講。看盧氏臉上還是不大信的樣子,暗道還好自己準備的齊全後,便拉著盧氏後面跟著劉香香,一起去了院子。

  「娘,您看,這就是咱們來那幾天我栽下的,已經長了這麼高了。」遺玉將盧氏拉到了那四角小涼亭邊上,指著一株冒了頭的苗子,那是她前幾日偷偷種下的山楂。

  盧氏雖沒見過山楂苗子是怎樣的,但這株一揸高的綠綠的小東西顯然是新生的樹苗來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這下她總算不再懷疑,只是驚奇地問了遺玉幾句,三人才又回了屋裡。

  進屋坐下後,盧氏便扯了遺玉在懷裡,仔細問了她帶有多少種子等等問題,兩人談了小半個時辰,盧氏心裡已經有底,卻不想遺玉最後來了這麼一句。

  「娘,咱們把徐府那塊地買下來好麼?」

  盧氏愣了一下,疑惑道:「好好的,咱們自己有地,非買那片地做什麼,咱們田上空出些地方,專門種了赤爪便是。」

  劉香香這時才插上一句話,「小玉,你怎地忘了那是塊廢地,買不得的。」她卻不知,遺玉最不怕的就是廢地。

  遺玉早想好了說法,被她倆一問,便笑嘻嘻地說道:「娘,我在大哥買的雜書裡面看見過,山麓下面有種地勢是養不活桑樹的,但種些赤爪卻好。」他們家境前幾年轉好時候,盧智就時候就到縣裡淘換些雜書,往往拿回家來和遺玉一起看了,此事盧氏也是知道的。

  遺玉看著低頭思索的盧氏,只等著她再問幾句,若是還不信,就出了點子將那山楂樹苗移到山麓下那片地上種了便可,二日便知是否活的成。

  卻不想盧氏抬頭對她露齒一笑之後,臉上容色猛然一斂,厲聲對她喝道:「過來!」

  一聲喝完,伸手便將被她突如其來的冷臉嚇了一跳的遺玉扯到腿上按下,「你這丫頭!怎地這麼壞心,你怕是昨日就知道了那地的問題,且不論那地能種果樹的事情是真是假,偏你現在把我繞了進去後才說出來,當我是傻子不成!你分明是打的人家地勢的壞主意!人家和咱們往日無仇,近日無怨的,你怎地這麼壞心!」

  說完便扒了遺玉的小褲子,露出她白嫩嫩的小屁股來,使勁兒將巴掌蓋了上去,方打了兩下,又咬牙切齒地地繼續說道,「你二哥性子淳樸,你大哥也是個外冷內熱的,怎地偏就你個姑娘家的,有這鬼心思,你才多大,啊?怎知我憐你幼時受過罪,平日也不多拘束你,卻養了你這幅性子出來!今天我就打改了你!」

  說完又是劈裡啪啦一陣巴掌聲,劉香香起初被盧氏嚇到,但見她手上半點情都不留,這才叫了一聲撲上去開始攔了,只是盧氏正是氣急,力氣半點不知收斂,劉香香哪裡攔得住她。

  趴在盧氏腿上的遺玉瞪圓了一雙大眼,直到臀部的刺痛之感傳來,這才反映過來:自己竟然挨打了!

  她腦子裡空白了一瞬間,什麼山楂桑樹、房子地勢的,全都拋到了腦後,只聽見耳中傳來清楚盧氏喝罵她的話,這才明白自己「錯」在哪了,一股委屈之感頓時湧上心頭,鼻子一酸,便「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7:18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六章 白挨一頓

  挨打一事,遺玉並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麼,心裡委屈下也不主動向盧氏求和,而盧氏事後更是一句話都不願同她講,吃飯睡覺時也不多看她一眼。

  劉香香看兩人這幅模樣,只能在一旁乾著急,勸了遺玉向盧氏低頭,小丫頭倔的像頭驢,愣是說自己沒錯,勸了盧氏別生氣,盧氏則冷哼一聲,非堅持要等某人自己承認到了錯誤才行,

  夾在她們中間的劉香香只覺得既無奈又好笑,她現在還不大清楚兩人到底在強個什麼勁,她們就這麼冷戰到了第三日,情況才有了好轉。

  這日三人在房內做針線活,劉香香和盧氏坐在床上,遺玉則搬了小凳子離她們遠遠的。

  忽聽見門外一陣院門敲打聲,盧氏出去看了,原是一個小廝特來知會,她雇的農工正在門口等著結工錢,她折回屋裡拿了些錢出來,便喊上劉香香一起出去了。

  過了兩刻鐘,盧氏才一臉陰沉地同劉香香一起進了屋,坐在床邊就盯著遺玉看,直把她頭皮都盯得發麻。

  好半天,盧氏才有些乾澀地開了口,「卻不知道你這腦子裡有幾道彎,這都被你猜著了,你是不是早想著人家那地會便宜出手,最後賣不上幾個錢,所以才變著法地糊弄我?」

  遺玉愣了愣,尚未從盧氏的話裡轉過彎來,就又聽她說,「咱家僱農都說了,如今鎮上都傳了那塊地糟了咒的,本來賣給那些蓋莊子的還能得個十幾貫,現在卻是十貫錢都沒人敢要,人家急著用錢,便問了我是否願意買下來,你說,你是不是就等著人家這地賤賣了,想撈個便宜?」

  遺玉終於忍不住,問了一句,「娘,我怎麼聽不明白,您是不是誤會了,我沒想著撈人家便宜啊。」

  「你還沒想!」盧氏一雙厲目瞪著遺玉,「你既知道人家那塊地能種赤爪,早說了也罷,怎等人家上門鬧了才同我講,還不是看著人家那地被說成了廢地,又自恃有那赤爪種子,直等著那地價下去了,想撿個便宜!」

  遺玉這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頭一個念頭就是——那頓打白挨了!

  她說怎麼盧氏聽到她提起那塊地,火氣那麼大。當時還以為盧氏地「正義」小宇宙突然爆發了。如今才知原來她是以為自己想要趁火打劫!真不知道是該誇她娘把她想的太聰明,還是怨她娘把她想地太惡毒了。

  「娘,」遺玉撇了撇嘴,忍住翻白眼地衝動。走到盧氏身邊,仰著小臉努力擺出一副受傷的表情。「小玉才多大啊,有您想地那麼壞麼?我還當您是因為我打了別家地勢的主意才打我,原是因為——娘,您誤會了,我才沒想著要佔那便宜呢,我那時地意思是,反正他們也種不出東西,咱們又會植那赤爪,不如原價把那地買了,也好過他們守著一塊廢田罷。」

  「少糊弄我!咱們總共也就剩下幾貫錢,那地人家買時可花了二十兩。」

  遺玉暗嘆了一口氣,知道若是不拿點什麼「證明」出來,她娘是不會相信她地青白地。雖然心裡有些小受傷,但本就是她故意把盧氏的思路牽到這一步地。略一猶豫,便起身去了那彩繪立櫃前,將櫃門打開,從裡面捧出一個沉甸甸的囊袋來。

  她將東西放在盧氏身邊地床上,迎上兩雙疑惑的眼睛後,揪了揪耳垂,伸手將囊袋翻開,盧氏和劉香香頓時抽了一口冷氣。

  那袋子裡白花花的大小七八塊銀子,讓盧氏和劉香香一時睜圓了眼睛,盧氏瞪著遺玉咬牙問道:「這哪來的?」

  遺玉心知說不清楚盧氏肯定不饒她,扭捏道:「娘記得那塊兩條小魚盤在一起的玉飾麼,我托李大哥在鎮上當鋪當掉了,哦,還有咱們在張家那幾日,我在屋裡床下翻到枚金戒子。」

  盧氏被李小梅栽贓那日,從家中搜出了一塊雙魚珮環,當時慌亂中掉在了地上,竟沒人去拾,只在盧氏暈倒,人們都退去後,遺玉才撿了起來,雖當時氣的想摔了它,但那玉手感和雕刻均是不俗,又怕萬一摔碎了人家找來要時賠不起,於是她便收了起來。

  後來被抓到張宅,白日她們尋思著逃跑,難免摸東摸西,偶然撿到一枚金戒子,心道這是那死去的張夫人遺物,怕盧氏不喜,就沒告訴她,等到她們決定逃跑時候,想著這東西能換幾個錢,才又翻了出來帶走。

  盧氏聽她解釋完,只覺得心裡怪異無比,一方面信了自己閨女是真的想原價買了人家的地,並非像她原來想的那樣起了壞心思,一方面那銀子又是拿那張鎮長家的東西換的,端是讓她有些羞惱,想要發火卻想起自己昨日已經冤枉了這孩子,怎麼也說不出半句重話來。

  一時屋裡氣氛又僵了下來。

  劉香香從那包銀子上回過神時,轉念想了想,便清楚了這對母女間的誤會已然解開,差只差一個台階,看了看遺玉一副委屈的表情,才對猶豫不決的盧氏說道:「乾娘,您這回可是冤枉了小玉,要我說啊,您可把自己閨女想的太壞了。」

  盧氏面上一紅,乾乾地回道,「誰叫她平時一副人精的樣子我才當、才當……」

  劉香香見她已然心軟,悄悄對遺玉使了個眼色後,又道,「不管怎麼說,您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現在什麼都明白了,還想繼續生氣不成?」

  遺玉適時地將小腦袋湊到盧氏臉前,水汪汪地大眼睛眨巴著,「娘,您前個打的我好痛,我疼得兩晚上都沒睡好了。」

  盧氏本就極捨不得她,前天也是氣急了才打她,這兩日也都是強忍了才不去搭理她,現下知道自己冤枉了她,又被她糯糯地叫上一句,心中已是軟的不像樣子,也顧不上追究她拿了別人東西當掉換錢的事情,一把摟過她塞進懷裡,「你這孩子,疼不會跟娘說麼。」說完她便把遺玉抱到腿上,褪下她的褲子,看見那原本白嘟嘟的小屁股上,如今全是一片紫青時,才猛吸一口涼氣,眼淚不由湧了出來。

  遺玉趴在盧氏腿上,為了使苦肉計也不在意自己再一次被人扒了褲子,正暗自得意時忽覺小屁股上點點濕意,扭了臉便看見盧氏正咬著嘴唇暗自落淚。

  「娘!您別哭啊!」這可把她嚇壞了,盧氏性子本就要強,幾年來遺玉也就看她哭過兩次,一次是在自己剛穿過來的時候,一次就是被人陷害的時候,

  「小玉……娘不好,娘把你打成這個樣子,瞧瞧都青成什麼樣了,娘……娘以後再不打你了……」盧氏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撫自己留下的巴掌印,只暗恨自己當時是著魔了才下的去這狠手。

  「娘您別傷心,那地方就看著嚇人,其實早不疼了,嘻嘻,您別再摸了哈,癢癢的很。」盧氏手指涼絲絲地,輕輕劃拉在她的小屁股上,不輕不重的,卻是癢的她想發笑。

  劉香香見她們已然是一副和好如初的模樣,捂嘴笑了一陣,打趣道,「之前是誰都不肯先開口,這會兒卻是一個哭一個笑的,不鬧啦?」

  盧氏這才收了眼淚,小心把遺玉摟進懷裡,「不鬧了,冤枉我閨女了,那時也是我想歪了,平白把人都看壞了三分,連自己閨女都給冤枉了。」

  其實說起來,盧氏會誤會也不奇怪,遺玉想要那塊地的出發點是沒什麼壞心思的,可偏偏她有些事必需瞞著盧氏,就不能明擺著提出買那塊地,只能誘著盧氏往那上面想,盧氏難得的腦子多轉了幾個彎,當時又看著遺玉旁敲側擊的繞著她,一副精打細算的模樣,一時腦熱便想歪了。

  且遺玉這段日子著實表現的有些精明過頭了,盧氏雖然心眼大,可經歷了王氏一家那樣的人後,難免按不住心思怕自己閨女往壞處走,這才在擔憂和氣憤下打了遺玉。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七章 出現了

  話說母女兩人間的誤會解開,摟在一起好不親熱了一會兒,才又把目光轉向床上那一包銀子,盧氏一塊塊用手掂了掂,在心裡大致一算,竟是約有三十多兩。

遺玉坐在盧氏懷裡,摟著她的脖子,笑道,「娘,那塊玉可當了三十兩呢,再加上那金戒子,一共是三十六兩,這可是三十幾貫錢呢。」

  平白得了這麼一筆錢財,若說不高興那是不可能的,可一想到這是拿了那些東西換的,盧氏還是心裡彆扭,遺玉看她臉色還當她不高興,緊了緊環在她脖子上的小胳膊,臉帶憂色問道,「娘,我拿那些東西換錢,您是不是生氣了?」

  盧氏被她說中心思,但看她一臉緊張的樣子,忍不住揚了揚唇角,「是有些不舒服,當時人家就是拿了那塊玉當咱們把柄,現下咱們卻要用它換來的錢……不過娘可沒生你的氣。」

  遺玉暗鬆一口氣後,才又軟軟勸道,「那有什麼不舒服的呢,您該覺得解氣才對啊,咱拿了他們那麼貴的東西,想必他們發現後可是要後悔呢,現下再換了銀子使,多解氣!大姐,你說是不是?」

  接到遺玉求助的目光,劉香香也點頭應了,「乾娘,我也覺得挺解氣的,幸好小玉當時收了這東西起來,如今咱們既得了銀子,又解了氣,怎麼看都划算來著。」

  盧氏微愣:是這麼個理啊,這玉這麼值錢,那些混蛋發現被用來栽贓自己的玉不見了,還不著急死,這麼一想,還真覺得挺解氣的。

  「剛在外面,我已經同那來要工錢的人講了,說是那塊地可以種些赤爪,可人家根本不信那地能養活東西,鐵了心要轉手,所以才詢了我是否能買下他們那塊地,可那塊私地畢竟有十畝,若是只能種些赤爪,咱們難道全種成這個不成,那也太浪費了,倒不如拿錢買了房子。」

  說到這裡,她神色怪異地看了眼遺玉,「你倒是怎麼想的,娘是不明白你心思,你若是真想原價買那地,並不是想貪人家便宜,不妨明白把你心思跟娘說了,咱們也好合計合計。」

  遺玉猶豫了半晌後,方道,「娘,說了您可別又打我,」看見盧氏臉上笑容後,才揉著耳垂說道,「書上沒說只能種赤爪,就說不能種桑樹,別的都行,我見這附近人家都沒種果樹的,儘是植桑的,想來那徐府以前也只種過桑樹,知道不行,所以才便宜賣了。」她心裡也鬱悶,這是前日便準備好的說辭,沒想到挨了一頓打,隔了兩日後方才說出口。

  遺玉見盧氏並沒有發怒,趁熱打鐵地說:「娘,他們又不信那地裡能長東西,您不是說他們正急著用錢麼,咱們現下有了銀子,不如就把那塊地買了罷。咱們原價買了它,也算是幫了他們忙了,總比他們又不在那地裡種東西,又賣不出去,空在那裡等生蟲要強罷。」

  盧氏看了遺玉半天後,輕輕戳了她的腦門,問:「可是能確定?這可不是鬧著玩地。若是真能種些果樹,那便買下那塊地也是使得地,可若是種不成呢?」

  「娘,咱們院子裡不是有赤爪樹苗子麼,不如悄悄移到那地裡,試幾日便知是否成活。」

  她這半天卻又是在繞盧氏了,這好了傷疤忘了疼。這會兒她已全然忘了自個兒前日就是因為繞了盧氏才挨的打。

  盧氏卻聽出她話裡的不對:若是赤爪能在那地裡試活了,那些農民自然就信了那地能用,怎地還用她買地幫他們。

  不過她亦不是什麼濫好人。官府地方只在百姓辦了戶籍手實後才給分上一些薄田,之後要再買私田,卻是要花錢地,那塊地若是能用,原價買來確實再好不過。

  遺玉尚不知道盧氏已經猜出她心思,看她思索,還當她要做那爛好人,只忙道:「娘,這山楂兩年便能結果,每六顆一串,一棵樹至少三百來個果子,我帶的種子夠種十五棵的,一串糖葫蘆賣到長安,至少得二三十文錢吧,介時有了種子,咱們再種下去,等咱們有了錢,就雇了工人,也不必自己動手了,娘,到時候咱們在這龍泉鎮上蓋間院子都是使得的。」

  盧氏這才撇了她一眼,笑道,「等下午了咱們再偷偷過去。」

  這銀子若是自己賺的,盧氏必會買了房子,可白白得了這些錢,加上往年賣冰糖葫蘆沒少賺得銀子,在遺玉的煽動下她最終還是選擇了自私一回。

  又過了五日,龍泉鎮南邊山麓下那塊被人傳的沸沸揚揚的廢地,換了主人,盧氏花了原價買得那塊地,又花錢請了那賣地的幾戶農民挖坑播種。

  地裡小半種了山楂,剩下的則空著,盧氏在鎮上雜貨鋪訂了一批果樹苗子,再過兩日便能送來,介時剩下的地上都種了果樹,長安城對果子的需求量不小,那雜貨鋪的老闆還說了,介時可以幫她搭個線。

  等到山麓下那塊地整治完,已經是到了四月份,從李管家那裡打探到春闈結束的消息後,盧氏便雇了人照看林子和田地,準備帶著遺玉去長安找盧智他們了。

  臨行前一日下午,盧氏獨自去找了李管家說事,劉香香坐在屋裡練習女紅,遺玉則蹲在院中花圃前,擺弄那些薄荷。

  碧翠的小葉子已經冒了出來,再過幾日這薄荷便能採摘,李管家最近往悠院跑的特別勤快,就盼著這薄荷葉子長成的日子。

  遺玉正把腦袋湊到近處一株薄荷上想要聞聞味道,只覺得一陣微風吹過,鼻間一股淡淡的暗香襲來。

  暗、暗香?遺玉陡然瞪大了眼睛,眼珠子微微一動,便看見左側地面多出一雙白底青絲流雲靴來,慢慢把腦袋側仰,先是一片群青色,又見一塊美玉吊佩,再往上便是一副精瘦白皙的下巴。

  「常、常、常恩公!」遺玉結巴著慌忙直起了小腰,可由於蹲的太久,猛一起身只覺得腦袋一蒙,便要向前栽去,情急之下順手就扯住了身旁之人的衣擺,於是只聽「撕拉」一聲——常公子恩公大人一看就價值不菲的群青色衣袍,毀了。

  最後遺玉還是撲倒在了花圃裡面,啃了一嘴的泥土,她含著一泡熱淚緩緩撐著地爬了起來,扭頭便見一張陡然放大的俊顏,差點又讓她重新躺回去。

  那張白皙的面孔上一切依舊俊雅,只是遺玉從未見過的,卻是那跳躍著點點午後陽光的濃密睫毛下,微微睜開的狹長雙眼中,一對閃爍著神秘色彩的青碧眸子。

  常公子緩緩伸出一隻瑩玉手掌,輕輕取下正在愣神的遺玉頭頂懸掛的一片薄荷草,放在鼻間輕嗅後,方才輕啟薄唇,低聲道,

  「就是這個味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7:27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八章 混血美少年

  「就是這個味道。」

  這低低的少年嗓音彷彿一道驚雷,把正在發呆的遺玉給劈醒了!

  從男色中清醒過來的遺玉先是狠狠嚥了一口口水,把目光從那對青碧的眼眸上移開,幾吸之後才把跌宕起伏的心給壓穩了回去。

  冷靜下來以後,她心中暗自抱怨:怎麼這常公子恩公大人見一次一個模樣,從自閉怪人,到翩翩貴公子,現下這青碧妖瞳的樣子,又成了混血美少年了!

  偷偷再看兩眼那眼珠子的顏色,確定自己眼睛沒花,遺玉的好奇之心霎時被勾起,那玻璃珠子一樣的眼睛是怎麼回事,這可是混血兒的證明啊。不是說他眼睛出了毛病不能見光麼,怎地這會兒好了,就是不知道這別院裡的其他人是否見過他這對奇異的眼睛,遺玉對混血兒自然是見怪不怪,可是這個時代的人有那麼強大的接受能力麼?

  說起來這常公子也真夠神秘的,這麼大一座閒容別院,只有他一位主子也就罷了,偏好似還沒人知道這常公子全名是什麼,皆只尊稱他為公子。盧氏她們雖有好奇心卻也沒刻意打聽自家恩公的來歷,那李管家倒是有次提起自己是常公子三年前買下的下人。

  遺玉慢慢向一旁挪了挪,避開那張太過靠近會引發腦溢血的面孔後,手腳麻利地站了起來,跳出花圃邊緣,又後退了幾步,直到站在了離花圃邊上那人半丈遠的地方後,才乾乾露出一個笑容,喊道:「恩公。」

  蹲在地上的常公子緩緩站直了身子,午後的陽光斜射在他俊雅的臉龐和群藍色的深衣上,遺玉視線微調,朝他臉上看去,就見那帶著半邊淡金色的唇角勾起一個輕微的弧度,一下子又把她給刺激到了:這、這、這人還可以是陽光美少男不成。

  常公子淡淡看了他一眼,說道:「原來你長這個樣子。」

  剛才陽光中那微微一笑似是錯覺,遺玉再看時,只覺得這人臉上又回覆到了那副波瀾不驚的嚴肅表情。難得恩公大人主動跟她說話,可是她卻發現自己根本沒辦法接下去,難道要說「是啊,我就是長這個樣子」或者是「不好意思啊,我長這個樣子」,兩句都挺欠抽的,於是她只能再次乾乾笑了兩聲。

  常公子大概也沒準備聽他回話,只是說完一句之後,便低了頭去看自己的的衣裳,遺玉眼神隨著他的視線轉動,一眼看到那身明顯是上等絲綢料子的群藍色深衣,從左側大腿部分到小腿處出現了一道長達兩尺的大窟窿,露出裡面白色的中衣,那塊剛才被她扯裂的布塊一頭仍連在衣擺上,另一頭卻已經垂到了地上。

  遺玉乾笑卡在喉間,不好意思地揉著揉小耳垂。小聲道,「剛才我不是故意的。」心中卻道:誰讓你突然站在旁邊。嚇了我一跳。

  常公子卻不理會她的道歉。一手拎起那被撕裂的衣擺,「撕拉」一聲將連在上面的那塊破布扯了下來。隨手丟到一旁。看也不看她一眼便轉身離開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門拐角處,遺玉才鬆了一口氣。暗道:還好他沒讓賠,那料子看起來就不便宜。

  隨即一邊拍打著身上的泥土,一邊走到花圃邊上查看那些被她壓到的薄荷還有救沒有。心中卻納悶著,將近兩個月沒有音信地人,怎麼突然就來了這裡。是關心這薄荷地情況麼?

  盧氏從李管家那回來,一進門便看見遺玉坐在院子裡洗衣服,納悶問道:「怎麼早上剛換上的衣服,現在就洗了?」

  遺玉撅嘴答道,「跌進花圃裡去了,沾了一身的土,娘,你可知我見著誰了?」

  「看著誰了?」

  「剛剛常公子來咱們院子了。」

  盧氏先是驚訝,而後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只道:「剛才李管家找我過去,說是明日要與咱們同去長安,讓我不必在鎮上租車了,你說是不是這常公子也要同去?」

  見遺玉搖頭表示不清楚,盧氏心想:既然知道人家回來了,總該去拜見一下。於是對遺玉交待了一聲就轉身出了院子,過了不到半刻又折了回來,遺玉看她表情就知道沒見著人,也不多問,自去晾了衣服。

  因此次去長安只是為了知會盧智一聲,劉香香自稱不便,留在了家中,第二日一早,盧氏帶著遺玉,比與李管家約定好的時辰提前了一刻去別院大門前等候。

  這時門外已經停著一輛馬車,看樣式卻是比遺玉初見那輛要華美一些,拉車的那兩匹馬看著倒沒之前的棗紅馬矯健,但也是很精神的了。

  駕車那人衝她們倆露齒一笑,正是多日未見的阿生,盧氏便帶著遺玉上前問候了,不大一會兒李管家就從院內走了過來,見到等候在馬車旁的盧氏,笑道:「夫人先上車稍等片刻,公子馬上就到。」

  母女倆相視一眼,暗道果然是與常公子同行,兩人坐上馬車後等了一刻不到,就見車簾被人從外面掀開,一身水色錦衣的常公子撩起前擺進了車廂,坐在了遺玉二人對面。

  這車廂內密封很好,門簾被阿生放下前,盧氏掃見了常公子那對異於常人的眼眸,卻僅是微微一愣,並沒有遺玉想像中的驚訝,很快臉色就恢復了正常。

  「恩公。」盧氏喚了他一聲,見對方沒什麼反映,心知他不喜言語的性子,也就不多打擾。

  遺玉則藉著微光在看見常公子又闔上眼睛閉目養神後,才翻了個大白眼,被盧氏看見她的小動作,狠狠地瞪了一眼,便不再作怪,只是心中偷偷嘀咕了幾句自閉怪人之類的。

  就在遺玉暗自誹腹時,馬車緩緩動了起來,噠噠地朝前跑了,到底是京都附近,道路平坦,坐在車上顯少顛簸,只是一路甚是無聊,因車上座了尊大神,母女兩人都沒過多言語,僅偶爾掀起簾子看看外面景色,順道認一認路。

  大概過了半個時辰,週遭漸有了人聲,遺玉順著盧氏掀起的窗簾向外看去,只見此刻馬車正駛在一條極寬的路上,道路邊緣是一片小林,路邊三五行人正在緩緩步行,偶爾有幾輛同道的車馬被他們越過,遠遠地一面高大城牆映入她眼簾,阿生逐漸減緩了車速,又前行數十丈,便見一排三洞巨型城門大敞著,她剛看清正中那數丈高的城門頭上刻著的「安化」兩個青底大字,盧氏便放下了簾子。

  城門兩邊侍衛將緩緩靠近的馬車攔了下來,阿生勒停了馬匹,從懷中掏出一塊朱紅木牌來在他們眼前一晃,侍衛們便躬身退了下去,遺玉母女在車中並不知外面動靜,只覺得馬車僅是微微停頓後便又開始緩緩前行。



第一卷 初至 第四十九章 初探長安

  京都長安以正中朱雀大街開始東西分為兩部,東部隸屬長安縣,領五十五坊之地,西部隸屬萬年縣,領五十三坊之地,除卻東西各一座大型坊市,其他裡坊面積大致相同,內皆是寺院住宅等建築,多則數百,少則數十。

  每座坊外皆圍方型坊牆,東西兩面開門,居民裡坊夜禁亥時,東西兩市夜禁戌時。

  馬車進了城後,就聽車外傳來阿生的詢問聲,「夫人,聽李管家說你要到定水寺去打聽你兒子住處,公子之前吩咐我先把你們送去。」

  盧氏幾日前從李管家處打聽到學子下宿的地址可到太平坊內定水寺問詢,便決定先到那裡去探探,聽阿生如此一說,稍一猶豫後便應了。

  車外人聲逐漸多了起來,遺玉心中好奇,掀了一角簾子朝外看去,馬車正勻速行駛在道路正中,一面丈高的黎色坊牆沿著路邊向前延伸,紛紛行人走在牆下,有衣著華美者騎馬經過,間有兩三沿街叫賣的小販,偶爾可見一兩座高樓冒頭,前行十幾丈後,方見一間可容六七人並行的坊門,門上正中懸掛一塊青頭石刻,書「大安」二字,匆匆瞥過一眼,門內有橫街直道,人群來往。

  盧氏見她目露好奇之色只是勉強一笑,不多言語,遺玉早發現盧氏進城後神色微微有變,靠著自己的身體也有些僵硬,隱隱猜出些什麼,便收了看熱鬧的心思,將簾子拉下。

  大約過了一刻,馬車逐漸停下,阿生在外喚了一聲「夫人」後,才將車簾掀開來,笑著對盧氏道,「到了。」

  盧氏把遺玉抱下馬車,轉身就見阿生指著東街一道大開著的兩門洞坊門說道,「進去直走,西面第二間便是定水寺,傍晚酉時我在安化門等你們,若是找不著路,只管問了行人便是。」

  盧氏點頭謝過,又對車中一語不發的常公子告辭,然後拉著遺玉的小手朝太平坊內走去。

  兩人在定水寺順利詢問到了盧智的下落,想到即將能看見闊別兩月之久的盧智和盧俊,均是心頭喜悅。

  一路打聽找到了弘福寺。進到清靜幽雅地寺院裡面。盧氏客氣地攔下了寺內一個正在掃地的小沙彌,溫聲詢問道:「小師傅,向你打聽個人可好。」

  見這圓臉小沙彌應了,才又道:「你們這後院客房借住地科考學生。有個叫盧智地,我是他娘親,可否方便帶我去見見?」

  圓臉小沙彌聽了她地話,仰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方才面色古怪地回答:「是有個叫盧智地,他還帶著個兄弟,是不?」

  盧氏連忙笑著點頭稱是。卻見那沙彌面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盧氏心頭正是疑惑。又聽他說,「他們一個月前就離開了,聽說是沒拿到舉薦信——女施主,你怎地了?」那沙彌說到一半便發現盧氏臉色陡然變化,不由出聲詢問。

  盧氏強壓住心裡地焦急,扯出一個難看地笑容,「小師傅,你可知道他們去哪了?」心中卻在祈盼兩兄弟仍留在長安城中。

  小沙彌不明所以地答道,「定是回家去了吧。」

  盧氏聽完他的話後腦袋便開始發蒙,只覺得最後一縷僥倖心理也被打散,身形晃了兩晃,被一旁遺玉連忙扶住,勸道,「娘,您別擔心,大哥也不一定回去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心裡的擔憂可沒半點少了,若是盧智他們一個月前就回了靠山村去,那可就壞事了,且不說找不到他們母女該有多焦急,若是和張家那伙兒人碰上了,才叫真的糟糕。

  那小沙彌見兩人模樣,搖了搖頭便離開了,盧氏藉著遺玉地扶持,到了一旁樹邊坐下,休息了片刻,等到頭暈目眩感過去後,才一把抓住了遺玉的手,急急說道:「這可怎麼是好,智兒和俊兒若是——不行!咱們立即回去,收拾收拾東西回靠山村去!」

  遺玉也知道盧智他們回家去的可能性佔了九成,現下頓覺後悔無比,怎麼就沒想到盧智可能沒拿到舉薦信,怎麼就沒有早點來長安城找他們。

  「娘您別急,咱們又沒車馬,怎地回去,還是等酉時同恩公他們一起回了鎮上再做打算。」雖然遺玉心中焦急萬分,卻沒同盧氏一樣亂了方寸,簡單對她分析了一下現在的情況,又安慰了她一陣,直到盧氏冷靜下來後,才決定等到晚上回到龍泉鎮,再向常公子借輛馬車回靠山村去。

  兩人這頭坐在樹下商量著對策時,打寺院門口走進來一個面容清秀的布衣書生,正要繞過她們背靠的那棵老樹,忽聽見樹下之人隱約提到「智兒」、「俊兒」一應詞彙,好奇地看了她們一眼,猶豫了一下便走到兩人面前五六步遠的地方停下。

  「這位、這位夫人?」那書生客氣地喚了盧氏一聲,待她疑惑地抬頭後,才又說道,「方才無意間聽到你們說話,不知你口中提到的智兒和俊兒,可是姓盧的兩個小兄弟,弟弟陪哥哥來參考的?」

  盧氏已辨出這人口音,又聽了他的話,連忙從樹下站直了身子,急聲道,「是、是,那是我兒子,這位小兄弟,你認得我兒子?」

  那書生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後,微微一笑,「是啊,在下季一言,也是從青陽縣出來的鄉貢,二月時候和兩位盧兄弟一同乘租了車來的,你們怎地跑來這裡找他們,這會兒他們已經不在這裡了。」說來也巧,這說話的書生正是當時同盧智一起借住弘福寺的季德。

  盧氏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又被澆滅,臉色難看地點了點頭,道:「我知道的,剛剛一位小師傅說他們一個月前就回家去了。」

  季德卻一臉疑惑地說:「夫人此言何意,他們並沒回家啊,我方才尋了他們回來呢。」

  母女兩人神色皆是一變,盧氏急急上前兩步,問道,「什麼?他們沒回家去?」

  季德見她神情激動,心知其中定有什麼誤會,於是溫言安撫道,「夫人不必擔憂,他們現居住在國子監內,我剛從那邊回來,想必您還不知道盧兄弟被一位大人看中,寫了推薦信進了國子監四門學,上個月就搬去學生宿館裡了」

  他將盧智情況大致對盧氏講了一遍後,又提出帶著她們去國子監尋人,盧氏自然是感激地謝過。

  遺玉看著盧氏難掩喜色的側臉,心底暗自唏噓:還好遇見了這人,不然陰差陽錯下險些就真的錯過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7:38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章 宿館門前事

  進了國子監所在的務本坊,季德熟門熟路地帶著盧氏二人摸到了學生宿館的後門,因其規章所在,盧氏和遺玉只能在門外等候著他進去喊人。

  盧氏有些心焦地在宿館門前的石台上來回踱著小步,時不時朝那敞開的大門裡面望去,但也只能看見院中一些花草罷了。

  遺玉倒沒她這麼迫不及待,靜靜地打量這四周,剛剛暗讚一聲這後門都修的如此氣派,就見三個同樣身穿雪青色深衣、頭戴黑紗小冠的少年結伴從院中走了出來。

  當中那個腰掛精美紅玉、兩頰略微凹陷的少年斜看了她們一眼,嗤笑一聲後,對身旁兩人道,「看著沒,這不曉得又是哪個窮鬼的窮親戚。」那兩個跟班模樣的少年便把視線調往盧氏母女身上看了看,然後賠著笑應和他的話。

  他們聲音並未壓低,盧氏和遺玉聽了個清楚,一個繃緊了牙齒,一個則是靜靜看著他們。

  那少年說完話後剛向前走了幾步,餘光掃到遺玉的小臉,輕「咦」一聲後,便轉身帶著兩個跟班走向她們,站定在母女倆身前兩步處,伸手指著遺玉尖聲對身後人說:「你們看看,這小丫頭的眼神兒像不像一個人?」

  那根指過來的手指,離遺玉的鼻尖也不過兩寸,盧氏攥緊了牽著遺玉的那隻手往後退了退躲開那根手指,廢了好大勁才止住上前掌摑他的衝動,沉聲道,「你放尊重些。」

  「噗哧」一聲,那少年聽了盧氏的話頓時笑地前仰後合,邊笑邊指著盧氏高聲說道,「聽見沒,讓我放尊重點呢,哈哈,叫小爺對這些個下九流的尊重哈哈……」兩個跟班湊到他身邊,跟著嗤笑了起來。

  遺玉撇頭避開他說話時候噴過來的口水,扭頭指著自己的小臉對盧氏道,「娘給擦擦,唾沫星子噴到臉上了,臭臭的。」

  腰掛紅玉的少年猛然止住了笑聲,伸出雙手將兩個尚在咧嘴嬉笑的跟班使勁推開,逼近母女倆,在盧氏尚未反映時一把扯住了遺玉的的左肩將她拉到自己跟前,睜著一雙瞪圓了也不顯大的眼睛,咬牙問道,「你說誰嘴臭?」

  「你做什麼!」不待遺玉答話,盧氏厲喝一聲後,忙伸手一把將她又扯回了自己身邊。

  那少年臉色愈發難看起來,側頭對著剛才被他推開地兩人低罵道:「蠢貨,還愣著幹什麼,上去把那臭丫頭給我拉過來!」

  遺玉正暗自後悔剛才自己為何要逞那口舌之快。兩人已經圍了上來,待要伸手去抓人,就聽身後傳來一陣輕咳聲,夾雜著沙啞的人聲道,「咳、長孫止。咳咳、你們又在欺負人了麼?」

  聽見這聲音,兩人卻出奇地停下了動作,有些侷促地走到了那帶著紅玉似乎是叫長孫止的少年身後。

  遺玉趁盧氏手勁略鬆時候探出了小腦袋。偏頭便看見從門口處翩然走出地瘦高少年,十五六歲地年紀。那身雪青深衣穿在他身上更顯纖瘦。一手掩在唇邊輕咳著,容色清秀的臉龐泛著病態地白皙。

  長孫止看見來人後,臉色微變,冷哼一聲,道:「杜若瑾,你這病秧子還沒好全就又跑出來多管閒事,等下暈倒了我可不會送你回去。」

  這名喚杜若瑾的少年聽他如此說話卻不氣惱,反而放下了掩唇的手,唇角揚起一絲淡淡的笑容,「咳咳、若是你知道長孫大人在前院尋你不著,咳、這會兒正往後門走來,怕是還要感謝我的多管閒事呢。」

  長孫止頓時慌了神,半點沒有剛才恃強凌弱時候的傲氣,只是轉身狠狠瞪了遺玉母女一眼後,便帶著兩個跟班一溜小跑不見了人影。

  盧氏拉著遺玉走過去,輕聲謝過仍在掩唇輕咳的病弱少年,他卻笑著輕擺了兩下右手,一路咳著遠去了。

  就在遺玉側目望著他的背影暗暗思索的時候,忽聞有人在身後喊道——「娘!小玉!」待她扭頭看見一灰一白兩道身影從門口處先後向她們奔來,剛辨出盧俊的臉龐,就覺得腋下一股大力傳來,身子猛然騰空,已是被高高舉了起來。

  「小玉!想二哥不!」遺玉被盧俊舉在空中一陣猛晃後,除了頭暈還是頭暈,哪聽的清楚他在說些什麼,又見眼前一張陡然湊近的臉龐,一巴掌貼在他的額頭上將他的大臉推開,一邊叫著讓他把自己放下來,一邊暗恨自己剛才怎麼沒站到盧氏身後去。

  「娘。」盧智還好,雖神色也有些激動,但卻是老老實實地沒有做出什麼過激行為。

  盧氏眼眶微微泛紅,連連應了幾聲後,便拉著盧智的胳膊,在他身上這邊摸摸那邊拍拍,一會兒說他瘦了一會兒又說他長高了。

  幾人這邊正上演著千里來相逢的戲碼,打宿館後門處又遠遠跑過來一個人,喘著粗氣停在他們身邊後,呼呼地說道:「你、你們兩個,怎地、怎地跑這麼快」

  來人正是帶著盧氏母女來找兒子的季德,盧智見他這副模樣,略帶歉意地走到他身前替他拍背順著氣,低聲道,「季大哥,剛才一時情急,也沒來得及對你道謝,現下向你賠個不是,多謝你帶我娘和妹妹過來。」

  盧氏帶著遺玉上前又向他道了一回謝,已經緩過氣來的季德連忙搖頭道了幾聲「客氣」,便聲稱自己還有事在身,告辭離開了。

  等他走後,盧家四口才在這附近一間清靜的茶館,找了隔間坐下。

  「啪」地一聲,盧俊的手掌狠狠拍在身前的矮案上,一張俊臉氣地通紅,「娘,他們、他們怎地這麼不是東西!」盧智也黑著一張臉,一語不發地攥緊了手中的茶杯。

  聽盧氏將他們走後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間或有遺玉小聲地補充,兩兄弟皆是心頭冒火,既心疼娘親和妹妹糟了罪,又恨那些人的無恥。

  此時距她們被害逃亡已經有兩個月了,經過這段時間平靜緩和的日子,盧氏和遺玉從一開始滿心的仇恨和憤怒,在慢慢冷靜下來後,反而看開了許多,若說不記恨那是不可能的,可若說迫不及待地想要報仇,母女倆也沒這想法。

  都說女人是小心眼,可映在盧氏和遺玉身上,這種特徵就不那麼明顯了,遺玉看著兩個哥哥憤怒的樣子,竟意外地察覺到自己心中對那些害的她們狼狽而逃的人早沒了一開始「恨不食其肉」的心態,只有在想起那些事情時才會覺得憤怒。

  盧氏拉著兩個兒子的手溫聲勸慰了一陣,待他們面上緩和後,才道:「好了,你們也彆氣壞了身子,我和小玉現下不都好好的麼,善惡有報,那些惡人自然會有報應的時候,不需咱們多操心智兒,跟娘說說你們的事情罷,娘現在還糊塗著。」

  盧氏因不想讓兩兄弟過多煩惱,適時轉移了話題,盧智心知就算再恨那群人現在也沒辦法給她們出氣,只暗自記下這一筆後,順著盧氏的話,將他們來到長安之後發生的事情,不分鉅細講給了她們母女聽。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一章 偶現一角

  那日盧智得了杜如晦的紫玉作為信物,卻沒急著上門,而是用了幾天時間打聽了一些事情,又過了整整七日才拿著紫玉拜訪了杜府。

  杜如晦也不問他為何姍姍來遲,當日便帶他到國子監辦理了入學手續、載入籍冊,進了四門學一部,又使了些特權將他們安排在了國子監後院專為學內俊異所置的學宿館裡居住,只等著開學。

  盧智講到他們搬到學宿館時,盧氏忍不住開口問到,「怎麼你二弟也能住在那館裡,若是不方便,晚上還是讓他同我們一起走罷。」

  盧智笑言,「這裡多的是官吏子弟,誰家出來上學沒帶個書僮的,因此房間倒全是單獨的,只委屈他頂了那書僮的名額便是,娘不必擔心,您和小玉現下畢竟是寄住在別人院子,再帶了二弟多有不便,還是先讓他跟著我在這邊住,等咱們買了房子再說。」

  盧氏這才放下心來,又詢問了他一些衣食住行上的問題,就見盧智輕拍了一下腦子,對一旁的盧俊說道,「二弟,你且回去把我收起來的銀子取來。」盧俊點頭應了,不待盧氏制止,就掀起這隔間的簾子風一樣地跑了出去。

  一旁遺玉納悶地問道,「什麼銀子啊?」

  盧智臉上笑容更深,「我在這裡上學,每月還有二兩銀子拿,」見到盧氏和遺玉驚訝的表情後,才又繼續說道,「不只是銀子,一日三餐和茶點也都是學裡供應的,每個季度還會發三身衣裳下來。」說到這裡,他便起身讓她們看了自己身上的新衣。

  遺玉早注意到盧智所穿的衣裳同先前見到那三個紈褲子弟樣式相同,區別在於盧智這身是純白色,頭上戴的也是同色的白紗小冠,而這身白衣穿在盧智身上,卻更顯得他面容清俊,品質溫潤。

  母女倆極默契地沒將她們在門外等候時遇到的事情講出來,又坐著吃了一會兒茶點,跑去取錢的盧俊就回來了。

  盧氏接過他遞到自己手中的白色小包,只覺入手頗沉,揭開細掂了那幾塊銀子,竟有十幾兩,沒待她將驚訝問出口,就聽盧俊大咧咧地說道,「娘,大哥可省了,我們離家時候您給的銀子只花了小半,加上大哥前幾日領的六兩銀子,這裡足足有十六兩那。」

  盧氏忙道,「你們這麼省吃儉用做什麼,娘那裡有錢,這些還是你們留著用罷。」說罷就將那銀子重新包起。

  盧智聞言拍了一下盧俊地腦袋,笑斥道:「哪裡省了,可有少了你吃嘴地時候,」才又轉向盧氏。「娘別聽他混說,我倆住在這裡本就不花什麼錢。我且留著二兩銀子呢,這些錢您收好,買些東西給香香姐,我真要多謝她。而且我見小玉的衣袖都短了,您這身也是前幾年地,回去扯些好布,做幾身衣裳也好過放在我這裡閒置著。」

  盧氏聽了他地話,先是一愣,而後斜身飛快抓住尚未來得及將手臂縮起地遺玉。果然發現她身上穿的這身衣裳袖口處短了約莫兩寸,雖洗地乾淨,但因每日練字而磨損的地方卻刺目地發白。

  盧氏抬頭看著遺玉可愛地小臉,忍住心酸溫聲道:「這陣子忙,也沒顧得上你,怎地上次給你香香姐做衣裳時候,沒跟娘說你這裡短了?」

  遺玉正是長個子地年紀。每年衣裳雖做地不多,但在靠山村時候,每每她明顯增了個頭,盧氏或是給她改大一些,或是重做了新的,從沒叫她穿過短了這麼些地衣裳。自去年盧智趕考家裡為了湊錢,卻是讓這遺玉穿了一整年的舊衣裳,現下細看卻是短了這麼些。

  遺玉看她神情便知道自己惹了她心疼,心裡瞬時湧上一股暖意,看了一眼正一臉「說錯了話」地表情地盧智後,對盧氏道,「這還不是大哥眼尖,我自己都沒注意到,想是到了龍泉鎮才長了個子。」

  見盧氏仍是眼眶微紅,忙摟了她的胳膊,撒嬌道,「娘既然心疼我,回去做件漂亮的裙子給我便是,大哥給的錢您就收下罷,我看他倆在這裡住了個把月,卻是吃胖了。」

  盧智趁機接道,「是啊娘,學裡伙食很是不錯,有菜有肉的,還多是油炒。對了,聽季大哥說這附近有家食館菜品不錯,價格也便宜,這會兒都晌午了,咱們去填飽了肚子再聊,可好?」

  盧氏見他們兄妹三人均是做出一副「飢餓難耐」的表情後,便破涕為笑,應了下來。

  就在盧家四口吃飯說笑的當下,長安城的偏僻一角,一間環境清幽的私宅內,一座精緻的小樓上,阿生正守在二層的一間房門外,靜候著自家主子的傳喚。

  「進來。」低低的一聲隔著房門傳入他耳中後,他這才輕輕推開眼前的漆花木門,進屋後轉身又將房門合上,方躬身走了進去。

  擺設精緻華美的臥房內,一身水色錦袍的常公子正斜靠在碧紗籠窗下的一張紅木軟塌上,一頭漆黑的長髮鬆散開來,幾縷沾染在白皙的面孔旁,半睡半醒地微闔著迷濛的雙眼,偶爾幾絲青碧色的流光從中溢出。

  若是遺玉看到這位少年恩公大人此刻慵懶的模樣,一定會大呼上當受騙,懷疑這人和自己見過的那個總是正襟危坐著的自閉怪人是否是同一個。

  「那邊還不鬆口麼?」

  「屬下無能,他們不肯交待。」阿生垂著頭說完這句話後,屋裡便沒了聲音,直到門外另一聲傳報到來,才又聽那夾雜著少年韻調的音色,低低響起。

  「全殺了,」微頓之後方又道,「留個全屍,畢竟是……」剩下的話常公子並沒有說出口,反倒伸出一隻瑩潤的手掌對著阿生輕揮了一下,阿生便轉身退了下去。

  另有一人繼阿生之後輕手輕腳地躬身走了進來,直到那張紅木軟塌前三步處,才雙手捧上一隻銀絲荷囊,等常公子取過後,才快速退了下去。

  常公子伸手從這荷囊中捏出一片翠綠的葉子,僅聞了一下便低嘆一聲,輕輕自語,「明明是一樣的東西,怎麼就不管用,非要……」

  說到這裡,他將那精緻的銀絲荷囊隨手丟到地上,從寬鬆的袖口處摸索出一片纖若小指的嬌嫩翠葉,放在鼻間嗅了,半闔的雙目緩緩閉上,薄潤的唇間輕溢出幾節音色,

  「是這個味道才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7:51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二章 搬離

  盧家四口吃了飯,又聊了一陣,龍泉鎮離長安城很近,盧氏說定了下個月再來看他們,又交待了兩兄弟一些生活上的瑣事,日漸西落時,才由他們陪著朝城南安化門走去。

  從務本坊到城南著實有一段距離,但難得相見的一家子只恨不得這段路能再長一些。盧智存了見一見救助了母妹的常公子的心思,待他們到了安化門附近,便陪著她們在城牆下等候。

  盧俊這頭在逗著遺玉說話,盧氏看兩人鬧的開心,臉上一陣猶豫後,悄悄將盧智拉到一旁,見那兩兄妹沒注意這邊,才低聲詢問,「智兒,你、你見著他沒?」

  盧智早發現他娘從吃飯那會兒便一副欲言又止地樣子,這會兒果然聽她問出口,心中嘆了一口氣,面上表情卻很自然,「沒有,只是聽說了一些事——娘,就算見著了,也是認不出的,咱們已經離開九年了。」

  盧氏臉上一僵,神色有些黯黯,「娘就是隨口問問……」

  盧智瞄見她袖口處緊攥的手指,聲音漸柔,「好了,咱們過去罷,小玉都朝這裡看了好幾眼了。」盧氏點了點頭,便同他一起走了過去。

  不到酉時,遺玉便看見早晨她們乘坐的那輛馬車遠遠馳來,阿生駕著車穩穩地停在了他們跟前。

  「盧夫人,這是你兩個兒子吧?」阿生一眼便看見了站在盧氏母女身旁的兩個出色少年,眼中精光一閃,笑著問出聲。

  盧氏點頭應了,又給盧智和盧俊介紹了阿生,兩兄弟遂躬身向他道了謝,又委婉地提出想要見一見車中的常公子,只是阿生聽了卻苦笑著說:「不巧,公子這會兒並不在車內,他這幾日要留在長安處理些事情,只派了我來把人送回鎮中。」

  兄弟倆臉上望著車廂的眼神雖難掩失望,但還是客氣地謝過了阿生專程來送人的事,盧氏和遺玉依依不捨地同他們哥倆告別後,便坐上馬車回龍泉鎮去了。

  又過了幾日,悠院花圃裡地薄荷葉子到了採摘的時候,李管家事先指派了兩個心細的小丫鬟來幫忙。遺玉也樂得清閒,同他們講過幾點注意事項後,便跑屋裡拿了本書,搬著小凳子坐在院子裡「監工」。

  這兩個小丫鬟各拿了一隻竹編的小筐子,圍在花圃周邊小心翼翼地摘那薄荷葉子,個個動作輕柔仔細。遺玉起初見她們這幅模樣,還笑著告訴她們這東西沒那麼嬌氣,不用如此小心。又見丫鬟們只是笑著應了,手上動作卻沒放鬆半點,也就沒再多說。

  讓遺玉感到奇怪地是,兩個丫鬟只各自摘了小半筐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李管家也來了悠院。見到正蹲在花圃邊數薄荷地遺玉,上前喚了一聲。

  「盧姑娘。」

  遺玉正心有疑問,回頭看見走進來的李管家,便納悶地指著花圃,問道:「怎地她們只摘了那麼點?」

  李管家笑了笑,「正要來和你說這件事,這薄荷葉子摘下來也就七八日有些味道,因此公子特派人前來吩咐了,需每隔五日採一些,上次移走那幾株都沒能成活,咱們怕是種不來這東西了,因此還需你多照料一些時日。」

  遺玉納悶的很,薄荷這東西用種子種起來麻煩還說的過去,可是將半成品移植過去都養不成,難道這常公子的手下都是笨蛋不成?

  雖然心有疑問,但遺玉還是爽快地應下了,李管家這意思就是要她繼續幫忙種薄荷,這倒是不成問題,反正她們還要在這別院住上一段時間,至於那移走的薄荷,人家既然都那麼說了,不論是真假,自己何苦去拆台。

  李管家見她答應,臉上笑出了褶子,又關心了幾句起居問題,便轉身離開了。

  到了下午,上街去買東西的盧氏和劉香香回來,遺玉把李管家來找的事情說了,盧氏笑著摸摸她的腦袋,只叮囑她好好幫人家種東西,便拿了買來的新布讓她挑顏色。

  盧氏有了盧智給的那些銀子,手頭寬裕起來,同劉香香兩人很是在街上買了一些東西,遺玉明顯察覺盧氏自見了盧智兩兄弟後心態放寬不少,見她臉上愈發多起的笑容,也很是高興。

  轉眼到了秋末,盧家地裡的糧食收完後,在十月末的一天,李管家親自來知會了她們今後不用再幫忙種薄荷的事,盧氏只當是他們自己已經移植成功,遺玉卻暗暗猜到,那人大概是不再需要這東西。

  得了這消息,盧氏將家中銀錢細算了一遍,加上前幾次去看盧智時候得的那些銀錢,雖仍不夠買房的,可卻能租上間一進的小院子住了。

  於是年前盧氏便找了住處,交了半年的房錢,打點了行李後才去向李管家告辭,對方早得了她們要搬出去的消息,見了盧氏也不挽留,順道幫忙挑了個吉日,派了兩個家丁幫她們搬了家,又送了一些日用的物事過去,因不是什麼值錢的,盧氏並沒拒絕。

  新住處就在鎮南一道小巷中,一進的小院子並不寬敞,兩間住人的屋子緊連著,西側還有間狹小的廚房。這院子四周都是些平民農戶,房東也是這一帶稍富的居民,雖新家的環境和母女三人原住的悠院不能比,但總歸是獨門獨戶,脫離了寄人籬下的日子,行事說話都自在了不少。

  值得一提的是,在遺玉偷偷摸摸的「特殊照顧」下,山麓下面那塊地上栽的果樹和山楂,長勢都十分看好。恰好盧氏請來照看的農工,正是原來賣地的農民,看了地裡的苗子,若說不眼紅那是不可能的,臨近年頭時候,倒是尋了旁的藉口找到盧氏家來鬧了一場,盧氏也沒給他們好臉子,當下就結了雇約,按原來說好的工錢給他們發了,將人打發走。原想著他們還要再鬧上幾回,可是直到年底,都沒再見他們上過門。

  到了年關時候,李管家帶著不少年貨來了小院子一次,盧氏見他所帶多是些魚肉之物,本想婉拒,他卻聲稱這些都是自家莊子上產的,並不花錢,又言明是常公子親自吩咐的,盧氏謝過之後才收了下來。

  盧智和盧俊在年前得了假回到龍泉鎮的家中,同盧氏母女三人高高興興地度過了來到龍泉鎮以後的第一個新年,直到上元過去,盧智才獨身一人回了長安城。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三章 眼熱之人

  隨著幾聲雞鳴,當太陽從地平線上冉冉升起,從沉睡中漸醒的龍泉鎮又迎來了一個新的清晨,乳白色的晨霧尚未散盡,鎮西的一處小巷子裡,低低的人語聲漸漸響起。

  「大嫂,咱們還是晚會兒再去吧,怕是人家還沒醒呢。」一個二十出頭農婦打扮的女子輕扯了扯走在自己身前的人影。

  被她這麼一拉,那人堪堪停了下來,回過頭來,便見一張略顯精明的橢圓臉盤,「早什麼!昨個夜裡得了消息我就說要過去,你偏說晚了攔著,現下咱們早起了,你又怕打擾了人家。」

  「可是、可是咱們畢竟是去求人家的,打擾了人家休息,到底不好——算了,還是聽我的,咱們先回去吧。」那少婦遂要拉著自家嫂子往回走。

  「誰說咱們要去求她家的?好歹也幫著她們做了大半年的工,說斷了咱們的赤爪就斷了,這讓咱們還怎麼賺錢?」那精明模樣的婦人越說臉色越難看,反手拉住少婦的手臂,「走,就算不賣了也不能便宜了她們,沒了赤爪那糖葫蘆咱們是制不成,她們本來就富,現下又得了那麼一大筆的銀子,好歹也要分上咱們一筆遣散費!」

  那少婦沒有自家嫂子力氣大,只能任她扯了自己一路向前走去,穿過了鎮上的主街,進了對面的小道,朝南拐進了一道寬敞的巷子,又行了幾步,方停在一處貼了紅底黑字楹聯的兩扇大門前。

  那精明模樣的婦人這時才松開了少婦的手臂,踏上台階,深吸了一口氣,使勁兒拍起眼前的黑色木門來,口中叫喊著,「開門開門!快開門!」

  就這麼喊了四五回,方隱約聽見人的腳步聲,沒等她再把巴掌落下,大門便被人從裡面打開。

  一個臉蛋圓圓、丫鬟模樣的小姑娘正一面打著哈欠,一面問向來人,「做什麼呀,這麼大早就來擾人清靜。」

  「我要找盧二娘!你去把她給我叫出來!」

  那丫鬟這才仔細看了門前說話之人幾眼,而後皺起眉頭道,「我們夫人還在睡覺那,你待會兒再來吧。」說完便要將門掩上,卻被那婦人快了一步閃進門內,她身後的少婦咬咬牙也擠了進去。

  「唉、唉!你們這是幹嘛呢!快出去!」小丫鬟地瞌睡蟲子一下子跑沒了影。慌忙上去扯住那走在前面、不請自入的婦人。

  可她畢竟才十三四歲的年紀,怎比一個成年女子的力氣大,只兩下就被甩在一旁地上,正要爬起來繼續攔時,卻突然聽見一道清脆悅耳的喚聲:

  「小滿?」

  三人一齊回頭。但見一隻白嫩的小手掀開對面大屋的簾子,從中走出一個身形纖細地少女來。這少女裡著白色中衣,外面僅披著一件粉藕色長衫。抬頭便見面上勝雪膚光,一頭烏亮的長髮披散在肩上,更襯得那張白潤地小臉嬌嫩無比。她左手半掩著粉唇輕輕打了一個哈欠,一對半眯好似勾玉地黑眸,正飄飄地從她們身上一一掃過。

  「小姐!」名喚小滿地丫鬟大叫著跑到這十二、三歲模樣地嬌美少女身邊。轉身指著門口處兩人憤憤道,「小姐,這兩個人大清早的來敲門。說是要找夫人,我說夫人還沒起,她們就闖進來了!」

  遺玉揉了揉發麻的太陽穴,大早上的被人從清夢中吵醒可不是什麼讓人高興的事情,她昨個晚上算了一大筆帳,直到深夜才睡下,這會兒正是睡眠不足的時候,想要壓下起床氣,可沒那麼容易。

  「你們這是要打家呢,還是要劫舍呢,連個傢伙什都不帶,卻是不像樣子了——小滿,去廚房拿把菜刀來給她們使使。」遺玉只一眼便認出了這對「私闖民宅」的姑嫂,對她們印象本就不好,既不問她們來由,說起話來也很不客氣。

  盧家遷來龍泉鎮頭一年種的那片山楂林,不到第二年便結了果,起初只是她們母女三人做了那冰糖葫蘆賣,誰知生意竟出奇地好,由於她們只有三個人,每日僅能做上五、六十根,用驢子托著帶到長安城去賣,每每不到半個時辰就被一搶而光,價錢從一串二十文漲到兩個月後的十串一兩銀子,足足翻了五倍,還是供不應求的狀態。

  遺玉看了這情形便存了做大的心思,同盧氏商量後,狠心將林子裡一些果樹換掉,種上了山楂,又雇了村裡幾個家境較差又閒事在家的農婦,每日下午到盧家的小院子裡加工冰糖葫蘆,第二日帶了她們到長安城分散在各處去賣,每賣出一根算她們十文錢的提成。

  由於山楂林子牢牢掌握在盧家手裡,那些婦人雖有些有心思的,卻也沒翻出什麼浪來,漸漸盧氏母女就只把著原料這關,不再去參與販賣之事,如此半年下來,不但買了間兩進的院子住,還剩了不少積蓄。

  就在一個月前,長安城兩座大市之一的西市,一家名叫大興乾果行的老闆找上了她們,幾次商談之後,對方以五千兩銀子的價格買斷了山楂的獨家貨源,並簽了約,每季按山楂產量支付給她們銀錢。

  盧氏也在幾天前停止了繼續供應山楂給那些零賣糖葫蘆的農婦,並且每人給發了五兩銀子作為撫卹。

  遺玉眼前這兩個女人,都是後來她們雇的第二批女工,那個神色唯諾名喚喬氏的還罷,其中那個神色精明些的,人稱三姑的婦人,卻是曾到自家林子裡竊過山楂,後被守林子的發現了扭送到盧氏跟前,也只是口頭上教訓了她一頓。

  再說遺玉那句帶著濃濃諷刺的吩咐出口,丫鬟小滿只是微微一呆後,便使勁兒應了一聲,朝後院的廚房跑去,就在那對姑嫂愣神的當兒,小丫頭就又捧著一把沉甸甸的菜刀跑了出來。

  遺玉伸出一根白嫩的手指,朝那對姑嫂比劃了一下,「遞給她們。」

  小滿聽話地走上前去,將那刀面足有五、六寸長的菜刀捧到三姑面前,咧嘴嘻笑道,「給,我家小姐讓你拿著。」

  那三姑這會兒方才反映過來遺玉是在捉弄自己,側身避開小滿,衝著遺玉冷笑一聲,道:「好個嘴厲的丫頭,你這是什麼意思?」

  遺玉攏了攏耳畔的碎髮,淡淡地開口,「我這不是給你找個物證麼,等下巡街的來了,正好拿你當強盜抓了去……」說到這裡,她便垂頭掩唇輕笑了起來。

  這下姑嫂兩人臉上都變了顏色,不過一個是懼的,一個則是氣的。三姑咬牙切齒地看著一臉笑意的遺玉,深吸了幾口氣,竟是面容扭曲,一屁股坐倒在地面上,一邊雙手拍打著大腿,一邊哇哇哭喊了起來:

  「這是欺負人那!盧家欺負人了啊!把咱們這些做活的都要往死裡逼了,說遣了就遣了,自己得了幾千兩的銀子,就不管咱們這些人的死活了!咱們勤勤懇懇跟著你們家做了那麼久苦工,沒日沒夜的,如今你們謀了好事,就要斷了咱們的生路啊!嗚嗚……」

  看著坐在地上撒潑打滾的三姑,遺玉面容瞬間變得古怪起來,不大一會兒功夫,盧家院門外已經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8:04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四章 你想怎麼地

  看著坐在地上撒潑的三姑,耳中不斷傳來她的哭喊聲,遺玉總算弄明白了這人是來幹什麼的,還不是聽說了她們把山楂和冰糖葫蘆承包給了別人,得了一筆錢的事情,想著來藉機沾沾光。

  之前那些雇來做冰糖葫蘆的農婦們,多是盧氏看著家境貧寒的,想著幫襯一把,所以每個月至少也讓她們有個小五兩銀的收入,大半年下來可就相當於普通農戶十畝田產五年的收成了。盧氏遣散她們時候又每人封了十兩銀子,可謂是仁至義盡,卻沒想還真有不知足又貪心的找上門來了。

  五千兩銀子確實不是一筆小數目,按遺玉的估測,有這麼一大筆錢至少也相當於她穿越前那個地方的百萬富翁了,若說她們家半個月前的生活還只是小康之上的話,現在也算邁入中產階級大部隊中,翻身農奴把歌唱了。說白點,她們現在就是爆發戶,能不引得旁人眼紅麼?

  「嗚嗚嗚……沒天理啊……沒良心的人啊……若不是咱們幫襯著……你們家能這麼快富起來麼……自己偷偷摸摸昧了那些銀子……嗚嗚嗚……」三姑耳中聽著身後紛紛的議論聲,哭喊地愈發賣力起來。

  且不論她的話有幾分真假,門外看熱鬧的鎮民們卻是開始偷偷指點起遺玉來,有些膽子大的還會大聲映襯上三姑兩句。

  遺玉早起的那點懶勁兒早沒了蹤影,又聽盧氏在屋裡隔著廳子問了好幾句,看也不看地上那人一眼,轉身掀了簾子回屋去了,她尚且披著衣裳,怎也不好這副模樣在人前站著。

  小滿緊跟在她身後也進了廳子,就見盧氏已披著衣裳從東側臥房走了出來,疑惑地問她們,「怎麼了,外面那麼吵鬧。」

  沒等遺玉開口,小滿就先喳喳地將剛才的事情說了一遍,趁這功夫,遺玉回了自己屋裡倒了盆冷水洗臉,又換了件衣裳,因她不擅梳頭,只對著銅鏡辮了一根長辮垂在左肩上。

  小滿跟著盧氏進了她屋裡,見著她這打扮,忙上前又在妝台上取了支黃木繞彩桎別在她耳後髮上,一邊幫她整理著額髮,嘴上小聲嘀咕著:「小姐真是的,頭都不梳就算了,連個髮飾也不帶,出去給別個看了還當咱們故意裝窮呢。」遺玉眼角一抽,只當沒聽見她的話,院子裡的哭鬧聲半點也沒消停,這會兒她們在屋裡都聽的一清二楚了。

  盧氏在一旁皺著眉頭道,「你說她們是在哪裡得的消息,竟連咱們簽了多少錢的約都清楚,她這一鬧可是平白往咱們身上抹了黑,今日看熱鬧的往後還不知怎麼傳咱們呢。」

  遺玉起身將盧氏拉到自己妝台前,讓小滿幫她梳頭,自己則在一旁挑揀盒子裡的釵子,「您管那些個碎嘴的做什麼,等下出去喊了巡街的來把她們帶出去就是,跟那種人不值當。」說著將手中的銀雀鏤花長簪遞給小滿。

  「就是,夫人理會她們做什麼。我聽舅媽說,當時還是她們死氣擺列地要跟著咱們做生意。那三姑家裡可比我們家富多了。要不是夫人心好,哪輪得到她們跟著賺那些銀子。」

  小滿雙親早亡,從小就跟著舅舅齊伍一家過活,可齊伍在半年前一場意外中摔斷了腿。家裡頓時沒了營生,盧氏那時就雇了她舅媽黃氏賣糖葫蘆,是最早跟著盧氏跑長安城做小販的農婦之一。齊伍後來成了瘸子,盧氏便雇了他給自家守山楂林子,這一家人才算過上了踏實日子。

  小滿是兩個月前自己找到盧家來地,說是要賣身給盧氏母女做丫鬟,盧氏哪肯答應,可這小姑娘哭著抱了盧氏大腿說要報答舅舅一家地養育之恩,非要盧氏成全她不可,最後還是遺玉開口把她留下了。也沒讓她簽那勞什子賣身契,每個月還發給她一兩銀子地月錢,卻是比種地地漢子都強多了。

  盧氏聽了小滿的話,眉頭仍未散開。遺玉看她這樣子,只能勸道,「娘別生氣,我出去把她們打發了。您先穿戴穿戴,等下咱們還去看大姐呢。」劉香香在兩個月前以寡婦地身份改嫁了。嫁地是鎮上一個喪偶四年的教書先生,比她大上四歲,人雖迂腐一些,對她卻是極好地。

  遺玉出來的時候,三姑仍在院子裡鬧著,有兩個婦人正圍在她的身邊勸說,她嗚嗚咽咽地說著些什麼,斜眼看見遺玉出來,嚎啕聲便又大了起來。

  那兩個原本還在一旁勸說三姑的婦人見了遺玉出來,都嘆了一口氣,站到了一旁,遺玉衝她們笑了笑,然後走到那三姑跟前,斂容問道:「三姑,你這是要做什麼呢?」

  她聲音並不大,卻是地道的官話,早在一年前開始在長安賣冰糖葫蘆時,她們一家就改了腔調,盧氏本就會說官話,遺玉裝了半個多月的樣子,也就改了口音。

  三姑聽了她的問話,嚎聲小了一些,斷斷續續地說道,「哪裡……哪裡……是我想做什麼,你家瞞著大夥自己得了銀子就斷了我們財路,不讓我們賣了……反正就是你們不厚道……」

  鎮民多是知道盧家因為做了生意今年才發了小財,卻是今兒個被三姑一鬧才知道竟是得了幾千兩銀子,且不管其中有幾個是因賣冰糖葫蘆得了好處的,不明所以的大有人在,不少都站在了三姑這邊,有幾個看熱鬧的嘀咕聲更是大了些:

  「好好的生意,她說不讓人家做就不做了,也太霸道了吧?」

  「你是不知道,那做冰糖葫蘆的赤爪只有她家裡有,那片林子守的牢牢的,連隻鳥都飛不進去,如今人家不供應赤爪了,自然旁人也賣不了。」

  遺玉眉頭一挑,看了一眼四周小聲嘀咕的鎮民們,把眼神定在三姑身上,原本還打算直接喊了巡街的把她拉走,現在看著卻是要好好說個清楚了。

  如此想著,她臉上便帶了幾分為難的神色,又問道:「那你說,我盧家要怎麼做,你才能不鬧了?」

  三姑好歹也同盧家接觸了不短的時間,知道遺玉是能拿的了主意的,又見她露出了為難的神色,就當是她怕了自己繼續鬧下去,眼珠子一轉,拿袖子抹了把臉,就一骨碌從地上爬了起來,底氣足足地說:「除非你們把那銀子分些出來——咱們這些幫你們家賣過東西的,一人至少一百兩銀子!」

  三姑也不是傻子,沒光顧著自己要錢,還知道拉上其他人,這一人一百兩銀子,前後總計有二十多個農婦都在盧家做過,卻是將盧家剛得那五千兩銀子生生算了去一半。

  「那我要是不給呢?」遺玉的聲音帶著些試探。

  「不給?不給那我就天天來你家門上鬧,給大夥說說你們家是怎地黑心,讓全鎮人都知道你們盧家是怎麼瞞弄我們這些窮苦人家的。」三姑嘴巴一撇,作勢又要往地上坐,遺玉也不攔她,只將她全身上下掃了一遍,才收起了剛才那副溫和的態度,反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你也不嫌說瞎話掉大牙麼,還窮苦人家——我且問你,你耳朵上扎那金釘子,是漆色的不成,你手腕子上戴的銀鐲子,是臘糊的不成?」

  遺玉這話出口,旁人都朝三姑身上看了去,只見她耳垂上確實紮了花生米大小的金釘,撐著地的手腕子上明晃晃地戴著一隻銀鐲子。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五章 你太貪心

  三姑查覺到大家投在她身上的目光,忙去摸自己的耳朵,卻剛好顯出她的遮掩來,她慌忙扯好了袖子,眼見四周看熱鬧的人面色古怪,便雙目一瞪,衝著遺玉喊道:

  「這是我自個兒花錢買的,還戴不得了?」她話一出口,卻是自打嘴巴了,剛才還說自己是窮人家,這會兒就有錢穿金戴銀的了,當下,她身邊站著的那兩個婦人就悄悄地退到了門口處。

  遺玉冷笑一聲,「你家總共就那十畝地,又沒旁的營生,不是我娘好心雇了你,讓你賺那賣冰糖葫蘆的錢,你打哪來的銀子買這些個金銀首飾!」

  說完不等三姑辯駁,遺玉朝前又走了幾步,直到門口處才停下,對著眼前看熱鬧的鎮民面帶委屈道,「大家只當我盧家禁了她做生意,說我們不厚道,卻不想我們孤兒寡母的,三個女子到了這鎮上,人生地不熟,起早貪黑經營了三年才有這副光景,我娘想著能讓大家賺幾個錢,便雇了些婦人一起做生意,半年前我盧家雇的那些人,如今哪家不是吃飽穿暖且蓋了新房的,月前散夥時候一家還分了十兩銀子的,可偏偏就是有個別人得了好處,現在卻好意思來昧我家的錢財。」

  遺玉本就長著一副白嫩的俏臉,又故意做出那委屈的神色來,只拿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看過去,著實讓人看了心生同情,這些看熱鬧的人,先前還覺得三姑有理的,被遺玉這番話說下來,再看三姑時的眼神都帶上了懷疑。

  三姑臉上一陣青白,待要開口,卻被遺玉轉身背對眾人,突來一個狠狠的眼神瞪在原地,「三姑——你莫以為我哥哥們都不在家中,就以為我娘倆好欺負了。你不過是想藉機撈點好處,卻好意思睜著眼睛說瞎話,什麼叫瞞著你得了銀子!我明白告訴你,那赤爪的種子是我盧家的,那種著赤爪的林子也是我盧家的,我娘賣便是賣了,與你相干!」

  「你、你——你牙尖嘴利,我不和你說,你去把你娘叫出來,我同她講!」三姑眼見在遺玉這裡佔不了便宜,便打起了性子較直的盧氏的主意。

  沒等遺玉開口拒絕,就見小滿打著簾子,盧氏已從屋裡走了出來。

  盧氏對遺玉擺了擺手叫她過來,遺玉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乖乖走到她身邊站好,她才將眼神轉向仍坐在地上的三姑。

  「盧二娘!」三姑搶在盧氏開口前大喊了一聲,把眾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去,「盧二娘!你自己說說,是不是因為我們幫著你賣那冰糖葫蘆,你才發的大財!」

  盧氏聽她如此顛倒黑白,也不生氣,反問道,「你敢跟大夥說說,我雇了你賣東西,半年下來你賺了多少銀錢麼?」

  三姑一下被噎在原地。她猶豫了半晌,愣是沒能說出口。盧氏笑笑,替她回答:「你不好意思說,我來給你算算——一個月少則五兩多則十兩的利潤,大半年下來哪個沒得了上百兩銀子?」

  周圍鎮民中一些不明就裡的聽到這數字。均是倒吸了一口涼氣,這哪裡是僱人幹活的,分明就是給她們送錢去的!難怪那些在盧家做工的婦人們每次被問起工錢地事情都說的含糊不清的,原是得了這樣地好處!

  盧氏繼續道:「若是沒有我家那做冰糖葫蘆地手藝,若是沒我家林子裡地赤爪,你去哪裡賺地那麼多錢?現在只因為我不再供給你這撈銀子的機會了,你便想著要來訛詐我,要分我盧家母女苦心經營得來地財產,三姑,你且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究竟是我不厚道,還是你太貪心。」

  一句「究竟是我不厚道,還是你太貪心」,令在場所有人心中都微微震動。不管是那些得知盧家發財而眼紅嫉妒地,還是那些被盧氏解了雇約而心有不甘的,恐怕此刻都會捫心自問,想想清楚了。

  盧氏自三年前開始,火爆地性子就漸漸變得溫和起來。遇事也不再只顧著上火著急,遺玉心知她是當年在靠山村時吃了大虧才有此變化。今日見她這般幾段話說下來,雖不如自己尖銳,卻更有說服力。不由暗道一聲薑還是老地辣。

  三姑也被盧氏的話說愣在當場,盧氏環顧了瞬間沉默下來的眾人,嘆了一口氣,「唉,大家都散了吧,三姑——你是自己走,還是真要等我喊了那巡街的過來逮你?」

  三姑臉上數種表情一閃而過,最後還是由她一直站在遠處的小姑子喬氏扶著,離開了盧家。

  待人群散盡,遺玉才吩咐小滿將院門關上再清掃下前院,自己挽著盧氏的手臂進了廳堂。

  「娘,您真厲害,幾句話就把她說跑了!」遺玉取了兩個軟墊擱在毯子上,同盧氏一起坐下。

  盧氏因多少受到剛才事情的影響,面上笑容有些淡淡的,「哪裡是我厲害,她自己心裡有鬼罷了,人啊,誰沒個貪心,咱們同大興乾果行簽約,不也是圖的那五千兩銀子麼,可是有些錢是該得的,咱們拿的安心,有些錢卻是不該得的,伸手就是失了心了。」

  遺玉在心裡把這幾句話細細咀嚼了一番,等盧氏伸手輕推她,叫她去拿東西準備上劉香香家,這才起身走進東間盧氏的臥房。

  這時正值春季,劉香香二月新婚,嫁的那個教書先生名叫黃賀,家裡有些薄產,當時盧氏花了上百兩銀子給劉香香置辦了嫁妝,在這鎮上也算是風風光光的新娘子了。盧氏同那大興的趙老闆簽約前就同劉香香說過,前幾日得了簽約的銀子就同遺玉商量著,取五百兩找個時間給劉香香送去。

  今日得了空,卻遇上這等麻煩事,還好將人打發了,這會時間還早,去趟黃家剛好。

  遺玉從盧氏床下摸出一個小匣子來,在上面摳了一陣方才打開來,裡面整整齊齊地放著厚厚一疊子貴票,全是長安城通天櫃坊的章子,她數了五張一百兩的出來,小心折好放進前日才繡好的荷囊裡,又將匣子合上塞在床下,才走出了臥房。

  盧俊過了年又跟著盧智去國子監住了,因那學裡來了個教拳的老師傅,偶聽盧智說了,他便麻纏著要去看看,已經是十六、七歲的小夥子了,卻還像個小孩子一樣,盧氏拿他沒辦法,又同盧智再三確認了帶他過去不會有麻煩,才同意讓他一起去了長安。

  因此盧家得了這五千兩銀子的事情,兩兄弟尚不知情,前幾日盧氏和遺玉才將家中所有事情都安頓好,今天去給劉香香送了錢,明日兩母女便準備到長安去找他們。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8:14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六章 公主殿下

  當朝國子監,改制於貞觀元年三月五日,是專供朝內官吏子孫學習儒家經藝之地,國子監又稱國子學,下設太學、四門學、書學、算學、律學五院,其中又以只收進士、明經兩科考生的太學院和四門學院人數最多,除律學院外,其餘四院皆只收年齡十四歲至十九歲少男少女。

  儒經分大中小三經、共九部,五院學生需少則選兩部、多則選五部修習。儒家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是為必修。

  太學院初置學生五百人,皆為皇親國戚或當朝三品以上官吏子孫,四門學則置學生千三百人,皆為在京七品以上官吏子孫。

  貞觀三年,經禮部尚書陶文建奏本,國子學開始收納庶人中未滿十六歲的優秀才俊,經當朝名仕賢者推舉後,初置於四門學院。

  國子學內設有旬考、歲考、畢業考,其中四門學院歲考優異者,可選三人升入太學院,反之,太學院歲考最差者,需轉入四門學院。

  凡國子學內學生,滿四年而畢業考優異者,經考核皆可由國子監最高長官——國子祭酒選十名直接參加該年科舉殿試。

  一襲雪青色罩紗深衣的俊秀少年,一手托著下巴,一手握著書卷坐在青瓦四角涼亭中看書,遠處時而傳來的男子叫好聲夾混合女子驚叫聲,半點也沒有影響到他的注意力。

  直到一連串凌亂的腳步聲夾雜著爭論聲靠近,他才微皺眉頭,將視線離開手中文卷。

  一群十五六歲的少男少女從饒滿綠枝的花廊裡穿過,走在最前面的兩人,一個是年方十六的少年,眉眼炯亮,容貌俊朗,饒是身邊儘是綾羅綢緞也無法掩蓋他一身樸素。那少女身姿窈窕,舉止流香,雖步姿輕盈有態,卻神情倨傲。

  兩人正邊走邊吵嘴,一路來到了涼亭裡,他們身後零零散散跟了不下十人,一下子這本來狹小精緻的廳子就顯得擁擠起來。

  盧智將手中文卷合上。站起身來禮節十足地衝著那在自己身邊坐下地少女微微躬身,「殿下。」眼前這少女正是當今皇上最為寵愛的小女兒——高陽公主,自盧智一年前從四門學院進入太學院後,沒少同這位經常不找自來的公主殿下打交道。

  高陽仍是氣呼呼地表情。狠狠瞪了一眼同樣是一副憋氣表情地盧俊,轉向盧智時神色才稍好些,「不用多禮,說過多少次了,智哥哥喊我高陽就行了。」

  盧智一笑,並沒應聲,反看著一旁地盧俊問道,「你是怎麼又惹公主生氣了?」

  「大哥!是她先來招惹我地!我正在看王師傅打拳。她突然跑過來對我說王師傅是三腳貓功夫!我當然會生氣了——」

  「那你也不能說我還沒有一個臭丫頭好吧!」

  「你本來就沒小玉好!小玉也不是臭丫頭!小玉又聰明又懂禮貌!你卻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尊重人!」

  「我哪裡沒有尊重人!他本來就是三腳貓功夫,還不如父皇指給我的護衛強,你說那什麼什麼小玉的,她哪裡比我好了!」

  盧智無語地看著一言不合又吵起來的兩個人。年後他帶著盧俊回了學裡,這高陽公主便不似以前那樣纏著自己,反將目標轉移到了盧俊的身上,也不知道盧俊是怎麼招惹上她的,總之眼前這副情景已經是屢見不鮮的了。

  記得最初見到他們兩個鬥嘴時候,盧智還擔憂盧俊的直脾氣會惹怒高陽,只是三五次過後,高陽並沒有利用權利去整治盧俊,反倒像個小孩子似的,每次吵完架後沒過兩天就又像沒事人一樣重新去招惹盧俊。

  「盧智!你說、是那個什麼什麼小玉好,還是我好!」

  盧智淡淡一笑,引得四周幾名少女臉色微紅,「秉公主,小玉是舍妹,公主是千金之軀,二者沒有可比性。」卻在心中暗道:小玉雖也有凶的時候,可哪裡有你這般胡攪蠻纏、刁蠻任性的。

  「啊?」高陽神色一滯,而後結結巴巴地道,「那個、那個什、什麼小玉是你妹妹啊?」見盧智點頭後,才又轉問一旁盧俊道,「你剛剛怎麼不說那個什麼什麼小玉是你妹妹!」

  盧俊臉色依舊很差,在盧智的眼神逼迫下才勉強開口,「是小玉,不是什麼什麼小玉——你又沒問我,我幹嘛要告訴你。」

  高陽這會兒卻彷彿沒看見他的臭臉一樣,反而一臉好奇地追問道,「那個什麼什——那個小玉,就是你妹妹,真像你說的那麼好麼?」

  盧俊一聽她問起自家妹妹的事情,臉上便帶了些許驕傲,「那是!」

  高陽見他答的這樣幹脆,神色又差了起來,剛要說什麼,就聽遠遠有人喊了一聲盧智的名字。

  「盧智!」一個氣喘吁吁的人影朝涼亭跑過來,「你……你娘,來、來看你們了!」

  盧俊面上一喜,兩步迎上去一把抓住來人的肩旁,「在哪呢?」

  「在、在、在後門……」不待眼前仍喘著粗氣的人把話說完,盧俊已經一溜煙地跑了。

  盧智握緊了手上的書卷,朝高陽又微微行了一禮,「殿下,我們先告辭了。」說完就扭頭快步離開了,剩下涼亭四周的眾人,大氣也不敢喘地偷瞄著臉色陡然發青的高陽公主。

  高陽待那二人走遠後,才狠狠地拍了一下石桌,顧不得後悔手疼,就衝著那跑來傳話的人罵道:「程小虎!你這個瞎子!沒看見本宮在這裡嗎!給我過來!」

  兄弟倆一路穿過長長的花廊,從小門進了後院的學宿館,直奔著後門跑去,待到門前,一眼便看見站在大理石台階上的兩個人。

  「娘!小玉!」

  遺玉正低聲同盧氏說著昨日去劉香香家時的事情,忽聞一聲大喊傳來,條件反射地朝盧氏身後一躲,堪堪避開了已經伸到跟前的兩隻爪子。

  「二哥,」遺玉躲在盧氏身後,只露出個小腦袋來,「你再敢舉我一次,我立馬求娘把你帶回去!」每次被盧俊偷襲得手後,她都要被舉起來晃個半天,後遺症就是頭暈眼花外加心驚膽顫,偏偏不長腦子光長肌肉的盧俊總是記不住她的警告。

  盧俊嘿嘿一笑,尷尬地把手縮了回去,他現在還不想回家去,今年射藝課來的助教王師傅著實有些本事,他還沒看夠呢。

  見遺玉總算從盧氏身後站了出來,盧智微微喘著氣,伸手摸了摸已經及他肩膀的小腦袋,對盧氏笑道,「娘都快有兩個月沒來看我們,怎麼今個兒想起來你還有兩個兒子了?」

  盧氏抿嘴一笑,朝他肩上輕輕拍了一下,「竟混說,走,找個清靜的地方,娘有事和你們說。」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七章 我要做官

  三年前一家四口第一次在長安城初會時,喝的是二錢銀子一壺的茶,點的是二十個錢一牒的素菜,從城北到城南要用兩條腿走上大半個時辰。

  而如今,母女倆租的是龍泉鎮上最好的馬車,二兩銀子一整日,隨你僱車到哪裡車伕都只管把你們送去。到學宿館接了盧家兩兄弟,一家人直接乘車去了朱雀大街東三街上的安邑坊,在一家酒樓裡五兩銀子包上一間雅間。

  盧智喝著清茶,耳中聽著遺玉一個個地點著明顯價格不菲的菜名,眉頭微挑,雖心有疑問卻沒說出口。

  「好了,就這些。」遺玉把目光從雅間上掛著的一排竹刻菜牌上移開,看了那小二一臉驚訝的表情後,從袖裡摸出一兩碎銀來放在桌上,「上菜利索點兒。」

  那小二方才笑眯了眼睛,滿口答著「是」取走桌上的碎銀,繞過屏風退了出去。

  盧俊等那小二下去,再難忍住,「小玉,你怎麼點那麼貴的菜,還給那小二銀子做什麼?」

  遺玉捂嘴一笑,「二哥,這可是聚德樓,來這裡不點上二三十兩銀子的菜品,恐怕是會被攆出去的,我給那小二錢,卻是為了讓他催廚子快些給咱們上菜,你看樓下那麼多人,什麼時候才輪上咱們。」

  遺玉去年同盧氏在長安城裡東奔西走販賣糖葫蘆,人文趣事自然聽說不少,這聚德樓雖不比一些達官貴人常去的名樓佳店,卻也是叫的上號的酒樓了,她還是在家裡同盧氏說了半天,才經過她的同意帶兩兄弟來這裡的。

  「什麼!」盧俊濃眉之下大眼一瞪,「那咱們不吃了,這不是訛人嗎?」盧俊心性單純,半點都沒聽出來遺玉半真半假的說笑,眼瞅著就要拍桌子走人,坐在他身邊的盧智忙伸手扯住了他。

  「你這呆子,真假話都聽不出來。」盧智雖從沒主動到這種花錢的地方奢侈過,但有時交好的同窗邀請推辭不過,卻是去過一些比這聚德樓排場更大的地方。

  遺玉收到盧氏不讚同的眼神,又看看盧俊仍是一臉不解的表情,才無奈解釋到,「二哥,我逗你那,當然你來這裡也可以只點一壺茶,什麼都不吃的,不過咱們今日卻是為了要慶祝,難得奢侈一次嘛。」

  盧俊呆呆問道。「慶祝什麼?」

  由於離上菜還有段時間,盧氏便詳細地將自家同大興乾果行簽約的事情講了。兩兄弟聽完這件事情後表情不一。

  盧俊漲紅了臉,結結巴巴地問,「娘。您、您是說……咱們現在有五千兩銀子?」見盧氏點頭後,他方才轉身又對著遺玉道,「小玉,你掐哥一下——哎喲!你使那麼大勁兒!」

  在盧氏的瞪視下,遺玉乾笑兩聲將手從盧俊地腮幫子上挪開。不想承認自己是在藉機報復盧俊好幾次拿她當銅錢拋著玩的事。

  盧智臉上神色不明,等這頭兄妹倆鬧過一回,方才苦笑著有些啞澀地開口。「娘,兒子現今才發現,自己真地很不中用。」

  盧氏和遺玉這才發現出盧智的不對來,均是面色一整,盧氏伸手拿過他放在桌上緊握的拳頭,柔聲道,「智兒,不可妄自菲薄,你和俊兒在娘眼中都是最好的。」

  遺玉卻是沒想到盧智會這麼說,不過僅是轉念一想,就明白了他有如此反應的原因。盧智向來把改善盧家家境、讓一家人不再受氣作為自己的責任,出了靠山村那件事後,更是憋著一口氣。

  眼見明年畢業考後,他就有機會出仕,可是家裡卻已經被盧氏和遺玉經營的有聲有色的,好比一個人為了買一件東西浪費了很多精力去存錢,可是就差幾兩銀子的時候,卻發現那件東西已經被人買回來放在自己手裡了,換了是誰遇到這種事情,都多少會有些無奈之感。

  想到這一層,遺玉也挪到了過去將盧俊擠開,在盧智身邊的軟墊上坐下,拉起他另一隻手,「大哥,娘說的對,你這是妄自菲薄了。我和娘只是賺了些銀子,能讓咱們吃好些用好些,可是咱們家底畢竟薄,真遇上個什麼事,還不是任人宰割。若是你明年考中,謀得一官半職,那咱們可就是官老爺的家屬了,可比得了上萬兩銀子都強呢,有了那層身份在,一般人卻是都不敢輕易欺負咱們了。」

  盧智只是一時想不開,他到底是聰明人,被母女倆這番話說下來,臉上已沒了剛才的苦澀,反倒透出淡淡笑意,「好了,剛才是我鑽了牛角尖,你們不要擔心,我只是臨時起念而已。」

  遺玉見他果真沒了剛才的郁色,臉上一陣猶豫才又道,「大哥,小玉有句話想問你,你可要說實話啊。」盧智握了握遺玉的手,點頭示意她問,一旁的盧氏和盧俊也都露出了好奇之色。

  「大哥,你想要科舉考官,僅是為了咱們家,還是你真的想要走這條路。」這個疑問她也是最近才產生的,連盧氏都不曾講過,方才見了盧智那副表情卻又讓她想了起來,若盧智真的有心走仕途也罷,若是他只喜歡看書,卻厭惡做官,僅僅為了他們一家人而出仕,那還不如去當個教書先生來的快活。

  「不是!」盧智當機立斷地回答了這個問題,遺玉感到同他握在一起的大手緊了緊,再看他的表情卻是透露一股子說不出的堅定之色,「我是真的想做官,也許也有別的原因影響,但是最主要的,卻是我自己想要做官!也只有做了官,我才有能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說這話的時候,盧智那雙清亮有神的眼睛散發著說不出的堅毅,本就清俊的臉龐也彷彿被這雙眼睛瞬間點亮,更顯得瀟灑自信起來。

  遺玉鬆了一口氣,盧氏目含欣慰,盧俊則是難得地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就在這個時候,屏風後傳來兩下叩門聲,盧智頓時斂了臉上的神色,提聲道了一句「進來」後,之前點菜時一旁伺候的那個小二就一手熟練地托著大大的托盤走了進來。

  如此來回兩次,才將四人跟前的矮案擺滿了五顏六色的食盤,那店小二又恭聲詢問了是否還有吩咐,盧智便揮手讓他下去了。

  自家人吃飯自然沒那麼多講究,他們邊互相夾了菜,便聊著一些閒話,盧氏趁這當頭,將那五千兩銀子的安排,給兩兄弟交待了一下。

  分給劉香香的五百兩,起初她根本不願意要,還是盧氏拿了以後再不同她來往威脅,她才苦笑著收了。

  剩下的銀子加上家裡這些年存的,也有五千兩,盧氏準備拿出三千兩在龍泉鎮附近各買上一座莊子,雇些人經營著田林產業,也算是給兩兄弟置辦些家產。

  再拿出二千兩置辦些金銀首飾,卻是為了給遺玉提前準備嫁妝,在這一點上,盧氏卻是怎麼也不顧遺玉的反抗,如今講給兩個兒子聽,又得到了一致認可,饒是遺玉再反對也壓不過三個人的聲音,只能無奈地任他們商量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8:26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八章 不是她

  畢竟是要買上千兩的東西,盧氏同兩兄弟約好了等下個月十五盧智沐假時候,再來長安城專程去逛東都會市的珠寶鋪子。因盧智下午尚有射御課要修,這頓飯吃完,盧氏又用馬車將他們送到國子監後門。

  臨別前盧氏塞給盧智一個錢袋,裡面除了十幾兩碎銀,尚有兩張五十兩的銀票,盧智略一猶豫便收下了,又囑咐她們娘倆回去的路上注意安全,才帶著盧智進去。

  母女倆倒沒有直接回龍泉鎮去,難得出來一趟自然還是想逛逛的,便支使車伕將他們拉至東都會去,準備到東市挑好鋪子以便下個月來選首飾。

  長安城東市很大,整座市面被縱橫四道大街分做九間開放性的坊市,比起西利人市來說,這裡販賣的多是些高檔商品,從古董擺設到珠寶首飾、從綾羅綢緞到筆墨紙硯,無一不全,無一不精。

  盧氏和遺玉並不是第一次來這裡,就在小半年前她們還在長安城裡東奔西走地販賣糖葫蘆,東都會各座坊市的商品種類還是清楚的,因此也沒繞彎路,直接在東都會安江坊前下了車,遺玉挽著盧氏的手臂穿過青石牌坊走了進去。

  這就是大城市的好處,不管是初一還是十五,哪裡都不顯冷清,雖不比過節時候人山人海,可是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卻不曾少了。

  東市到底比西市治安好些,來往雖也有叫賣者,卻不見沿街擺攤的小販,偶爾一兩個身穿棕衣的巡街人從她們身邊走過,見到那些駐足不前擋住了正經鋪面的小販,都會上前驅趕。

  遺玉心中唏噓,半年前她們也是這些沿街叫賣的小販之一,也曾經被巡街的驅趕過,遭受旁人冷眼不說,更倒霉的是剛開始那陣子沒有經驗,無意穿過些治安差的小街小巷時裡遇到了街霸,忙活半天賺得的銀錢都要雙手奉上。

  時隔幾個月,她們重新走在東都會的大街上,卻是懷裡揣了上百兩銀子,來這裡消費的客人。

  沁寶齋的劉掌櫃正站在樓下櫃檯裡側算賬,算盤珠子撥拉的嘩嘩響。這會兒沒有客人上門,店裡的小夥計正勤快地擦拭著靠牆的幾張漆花高椅。

  沁寶齋的東家從武德年間就在這長安城裡開了鋪子,一路從街角裡坊開到了東都會裡,雖比不得那些後台高遠地珠寶鋪子,卻也是頗有名聲的老字號,這長安城裡一些貴人們,偶爾也會來這裡淘些小玩意兒。

  劉掌櫃在賬簿上勾了兩下,餘光瞄見打門口走進來兩個客人,忙在臉上堆了笑容。喊著夥計倒茶,又招呼著她們到櫃檯前看貨,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對形似母女的客人。

  遺玉和盧氏走到櫃檯前面。眼神從上面整齊擺放著的兩排十幾隻半尺寬窄地無蓋錦盒上看去,所有地首飾掛件都按材質和款式的不同歸了類,有地盒子裡並排放著十幾支雕刻精緻的木製男笄。有地盒子裡則是各種玉石掛墜,又有品質不錯的珠釵寶簪並在一盒中。如此等等。讓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的遺玉一下子就看花了眼。

  劉掌櫃看著櫃檯那側雖姿容端莊卻身形略微拘謹地婦人,還有那個模樣俏麗卻滿臉好奇之色地小姑娘。心下瞭然,笑容頓時減去兩成。

  遺玉還在細看著這些珮飾,盧氏卻對那掌櫃微微一笑,「掌櫃的,你這可有再精緻些地金飾,還有年輕女孩子戴的小巧些的玩意兒?」

  「都在這上面了,夫人不喜歡這些麼,您看看這只單蝶嵌玉步搖……」劉掌櫃眼中故意帶了幾絲疑惑,一手在櫃檯面上比劃過去,指著其中一件開始介紹起來。

  精緻的東西他這店裡當然有,只是他看這對母女的衣著僅是小戶人家,與其把東西拿來出來,她們挑揀過後卻又不買,還不如引著她們從這櫃面上選幾件。

  說來也是,母女倆在得那五千兩銀子之前,雖然也存了不少銀錢,可卻從沒捨得買那些個浪費錢的東西,只是換了套院子住,剩下的全都攢了起來,衣食住行比以前好上許多,但也沒像長安城裡那些富戶一樣渾身綾羅綢緞,珠翠滿頭的。

  兩人今日打扮都很清爽,盧氏向來喜歡顏色樸素的衣裳,遺玉則著了一條月白收腰束裙,外套窄袖淺粉短衫,渾身上下半件珮飾也無,一頭黑髮辮成兩股長辮分盤在耳側做垂髻狀,近簡單在上面點綴了幾朵嫩黃的小小迎春花,雖看著嬌俏甜美無比,卻半點不似有錢人家的小姐。

  從沒接觸過這些珠寶鋪子的遺玉對劉掌櫃的話不明就裡,可不代表盧氏就分辨不出他的意思。

  兩人今日雖不準備買什麼,可身上也是帶有一二百兩銀票的,不說別的,就這櫃面上的首飾,全打包了恐怕也不過二百兩。

  要是換了以前,被人如此小瞧的盧氏恐怕早就惱火,可現在的她性子緩了不少,又知曉嫌貧愛富乃人之常情,這掌櫃的本身並沒什麼惡意,因此她倒沒過多不滿,只想著等下再換間鋪子看了便罷。

  看那掌櫃的笑容逐漸變淡,盧氏終於開口道,「玉兒,咱們去下家看看吧。」

  遺玉聞言點了點頭,她對這些小玩意兒也僅是好奇而已,若說喜歡還談不上,正要放下手裡那塊剛才掌櫃的遞給她的碧玉滕花玉珮,就見橫空一隻小手伸過來一把奪走了她來不及放下的玉珮,由於對方使勁過猛,那玉珮上結的繩扣將她虎口處刮的生疼。

  遺玉皺眉扭過頭去,就見身旁不知何時站了一個比自己略矮兩寸的小姑娘,一身精美的羅裙,項頸上掛了一隻金光閃閃的串珍珠項圈,看年歲倒是同自己差不多,一張小臉很白淨,只是眉眼間瞥向自己那蔑視和不屑的神色卻讓她不喜。

  遺玉只是看了她兩眼便揉著發疼的虎口轉向一旁的盧氏,剛要去挽著她離開,卻發現她正臉色蒼白地盯著自己身後,遺玉眉頭再皺,還沒扭過頭去,就聽見一道柔柔的女子聲音響起。

  「舞兒,你怎麼跑來這裡了?」

  遺玉轉身便看到沁寶齋門口正有一個衣著華美的婦人由兩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攙扶著走進來,這婦人頭頂盤著華麗的拋家髻,面上是長安城最流行的貴婦妝容,身形也是這陣子正走俏的窈窕,觀其貌,僅有三十來歲的年紀。

  劉掌櫃正因為自己介紹了半天,盧氏母女卻不買而隱隱著惱,這會兒見到那奪了遺玉手中玉珮的小姑娘和門口走進的婦人卻是一張老臉快要笑出花來,也顧不上理會仍站在櫃檯前面的盧氏母女,就快步繞了出去迎上來人。

  遺玉忽覺腕間一緊,疑惑地看向突然抓住自己的盧氏,卻被她垂著頭直接拉出了這間店舖,出了店門更是扯著她越走越快,直到離那沁寶齋的鋪子足足有二十來丈遠,盧氏才漸漸緩了步子。

  遺玉這才察覺到盧氏渾身的緊繃,擔心地反挽住她的手臂,輕喚道,「娘?」

  盧氏並不答話,只顧低著頭走路,過了一會兒方才抬頭對她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沒事,突然有些胸悶而已,那店裡有股子怪味。」盧氏自己都不知道,她說這話的時候臉色有多麼蒼白,下唇上也儘是被狠狠咬過的牙印子。

  遺玉心頭一緊,強忍住到喉的疑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回道:「難怪我也有些不舒服,原是那店裡有怪味,娘,那咱們別逛了,回去吧?」

  盧氏點頭應了,兩人遂朝馬車停靠的地方走去,中途她在遺玉自說自話的時候,面色複雜地回頭看了一眼遠處,並沒有注意到此時遺玉悄悄看向她時同樣複雜的面色。

  就在母女倆快步離開後沒多久,那個衣著華美的婦人卻坐在了沁寶齋雅間裡面,手中把玩著劉掌櫃恭敬送上的小匣子中精美的翡翠珠串,口中輕聲自語道:

  「真像啊……可是她已經……對,肯定不是她。」



第一卷 初至 第五十九章 小滿喜歡他

  母女倆回到家後,小滿已經做好了晚飯,這小丫頭本身並不多擅廚藝,只是來了盧家以後,才開始認真學習做菜,在盧氏和她舅媽黃氏的指點下,幾個月下來做出的那些飯菜倒也拿得出手,遺玉喜歡的就是她這股子認真勁兒,要做什麼就一股腦地鑽進去,天份固然重要,可後天不努力,再有天份的人也是白搭。

  吃飯時候,盧氏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只扒拉著米飯,連口菜都不夾,遺玉知她心中有事,自己又不好挑破,只能一邊吃飯一邊顧著往她碗裡添菜。

  等到吃完飯,小滿便搶著收拾了桌子,在遺玉繞到後院廚房泡茶的時候,小丫頭一磨二蹭地挨到遺玉邊上,小心翼翼地問她,「小姐,我今兒做飯是不是跑味兒了?我看夫人好像不大喜歡。」

  遺玉好笑地看她一眼,明明比自己還大上兩歲,跟她說話時候卻總像自己才是大的那個一樣,「沒有,晚上的菜挺好吃的,娘是晌午吃的多了,所以現在沒胃口罷了。」

  小滿聽她這麼說才鬆了一口氣,但是依然是挨著她站著,腳底在地面上蹭來蹭去的,一副欲言又止地模樣,可是直到火上燒著的水都隱隱冒了煙也不見她說話。

  遺玉看她這態度,便知道是有事要求自己,若是自己不問,她又是決計不會開口的,只能輕嘆一聲,問道:「還有事?」

  小滿這才吱吱唔唔地問道:「小姐,你前個說這幾日要去閒容別院,什、什麼時候去呀?」

  遺玉一愣,前幾日她是有同盧氏商量著要去閒容別院一躺,自母女倆搬了出來自立門戶,每隔幾個月總要親手做些東西送去,托那裡的李管家代為轉交,說來也是巧了,聽說常公子這兩年多也回過幾次閒容別院,可是遺玉母女卻是一次也沒見到正主。

  只是小滿如此關心她們什麼時候到那裡去卻是為什麼?好像自小滿來了她家,也同她們一起到那別院裡去過一次,那裡有什麼東西招了她的眼了?

  遺玉有些納悶地看著她,半天才答道:「我和娘是繡了些物件要送去,只是這兩日一直有事沒能抽出空來,怎麼,你有事要往那去?」

  閒容別院在這龍泉鎮上是一個很特殊的存在,它不比鎮長家在鎮中有威望,也不比徐府在這鎮上蠻橫,可是卻從沒人惹到它頭上,那裡也從不招待外客,遺玉好幾次都見到有人想要拜訪,卻被攔在外面不讓進去的。

  小滿本就不是個好事地丫頭。如此模樣只能說是真地有事要到別院去。

  被她這麼一問。小滿臉色頓時漲得通紅。結結巴巴道:「沒、沒啊。我、我就問問,小姐。你、你可別瞎想啊!我、我可沒想去找誰!」

  遺玉秀眉一揚,暗道還真有這不打自招的,也不插話,直直看著小滿,自等她說下去。

  被遺玉地目光盯得愈發窘迫的小滿,腦袋一熱,又繼續「解釋」起來,「我、我真沒想去那裡,真、真沒想去找李大哥!」

  「噗哧」一聲,遺玉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饒是她心頭還因盧氏的失常壓著一塊石頭,還是被這丫頭給逗樂了。

  終於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的小滿連忙一把摀住自己的小嘴,神色哀怨地看著遺玉。

  遺玉邊笑邊拿她打趣,「哦?李大哥啊?那閒容別院裡,好像也只有一個姓李的大哥,不知道你找的是不是那個?哈哈……」

  「小姐!你太壞了!」小滿輕跺了一下小腳,捂著臉轉身就要跑開,遺玉這才忙伸手拉了她。

  「好了好了,不逗你了。咱們明兒就去還不行麼?」遺玉一邊哄著惱羞成怒的小丫頭,心裡卻在想著:那個臉黑的像是從硯台裡爬出來的李樂,竟然也有人會看上。

  小滿這才十四歲啊,都知道喜歡人了,再看看她,兩輩子加起來也快三十了,連個男人的手都還沒拉過,太丟人了。

  逗歸逗,但詳細情況還是要問一問的,雖然這個時代十四歲的小姑娘已經可以談婚論嫁了,男女大防也並不嚴重,只要雙方看對了眼,隨時可以請了人去說媒。可若小滿只是剃頭擔子一頭熱,那就有點危險了,李樂雖然只是個下人,可人家親爹是正兒八經的大管家,他能看上天真可愛卻甚無家境的小滿麼?

  想到這裡,遺玉臉上的笑容慢慢收斂了起來,將燒開的水端下,又將火熄滅,顧不上泡茶,就一手拉著仍面帶餘紅的小滿在廚房的小凳子上坐下。

  「小滿,你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喜歡那個李樂?」遺玉問話很直白,小滿扭捏了半天,才輕輕點了點頭。

  「那你是怎麼同他認識的?能跟我說說麼?」雖然知道自己這樣做有干涉小滿私人感情的嫌疑,但她實在擔心一個處理不好,這個小丫頭就會受傷害。

  小滿跟在遺玉身邊也有幾個月,對她自然很是信服的,也從沒把遺玉比自己小那兩歲看在眼裡,人前人後雖總是小姐小姐地叫著,心裡卻是把她當成能說心裡話的好姐妹看的。被她這樣問起,便老老實實地忍住害臊,將自己和李樂的事情同遺玉講了一遍。

  原來小滿在來盧家之前就已經認識了李樂,那時還是去年她舅舅齊伍摔斷腿後,正趕上地裡收成,黃氏在家照顧齊伍,小滿便一個人到地裡去掰玉米,小小的姑娘能幹多少活,齊伍向來對她很好,雖她是個雙親早亡的孤兒,卻也沒吃過什麼苦,咬牙幹了一個上午,要回家時候卻連玉米筐都背不動,只能走走停停,恰好在田間遇上了監工回來的李樂,順路就幫她把東西背回了家。

  第二天兩人又在田壟上見著,一來二去也就熟悉了起來,李樂只比小滿大上兩歲,小滿對熱心又聰明的李樂很快便產生了感情,李樂也很喜歡這個老實又樂觀的小姑娘。兩人對自己的感情都沒有隱藏,如此說來,卻是兩情相悅的了。

  只是自打過了年,李樂就不經常出來了,小滿也進不去閒容別院,就上次跟著盧氏母女去的時候,還是遠遠見著了李樂一面,卻沒能說上半句話。

  聽小滿講完,遺玉心中已隱隱有了底,面上也帶了幾分嚴肅,「小滿,你們兩個這樣,你舅舅知道麼?李樂他爹知道麼?」

  小滿扭捏道,「我沒敢告訴舅舅,不過李大哥說了,他在李大伯跟前提過我。」

  提過?遺玉眉頭一挑,心中隱隱有些不悅,「他什麼時候跟你說的?」

  興許是心裡的秘密已經講了出來,小滿臉上也沒了羞紅,老實地回答道,「就是剛過完年那幾天,」說道這裡,小滿的眼神黯了黯,「可是打那以後,我都將近四個月沒好好同他說過一句話了。」

  遺玉心中冷笑一聲,已將事情猜了個九成,只剩下對那李樂的態度還不清楚而已,看著小滿因為思念而揪起來的小臉,她腦中思考著明日到閒容別院後,該如何探一探那李樂的態度。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8:37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章 被惦記了

  昨晚遺玉就同盧氏說定了到閒容別院拜訪的事情,可到了第二天早上,遺玉見她娘的面色不大好,便提出自己一個人過去,盧氏沒多猶豫就答應了。

  於是一大早,遺玉就帶上前陣子母女倆精心繡制的荷囊紗衣等物,領著小滿上閒容別院去了。

  到了別院門口,依然是緊閉的大門,小滿上前將門拍了幾下,不大一會兒就有小廝來應門,見到門外的遺玉,笑著將她們請了進去。

  閒容別院裡依然是那副規規矩矩卻又清靜幽雅的模樣,小廝領著她們一路去了東側待客的花廳,待遺玉坐下後,才一溜小跑去找李管家。

  遺玉坐在紅木椅子上,輕輕摩擦著木料上等的扶手,以前她是不懂這些,可在長安城奔波了幾個月,這好壞物件也知曉了一二。做家具的木材——花梨木、酸枝木、紫檀木,它們不同程度地呈現出黃紅色或紫紅色,被通稱為紅木,而家具裡最上等的就要屬這些不同種類但花紋美觀的紅木了。

  過了不大一會兒,遺玉沒等到李管家,卻見李樂從花廳外面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她抬眼看著進門就直直衝到小滿跟前的李樂,只覺得兩個月沒見,他的臉更黑了。

  「小滿!」

  「李大哥!」

  看著雖沒身體接觸,但視線卻早已黏在對方身上的兩人,遺玉深感自己就這樣被這對小情人給忽略了。不過看他們這模樣,情況倒是比自己想像中要好,起碼李樂的眼神做不了假,他是真心喜歡小滿的。

  「小滿,你最近還好麼,有沒有被人欺負?」遺玉挑眉,瞧他這話說的,小滿現在住在她家,能被誰欺負了去,這不是拐著彎地質疑自家待小滿不好麼。

  「沒有,夫人和小姐對我都可好了!」遺玉笑笑,心道這小丫頭倒是實話實說。

  「是嗎?可是我看你都瘦了,你不知道,自打我知道你給人當了丫鬟,就整日地擔心你會吃苦……」遺玉今天才發現,這李樂不但臉長地黑,說話也挺欠抽地。她這麼大一活人在這裡坐著,他還敢編排她家的不是。

  看著在李樂止不住地「關心問候」下,臉上紅光愈發晃眼地小滿。遺玉終於重重咳了兩聲,提醒他們注意還有自己這個「外人」在。

  兩人遂如同被驚到地兔子一樣分別向後退了一步。遺玉拿眼神將他倆渾身掃了一遍,才衝著李樂笑著問道:「李樂哥,李管家不在麼?」

  「我爹剛出門沒多久。」李樂雖比遺玉大上四、五歲,但在他爹的提醒下,並沒把眼前這位「盧家小姐」當成是一個小丫頭對待。

  聽李樂這樣回答,遺玉先是點點頭,而後直接問道,「李管家是不是不同意你們的事兒?」

  這麼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將兩個當事人都說愣在那裡,小滿臉上已經失了剛才的紅潤,李樂也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話既問出口,遺玉自覺沒有繼續留在這裡的必要,將帶來的東西規整在一旁的茶案上,便起身道:「既然李管家不在,那我就先回去了,小滿,你留下好好同他說個清楚吧,中午別誤了回家吃飯。」

  說完遺玉便轉身走出了花廳,不再看兩人的反應。她昨晚也曾想過對李樂旁敲側擊一番,不過今日見了兩人這副親熱模樣,又覺得沒有必要了,與其她那麼橫插一槓子,倒不如直接把問題擺在他們面前,好讓他們自己想想清楚。

  出了閒容別院,遺玉慢慢地朝自家走去,暫且放下了小滿的事情,她又開始擔心起盧氏來,因此直到走到家門口,也沒察覺到街上行人打量她的眼神。

  在這個娛樂活動嚴重貧乏的時代,信息可以不流通,可八卦的流竄速度卻是絕對迅猛的,母女倆在龍泉鎮住了三年,也就年前因為賺了點小錢而略為人所知,可自打前日三姑上門鬧了那一場,短短兩日,鎮上卻是很少有人不知道鎮中有個盧家了。

  當天看熱鬧的人把遺玉和盧氏的幾段話學了出去,因此鎮上許多人都知道了盧家小姐是聰明伶俐又模樣嬌俏的,盧氏雖是個寡婦但卻是個知書達禮、性子和善的,加上她們家得了幾千兩銀子的事情被捅了出去,不少有心人就開始打聽起盧家的事情來。

  那些人經過一番打聽,更是興奮,只道盧家竟是三年前從閒容別院裡搬出來的,似乎和那高宅大院有什麼「親戚關係」。盧家另有兩個模樣俊俏的兒子,一個還是在長安城的國子學裡唸書的,兩個小夥子都已過了十六歲,連門親都不曾說過,這可激動壞了某些家中有女待嫁的人家。

  就在盧氏母女毫無察覺的時候,個別心思活發的已經有了動作。

  遺玉回到家中,盧氏正坐在院中的躺椅上曬太陽,見她回來就笑著問了幾句。

  遺玉看她雖眼中仍有紅絲,可精神卻比早起要強上許多,本來擔憂的心也就緩了下來,暗道她娘並不是想不通,只是一時緩不過來勁兒罷了。

  因得到了小滿的允許,所以遺玉也沒把她的事瞞著盧氏,簡單講了之後,盧氏只提醒她不要過多參合,便沒再多說什麼。

  遺玉又去給盧氏泡了一壺茶,才得了功夫照顧後院的花圃。她們現如今住的院子比起在閒容別院時候的悠院還要大上一些,雖院中少了那精緻的涼亭,花圃卻是專門出錢請人修整的,裡面種的東西多是從以前租的小院子中可憐巴巴的小花圃裡移出來的。

  盧俊在家的時候,遺玉有空就拉他一起到鎮南山下的野林子裡轉悠,竟也讓她找到幾株好東西來,皮如碧玉的蘆薈比起她在靠山村時種的個頭大些、細長如杖的薯蕷可以煮粥喝又能悶熟了沾糖吃,最稀罕還是去年她意外發現的草莓。

  換了新家,遺玉在新花圃裡面專門隔出一小塊地方將已經結了半果的草莓給移了進去,經過幾個月的生長,結過兩次果的草莓蔓延出許多細長的藤蔓。因為她的「特殊」照顧,每隔三個月,家人總能吃上一次新鮮的草莓。

  昨日盧智還提醒她,下次去長安的時候多帶些薄荷草,剛好草莓下個月也要熟,到時一起給他稍帶了。

  臨近午飯時候,小滿才回來,見到遺玉在廚房裡做飯連忙上來搶手,遺玉見她雖眼睛紅紅的但看起來心情卻不錯,便讓開任她接手,自己則站在一旁低聲詢問她同李樂的事情。

  結果出乎遺玉的意料,李管家不同意他們兩個在一起倒是事實,可原因卻不像遺玉想的那樣是因為嫌貧愛富,相反是覺得自己的兒子是簽了賣身契的,認為李樂同農戶出身的小滿不相配,才將李樂禁足到現在,不過李樂卻沒想過死心,一直在勸說他爹,李管家看他態度堅定,最近也有所鬆動。

  兩人上午已經商量好,小滿盡快把他倆的事情告訴她舅舅,若是雙方家長都堅持不同意,他們也不死扛,努力勸說就是了,畢竟他們之間的問題也僅是長輩的執念罷了。

  遺玉對他倆能夠如此冷靜地處理這件事很感意外,卻十分贊同,給小滿鼓了鼓勁兒後,便暫不多問了。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一章 又見媒婆

  四月末的早晨,小滿吃完早飯就回了家,遺玉待她走後,就在屋內窗下桌案前練字。宛如半熟的桑葚一般大小的字體,轉角圓潤、橫豎挺拔、字間整齊,這種字體遺玉琢磨了整整一年才定型,又用了小半年時間來磨合。

  之後,哪怕是和盧氏起早貪黑到長安城賣糖葫蘆那陣子,她每日也必抽出小半個時辰來練字。盧智初見她成型的字體時,在讚歎的時後就給她自創的這種適合女子書寫的字體,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穎體。

  遺玉只當他大哥在誇讚這種字體的穎異,直到幾年之後她方知曉,盧智其實也是在借這個名字暗喻她的聰穎。

  默完一篇《湘夫人》,遺玉拎起紙張將墨跡輕輕吹乾後收起,正要去後院洗筆,就聽院外傳來陣陣的話語聲,她好奇地站了起來,從敞開的窗子看出去,就見院中不知何時進來一個身穿水綠襦裙的中年婦人,對著盧氏劈裡啪啦地講些什麼,盧氏卻頭也不抬地坐在躺椅上繡花,任她在自己耳邊嘮叨。

  遺玉想了想,還是把筆放下,又拿帕子擦了擦白嫩的手指上不小心沾染上的點點墨跡,轉身走了出去。

  「盧夫人,不是我自誇,我那侄女,在這整個龍泉鎮,那也是屬的上的標誌姑娘,不但模樣好,身子骨也強,這要是成了親,保準頭一年就給您添上個大胖孫子!」

  剛走到門口的遺玉就聽見了這句話,堪堪又將腳收了回來。這語氣,這形容,這推銷能力,不用多想,無疑是盧氏如今最討厭的一類人——媒婆。

  遺玉有些迷茫,她娘也沒放出要給哥哥們找媳婦的風聲啊?怎麼就招了這東西來?正疑惑著,又聽院中陡然多了一道尖銳的女聲,打斷了這正在推銷自個兒侄女的媒婆。

  「哈哈!笑死人了,還好我來的及時,不然盧夫人可被你騙了去,你那侄女,標緻是標緻了,可那腰卻比水缸都粗,那身板比個大小伙子都壯實呢!盧夫人,您可別聽她瞎吹,標緻姑娘頂個什麼用啊,這過日子,還是得要個會管家的,我外甥女可是七歲就開始使算盤,十三歲就幫著她爹看管雜貨鋪子……」

  聽著這聲音尖銳的女人講到一半便轉成誇獎自己外甥女,遺玉躲在簾子後面嘴角微抽,合著一個沒走,又來了一個。

  「你、你胡扯,我侄女哪有你說的那般身材,她也只是骨頭架子大了些,你外甥女會算不假,可她還是個鬥雞眼呢!」

  「你才胡扯!我外甥女只是眼白多了些,哪裡就成了鬥雞眼了!」

  「就是鬥雞眼!」

  「你!你侄女是水桶腰!」

  「鬥雞眼!」

  「水桶腰!」

  遺玉揉揉有些暈乎的額頭,暗嘆了一口氣,掀起簾子走出去,一眼就看見立在盧氏跟前一綠一藍、面紅耳赤地對掐的兩人,看那架勢,要是再沒人攔著,絕對能打起來。

  盧氏一語不發地低頭繡花,站在遺玉這個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側臉陰陰的,顯然心情很差,想必是媒婆這種東西又勾起了她那些不好的回憶。本來還覺得眼前這幕有些可笑的遺玉,頓時收起了看笑話的心思。

  「兩位大娘。」遺玉清脆的聲音被淹沒在兩人的對罵中,倒是盧氏回頭看了她一眼,臉上滿是無奈和氣悶。

  遺玉知道盧氏不願意和她們多說,於是輕吸了口氣,陡然提聲——「別吵了!」

  綠衣媒婆和藍衣媒婆同時閉上了嘴巴,扭頭看向她。

  「喲!這是盧小姐吧,早就聽說模樣俊俏,今兒一間方才知曉,那學嘴的人形容的哪比得上真人的半分!」聲音尖銳的是身穿藍色襦裙的媒婆,也就是後來的那個。

  「那還用得上你說!盧小姐自然是好的,依我看,咱們鎮上這同歲的姑娘裡,還沒哪個出落地如此標緻的,嘖嘖,看看這小臉,那叫一個白喲!」

  遺玉皺起了眉頭,她當然知道自己現在的皮相不錯,好話人人喜歡聽,可是這兩個人的眼神卻實在讓她喜歡不起來,也許是因為她對媒婆有很深的成見,總覺得她們看人時像是在是在打量貨物一般,就算沒有惡意,也是充滿了算計的。

  遺玉清清嗓子,打斷了她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誇讚,「兩位大娘,你們今兒個來我家有什麼事麼?」她要先弄清楚,這倆人到底是給盧智做媒的,還是給盧俊做媒的。

  「當然是來給你大哥(二哥)說親!」兩人異口同聲地回答完,方才互看了一眼,原本還怒目相視的她們,瞬間目光神奇地變得親切了起來。

  「鬧了半天你是來給她家大兒子說親的啊?」

  「可不是麼,我還當你也是來給她家大兒子說親的,原來是誤會了。」

  「那敢情好,咱們倆誰也沒礙著誰,你侄女嫁給大的,我外甥女跟了小的,到時候咱們還是親戚呢……」

  遺玉這會兒眉頭皺的絕對可以夾死一隻蜜蜂,這倆人也太不靠譜了,她娘還一句話都沒說呢,就把她兩個哥哥給瓜分完畢了。

  「兩位大娘,」遺玉再次提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直到兩人又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時,才甜甜一笑,「大娘們若是要認親,還請別在我家院子裡,等下我們還要出門,你們且回自家聊吧。」遺玉說完便斂去面上客套的笑容,舉步走到門口,將院門又開大了一些,轉身對著面面相覷的兩人比劃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盧氏早受不了她們身上的香粉氣,既不願意搭理她們,又不能把她們丟在院子裡,見女兒總算發了話,暗鬆一口氣後,起身摟著繡筐就進了屋裡去。

  那兩個媒婆先是聽出了遺玉話裡的譏諷,還沒來得及惱火,就見盧氏也不搭理她們,自顧回屋去了,顯然是默認了自家閨女的做法。人家都開口送客了,若是她們還沒臉沒皮地待在這裡,傳了出去,以後還怎麼給別人家說媒去?

  兩個媒婆羞惱地看了遺玉一眼,結伴出了盧家大門,遺玉上前關門時候,還隱隱聽見兩人地談話聲:

  「呸!若不是她家有幾個錢,我哪捨得把自己外甥女說去。」

  「唉,我也是看著她家老大日後是個有出息的,才想著把我侄女……」

  遺玉將院門從裡面落了栓子,轉身時候小聲嘀咕道:「媒婆果然沒一個好東西……」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8:48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二章 鏡中少女

  自那日兩個媒婆離開,盧家就好似成了全鎮媒婆的聚集點,每天總要有一兩個來上門說親的,直到有一天,上門的媒婆把說親的目標放到了遺玉的身上,盧氏終於發了火,一頓大吼將同時上門的四個媒婆全罵走後,盧家院子才又回覆到了往日的清靜。

  按說盧智哥倆也確實到了該成親的年紀,盧氏這樣驅趕上門說親的人,在外人眼裡的確奇怪。他們自然不知曉盧氏早就在家中言明,要兄弟倆遇到自己喜歡的才行,真到了那個時候盧氏自會親自上門去提親,決計是不會委託給媒婆的。

  不過母女倆卻沒想到,她們的舉動已經惹惱了整個龍泉鎮的媒婆們,這些主流八卦散播者,很快就將盧氏母女用語言「包裝」了一番,讓鎮上大部分人重新「認識」了她們。

  此事暫且按下,五月十五日,天才微亮,遺玉就被小滿從被窩裡拉了出來,在盧氏的指揮下給她擦臉換衣服,等遺玉精神振作點的時候,小滿已經在妝台前替她梳頭了。

  小滿雖然只同她舅媽學過簡單的幾種髮式,可也比只會結辮子的遺玉要強的多。

  盧氏早就梳妝打扮好,檀色單件束胸、下配同色馬面裙,外罩艾綠色及臀長衫,頭頂挽著簡單又不失儀態的富貴寶髻,雖珮飾不多,但勝在她五官大氣,卻也一副端莊之態。

  遺玉取過妝台上用蘆薈汁調合成的潤膚水倒在手心,笑嘻嘻地對盧氏打趣道,「娘今日如此打扮,倒像是官家夫人。」

  盧氏手裡拿了一支珠花朝她鬢間比去,回笑道,「人靠衣裝,今日可不能再隨便穿穿,讓人小瞧了去到不打緊,關鍵是怕人家不拿些正經物件出來——是該給你買些首飾,就算不戴也先收著,再過兩年你及笄便不用梳這小丫頭的髮式了,到時別連個配衣服的都沒。」

  遺玉輕輕將潤膚水擦在臉上拍勻後,便伸手去翻了翻妝台上放首飾的小盒子,裡面確實沒幾件東西,又從銅鏡中模糊瞅了眼小滿已經給她梳好的丫髻,心頭一動,「小滿,到後院花圃裡摘幾朵草莓花來。」小滿笑嘻嘻地應了跑出去。

  家中草莓熟後花朵尚在,白白嫩嫩的比銅錢大上一圈,絨黃的花蕊外五六片圓圓的花瓣,遺玉從小滿摘回來的花裡挑了幾朵大小一致的別在髮間,整個人一下子顯得清雅起來,又不失別緻。

  弄好了頭髮,遺玉起身換上盧氏閒暇時候為她親手制的石榴紅絲綢束胸長裙,杏黃窄袖短襦外加上一件輕紗半袖遮胸搭肩,在胸口處繫了一朵蝴蝶結,僅露出束胸邊緣一圈淺淺繡紋,在少女特有的嬌嫩皮膚映襯下,儘管頸項上甚無金銀,這身打扮也足以顯出遺玉的俏麗和嬌態。

  小滿將遺玉身後地繩結繫好。走到一旁上下打量了她一遍,嘖嘖道:「小姐,我就說你該經常打扮地,這樣穿真好看!」

  盧氏看著換好衣裳地遺玉,也是眼露讚歎。「娘地玉兒已不是個小丫頭了,這好好打扮起來——嘖嘖,看看小模樣,再過幾年……」

  遺玉趁她們誇讚自己地功夫回頭去看妝台上那面半人高地銅鏡。鏡中之人雖不甚清晰,卻仍可明辨出一名身姿纖細地少女。姿容雖稚,卻難掩麗色。曲線未顯,卻似抽絲楊柳。這——真地是她麼?

  不再是那個毫不起眼,總能讓人輕易忽視地女孩。不再是那個因為營養不良而面色發黃、頭髮乾枯地女孩,不再是那個無論行動上表現出多大的自信,眼中卻總是透露著些許自卑的女孩。

  鏡中地少女擁有一雙明亮而不摻雜色地眼眸,眼神柔和卻又透露著點點堅韌。冷靜卻又不乏絲絲熱情,眼角不再隱藏對命運地嘲笑,反帶著淡淡的幸福。只是微微一笑,眼梢略翹處便顯露出甜甜地嬌態,少女的清新氣息如同春風拂面般飄來。

  盧氏沒有察覺到遺玉正盯著鏡子出神,一邊同小滿一起收拾被翻亂的妝台,嘴上也沒停,「這次去可是要好好買些東西,咱家現在又不缺銀子使,卻讓你連件可供挑選的首飾都沒有,你已十二了,別人家的姑娘打出生起都在準備嫁妝了,咱家往年日子不好過,到現在才有錢給你置辦,你還推三阻四的,是怕缺了銀子還是怎地,等六月的赤爪賣了,又是一筆,還能缺你個打扮的錢麼。」

  遺玉收回凝視著銅鏡中自己的目光,眼神暖暖地看向盧氏,聽她這般嘮叨下來,口中連連應是,又趁盧氏不備,一把從後面摟住她,將小臉伏在她的背上,嗅著她身上母親熱油的淡淡寧靜氣息。

  盧氏被她這突如其來的一抱嚇了一跳,笑斥道,「趕緊起來!這剛梳好的頭,你再拱兩下又要亂了去,小滿等會兒還要回家,娘可不給你梳頭。」她嘴上這麼說著,卻用手輕撫著遺玉扣在她前腹的小手,沒有絲毫推開她的意思。

  「娘,咱們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好麼。」遺玉悶悶的聲音從盧氏背後傳來。

  盧氏「噗哧」一笑,一把扯開她環著自己的雙臂,轉身一指戳在她的腦門上,「這麼大的姑娘了,還說這種傻話,就算你不嫁人,你哥哥們可是還要娶媳婦的。」

  遺玉低頭閃去眼中水光,抬頭佯裝不滿地嘟嘴道,「娘倒是盼著兒媳婦,也不怕哥哥們有了嫂子就不要你了,都說娶了媳婦忘了娘——哎喲,娘!幹嘛打我嘛,我又沒說錯……」遺玉一邊揉著後腦勺一邊繼續小聲嘀咕著。

  盧氏哭笑不得地瞪她一眼,「愈發沒個樣子了,什麼話都亂講,你這話娘可記住了,回頭就學給你大哥去,我就不信沒人能治的了你了。」說完這話她便轉身往外走。

  遺玉聽盧氏提到她大哥,臉色一下就苦了起來,忙上前去攔著要出去的盧氏,若是真讓盧智知道她今日的玩笑,指不定還怎麼冷嘲熱諷她呢。

  「娘,咱們打個商量好不好,您不把我將才的話學給大哥,我往後什麼都聽您的!」

  「這算什麼商量,你本來就該聽娘的!走開走開,我還要去收拾東西呢。」

  小滿在一旁看著她們兩母女相處的情景,起初還眼露羨色,到了後來卻直接捂嘴偷笑了起來,被遺玉威脅地瞪了一眼後,忙藉著去倒水跑出了屋子,任她們母女倆在那繼續麻纏。

  盧氏最後還是在遺玉的撒嬌賣乖下答應不打她的「小報告」。小滿走後母女倆又在屋裡喝了盞茶,等到昨日租馬車時約好的時間,才拎上東西出了門。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三章 高陽的邀請

  國子監學宿館

  盧俊正站在屋裡比劃昨日偷學來的兩手擒拿,聽見門響,側眼就見盧智微皺著眉頭走了進來。

  「大哥,那臭丫頭找你幹嘛?」盧俊一臉好奇地收了手勢,湊到桌邊倒了一杯茶遞給他大哥。

  聽見盧俊的稱呼,盧智分神瞪了他一眼,「叫公主,沒規矩。」

  盧俊撇撇嘴,「好好,叫公主……那公主找你做什麼?」今天是沐假,一大早就有人來敲門說是高陽公主有請,盧智便跟著那人走了。

  盧智語帶古怪地答道,「她月底要辦生辰宴,邀請咱們過去。」

  盧俊連忙搖頭擺手,「咱們去了幹嘛,她交好的那些人,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不去不去。」

  盧智嘆了一口氣,「你當是說不去就可以不去的,帖子都發了,咱們不去就是掉了公主臉面,二弟,你不要以為平日與她吵鬧時候沒惹什麼麻煩出來,就愈發肆無忌憚了,這皇家的人可是說翻臉就翻臉的。」

  見盧智神情帶了幾分嚴厲,盧俊不好意思地摸摸後腦,「大哥,你別生氣,我知道分寸的,咱們去還不成麼。」

  「咱們是肯定要去的,可是——可是公主還邀請了小玉。」

  「啊?」盧俊一愣,疑惑道,「她沒毛病吧,請小玉去做什麼。」

  盧智狠狠瞪他一眼。「還不是你經常同她提起小妹,吵嘴就吵嘴。真不知道你腦子怎麼想地,非拿小玉去同她比,她堂堂一個公主,能甘心被人同庶民比較麼!」盧智也是在回來的路上才勉強想出這麼個原因。高陽才十四歲,能有什麼心思。想來想去也不過是小姑娘氣不過罷了。

  盧俊乾笑兩聲,「我那不是被她逼急了。大哥,那小玉不去不行麼,我看公主她可沒安什麼好心。」

  盧智揉揉眉心,他也不想讓遺玉去。高陽身邊竟是些喜歡出餿點子地,還不知道到時候要整出些什麼事來。只是帖子已經發了,哪裡能推掉。這往小了說是不給公主面子,往大了說,就是不顧皇室顏面。

  盧俊見到盧智一臉地為難,心知這是自己添的亂子,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勸說。

  盧智輕吐了一口氣,壓下心頭的煩亂,扭臉看到五官都快要皺到一起地盧俊,遂笑道:「好了,你別竟苦著一張臉,咱們去是肯定要去地。公主畢竟代表了皇室,想來也不會故意為難一個小姑娘,她也就是被你勾起了好奇心而已。娘她們大概快到了,你去整理下,咱們出去。」

  遺玉坐在馬車裡,掀了窗邊的小簾,無聊地看著對面學宿館進進出出的學生。國子監不愧是全唐最高等的學府,單看這些學生的舉止,就與尋常人大不相同,行走時步態穩健,站立時背脊直挺,說話時面帶微笑,不管高矮胖瘦,皆是如此。

  聽盧智說過,國子學對學生們其實並不嚴厲,可凡是在這裡讀書的學生,卻沒一個不是嚴格自省的,生怕墜了自己所在學館的顏面,其中尤以四門學館同太學館最是暗自較勁。

  遺玉正眼含趣味地看著那些「規規矩矩」的學生時,從宿館門口緩緩走出一道人影,一下子便把她的目光吸引了過去。

  這人身穿一襲霜色長衫,外罩精白紗衣,扣在腰間的嵌銀革帶更顯其身形纖長,他剛一出門,便有四五個身穿雪青深衣的太學館學生迎了上去,這人遂停在原地,認真地聽著他們說了些什麼,而後搖頭一笑,對著這幾個學生輕輕擺了擺手,便又自行往西去了。

  「在看什麼?」坐在車裡閉目養神的盧氏,一睜眼便看見遺玉靠在車窗口發呆的模樣,好奇地問道。

  遺玉愣愣地扭過頭來,下意識地用手比向窗外,「那個人——」

  盧氏順著她的手指朝外看去,卻只看到一群學生的背影,遂不解地問道,「哪個人?」

  遺玉這才回過神來,忙又趴到窗前去看,卻已經不見了那人的蹤影。她壓下心頭淡淡莫名的失落,轉身坐好,對盧氏笑著搖頭說:「沒什麼,認錯人了。」

  遺玉看著鑽進車廂的兩個哥哥,笑著同他們各自打了招呼,等盧氏吩咐了車伕往東都會駛去後,她才從一旁的包囊裡取出一隻搪瓷小罐塞進盧智手中,又取了兩根竹籤分別遞給哥倆。

  盧智挑眉打開罐子,見到裡面的東西後方才笑道,「這草莓本就甜,你再澆了糖汁上去,不是要膩死我們。」這麼說著,他還是拿竹籤叉了一顆放進口中。

  盧俊最喜食甜,聽盧智這樣說,就直接從他手裡奪了那搪瓷小罐,「大哥你不喜歡吃甜的,我一個人吃好了。」盧智一口草莓尚未嚥下,差點被他氣地噎到。

  遺玉扭臉偷笑了兩下,才將包袱裡幾隻裝了薄荷葉子的布袋推給盧智看,「大哥,你看看夠不夠,家裡只剩了一點,其他的我全給你摘了來。」

  盧智淡淡瞥了一眼已經一口氣吃了七八顆草莓的盧俊,才扭頭看向遺玉那邊,「嗯,這些已經夠了。」

  他特意要遺玉多帶些薄荷草倒不是自己不夠喝,而是前陣子有個臉皮厚的在他那裡飲了次薄荷茶,涎著臉問他要的。

  趁著盧俊吃草莓的功夫,盧智將高陽公主邀請他們去參加生辰宴的事情對母女兩人講了。

  遺玉不大清楚這其中的彎彎道道,但也知道皇家公主的邀請是不能推辭的,於是乖巧地應下了。

  反倒是盧氏猶豫了好一會兒,才同意讓遺玉跟著他們一起去,又囑咐了兩兄弟到時候好好照顧妹妹,哥倆自然是滿口應了。

  馬車在安江坊前緩緩停了下來,車伕將簾子掀開一角,知會他們已經到了。兩兄弟扶了盧氏和遺玉下車,一家子一路進了坊市,邊聊邊逛。

  盧氏有意地避開了沁寶齋的那條街,遺玉心中明白,也不點破。哥倆是第一次來這裡,盧智倒是目不斜視,盧俊卻眼帶好奇地四處打量著街道兩邊的商舖,時不時指著一些東西詢問盧氏,有些盧氏也答不上來的,盧智卻在一旁講的頭頭是道。

  在一家名叫碧菱齋的珠寶鋪子前,一家人停下了腳步,那掌櫃的看到他們站在門口朝裡看,忙繞出來將他們迎了進去。盧智扯了盧俊坐在專供看客休息的椅子上,任盧氏帶著遺玉上前看東西。

  掌櫃的吩咐小二沏茶後,才站到櫃檯前面,面帶笑容地問道:「夫人小姐是想買什麼,釵鐶還是掛佩?」

  盧氏看了櫃檯上擺放的物件,其中倒是有一兩件不錯的,「我要給女兒挑些首飾,你這裡有再好些的麼?」

  掌櫃的笑著點頭,「自然是有的,若是夫人看不上這櫃面上的,只需說個大概,我便去取了出來給您看看。」

  盧氏聽他這樣說,方才抬頭認真看了他一眼,面上笑容也和善了許多,「主要是可以久置的,精細些的物件最好,不論是頭面或是鐲佩,我都要挑上幾件。」

  掌櫃的面上笑容更濃了些,剛在門口看見這家子,只覺得姿容皆不類尋常人家,因其中一位少年身穿著太學館的常服,所以他態度便刻意帶了幾分客氣,現下又聽出盧氏是要給女兒置些嫁妝首飾,不由深感自己有先見之明,早早地將人請了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8:56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四章 擦肩而過

  盧氏母女被碧菱齋金掌櫃請進了雅間內挑選首飾,兩兄弟則留在外面等候。

  雅間裡,金掌櫃一邊記錄著盧氏選中的首飾,一邊誇讚著母女倆的眼光,心裡早就樂開了花,他原以為對方了不起購置上百兩的東西,哪曉得他至少錄了千兩的物件,盧氏還沒有停止的樣子。

  盧氏又拿起一隻珠釵詢問遺玉的意見,金掌櫃見了忙在一旁解釋道,「這支寶藍點翠雙蝶珠釵只有小店一家有貨樣,上頭嵌的玉石雖是角料,但皆是最上乘的藍田玉,蝶身雖只是銀芯,可表面塗色的藍染礦卻是堪比金價。」

  遺玉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又看了幾眼這珠釵的模樣,倒是別緻可愛的很,對盧氏點了點頭後才對掌櫃的道:「這支也請記上。」

  金掌櫃見她喜歡,面上猶豫了一下,「小姐若是喜歡這樣式,不妨購置上一整套如何,這蝶藍的珠釵是不單賣的。」

  盧氏疑惑地指著滿滿一案几的首飾問道:「有一套嗎,怎麼在這裡沒見?」

  金掌櫃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倒不是我故意沒拿出來,因為那套物件造價貴,因此我每次只取了珠釵出來,若是有客人看中且有意購買,才會將整套的取出來。」

  盧氏也沒多做計較,詢問了遺玉的意見後就讓金掌櫃的去將那套首飾取了出來,這套首飾總共七件,分別是一釵兩簪、一步搖兩耳墜、每樣都多少帶些藍彩,又均有蝶紋在身,著實精巧別緻到了極點,另有一隻玉鐲子,乍看之下似是藍色,細看才知是其中游離的幾圈瑩藍綵帶映襯下的效果。

  遺玉見到這套東西后立刻就喜歡上了,但還是先開口問道:「不知這整套下來要多少銀子?」

  就見金掌櫃伸出沒有握筆的那隻手比了一個「五」,因剛才兩母女選定的東西雖貴,但最高的單件也沒超過五十兩的,見他這麼比劃,盧氏下意識地反問,「五十兩?」

  金掌櫃苦笑一聲,「夫人,這套物件需得五百兩銀子。」

  見到盧氏和遺玉面露驚訝之色。他才連忙解釋。「這蝶藍地首飾。別地物件都好制,六件下來不過百兩。可是這只鐲子卻是從同一塊玉石上分下來。僅僅製成了三隻,每隻若是單賣都值四百兩。現下也只剩這最後一隻。若是夫人小姐嫌貴,就撇了這鐲子。只買其他六件也是可以地。」

  遺玉聽了他地解釋。猶豫了一下還是將手中正在把玩的那隻玉鐲放回了錦盒中。輕輕對盧氏搖了搖頭。

  盧氏卻不理她,回頭對金掌櫃說:「這套帶鐲子地也記上吧。」

  「別。」遺玉忙出聲阻止。「娘,我也不是特別喜歡,咱們還是挑些別地吧。」說完順手拿起身前桌案上一隻尚未細賞過地玉簪遞給盧氏看。

  盧氏無奈一笑,「你這孩子,喜歡就是喜歡,又不是買不起。要是回了家才後悔,娘可不陪你再來。聽娘地,咱們要了。」

  遺玉倒是真的很喜歡這套首飾,可若是要出五百兩隻為了一隻鐲子,她卻是不願意的,因此只能折中了一下,對盧氏道,「娘,不如咱們把別的配件都買下,那鐲子還是別要了,您賣來我也不會戴的,那不是白浪費錢麼。」

  盧氏清楚她說到做到的性子,心知就算買了回去她也決計是不會戴的,這才對著金掌櫃的示意,「那就不要鐲子了,其他的記下來吧。」說完又扭頭瞪了一眼遺玉。

  遺玉仿若沒有看見她娘的怒目,又挑揀起別的東西來。

  母女倆整整置辦滿了兩千兩銀子的首飾才作罷,確認好金掌櫃遞上來的單子沒有問題,便將銀子付了。

  出來雅間又等候片刻,金掌櫃便領著一個手捧高高一摞錦盒的夥計出來,同他們一起將東西給送到了坊外的馬車上。

  在金掌櫃的含笑相送下,一家子坐上馬車離開了安江坊,朝國子監行去。

  車廂內,盧俊指著放在座位上的一小堆錦盒,驚訝地問道,「娘,兩千兩銀子,就買了這麼點東西?」

  盧氏瞥他一眼,淡淡開口,「可不是就買這麼點,你要嫌少就趕緊回家來,娘出錢給你開間武館,你帶些徒弟,到時候賺了錢給娘和妹妹多買些。」

  盧俊滿十五後盧氏便開始給他繳納庸金,免了他去服役,他便整日沒心沒肺地不是跟著盧智去學裡,就是在家中照看一下田產,盧氏這是頭一次提出要給他開武館的事,兄妹三人都有些驚訝。

  遺玉原以為盧俊會滿口答應下來,卻不想他聽後連忙搖頭擺手道,「不行不行,我功夫練還沒到家呢,怎麼能去帶徒弟。」

  盧智在一旁嗤笑道,「也不知道是誰在九歲時候就聲稱自己是天下二流高手了。」

  遺玉最先反應過來,當場失笑出聲,她真不知道盧智的腦子怎麼長的,連她都快忘記的小時候的事情,他竟然記得如此清楚,這會兒還拿出來諷刺盧俊。

  盧俊大概早忘了他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一臉疑惑地看看盧智又看看遺玉,方才指著自己問道:「我說過這話?」

  盧智冷哼一聲,「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你記性也太好了,我看是甜食吃多了才會這樣。」遺玉偷偷翻了個白眼,暗道盧智這會兒純粹是藉機報復先前盧俊搶草莓吃的事。

  盧俊的臉一下子便紅了起來,「兒時說的話,哪能做得了數。」

  盧氏看他確實沒意願開武館,也不勉強他,溫和笑道,「你不願就算了,這次回家我就去選莊子,早早給你們哥倆置辦了。」

  說完這話她便轉身掀開窗簾想要透透氣,沒曾想眼見窗外不到半丈處,另一輛馬車反向駛來,就在兩輛馬車交錯的一瞬間,盧氏陡然瞪大一雙眼睛,緊握著窗簾的手指關節發白,剛才還帶笑的臉龐此刻卻已經不見一絲血色。

  三兄妹皆已注意到盧氏的不對,坐在她身邊的遺玉小心扯了扯盧氏的袖口,「娘,您怎麼了?」

  盧氏並不答話,調勻了氣息才將窗簾放下,回頭對著面露擔憂的三個孩子搖頭,勉強笑著說:「沒什麼。」

  盧俊還當是他駁了盧氏的意,才引得她不快,忙出聲道:「娘,您是不是生我氣了,我不是不聽您話,只是兒子那幾手武藝確實當不得他人師傅。」

  「娘知道,沒生你的氣。」盧氏強打起精神安撫了盧俊兩句,就閉上眼睛靠著車壁不再言語。

  盧俊還想說什麼卻被一旁的盧智用手勢制止了,兄妹三人眼神交流了幾次皆是無解,盧智只能小聲吩咐遺玉回去好好照顧盧氏。

  直到馬車駛到學宿館後門,盧氏才又開口囑咐兩兄弟一些生活上的瑣事,在他們擔憂的目光下放下了車簾,馬車調轉了方向朝龍泉鎮駛回。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五章 終問出口

  自那日從長安回到龍泉鎮,盧氏的精神就差了起來,有時正吃著飯就會突然開始發呆,被遺玉連叫幾聲都沒有反應,每天早上起來眼睛總是紅紅的,一副哭過的樣子。

  這天晚上吃完飯,盧氏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了屋子,小滿趁著同遺玉一起收拾碗筷的功夫,一臉疑惑地問她:「夫人這是怎麼了,這幾天怪怪的,飯都不曾好好吃過。」

  遺玉心情也不好,盧氏這樣已經是第三天了,「我也不清楚,大概是想起什麼傷心事了。」

  遺玉雖不清楚盧氏這幾日精神恍惚的原因,但盧氏現在的狀態卻讓她聯想到了上個月在沁寶齋裡遇見的那名貴婦,在那之後,盧氏也如現在這般反常過。

  她知道盧氏肯定是認識那婦人的,可是當時她卻直接拉著自己逃一樣地離開了,顯然是怕與對方相認。長安城裡盧氏能認識幾個人,能讓盧氏情緒那般激動且目露憤恨的又能有幾個人,真相對遺玉來說已經呼之欲出,就算不用親口問,她也已經八成猜到那個婦人的身份。

  還記得三年多前盧智進京趕考的前夜,她偶然偷聽到盧氏與盧智在院中的談話,兩人字裡行間吐露出來的那個故事,正是一家人隱瞞她多年的秘密——三兄妹的親爹尚在人世,因為一個女人拋妻棄子。

  在遺玉的記憶裡,十四歲的盧智那飽含著各種負面情緒的聲音,是她永遠也忘不掉的,當那個總是一臉淡笑的少年用著含恨的聲音提及他的親爹為了別的女人要拋棄他娘、為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子要殺他的時候,遺玉就在她那從沒見過面的「親爹」,以及那個害的他們母子流落他鄉的女人身上打了兩個大大的紅叉。

  「小姐?」小滿看著臉色轉陰的遺玉,小心喚了她一聲。

  遺玉迎上小滿擔憂的目光,安撫道:「我沒事,你今晚先回家去住吧,這裡不用管了,我來收拾。」

  小滿本想拒絕,但看出遺玉的心情實在不好,她也不是沒有眼色的人,便去淨了手直接回她舅舅家去了。

  等小滿走後遺玉收拾了桌碗,又泡了一壺熱茶,端著走進了盧氏的臥房。

  盧氏本來靠在床上發呆,見她進來忙用手去擦臉上的淚痕,遺玉先將茶壺放到床邊小幾上。又去將窗下地燭台移了過來。伸手倒了一杯熱茶遞給盧氏。

  她坐在床邊,看著小口喝茶地盧氏眼中鮮紅的血絲和眼底愈發濃重地暗青色,暗嘆一口氣,再難保持沉默。

  「娘,您這幾天是怎麼了。」接過空杯子放在几案上,遺玉終於開口詢問道。

  大概是因為剛才哭過,盧氏聲音有些沙啞,「娘沒事,就是想起來以前的事情,心裡不舒服。」

  「娘能同我說說嗎?大概就是因為您憋在心裡,所以才難受的。」雖然下了決心要開口問,可遺玉還是選擇了最委婉地方式。

  盧氏面色微變,通紅的眼睛閃了閃,強笑道:「有什麼好說的,都是些陳年舊事,不提也罷。」

  見盧氏想要逃避,遺玉心知今日若是問不出來,再任盧氏這樣耽擱下去,她的身體非垮掉不可,於是只能繼續追問道,「娘,真的不能同我說麼?」

  看到盧氏眼中的閃避,遺玉飛快地握住盧氏放在被面上冰涼的雙手,強迫她同自己對視,狠了狠心開口道,「娘!您是不是想起爹了?」

  這是遺玉第一次在盧氏面前提到「爹」這個字,對她的震驚可謂不小,以前遺玉小的時候從沒問過,她只當是遺玉怕提及那個「死」去的爹會讓她這個當娘的傷心,可是現下從遺玉口中聽到這個字眼,卻讓她暫時顧不上心中的苦悶,重審起她以往的逃避心理,自己的女兒是那麼聰明,又怎麼會沒從家人的態度裡察覺出不對來。

  遺玉不知道盧氏的心思,只當她還不想說,輕嘆一聲後還是決定坦言:「娘,您還記得大哥進京前那一晚麼,你們兩個在院子裡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盧氏只覺腦中一陣轟鳴,呆呆地看著遺玉一張一合的小嘴,啞聲問道,「你、你聽到什麼了?」

  遺玉本也不想說出口,她知道盧氏如此隱瞞她,就是害怕她知道以後會傷心,可是她根本就不會傷心,她本來就是一個「外人」,她本來就是一個連父母都不曾有過的人,重生一次讓她有了娘親和哥哥,已經是天大的恩賜。

  「我全聽到了,從你們開始說爹的時候,我就在聽,而且一直記到現在。您也知道我記性好,小時候不大懂的事,現在卻是全懂了,娘,您這幾天是不是因為爹的事情在傷心?」

  盧氏並沒有回答她的話,而是慌張地反扣住遺玉的雙手,哽咽道:「玉兒,娘、娘不是有心瞞著你,只是你年紀尚小,又是吃過苦頭的,娘怕你聽了受不了,因此才交待了你哥哥們不許同你講,你別怨娘!」

  遺玉連忙搖頭,柔聲道:「您想岔了,我怎麼會怨娘,若不是一連三天都您這副魂不守舍的模樣,我也不會問出口,娘您同我講講好麼,憋在心裡總是不好的。」

  遺玉猜的半點也沒錯,盧氏這幾日之所以反常,全是因為心裡憋著事,又沒有人可以傾訴,自然食不下嚥、魂不守舍,這世間最難治的便是心病,糾纏了盧氏整整十二年的往事本來已經被她強行封閉了,可是兩次在長安城中見到當年之人,她實在是沒有辦法再控制住情緒。

  在遺玉再三地保證自己並沒埋怨她的隱瞞後,盧氏才放下一顆心來,被遺玉這麼一摻合,她幾日以來苦悶煩躁的心情竟然也緩和了不少。

  看出盧氏神情的鬆動,遺玉往她身邊湊了湊,將小腦袋靠在她的肩膀上,「娘,這是咱們家的事,不管是好是壞,我總有權利知道吧,那日您同哥哥的話我也只是聽的稀里糊塗的,就是知道爹並沒死,並且不要咱們了,至於其他的卻是一直在自己瞎猜。」

  盧氏順了順遺玉的頭髮,苦笑道,「娘也是傻子,早該發現你這麼些年從未問過你爹的事情,是大大地不對勁,總想著怕你傷心,卻沒想到你早就知道了。」

  「娘,我一點都不傷心,就是好奇,您跟我講講好麼?」遺玉看不到盧氏的表情,但能感覺她的身體漸漸放鬆下來,不由暗鬆了一口氣。

  得知遺玉已經知道了部分當年的事情,再看她真的沒有表現出傷心或者憤怒的態度,盧氏這會兒緩過勁兒來,便沒了一開始的驚慌失措,又被她再三詢問當年之事,稍作猶豫便掀開了被子,讓遺玉脫了外衣躺了進來。

  娘倆鑽在一個被窩裡,遺玉輕輕靠著盧氏,聽她用著有些沙啞的聲音,娓娓道來了那段塵封了十二年的往事。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9:07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六章 一說往事

  窗外淡淡月光灑入,伴著床前一盞燭台幽光,隱隱照亮了床上相互依偎的一對母女。

  「我和你爹家中都是前朝的仕族,你外公同你爺爺是同窗好友,娘是十六歲嫁給你爹的,在懷上你大哥那年,你爺爺便投靠了李家。僅接著先皇便起兵長安,最後他們勝了,一下子就改朝換代,當今皇上被立為太子,那個時候……」

  遺玉聽著盧氏逐漸開始跑題講述唐朝初始的事情,也沒打斷她的回憶。她也知道在這個「變異」的唐代,當今皇上李世民並不是她原先所知唐朝裡的秦王,反而是先皇李淵的長子,後又被直接立為太子。

  「娘那時候尚且年輕,先後有了你兩個哥哥,自覺是替他們家傳宗接代了,所以便不允許你爹再納新人進門。你奶奶很是厭煩我那種做派,因此對我十分不喜。」

  說到這裡,盧氏的眼睛黯了黯,遺玉雖看不見,卻也感覺到她的停頓,婆媳關係到了哪裡都有,不是什麼稀罕事,不過既然她娘都用到「十分不喜」這四個字了,想來當時肯定沒少受婆婆刁難。

  「你爺爺去世後,一直在朝政上保持中立的你爹,卻突然開始投靠了安王建成,」盧氏眼神迷惑了一下,「娘當時也不知道你爹為何要那麼做,只因你外公是死忠太子一黨的,自然兩家就鬧翻了,娘既已嫁做人婦,肯定是站在你爹這邊——」

  遺玉愣了愣,插嘴道:「娘,既然他那時投靠安王,當今皇上繼位後就沒為難他?」沒想到她爹竟然成了安王黨,李世民繼位後就沒辦了他?那日她在沁寶齋遇見的婦人分明是一副富貴模樣啊。

  盧氏面色古怪道,「我也是不知,安王謀反前娘就帶著你哥哥們逃了……可是你爹你爹現在好的很。」

  遺玉疑惑地點點頭,歷史上的李世民為人大度且不計前嫌,大概這裡這個也是一樣的。

  盧氏見她不再提問,才又繼續講道:「那時你外公在狠狠訓斥了你爹一頓之後,兩家便不再來往了,連帶我這個女兒,你外公也不再見了,每次上門不是吃了閉門羹,便是被家丁直接拿掃帚趕出來……後來他就辭了官,帶著一家人遷到南方,娘最後一次見你外公,還是在你大哥四歲那年。」

  遺玉恍然大悟,難怪盧氏除了她外婆以外並不提及娘家,原來是已經斷絕來往了。

  「你爹那時對我一直很好,雖他也有過幾次納妾的想法,但見我不願也就沒強求……我一直以為就這麼過下去,哪怕婆婆再給我臉色,我也是高興地。直到——」盧氏緩和地聲音突然就顫抖了起來。

  「直到我懷了你四個月,才發現你爹竟然在外面養了兩個女人。更讓我想不到地是、是那兩個女人都已懷了身孕,算起來卻都是在娘懷上你的前後有的……」盧氏有些艱難地講完了這兩句話,之後是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遺玉靠在盧氏肩上地小腦袋輕輕蹭了蹭她,想要給她一些安慰,哪怕是在三妻四妾地古代,一個女人也無法忍受自己地丈夫前一夜還摟著自己溫存,下一刻卻跑到別的女人那裡吞香噬玉。

  「娘當時既傷心又生氣。你爹若是明擺了和我說他想納妾,就算我不同意,他正大光明地納回來,我也不會那般氣憤。可是他偷偷摸摸地在外面養了,等懷上了孩子才被別人揭到我這裡來!你婆婆自然是高興地了,立刻就將那兩個女人給接到了府中。」

  盧氏苦笑一聲。「那時娘懷著身孕還要打理家務,你婆婆只顧著照顧那兩個女人,就有人趁這機會在你大哥跟前編排那兩個女人的不是,你大哥向來早慧,人前人後便擺出對她們厭惡至極的模樣,這也算是埋下了禍根。」

  遺玉一動不動地靠在盧氏懷裡,聽她一點點回憶人生中最痛苦的那段時日。

  自從那兩個女人進了家門,盧氏的丈夫就再沒往她的房裡去過,整日都在其中一名叫做麗娘的女人的院子裡,盧氏幾次看到他們兩人在花園中散步,幾次聽到深夜那小院中傳來自己丈夫的琴聲,幾次遇見下人們偷偷形容她的丈夫如何寵愛那個女人。

  因失去了娘家的助力,婆婆又對她不假辭色,盧氏早就在府中有些撐不住場面,原先還有丈夫的關愛,可隨著那個女人的到來,就連府中的下人也開始對盧氏陽奉陰違起來。

  盧氏挺著越來越大的肚子,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結髮丈夫是如何百般寵愛另一個懷孕的女人,在身心的煎熬下,她的精神一點點差下去。

  盧氏聲音逐漸低沉下來,「就在那她們進門後的第三個月,先皇突然傳詔安王回京建府,你爹提前通知了我在家中準備宴會迎接……沒曾想就是在這場宴會上,你大哥差點被你爹親手殺了。」

  遺玉聽到這裡,一骨碌從盧氏床上爬了起來,神色緊張地問道:「娘,怎麼回事?」

  盧氏的目光在燭火的照映下很是迷離,「那些男人們在前院喝酒,那兩個女人在你爹的允許下也參加了那場宴會,娘雖不喜她們,可還是帶著她們陪著客人帶來的女眷們在後花園蓮池旁賞月,那天是十六,月色真的很美……」

  就在盧氏一邊賞月一邊應酬著女眷們的時候,突然在一片歡笑聲中響起了一聲尖叫,盧氏回過頭來就看見滿園子的大紅燈籠映襯下,麗娘那張嬌美的臉上帶著無盡的驚恐,接著就聽她失聲喊道:「芸娘落水了!快來人啊!救命啊!」

  芸娘,同麗娘一起進府的那個女人,同樣是搶了盧氏丈夫的女人之一,她卻從進府那天就如同一個隱形人一般,待在自己院子裡鮮少出入。

  盧氏聽著麗娘的尖叫聲,側目便看見蓮池邊,自己的五歲大的兒子盧智尚未收回的一隻手,還有他身邊的水池中那個不斷掙扎的人影。

  滿園子的女眷頓時驚慌失措,有大喊著救命的,有失聲尖叫的,坐在她們中間的盧氏卻彷彿身外之人一般一動也不動,直到前院的客人聽見響動,安王在親衛的護衛下快步進了後花園,身後跟著大群的客人。

  盧氏怔怔地看著池裡早已經停止掙扎的芸娘被人撈了上來,聽著安王隨身之人宣佈芸娘和她腹中的胎兒皆已喪命,望見自己的丈夫小心翼翼地摟著哭得梨花帶雨的麗娘輕聲安慰,又聽著麗娘斷斷續續地訴說著她是如何看見盧智將芸娘推下水的。

  直到那人一把抽出身旁安王親衛隨身所帶佩劍,盧氏才如夢初醒,她高喊著「不要」,撲向了自己早就被嚇得呆掉的兒子,劍鋒堪堪停在她的耳側,削去了她半邊的發髻,珠釵落了滿地。

  「你大哥當時才那麼大點的孩子,小手緊緊抓著娘的衣襟哭著說不是他,可他們都當是你大哥將芸娘推下去的,也不想想他才是個五歲的孩子,能有那麼狠的心麼……就連你爹都怒罵你大哥是孽子,喊了下人們去拉開我,娘那時肚子裡懷著你,又被人使勁地拖開,根本就護不住你大哥……眼睜睜看著你爹一掌便把你大哥打暈了過去——」

  盧氏再難抑制住情緒,半靠在床上側頭啜泣起來,遺玉聽到這裡已明白了大半,聽著盧氏的嗚咽聲,想到她那時的痛苦和無助,想到她那時的掙扎和害怕,眼睛不覺也濕潤了起來。

  遺玉又將小腦袋靠了過去,小手環上盧氏微微顫抖的身體,哽咽道,「娘,您別講了,我不聽了……您別哭……我、我心裡難受……」

  雖然她早就猜到了一些事情,可真正聽親身經歷了那場噩夢的盧氏這般講述,遺玉在心疼之餘,難免升起一股恨意,這是她的娘親,從她莫名其妙地到了這個世界以後就對她萬般疼愛的娘親,是這個世界上鮮少一心一意地對她好的人——卻曾經被人那樣狠狠地傷害過!

  似乎眼淚也是會傳染的,盧氏本來小聲的嗚咽,在遺玉的哭聲也夾雜進來後,兩母女便摟在一起失聲痛哭起來。

  盧氏哭的是壓抑了十二年的痛苦,遺玉哭的則完全是一顆疼的發麻的心。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七章 先不告訴你

  娘倆斷斷續續地哭了小半個時辰,直到眼睛也腫了,聲音也啞了,喉嚨也乾了,盧氏首先停了下來,側頭藉著明滅的燭光看清遺玉「慘不忍睹」的小臉,一顆冰涼的心漸漸回暖。

  遺玉又抽抽搭搭了半天,方才發現就剩自己一個在哭了,接過盧氏遞來的帕子狠狠擰了把鼻涕,斷斷續續道,「娘……娘不哭了……也不……也不知會我一聲。」

  盧氏差點被她逗樂了,抽回帕子直接躍過她下了床,就著屋內面盆洗了幾把臉,再將帕子擰淨,回到床邊輕輕擦拭著遺玉的小花臉。

  「娘。」遺玉的嗓子早就乾的冒煙,這會兒喊出聲音啞啞地跟隻初生的小貓似的,惹得盧氏心下一片柔軟,輕輕應了她一聲。

  「娘。」遺玉又叫,她再應,如此幾回,盧氏臉上漸漸有了笑容,伸出食指在遺玉擦淨的額頭上點了點。

  「可是看娘丟了次臉,竟在你面前哭成那樣。」

  遺玉見盧氏此時神色柔和,半點也沒了之前的郁氣,心中一喜,笑著回道,「娘只傷心這一次,今後再有煩心事沒人講,都說給我聽可好?」

  盧氏輕輕應了,從一旁几案上倒了一杯早就冷掉的茶水遞給遺玉,自己也喝了一杯,冰涼的茶水入喉,剛好解了那股乾澀之感。

  喝完水她又重新躺在床上給遺玉掖好被子,輕聲說道:「也不知怎地,同你講過,又哭了這麼一場,現下感覺好多了……只是娘還沒講完,你可還想聽麼。」

  遺玉肯定是想繼續聽下去的,可是她又害怕再惹盧氏傷心,不由猶豫道,「娘若是心裡難受,還是別講了,反正我已是清楚了大半。」

  盧氏聽她這麼說,輕輕搖頭後,又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方才緩緩開口,「就在你大哥被你爹打暈後,安王卻開口了……」

  燈火通明的後院。見到盧智暈倒後,盧氏哭喊著掙脫開拉扯她的下人,將倒在地上的盧智小心摟在懷裡,抬頭去求她丈夫饒了兒子,卻只得到對方冰冷地眼神,和一把橫在他們母子面前地利劍。

  就在雙方僵持下,一直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安王卻開了口。「小孩子不懂事,罰了就是,何必如此動怒。畢竟是你地嫡子。」

  得了安王這句話,盧智總算被留了一命,可是緊接著卻被他爹關進了祠堂裡。又命了下人牢牢看管,三日不得讓他飲水食飯。

  盧氏當場便暈了過去,等到再次醒來已經是後半夜,她的奶娘任氏哭著將盧智已經被綁了關進祠堂的事情告訴了她。盧氏在多番刺激下早已是筋疲力竭,但還是強提了口氣去找了她丈夫,想求他放過兒子。要知道,三日不吃不喝,又是在這夜寒露重的秋季,就算是個成人也難活地成,更何況是年僅五歲地孩子。

  但是現實卻再次打擊了盧氏——她地丈夫待在麗娘地院子裡,任懷著身孕地她在院外跪了整晚,連她一面都不見。盧氏心冷之餘,便生了救出兒子再離去的心思。

  剛巧當夜看守在祠堂外面的兩個下人,其中一個就是盧氏的奶娘任氏的兒子,他們一家子都是盧氏從盧家帶來的下人,盧氏將賣身契還給了他們,順利地把盧智悄悄救了出來。

  趁著天還沒亮,盧氏便收拾了細軟,帶著兩個兒子在任氏母子的掩護下逃了出來,又在長安城南租了馬車,一路朝蜀中行去。

  「後來一路顛簸,娘總算定居在靠山村,卻提前了一個月生下你,害的你痴傻四年,所以娘有時才會後悔,若是當時沒那麼衝動,再好好求求你爹,也不會讓你白白受那罪。」講到這裡,盧氏嘆了一口氣,將瞞了這麼多年的事情全部講出來,在傷痛之後,卻意外地有了輕鬆之感,只是想到遺玉小時候的痴傻,還是難免自責。

  「娘,那又不是您的錯,況且我不是早好了麼?」遺玉心中再一次慶幸自己的穿越,不然任這身體一直痴傻下去,盧氏還不定怎麼自責呢。

  盧氏低低應了一聲,摟著她的手臂緊了緊,「玉兒,那日在珠寶鋪子裡遇見的婦人,就是麗娘,雖然已經有十幾年沒見,可她那模樣,我卻是半點也認不錯的。」

  遺玉早就猜到那日沁寶齋中女子的身份,現下又聽盧氏坦言,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卻不想盧氏下一句話更是驚到了她,「還有,咱們買首飾那日,我、我見到你爹了。」

  遺玉一下子又從床上坐了起來,磕磕巴巴地問道:「見、見著誰了?」

  盧氏眼中閃過一絲脆弱,「我見到你爹了,就在馬車上那會兒,雖然只是一眼,但我認得那就是你爹。」畢竟是夫妻一場,又曾經那般恩愛過,就算時間磨去了那份感情,卻無法消去記憶中的酸甜苦辣。

  遺玉好半天才平復下心中的驚異,難怪從那日起盧氏就開始反常,她只當是又見著了那個麗娘,沒想到卻是那人!

  「娘,我爹、爹他到底是什麼人?」盧氏一開始就沒有明講那人的名字,只是一直指代著,遺玉那會兒聽的仔細,並沒有多問,現下卻又被盧氏勾起了好奇心。

  盧氏面色一陣複雜,皺眉思索了片刻,還是輕嘆道,「娘不告訴你,也是有原因的,這事還得娘等同你大哥商量了,再決定要不要告訴你。」

  遺玉見盧氏實在不想言明,也就不再追問,乖乖地又靠著她躺了下來,母女倆手拉著手,捂在被窩裡說些貼心話。

  「娘,您心情好些沒?」

  「嗯。」

  「娘,二哥那時才四歲吧,怎麼他也知道這事兒啊?」

  「小時他怎麼會記事,只因為他老是喊著要爹,你大哥又對那時事情印象太深,所以便背著我同他講了好些當年的事情,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晚了……」

  「娘,您說你們瞞了我這麼些年,是不是挺累的啊?」

  「……」

  「娘,我越想越覺得心裡發悶,二哥那麼笨都可以知道,我這麼聰明卻被瞞了那麼久。」

  「……」

  「娘,您睡了嗎?」

  盧氏閉上眼睛不再理會一直在她耳邊嘮叨的遺玉,伴著她嘟嘟囔囔的聲音,幾日來頭一次平靜地進入了夢鄉。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9:21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八章 被當樂子了

  盧氏當晚睡了個好覺,只是遺玉卻糾結了一個晚上,她越想越覺得自己大哥和娘親當年憋屈,仔細回憶了幾遍盧氏的講述,卻都沒能找出什麼蛛絲馬跡來,唯一一點,便是盧智被認定「推」芸娘下水的事情。

  照盧氏說,那時候盧智還小,又在當時受了驚嚇,根本想不起來具體的事情經過了,可他卻認定芸娘不是自己推下水的。盧氏自然是信兒子的,遺玉也相信他大哥,就算不信他大哥的人品,也該相信他大哥的智慧吧,雖然只有五歲,但三歲的小孩子做壞事還知道背著大人呢,他怎麼會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去「殺人」。

  壞就壞在盧智當時確實是被很多人看到推人的行為,他們身邊的「作案」範圍內又沒有別的人,就連那個嫌疑最大的麗娘也離他遠遠的,還一口咬定是他把芸娘推下水的,偏偏麗娘受寵,害盧智差點被盛怒又輕信的「死鬼」爹爹殺掉。

  不過說來說去最可憐的還是芸娘,活生生的一屍兩命,就死地那麼不明不白的,連個「真兇」都沒找到。

  遺玉在床上翻了個身子,將瓷枕移開,拿過軟墊來枕在腦下,心裡有些發冷,她已經十二歲了,不得不面臨這個時代的一個嚴重問題——三妻四妾。

  這個朝代的男人除了皇帝,最多可以娶七個老婆,一髮妻、倆平妻還有四個偏妾,有些個喜歡拈花惹草的還在外面養著不給名分的,就像他爹,在外面養著的兩個女人最後還是被領了回來,雖然只是妾室,但卻比不受寵的大老婆活的要滋潤地多了。

  說是妻妾等級分明,可是歸根結底還要看男人的心在哪,雖然當朝對女子要求比起清明來說要寬鬆的很多,但女人始終都是男人的附庸,是隨時可能被厭惡和失寵的。

  那她呢,再過幾年,她也就到了該出嫁的年紀,難道也要忍受同其他女人分享一個丈夫麼。

  伴著這個讓她困擾的問題,遺玉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地睡著。

  遺玉這覺睡醒之後,已經是天白大亮,她睜眼便覺得酸澀難忍,腦子暈暈乎乎的,嗓子也乾的發疼,等到那股暈乎勁兒過去,才慢慢從床上坐了起來,從床邊小案上的茶壺倒了杯水,竟然還是溫的。

  溫熱的茶水流入喉間,略微緩解了她此時的不適。遺玉靠在床頭,閉著眼睛又回想一遍昨夜同盧氏的談話,柳眉之間皺了又開,握著茶杯的白嫩小手緊了又鬆。

  「醒了?」盧氏一手托盤,掀起簾子走了進來。

  遺玉睜開仍是酸澀發脹的眼睛扭頭衝她可憐兮兮地一笑。「娘,眼睛疼,嗓子也疼。」

  盧氏笑著走了過來,將手中托盤放在床邊小案上,「可不是該疼呢,昨個兒嚎了半夜,不難受才怪。」

  盧氏說著便取了托盤上冒著熱煙的薄荷茶遞給她。待她喝完又去擰了條熱毛巾回來小心搭在她眼睛上,「可是餓了?」

  遺玉輕輕搖頭。

  「那就再睡會兒,等午飯好了,娘再喊你起來。」盧氏的聲音柔柔的,一隻手輕撫在她頭頂。

  遺玉剛才看見她臉上輕鬆的笑意,放心之餘便在她的輕輕撫摸下又睡了過去。

  太極宮從霜殿

  偏殿之中,一身橘紅金彩曳地繡裙的少女歪坐在波斯絨毯上,手中撥拉著身旁銀盤中嬰兒拳頭大小的紅果,直至捏了一顆看似硬實的,才撿了起來。

  少女身前一丈遠處橫跪了一排八名宮女太監,個個小意地雙手撐地、腦袋微揚,好讓頭頂上的托盤不至於掉落。

  「嘭!」地一聲,少女朝著他們其中一人使勁砸出手中那顆紅果,可惜沒有丟到托盤裡,反而慘兮兮地砸中了那名小宮女的額頭,頓時鮮紅的果汁流了那宮女滿臉。

  見到少女並未砸中,跪在地上的宮女太監身子皆有些微微發抖,果然下一刻那少女嬌美的小臉上變得猙獰起來,雙手胡亂抓起銀盤中的果實朝他們身上砸去,一邊砸,嘴裡還一邊罵著。

  「賤人!該死的賤人!以為把我養在這殿裡,我高陽就真成了她的女兒不成!痴心妄想!還敢當著父皇的面訓斥我,你們這些該死的奴才,方才她那般辱我,卻連個敢出聲的都沒有,我要你們何用!」

  吼到這裡,她乾脆將手中空空的銀盤使勁兒地擲向了對面一名容色秀麗的宮女面上,那宮女也不敢躲,任盤子猛地砸在臉上又「嘭」地一聲反彈開來,清秀的小臉上兩道刺紅的鼻血緩緩流了下來。

  「公主息怒。」包括這名正在流血不止的宮女在內,八人齊齊撲倒在地,臉貼地面。

  長孫嫻和柴天薇被宮女引進來時,剛好看到的就是這幅公主大怒的場面,兩人面上表情不一。

  柴天薇快一步走了過去,一張可愛的小臉上滿是笑容,「表姐這是怎麼了,誰惹你生這麼大的氣?」

  高陽看見來人,稍稍平息了心中怒火,輕喘了一陣才重新坐回地毯上,咬牙切齒道,「還不是楊妃那個賤人!」

  柴天薇扭頭同長孫嫻交換了一個眼神,繼續道,「今日是你生辰,她還來找你麻煩?」

  不說還好,這麼一提,高陽面容又是一陣扭曲,「那個賤人!就是專挑了這個時候來的,她當著父皇的面斥責我在母妃忌日大擺宴席,害的父皇將我好一頓罵!她還有臉在我面前提起母妃,若不是——」

  「公主!」長孫嫻適時開口打斷了高陽的話,又對柴天薇皺了皺眉,這些宮廷私密可不是她們能隨便聽的。

  柴天薇收到了長孫嫻的示意,忙又笑嘻嘻地蹭到高陽身邊坐下,一手扯了她的胳膊親暱地拉著,「表姐別生氣了,這都申時了,你怎麼還不換衣裳,人家盼你的生辰宴都好久了呢。」

  高陽聽到宴會的事情,被氣的通紅的面色好了一些,「哼,今天晚上咱們可要好好玩玩,找些樂子,也去去我身上的晦氣!」

  長孫嫻輕移蓮步,坐在她們身旁的繡墩上,柔美的小臉上神情淡淡,「有什麼好玩的,不過是些往日的把戲。」

  高陽見她拆台也不生氣,反倒是一旁的柴天薇眼珠子轉了轉,「表姐,你上次和我說今日帶了那東西出來給咱們瞧瞧,可是真的?」

  高陽嬌哼一聲,「自然是真的,放心吧,我已先派人先送往芙蓉園去了,晚上就給你們開開眼——對了,我還請了幾個庶民來,若真是無聊,咱們也能耍著他們玩一玩,你不知道,那個傻小子現在越來越有意思了,不光敢對我頂嘴,還會發火呢。」

  柴天薇立馬來了興趣,輕輕搖了搖高陽的手臂,「快跟我說說……」

  坐在一旁的長孫嫻端著宮女奉上的茶盞看了看嬉笑的兩人,又冷冷掃向仍跪在一旁的一地宮人,瞥見遠處一團觸目的鮮紅,眼中升起淡淡的厭嫌。



第一卷 初至 第六十九章 芙蓉園夜宴

  一輛外觀普通的馬車正緩緩駛向長安城南的啟夏門,車廂裡坐著的正是趕赴芙蓉園參加宴會的盧家三兄妹。

  盧智正在給兩人講著入宴的注意事項,盧俊大咧咧地時不時插上兩句話,遺玉則乖乖地坐在盧智身旁,任他說一句,自己便應一句。

  對於盧智,遺玉現今在敬重的同時又多了幾分憐惜,只要一想到盧氏講述的那段往事,她就很難抑制住心中淡淡的酸澀。

  盧智這時還不知道盧氏已經把當年之事全數告訴了遺玉,見她眨巴著一雙大眼望著自己,納悶地伸手掐了掐她的小臉。

  因公主的生辰宴要舉行到深夜才會結束,她同盧氏在幾日前已經商量好,宴畢她先在長安城暫居一夜,等第二日再同盧智和盧俊一起回家,介時再開誠布公地同兩兄弟就那位爹爹一事好好談談。

  兄妹三人在曲池坊北下車,步行上了雁影橋,一路走來盧智見到了幾張熟人面孔,都只是簡單點頭招呼。走過長長的雁影橋,在橋頭宮人的引路下他們一路經過幾處華苑香閣才到了公主宴請的地點——芳林苑。

  此時已是華燈初上,遺玉一進到苑中,四周環境陡然變化,眼前一條大甬道兩旁,數以百計的五彩蓮燈遠遠掛去,耳中隱隱府樂歌聲,再往前行,鼻尖漸有撩人薰香,又聞樂聲中摻雜的男女嘩笑聲。

  直到踏上一地紅毯,走上幾十級台階,耳中樂聲笑談聲逐漸清晰,眼前浮現的一幕端的是無比奢華。

  兩側四排宴席上擺的是各式魚肉蔬果,席間每隔三座便有一根半人高的細體彩繪立柱,上置拳大的一顆夜明珠,露天宴席上空儘是縱橫交錯的上等紅繚紗,席西設有一樂台,叮呤仙樂如泉水般流洩而出。

  席中已近滿座,賓客或與鄰座交頭接耳,或起身到他席敬酒歡言,手捧各式佳餚的粉妝宮娥垂頭來回在席間進退。

  遺玉一眼便看到了正北處主席位上托腮而坐的少女,一身洋紅搭金的華麗宮裝將她襯托地嬌豔無比,她身側各坐了一名華衣少女,一個正端坐輕搖玉杯,一個則湊在宮裝少女耳邊說些什麼。

  高陽這場宴會請的大多是現今太學館地學生,都是些十五六歲地少男少女。也有幾位師者在座,卻都遠遠隔開了。

  將攜來的禮物交給迎上來地小太監,又被他照著盧智地帖子上尋到三人地座位,卻沒想竟是在主席位左側第二席。離那高陽也只有十步之遙。盧智和遺玉皆是有些訝異,就連盧俊都微微皺起了眉頭。

  正懶懶回應著柴天薇的高陽餘光瞄見正要入席的盧家兄弟。立馬揚聲喊道:「智哥哥!」

  一時間滿座賓客全都朝著剛入宴的兄妹三人望了去。

  畢竟是堂堂公主的生辰宴會,身為平民的他們也不好過於樸素,兩兄弟皆著了上等絲綢面料製成的同款不同色的深衣,衣襟袖口處的鑲紋均為盧氏親繡,雖比不上描金拋銀的華服,卻在兩兄弟一俊一秀的外形映襯下,生生拔高了一籌。

  女客中有不少識得兩兄弟的,今夜見了他們不同以往的著裝,不少都頰飛紅雲,有些膽子大的,更是同鄰座的小姐妹指點著他倆笑談起來。

  遺玉則比在座衣著華麗的女客們要顯得要素淨許些,頭髮清雅地盤了蝶髻,僅選了那套蝶藍首飾的一支珠釵別在髻上,寶藍色的蝴蝶剛好露出耳側,襯映著她白潤的小耳朵上那隻銀色點珠蝶形耳墜輕盈欲飛。

  一襲鵝黃素褶長裙,上配窄袖蔥綠短襦,臂彎處鬆鬆搭著一條藍彩輕紗披帛,更襯她身形嬌纖。

  聽到高陽的喊聲,遺玉轉身看去,恰迎一陣微風襲來,長長的藍紗披帛輕輕被托起,耳垂上的蝶翅在空中劃過一道銀光,身側彩柱上那顆夜明珠的柔光映在她俏麗的小臉上,一瞬間,她的身姿仿若一隻蝶影劃過了在座許多人的心間。

  這一幕落在高陽眼裡,就不那麼是滋味了,她從沒見過遺玉,雖總聽盧俊在她面前誇誇其談,對遺玉的印象也不過停留在面貌清秀又識得幾個大字的小戶農女上。

  之前邀請盧家兄弟時順帶上了他們的妹妹,也不過是她一時興起罷了,這她幾日瘋玩起來早就把這事情忘在了腦後,現下看見兩兄弟身邊這嬌俏少女,才想到有這麼一回事。

  看著眉眼仍顯稚嫩可難掩嬌態的遺玉,想著盧俊言猶在耳的誇讚,少女高陽的心中奇異地升起了一股不滿來,尤其是遺玉回頭看著她的那雙晶亮大眼中,竟然半點也不帶敬意,只是那麼淡淡的,微微的一笑,就彷彿此刻望著的不是她這個高高在上的公主,反倒像是個尋常的陌生人一樣。

  心裡不舒服,高陽面色自然也難看起來,盧俊盧智聽見她的叫聲頓了片刻便走了過來,停立在高陽席前對她躬身輕拜,各說了兩句祝詞。

  冷著一張小臉的高陽抬眼瞥了他們一下,餘光卻瞄向掩在兩人身後垂頭而立的遺玉,見她連句祝詞都不上來講,更在心裡落實了她的不敬之罪。

  若是遺玉知道高陽此刻心中所想一定會大呼冤枉,來這裡之前盧智為了以防萬一,特地交待了她不用出聲,一切任由哥倆應酬,因此她才站在他們身後一語不發,卻不想就這麼簡單地被高陽看不順眼了。

  盧智抬頭看見高陽面上的陰色,又見她視線望著的方向,心中咯噔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多想,就聽高陽已經冷笑著開了口:

  「躲在你們後面的就是那個什麼小玉了吧,平日總聽盧俊吹噓,怎地今個兒來了,反倒藏頭露尾起來,是她見不得人,還是不想見本宮?」

  聽到高陽自稱「本宮」,就連遲鈍的盧俊也察覺到了對方的壞心情,下意識地往盧智身邊站了站,倒把遺玉遮地更嚴實了。

  沒曾想這一舉動卻一下子就把高陽惹怒了,她重重地將手中盛酒的杯盞摔了出去,恰落在盧俊的腳邊,酒水瞬間濺濕了盧俊的衣擺。

  剛才還觥籌交錯的宴席上頓時變得鴉雀無聲,席西的樂師停止了敲打,端盤送碟的宮女太監也都跪了一地。高陽的脾氣在座的不少人都領教過,就算沒有親眼見過的也都聽人說過,當下各式目光投在了站在主席位前三兄妹身上,有同情的,有幸災樂禍的,亦有看好戲的。

  遺玉低頭看著從盧俊腳邊滾落到自己跟前的玉杯,第一個反映是這杯子還真結實,第二個反映便是莫名其妙。她自然是不清楚高陽的心理,雖聽兩個哥哥說過這人刁蠻任性又易怒易暴,可只憑著盧俊多次同她鬥嘴卻安然無恙,遺玉下意識地並沒有將她想地多壞,現下再看,卻是心頭一緊。

  高陽有些尖銳的聲音在這一片寂靜中響起:「既然不願見人,那要臉何用,來人——」

  就在高陽一句「要臉何用」講出口後,盧家三兄妹均是面色一緊,心道不妙。卻不想沒等高陽把話說完,在這席間卻響起了另一道人聲,生生打斷了她尚未脫口的命令。

  「還當就我來的遲,原來已經有三個來遲了被罰站的。」

  眾人皆朝著出聲之人看去,心道是誰這麼大膽子竟敢應生生地插了高陽的話,三兄妹也都聞聲回頭望去。

  就見一人單手撩擺踏上最後一層台階,緩緩步入席間,一襲白底鎏銀綢衫,腰扣紫玉雲紋銀帶,髮挽靈芝竹節玉簪,面若冠玉,身形修纖,體態瀟灑,品質翩翩。

  遺玉靜靜地看著這人在一片蓮燈照耀下含笑走近,眼中閃過一絲迷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9:38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章 全是熟人

  正在盛怒中的高陽被人搶了詞,一時卡在那裡,小臉憋地通紅,待要發飆,卻在看見來人後瞬間蔫了下去。

  若說她堂堂高陽公主在這世上還有不能惹的的人,除了當今皇上,便只有兩個,一個是她四哥,另外一個就是眼前正緩緩朝她走來的翩翩公子,四哥是她不敢惹,這個則是她不想惹。

  「表哥。」高陽乾笑著喚了一聲來人,一直坐在她身旁的柴天薇則乾脆站起身子,兩步小跑過去,拉住來人一隻衣袖就要將他往高陽那席上帶。

  「若瑾哥哥,同我們坐一起吧。」

  杜若瑾不著邊際地扯回了自己被柴天薇拉在手中的衣袖,對她微微一笑,而後轉身衝著盧智點頭道,「盧兄。」

  此時盧智清俊的臉上已沒了剛才的緊繃,抬手一揖,「杜兄。」

  盧智是經過杜如晦的舉薦才進了國子學唸書,期間雖不常來往,可也認得這位同在太學館讀書的杜家大公子,兩人雖不同班,但因每次歲考都是名列前茅,自然沒少聽說過對方的事蹟。

  遺玉在聽到那聲「若瑾哥哥」後,才認出了對面這人,一些記憶片段瞬間湧上心頭:三年前在宿館門前掩唇輕咳的蒼白少年,輕鬆地打發走了那幾個紈褲子弟,而後是淺淺一笑擺手離去的背影。

  時隔三年,這卻不是她第一次見這人,前不久她在學宿館後門看見的那個白衣公子亦是他,難怪當時她覺得眼熟,只是怎麼也想不起來。

  「表哥,過來坐!」高陽接到柴天薇頻繁送去的眼神,撇撇嘴,提聲喊過了正在同盧智講話的杜若瑾。

  聽到她的喊聲,杜若瑾對盧智無奈一笑後,便轉身去了她那席,剛剛坐下便又聽高陽衝著盧智笑道,「智哥哥也快入席吧,今天有不少好玩的呢。」

  盧家三兄妹身體皆是一僵,遺玉嘴角微抽,心道這高陽公主果然有病。整個的間歇性抽風,剛才還對他們橫眉冷對的,這會兒又甜甜地喊上「智哥哥」了。

  隨著盧家三兄妹的入席,樂聲和笑談聲漸漸響起。兩名宮娥快速地清理了地面上剛才高陽扔酒杯造成的污漬,宴會又重新恢復了剛才地熱鬧。若不是盧俊衣擺上地潮濕,遺玉會認為剛才地衝突根本不曾發生過。

  雖仍有各色目光投向三兄妹所在地席位,但此時他們卻沒心思去理會這個。

  盧俊地臉色很不好看,遺玉輕聲問了他幾句卻換來他一個苦笑,「都怪我,要不是我總在她面前講你的事,她也不會……」

  遺玉聽著他地自責,心裡也不是個滋味。雖然她從穿越到現在已經過了八年,這卻是她第一次接觸這個朝代最上層地人群,原以為只要老實點就會平安無事,誰知乖乖地一句話不說也能被人挑出毛病來。她是不清楚高陽公主為什麼看自己不順眼,但剛才對方地怒火卻著實讓她「天真」地大腦清醒不少。

  這裡不是天高皇帝遠的靠山村,亦不是平靜安寧的龍泉鎮,這裡是長安城,是離天子最近的地方,是達官貴人遍地可見的地方,階級性質在這裡猶為突顯,就在剛剛,若是沒有杜若瑾突如其來地打斷,那高陽一怒之下會將她怎樣?

  微微打了一個寒噤,視線悄悄投向正北那席,滿身金翠的高陽肆意的笑容,半點沒有剛才的狠厲,卻讓她打心眼裡發冷。

  「小玉,小玉?」盧智的輕喚讓她回過神來,衝著他強扯出一絲笑容,落在對方眼裡卻有著說不出的虛弱。

  盧智眼光一閃,輕輕握住遺玉放在桌上的那隻有些冰涼的小手,放低聲音道,「小玉別害怕,大哥不會讓你有事的,總有一日……大哥絕不讓你再受這樣的委屈。」

  遺玉鼻子一酸,低頭閃過眼中的水光,抬頭再次沖盧智一笑便扯開了話題,「大哥,剛才那人是誰啊?」

  盧智掩去微冷的目光,換上一副溫和的笑臉,「那是杜大人的長子,也是太學館的學生,大哥同他有過幾面之緣,這人……」

  聽完盧智的講述,遺玉再次被這個混亂的朝代給震著了,歷史上高陽公主的親媽是個謎,可是到了這裡人家再不是母不詳了。杜如晦的親妹妹——蓉妃,便是生了高陽的正主,只是這個妃子比較倒霉,在生下高陽的當天就掛掉了,大概也因為這點,當今皇上才對高陽寵愛有加,態度縱容。

  杜若瑾,若瑾,瑾,美玉也,似美玉一樣的公子,這個名字實在取得貼切,只是她初次見這少年時候,對方明明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樣,怎麼現在看著除了瘦一些,倒不像是身體有什麼問題。

  兩兄妹低聲交談的功夫,盧俊則在一旁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悶酒,直到他身形都略微有些不穩,盧智才發現不對勁,越過遺玉伸手奪下他手中的酒杯,又將酒壺拿到自己這邊,輕輕一晃——空的。

  「盧俊。」盧智的神色不大好看,來時他已經再三交待過,他們三人今夜如非必要,皆不許飲酒,可酒量本就不好的盧俊卻生生喝了一壺,這會兒臉色都開始泛起不正常的潮紅來,顯然是一副喝多的模樣。

  遺玉從沒見過盧俊飲酒,當下難免擔憂地輕輕推了推他,「二哥,你沒喝醉吧?」千萬不要,喝醉酒的人多少都會有些壞毛病跑出來,她可不想剛剛被撫順了汗毛的高陽再次炸起來。

  「嗯……沒,沒、沒醉……嘿嘿……」

  遺玉連忙扯住想要站起來的盧俊,心道:沒醉還這樣,那醉了還了得。

  盧智輕嘆一口氣,伸手招來一名宮娥又取了壺酒,示意遺玉同他換個位置。

  遺玉雖不明白他大哥想幹什麼,但還是老老實實地讓出了地方,卻不想盧智剛在盧俊身旁坐下,就將案上酒杯倒滿塞進了盧俊的手裡。

  「全喝了。」

  遺玉眼睜睜地看著盧俊又灌下了滿滿五杯水酒,這才一把抓住盧智的手臂,「大哥,你幹嘛呢?」

  盧智扭頭看了她一眼,解釋道,「他若是半醉,絕對會惹事,若是全醉了——」

  「嘭」地一聲,盧俊整個人都趴到了矮案上,閉上眼睛一動不動的。

  看著盧智丟過來一個「就是這樣」的眼神,遺玉乾乾笑了一聲,只覺得心頭的壓抑之感頓時消去了大半。

  盧智正替盧俊擺好扭到的手臂,頭頂一道陰影照下,抬頭便見一張面帶譏笑的臉,壓住皺眉的欲望,淡淡問道:

  「有事?」

  「瞧你說的,沒事小爺就不能過來敬你杯酒麼?」

  遺玉只看了一眼站在他們席前的少年,便將目光移開,垂頭思索著,怎麼這人眼熟的很。

  「長孫止,我想咱們還沒熟到敬酒的地步。」

  盧智的話剛說完,來人便將身子壓低,停在他面前半尺處咧出一個獰笑,低聲道:「盧智,我治不了你,自然有人收拾你,剛才公主發那麼大的火,你以為她就能這麼算了,這是杜若瑾那病秧子在,等下宴畢——」

  說到這裡,來人又直起了身子,哈哈一笑後,轉身朝自己的席位走去。

  暫且不提盧智面上變幻的表情,遺玉又在心裡糾結了,從他大哥喊出這人名字後,她就將對方認了出來,長孫止……三年前在學宿館後門那個紈褲子弟頭子。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一章 鬥籤

  遺玉待長孫止走遠,才輕扯了一下面無表情的盧智,「大哥,這人又是誰?」

  盧智輕皺眉頭,「是長孫大人的三子,也是在國子學唸書的,不過去年因歲考太差,從太學院被調到了四門學院,大哥升到太學院,頂的便是他的名額,大概就是因為這點,他閒來無事才喜歡找我麻煩。」

  長孫大人!遺玉心頭一跳,脫口道,「是那位國舅的兒子?」長孫無忌,當今皇后長孫氏的親哥哥,官居尚書左僕射,位同宰相。

  見盧智點頭後,遺玉心下更驚,「那大哥你——」

  盧智伸手制止了遺玉的話,低聲安慰道,「無事,他只是長孫家的庶子,因性格頑劣不喜讀書多為其父厭煩,長孫家中家教甚嚴,不會任他惹事,剛才他那模樣,你只當見著瘋子便是。」

  在他看來,比起在學裡的惡作劇和找麻煩,剛才長孫止頂多算是威脅的行為已經很是收斂了。

  原來是庶子,遺玉一顆心放了下來,妾生的兒子本就沒多高的地位,那長孫止也不過是仗著家中有個位高權重的老子才這般猖狂,不過剛才聽他提到杜若瑾的名字,還惡意地稱其為病秧子,若是三年前那個體弱少年還說的過去,可眼下那正在輕笑飲酒的人,面上並無病態啊。

  「看什麼呢?」盧智輕拍了一下遺玉的小腦袋,順著她的目光朝北看去,而後笑道,「杜公子的確是個俊秀人物,連我小妹都免不了要多看幾眼,可惜——唉,不提也罷。」

  遺玉聽了他前半句話大感冤枉,又被他一句「可惜」勾起了好奇心,見他就此打住,疑惑道,「可惜什麼,大哥怎麼不說了。」

  盧智並不回答,自顧夾了菜吃,遺玉心知他是不願效那長舌婦人背後議人,也不勉強,伸手取了沉甸甸的銀頭箸,小口嘗起菜餚來。

  沒吃幾口,就聽耳邊的嘩笑聲漸漸小了下來,再抬頭一掃,便見高陽不知何時從席上站了起來,舉起手中玉杯,嬌聲道:

  「今日是我高陽十五生辰,能與各位同慶,實是歡欣,來來,大家共飲此杯。」話畢她便將酒杯湊到紅唇下,一飲而盡,又將空杯展與人前。

  見此情景,在座賓客皆長身而起,舉起手中杯盞,揚聲喝道,「賀公主芳華!」雖聲音不甚齊整,但湊在一起卻也高亢嘹喨。遺玉作勢將酒杯往唇邊湊了湊,眼瞼微抬,看向一臉嬌笑的高陽。不論她先前作為,此刻這位公主殿下確實是身帶尊貴之氣。

  高陽見眾人飲盡方才將玉杯置於案上,又兩手合在一處輕拍兩下,只聽西席樂台所奏曲調陡然變音,兩行身姿窈窕地舞女輕快地步於席間空地處,隨著優美的樂聲緩緩舞動起來。

  在座不少血氣方剛地少年,難免目不轉睛地盯著眼前個個姿容佳好的舞女,遺玉撇撇嘴,偷看了一眼側頭不語的盧智。見他雖也在觀賞舞蹈,但眼中卻冷靜依舊,暗嘆一聲自家大哥真是好定力。

  這段舞跳了有半個時辰都不止,原先凝神觀賞地人也都漸漸再次相互交談起來。遺玉一邊同盧智說些閒話,一邊暗自替席間香汗津津的舞女們喊累。這哪裡是跳舞,運動量都快趕上馬拉松長跑了。

  好不容易等這群舞女們退下了,又換上一對短打衣裝的少年,各提一把長劍,音樂聲一陣鏗鏘,兩人便「對打」起來,遺玉看了半天才明白這是雙人劍舞,暗道難怪他們出手沒什麼力氣,原來只顧著姿勢好看了。

  之後又有幾個節目,除了一些江湖技人表演的雜技,不是群舞就是獨舞,遺玉無聊地快要睡著的時候,正在席中轉圈的舞女才終於停下襬了最後一個姿勢。

  主席位上,柴天薇趴在高陽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喝了幾杯酒而臉色嬌紅的公主殿下便又伸手輕拍幾聲,那台上的舞女退下,不逾片刻就有幾名宮娥手各自手捧一隻竹筒穿梭入賓客席間。

  遺玉看著盧智面色平靜地從一名宮娥躬身遞到他們這席前的竹筒中抽了一支木籤出來,而後那宮娥又轉至下一席上。

  盧智扭頭迎上遺玉疑惑的眼神,伸手遞過那根綠頭籤給她,解釋道,「這根綠頭的是行籤,上刻有不同的數字,專供客人抽選,公主作為主人,手上又有同等數目的紅頭的擇籤和少量金頭的令籤,咱們先抽了行籤,等下公主再選了同樣刻有數字的擇簽,凡是被抽中的,皆要繼續親自選了金頭的令籤,據上書的指示做一件事情才行,最後令籤使完,主人便會擇一位完成令籤最優者送上綵頭。」

  遺玉點點頭,將手中一指寬窄的的扁平木籤翻過來一看,果然見底端刻有「十七」兩個黑體小字,抬頭看去,只見在座賓客每席皆有一人手持一支六七寸的長籤,再看高陽面前的矮案上,不知何時多了兩隻雕花竹筒,一隻筒內插著密密的紅頭籤,另一隻筒內則是了了幾支金頭籤。

「這叫做鬥籤,據說是高陽公主最先出的點子,現下卻是高官女眷們閒來無事最喜用來打發時間的樂子,我也是頭一次見到。」

  遺玉有些擔憂地問:「那令籤上的要求不會讓人為難吧?」

  盧智輕輕搖頭,不確定道:「聽說都是些吟詩作對之事,就是不知公主的令籤有何不同。」

  遺玉待要再問,就聽席上傳來高陽的笑語聲,「在座共四十八席,每席擇一人得籤,加上我這席上的兩支,共是五十支行籤,不過我今日只準備了十支令籤,這綠頭籤都在你們手中了,各位可要看好上面的字數,等下被我抽中想要賴賬可是不行的。」

  主席位上,高陽一臉嬌笑地飲了口酒,而後伸手在紅頭籤筒上撥捻了一陣,直到所有賓客的目光都移至她手間,這才輕輕抽出了第一支擇籤來。

  「三十五。」

  高陽清晰地念出籤底的字數,眼中流波一閃,卻不見席上有人動彈,眉頭剛要皺起,就聽身旁一人輕笑道,「真是巧了,頭一個便是我。」

  坐在柴天薇身旁的杜若瑾緩緩起身,衝著眾人一比手中綠頭籤,底下不少人便開始低聲嘀咕起來。

  柴天薇輕輕拍著小手,在一旁湊趣,「若瑾哥哥今日可不許抵賴——快點快點,抽令籤!」

  遺玉側目看去,只見主席位上的杜若瑾輕輕彎身從矮案上金頭籤筒中取出一支木籤來遞給了高陽,對方只瞄了一眼籤文,便沖眾人道:

  「咱們今日的令籤有些新花樣,需得協作才行,我表哥這支籤上刻著『憑琴作畫』四字,看來是要先等我抽出這彈琴之人才行。」

  說罷她便飛快地又抽了一支擇籤出來,揚聲念道:「是個七!」

  席上眾人一愣,就見高陽身旁又一人站起,卻是表情有些不悅的長孫嫻。

  「是我。」長孫嫻將手裡的綠頭籤朝桌上一放,俯身抽了支令籤出來遞給高陽,

  高陽接過來一看,頓時樂了,拍了兩下矮案後才忍笑對著眾人道,「真是巧極,剛要尋這彈琴之人,便是叫她抽中『借景生琴』,那就勞煩嫻姐姐給咱們大夥彈上一曲吧。」

  話音剛落,便見席西兩名小太監小心翼翼地抬著一張古琴進了席間,又有兩人在琴旁布了一張紅木高桌,擺上文房四寶,以及作畫工具。

  看著長孫嫻起身裊裊走至琴旁,杜若瑾亦大步走了過去,平靜的眼中閃過一道彩光,面上笑容更深切了兩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9:51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二章 才子佳人

  曲江之上的芙蓉園在夜色中盛開,芳林苑內燈火通明,百丈紅毯之上賓客滿席卻不見半人言語,只有月色下婉轉動人的琴音繚繞人耳。

  紅繚紗帳垂下處,一襲月白素裙的柔美女子輕垂螓首,如玉的雙手在琴弦間撥捻,在她身側五步處立有一身姿修長的白衣公子,一手撩袖,一手握筆,伏案在紙間勾勒。

  遺玉單手托腮看著不遠處正合作應籤的那對俊男美女,腦袋裡剛蹦出一個「才子佳人」的念頭,就聽見席上漸漸了響起人們低聲輕語的類似讚美。

  她雖不懂琴音,可是也聽得出長孫嫻這曲著實優美動聽至極,這也算是她見到的第一個才色兼備的佳人了,不虧是大家閨秀出身,比起她這種「小家碧玉」來,確實要有「範兒」的多。

  只是不知為何,看著這對從各方面來說都十分映襯的男女,她的心裡奇異地升起一股彆扭的情緒來,皺眉壓下這種感覺,遺玉側身湊近盧智,小聲在他耳邊道,「大哥,這個長孫小姐彈琴真的很好聽。」

  盧智淡淡應了一聲,簡單回道:「嗯,長孫小姐的琴藝確實有名。」

  遺玉剛要再問,就見身後不知何時躬身走近一個太監,附在盧智耳側輕語了兩句,盧智面色一變,對那太監點了點頭。

  而後扭頭對遺玉低聲交待道:「大哥有事要離席一下,你乖乖待在這裡,莫要亂走。」

  遺玉知道此時不是多問的時候,便點頭任他跟著那小太監,趁著滿座賓客沉醉在才子佳人的風采中時,一路悄悄退了席,直到一身藍衣的盧智消失在她視線中,遺玉這才又回頭繼續欣賞俊男美女。

  等到長孫嫻一曲彈畢,杜若瑾也剛好落下最後一筆,兩名宮娥上前將桌上的畫紙小心拿起,緩緩展開在眾人面前。

  「好畫!好景!」

  「杜公子畫技果然絕妙!」

  席間頓時響起紛紛讚美聲。遺玉側目看去,只見三尺長地畫捲上,江水明月地景色躍然紙上,水墨之間栩栩如生,地確堪稱佳作。

  高陽坐在席位上,不顧一旁直撅嘴地柴天薇,揚聲笑道:「表哥和嫻姐姐果然默契。我聽那琴音已是似有景在心,而表哥這一副畫更是貼切無比,哈哈,這琴也彈了,畫也作了,我且看看下個是誰——十七!」

  高陽含笑舉著手中的紅頭籤,可半天卻都沒有人站出來。眾人見無人應答,皆扭頭看向鄰席。

  遺玉還在欣賞宮女展示的畫作,卻不想身邊猛然多出一隻手臂,從她身旁案上撿起了那支剛才被盧智撇下的綠頭籤。

  「在這呢!」

  遺玉看著本來還坐在她臨席上的一名少女,此刻正站在她身側高高舉起那支綠頭籤來,腦子一時間還沒轉過來彎,又聽高陽嬌厲的聲音響起:

  「過來取令籤!」

  遺玉怔怔接過身旁少女硬塞在她手中的擇籤,又被一把拉起來推了出去,踉蹌了幾步,站穩在席間空地上,察覺到滿座賓客打探的目光,抬頭看見不遠處高陽冷冷的眼神,這才恍然大悟。

  她猶豫了一下,而後躬身對著高陽行了一禮,開口道,「殿下,家兄方才離席,想必等下就回來了。」

  高陽拇指輕輕摩擦著玉杯邊緣,衝她眯眼一笑,「難道還要本宮等他不成,你過來吧,替你大哥抽一支籤,照著上面做了便是!」

  遺玉垂頭微微皺眉,側目看了看酩酊大醉的盧俊,再瞄了一眼面色不善的高陽,心下一苦,暗道一聲倒霉,步伐有些沉重地走上前去,躬身立在公主案前,取了一直金頭籤出來遞給對方。

  高陽飛快地從她手裡抽走那支木籤,待看清簽上所書,卻是面色一改,直接哈哈大笑起來,「真是有趣!太有趣了!」

  說完便將手中的金頭籤越過遺玉遞向她身後,遺玉只覺身邊一人靠近,剛聞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便聽頭頂傳來一人低笑聲:

  「確實有趣——那就勞煩盧小姐為我的畫添詩一首,可好?」

  遺玉直起身子,微瞪著遞到自己面前那隻握著令籤的大手,接過一看,只見上面用蠅頭小楷書了四字——倚畫賦詩!

  她嘴角微抽,掙扎了一下還是轉身對著高陽一禮,歉然道,「殿下,實是小女不善吟詩作對。」

  叫她作詩,作的好了太扎眼,作的不好高陽一定會找她麻煩,倒不如乾脆不作。

  「啪!」高陽一巴掌拍在案上,怪聲道,「不會?我聽盧俊說,你會的可多著呢,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給本宮面子!」

  遺玉垂頭暗自咬牙,心裡把多嘴多舌的盧俊罵了幾遍,方才消了火,她又不是受氣包,雖然已經意識到這個社會制度的殘酷,可被一個陌生人這樣斥罵還是心頭不爽的很。

  「本宮現在就告訴你!你要麼就給本宮賦詩一首,不然——你的兩隻手就都別要了!」

  站在一旁看著高陽發火的杜若瑾微微皺起眉頭,低聲勸道:「高陽,不要這樣。」而後又扭頭對遺玉和聲說:「盧小姐只需應個景便是,我畫的是景,作詩確實不難,令兄才學甚高,小姐就不必自謙了。」

  遺玉在心裡糾結了一下,這怎麼還和盧智有關係了,雖然是兄妹,可他才學好又不能代表自己才學也好行不,這不有盧俊那麼個活生生的例子在麼。

  高陽壓下面上的不快,長孫嫻走過來在她身邊坐下,皺眉瞥了一眼遺玉,倒了一杯酒遞給高陽。

  遺玉感覺到眾人投放在自己身上似是嘲笑似是諷刺的眼神,心中更苦。

  暗嘆一口氣,知道今晚自己若是不趁了高陽的意,恐怕下場會很慘,盧俊醉成那樣,盧智又不知道去了哪裡,眼下也只能靠自己了。

  這麼想著,遺玉腦袋輕揚,沖杜若瑾點了點頭,才對高陽恭聲道,「那小女就獻醜了。」

  話畢便轉身朝那張紅木高桌走去,兩名宮娥早已將杜若瑾的畫作重新平鋪在了桌上,遺玉輕撩起衣袖,露出小半截白生生的藕臂,待要下筆,卻聽高陽的冷聲再次傳來:

  「聽盧俊把你說的只應天上有似的,本宮對你寄望可是很高,若是等下讓本宮失望——哼!」

  遺玉轉身看向高陽那席,剛好對上這位公主殿下狠狠的一瞪,還有本來坐在柴天薇身邊的杜若瑾,也不知何時換到了長孫嫻的身邊,兩人正低頭交談著什麼,時不時露出點點淺笑。

  再掃視一圈滿座的賓客,不少人臉上都掛了譏諷的笑容,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她仰頭望了一眼天邊的明月,想著尚在家中等候的盧氏,心中點點苦澀和無奈頓時消散開來。

  她是不擅長作詩,現下也沒吟詩作對的心情,可是她卻沒忘記自己上輩子是幹什麼的,既然讓她賦詩,那她就好好賦一首給他們看!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三章 只此一詩

  夜間的涼風從曲江上徐徐吹來,紅毯之上繚紗飛逸,滿座賓客或笑或語,觥籌交錯間殊不知又添幾分醉意。

  立在紅木桌前的亭亭少女仿若未聞周邊時而傳來的嗤笑,專心致志地在紙上輕移素腕,輕啟的朱唇間緩緩溢出幾句模糊不清的碎言。

  高陽正同柴天薇交頭低語,講到一些趣處,難免嬉笑一番,餘光瞄見遠處紅毯上垂頭書寫的遺玉,臉上譏諷一閃,輕語道:「她當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等下若是壞了表哥的畫,我再給她好看。」

  柴天薇聽了她的話連連點頭,側目看著仍同長孫嫻低語的杜如瑾,眉頭微皺,揚聲笑道:「若瑾哥哥同嫻姐姐說什麼呢,讓我和表姐也聽聽可好?」

  長孫嫻但笑不語,倒是杜若瑾苦笑道,「還不是我那老毛病,前陣子嫻妹幫著尋了些雜書,正商量著明日去取。」

  柴天薇待要再問,卻見高陽突然站了起來,回頭一看,原是那剛才還在就案書寫的少女已經停筆退到了一旁,任兩名宮娥將那畫卷再次拿起。

  高陽眯著眼睛遠遠看去,冷聲道,「盧小姐寫這麼半天,到讓本宮等急了,這就唸給咱們聽聽可好?」

  眾人目光皆向遺玉看去,不少人眼中諷意更濃,但見這正值金釵之年的少女輕聲一應,卻並沒回身再看那畫卷,而是有些怔仲地緩步走至宴尾台階處,遙望著遠處波光粼粼的曲江,淺淺吟道: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裡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閒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月落搖情滿江樹。」

  少女的聲音婉轉動聽,幾分稚嫩也被柔和掩去,眾人聞她略帶微空靈的音色,腦海中情景便緩緩浮現,再看那幅被展開的水墨畫卷,只覺得那半丈畫紙的景色竟似全現於人眼前,在座賓客面上的嘲諷之色漸漸褪去,不少人甚至驚訝地半張了嘴巴。

  遺玉吟完這首便轉過身來,明月下,蓮燈中,一張嬌俏又略帶迷離的小臉上尚有幾分灑然之色未曾散盡,鵝黃的裙角被風微微吹動,身後長長的輕紗披帛更是飄搖著藍光,落在眾人眼中,卻好似將要緩緩飛離一般。

  杜如瑾下意識地伸出一手隔空探去,直到席間猛然響起一聲讚歎,才飛快地將手臂收回,卻又開始發起呆來。

  「妙啊!」緊挨著主席位右側席面上的一名中年男子直直站了起來,兩步繞出席案,又一陣小跑至那幅畫前,一字一句細細看著遺玉書寫在左上角空白處的娟秀字體。

  遺玉尚沉浸在詩中未能回神,心中不知第幾回感慨張若虛這首驚豔絕倫的詩作,若不是被逼如此,她實是不想借用他這篇後世僅存的絕章。

  「不對!這、這不是楷字,小姑娘!這是什麼書體?」

  遺玉壓下心中由詩引發的共鳴,緩步走到那幅畫前,迎上中年男子的詢問,輕笑道:「是楷字,不過是小女閒來在家中所練,倒讓先生見笑。」之前盧智在席時她便見到了對面眾席位上有幾名年長者,問了才知道儘是太學院中幾位典學和直講們。

  「妙啊!真是妙啊!如此詩篇,如此書法,不知小姐師承何人?」本來還稱呼遺玉小姑娘的男子立刻改稱她為小姐,面上帶了濃濃的好奇之色。

  此時已經漸漸有人離席上前,遺玉側身讓過,任這些人站在畫前閱覽,而後才對發問之人解釋道,「若說師承,小女卻是沒入過學堂,僅在家中由母親和兄長教導。」

  「敢問令兄是?」

  遺玉一愣,暗自以為這人不認識盧智,方才答道,「家兄盧智,正是太學院的學生。」

  誰知這人竟然雙手重重一拍,驚呼道:「原來是他!怪不得、怪不得……」

  遺玉正感納悶,他們兄妹可謂是「高調」入席了,怎麼這位先生沒看見她是同盧智一起的麼。

  中年男子後面的話卻被淹沒在四周不斷的低嘆和贊言中,聽著耳邊傳來一些不斷重複詩中幾句佳段的聲音,遺玉眼角閃過一絲自嘲,這篇號稱「孤篇蓋全唐」的詩作,她就不信等下高陽還能挑出自己半絲毛病來。

  這麼想著,就聞身後一聲冷哼,原先還圍在畫前的眾人皆是一愣,而後紛紛散開,任拖著曳地長裙的高陽走上前來。

  高陽只是對著那畫上的詩篇一掃而過,臉上便已經不大好看,本來聽完遺玉吟詩,她就知曉今日是不能借題發作了,被柴天薇一提醒,才想著上前來看看這丫頭的字,望著能在這上面找出些毛病來,好治她一治,誰知道這麼一看,心下又是一陣扭曲。

  她自幼便被眾人誇讚聰慧敏捷,琴棋書畫雖不是皆通,可唯有書法卻是練得極其漂亮,只是看了這畫作一旁的娟秀小字,饒是她對遺玉很有成見,也難以否認這首詩是寫的極好的,詩好,字也好,可是她的心情卻很不好!

  「本宮看你這詩倒是作得不錯的,這字寫的也算勉強配得上我表哥這幅畫了。」

  略微躬身垂頭的遺玉並沒看到高陽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芒,只聽她聲音平和似帶笑意,剛要暗鬆一口氣,卻沒想對方語調猛然一變,厲聲喝道:「明明就擅長賦詩,剛剛卻再三對本宮推脫,你說!你該當何罪!」

  遺玉心頭一跳,雖沒被她嚇到,可是心頭那股苦澀的滋味卻再次泛起,也不爭辯,只是垂著頭老老實實地站在那裡,任四周之人隨意打量。

  「你不說話,是覺得自己有罪,還是沒罪呢?」高陽的聲調愈發詭異起來,遺玉聽了只覺得頸後寒毛豎立,強壓住皺眉的欲望,保持著語調的平靜:

  「公主說是什麼,那便是什麼。」

  高陽卻彷彿就在等她這句話一般,面色再次轉換,又回到剛才那副笑顏,「你知道便好,你是有罪,不過本宮也不重罰你,你且再來取一根令籤好了!」

  高陽轉身朝自己的席位上走去,四周賓客也都各自歸席,遺玉面無表情地跟著她走到主席位前,卻見重新坐在軟墊上的高陽伸手自顧挑了一支金頭籤出來,揮手撂在她腳邊——

  「本宮幫你挑了,念!」

  遺玉咬咬牙,暗自決定回家之後便繡個小人每日敲打一番,但還是俯身撿起了腳邊的木籤,移眼看去,輕聲念出:「盲眼猜物。」

  柴天薇眼珠一轉,立馬拍起了巴掌,「好好!這個好玩兒!比那吟詩做對的要好玩多了!」

  高陽也不理她,抬手招來一名宮娥,側頭在她耳邊吩咐了幾句,然後對著遺玉挑眉一笑,「等下本宮取件東西出來給你猜了,若是你猜的中,那本宮便免你的罪,你先將眼睛蒙上吧!」

  說完不等遺玉反應,便有兩名宮娥手捧絲帶上前,在她眼周蒙了幾圈,直至她連一絲微光都再難看清為止。

  雙目被蒙上,眼前一片漆黑,從四周傳入耳中的低語和淺笑雖不似方才那般惡意,卻也有種別樣的清晰讓她感到不舒服,一陣冷風吹來,遺玉打了個寒噤,強忍著不讓心中淡淡的恐懼發酵,她雙手緊握成拳,任牙齒咬住舌尖帶來的點點刺痛提醒自己,忍一忍,再忍一忍。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02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5-4 10:02 AM 編輯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四章 瞬息驚變

  看著被蒙上眼睛帶到席間空地的遺玉,在座大多數座賓客的面色都古怪起來,原以為不過是個普通的庶民,看看笑話也就罷了,可經過剛才那一首堪稱驚才絕豔的倚畫詩,誰能說自己心中沒多出幾分驚羨來。

  可眾人心中皆知高陽公主擺明了是要找人家小姑娘麻煩的,雖個別人有心幫襯一把,但哪個又敢在這個時候多嘴,席上那位公主殿下的脾氣可不是他們能吃得消的。

  柴天薇看了一眼僵立在不遠處的遺玉,扭頭沖高陽神秘兮兮地問道:「表姐,是那東西麼?」

  高陽面上帶了得意輕輕點頭,從剛才起便一直沉默不語的杜若瑾猶豫了一下,開口溫聲對高陽勸道:「等下不管盧小姐是否猜中,都不要再為難她可好?」

  「表哥,你是怎麼回事啊,老幫那臭丫頭說話——好了好了,等下她猜不中,我也不罰她,行了吧?」

  杜若瑾見她這麼說,心中便鬆了一口氣,他這個公主表妹,雖然平日對他頗有些敬意,但脾氣拗起來卻是誰的話都聽不進的,他還真擔心等下她那牛脾氣發了,對人家小姑娘不依不饒的,那可就壞事了。

  又過片刻,便有兩個太監合抬著一件蒙著黑罩的東西走進席間,在高陽的示意下放在了剛才杜若瑾作畫的那張桌子上。

  再說兩名宮娥扶著站在場中的遺玉走到桌前,又低聲給她講了一些規矩,眾人就見遺玉動作緩慢地伸手探了探,最後將一雙小手放在桌面上便不再動彈。

  這「盲眼猜物」在座的賓客多是玩過的,也就是得了令籤的人蒙上眼睛,旁邊的人都不能給提示,單憑這蒙眼的人一雙手去觸摸,猜出主人家給的物件,若說難易程度,那全要看主人家給出什麼樣的東西了。

  現下這桌子上擺著的可不是什麼小玩意兒,不少人都小聲嘀咕了起來,相互猜測起來,一時間眾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那蒙著黑罩的東西上,就等著高陽命人揭開,先讓他們看看是什麼稀罕玩意兒。

  「掀了吧。」

  守在桌邊地兩名太監聽見高陽的命令。便有一個伸手利索地將罩在那東西上面的黑布抽了下來。

  「啊!」站在遺玉身邊的兩名宮娥驚呼著倒退了好幾步方才停下,面色發白地站在離桌子一丈遠處不敢再上前去。

  一瞬間,滿座賓客無不膛目結舌,直愣愣地看著那原在黑布下掩著地東西。這是一隻兩尺來高地黑鐵籠子,足足一個成年人環抱那樣大小。

  籠子裡面關著一隻比籠體小不了多少地白色凶禽。在座不乏多識廣之輩。可卻沒一人能辨的出來這隻鳥禽地類別:一身雪亮的羽毛好似根根都帶著寒氣。金黃地喙處閃著鋒利的冷光。最讓人心驚肉跳的便是那一對陰森又充滿戾氣地血紅色眼珠,只消一眼。便盯得人頭皮發麻。

  「高陽!」杜若瑾繃著臉沖高陽公主喝了一聲。他萬沒想到她竟然拿了這東西出來讓遺玉猜。

  高陽難得地沒有理會他,嘴角泛起一絲冷血的笑容,揚聲道,「盧小姐還請摸摸看,這是什麼東西。」

  遺玉雖被蒙著眼睛,但也能感覺到場上氣氛的僵冷,單單剛才那兩名宮女的態度便讓她感覺到不妙,聽了高陽的話,一時間不知道是否該伸手。

  「讓她摸!」高陽也沒給她多少考慮時間,一巴掌拍在案上,站在桌對面的兩名太監便繞到遺玉那邊一人捉住了她一隻胳膊,不顧她的掙扎,就要朝那一掌寬窄的籠縫裡放。

  鐵籠中那隻雪白的凶禽冷冷地偏頭盯著朝它伸近的小手,鋒利的巨喙閃過一道寒光,沒有人會懷疑被它那麼一嘴啄下去,遺玉的手是否還會安然無恙地呆在腕上。

  席間眾人無不屏氣凝神,有些膽小的女客已經別過了頭去,之前同遺玉說過幾句話的中年男子更是被身邊的人捂著嘴巴使勁兒按在席上無法起身。

  「不要摸!」杜若瑾飛快地從席上站起,「啪」地一聲帶翻了案上的酒杯,拔足就朝遺玉那邊跑去。

  眼前一片漆黑的遺玉狠狠地咬著下唇與那兩個太監爭奪自己的雙臂,耳中聽見那道制止聲,心中的念頭更強烈——不能摸!邊兒都不能挨上!

  這個念頭支撐著她忍住雙臂的疼痛,死活也不肯再往前伸上一寸,可她在掙扎之間,左肘上卻突然一麻,瞬間那隻手臂便脫力向前伸去。

  「哥!」指尖猛然觸到一片冰寒,遺玉再難忍住,失聲喊了出來,雙目中湧出的淚水浸濕眼上的黑紗。

  宴席上一片寂靜,奔跑到一半的杜若瑾就這麼停了下來,所有人都愣在原處,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幕:

  那隻白嫩的小手最終還是被迫伸進了籠子,離那金黃的利喙不過寸距,眾人只見籠中那隻雪白的凶禽猛然將喙處貼近那隻小手,卻在眨眼間錯過喙處,反用一顆雪白的腦袋挨著那隻小手——蹭了蹭。

  高陽所坐的位置剛好能將這一幕看的清清楚楚,一雙美目難得地呆滯起來,腦中只閃過一個念頭:不應該啊!不應該是這樣的啊!

  而遺玉卻被手背上突如其來的柔軟觸感給「驚」地忘記了掙扎,就連眼淚也被堵了回去,直到那軟軟的東西又挨著她的手背磨蹭了好幾下,這才下意識地反手撫摸上去,手心傳來的溫熱感讓她有些難以置信,心下閃過數種念頭,小心翼翼地又伸出一隻手來貼上去,越摸膽子越大,越摸——越迷糊。

  從震驚中回神的高陽捏緊了手中的酒杯,狠狠灌了一口入喉,厲聲道:「摸好了就告訴本宮,這是什麼東西!」

  杜若瑾強壓下心中的奇異之感,回頭衝著高陽皺眉低聲喝道:「高陽,不許鬧了!」

  卻不想他這麼一句話丟過去,高陽當場便一腳踹偏了身前的矮案,面上帶著猙獰,怒笑道:「好!那我就不鬧了——來人,把這個以下犯上,瞞哄皇室的臭丫頭給本宮拿下!」

  這麼一聲令下,便從宴席東北角躥出兩名腰間挎劍的輕甲侍衛,飛快朝遺玉跑去。

  鐵籠中的凶禽猛然長嘯一聲便開始撲騰起來,遺玉被它突然的發狂嚇的倒退了兩步,雖掙開了身邊的兩個太監,卻不知身後還有兩雙手正朝自己肩上襲來。

  「住手!」

  遺玉雙肩猛然一痛,措不及防地被按著跪在了地上,膝上一陣刺痛,剛掙扎兩下,便覺得頸間貼上一件冰涼的東西,與此同時,耳中陡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吼聲。

  盧智飛快地跑上台階,眼中所見的便是這差點讓他心跳停止的一幕:他從小愛護到大的小妹,此刻正衣髮繚亂地趴跪在紅毯上,脖子上緊貼著一把閃著森芒的利劍!

  他想也不想便衝了上去,卻不及高陽的令聲下得快,「拿下!」

  遺玉右側的那名侍衛一把抽出腰上長劍順勢抵在衝上來的盧智的頸上。

  高陽身子一鬆,背靠著軟墊,嬌厲的聲音雖沒有壓過籠中凶禽的嘯聲,卻也清清楚楚的:「今日便讓你們見識見識,惹本宮生氣的下場!」

  「嗯?」高陽話音剛落,一個略微上揚的鼻音便意外清晰地傳入席間眾人的耳中,正在籠中撲騰的凶禽也停下了利嘯。

  「惹你生氣會有什麼下場?」

  只聽到這低沉的聲音,剛往口中送了一口酒的高陽臉色便是一白,面上猙獰尚未褪盡,卻又帶上了幾分驚慌。

  強嚥下口中的酒水,她緩緩從柔軟的座墊上站直身子,視線越過遠處被侍衛挾持住的盧家兄妹,朝他們身後看去。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五章 又見面了

  遺玉雙手撐地,一動也不動地跪在紅毯上,她就算再傻也知道脖子上此刻架著的是什麼東西了,眼睛看不見,只能豎著耳朵仔細聽著宴會上的動靜。

  她之前已經聽到盧智聲音,也能猜到他這會兒大概同自己一樣被挾在別人劍下,正猶豫著是否出聲詢問,就聽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在高陽發話之後響起,四周氣氛就突然間變得冷硬起來。

  「四、四哥。」高陽的這聲叫喚在此刻靜悄悄的宴席上顯得格外清晰,遺玉敏銳地察覺到她聲音中的微顫。

  架在她脖子上的劍突然被收了回去,按在她肩膀上的手也飛快撤走,接著便是「噗通」幾下跪地的聲音,她僵硬了片刻便跪坐在地上,剛要伸手去摸發疼的膝蓋,便覺得一雙大手落在了肩上。

  「大哥。」聞到熟悉的味道,遺玉險些又落下淚來。

  「小玉別怕,已經沒事了,等會兒咱們就回家。」聽著盧智在耳邊的輕聲安慰,遺玉點了點頭,想要站起來,可是腿上稍微一動便是又疼又酸,盧智大概看出她此時不易輕動,便摸了摸她的頭在她耳邊又輕語幾句,接著伸手去解她眼上的黑紗。

  遺玉吸著小鼻子,耳中聽見一陣緩緩靠近的腳步聲,似乎有人站在了她身邊,剛好擋去了遠處江面吹來的寒風。

  「高陽,你真是愈發能耐了。」站在她身邊的人低沉的話語一出口,遺玉就辨出正是剛才那個陌生男人的聲音。

  「參見魏王。」這齊吼吼的一聲猛然響起,遺玉被唬了一跳,這可比開宴時候給高陽喊的那句賀詞要整潔的多了。

  「免禮。」

  「四哥……」遺玉腦袋後面的結打的太死,盧智解了半天方才鬆了口子,聽著剛才還盛氣凌人的高陽比兔子大不了多少的聲音,遺玉又使勁吸了兩下鼻子,四哥、魏王,這就是傳說中的四皇子李泰了,果然是厲害,聽高陽這動靜,整個地老鼠見了貓似的。

  這個時代地李泰又是不同。母妃不再是國母長孫氏,反倒是一個去世好些年的妃子,同高陽一樣,是個沒娘地「可憐」孩子。

  眼上的黑紗終於被一圈圈取了下來,遺玉剛睜開濕潤的眼睛,正對上台下一片通明的蓮燈,疼地趕緊又閉了回去。被蒙了這麼半天,又哭過,眼見著一點光便是難受的很。盧智見她這模樣,略一思索便鬆開環著遺玉地手臂,直直站了起來,剛好擋住那片燈光。

  場面這會兒又冷了下來,感到盧智的起身。遺玉眯著的眼睛緩緩睜開,模模糊糊只看見眼前一片藍影,想是盧智的衣料。剛要伸手去抓,只覺頸後一寒,餘光瞄見左側一道銀光劃過,想也不想便猛然躥起,向前撲去。

  膝蓋上陡然傳來的刺麻之感,卻不及左肩處剎時躥遍全身地劇痛來的迅速。遺玉悶哼一聲,身體被人輕輕環住,左耳側劃過一道破空聲。只聽身後一人驚呼,緊接著她頸後便被噴上了一股溫熱地液體。

  這電光火石間地一幕僅是眾人眨眼地功夫便已過去,等在場賓客反應過來,那原本跪在桌邊卻突然暴起拔匕行刺四皇子地太監已經遠遠摔了出去,此刻正仰面倒地,口中不斷冒著血水。

  差點痛暈過去的遺玉緊緊攢著眉頭,看著近在眼前又有些模糊不清的金絲滾邊領口,腦中暈眩之感更重,在徹底失去意識之前還在心中咒罵著:他爺爺的,救錯人了。

  盧智僵硬地看著癱倒在身側之人懷中的遺玉,深吸了一口氣嚥下到喉的驚叫,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就要去接過她。

  李泰單手環著只及她肩高的嬌小身軀,輕輕一避,躲開盧智伸來的雙手,而後兩指迅速地在懷中之人背後點了幾下,那已經被浸紅的肩上便不再往外冒血,只是那仍插在上面的匕首,卻讓他輕皺眉頭。

  「高陽,過來。」依然是低沉的聲音,卻讓早就被眼前的驚變嚇得面無顏色的高陽公主老老實實地繞出席位,快步走了過去。

  李泰將懷中的遺玉小心遞給一旁盧智,面無表情地看著走到他跟前垂頭而立的高陽。

  「說,是誰出的主意。」李泰昨日恰好在這芙蓉園內下榻,今夜聽探子報過高陽這邊的動靜,便找人傳了盧智過去問話,之後又接到消息說是銀霄在這邊,當下就清楚有人要引他過去,他便順勢跟著盧智去了芳林苑,哪想竟白白連累了倒霉的遺玉。

  「是、是……」高陽不是傻子,一聽便知李泰是問誰躥倒著她將銀霄捕出來的,她雖性格暴虐,卻也辨的清形勢,今晚好端端地冒出個刺客來,擺明了就是在這裡守株待兔,再聯想到她那麼順利就從她四哥的別院捕了銀霄那怪物出來,事實已經是很明顯了。

  可是出點子的人卻是她身邊極為寵信的一個宮女,若是交給了四哥——悄悄抬眼朝對面那人看去,只是目光略一接觸她便打了個冷顫,脫口將那人的名字交待了出來。

  李泰聽她說完,面色不變,對著身後一手輕抬,眾人就見七八名身穿夜行衣的劍客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整齊地站在了紅毯之上待命。

  「銀霄帶回去,刺客送到刑部。」

  三名夜衣劍客低聲領了命便分頭行動起來,李泰轉身領著橫抱遺玉的盧智,身後跟著剩下的夜衣劍客,向芳林苑外走去。

  高陽見這剋星走了,剛要噓口氣,卻見那人下了幾層台階後又緩緩轉過身來,在一片蓮燈映襯中愈發妖異的碧青眸中閃過一片寒光。

  「高陽,我是不是太縱容你了。」說完這句似問非問的話,李泰便轉身而去,不再理會紅毯之上神情瞬間變得委屈的高陽。

  「小丫頭,小丫頭醒醒。」是誰在她耳邊嗡嗡亂叫,真煩人,就不能讓她再多睡一會兒。

  「讓我來,你這麼叫根本沒用——喂!給我醒過來!」啊!吼什麼吼,她不睡了還不行,耳朵都聾了!

  遺玉雙眼一睜便醒了過來,直直對上眼前兩張放大的面孔,「啊」地一聲尖叫便伸手抓去,可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雙手從對方臉上穿了過去。

  「啊啊!鬼啊!鬼啊!」

  遺玉就這麼扯著嗓子喊了半天方才停下,怔怔看著已經退開一段距離的兩人,猛然伸手指著他們中的一個,結結巴巴道:「小、小、小白!」

  身穿白衣的白無常狠狠瞪了她一眼,不滿道:「咱倆不熟,你還是叫我白無常大人吧。」

  倒是他身邊的黑無常臉上帶了點還算親切的笑容,「小丫頭啊,你還記得我們?」

  遺玉壓下心頭微微的恐懼和意外,輕輕點了點頭,見到兩人臉上均露出淺笑,這才朝四處打量,只見大約方圓五米外儘是白茫茫的一片霧氣,於是便提了膽子回頭輕聲問道,「我、我是不是又死了?」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之前替人挨了一下,那個痛勁兒現在已是消失無蹤,就好像當時她墜樓也只是疼了那麼一小會兒,之後便沒了感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13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六章 前因後果

  白無常聽了她的話臉上露出一絲嗤笑,不客氣地開口道:「想什麼呢,你要真死了早就被小鬼把魂勾走了,哪還用得著我們哥倆出馬。」

  遺玉心頭一鬆,暗道只要不是死了就好。

  「不過你雖然沒死,可也跟死差不多了。」

  遺玉剛剛放下的一顆心瞬間又吊了回來,黑無常看她這模樣,忙瞪了一眼白無常,「你嚇唬她做什麼,」隨即溫聲對遺玉解釋道,「你是因為身體受創,牽扯到了定魂心脈,魂魄不穩,所以暈厥過去,現在只是魂魄離體而已,不要怕。」

  「啊?」遺玉一臉呆滯,完全聽不懂這面貌和善的小黑大人在說些什麼。

  黑無常眼見她迷惑的樣子,輕嘆一口氣,張口娓娓道來:「事情是這樣的……」

  生死薄被錯批,這世上多了一具缺魂少魄的生命,黑白無常奉命尋了紫薇命盤相同的遺玉的魂魄,可上面的人卻錯將定魂珠當成養魂丹給了黑白無常,遺玉錯服入體,定魂珠凝聚在心口,匯做一條定魂心脈,雖也起到安神的作用,可定魂心脈過剩的的靈氣卻意外地附帶了一些別的效果。

  聽完黑無常的講述,遺玉眨巴眨巴眼睛,小心翼翼地問到:「那我能催生植物,就是因為這個原因?」

  見到兩人點頭,遺玉方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可是下一刻臉色卻難看起來:「我、我記得之前自己好像流了不少血……」慘了,不知道會不會被人發現。

  白無常翻了一個白眼,「放心吧,你那是傷在了肩上,不是順著那條心脈流出的血便無用,」看了一眼遺玉似懂非懂的表情,略微一頓繼續道,「說了你也不懂,那十指連心總該知道吧——你就這麼理解好了。」

  遺玉這才勉強點了點頭。

  「我們出來一次甚是不易,上次便是趁你魂魄不穩。才找到了機會檢查你的身體,那時除了發現你多出一條心脈外並沒無大礙。後來才又得知你有了那般機緣。因而這次仍是借你魂魄不定,特來囑咐你一番,順道也與你解釋清楚。」

  遺玉剛消化掉白無常地話,又聽到黑無常提及上次幫她檢查身體地事,心道應該就是在逃脫張鎮那晚,她莫名其妙地魂遊了過去,想來也全是因為他們。只是那時他們竟還不知道她那點「特殊」情況,消息可真夠不靈通地。

  「定魂心脈乃是異物,上頭觀你品性尚佳,允你借用。只是切記不可損耗過度,否則將有性命之憂。」

  黑無常說完這句話就對身旁之人點了點頭,而後對著遺玉一揮衣袖,在她視線模糊前,輕聲笑道:「多保重,咱們今後是見不著了,你還是把我們哥倆忘了為好。」

  遺玉是被一陣突如其來的劇痛驚醒的,雖然眼睛只能睜開一條細縫,可也感覺到自己正趴在軟綿綿的褥子上,肩上的黏膩痛感讓她輕哼出聲。

  「大……大哥……」

  屋裡伺候的丫鬟聽見她細微的聲響,連忙放下手中的東西跑了出去。

  眨眼間盧智便從門外衝了進來,奔到床邊隔著紗帳,輕聲叫喚,「小玉、小玉。」

  「大哥……」遺玉聽見了盧智的聲音,忍著痛輕輕應了一聲。

  「大哥就在這兒,你身上有傷,乖乖趴著不要動,好好休息。」

  「嗯……」知道盧智就在身邊,遺玉放心不少,蒼白的小臉貼著光滑的絲枕,心裡想著剛才那場似夢如幻的談話,肩上的痛感因她的分神減緩不少,不大一會兒她便沉沉睡了過去。

  此時已近黎明,一夜未眠的盧智坐在床邊的小凳上,透過紗帳隱隱看著靜靜趴在床上的遺玉,臉色很是難看。昨晚在太醫給遺玉處理傷口時,魏王便傳了探子將他離開之後宴席上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他講了,聽完了事情的經過,盧智並沒在魏王面前表現出任何不妥,直到這時身邊再無旁人才將情緒外露出來。

  他真沒想到高陽會過分如此,堂堂公主卻心思那般歹毒,既惱怒自己的離去給了她可趁之機,又對醉酒不醒的盧俊氣的咬牙切齒,昨晚他們跟著魏王一同回了杏園後,便有人將盧俊也扛了回來,被他一盆冷水潑醒後就丟在院子裡,他下了決心要給盧俊一個教訓,這會兒還讓他在外面跪著。

  至於高陽,原本相處來的那點情誼現下早已煙消雲散,這件事他更不會就這麼算了,這個虧吃的太大,仿若重重一棒狠狠打在他的腦袋上,若不還回去又怎解得了他心頭的怒火。

  等到遺玉第二天中午睡醒,一直守在床邊的盧智囑咐了她在這裡好好養傷,又交待了一些事情,便帶著面都不讓她一見的盧俊回了龍泉鎮去。

  暫且不提盧智回家之後如何同盧氏交待,當晚遺玉又發起高燒,折騰一夜方才消停下來。雖然她遇刺時止血及時,之後救治得當,但那一匕到底是直直透傳了她的肩膀,傷到了筋骨,因此她在床上整整趴了三天身上才有些力氣,期間有專門的丫鬟為她淨身餵飯,除了每日三次要喝的藥苦了點,外加肩上正在癒合的傷口又疼又癢外,她也沒什麼可抱怨的。

  到了第四天,卻仍不見盧智過來看她。遺玉一早便得了太醫的批准,被丫鬟小心翼翼地換上了輕便的精絲襦裙,扶著出了臥房。

  早有人在小院中一棵杏樹下布了軟塌,遺玉右側著身子斜躺在上面,依靠在鬆軟的繡墊上,側目看著樹梢上尚未落盡的梅紅色杏花,微微有些失神。

  直到身邊伺候的兩個丫鬟突然的出聲,才讓她回頭看去。

  「王爺。」

  來人身著一襲玉色錦衣,黑髮銀冠,體形修長,衣擺與襟邊處的繡紋,隨著他穩穩的步伐在陽光下折射出點點金彩,待他緩緩走近,立在軟塌後面的兩個丫鬟早就面色微紅地垂下了頭。

  遺玉怔仲地望著來人愈加清晰的面容,恍然似又回到了三年前薄荷草長出幼葉的那個午後,在龍泉鎮的小院中,初見那雙青碧眼眸的時分。

  「恩、恩公……」

  雖身形有變,可她還是一眼便認出了眼前這人,正是當年那個眸生異彩的少年恩公常公子,只是三年未見,這人本就妖冶的面容愈發生地讓人目不敢視起來。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七章 魏王李泰

  看著走到她身前三步處停下的俊美青年,遺玉在一開始的震驚後,腦海中幾道光影掠過,臉上的驚訝之色更濃。

  常公子和魏王原來是一個人,當年伸手救助她們母女的少年恩公,乃是當今皇上勝寵正濃的四皇子李泰!

  這雙眼睛遺玉絕對不會認錯,再聯想到昨夜盧智被人叫走,後又同魏王一起出現在高陽的宴席上,似乎有些事情逐漸變得清晰起來——盧智是知道常公子有一雙與眾不同的眼眸的,聰明如他,在長安城待了整整三年,又怎麼會毫不知情,鬧了半天竟是她們母女被蒙在鼓裡,每每還朝閒容別院送東西去,卻不知盧智已經和「常公子」搭上了線。

  遺玉強壓下心中的鬱悶,對上常公子,或者叫李泰更準切,對上他一雙神色不明的異瞳,苦笑著就要撐著身子起來拜見,這可是正兒八經地王侯,哪容得地人家站著她躺著。

  不想李泰卻低聲道:「躺著吧。」

  遺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躺了回去,她還記得這人的性子,乃是個說一不二的,自己若是強為了規矩去頂觸他,反而不美。

  微微錯開視線不去看那張會讓人失焦的面容,遺玉恭敬地應道:「多謝魏王。」這幾日她喝多了補品,聲音不似起初兩日那般有氣無力,只不過其中隱含的一絲苦意卻是只有她自己清楚。

  「傷口還疼麼?」

  「好多了。」遺玉垂頭乖乖地應答,暗道三年不見這人說話倒是會主動問話了。

  見她如此回答,李泰微不可察地輕輕點頭,而後又朝前走了一步,對著躬身站在軟塌兩側的丫鬟輕擺了一下手,她們便小步退了出去。

  這下院中只剩他們兩人,李泰又朝前走了一步,已經是站在了軟塌一側,遺玉只覺周圍空氣凝滯,壓力陡增。

  「為何要替本王擋那一下。」李泰轉身背對著她,低沉地聲音帶著些許的疑惑,若不是遺玉向來敏感,恐怕還當這人是嫌棄自己多管閒事,專來質問她地。

  只是這問題讓她如何回答,難道要老老實實地告訴他,因他那晚衣衫顏色同盧智極為相近,她一時眼花才撲了過去?不知道她若真這麼說了,是不是會被人直接架著從這園子中扔出去。

  這幾日來三餐皆是細緻到極點的菜品,半晌地茶點單看賣相就知道價格不菲。她身上一日一換的衣裳哪件不是輕薄色正的宮緞。被人這麼待見著,傻子都知道為什麼。

  她雖不想借此居功,卻是打算好好在這園子裡養一陣子傷。幾日沒見盧智過來,必是成功對盧氏瞞下了她受傷之事,與其被送回家去讓她娘操心,倒不如安安生生地留在這裡,吃人家的住人家地,也解了她白白挨這一刺地鬱悶之情。

  「嗯?」見她久不回答,李泰又轉過身來,低頭俯視著斜靠在軟塌上的少女。

  遺玉已經想好了說辭,待要應他,恰好迎上他轉身投來的視線,看著他眼中點點隱晦的神光,她張了張嘴,又重新低下頭去。

  嘴角露出一絲苦笑,她說不出口,不知為何,就是不想騙他。

  一聲輕笑溢出,遺玉驚訝地猛然抬頭,若不是剛好捕捉到那人唇間微微勾起的角度,還當是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盧智怕是再不敢穿那件藍衣了。」

  遺玉心頭猛跳,肩上的麻癢之感頓時強烈起來,尷尬地望著李泰又恢復到一片平靜的面容。

  「也好,當年救你實是意外,如今被你還了回來,也算是兩不相欠,好好養著吧,等你傷好自有人來接你。」

  等到李泰轉身離開園子,兩個丫鬟又重新侍候在軟塌兩側,遺玉還在回想著剛才那人轉身離去時眼角劃過的一絲自嘲。

  李泰,李世民的第四個兒子,他的母妃謹妃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妃子,早在貞觀年初便去世,似乎李世民格外厚待沒娘的子女,高陽是一個被寵壞的例子,李泰則是個正面教材了,他封王之後仍被留在京都建府,又被特允在府邸設文學館,自行引召學士,比起高陽的恃寵而驕,受到李世民如此優待的他,倒是安份的很。

  皇室成員大多是百姓不得見的,甚至有些偏遠地區少受教化之民認為皇帝是長了三頭六臂的。唐律中又有一條,明文規定庶民不得亂議皇室,想來這也是李泰那對與眾不同的眼瞳沒有鬧得人盡皆知的原因,不然她早該猜出「常公子」的身份來,哪還用得著今日受這驚嚇。

  在杏園的小院裡待到第六天,遺玉的傷口總算完全結痂,太醫又給她換了兩張藥方,告訴她再潛心將養一陣便能簡單活動肩部,得知除了左臂半年不能做劇烈運動外,並不會留下什麼後遺症後,遺玉總算是可以放心地洗澡了。

  只著一層薄紗的遺玉在丫鬟的協助下坐進了浴桶,心理年齡早就超過三十歲的她也不介意被幾個小姑娘看去,加上這幾日已經習慣了她們的擺弄,便任她們小心翼翼地給自己擦洗。

  這個熱水澡一洗便是大半個時辰,浴桶裡泡了花瓣,屋裡點了薰香,差點睡著的遺玉迷迷糊糊被人扶出來套上衣裳,又稀里糊塗地躺回床上,正待繼續好眠,門外卻有人來報,說是盧智來看她了。

  此時已近傍晚,本來還在發睏的遺玉一聽盧智來了,忙又讓人套了件衣裳給她,將盧智請了進來。

  盧智進門就看見懶懶靠在屋內軟塌上的遺玉,看她那迷糊樣子便知道是正帶著睏勁兒,見那巴掌大的小臉已經恢復了正常的白皙,鬆了一口氣後臉上也帶了淡淡的笑容。

  「怎麼樣,在這裡可住的舒坦?」盧智就近坐在了軟塌對面的紅木鏤花椅上,接過丫鬟遞來的茶盞,輕抿了一口。

  遺玉卻不答話,反出聲叫屋裡的兩個丫鬟退了下去。

  等門被人從外面合上,遺玉臉上才帶了些許埋怨,「大哥,你是什麼時候知道魏王就是常公子的?」

  盧智也不意外她這麼問,誠實地答道:「去年四月。」

  「這麼早……」原來他都瞞了一年有餘。

  「不早,若不是在機緣巧合,我還真不知道魏王就是你們說的那個常公子。」

  盧智將手中茶盞放下,側目想了一會兒便對遺玉解釋了起來:原來去年開春盧智進了太學院後,就有典學指點他到魏王府下的文學館去,盧智又拜訪了杜如晦,同其一番商談後心中有了計較。之後遞了名帖,參加了幾次文學館的茶話會,終於被魏王親自召見,見到那人的瞳色便生了懷疑,怎知對方竟然很直接地解了他的惑,他這才將常公子和魏王李泰對上號。

  遺玉待他講完,方才疑惑道:「是魏王不允你告訴我和娘的嗎?」

  盧智搖搖頭,眉頭輕皺,「是我特意瞞了你們,盧俊也不知道,小玉,先不要問大哥,好嗎?」

  遺玉藉著窗外微暗的天色靜靜地盯著盧智看了一會兒,方才輕輕點頭應道:「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32 AM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八章 怪物銀霄

  兄妹倆又在屋裡聊了一陣,遺玉見盧智並沒提及旁的事情,就知道盧氏還未告訴他,她已經知道了十二年前的往事,便也沒有對他多言。

  至於問起盧智是如何瞞了盧氏她受傷的事情,他卻怎麼也不肯告訴她,只是三言兩語便轉移了話題,倒像是在刻意迴避著什麼,她也不勉強追問,只是母女二人頭次分開這麼久,難免心中升起一股想念來,跟盧智講了卻又被他一頓笑話。

  最後遺玉小心翼翼地提到了盧俊,盧智的臉色頓時就板了起來,她已經從丫鬟口中探出,她受傷那晚盧俊在院裡跪到了天亮。若說對這個不著調的二哥有怨氣,那也僅是開始兩天,到底是從小哄著她到大的,這會兒早就在心裡原諒了對方,可看盧智的模樣明顯還在生著盧俊的氣,她就沒再多提,只想著過上一段時間她大哥氣消也就沒事了。

  盧智當晚並沒留下用飯,趁著天色半暗就離去了。

  就要入夏,吃罷晚飯屋外也無半點夜寒,遺玉這會兒已經不睏,便支了丫鬟們在院中那棵杏樹下設了塌。

  背靠著軟墊,身上蓋著小被,喝著丫鬟送入口中的銀耳杞子湯,若是忽略肩膀上跟數百隻小蟲子攀爬似的麻癢,這日子真是美的沒邊兒了。

  遺玉仰頭乖乖地讓人給她擦淨嘴巴,心道這兩個丫鬟也就話少點,別的地方都溫柔體貼地驚人,等過兩天她走了,若說還有點捨不得的東西,也就是她們兩個了。

  遺玉抬頭看著夜空中漸明的月亮,正在想著林子裡的山楂是否開始收了,忽見一道白影從小院空中劃過,險些從軟塌上蹦了起來,兩個丫鬟見她身形微動,正以為她躺地不舒服待要詢問,就聽一聲清冽長嘯入耳。

  抬頭只見空中一道偌大的白影朝院中襲來,驚地兩個丫鬟後退兩步險些坐倒在地上。

  那白影在臨近地面一丈處陡然減緩了下墜的速度,問問飄落在地面,遺玉睜大眼睛,這才看清楚眼前的不明飛行物是什麼東西。

  好大一隻鳥啊!

  身後兩個丫鬟看清院中落下地這隻東西卻差點急出了眼淚。

  「姐、姐姐,銀、銀霄怎麼跑這裡來了。」

  「不、不知道啊,這可怎麼辦……」

  聽見兩個丫鬟躲在軟塌後面地嘀咕聲。同樣被嚇了一跳的遺玉臉色開始古怪起來。銀霄?不就是那天晚上高陽公主拿來讓她猜地東西?

  她那晚被蒙著眼睛,自始至終都沒見過被自己摸了半天地動物是什麼。今日晚飯前同盧智談話時候才知道原來是魏王養著的一隻鳥。當時還沒覺出什麼問題來,現在一看卻是心潮跌蕩,這哪裡是一隻鳥,分明是一隻「很大很大」地鳥好不好!

  除了顏色不對,個頭「嬌小」了一點,簡直就是一偽「神雕」啊。

  想到自己曾經在人家腦袋上面摸來摸去,就覺得後怕,幸虧這鳥當時心情好,沒有一嘴把她的手腕子給叼下來。

  可是現在怎麼辦,看這隻「神雕」的模樣,似乎是沒有離開的打算,盯著她的那對血紅色的眼珠子也滲人的很,完了,恐怕人家是認出她來了,這該不會是來報那摸頭之仇的吧

  就在遺玉胡思亂想的當口,銀霄卻清鳴了一聲,搖擺著身軀一步步朝她晃了過來,停在軟塌旁,也不理會塌後兩個腿腳發軟的丫鬟,低下腦袋靠近遺玉擱在塌側的小手——蹭了蹭。

  剛才還臉色唰白的遺玉眨巴眨巴眼睛,僵硬地調整了一下腦袋的角度,視線落在靠著她小手的那個大腦袋上。

  彷彿又回到了那夜,她飽含驚嚇的一顆心在手指觸摸到黑暗中一點柔軟後,想也沒多想便反手摸了上去。

  軟的、溫熱的、細密的羽毛,漸漸地她的膽子又大了回來,一邊撫摸著把腦袋靠在榻上的銀霄,聲音儘量平和地張口道:「你們兩個快去找人過來。」

  兩個丫鬟自然也看見銀霄那副「溫順」的模樣,膽子大點的那個丫鬟抖著腿挪開了步子,一點點遠離杏樹,直到院門口處才拔腿跑了出去。

  遺玉輕呼一口氣,視線一轉便看見銀霄的大腦袋側頭盯了一眼那丫鬟的背影便又回過頭來繼續磨蹭她。

  遺玉苦笑,她有這麼招「鳥」喜歡麼,瞧它那享受的樣子……不過話說回來,銀霄這時候的樣子還真讓她產生那麼點小小的回憶,記得四歲那年,她和盧俊在山上帶回家過一隻小鷹,也是雪白雪白的,遺玉現在還能記起它吃了蟲子後,也是喜歡這樣靠著她撒嬌一陣……

  遺玉腦中閃過一道靈光,看著銀霄金黃的喙和血紅的眼珠,下意識地嘀咕道:「顏色不對啊……應該是琥珀色的眼睛……嘴巴是黑的……晴空是……」

  哪知她細細的一聲「晴空」剛剛脫口,挨著她手心的銀霄就猛然張嘴鳴叫了一聲,嚇地遺玉「嗖」地一下收回了小手。

  銀霄見她這模樣,直起腦袋來,立在她軟塌邊就開始撲騰翅膀,一邊撲騰一邊發出短促的叫聲,遺玉剛朝後躲了躲,就見院外猛然竄進幾道人影。

  首當其衝的便是幾日未見的魏王李泰,遺玉只當他早就離開芙蓉園回了自己府上,沒想到他竟然還在這裡。

  「銀霄!」一聲輕喝響起,院中燈籠不甚明亮,雖看不清那人的表情,但遺玉也能聽出他聲音中隱含的厲色。

  銀霄聽見主人的叫喊,有些不情願地停下了折騰,卻還是立在遺玉榻前一動不動,等到李泰再喊第二遍,聲音中已是帶上了一絲警告的意味。

  銀霄遂耷拉著腦袋,三步一回頭地朝李泰走去,若不是它體形太龐大,院內氣氛太僵硬,遺玉險些要笑出聲來。

  等到銀霄終於慢慢扭晃到李泰身邊,遺玉早沒了半點剛才的驚慌和懼怕,反倒開始覺出這隻「神雕」的幾分可愛來。

  「擾到你了,早些休息吧。」

  淡淡丟下這麼一句話後,李泰轉身便帶著剛才奔進院中的幾個人離開了,跟在他們身後的銀霄照樣是亦步亦趨地,直到消失在遺玉的視線中。

  他們走後不久,那個去喊人的丫鬟這才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到榻前扶起還坐在地上的另一個丫鬟,兩人垂頭就對著遺玉跪下,驚地她連忙喊著讓她們起來說話。

  「盧小姐,剛才銀霄突然來了院子,咱們姐妹真是被嚇著,這才躲了……望小姐恕罪。」

  遺玉嘴角一抽,暗道剛才若不是她不能動,絕對比她倆躲的快。

  口中卻溫言答道:「沒事,你們趕緊去清洗一下吧。」

  兩個丫鬟如獲大赦,又對著她行了一禮方才手牽著手走開了。

  這天晚上入睡後,遺玉做了一個夢,夢中小小的一隻晴空,長啊長啊,就慢慢變成了銀霄的模樣,渾身雪白髮亮的羽毛,鋒利的金黃色利喙,寬闊的翅膀,還有一對晶紅的眼睛。



第一卷 初至 第七十九章 又見高陽

  做了一夜夢的遺玉早上自然起來遲了,好在她正在養傷期間,不是吃就是睡,也沒人叫她早起,天白大亮才隱隱聽見屋裡兩個丫鬟說話的聲音,等她輕輕喚了她們,兩人趕緊閉了嘴走到床前伺候她梳洗。

  喝完一直溫著的湯藥,遺玉接過茶杯漱口,試著扭了一下肩膀,雖然還是又疼又麻,可好歹是一日比一日好了。

  外面天氣好的很,剛服了藥得等上半個時辰才能用飯,遺玉便帶著丫鬟坐到院中樹下曬太陽,只是幾日間,這杏樹上的花便又褪去好些,院子裡打掃的極其乾凈,地上半片花瓣都不見,因此這會兒躺在樹下,倒是少了幾分趣味。

  一連七日待在這小院裡,足不出戶,繞是不大喜歡出門的遺玉也開始覺得無聊起來,看了看乖乖站在身側的兩個丫鬟,她想了想,便對著其中一個開口問道:

  「王爺有說過我能出這院子嗎?」

  這個叫平彤的丫鬟連忙答道:「盧小姐當然可以出去,只是前幾日您傷處未合,王太醫特吩咐了不易多動,現下您若想到園中逛逛,自然是可以的。」

  平彤就是昨晚銀霄進了院子後,跑出去喊人的那個丫鬟,另外一個則叫平卉,都是十四五歲的模樣,兩人大概因為昨晚遺玉的態度,行事比起前幾日來放開了一些,不再是遺玉問一句答半句的樣子。

  還大半個時辰才能用飯,遺玉也不太餓,得了她肯定的回答,便對平彤點頭道:「那咱們就出去走走。」

  說完就伸手讓平彤將她扶了起來,她肩上雖仍不能動作,可腿腳是好的,早過了前幾日的虛弱期,只是想要一個人走,兩個丫鬟卻是不任她的。

  於是遺玉便被平彤扶著,身後平卉拿著軟墊,頭一次出了這小院。

  杏園景緻果然很好,遺玉一路逛去也不嫌累,倒是扶著的她的平彤隱隱見了汗,走到一處涼亭後,三人正好歇腳。

  只是剛剛坐下,遺玉便開始後悔起來,瞅著緩緩朝這涼亭走近的一行人,看著為首那個身穿茜色廣袖牡丹紋長裙的嬌麗少女,暗暗咬緊了牙,任平彤將她扶了起來。

  「公主。」

  高陽也很意外在這裡看見遺玉,她並不知道對方正在杏園養傷,上次宴會過罷被李泰威脅後她先是老實了幾日,看著一直沒人來找麻煩,這才想著來主動去找她四哥求和,可是到了杏園卻被告知人還沒回來,於是就帶著下人在這園子裡逛了起來,遠遠看見亭子裡進了人影,好奇之下也晃蕩了過來。

  看著躬身行禮的三人,高陽既不答話,也不讓她們起身,吩咐身後的宮娥們在涼亭收拾一番後,坐了下來。

  遺玉垂著腦袋,視線微微上移,瞄見正捧著茶杯飲水的高陽,眉頭輕輕皺起。

  潤了潤嗓子,高陽方才開口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自然是全賴公主殿下宴席上的刺客捅了她一下,才在這園裡養傷的。遺玉心裡這樣想,嘴上恭敬答道:「小女現下暫居在這園中。」

  高陽抬眼瞥了一下遺玉,「那就老老實實待在屋裡,這裡也是你能亂逛的?」

  話說高陽本來已經把她生辰宴上虐待人家小姑娘的事情給拋到腦後了,這會兒看見遺玉方才又記了起來,面上雖沒顯出,心下卻是已經把那日宴席上她在眾賓客面前丟臉的事情給算到了遺玉的頭上,她也不想想若不是自己非要下手偷捕了銀霄,還一直找遺玉的麻煩,哪裡會有後來的種種。

  遺玉聽了高陽的話,心裡也是不爽,肩上的疼痛提醒著她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頭卻依然垂地低低的,應聲道:「是,那小女現下就回去了。」

  「見著本宮就走,你是什麼意思?」遺玉說要走,高陽還偏就不讓她走了。

  遺玉輕吸兩口氣,更加堅定了回家之後要打小人的想法,「小女並無他意。」

  「啪!」高陽狠狠將手中的空杯丟在了她的腳邊,碎裂的杯片有幾塊反彈在她的裙面上,這突如其來地一下讓遺玉驚嚇的同時暗自鬱悶,這公主的壞毛病她也摸到一些,拍桌子摔東西就是發火的前兆,衝著誰,誰倒霉,早知道這樣,她剛才就不應該出來逛,還不如乖乖地呆在院子裡數樹杈呢。

  「你還會頂嘴了!」

  遺玉嘴角一撇,公主要找理由,總是有一千一萬個能壓死你,誰讓咱是平民,又是個人家看不順眼的。

  就在遺玉認為自己又要被當成出氣沙包敲打一番的時候,餘光卻掃見兩道人影——昨晚才見過的魏王李泰身後跟著一名侍衛沉步踱了過來。

  高陽也已看見來人,嘴巴一彎,臉上便沒了剛才那冷怒的模樣,站直身子嬌聲喚道:「四哥。」

  隨後亭中宮娥一齊朝魏王行了禮,遺玉三人也沒落下。

  李泰越過遺玉,在她方才坐著的石凳一旁的那隻坐下,也不去看高陽,只低聲道:「免禮,坐吧。」

  高陽聽完他的話便順勢又坐了回去,遺玉還是老老實實地站著,沒想李泰卻扭頭看了她一眼,問道:「怎麼還站著?」

  遺玉抬頭看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泰,又看了一眼微微皺眉的高陽,小步挪過去坐了下來,人就要懂得看清楚眼前的形勢,誰震得住場子,咱就聽誰的。

  李泰掃了一眼高陽,問道:「找我何事。」

  高陽正偷偷瞪著遺玉,冷不丁被李泰一問,忙回神答道:「啊、沒,也沒什麼事。」

  遺玉又把腦袋垂了下去,什麼叫沒事,沒事剛才還找她的事,這公主真是吃飽了撐著的。

  「高陽,」李泰神色不變地盯著高陽看了一會兒,直把她臉上的血色看掉了一半,方才繼續道,「今後不要到我的地方尋開心,知道嗎?」

  這是高陽自上次生辰宴後第二次接到李泰的警告,也是她自打有記性以來第三次被他的警告,她自認李泰對她雖不假辭色,可比起他人來卻是難得有幾分容忍在的,今天卻當著一個庶民的面給她沒臉,她向來最好面子,一時間沒能忍住,直接就吼了出來:

  「四哥這是什麼意思!」

  她這麼一吼,李泰那對青碧的眼眸立馬微瞇了起來,低聲反問,「你耳朵聾了麼?」

  「李泰!」憤怒的高陽直接喊出了魏王的大名。

  「滾。」李泰語調不變地口吐毒言。

  遺玉悄悄嚥了一口唾沫,也不敢抬頭,只豎起耳朵聽著兩人動靜,天知道她這會兒多想看看高陽臉上的表情有多「精彩」。

  高陽強忍著沒讓羞辱的淚水湧出,提起裙子就朝亭外跑去,只是剛奔了兩步便又被李泰叫住,「高陽。」

  等到她回過頭來,李泰便長腿一伸,錯過遺玉腳尖,便將地上一塊破碎的瓷片踢了過去,正好落在高陽腳下。

  「收拾乾凈再走。」

  遺玉再難忍住,扭頭偷看了一眼,就見那位不可一世的公主殿下美麗的小臉上此刻正掛著兩行晶亮的淚水,一臉「悲憤」地望著她,哦,望著她身旁的魏王殿下。

  見到李泰一語不發地回望後,她方才轉身嗚嗚哭著跑開了,遺玉趕緊又把頭側回來,只覺得心中那個有些恐怖的高陽公主,似乎也沒什麼可怕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43 A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章 字寫得不錯

  高陽一走,遺玉自覺也沒繼續留下的必要,起身對著李泰一禮,輕聲道:「王爺,小女先回院中去了。」

  半天沒等到人回話,餘光一掃,就見魏王殿下正望著剛才高陽離去的方向,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那首詩名叫什麼。」

  遺玉一愣,方知他問的應是她那日在高陽宴上應籤所寫的詩,「回王爺,那首詩題名為春江花月夜。」

  李泰回頭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字寫得不錯。」說完這話,魏王殿下便起身繞出亭子離開了,侍衛緊緊跟上去。

  遺玉看著那人負手遠去的背影,因見高陽而烏雲密佈的心情,不知為何放晴了不少。

  「盧小姐,咱們回去吧?」

  「嗯,回吧,我也餓了。」

  一路往小院回時,遺玉才想起不對來,這人知道自己作了一首詩也就罷了,又從哪裡看得她的字的?

  這頭遺玉在杏園養傷,盧氏在家中卻不好受,那天遺玉跟著兩個兒子走後她的眼皮子一直跳,第二日一早便坐在家中等待孩子們回來,可直到下午日落,才等到兩個兒子,閨女卻不見了。

  盧俊到底沉不住氣,沒等盧智將想好地說辭講出,就先被盧氏看出不對來。板著臉讓兩兄弟跪下後,也不讓大兒子開口,就聽小地把事情前後稀里糊塗地講了一遍。盧俊那晚本就醉酒,事情經過全是從盧智處聽來,難免敘述失真。盧智看他們母子倆一個講的模糊一個聽地更迷糊,只能暗嘆一口氣,老老實實地交待了。

  盧氏黑著臉從頭到尾聽他講了一遍,直到他說到遺玉替魏王挨了一刀,再難忍住怒氣,一耳光便甩在了盧俊地臉上,一旁侍候地小滿也不敢吭聲。眼瞅著盧氏又將案几上茶杯抓了起來摔在盧智身上,盧氏這點子行為舉止倒是和高陽公主日常有些相像,若她知道那害的自己閨女吃苦地罪魁禍首也是這般幾次摔杯砸桌,不知是否還會如此。

  盧氏摔完杯子總算暫按了怒火。咬牙切齒地繼續問了後來地事情,得知遺玉已無大礙且住在芙蓉園養傷後,先支了小滿去後院做飯,方才開始劈頭蓋臉地訓斥兩個兒子。最後好賴是在盧智地勸慰下,決定在家等候,魏王那裡地條件自然不用說,又有太醫看護,比起在家中養傷實是更好的選擇。

  於是就在遺玉滿心以為他娘被她大哥瞞著時,盧氏正寢食難安地在家裡等著她養傷回來。就連大興乾果行上門來收山楂,也都是盧智和盧俊專程辭了假回家辦的。

  遺玉在杏園這一待就是半個月,腰上都快要養出肉來時,盧智總算是來接她回家了。臨行並沒看見魏王,可卻有杏園地大管家親自送他們上了馬車,又一路護送到長安城門口。

  等到出了長安城,坐在馬車裡的遺玉還在想著臨別時候差點哭出來的平彤和平卉,心中雖有些不捨,但更多的是納悶,她有那麼招人喜歡麼?

  「給。」

  看著盧智遞過來的錦盒,遺玉有些疑惑地接過,一邊打開一邊問道:「什麼東西啊?」

  還沒聽見盧智回答,她就已被盒中之物引去全部注意力,盒裡豎放著一塊兩掌大小的紫地橢圓硯台,硯首雕刻有幾行小字,內嵌滿圓硯堂,硯池位於底端,呈彎月狀。

  「是王爺所贈的紅絲硯。」

  遺玉挑眉,伸手去觸那硯台,只覺入手光滑細潤,冰涼膩膚,湊到車窗處借光細看更吃一驚,這紫地硯堂上竟然流有淡淡紅絲,交穿而過,隱約形成一幅美景,有江有樹有山有月,好不稀奇。

  遺玉一邊用手指輕輕劃過硯堂上的圖景,一邊疑惑道,「這紫地紅絲硯可是價值不菲,王爺為何送你這麼貴重的東西?」

  盧智表情一怪,輕咳一聲,答道:「不是送我的,是送你的。」

  「啊?」手捧硯台的遺玉微怔,剛好瞥到硯首幾行小字,凝眸一看,卻是吃了一驚,這四行小詩刻的乃是:『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正是她在高陽生辰宴會上默的那篇《春江花月夜》其中四句,這硯上的字雖小了一些,但確確實實是她的穎體,儘管少了她書寫時那幾分神韻,可一筆一劃也好似臨摹她當日在畫上所書一般,真真是讓她驚奇。

  遺玉沉默了好一會兒,壓下心中淡淡的莫名情緒,將硯台放入錦盒中收好,不再同盧智談論這個話題,轉而問起他是如何同盧氏交待自己的去向的,尋思著兩人串串供,回去也免得被盧氏揭穿。

  哪想盧智卻坦白地告訴她盧氏早已知情,又將宴後第二日回家發生的事情同遺玉講了,只是避過了盧氏甩耳光和摔杯子的事情。

  遺玉當下臉色僵硬,想到自己在杏園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時候,盧氏卻在家中日日操心,難免一陣愧疚。

  等他們回到龍泉鎮,走進自家院子所在的街巷,遠遠便看見盧氏站在門後等著,遺玉心頭一酸,腳步加快了幾分,那頭盧氏已經看見她,忙也迎了上來,半個月沒見的母女倆一照面,差點都落下淚來。

  盧智哭笑不得地看著站在巷中就開始「互訴相思」的娘親和妹妹,忙上前勸了她們回家再說。

  等到夜晚遺玉歇在盧氏的床上時,嗅著她娘身上淡淡的香氣,被她輕輕撫摸著腦袋,還在感慨著金窩銀窩不如狗窩的理論。

  半個月前她離家時,還想著不過是公主請客吃頓飯罷了,哪知那日一去,竟途惹出諸多事來,現下再想想高陽的生辰宴上發生的一切,先是公主莫名其妙地看她不順眼,而後又抽到她行令籤,再作倚畫詩,又盲眼猜物,被侍衛抓,最後遇到刺客,摸瞎地替魏王挨了一下,導致魂遊一趟,那一夜當真是算得上驚心動魄了。

  在杏園靜養這段時間,遺玉想了很多,從高陽想到封建皇權,從魏王想到盧智今後要走的官路,從園中衣食住宿想到自家的經濟狀況,但最多的還是在思考魂遊時候黑白無常的話,對於自己身上那點特殊情況,她總算不再是雲裡霧裡,細細品味他們的囑咐,經過多日的思考,心下總算是有了底。

  說來也巧,她自八年前發現自己的「特殊」後,每次都是從指尖擠了血出來,正是歪打正著,現下知道只有十指放出的血才有用,在暗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為過去自認類似「唐僧」的想法感到可笑。

  她牢牢地記住了那句損耗過度便有性命之憂的話,那兩人雖沒明說這個「度」在哪裡,遺玉卻已經大概猜到,也就是每日兩滴血的量,針口還可自行癒合。還記得小時候有次村裡鬧旱災,她一次擠了好多血出來,之後那隻手就連痛了幾日,現下想來一陣後怕,好在她本不貪心,這八年來從沒過了那個「度」,倒也安安穩穩的。

  盧氏不知道遺玉正閉著眼睛一邊假寐一邊想事情,只當她已經睡著,給她掖好被角,也躺了下來,扭頭看了一會兒遺玉在黑暗中輪廓模糊的小臉,連日來首次安心地闔上眼睛緩緩入睡。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一章 歸家瑣事

  第二日一早吃過飯,盧氏把小滿支回家去,在客廳裡同三兄妹開誠布公地談了一個上午,將十幾年前的事情重新擺到了檯面上。

  盧智從起初的驚訝和擔心,再到被遺玉追問他們生父時的猶豫,心思幾經變化,還是沒能鬆口。

  盧氏見他態度堅決,也不勉強,遺玉在鬱悶的同時唯一值得安慰的便是,盧俊同她一樣也不知道那位「死鬼」爹爹姓什名誰,兩兄妹所知道的故事版本大多一樣,只不過一個是從有記性後就開始被盧智灌輸的,一個則是前不久才知道真相的。

  最後盧智只撇下一句「等時機成熟了再告訴你」,便表現出一副不願同他們繼續商討此事的模樣。盧氏無奈地對遺玉搖搖頭,就轉身去廚房做飯,盧智大概是怕遺玉再問,便緊跟著她後面也去了後院,留下屋裡兩兄妹大眼瞪小眼。

  遺玉看著坐在對面的盧俊,眯眼問道:「二哥,你就不想好奇咱們那那個爹是誰麼?」她實是奇怪,按說剛才自己追問盧智時候,同樣不知情的盧俊應該幫腔才對,可他卻老老實實地一句話也沒插,這同他的性格可是大大不符的。

  哪知被她一問,盧俊連忙搖頭擺手道:「不,我一點兒都不好奇。」遺玉自然不知,小時候盧俊每次鬧著要爹,盧智都是如何「恐嚇威脅」他的,甚至在遺玉穿來之後,每隔一陣子,盧智還是會背地裡「教育」盧俊,以免在她面前說漏嘴。

  「真的?」

  「自然是真的,有娘和你還有大哥,那就夠了,我管別人做什麼。」

  遺玉緊緊盯著盧俊的表情,半天也沒看出什麼異常來,只能暗自嘀咕了兩句。

  「小玉,」盧俊見她臉色古怪,便帶上一副小心翼翼的表情,「你是不是真的不生我氣啦?」

  遺玉知道他還在擔心自己因為晚宴的事情生氣,咧嘴一笑,「昨個兒不都說了麼,我哪個都不氣了,你只要記得以後切莫喝酒就是。」

  「不喝了。再不喝了!」盧俊臉上滿是懊悔,雖然先後被盧智和盧氏教訓了。但一想起那晚他醉酒時候自己妹妹差點被人當著他的面害死,就是一陣悚然。

  盧俊心思全寫在臉上,遺玉想了想。還是溫聲勸道:「二哥,這次事後,你再同高陽公主見面,可莫要招惹她了。若是她主動找上你,你也不要為了意氣之爭,就不管不顧地,好嗎?」

  盧俊使勁點了點頭,絲毫不覺得被小他四歲的妹妹說教有什麼丟人地。「嗯,大哥和娘親都與我說過了,我以後見了那臭、見了公主,絕對躲地遠遠地。她那是沒見過我這樣地直性子,覺得稀罕才對我過多容忍,可她畢竟是公主,人又嬌蠻,說發火就發火,咱們又根本惹不起她,我再不與她較勁了。」

  看著盧俊難得地認真勁兒,遺玉揚眉一笑,他有這番覺悟倒是她沒想到地,想必是經過盧智地狠狠敲打,腦子才終於不那麼呆板了。這次看來真是把他嚇怕了,想必以後盧俊就算依然「單純」,在開口和做事之前也不會不經大腦了。

  中午吃完飯小滿便回來了。盧氏囑咐了她好好照顧遺玉後,就帶著兩兄弟乘馬車到龍泉鎮附近的小鄉鎮去看之前挑好地莊子。晚上他們回來,盧氏手上已經多了兩份房契和地契,還有幾張那莊子隨帶下人的賣身契。盧氏本想自己找人伢子買,可見到幾個可憐地,難免動了惻隱之心,若是她只買了莊子不要那些下人,那賣家便會重新將他們打發了,還不知道以後會賣去哪裡。

  遺玉問了幾句,聽盧氏說那些人都是看著老實的,才放下一半心來,之後又忙著感慨自家總算也邁入了「地主」階級,倒是沒多少同情那些賣身為奴的人。

  這個時代的背景就是這樣,社會階層分級明顯,主僕關係隨處可見,也許很多同當初的劉香香一樣,是被逼無奈才賣身為奴的,但到底沒幾個奴人有劉香香那樣的經歷,可以跨洲越縣地逃掉,基本一紙賣身契便拴牢了一個人的一輩子。

  其實現實也沒那麼殘酷,只要老老實實地,自然能夠吃飽穿暖,有些大戶家的奴僕可比尋常農戶都過的要滋潤。

  在遺玉看來,新買的莊子附帶的那些下人,能夠遇上盧氏這樣的主子,也算是他們的運氣,只要沒有偷奸耍滑的,盧家自然不會虧待他們。

  當晚兩兄弟又在家中睡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離開了。

  遺玉因為肩膀不能輕易動彈,盧氏什麼事都不讓她做,回家之後便是吃了睡,睡了吃,就連練字也被盧氏嚴格控制在小半個時辰裡,無聊程度直追她住在杏園那後幾日。

  劉香香知道她的事後,每天都跑來送一次湯水,遺玉起初還吃的新鮮,到了後來卻一見著劉香香直覺就想往床上躲,也難怪,再好的東西連著吃上大半個月也會想吐的,何況劉香香只會熬那一道滋補湯。

  這天遺玉照常在盧氏的監督下練了幾張字,而後就被她強行扯回床上歇著了,大概也知道她無聊,盧氏前幾日便託了鎮上書店的老闆給遺玉稍帶了兩本雜書,好歹讓她在吃吃睡睡外也有了別的事情可做。

  遺玉靠在床邊看書,盧氏盤腿坐在床尾數錢,床上鋪了一塊大布,上面白花花地放了些小塊碎銀,邊上是一摞從鎮上買來的一兩銀子三個的素面荷囊。

  前不久遺玉還在杏園時候,林中山楂收成,賣了二百餘兩,照這麼算,只要山楂一年三到四熟,扣去本錢,他們家也能有個小千兩的收入,確實是他們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本來盧氏給遺玉買了些首飾,又給兩個兒子置辦了莊子,加上給劉香香的五百兩,手頭已經沒有多少銀錢,現下得了這賣山楂的銀子,才又寬鬆起來。

  這床上的碎銀是她昨日特去鎮上當鋪找人換的,說是明日帶著遺玉去莊子時提前給下人們發一次月錢,六七個荷囊裡都放了一兩銀子,另外有兩個是裝了二兩的,遺玉合上書,疑惑道:

  「怎麼給那麼多?」確實是多了,就在這龍泉鎮上,一家普通的農戶,一年的農收也不過是十幾兩銀子罷了,那些人守著莊子,自有隨莊的土地田產養活,那各種產貨到了年底交算時候,大概也就百來兩銀子,可看盧氏這樣子,一個月便發下十幾兩,豈不是一年不賺還倒貼了。

  「咱們畢竟是新主,這頭個月的銀錢發多一些,他們日後做事也會踏實地多,下個月一人發上五錢銀子也就夠了,兩個管事的是一兩。」

  遺玉穿來便是農戶,也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麼講究,但盧氏畢竟曾做過大戶夫人,見她這般說法,遺玉便不再問,又翻開書看了起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7:33 P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二章 莊中下人

  就在遺玉痛並快樂的傷員生活進行著的時候,長安城權貴之間卻飛速流竄著一條勁暴的消息——向來聖眷濃厚的高陽公主被一道聖旨丟進了實際寺的尼摩塔,皇上專派了御林軍在寺內護衛,對外聲稱是公主要潛心誦佛三個月,以祈唐民福澤。

  可就連不少長安城平民都清楚,高陽公主這哪裡是去祈福的,分明是被皇上給禁足了。一些好奇心重的權貴們打聽後,才知道這事發的原因,還要提到聖旨頒下前幾日,在太學院裡,高陽怒駁六藝直講,並當著眾學子的面掌摑了書藝方典學的事情。

  這方典學雖品級不高,可卻在書學院裡極受學子愛戴,不知道是誰把這件事捅到了皇上那裡,向來標榜尊師重道的皇上自然大怒,又在某些人刻意地煽風點火之下,才下了那道名為祈福實則禁足的旨意。

  盧俊聽學院裡的學生八卦了這件事情後,一連幾日都是神清氣爽的,反倒是盧智面上平靜地很,每每遇見別人議論高陽這件既沒護住面子卻也丟了裡子的事情,都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態度。

  已經回到了魏王府的李泰接到探子來報後,只是吩咐讓下面的人不用再去追查這件事,對外照常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到讓其他幾位原以為他同高陽交好的皇子摸不準心思。

  再說這日遺玉早起,在小滿的幫助下洗漱著裝,準備同盧氏一同到才買下的那兩處莊子看看,小滿給她梳好了頭,別夾髮飾時候,順口問了一句:

  「啊,小姐那蝶藍的珠釵哪去了,前幾日出門給你梳頭就沒找見。」

  遺玉在杏園時候衣食住宿全由那邊人經手,回了家又沒出過兩次門,因而現下被小滿一問,才想起來自己那日參加晚宴後便不見了的珠釵。

  「大概是丟在哪裡了,換那溜銀喜鵲的戴好了。」

  「啊?丟了啊!」小滿一瞪眼睛,她可是知道那套首飾值得上百兩銀子的,這麼就丟了一件,頓感心疼起來。

  遺玉想了想,確定她自打住進杏園就再沒見過那珠釵,便知大概是在宴席上遺失的。

  「呵呵。心疼啦。」遺玉雖也遺憾,可看見小滿那副肉疼的模樣,還是輕笑起來。

  「小姐!」小滿聽著遺玉這幅滿不在乎地語氣。有些生氣地嘟嘴道:「我才不心疼呢。又不是花我家銀子買的!」

  遺玉順手在她臉上捏了一下,嬉笑道:「對對,你要心疼也是該心疼你李大哥家地,心疼我家的做什麼!」

  「小、小姐!」被遺玉這樣打趣,小滿立馬紅了臉,更惹得遺玉伸手去捏她,小滿怕碰到遺玉傷處,也不敢還手,只能一邊躲她一邊討饒。

  就在遺玉離家這幾日。李樂地爹爹李管家已經鬆了口,並且親自上了小滿舅舅家下了定,小滿地舅舅本就不反對她和李樂地事。自然是應下了,兩家便商量了到年底時候便給這一對小兒女辦喜事。

  盧氏進來正看見遺玉在「欺負」小滿,忍著笑佯裝出生氣的模樣催了她們兩句,遺玉才吐了吐小舌頭收回手,小滿忙給她戴上首飾。

  盧氏買這兩處莊子,都是在同一個小鎮上,院落比盧家現在住的地方還要大上一些,莊裡各有一名管事,帶著兩三家眷,又有三四個下等奴工,一個莊子上住著七八口人。

  佈置簡單的客廳裡,盧氏在主位上坐定後,遺玉才在她左下處也坐了,身後站著身板直挺的小滿。

  廳裡規規矩矩地立了七個人,為首那個年近四十的男人就是這間莊子的管事,名叫陳東來,見到母女倆坐定後,便上前躬了身子,「夫人,小姐。」

  盧氏聲音裡帶了些遺玉平日少見的嚴色,「人都在這了?」

  見陳管事點頭應聲後,才又道:「給你們小姐指指,報報名字,年齡。」

  遺玉早在家中得了盧氏囑咐,也不意外,略一側身便朝著那群垂頭站著的下人看去,這間莊子和剛才他們去看的那間不同,乃是這附近一個老員外售出的,盧氏怕這些人換了他們這農戶出身的主子會怠慢,這才有意敲打一番。

  陳管事一個個叫上前來讓遺玉認了認,剩下的六個人,除了陳東來的妻子和今年剛滿十三的獨女陳曲,還有一對小夫妻,其他兩個則是粗僕。

  認過了人後,陳管事在盧氏的許可下打發他妻女去準備茶水,盧氏任他們在廳子裡站著,問了陳管事一些莊子上的事情,實則是借他的口講給遺玉聽的。

  等他把大小事務交待完,陳曲也捧了托盤來上茶,遺玉打量了她幾眼,倒是覺得這個小姑娘長相不賴,眉目清秀的,雙頰似乎還隱隱帶著酒窩。

  盧氏拿起茶盞,掀蓋輕吹了一下,抬頭看著幾人道:「這莊子我買下那天,該說的已經同你們說過了,相信你們也都是有記性的,今日我來,一是為了帶你們小姐來看看,二是提前來發了你們的月錢——小滿。」

  站在遺玉身後的小滿聽見盧氏的叫喚,遂將隨身攜帶的布袋打開,走上前去,按著盧氏之前的吩咐,每個人給他們發了一個素面荷囊。

  兩個粗僕臉上都帶了笑,遺玉眼尖地看見陳管事輕輕捏了捏荷囊後臉上一閃而過的驚訝。

  記下他們每人的表情後,遺玉同盧氏對視了一眼。

  「多謝夫人。」眾人再一躬身。

  「陳管事,我那兩個兒子之前你也見過,一個整日玩耍的就不提了,另一個正在國子學唸書,也不常回家,所以這莊子我日後是不大來的,這裡若是有什麼事情,你們就到龍泉鎮去秉了我便是。」

  陳管事連忙應了,盧氏接著交待幾句,又拒了留下吃飯,方帶著遺玉坐上馬車離開了這小鎮。

  馬車上,遺玉上上下下把盧氏打量了一遍,而後在她疑惑的目光下,嬉笑一聲道:「嘖嘖,娘您剛才真是有派頭,是不是啊,小滿。」

  剛才在客廳裡站的太直,這會兒正在揉腰的小滿聽見遺玉的話,忙笑著點頭應道:「那是自然,夫人本就面帶貴氣,真拿起架勢來講話,那可不是派頭十足麼!」

  盧氏此時也不復在莊子裡的嚴肅模樣,抿嘴一笑,一人甩給她們一個眼刀子。

  一路閒話回到了龍泉鎮,走到巷口就看見家門外站著一個人,細看卻是臉色有些發白的劉香香,盧氏和遺玉忙快步走了過去。

  「香香,怎麼了?」

  劉香香繃著臉搖搖頭,而後示意她們進屋去再說。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三章 驚見故人

  一進門,劉香香就快步拉著盧氏的胳膊進了她的臥房,遺玉和小滿站在客廳看了看遮得嚴嚴實實的門簾後面面相覷。

  「走,咱們做午飯去。」乾站了一會兒也沒聽見裡屋絲毫動靜,遺玉便拉著小滿去了廚房。

  等到兩人把飯做好,劉香香已經離開了,遺玉掀起簾子進到裡屋,看見盧氏繃著臉坐在床邊,便走到她身旁坐下。

  「娘,出什麼事兒了?」

  盧氏扭頭看了她一會兒,方才滿臉愁容道,「你大姐今天上午在鎮上見著兩個人。」

  「誰啊?」遺玉在腦子裡掃了一圈自己認識的人,猜不出來。

  盧氏咬咬牙,抓住遺玉的小手,「是那王氏母女。」

  遺玉猛然瞪大一雙俏眼,反握住盧氏的手,失聲道:「沒認錯?」

  盧氏僵硬地搖了搖頭,「肯定沒認錯,你大姐是認得王氏的,她上午在錦記食館門口看見她們母女在乞討。」

  乞討?遺玉連忙追問道:「娘,你快跟我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盧氏組織了一下語言,「你大姐今早去裁縫鋪子,回家時路過錦記食館看見外面圍了好些人,湊過去就見食館門口跪了兩個叫花子正向掌櫃的討要餅吃,那掌櫃的嫌她們礙了生意,便叫小二趕人,你大姐先是認出了她們的口音,後來店小二將其中一個叫花子推到,另一個就喊著『小梅』去扶那倒地的,你大姐仔細打量了她們的長相,認出其中一個老態婦人像極了王氏!你說這一對叫花子的口音、長相、名字都湊到一起了,不是她們母女會是誰!」

  盧氏說道最後神情已經隱隱有些激動起來。遺玉又思索了一陣,世上的確沒那麼多湊巧地事情。那對叫花子八成就是王氏她們。

  「玉兒,你大姐是怕了。那王氏是認得她的,知道她賣身為奴的事情,若是她們娘倆在這鎮上長期待下去,說不準哪天就碰上了!」

  劉香香是以寡婦的身份出嫁地,她夫婿黃家是這鎮上地老姓兒。若是讓現在地婆家知道她是改了戶籍地奴身,怕是會強行讓她下堂!

  遺玉雖也擔心會發生這樣地事情,但她此刻比起盧氏和劉香香來說要冷靜許多,起碼不會一聽見那兩個人地事情就頭腦發熱,她把眼下地情況簡單一想。便安慰盧氏道:「娘,您和大姐把這事情看的太嚴重了。先不說這龍泉鎮這麼大,他們又是兩個乞討的,見不見地著面還不一定,真是見著了、認出來了,那又怎麼了?她們說是什麼就是什麼啊?」

  盧氏愣了一會兒,方才一改剛才地愁容,使勁拍了一下大腿,臉上甚至露出一絲喜色。「可不是這麼一回事兒!現在可不比從前。如今咱們在這鎮上也是有頭臉的。哪能她們說什麼就是什麼!」

  盧氏這是深受當年在靠山村被人冤枉那件事的影響,想當初,僅是被王氏母女串了詞兒,就讓全村人都信了八成,繞是這樣,後來也是憑那該死的物證才「落實」了王氏硬加給她的罪名,現下她們在這鎮上既有人脈也有銀錢,哪裡還用怕那兩個不知如何落魄到這裡來的叫花子。

  盧氏想通後便不再鎖眉,只是臉上卻換了一副迷茫中帶點猶豫的表情,「玉兒,你說,當時娘只恨不得她們能死透才好,可是現在真聽了她們的信兒,怎麼心裡反而沒什麼感覺了?」

  「……」遺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盧氏這個問題,她自己的心理也有些不清不楚的。

  性子直硬的盧氏實際上是個不記仇的人,這是遺玉早就發現的,單看她十二年前那般被自己的丈夫對待,在提起他時臉上也是追憶大過痛恨的,靠山村的那件事,對母女倆的心理的確造成了不小的陰影,但到底是沒有身體上的實際傷害,時過三年,他們現下過著衣食無憂的小日子,她就更不可能保持什麼仇恨的心理了。

  如今聽到王氏母女的事情,盧氏心中的怨氣本就在幸福滋潤的小日子裡消磨的為數不多,所以第一反應就是擔心她們會給劉香香帶來麻煩,而不是想著趁著她們落難去報復。

  而遺玉呢,更多的是感到驚訝和疑惑,驚訝竟然能在這麼久後又遇見她們,疑惑她們是經歷了什麼事情才落得現在這種地步。

  母女倆坐在一起沉默了一會兒,盧氏臉上的迷茫漸漸散去,伸手擰了擰鼻樑,起身去拉遺玉,「走,吃飯去,小滿那丫頭怕是在外面等急了。」

  遺玉也收了心思,點點頭隨她一同走了出去。

  到了下午劉香香又來了,上午她同盧氏商量後決定先去打探一下那對乞討母女的事情,這會兒得了些消息,急著要來告訴盧氏。

  兩個小姑娘又被隔在了簾子外面,小滿好奇心本就不強,跟遺玉打了招呼便出去找李樂了,留下遺玉一個人坐在客廳裡暗自鬱悶。

  再說兩個「大人」進了屋坐下後,沒等劉香香開口說話,盧氏就先把上午遺玉那番理論同她講了,沒想人家劉香香回家吃午飯那會兒就已經想通了,這倆人完全是被突然出現的王氏母女給驚到了,一時腦筋轉不過來彎,現下明白過來已沒了上午那會兒的驚怕。

  龍泉鎮是近京的大鎮,不說富的流油,那也是豐衣足食,叫花子什麼的少見的很,出來這麼一對稀罕人物,自然少不了議論的,據劉香香從三姑六婆那裡打探來的消息,王氏母女自稱是到京城省親路上遇見劫道的,才一路流落到此地,這番說辭聽起來倒像那麼回事兒,可劉香香和盧氏卻壓根就不信。

  畢竟是在一個村子住了那麼些年的,王氏的家裡有幾個親戚她們還不知道?若是有個京城的親戚,依王氏那性子,恐怕只恨不得傳地人盡皆知才好。

  「乾娘,聽說那倆人身上好像都帶著不少傷,王氏今年應該還不到四十吧,臉上只多了些紋子,可那頭髮卻是白了大半的,李小梅臉上像是還有著一塊疤,你說她們怎麼會淪落到這地步?」

  盧氏搖搖頭,心中暗暗猜過幾種可能,都吃不準,「你說就她們兩個?沒看見那李老實?」

  劉香香搖搖頭,「沒看見,王氏自稱是寡婦,你說,她那漢子是不是已經沒了?」

  兩人在這邊胡亂猜測,遺玉坐在客廳裡翻著書看,就聽院外突然傳來陣陣敲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9:19 P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四章 可憐嗎

  遺玉一手闔上書,輕輕捏捏最近已不再麻癢的左肩,出了屋子就見院門正開著一條小逢,剛才小滿走後大門並沒從裡面落拴,這會兒聽著敲門聲,隱約還能從門縫處看見人影。

  「誰啊?」遺玉走過去待要拉開大門時,門卻被人從外面輕輕推開,她後退了一步,看著那慢慢拉大的門縫。

  「行行好罷!」陡然響起的呼聲和猛地跪在她面前的人影讓遺玉驚地又後退了兩步,定睛一看,頓時五味陳雜。

  「小姐、小姐行行好罷,我們母女進京省親,半路遇見劫匪,流落到這裡……」

  看著跪在眼前操著一口流利的方言講述自己可憐遭遇的叫花子,還有她旁邊同樣跪著的衣衫襤褸的小姑娘,遺玉閉了一下眼睛,心中湧起一股荒唐之感。

  三年了,當日種種雖說不是歷歷在目,可那尖酸婦人地污衊,那個一臉無辜的小女孩自私地陷害,卻是她怎麼也忘不了的。

  遺玉彷彿又看見了盧氏被逼發狂的樣子,在眾人鄙夷的眼神中蒼白的臉色,面對前來捕人的家丁時微微發抖卻依然緊緊護著她的身子,一瞬間,彷彿所有被擱淺的記憶都跑了出來,擔憂的、恐懼的、羞辱的、憤怒的……

  昨日聽了王氏母女的消息,她驚訝之餘並沒有過多的憤懣,可真正親眼看到這兩個人時,心中卻再難保持平靜。

  深吸一口氣,緩緩將躁動的情緒撫平,院子裡的動靜怕是屋裡人早就聽見了,遺玉側頭朝盧氏臥房的窗子看去,果然從半開的紙窗看見了盧氏和劉香香露出的小半截袖擺。

  遺玉盯了一眼那隻食指帶著翠玉戒子、緊緊扣在窗框上的手,回過頭來,冷冷看著地上跪著還在「陳情」的那對母女,出聲打斷了她們:「誰讓你們進來的?」

  兩人這才抬起頭來,遺玉看見她們似曾相識的面孔,胃裡又是一陣翻騰。王氏微髒的臉上增了許多皺紋,嘴角和下巴上有磕碰之後留下的烏青,黑白參半的頭髮油膩膩地拿布條綁著,李小梅已經長開的臉上依稀能辨出當年的模樣,只是左臉頰上卻多了一塊銅錢大小的紅疤,本就普通的長相又生生醜了三分。

  「小姐……好心腸地小姐……發發善心罷,給我們娘倆一口飯吃再捨幾個銅錢,我們就走!」

  遺玉看著哭喊了半天卻不掉一滴眼淚地王氏,心中冷然。好心腸?善心?想當年她們孤兒寡母,半夜被人逼親擄走,又有誰對她們存過好心腸,發過善心了!

  正跪在地上的王氏母女,雖此時都抬了頭一臉可憐相地看著遺玉,卻根本沒認出眼前這個嬌俏明媚且衣著打扮不俗地少女,會是她們曾經地同鄉,且遺玉講著一口標準地官話,模樣氣質哪裡都像是這近京城鎮土生土長地。

  王氏母女今早到了龍泉鎮,上午在街上討要些吃食,下午就想著法子挨家挨戶地敲門討些銀錢,這一連走了十幾戶人家竟湊了百來個錢,母女倆商量後就決定繼續上門搞「業務」,多討些錢再作打算,卻不想這麼巧竟尋上了盧家。

  遺玉強壓下將她們踹出去地衝動,調整視線在她們臉上掃了幾個來回。若不是怕被她們認出後途惹事端,此刻她真想要對她們倆說一句:你們也有今天!

  直到將兩人的狼狽模樣打量了個夠,稍微緩解了心中的郁氣,遺玉方才開口道:「你們走吧,這會兒不是吃飯的時候,家裡沒吃的捨給你們。」

  聽遺玉這麼說,王氏竟順著接了話:「沒吃的也成,小姐捨幾個錢給咱們可好?」

  同情心遺玉是有的,可是要看給什麼人,王氏母女現在這副模樣的確可憐,但她卻半點也升不起憐憫之心來,怪只怪她們當初做地太過,她既沒痛打落水狗的心思,也沒有以德報怨那樣高尚的情操。

  「你們出去!」遺玉聲音帶了兩份厲色,哪知跪在地上的人竟猛地站了起來,王氏扯起還在地上跪著的李小梅,臉上半點也沒了剛才的可憐相,兩步退出門外,在遺玉有反應之前,狠狠地朝門內啐了一口。

  「呸!幾個銅錢都舍不得!」說完這話便拉著李小梅轉身離開了。

  遺玉臉色發黑地看著她噴在地上的唾沫星子,開始後悔起自己剛才太「善良」了。

  伸手將大門掩好落拴,進屋就見盧氏和劉香香已經在廳內坐著了,一個臉色發青,一個則滿臉氣憤。

  見遺玉進來,劉香香方抬頭看了她一眼,而後道:「你剛才就應該直接把她們攆了出去,聽她們說那麼多廢話幹嘛?」

  劉香香雖和王氏沒仇,但卻是知道那婦人的性子的,加上認了盧氏做乾娘,自然同仇敵愾起來,對王氏母女就算談不上恨,可也是厭惡至極的。

  遺玉自然不能告訴她,自己是為了解恨才想多看兩眼她們的落魄樣子,卻沒想到最後竟然還遭人鄙視了。

  盧氏等遺玉在她身邊坐下,方才輕捶了一下案几,咬牙道:「她都落到這地步了,還是那死性子,真是讓人討厭地緊!」

  方才盧氏和劉香香隔著窗縫都看見了王氏臨走前突然的「變臉」,劉香香還罷,盧氏卻同遺玉一樣,好似吃了一個蒼蠅般難受,本來見著仇人低沉的心情更添三分憤怒。

  遺玉伸手倒了兩杯茶,遞給盧氏和劉香香,「好了,都消消火吧,咱們說說以後怎麼辦——大姐,你要再跟娘說什麼,也別避著我了,省的等你走後,娘還再跟我學一遍。」

  盧氏斜了遺玉一眼,看著神色有些尷尬的劉香香,無奈道:「你也知道家裡的事情這丫頭是拿地了一半主意的,今年她都十二了,也是該知道些東西,以後無需避著她。」

  劉香香點點頭,抿了兩口茶,便把剛才在屋裡同盧氏講的話又跟遺玉大概說了一遍,說到王氏自稱是寡婦進京尋親後,遺玉疑惑地插了話。

  「剛在門口,我聽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也是這麼個意思,還有李小梅臉上這是出什麼事兒了,竟讓她們跑到這裡來,省親?一聽就是瞎話。」

  三人都是猜不出王氏母女究竟是遭遇了什麼,分析了幾種可能性都不大靠譜,最後還是盧氏結束了這個話題,「好了,管她們是怎麼回事,我看她們在鎮上也待不長,咱們這些日子暫且少出門好了。」

  劉香香和遺玉對視一眼,都看出盧氏這會兒精神有些奄奄的,自覺地閉了嘴巴不再談論那對母女的事情。

  這邊母女三人轉了話題,卻不想剛剛離開盧家的王氏母女因在這巷子吃了癟,反改道朝另外一條街走去。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五章 真是巧了

  王氏帶著李小梅穿了兩條街,進到鎮西的一條巷子,照著已經熟練的套路,敲門、跪倒、乞討,一連又拜了好幾家,除了沒人應門的,都略有收穫。

  這會兒敲開巷尾最後一戶人家,母女倆照常跪下哭訴,已經是傍晚,王氏準備拜完這家就帶李小梅找住的地方去,單一個下午她們便靠乞討得了將近兩百個錢,若是把整個龍泉鎮都討了一遍,那不得有幾兩銀子了!這個想法可把王氏高興地,立刻就決定了暫時在龍泉鎮駐留下來。

  抬頭看見應門的婦人眼中閃過一絲厭惡,但還是到廚房去撿了幾個中午吃剩的包子來給了她們,王氏討了一下午,隨身攜帶的破舊囊袋裡裝滿了包子麵餅之類的吃食,她們娘倆早就沒了先前的餓勁兒,可直接要錢的話效果又不好,因此才一路過來先討吃的再討銅錢。

  王氏見著婦人把包子遞給她便想攆人,也不著惱,這一下午的乞討讓她摸索出些門道出來,凡是聽了她的經歷,目露同情的,那既給吃的也給錢,但凡是眼中露出厭惡卻給了吃的,那一般她再加把勁兒,多少都能再討到幾個錢。

  「夫人真是好心,比起我先前去的那戶人家,可是善多了!」

  應門這婦人果然來了興趣,立在門內同她閒話,「怎麼,還有連口吃食都不給你們的?」

  王氏一瞥嘴,「可不是,看那門戶挺大,家中小姐也是穿金戴銀的,模樣看著倒湊合,卻不想那般小氣。」

  婦人眼睛一亮,也不嫌棄王氏身上的異味,朝前湊了湊,「哪戶人家啊,是這附近巷子的麼?」

  王氏遂將在盧家乞討的事情與她講了,她一路來遇見如這婦人一般只給吃食的,多是把在盧家的遭遇說給人聽,但凡臉皮不是忒厚的,聽了她的話多少都會加幾個錢給她。

  婦人聽完她講述,眯眼想了一會兒,方才又開口詢問:「你說那戶人家的小姐,是不是臉盤白皙俊俏的很,眼梢還有些上翹的?」

  王氏一愣,在腦裡將遺玉的樣子想了一遍,還真是那麼回事兒,「是啊,就是那個樣子,夫人認得?」

  這婦人輕哼了一聲,「認得,可是認得,那盧家小姐在這鎮上可是出了名地『嬌俏』人兒,盧家也的確是大戶。不過她們家本就小氣地很,也難怪會攆了你出去。」

  王氏聽了婦人的話,臉上露出一副「原來如此」地表情,大大取悅了婦人,她遂又從袖口掏了兩個銅錢來丟給王氏。「你也是運氣不好,要是遇見她娘盧氏,說不定還能得點吃食。」

  王氏忙道著謝將錢接過,消化了婦人地話後,隨口回道:「那也稀罕啊,夫妻倆一個姓。」

  婦人「噗哧」一笑,「什麼夫妻倆,那盧氏的男人早不知道死哪去了,她就一個寡婦,因是三年前遷來的,也不知道原先夫家姓什麼,倒是閨女兒子都跟著她的姓了。」

  王氏攢著銅錢地手猛然一緊,磕磕巴巴道:「寡、寡婦,兒子女兒跟她姓?」

  見婦人點頭,王氏瞳孔猛然收縮,垂下頭來臉上幾種表情變幻而過,沒等婦人關上門,一把伸手攔了,「夫人、夫人在與我說說那盧家的事可好?」

  她一個叫花子,蓬頭垢面的,若是放在尋常,婦人才不願意應她,可該就該在王氏問的是盧家的事情,她卻是最有興趣與人講的。

  當下她便將自知盧家的一些事情對王氏講了,直到說到盧家得了幾千兩銀子的事情才算作罷,充分滿足了八卦散播欲望的婦人擦了擦嘴角的唾沫星子,卻見著王氏一臉「呆愣」的表情,方才皺眉道:「好了,你趕緊走吧。」

  說完便伸手將門掩住,回神的王氏也只來得及在門縫未合前,聽見一個男人的叫喊,「三姑,去泡壺茶來!」

  傍晚劉香香留下吃飯,小滿多做了兩道菜,盧家沒那麼些規矩,四人圍坐在一張案前,已經訂親的小滿少不了被劉香香一陣打趣,晚飯吃的很是和樂。

  飯後劉香香和盧氏進到裡屋說話,入夏後天黑得晚,遺玉便坐在客廳翻書看,時不時放下書去捏一捏癒合期的左肩,雖然最近已經能慢慢動作,她卻也不敢太多活動,生怕留了什麼後遺症,只能通過按摩來緩解一下左肢的僵硬。

  等到暮色開始降臨,劉香香和盧氏才從房裡出來。

  抽過遺玉手中的書,劉香香笑著問道:「小玉,你那蘆薈潤膚水可還有多的?」

  遺玉有些疑惑地說:「現成的沒有,上次給你送去的,這可就用完了?」

  劉香香搖了搖頭,苦笑道:「不是用完了,琳琳給拿去了。」琳琳是劉香香的小姑子,她婆家只有那麼一個閨女,自小寵的很,難免性格縱了些,人倒是不壞的。

  遺玉點點頭,「那我明日我讓小滿配了給你。」做蘆薈水並不難,幾樣材料都是現成的,按比例調好就是,可用不完的話,放上兩個月就會壞掉,因此每次調配都不好過多。

  劉香香得了滿意的答覆,笑著捏了捏遺玉帶肉的白嫩腮幫子,便由盧氏送著出門了。

  遺玉讓小滿將蠟燭點上,正要再翻開書看,卻聽院外一陣騷動傳來,皺著眉起身走出屋去,藉著天邊尚未落盡的夕陽,認出門口正同盧氏和劉香香僵持不下的一方,正是下午才見過的王氏母女。

  她們怎麼又來了?沒等遺玉這個疑問落定,就見王氏那張比下午淨了一些的臉上露出一個獰笑來,衝著背對著遺玉的盧氏道:「真就不認識了,好歹咱們也是同鄉,連門都不讓我們娘倆進?」

  盧氏聲音隱含著怒氣,「你是哪裡來的叫花子,堵在我家門口還滿嘴胡言!」

  王氏不理會盧氏的話,反扭臉去看劉香香,「喲,這不是香香麼,幾年不見還是這好模樣,難怪那鄭立一直念叨你。」

  劉香香臉色微白,但還是鎮靜地拉了拉盧氏的胳膊,「乾娘,直接喊了巡街的來即可,這婆子亂認人,想必是個瘋的。」

  「我瘋了?」王氏聽到劉香香的話,嗓音陡然提高,而後語氣尖銳地笑著道:「都是你們這些該死的,才害的我們母女這副模樣,我若是真瘋了,早就拿刀子捅了你們,哪還與你們好生好氣地說話!」

  見著她這副苦大仇深的樣子,劉香香和盧氏皆被反震住了,一頭霧水地看著怒目如刀的王氏,就連李小梅那帶疤的臉上也有著說不出的憤恨。

  遺玉站在屋門口,將王氏母女的表情盡收眼簾,一對柳眉輕輕蹙起,身後一陣簾動,小滿走了出來,迷茫地看了看眾人。

  「小姐,怎麼了?」

  聽見她的叫喚,正相互怒視的雙方一齊將視線轉移到遺玉身上。

  王氏擰聲一笑,「呵!下午倒是真沒認出來,怎地,你也不記得我了,論輩分,你可是要喊我一聲嬸子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09:34 P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六章 你們走不走

  遺玉望著大門外站著的那對母女,心中因她們臉上毫不似偽的恨意而起疑,聽了王氏的話,也顧不上生氣,淡淡地答道:「你們不是下午來要飯的叫花子麼?」

  「小玉,你是小玉對不對?」李小梅看見遺玉後,情緒有些激動起來,「我是小梅啊,你不認得我了麼,小時候咱們經常在一起耍的!」

  遺玉眼神恍惚了一瞬間,而後帶了些自嘲,的確,那時候她是經常同李小梅在一起,教李小梅繡花識字,聽她講些少女心事……可是後來呢,從她出面指證盧氏的時候,就再也不是她認識的那個小姑娘了,而那夜李小梅的登門「解釋」,卻讓兩人尚未成型的友情全部化為烏有。

  遺玉搖搖頭,「我不認識你。」

  這句話說出口後,李小梅一下子卡了殼,臉上從驚愕到疑惑,最後又回覆到了遺玉一開始見到的那副滿是憤恨的模樣。

  「你說瞎話!小玉,你怎地成這樣了!」若不是盧氏和劉香香擋在了門口,怕是李小梅要直接衝過來,抓住遺玉好好問一問。

  遺玉心裡苦悶,低頭不語,也不再看她,王氏扯著李小梅安撫了她幾句,方才對著盧氏狠聲道:「你們娘倆都不是什麼好東西!當裝作不認識我們就沒事了麼,你把我們害成這個樣子,我絕對不會讓你好過!」

  「夠了!」盧氏已經發了火,狠狠喝了一聲,「你們走不走!」

  王氏狠聲答道:「不走!盧二娘,我既已認出了你,想趕我走哪有那麼容易!」

  「好,」盧氏輕輕點了點頭,後退一步,繃著臉喊道,「小滿!」

  小滿雖摸不清現在的狀況,還是大聲應道:「在,夫人!」這明顯就是仇人見面的場景,她自然是不能輸了陣勢。

  「去把巡街的喊來。就說這裡有兩個外地地瘋子在擾民!」

  「哎!」小滿得了盧氏地話,從遺玉身後溜了出來,到門口擠開呆愣的王氏母女,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王氏初來龍泉鎮,還不知曉這「巡街」地是幹什麼地,微怔之後也不害怕,一拍門板,冷笑道:「叫誰來我都不怕,惹急了我就把你們那點子破事抖落出來,到時候你可別求我!」

  說來王氏這人除了在貪小便宜上有些小聰明,真擱在正經事上卻是沒有比她再糊塗地了。她從三姑那裡聽說盧家地事情後,自恃拿了她們地「把柄」,只想著來「討債」了,卻不想想盧家在這鎮上苦心經營了三年,豈還是她想像中那對任人欺凌的孤零母女。

  盧氏不理會她,任她站在自家門口,劉香香這會兒倒不急著回家了,攙著盧氏的胳膊陪她一起等巡街地來。

  沒多大會兒,眾人耳中就響起了一道洪亮的聲音:

  「誰在鬧事!」

  遺玉一挑眉,巧了,今日竟是他在鎮南當差。

  下一刻就見王氏母女背後多出一個高壯漢子,整整比站在門口路階上的王氏還要高出一個頭。這人叫竇和,是鎮上有名的莽漢,因她娘曾在盧家做過一陣子冰糖葫蘆的生意,賺了不少錢,所以很是乘盧氏的情。

  盧氏見到竇和,神色更鬆,「阿和,這兩個瘋子不知道從哪裡聽說了嬸子家的事,便上門來尋事,滿嘴的瘋話地亂說一通,趕也不走。」

  竇和點頭應了,看了王氏母女一眼,根本聽也不聽她們滿口方言地解釋,對身後跟著他來的兩個巡街人一揮手,「拉走。」

  王氏和李小梅被扯著胳膊從盧家門口拉退了兩步,嘴上喊著,「撒、撒手!你們怎地亂抓人?」

  竇和哼了一聲,「你們這是擾民,不光要抓你們,還要打你們板子的。」而後對著盧氏一點頭,「嬸子晚上把門關好,我保證打地這兩個瘋子不敢再上門找事。」

  王氏母女還在胡亂喊著,竇和一皺眉頭,從袖裡抽出兩塊不知道是做什麼用的白布塞進了她們的嘴巴,滿意地看著她們只能哼唧後,領著人離開了。

  這鎮中沒有衙門,倒是有鎮長府,每歲鎮民除了繳納朝廷的賦稅,還要按戶上交到鎮長府中一些銀錢,雖為數不多,可這麼一鎮的人加起來也足夠鎮長府供起一支三十人的巡街隊來了,其職能同捕快差不多,沒有衙門的生殺大權,可打個板子關個禁閉還是被朝廷默許的。

  等他們走遠,盧氏又對劉香香交待了幾句,便讓她回家去了。

  閒容別院正房

  屋裡燃著淡淡的薰香,一襲錦衣的俊美男子斜靠在軟塌上,輕輕闔上眼睛似是已經睡著,不知是否有在聽那跪在榻前的灰衣人緩緩的陳述。

  「主子,事情就是這樣。」灰衣人稟報完後便保持著垂頭的姿勢不再言語。

  過了好一會兒,屋中才又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

  「繼續盯著他。」

  「是。」

  灰衣人躬身退下後,榻上的男子緩緩睜開一對眸子,青碧色的流光溢出,只是這般清澈的顏色,卻讓人看不透它的主人究竟在想些什麼。

  「咚咚」幾下敲門聲響起,榻上之人也不理會,又將眼睛闔起,身體微微向裡一側,頭上本就鬆散的玉簪掉落在地面,磕出清脆的響聲,一頭黑髮頓時散開在肩頭。

  「公子。」嬌軟的嗓音伴著推門的聲音響起,一個面容清秀的女人裊裊踱了進來,走進外廳又繞過屏風,一眼看見榻上散髮斜倚的男子,臉上頓時飛起兩朵紅霞,本有三分的姿色也成了五分。

  「公子,您睡在這裡會著涼的。」女人朝前又走了走,就在離那軟塌只有五步的時候,眼前一花,陡然僵住了身子。

  突然出現的黑衣劍客離這女子只有不到三寸的距離,一把明晃晃的長劍橫在她脖子上面,一滴滴血珠順著劍鋒滑落。

  「教教她什麼叫規矩。」榻上的男子話音剛落,黑衣劍客便挾了早就被嚇得呆掉的女人走了出去。

  屋裡很快又恢復了安靜,空氣中飄散的淡淡血腥味很快便被香爐中的淡雅香氣掩蓋。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七章 一條唐律

  儘管王氏母女最終被巡街的帶走,可母女倆晚上還是沒有睡好,翻來覆去腦子裡儘是王氏和李小梅面上的憎恨,王氏口口聲聲說是被她們害成這樣的,若她所說不假,想來想去,最可能是因為她們的逃走,讓王氏一家被那張鎮長遷怒了,不管她們經歷了什麼,只是事過三年才流落到關內確實讓人費解。

  盧氏和遺玉各懷著滿心的疑問度過了一夜,第二日上午接到了盧智托鎮上雜貨鋪捎來的口信,說是讓娘倆明日一早就去長安城一趟,只是未說清到底有何事情。

  於是母女倆隔天便收拾了一番,租了馬車入京,等到了學宿館,哥倆已經站在後門口等候她們。

  馬車停在了路邊,盧智和盧俊一前一後掀起簾子上了車,剛坐定盧氏便有些不安地急聲問道:

  「這麼急著找我們過來,是出什麼事兒了?」

  盧智笑著道,「娘別著急,是件好事。」

  盧俊臉上也帶了些興奮的潮紅,「是啊娘,是好事呢!」

  臨著車窗看書的遺玉難得沒有表現出好奇,她最近迷上了一本書,裡面講得是一個行走商人的畢生小傳,這書就是前陣子盧氏託人給她淘回來的雜書其中一本,遺玉的肩膀從受傷到現在已經足月,恢復情況很好,但是至少個把月裡仍不能隨意活動,盧氏因此字也不怎麼讓練,刺繡更是不成,就連照顧下後院的花草都有小滿在一旁看著,只有看書一項卻是不怎麼管她。

  盧氏聽見不是壞事,這才放下心來,問道:「什麼好事還需要這麼急著把我們喊來,等月底見面再說不是一樣。」

  盧智搖搖頭,臉上的淺笑打進車就沒停過,「娘,不叫你們來還真不行,這事是與小玉有關的,還需你們拿個主意。」

  盧氏瞪他一眼,「繞什麼彎子,趕緊說。」

  盧智難得吃她娘一個眼刀子,笑意反而更濃。「學裡想收小玉進來唸書。」

  「啊?」盧氏一時間懷疑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耳朵出了毛病。國子學要收她閨女進去唸書?這怎麼聽著比她當初轉讓冰糖葫蘆的生意得了五千兩銀子還邪乎。

  當朝風氣開放,並無「女子無才便是德」一說,反而是越有學識的女子越受人尊敬,這種情況在京都地區猶為突顯。雖然科舉只對男子開放,可學院卻是男女兼收地,國子監更是長安城權貴子女擠破頭都想進的地方。凡是誰家中地女兒在學裡念了書,哪怕只是一年也足夠稱得上是資本了,日後嫁人那婆家絕對是會高看一眼不止。又有甚者在歲考和畢業考上成績出眾的,被御旨親封為女官,那就更是了不得。

  女官,朝廷中一群極為特殊地官員。所擁權利雖不多,同宮女也只差一字,待遇卻是天壤地別地,吃朝廷地俸祿這一點就不說了,最重要地,也是讓所有在國子學唸書的女子都趨之若鶩的一點,卻是唐律明文規定了。凡是為女官者,不論品級,不論職否,皆可平三妻四妾之權。

  這是什麼意思?這是說,凡是做女官的,不論是在崗的還是已經離位地,只要你做過,那你嫁人之後,就可以反對你丈夫娶平妻,納小妾!當然若是那些男人非要在外面養了,自是管不住,可要抬回家裡來,只要這嫡妻不准,那就沒門兒,只能一輩子在外面養著,生地孩子也沒名分,連個家姓都不能冠。

  雖這條律令後來得到了補充,若是這為妻的女官年滿二十五仍無所出,那丈夫自可以再納一名妾侍進門,只是這妾生的孩子,仍是要歸在女官名下,視為嫡出。

  入學唸書如此諸多好處,但到底是僧多粥少,目前國子監明文上也只收當朝文武官職三品以上大臣的嫡女,個別拖個關係走後門能進去的,那也要後台夠硬才行。

  這其中利害關係,盧智早在一家人閒聊時候就講過,這會兒聽了這消息,也難怪盧氏會不敢相信。

  遺玉正捧著書看到緊要關頭,突然被人將書抽走,抬頭就迎上盧氏一指戳上腦門,頓感莫名其妙地她一邊揉著額頭一邊委屈道,「怎麼啦?」

  盧氏笑罵道:「叫你幾聲都不應,怎地學起你大哥小時候來,倒成了個書呆子了?」

  遺玉嘴角一抽,暗道她和盧智的本質可不一樣,她那是看人物異傳入迷的,盧智卻是哪怕一本甚無趣味的論語都能看呆進去。

  盧智拿過盧氏手裡的書卷翻了幾下,「嵇閆志傳,你喜歡看這個?我上次在濮原書局好像還見到本下冊的。」

  遺玉眼睛一亮,右手扯住盧智的衣袖,「真的?那咱們等下就去買了!」她手裡這本人物異傳只有上冊,這幾日已經看了大半,她也知道這淘換來的書想找齊很難,正愁著看完上冊沒下冊,哪想盧智卻見過。

  盧智點點頭,「好,等下你見過了晉博士,大哥再帶你去。」

  「晉博士?」遺玉疑惑地問道,博士她知道,是這國子學裡六藝學科中各藝位分最高的知識分子,只是這晉博士又是誰,她去拜見他幹嘛?

  盧智這才反應過來遺玉剛才根本就沒進聽他們講話,好氣又好笑地伸手在她尚有些嬰兒肥的小臉上捏了一下,而後將國子學要收她入學的事情又講了一遍。

  「啊?」遺玉此時的反應和盧氏如出一轍,第一個念頭就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說起來,這還全靠你那晚宴上寫的那首詩……」

  那日遺玉在高陽生辰宴會上,寫完詩後,上前詢問她字體的那個中年男子,名叫方亦傑,是國子監書學館的典學,宴後他便將宴會上遺玉作詩的事情轉告了他的恩師,太學館的晉啟德博士。

  說起晉啟德,那不得不提起東晉書著名的法家王羲之,這位晉博士族中上追幾代,正是王羲之唯一的女兒那一脈的後人,書法藝能傳承源遠,雖不比歐陽詢、陸柬之這等當代書法文客的名聲在平民中如雷貫耳,卻也是老牌子的國子學大家,其位分自是不用多言,雖不掌學務管理,可卻是國子學教學方面的中流砥柱。

  晉博士聽了方亦傑的描述,自然對遺玉興趣大起,又抄了那詩找到憑文擅詩的禮學博士查濟文,當下查博士即對那首詩的內容歎為觀止,兩人一拍即合,只等著見了遺玉一面,當下考校之後若果真如方亦傑所講,便特招了她入學。

  遺玉聽完盧智的解釋,一時也說不出心情如何,若說沒點興奮,那是瞎扯,可那首《春江花月夜》本不是她所作,現下被人看上了,興奮之餘也有點恍恍,好在還有一半是因為自己的字,她猶豫了片刻就下了決心。

  自從那日聽了盧氏的婚姻故事,她心裡便隱藏了一份對這世道婚姻制度的擔憂,除非她一輩子不嫁人,不然就不得不面對男人三妻四妾的問題,這麼一來,入國子學的誘惑對她真的不是一般的大,想想看,就算混不上個女官做,那好賴日後也是一份資本,起碼不會像盧氏當年那樣沒了娘家支持就被人怠慢。

  遺玉想通了以後,回神就見車上三人皆用一臉期待的表情看著她,不由笑著點頭道:「那咱們是該去拜見晉博士,如果真能入學,自然再好不過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13 PM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八章 機緣

  國子監的晉啟德博士今日心情很好,一大早就讓他夫人拿出只有在每月議講課上才會穿的衣裳,仔細整理了著裝,晉夫人見他這隱隱期待地模樣,不由笑道:

  「不就是去見個學生,值當這般高興麼?」

  晉博士哈哈一笑,哼聲道,「你不懂,這可不是一般的孩子,亦傑說她自己琢磨出一種新書體來,我可是要好好見一見,若是真的,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晉夫人搖搖頭,「依我看啊,你也別報太大希望,免得到時見了不過爾爾,回來又對我發牢騷。」

  晉博士眼中露出一絲猶豫,「應該不會,亦傑可是親眼見到的,還能誆騙我不成,就算那小姑娘書法沒有他所說那般絕妙,好賴那首詩可是正經的,老查可是這方面的泰斗,怎麼也不會看走眼——可惜了,那題詩的畫不知被誰收了去,不然我倒是可以賞閱一番……」

  盧智在國子學唸書三年,這是頭一次領母女倆進到學裡面,有了晉博士的牌子,門房也不攔他們,盧俊進了宿館就跑沒了影,盧智一行從後門穿過庭院和長長的花廊,又走過學子們日常聚樂的後花園,便見一條大甬道,路邊有一立碑,上刻「宏文」二字,乃是這條路的名字。

  兩邊是比坊牆低了一半的紅漆院牆,牆下栽種著不少高大的樹木,一眼望不清這甬道盡頭,左右共五座大小不一的院落,分別是國子學內五座學院教學的地方。

  盧智一路給盧氏和遺玉介紹,走至甬道盡頭路南一間院落方才停下,指著門坊上面剛勁峻拔又不失方潤的一個「書」字,道:「這裡是書學院,今日是沐休所以少見學生,晉博士前日與我約好在後院的憩房相見。」

  憩房,如其名,乃是休憩之地,每座學院的後院都設有這麼一個地方,專供先生們課餘休息所用。

  盧智話剛說完,就見從門口走出來兩個身穿一樣的墨灰色深衣,外罩花白紗衣的學生,見到站在門口的盧氏一行,微怔之後便主動對身穿太學院標誌性的雪青色衣裳的盧智點頭問好。

  盧智也禮貌地回問,而後就帶著遺玉他們進去了。跨入門內時,遺玉還聽見身後那兩個學生地小聲議論:

  「喂,那不是太學院地盧智麼。」

  「是他沒錯,怎麼跑咱們院裡來了?」

  遺玉扭頭對盧智眨了眨眼睛,「大哥,你還挺有名的。」

  盧智淡淡一笑,「不管是旬考還是歲考,各院都會在宏文路口張榜,學評好的,自然知道的人就多了些。」

  三人邊走邊聊,書學院的建築大多碧瓦朱簷,雖無層樓疊榭,但也是屋舍儼然之態,很是符合「書」之一字規整的一面。

  走過三排教舍,入了後院便是一排憩房小樓所在,盧智領著她們走到從東數第二間房門口,敲了敲門。

  「進來。」

  得了應肯,母女倆才跟在盧智身後推門而入,就見擺設整潔的屋裡入目便是一張高腿書桌,桌後正坐著一名持筆書寫的六旬老者,頭髮花白,面目慈善,眉帶端狀,想必就是晉啟德博士了。

  「晉先生。」果然盧智如此喚道。

  見到他們進來,晉博士放下筆,從椅上起身,笑道:「你們來的倒是早,我以為還要等上小半個時辰。」

  盧智笑著回應兩句,而後將身旁的盧氏和遺玉介紹了,晉博士捋著下巴上的三寸白鬚,上下打量了遺玉一番,問道:「你大哥可是把我請你們來的原因與你說過了?」

  遺玉乖巧地點頭,小臉上帶了幾分適當地敬意,「先生是要考校一下我的字,看看是否有可取之處,足以進學裡唸書。」

  晉博士見她不過十二、三歲的模樣,態度卻恭謙適度,應答有禮,眼中露出一絲讚賞,伸手招了她來到桌前,指著桌上那副尚未寫完的字,問道:「你看我這字,寫得如何?」

  遺玉立在桌前,細細將那張字看了,晉博士寫的是一首長詩,遺玉未曾見過,但見字體結構較寬,直處短橫處長,是極為標準的正統楷字,又隱隱帶些隸書的味道,字中自有一股書寫之人長年累積的韻感所在,的確是不可多得的好字,比起遺玉早年所練的正規字帖,高上一籌不止。

  晉博士見遺玉看了半天仍未發表意見,倒像是看入了迷,遂又笑著出聲問了一遍,「如何?」

  遺玉方才抬頭,正色答道:「至剛鐵畫,骨氣洞達。」這話雖有兩分刻意誇讚之意,可確實是含了敬佩之心的,但見那字體筆畫勾勒處,若不是日日練習積累下來,絕對不會處理地那般剛正卻不顯死板。

  「至剛鐵畫,骨氣洞達……」晉博士捋著鬍子細細品著這兩個第一次聽到的詞語,眼神有些飄忽。

  回過神來的晉博士將桌上自己方才寫的字收起來,而後從一旁拿出一張上好的剡藤玉葉紙用紙鎮壓好,「來,將你那日所寫的書體寫給我看看。」

  遺玉點點頭,大大方方地繞到桌後坐下,伸手取了硯上擱置的毛筆,沾用了濕潤的華墨,凝神在紙上稍想片刻,而後素素寫道:

  「夫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數有所不逮,神有所不通。用君之心,行君之意。」

  將筆放下,晉博士早就站在她身側垂頭看著,好半天方才抬起頭來,眼中喜色竟是十分,遺玉心頭一跳,便知道這事怕是成了。

  「好、好、好。」一連三個好字,晉博士伸手將那張字拎了起來,輕輕吹著有些潮濕的墨跡,也不顧及屋中其他人,便開始來回走動起來,一會搖頭一會兒嘆息地,讓遺玉更確定了心中所想。

  「盧夫人,你有福氣啊!」好半天晉博士方才停下了令人費解的行為,轉身對著臉上略帶緊張的盧氏笑道。

  盧氏一愣,方才划去隱隱憂色,應道:「先生謬讚了。」

  晉博士側身對著仍在桌前站立的遺玉笑著問道:「盧小姐,你可願到國子學裡唸書?」

  遺玉微笑著應道:「先生喚我遺玉即可,我自是願意的。」



第一卷 初至 第八十九章 意外得見

  拜見過晉啟德後,遺玉入國子監唸書的事情總算敲定,由於她是女子,不受國子監入學的年齡限制,依晉博士的意思是等他明日尋了祭酒,直接把遺玉劃到他們書學院去,今日是七月十日,等到二十日的沐休過罷,入學正好。

  拜別了一臉喜色未盡的晉博士,一家三口出了學府回到馬車上,盧氏才再難忍住,有些激動地抓住了遺玉的小手,「玉兒,娘現下總算是覺得有些真切了,你竟真被國子學收去,娘、娘真是歡喜地不知如何是好。」

  遺玉心中雖也高興,可這麼一路走過來,情緒早就平靜了許多,笑著對盧氏打趣道:「娘是該高興,您教的兩個孩兒都入了這天底下一等一的學府,我看啊,這世上也沒幾個當娘的有您這般了不起了!」

  盧智點頭應道:「咱們娘自然是最好的。」

  盧氏拉著遺玉的手,眼眶有些微微泛紅,天底下的父母不論慈嚴,心思卻都是好猜的,盧氏雖不是那等望子成龍、望女成鳳的婦人,可也盼著自己的幾個孩子過地好好的,大兒子爭氣被人舉薦進了國子監有三年,如今最心疼的小女兒竟也得了人賞識,小小年紀就要入這國學唸書,日後就算嫁人也有了份保障,怎地能不讓她喜極而泣。

  兄妹倆見到盧氏突然就垂了淚,忙在一旁輕聲安慰,好在盧氏只是掉了幾滴眼淚便收了哭意,抽出帕子擦擦眼角,帶些鼻音道:「好了,娘也就是一時沒忍住——先前不是說去給小玉買書麼,智兒去將你二弟找來,咱們快些去把那書買了,等下午飯咱們上聚德樓吃去。」

  盧智點頭應了,掀起車簾進到宿館,不大一會兒就領了人回來,盧俊顯是也聽說了遺玉得準入學的事情,上車後又是好一頓興奮。

  一家四口乘著馬車到了盧智所說的那家濮原書局,不過可惜的卻是沒找到那本書的下冊,遺玉雖大感失望,但也沒掃了一家人的性子,照樣一齊去了聚德樓好好慶祝了一番。

  等到母女倆又回到龍泉鎮的家中,已經是半下午了,正坐在客廳裡的小滿見到她倆進來,忙站起身來將手裡的東西往身後藏。

  「夫人,小姐你們回來啦。」

  遺玉裝作不在意地模樣點點頭,踱了過去,「是啊,你午飯吃好了麼?」

  小滿臉上帶了些紅色,「嗯,我去給你們泡茶。」說完便轉過身去,遺玉快速伸出兩指一勾便將小滿背在身後手中的東西連著繩結一起抽了出來。

  小滿趕緊回過頭來,就見遺玉輕輕晃蕩著手裡一塊穿著紅繩的碧玉,一臉笑意地看著她:「這般躲躲藏藏,該不會是你李大哥送的吧。」

  小滿一把將玉抓了過來,面紅耳赤好半天才輕輕點了點頭,盧氏見她這侷促的樣子,走過來對遺玉輕聲訓道,「你就愛欺負她。」

  遺玉嘻嘻一笑,方拉了小滿的一隻手,「走,咱們泡茶去。」

  剛走兩步,小滿就「啊」了一聲停下來,輕輕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對著面露疑惑的遺玉和盧氏道:「瞧我這腦子,剛才李大哥來找,說是等夫人和小姐回來了,請你們去別院一趟。」

  遺玉眉心一跳,這是李管家請他們過去,還是魏王?在盧智的特意囑咐下,她並沒有告訴盧氏自家恩人「常公子」的真實身份,而且那閒容別院的人看起來也不像是知道他們主人來歷的模樣。

  盧氏剛在椅子上坐下,「說是為因何事了麼?」

  見到小滿搖頭,盧氏思索一陣,便同遺玉淨手潔面,又換了身衣裳,帶著小滿朝閒容別院去了。

  坐在花廳裡面等候了片刻,遺玉就見到李管家打門口走了進來,一時鬆了一口氣,不知為何,想到可能要見到那個人,心裡總是有些淺淺的壓抑。

  「夫人,煩勞你跑這一趟,實則是咱們遇見點難事。」

  盧氏道了一聲客氣,而後詢問之下才知道,原是這別院裡準備送入京都的一批繡品出了些問題,李管家是知道盧氏有一手定好的繡活,這才特找來她出主意,看看怎麼補救過去。

  盧氏的女紅自然是不用說的,那可是正宗的蜀繡傳人,專精針法和補技,別的忙不敢保證,這繡品上的,卻是有著七分把握的,當下便應了。

  李管家遂面露喜色,「那真是麻煩了,夫人同我一起到後院去吧。」

  盧氏點了點頭,就要同他一起去看看,本也想跟上的遺玉卻被李管家攔下,又說府上得了幾樣精緻的點心,揮手招進來兩個丫鬟在一旁桌上擺了七八樣模樣喜人的小點心。

  盧氏這才笑著出聲讓她留下,自己則帶了小滿跟著李管家一同到後院去了。

  這麼一來花廳裡就只剩下遺玉和桌上的茶點,她心裡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卻也沒多想,李管家的人品還是信地過的。

  取出帕子包了一塊翠綠的梅形糕點放在嘴邊咬了一小口,微甜而不膩的口感讓她唇角輕揚,果然是不錯。

  但她中午在聚德樓本就吃地挺飽,這會兒僅小口吃了其他兩樣點心便不再多嘗,伸手倒來一杯清茶,剛送到唇邊含下一口,就敏銳地聽見身後傳來的腳步聲。

  回頭一看,頓時被口裡含著尚未嚥下的茶水嗆地咳了起來。

  「咳、咳……咳咳……王——恩公,咳咳……」遺玉強作鎮定地放下手中茶杯,一邊忍著咳嗽一邊起身對來人恭敬地一禮。

  李泰面色不改地越過她在主位上坐下,方才微微轉過視線看向正垂著小腦袋,身子輕輕抖動的遺玉。

  廳裡安靜了好半天,遺玉下巴貼近鎖骨處,也不去看座上李泰那張白日更顯俊美的臉龐,一張小臉憋地通紅,心下難免暗自肺腑,更琢磨著怎麼這魏王殿下會突然跑了出來。

  李泰修長的食指在紅木扶手上輕輕扣了兩下,方才緩緩開口道:「聽說你要進國子學唸書?」

  遺玉剛剛感到那陣嗆勁兒過去,聽見魏王殿下這般問話,心下一驚,這上午才確定下來的事情,人家現在就得了信兒,到好像是專門派了人監視她們一般。

  壓下心中隱隱升起的不快,遺玉輕聲答道:「是。」

  「入哪個院?」

  「應是書學院。」遺玉一面認真地回答,心中一面嘀咕,這都「聽說」她要入學的事情了,怎會不知她要進哪個院,魏王殿下您就裝吧。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26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章 可是記住了

  聽到遺玉的回答,李泰的眉頭微不可察地輕皺了一下,隨即又問道:

  「何時入學?」

  「說是這個月二十一。」

  李泰「嗯」了一聲後,掃了一眼遺玉身旁茶几上的幾盤小點心,又將視線移回她的身上,看著那顆僅別了一隻簡單珠花的黑色小腦袋,緩緩開口道:

  「國子學不比別的地方,進了那裡凡事多聽少講,書學院雖不如太學和四門,也是不錯的,六藝的查濟文先生頗有些威望,遇到難做的事情可以去太學院尋他。」

  等到李泰這番話講完,遺玉心中已是古怪十分,這怕是她聽到魏王殿下講話最長的一次了,更讓她不解的是,這人語氣雖是平淡,可句句卻都是透著關心的意思,大大地不符合常理,她的耳朵明顯沒出問題,該不是這人腦子出了毛病才這般對她說話吧。

  目光仍放在遺玉身上的李泰卻是不清楚她心中這番想法,頓了一會兒見遺玉沒有答話,方才出聲道:「怎麼,可是記住了?」

  「記住了。」輕聲答過後,遺玉側了小腦袋微微抬眼朝座上的李泰看去,正對上他視線停留在自己身上的一雙青碧眸子,驚地她趕緊又把頭偏了回去,剛好錯過了那人平靜的面容上隱露出的一絲笑意。

  李泰又靜靜坐了一會兒,方才起身朝外走去,路過遺玉身邊時似乎停頓了短短的一瞬,沒等遺玉察覺便又繼續向前,幾步走出了花廳。

  直到餘光瞄見那人身影消失後,遺玉才鬆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身後的椅子上,又拿帕子揮了揮身上的點心屑,端起一旁的茶杯狠狠灌了兩口。

  冷靜下來後,眼神卻有些飄忽起來,她和那位魏王殿下總共也沒見過幾面,現下想來,好像每次見到他時自己都是一副狼狽不堪的樣子。

  第一次是在張鎮外的小樹林前,正是她們剛剛逃出張宅,被一群家丁追趕地走投無路之時,見著那輛夜色中駛來的馬車;第二次卻是薄荷草初生了葉子,她被突然出現的恩公大人嚇地跌倒入花圃中,摔了個滿嘴泥,還扯破了人家的衣裳;第三次是在高陽的晚宴上,她被人蒙了眼睛、按跪在地上,頸間還架著一把長劍。

  遺玉向後靠在椅背上,閉了眼睛,伸出小手摀住額頭,臉上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想來也可笑,那三次見面竟是沒一次是好的,一次是他救了她們,另一次則是她救了他,唯一相安無事的那次自己還出盡了洋相,今日這次,她也是莫名其妙地就出了醜,差點被一口茶給嗆死。

  這麼想著,她應該也沒給那人留下什麼好印象,可今日他突然出現在這裡,顯然是經過特別安排的,先是把她們母女招來,又尋藉口支開了盧氏和小滿,難道只是為了和她說那幾句話麼,真是想不通,那人的心思和他的表情一樣,根本讓人難以猜測。

  遺玉的好奇心不少,但是從不過多追究,心中有了疑問若是想不透,也不會鑽牛角尖,這會兒實在是猜不出李泰今日這番行為的意義,也就暫且將疑問擱置在一邊。

  稍稍平復了心情,她正要再倒杯清茶壓壓驚,就聽門外一陣說話聲傳來,片刻就見盧氏和李管家一齊進了花廳,身後還跟著幾個丫鬟,遺玉微微一愣,這速度可夠快的,才去不到兩刻鐘就回來了。

  進門李管家便衝著遺玉問道:「盧小姐,那幾樣點心可合你胃口?」

  遺玉點了點頭,答道:「味道很好。」

  李管家臉上頓時露出笑容來,伸手招來一旁的丫鬟低聲吩咐了幾句,便讓她退下了,再對一旁盧氏拱了拱手,道:「這次多虧夫人給出的主意,不然我可真不知如何是好了。」

  盧氏笑著道,「平日李管家對我們母女多有照顧,這點小事怎當得你的謝。」

  兩人你來我往客氣了一番,盧氏便出聲告辭了,就在這時,剛才出去的那個丫鬟捧著一提食盒又回到了廳裡。

  李管家接過那食盒遞上前,對盧氏說:「這些小點心帶回去給小姐吃。」

  盧氏也沒推辭,小滿上前接了過來,李管家順勢詢問了她幾句,這小姑娘紅著臉一一答了,盧氏母女在一旁看著倒是有趣。

  三人出了閒容別院,走到街上,遺玉這才開口問道:「娘,李管家說的繡品出什麼問題了?」

  盧氏應道:「只是擱置時候出了些差錯,幾十件東西全都裂了口子,那絲綢料子是頂好的,上面的繡樣也精緻,又有金線穿繚,若是因為那些口子就作廢了,少不了要損失幾百兩銀子,我便對後院那幾個繡娘簡單指點了一些補技,出了個補繡的主意。」

  遺玉露出理解的表情,「是這樣啊。」心下卻是一陣抽搐,剛才她同李泰的相遇絕對是經過刻意安排的,沒想竟是險些讓幾百兩銀子的物件都毀了,也不知道是誰出的這餿主意。

  又過兩日,盧俊一個人回了龍泉鎮,帶來了遺玉的入學批文,還有國子學書學院的一身常服,當面替盧智轉告了遺玉諸多注意事項,吃完午飯便回長安去了。

  他一走,盧氏便迫不及待地讓遺玉換了那身常服給她看,大小是正好,只是顏色著實不大襯小姑娘,同那日他們在書學院門口見到的兩個學生所穿的衣裳顏色差不多,只是由深衣換成了襦裙,樣式輕便的很,半點不帶花哨。

  盧氏讓遺玉轉了幾圈,越看越不滿意,尋思著往上面添些刺繡,剛把想法說出來,就被遺玉連忙打住了。

  「娘,這是學院的常服,肯定是不能往上隨便繡花的。」

  盧氏皺了眉頭,「那也不能就這麼穿著啊,怎地看著跟個尼姑似的。」

  遺玉走到鏡子前面照了,墨灰色的束裙加上素色的窄袖短襦,外罩一件花白紗衣,雖然簡約大方,但是卻極不符合這個時代的審美觀,不看腦袋,別說還真有點尼姑的味道。不過好在她體型柔和又略顯嬌小,加上一張俏麗的小臉蛋,其實也沒得那般死板。

  她從鏡子裡瞥見身後捂著嘴偷笑的小滿,還有一旁皺著眉頭的盧氏,回頭笑道,「我是覺得還可以,那學裡本就是唸書學禮的地方,要打扮那麼好看做什麼。」

  盧氏搖著頭,走到妝台前打開首飾盒子,拿出幾隻珠釵來一一在遺玉頭上比了,越比越表情不滿,「我看那太學院和四門學院的衣裳顏色都好,怎麼這書學院的衣裳這般……唉,罷了,你覺得好就成。」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一章 臨行

  這天傍晚吃了飯。遺玉照常趴在了床上,讓盧氏給她在肩上傷口處擦藥,這藥膏是從杏園離開前王太醫給的。

  也不知裡面有些什麼藥材,聞起來有股淡淡的植物香氣,擦在皮膚上微微發熱,有止癢抑痛、生肌活血之效,遺玉用了個把月,後肩處原本寸寬的猙獰傷疤雖不至於痕跡全消,可也僅餘一條淡淡的凸起。

  盧氏一邊在她肩膀上推拿,一邊說道:「我尋思著,明兒個找來人伢子,給你挑個使喚丫鬟帶去,可好?」

  小滿年底就要成親,自然不能跟著遺玉到京都唸書,國子學裡帶丫鬟和書僮的有不少,盧俊就是充那書僮的份子整日混跡在國子監中的。

  遺玉被盧氏按摩地隱隱有些犯睏,打了個哈欠後答道:「不用了吧,學裡吃穿都有供應,又有哥哥們在,要丫鬟幹嘛。」

  盧氏卻不答應,「這事聽娘的。還是帶上個好。」

  遺玉見她態度堅定,撇撇嘴,小聲嘀咕:「那您還問我意見……」

  耳尖的盧氏聽見她的話,輕哼了一聲,「娘就是知會你一下,又沒讓你拿主意。」說完又給她揉了一會兒肩膀便停下來,將她的衣服拉好,朝那小腦袋上摸了摸。

  「娘,」遺玉側過頭看著盧氏,「我要走了,家裡就只剩下您一個人了,您會覺得孤單麼?」

  盧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你當娘是三歲小娃兒啊,家裡還有小滿呢,你大姐三天兩頭就往咱們家跑,你說娘孤單不?」

  遺玉看著盧氏帶笑的表情不似作偽,小臉便朝絲枕裡一埋,悶聲道:「我要是想您怎麼辦?」

  「要是想娘就回家來,租輛馬車不過二兩銀子,來回也就半個時辰。不是還有沐休麼,到時你趕早回來,娘做好吃的在家裡等你。」

  盧氏這會兒的聲音比平常要來的溫柔幾分,遺玉強忍了眼中的酸澀,半點沒了前幾日的興奮勁兒,倒真像是個要離家的小孩子似的。

  她本就將親情看地極重,在這八年來已經習慣了家庭的溫暖。變得害怕起寂寞,在她眼中盧氏就是一個家的根本,那次在杏園養傷半個月,已是她自來到這個朝代,與盧氏分開地最長一回,現下一想到馬上就要到長安去唸書,十天半個月才能回家一趟,心頭難免升起幾分不捨。

  母女倆這晚躺在一張床上聊到了半夜才睡,第二天雖起的晚了,但盧氏還是差小滿喊了人伢子上門。

  這個伢子帶來的四個小姑娘都不大合盧氏的心意,不是看著太笨就是精神不好,遺玉本就不大想帶個丫鬟去唸書,這會更是配合著在一旁挑毛病,被盧氏偷偷瞪了好幾眼。

  最後她看上一個模樣老實的,只是這伢子卻張口要價二十兩銀子,盧氏一聽就氣笑了,叫小滿拿了二十個銅錢給他,就要打發了,這伢子忙又將價錢從十五兩一直降到十兩,見盧氏仍是一副不願理會的模樣,才氣哼哼地走了。出門就毫不掩飾地罵了一句摳門,又說難怪別人都傳她們盧家小氣等等。

  遺玉聽見了這伢子的話,很是不解,扭頭問盧氏道:「什麼時候鎮上有這流言了,咱們家很小氣麼?」

  盧氏搖搖頭,「我當時買莊子,附帶那些下人的賣身契,最貴也不過三十兩,還是管事的帶著家口,其他粗僕的契子都是三兩,一個模樣規整的丫鬟也不過是十兩銀子,他想訛咱們沒能成,可不是氣地罵咱們小氣麼?」

  遺玉趁機應道:「那咱們就別買了。」

  盧氏瞥了她一眼,「不成,這丫鬟是肯定要買的。」

  這話剛說完,就見院子門口站了一個人,兩手拎著些東西,見到她們娘倆立在院子裡,一愣之後方才微微躬身喊道:「夫人,小姐。」

  來人是盧家在外鎮一處莊子上的管事陳東來,盧氏看見他左手提著個蓋布的籃子,右手則拎了幾捆菜,納悶道:「快進來,這是怎麼了?」

  陳管事進門後答道:「這些都是新產的,那小菜也是咱們自己種的,我送來給夫人嘗嘗,若是合胃口,每月我挑了好的事先送來。」

  雖然不是什麼稀罕物,到底是自家莊子上產的。盧氏讓小滿上前將東西接了,小滿悄悄揭開那籃子上搭的布,裡頭是二十來只個頭不小的雞蛋。

  「進來喝口茶吧。」雖然是主僕的關係,可這會兒也不是早先需要板著臉子壓那些下人的時候,盧氏語氣帶著些和氣。

  陳管事搖著頭忙說不用,而後有些侷促地問道:「剛才進門時候聽見夫人說話,可是要買丫鬟?」

  盧氏點頭應道:「是啊,怎麼,你知道哪有好的?」

  陳管事猶豫了一下,既沒應也沒否認,「夫人買丫鬟來是做什麼的,是粗使的,還是伺候小姐的?」說完抬頭看了小滿一眼。

  盧氏笑道,「你家小姐下個月要去國子學唸書,我是想著買個機靈點的丫鬟同她一起去。」

  「啊!」陳管事眼睛瞪大,很是滿足了盧氏小小的虛榮心。

  「夫、夫人,是長安城的那個國子學?」

  「對,就是那個。」

  遺玉在一旁看著盧氏有些沾沾自喜地表情,又想起來昨日鄰居大媽上門來借繡樣兒時候,她娘假作無意提及她要到長安唸書的事情,見到對方一臉羨嫉後臉上難掩的得意,這會兒便垂了頭偷偷忍笑。

  話說回來,盧智進國子學唸書三年。且是入了太學院的,也沒見過盧氏這般模樣地炫耀過,偏偏她現在要入學時候,盧氏竟一改常態地顯擺起來。

  等到陳管事總算緩過那股子驚勁兒來,連聲誇讚了遺玉一番,見盧氏臉上的喜氣掩都掩不住,方才又道:「夫人,您要是想給小姐弄個使喚丫鬟,與其去買了,還不如用咱們自家的。」

  「嗯?」盧氏沒能明白過來他的意思。

  陳管事頓了頓,張口解釋:「夫人。小人的女兒小曲您和小姐都見過,那丫頭模樣還是齊整的,人也有幾分聰明,不如、不如就給小姐帶了去,做個使喚丫鬟如何?」

  盧氏這才明白過來,想了想便問道:「陳曲那小姑娘是不錯的,可是,這一去就是個把月不能回來,你可捨得了?」

  陳管事忙笑著點頭,「這哪有什麼捨不得的,夫人,您這可是答應了?」

  他既然都這樣說了,盧氏又怎麼會推辭,當下點頭應道:「那好,也省的我再另買人口,這月錢就按我這屋裡丫鬟的份例發,一個月一兩,你覺得如何?」

  陳管事擺著手道:「能跟著小姐就是她的福氣。」

  這話卻是不大實在,其實這陳東來是前陣子打聽了到了盧家的事情後,才有了讓自己女兒來盧氏跟前做丫鬟的想法,就是為了套套近乎,也替自己女兒找個出路,今日上門本就是為了這事,沒曾想正碰了個巧。

  那國子學是什麼地方,到那裡讀書是個什麼概念,連他們這些近京城縣的平民百姓都是知道的,陳東來原本只想著讓自己女兒做個近身丫鬟就罷,現下知道竟是進那地方去,怎麼還好意思領月錢。

  盧氏卻不答應,「你們是自家莊子上的人,陳曲若是閒著就罷了,可若是謀了事做不給月錢,豈不是讓人家笑話了去,這一兩銀子是少不得的,」最後又來了一句,「若是你堅持不要,那我還是買個丫鬟回來好了。」

  陳管事這才一臉赧色地應下。

  「那就這樣吧。你明日就帶著陳曲過來,行李不必帶的太多。」

  第二天,陳曲就挎著一個小包袱,跟著她爹來了盧家,該交待的都在家裡說過,陳管事只是把她送到了門口便走了。

  前去應門的小滿,挺熱情地把有些侷促的小姑娘拉進了客廳裡,盧氏態度和善地問了她一些事情,陳曲都乖巧地一一答了。

  遺玉在裡屋練字,聽見外頭動靜也沒跑神,堅持把桌上這張字寫完,又吹了墨跡,方才走進客廳。

  陳曲正聽在盧氏講著話,餘光瞄見只在一根辮子上繫了髮繩便出來的遺玉,微微一怔,盧氏也看見了自個閨女,伸手將她招來,指著陳曲道:「這個是陳曲,你也見過,過幾日便讓她同你一起入學,你可莫要欺負人家。」

  遺玉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瞧您把我說的,我就那麼壞,專欺負人麼,」又扭頭看向身邊這個眉毛細細,臉盤清秀的小姑娘,笑著說:「我叫你小曲可好。」

  陳曲露出一個帶些怯意的笑容,點頭道:「好的。」

  盧氏來回看了兩人一遍,心裡覺得滿意,陳曲這丫頭雖然略帶些緊張,但眼神卻有著幾分機靈在,又是家生子,比起昨天人伢子帶來的那些小姑娘可好多了。

  小滿帶著陳曲將行李放好,然後就拉著她跑後院玩去了。

  如此又過兩日,臨行之前遺玉找藉口到山麓下的林子裡逛了一圈,給自家的山楂樹添了些「料」,回家後又將後院小花圃整治一番,仔細囑咐了小滿一些事宜,才算將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只等著盧智來接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39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二章 杜先生

  那日王氏母女在盧家門前鬧事。被巡街的竇和抓去後,帶到了鎮巡捕房裡一人打了十板子,竇和本準備關她們一夜就放出去,哪想王氏挨打之後卻在禁房裡面乾嚎了一整夜,說些什麼盧氏是逃婚的寡婦,劉香香是奴身的通房丫頭之類的話。

  兩個守夜的巡街人只當是笑話聽了,哪裡會信她,這鎮上誰人不知道,盧氏一家最早是住在閒容別院裡的,而那別院的李管家對盧家的多有關照也都是鎮上人都看在眼裡的,閒容別院那是什麼地方,那時就連龍泉鎮鎮長家和那最猖狂的徐府人家見了都要退避三舍的。

  這兩個守夜的第二日就將王氏的話學給了竇和聽,對方當下就冷笑一聲又讓人將母女倆打了一頓板子,且私下講了些「道理」給王氏聽,一連關了她們三天才將人放出去,得了自由的王氏母女當晚就離開了龍泉鎮,也不知去了哪裡。

  這事情的經過盧氏和遺玉是不知道的,只在王氏母女離開之後她們才從劉香香那裡得了消息,之後又忙著遺玉入學前的準備,因此她們倒把那對母女的事情逐漸拋在了腦後。

  國子監書學院的學生這幾日發現了一件事,態度一向嚴謹的晉啟德博士突然變得和藹了許多。尤其是在批改課業時遇到了不滿的文卷,竟不會像以前一樣痛批怒斥了,反倒是一副心平氣和的模樣。

  書藝的方典學卻注意到了自家恩師的另一變化——晉博士這幾日寫的字,多了幾分自在之感,少了往日的一絲謹拘,顯然是在書法上得到了突破。

  晉博士自己呢,這幾天可謂是春風得意,先是搶了老對手查濟文也看中的一個學生,而後幾年未曾進益的書法也突破了瓶頸,正是看誰誰順眼的時候,就連一向愚笨頑劣的幾個學生,也壞不掉他的好心情。

  國子監學宿館

  一輛馬車停在了後門處,個頭高大的盧俊先從車上跳了下來,轉身扶著車廂裡的遺玉也下了車,丫鬟陳曲跟在後面,動作利索地下了車。

  早就等在門口的盧智迎了上來,幫他們一起拿了車上的行李,然後帶著他們進去宿館,遺玉穿著書學院那身墨灰常服,門房的看見他們也沒攔。

  沿著庭院朝西走了一段,眼前一面兩人臂寬的院門敞開著,門口有兩個僕婦正坐在小凳上說話,見到他們走過來趕緊站起身,盧智將事先問晉博士討來的牌子和遺玉的入學批文給她們看了,其中一個僕婦便領著他們進了院子。

  這是一間三進的四合院,僕婦領著她們到了北側一排房屋前,拿出一大串鑰匙挑了挑取下一把。而後打開了東數第六間屋子的門,又對遺玉交待了幾句,然後就將鑰匙交給了她。

  這帶廳連臥的小屋子裡顯然是才打掃過的,進門的廳子放了兩盆文竹,家具擺設很是齊全,遺玉暗讚一聲,看著盧俊將行李放在西邊的楠木桌案上,她來回在這屋子裡走了一圈,滿意地對盧智道:

  「大哥,宿館的環境原來這般好。」

  盧智也是第一次進宿館的坤院,左右打量一番點頭應著,「是不錯,同我們乾院大致是一樣的。」

  趁著他們說話的功夫,陳曲將桌上的行李拿起,進了一旁的內室收拾。

  遺玉一手將北面的兩扇鏤花木窗打開,頓覺一股清新之氣迎面撲來,及目是一片連蔭高竹,正是七月,滿園綠意盎然。

  一手指著窗外,遺玉難掩驚喜地回頭道:「這後面種的是竹子啊。」他們在靠山村的時候,後山林子裡的竹倒是多。可進了關內就極少看見了,她本就喜歡這青翠的東西,這會兒見著怎麼能不高興。1

  盧智笑著點點頭,「也不多,就這麼一小片,然後就是院牆,我住的那院子也有,不過沒你這般好運氣,開窗就能看見。」

  趴在窗前又看了一會兒,遺玉方才意猶未盡地轉過身來,對兩位兄長道:「日後咱們買座很大宅子,有花園挨著小湖,咱們將湖邊載上一片竹林,入夏可納涼,春冬還可以挖竹筍吃,可好?」

  盧俊聽到了「竹筍」倆字,使勁點點頭,盧智聞言一笑,打趣道:「你想的倒美,還要小湖呢,你還不如直接住在曲江邊上得了。」

  遺玉不滿他拆台,輕哼了一聲,正看見陳曲從屋裡走出來,於是對她一笑問道:「小曲,咱們去吃飯可好?」

  「嗯。」比起初見時候的拘謹,陳曲這幾日已經放開了不少,同小滿的活潑可愛來比,是個比較文靜的小姑娘。

  盧智看了看屋外的日頭,也點頭道:「那咱們就去吃飯。不過今日沐休,學院裡的甘味居大廚子不在,不如到外面吃去?」

  「好,這頓我請客,大哥可挑個好地方。」遺玉笑著從袖袋裡掏出一隻錢袋在眾人面前晃了晃。

  出門前盧氏塞給了遺玉一個緞繡荷囊還有一隻小小的錢袋,荷囊裡裝了兩張五十兩銀子的銀票,錢袋裡則是些碎銀和銅錢。

  未等盧智答話,盧俊便哈哈一笑,緊接著猿臂一伸將那錢袋勾到自己手裡,「那咱們就去聚德樓!」

  將屋子落鎖後,一行人出了國子監女學生宿居的坤院,不像在屋裡那會兒說笑,兄妹三人只是時不時側頭低語,這學裡有些規矩是大的很,若是在外喧嘩那可是相失儀的。

  剛走到宿館後門,就見門外迎面走來三個人,其中兩個身穿著太學院的雪青常服,中間那個正側耳聆聽的人卻是一身素衣。

  正聽著盧智說些學裡規矩的遺玉似有所感地偏過了腦袋,對面那個身穿素衣的人剛好也抬起頭來,兩人打了個照面,均是一愣。

  「杜先生。」盧智停下,率先朝對方行了一禮。

  杜若瑾方才將視線從遺玉身上轉開,對著盧智輕輕點頭。而後又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身穿墨灰常服的遺玉,對盧智問道:「這是怎麼?」

  盧智知道他問的是遺玉,遂將自家小妹要入學唸書的事情對他講了,對方臉上一瞬間露出淡淡的驚奇之色,而後平靜地笑道:

  「盧小姐才學不輸男子,當是入得這國子學的。」

  遺玉正垂著頭,為盧智喚杜若瑾為先生而疑惑,忽聽見那人誇讚,抬頭對上一雙溫柔帶笑的眼睛,只覺得雙頰有些莫名其妙地微熱。

  「多謝杜先生誇讚。」按著剛才盧智的稱呼,遺玉也對著杜若瑾行了一個師禮。

  杜若瑾又笑著問了她幾句,方才帶著身邊的兩個學生一同進了宿館。

  等雙方走遠,遺玉才好奇地問盧智,「大哥,你怎麼喊他杜先生呢?」她記得上次在高陽的宴會上,盧智還是稱呼杜若瑾為「杜兄」的。

  聽她這麼問,盧智臉上也露出一絲不解,緩緩答道:「似是上個月吏部來了批文,他就成了書藝課的丹青直講,據說——」盧智頓了頓,「據說他是不打算參加明年的科舉了。」

  遺玉心中驚訝,這杜若瑾不是吏部尚書杜如晦的兒子麼,不參加科舉,卻謀了個直講的差事,還是書藝的丹青課,那杜尚書能答應也真是件怪事。

  從聚德樓出來,盧俊摸著有些發脹的肚子,對盧智道:「大哥,小玉可比你大方多了。」

  盧智不置可否,扭頭去看他嘴裡說的那個「大方」的人——小姑娘此刻正攥著錢袋滿臉糾結的表情。

  「二哥,你也太能吃了吧。」一頓飯就將她錢袋裡的銀子吃了個空,只餘了幾個銅板看家。

  盧俊哈哈一笑,在遺玉的怒視下,俊臉才有些發紅,嘀咕道,「不是早上沒吃飯麼。」

  幾人正站在路邊說話,沒注意到一群人從東邊晃了過來,為首那個看見了盧智他們,表情一頓,掛上了幾分嘲諷。

  「喲,瞧瞧這是誰!」

  盧家兄妹一齊扭頭看去,見到來人臉色各有古怪,盧俊是帶著些厭惡,盧智則直接皺起了眉頭,遺玉眼角一抽,暗道一聲冤家路窄。

  長孫止自顧領著身後四五個少年走到他們跟前,手上的紙扇「唰」地一下撐開,挑著一雙不算大的眼睛,「怎地,見了面也不打招呼,是眼瞎了,還是啞巴了?」

  若是放在以前,盧俊怕是早就沖上去給他一拳了,可經過上次的夜宴事件後,他就老實了很多,聽見這樣的話,也只是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捏緊了拳頭。

  盧智神情不變,伸手拉了遺玉右臂就要繞道離開。

  「咦,走什麼!」卻不想長孫止竟不似以往那般,只要他退避就不再糾纏,反而一轉身抓住了遺玉的另一隻手臂使勁一扯。

  「啊!」遺玉突然被他抓住左臂一帶,只覺得肩膀傷處一麻,當下痛呼了一聲。

  她這一叫,盧智和盧俊臉色均是一變,一個快速伸手拽開了長孫止的胳膊,一個則是直接一拳打在了他的臉上。

  跟長孫止一道的四個少年,均是愣愣地看著他被一拳直接摜倒在地,直到長孫止的哀嚎聲響起,他們才叫罵著一擁而上。

  盧智側身擋在遺玉跟前,陳曲也快步站到了兩人的身後,盧俊紅著眼睛隔在他們三人身前,揮拳迎上那些撲來的錦衣少年,五個人扭打在一團,一時間場面混亂無比。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三章 少年和玉

  跟長孫止一道來的四個少年全是這京城裡的富家子弟。平日嬌生慣養的,幾招花拳繡腿也都是在國子監的射藝課上為了應付先生學的,哪裡是自小就練拳又身形高大的盧俊的對手。

  不消片刻,地上已經四仰八叉地跌了一片,盧俊又轉身一把抓住一旁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長孫止,臉色有些猙獰,上次是因為他醉酒誤事,害的自家小妹差點去了半條命,這次他就在這站著,怎麼還能讓她被人欺負了去。

  「夠了。」盧俊又一拳打在長孫止的臉上後,盧智終於出聲制止,他剛才也是氣極了,才任盧俊這番下狠手,只是再打下去,怕是後面的事就不好處理了。

  盧俊喘著粗氣收回了緊握的拳頭,站起來快步走到遺玉身邊,急聲問道:「怎麼樣,可是扭到傷口了?」

  遺玉肩膀上的傷雖然已經長好,可是卻仍然不能自如地活動,本來關節就有些僵硬,而剛才長孫止那一下更是猛地帶動了那幾根曾被傷到的骨頭。這會兒她只覺得左肩火辣辣地一陣疼痛,冷汗直下。

  遺玉搖搖頭,臉色有些發白地答道,「不知道,咱們還是找家醫館去看看。」

  盧智看了一眼地上躺著的幾個人,扭頭對盧俊道:「你帶著小玉到後面那條街上的醫館,我一會兒就過去。」

  盧俊點點頭,不顧遺玉地反對,小心翼翼地背上了她,由身後陳曲幫忙扶著,三人朝遠處快步離開。

  看到他們走遠,盧智才撩起衣擺在長孫止身邊蹲下,看著正唉唉呻吟的他,輕聲道:「長孫公子,你要是還算聰明,今日的事情就算了,你要是腦子犯蠢,我想有些小故事長孫大人會很樂意知道。」

  長孫止橫著鼻血的臉上頓時又青了三分,有些僵硬地回道:「你、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盧智眯眼露出一個笑不達目的表情,「你自己清楚……」隨即俯身在長孫止的耳邊輕輕說了一個名字,退開後滿意地看著對方已經變得慘白的臉色。

  不等他再答覆,盧智便站直了身子,朝剛才盧俊他們離開的方向快步追去。

  在盧俊的強烈要求下,一頭花白的大夫又在遺玉肩上按了幾按,再次道:「沒事了,靜養便可……小兄弟。這小姑娘真無大礙,你就信老夫吧。」

  盧俊急聲道:「她都疼成這樣了,不行,您再給看看吧,我妹妹這傷都半個月沒曾發疼了,現下不是出問題了又是怎麼!」

  「唉,小兄弟,老夫行醫已有四十七載,什麼樣的病患沒有見過,她這傷調養地是極好的,但是由於不足百日,用力牽扯就仍會痛,實則是不防事的。」

  「您還是再給看看……」

  「啪!」大夫一手拍在了案上,「不相信就罷,你們給老夫出去!」

  盧智走進醫館,正見著大夫拍桌子這幕,疑惑地上前問了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兒,扭頭瞪了盧俊一眼,後對著氣呼呼的大夫道:「大夫,舍弟也是一時情急,還望見諒。」

  一旁遺玉擠出一個有些虛虛地笑容。「大夫,我這會兒的確沒了剛才那般痛了。」

  大夫的臉色這下才好了些,伸手寫了張方子遞給盧智,「每日一次,煎熬三刻,藥渣敷在傷處,過個三日還是痛,我這門上的牌匾就拆給你們。」

  盧智接了方子謝過,又支了二兩銀子在桌上,他們才離開了醫館。

  這街上沒有租馬車的地方,遺玉不肯讓盧俊再背她,一行人緩緩地朝坊外走去,路過聚德樓的時候,已經不見了剛才那群挨打的少年。

  遺玉有些擔憂地問盧智,「大哥,剛才咱們打了那些人,他們會不會再來找咱們麻煩。」長孫止再不受親父待見,那也是當朝堂堂一品大員的兒子。

  盧智搖搖頭,看看她比起剛才好了不少的臉色,問道:「真的不疼了?」

  遺玉見他轉移話題,僅是一疑也不再問,「嗯,也就剛才那會兒疼地要命,現在就是覺得麻麻的,疼倒是不大疼了。」

  兩人正說著話,忽聞身後一陣騷亂,轉身就見剛走過去不遠的聚德樓門外,兩個店小二正架著一個清瘦的少年出來。

  「放開!你們放開我!」那少年一邊掙扎一邊怒叫著。

  「哼,下次搗亂挑挑地方。咱們這裡的客人也是你能隨便坑騙的!」

  「把我的玉珮還給我!你這個騙子!」少年一把掙開抓著自己的兩個小二,撲向剛剛從樓裡走出來的中年男人。

  「你罵誰騙子呢,瘋子。」中年男人堪堪躲了過去,對著少年呸了一口,抬腿就要走,卻不想被猛然竄起的少年一下從背後撲倒,雙手在他身上一陣亂抓。

  慌亂中從男人袖口飛處一塊東西來滑到兩人四五步遠外,兩人同時又從地上爬起來朝那東西撲去,中年男人推開少年,仗著腿長一把撿起了那東西塞進懷裡。

  「還給我!」重新跌倒在地的少年抱住男人的腿嘶聲喊到,男人氣急敗壞地甩著腿去推搡少年,兩人僵持不下。

  盧智和遺玉相視一眼,一同轉身朝那邊走去,倒不是生了什麼俠義心腸,盧智是看那少年眼熟,遺玉則是認出了那中年男人。

  同時又有十幾個路人也圍了上去,七嘴八舌地看著兩人在「拔河」,不大一會兒就有四五個巡街的從路口跑了過來,圍觀的人很自覺地讓開一條路,巡街人上前將就要扭打在一起的兩個人拉開。

  一問之下,雙方各執一詞,中年男子聲稱自己在聚德樓裡剛好和這少年同桌,沒想到吃完飯卻被這少年賴上說是被他偷了玉。而那個少年則怒氣衝衝地說自己正在吃飯,這男人見到他腰上掛的玉,就打謊騙了去。

  中年男人冷哼一聲,「你的玉?你也不讓大傢伙看看,我像是會騙你東西的人麼。」

  遺玉向來記性好,凡是見過的、說過話的一般都不會忘,剛才看見這男人就認出來,他是東都會市那家名叫沁寶齋的珠寶鋪子的掌櫃,好像是姓劉,當初她和盧氏在沁寶齋看首飾,對方態度很是敷衍。

  少年聽他這般說。不顧身後兩個巡街人的拉扯,又要上前去撓他,「你這個騙子,你說了認得我的玉,說了幫我找一齋的!」

  劉掌櫃皺著眉頭對那為首的巡街人道:「你們看看,這不是個瘋子麼,我根本就不認得他,什麼一仔二仔的,我通通不認識。」

  只看兩人衣裝打扮,劉掌櫃雖然有些狼狽,但到底是綢衣革帶,那少年雖容貌不錯,可卻一身布衣,當場高下立斷,眾人只覺得誰說謊自然不用多問。

  巡街人立即就訓斥了那仍在掙扎的少年兩句,揮手就要將人帶走,盧智這才朝前走了兩步,出聲制止道:「慢著。」

  眾人回頭看去,幾個巡街的見到盧智那身衣裳,面色都稍緩,那個為首的更是客氣地問道:「這位公子有何事?」

  盧智又朝前走了兩步,對劉掌櫃道:「我剛才見你身上確實是有塊玉,拿出來給大家看看可好?」太學院的學生都是有功名在身的,在這個極為講究等級概念的社會,盧智這點要求並不過分。

  劉掌櫃面色一變,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從懷裡掏出一塊玉來,見到盧智伸出手,想了想便將玉放在他手心上。

  遺玉被盧俊護著站在一旁,探首朝盧智手裡看了一眼,心中便贊,這是一塊紅杏大小的環狀翡玉,渾身晶瑩剔透,陽光下一看竟還隱隱流動著彩光,一根紅繩從環孔中穿過,更襯映其豔色。

  盧智和遺玉分別朝那少年和劉掌櫃身上掃了一遍,俱是露出一絲嗤笑來,盧智側頭看了遺玉一眼。見到她臉上的瞭然,揚眉問道:「你來還是我來?」

  遺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對他搖了搖頭,盧智見狀一笑,兩指勾住那根串玉的繩子伸手一鬆,讓那塊玉展露在眾人面前。

  「大家看,」等到眾人目光都投放在玉上,盧智才指著那紅繩上幾點微微發暗的地方繼續道,「這是長期佩戴磨損的痕跡。」

  說完又指著那少年身上的腰帶,眾人果見那根布底腰帶左側有著一圈淡淡的捆綁痕跡,只是空無一物,再去看那掌櫃的腰上卻是已經掛著一塊青玉。

  同圍觀者一樣,巡街的幾個人臉上也露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再看向劉掌櫃已經有些面色不善。

  劉掌櫃這才露出些驚慌的神色來,但還是強作鎮定道:「我今日換了玉帶,往日都是貼身帶了那塊玉的!」

  盧智扭頭將那塊玉遞到遺玉的眼前,她略一猶豫,便伸出右手在那根紅繩上捋過,再攤手時指尖上卻是有著明顯的紅痕,給眾人看罷後又指了指那已經露出喜色的少年,揚唇一笑道:

  「這串玉的繩子都比人都誠實。」

  那為首的巡街人又朝少年腰上看去,見到腰帶下淺淺的幾道紅痕,頓時心中大白,當下命人將劉掌櫃抓了起來。

  盧智笑著走到這個少年的跟前,伸手將紅玉遞過,「這麼貴重的東西,莫要再隨便給人。」這塊玉據他估測,至少也能值個千兩銀子,難怪令人起了貪念。

  「謝、謝謝。」少年接過玉珮,與盧智指尖相觸的瞬間臉色陡然發紅,清秀的小臉頓時增色不少,遺玉在一旁看了,眉頭輕輕一結後,露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來。

  盧智回身正對上她小臉上怪異的神色,忙問:「怎麼了,又疼了?」

  「啊,不是,咱們走吧。」

  說著一行人就要離去,那少年卻在後面慌忙喊了,「等等!」見他們停下回頭,才又結結巴巴道:「我、我叫姚子期。」

  這麼沒頭沒腦的一句甩過來,就連盧智都沒明白過來這人想要幹嘛。見到他們半天沒有答話,這個名叫姚子期的少年遂咬了咬嘴唇,略帶失望地轉身離開了。

  回到了學宿館,遺玉先帶著陳曲回了坤院,過了半個時辰就有先前見到的守門僕婦來送了煎好的熱藥渣,遺玉躺在床上讓陳曲幫她敷了,迷迷糊糊睡過去,等傍晚醒來就覺得肩膀上的麻勁兒去了大半,只餘在舉動間還有些痛感罷了。

  見遺玉醒過來,一直守在旁邊的陳曲忙去扶著她起來,又倒了杯茶水遞到她跟前,「小姐喝口水吧。」

  遺玉背靠著床頭,接過茶杯飲了兩口,溫熱的茶水讓她的睡意消了大半,又過了一會兒她腦子才算完全清醒過來。

  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已經過了酉時,遂對陳曲道:「餓麼,咱們去找大哥他們吃飯。」

  陳曲搖搖頭,又點點頭,「餓是不餓的,午飯吃的很好,若是小姐餓了,咱們就去找少爺他們。」

  遺玉道:「嗯,那收拾收拾,我是有些餓了,中午那會兒光記得心疼錢了,卻是沒正經吃幾口菜。」

  陳曲側頭忍笑,這點是她和小滿的不同,若是聽見遺玉這般說話的是小滿,怕是少不了要嬉笑一番。

  等兩人再次出了門,已經是兩刻鐘以後的事情,方才遺玉上藥那會兒為了圖個舒服,就把髮髻散了,這會兒要出門陳曲堅持著給她梳頭,這點和小滿倒是很像。

  這內室裡有面妝台,陳曲趁遺玉睡覺那會兒已經將他們帶來的東西擺放規整,這會兒又在她的巧手辮挽下,遺玉那頭黑亮的長髮很快就有了模樣。

  對著鏡子滿意地照了照,又起身看看已經被整理地乾淨清潔,且隱隱流動著藥香的屋子,遺玉眼中露出一絲讚賞,心裡頭一次覺得她娘讓帶個人來上學是個無比英明的決定。

  兩人出了門,一路朝盧智所居的乾院走去,半道上就遇見同樣找來的哥倆,商量之後決定還是到國子監裡的甘味居去吃完飯。

  甘味居位於宏文路同後花園的中間地帶,同聚德樓的構造差不多,只不過要大上一些,裡面擺設也沒那麼精細,遺玉和盧智在一樓找了張桌子坐下,陳曲則跟著盧俊去前面一排桌案上挑吃的。

  在這裡吃飯是不需要花錢的,只要拿著國子監學生的牌子,吃多少都任你。

  不大一會兒盧俊便似玩雜耍一般捧著大碗小牒地走了過來,身後跟著僅拿了兩碗饅頭,一臉擔心地盯著他的陳曲。

  盧智是見慣了他這樣子的,遺玉看著盧俊在桌上大大小小擺了七八樣牒碗,乾巴巴地對她大哥問道:「他平日都這樣麼?」中午在聚德樓可沒少吃,怎麼這會兒又拿了這麼多東西來,在家中也不見盧俊這般吃貨啊。

  盧智哼笑一聲,看著臉色有些發紅的盧俊道:「你二哥精著呢,這不是不要錢麼,不吃白不吃。」

  盧俊顯然是被盧智打擊成了習慣,也不羞惱,在遺玉另一側坐下,拿起一個拳大的饅頭就往嘴裡塞。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0:58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四章 一字表心

  晚飯用罷,盧智支了陳曲先回坤院。盧俊則自行跑了個沒影,遺玉有些疑惑地跟著她大哥一路散步到了國子監的後花園。

  兩人撿了一處靜謐的小亭坐下,環顧了四周之後,盧智才在遺玉的注視下。張口輕聲問道:「小玉,你認出,入了這國子監的學生們,圖的是個什麼。」

  遺玉脫口道:「唸書。」說完才覺得有些可笑,她自己來這院裡,尚不是懷著一個簡單的「唸書」的目的。

  盧智一笑,搖頭道:「再想。」

  這回遺玉沒有像剛才那般隨口應答,而是凝神想了一會兒,緩緩道:「那些庶民應是為日後謀出路,那些王孫們則是借此為自身鍍金,或也有些真的是為了唸書來的。」

  盧智搖搖頭,同遺玉對視,「你只答對一半,來這裡的人的確是為日後所謀,但卻不是『一些』,而是全部。至於鍍金一說,只是表象,那些權貴子孫來到國子監。最重要的一個目的,」說到這裡,他那雙清亮的眼裡閃過一道異光,「是為結黨。」

  遺玉心頭一跳,又聽他繼續道,「這國子學裡各院內部都是劃分派別的,那些王孫貴胄入了這學裡唸書,暗地著就是為了結黨而來,太學院自不用說,這種現象是最為嚴重,書學院倒還好一些,據我所知,是劃成兩派,一是皇十六女城陽公主,一是長孫大人的嫡女長孫嫻。」

  「長孫嫻?」遺玉一愣,想到了那個夜晚月下撫琴的美貌少女,原來她是書學院的學生。

  盧智點頭,壓低聲音道:「城陽公主乃是長孫皇后親女,榮寵自不用多提,她是、是當今太子承乾一派,而長孫小姐則是京都名聲顯赫的才女,她與高陽公主交好,」盧智一頓,藉著月色和遠處的燈籠看了看遺玉的臉色,「高陽以往多與魏王親近,但長孫大人畢竟是皇后親兄……」

  盧智話未講透,周圍空氣凝結了一陣。才又聽他低聲道:「我上次在宴上同魏王同行之事已被眾人所知,晉博士對你亦多有看重,日後你難免同她們接觸,大哥知你心思細膩,有些話自不用多說,你且記住——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

  遺玉聽他說完,將頭垂下,臉上露出苦笑來,若是早知道這國子監中的情況這般複雜,她怕是會在入學之前就萌生了退意,那些皇親貴戚帶來的苦頭,她吃過一次也就足夠,肩上的麻癢之感似乎還在提醒著她上流社會的險惡,不交好也不交惡,哪有那麼容易。

  盧智看著垂頭不語的遺玉,目中露出一絲不忍,但還是再次張口道:「小玉,你要知道,若是你日後不想像娘親那般,單靠大哥是不夠的。」

  正在隱隱後悔中的遺玉渾身一震,恍然又想起了十日前是什麼原因讓她下定了決心入這國子監的。就算盧智日後有了身份地位,也是不能插手旁人內宅的,這時代對女人固然寬容許多,卻也是要拿對等的能力去換取的。

  盧氏當年少了娘家的依靠,從育有兩子的嫡妻淪落為鄉野村婦,在靠山村她們母女無權無勢,才會任人污衊和擄襲,在高陽的宴席上,庶民身份的她,甚至淪為公主洩憤的工具。

  「大哥,我知道了。」再抬頭時,遺玉的眼中已清亮了許多,留在國子監是必然的,就算日後做不上女官,那也是有士名在身的女子。

  當晚回到坤院,想著就要見識到國子監的學院生活,躺在床上的遺玉難免有些輾轉反側,偏頭看了看屋內對角小床上陳曲安靜的睡姿,她輕嘆了一口氣,又仰面躺好,盯著頭頂的紗帳,滿腦子想的都是那句,「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

  一夜未曾安睡的遺玉,卯時三刻就醒了過來,陳曲正坐在床邊穿衣,看見遺玉撐著身子坐了起來,輕聲道:「小姐醒了麼。」

  「嗯。」遺玉悶悶應了一聲,伸手揉揉眼睛,又掩唇打了個哈欠。

  「小姐再睡會兒吧,離辰時還早著呢。」

  遺玉輕輕揉著左肩,道:「不了,你去把窗子都打開,再倒杯清水來。」

  夏天日出的本就早,內室也有一扇窗子是可以看見北面的竹林的,陳曲將那窗子打開又把床前的紗帳掛起,屋內沉悶了一晚的空氣瞬時流動起來,聞著淡淡竹香,耳間是早起的鳥語,遺玉望了一陣那片蔥翠,心情頓時晴朗起來。

  陳曲昨日得了盧智的囑咐,將床鋪疊好,又到院中井邊打了清水來,便拎著食盒跑去甘味居領早點,遺玉則鬆鬆挽了頭髮自行洗簌。

  後又站在客廳北窗前放鬆呼吸,一邊搓熱雙掌,一邊舉目遠眺,等到陳曲回來,她整個人已精神了七分。

  早點是簡單的清粥小菜,很符合養生之道,吃完飯陳曲又將碗碟收了起來,準備等下再送到甘味居去。自有人負責清洗。

  換上學院常服,遺玉想到昨晚在坤院見到的幾個女學生,便讓陳曲將她兩側頭髮在腦後攏成一髻纏上長長的素色的髮帶,餘髮披散在後背,既清爽又不打眼。

  陳曲將她的額髮梳理好,左右打量一番,猶豫道:「小姐,這樣是不是太素了?」她怎麼看,都覺得遺玉原本八分的容貌愣是給這身打扮遮去了三分。

  遺玉對她搖頭一笑,也不解釋,讓她拿來昨夜準備好的書袋挎上,兩人便一同出了門。

  這會兒院裡的學生大多已經早起,坤院雖大,住著的女學生卻不多,像那些高官的子女一般都不在宿館裡居住,多是早起來上學,下午下學便回家的。

  因而這院子裡的女學生們雖不說都相互認識,那也是臉熟的,偶見了遺玉這個生面孔,臉上皆是露出了訝色,有幾個同樣穿了墨灰常服的,路過主僕兩人身邊時還不忘對遺玉點頭問好。

  遺玉見這些人都算和善,心情又放鬆兩分,一路穿過後花園,陳曲才同她分道,朝甘味居送碗碟去了。

  遺玉在宏文路口遇見了早就等在那裡的盧智,笑著上前打了招呼,注意到四周不少人悄悄朝他們投來了異樣的視線。

  盧智仿若未見,將遺玉送至書學院門口,又低聲對她說了幾句話,方才回身朝太學院走去。

  遺玉扯了扯右肩上的書袋,又抬頭看了一眼書學院門口的匾額,可笑地發現自己竟然在臨門的時候才有些緊張的情緒冒出來。

  在書學院的課程是盧智幫她擇選的,儒經選的是「三經」,大中小經各一部,《孝經》和《論語》為必修,比起盧智的「五經」是輕鬆一些。

  書學院每十日的頭一堂課都是書藝,遺玉照著時程表在院東找到了掛有「丙辰」字牌的教舍,可容五十人的屋子裡只擺了橫四豎五共二十張矮案,案下鋪席,席上設有軟墊。

  這會兒教舍裡只零星坐了兩三人,遺玉在第三排臨窗的矮案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她看看窗外的綠蔭,滿意地坐下。

  每張四尺長的矮案上都已擺有文房四寶,品質皆屬上乘,另有一青竹小筒內盛有清水,她看時間還早,便鋪了一張紙,研磨後開始練字。

  又過了兩刻鐘便見陸陸續續有學生走進,遺玉停下筆,小心將蘸了墨的毛筆擱置在一旁的黃楊木筆架上。

  到底是全唐最高學府,除了極個別像長孫止那樣不著調的,這裡的學生素質的確很好,就算發現了遺玉這個年紀較小的陌生少女,也僅是在眼中露出了疑惑之色,在看見由一男一女陪同走進來的長孫嫻後,遺玉眼神微微一恍,暗道了一聲巧。

  辰時三刻院內傳來一陣悠長的鐘鳴,一個手捧書卷的中年男子走進了「丙辰」教舍,遺玉認出這人就是高陽宴上那個姓方的典學,方亦傑。

  看見他,在座的學生都主動起身問好,方典學一邊點頭應答,一邊在屋裡掃了一圈,瞄到同樣起身的遺玉,那張有些嚴肅的臉上才露出一絲笑容,輕咳一聲後便對著一室學子道:

  「都坐吧。」

  待方典學在眾學子對面的席案上坐下,二十名男女學子才紛紛落座。

  「課前,照規矩先請今日來的新學生在墨牆上落字。」方典學坐在案後對著遺玉點頭示意。

  遺玉遂按事先盧智交待的對眾人輕身一躬,拿起筆架上的毛筆在硯中勻了勻墨,轉身朝教舍後面走去。

  教舍後有一面白牆,半面已經規整地寫了不少字,乍看之下還當是詩詞,實則全是不相干的獨字,這是書學院建學以來的傳統,凡是新生都要在教舍後的墨牆上提一個字,是為「落字。」

  這個字照理來說是寫什麼都可以的,一開始這「落字」的規矩,也只是為日後這寫字之人的書法程度是否提升做個標準,但近年來這個傳統卻已經漸漸變了味道,這一字轉而成為了估量寫字之人能力的標準。

  別看只有一個字,可說法卻是大了,字形、字體、字意,三層加起來足夠顯露出不少東西,因此大多數學生都會借這機會絞盡腦汁想要出彩,以免日後被人小看。

  遺玉在牆上掃了幾眼,便看出許多學生還是圍繞著與儒家德、行、經、藝息息相關的字來寫,事先有準備的她也只是略一思索,便提筆在牆上輕輕寫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忠」字。

  待她側身回座後,坐在最後一排的長孫嫻一眼便看清了她所寫的那個字,一雙美目中帶出了兩分疑色。

  方典學並沒對遺玉的落字過多評價,只讚了一聲好後,便讓學生們拿出了學裡發下的字帖,挑了一篇讓眾人練習,自己則來回在屋裡走動起來,時不時彎腰對個別學生指點一番。

  這堂課足足上了有一個時辰才罷,等到鐘聲再鳴,方典學才轉身離開教舍,走前帶還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正在埋頭收拾東西的遺玉。

  等到方典學一走,學生們也都開始收拾東西,這國子監的課程安排倒是較為輕鬆的,每日上下各有一堂課,十日又能一輪休。

  平平安安地度過了一上午,遺玉心情呈直線上升狀態,在教舍裡的人去了一半後也拎著書袋朝外走,只是還沒到門口便被一聲喊住。

  「盧遺玉。」

  這聲的確突兀,既不是喊的盧小姐,也不是喊的盧姑娘,而是直接喚了她的閨名,可謂是大大地不尊敬。若是換個地方,遺玉怕是應也不應這人的,只是這裡是藏龍臥虎、隨手一指也是個當朝七品以上官員子女的地方。

  撇了撇嘴,遺玉有些磨蹭地轉過身來,就見教舍後排餘下一男兩女,仔細一辨,也僅能認出那位坐在中間正垂首寫字的,正是長孫大小姐。

  「過來啊。」坐在長孫嫻右側的那個髮插玉釵的少女對遺玉皺著眉頭又喊了一聲。

  遺玉調整了一下呼吸,緩緩走過去在他們跟前三步處停下,低頭。

  「說說,你寫那個字是什麼意思?」這個帶著玉釵的少女臉上露出一絲不耐,瞪了遺玉一眼後,如此問到。

  遺玉頓了一會兒方才答道:「天子腳下,自當是人人忠君的。」這話說的半點沒差,絲毫挑不出毛病來,讓人連質疑的機會都沒有給,忠君,提到了「君」,誰又敢多講半句否定的話。

  手握筆桿的長孫嫻指尖一頓,抬頭用一雙明眸深深看了垂頭恭立的遺玉一眼,方才輕啟朱唇,「你心裡清楚就好,走吧。」

  遺玉微微一躬,轉身緊了緊手上的書袋,快步走出了教舍。

  待她身影消失在門後,那金釵少女才哼著鼻子,帶些不屑道:「也不過是如此,那日宴上的詩想必也不是她作的,若說是那太學院的盧智,我還更信一些。」

  長孫嫻輕輕搖頭,將筆放下後,起身帶著兩人走到墨牆前,指著上面遺玉寫下的那個「忠」字,緩緩道:

  「你們仔細看看這個字,再用腦子好好想想,不要像那些不學無術的千金紈袴一般。」

  墨牆上,那個略帶些娟秀的「忠」字寫的中規中矩,可若是細看便可以發現,這個字寫的太端正了,上半部分的「中」字中間的一豎筆直點達了下面的「心」字上,而這個「心」字,卻驚人地同「中」字寬窄一模一樣。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五章 藥膏

  出了書學院,遺玉腳步才又有些輕快。因事先同盧智約好一同吃飯,這會兒她便站在太學院門口的牆下等人。

  下學這會兒宏文路上來往人多,國子監的女學生到底是少的,路過的少年們看見十二三歲的遺玉站在路邊,臉上都有幾分稀奇,不少人還對她露出了意義不明的笑容。

  遺玉一時也不知如何回應,只能垂著眼瞼裝作沒有看見,直到人流漸漸少去,才見一雙黑靴停在自己眼前。

  「盧小姐?」

  這清朗的聲音讓遺玉微微一愣,抬頭看見杜若瑾那微微帶了笑的臉龐,連忙後退一步,低聲應了。

  「可是在等你大哥?」她點點頭。

  「我出來時見到他被查博士叫去,怕是待會兒才能出來。」

  遺玉聞言又是一點頭,答道:「知道了,我在這裡等他。」而後看著仍站在自己跟前未有離意的杜若瑾,補了一句,「謝謝。」

  杜若瑾唇角又是一揚,待要再說什麼,忽聽身後有人喊道,「瑾哥哥。」

  遺玉側目看去,卻是前不久還在教舍問過她話的長孫大小姐。此時這位之前臉色冷然的少女,正面帶了幾分柔和一個人站在那裡。

  杜若瑾轉身看見長孫嫻,一愣之後,便笑道:「今日真是巧了,先是遇見了盧小姐,這會兒又見了你。」

  長孫嫻眸光一閃,看都沒看遺玉一眼,只是對著他說:「幾日沒見,你精神好了不少,那東西可有用處?」

  杜若瑾點點頭,語調更是輕緩,「我正要謝你。」

  兩人都是國子學的名人,站在這路邊說話,自然吸引了不少過路的視線,立在他們身旁的遺玉卻顯得突兀地很,她想要出聲告辭,可這兩人卻好似沒完沒了一般,你一句我一句的,愣是沒給她插話的機會。

  遺玉眉頭微微蹙起,餘光正瞄見長孫嫻瞥來的一道隱隱含著嗤色的眼神,胸中一悶,抬腳往一旁連挪了幾步,直到離開這兩個人的氣場才作罷。

  她這一動,杜若瑾才有所覺,回頭看著站在一丈之外的遺玉,微訝之後,神色帶了些歉意。「盧小姐,你大哥這會兒還沒出來,不如同我們一起去用飯吧。」

  長孫嫻聞言亦是一笑,「是啊,我們正商量著往呈遠樓去,你也一起來吧。」

  遺玉搖了搖頭,臉上平靜中帶了一絲笑意,「不用了,我已同大哥約好一道。」

  杜若瑾也不勉強,與她道別之後,便同長孫嫻一起離開了。遺玉看著他們兩人的背影,臉上剛才那點笑容才消失不見,轉過身模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繼續垂頭等盧智出來。

  午間甘味居的人不少,盧智和遺玉走進去的時候,樓下已經坐滿了人,好在盧俊和陳曲提前佔了位子,兄妹倆看見正站在二樓欄杆處朝他們揮手的盧俊,一同走了上去。

  昨天四人還在一桌吃飯,只是這會兒樓裡人多,有帶著書僮丫鬟的。不是站在一旁幫主子布菜,就是到靠牆一排的小桌吃飯。盧俊可以不理睬這些,但陳曲卻是怎麼都不肯坐下,堅持站立在一旁,遺玉略一思索便支了她自己去吃飯,盧家兩兄弟在學院是看慣了這些的,更沒多說什麼。

  七八碟菜擺在高桌上,遺玉剛捧起瓷碗,盧俊便夾了一箸菜添在她碗裡,同時問道:「怎麼這麼晚才過來,菜都要涼了。」

  遺玉扭頭看了一眼盧智,對方一笑幫她答道:「是我出來晚了,讓她好等了一陣。」

  之後三人便不再多說,安靜地吃了飯,遺玉並沒把遇見長孫嫻的事情告訴盧智,在她看來,下學之後那段小插曲,的確不是什麼大事。

  吃完飯,四人一同回了學宿館,遺玉帶著陳曲走到坤院門口,就見守門的其中一個僕婦迎了上來,將手裡捧著的一隻兩掌大小的錦盒遞過。

  「盧小姐,這是上午有人送來的,說是要轉交給你。」

  遺玉一臉疑惑,並未接過,而是問道:「是什麼人?」

  那僕婦抬眼想了想,「是太學院的少爺,老奴也不認得。」

  聽到是國子監裡的學生,遺玉才伸手將那盒子接了過來。又對僕婦道了聲謝,回了自個兒屋子,才將那盒子打開。

  裡面整齊地擺了三隻扁圓的雕花銀盒,遺玉拿出一隻輕輕扭開,就聞一股異香飄來,淡淡的帶著點甜味,並不是她所反感的那種濃香。

  盒子夾縫處露出一頭摺疊好的紙張,她抽了出來一看,上面寫的是這盒子裡所裝藥膏的用處和用法。

  一連看了幾遍這紙上的陌生字體,她才確認自己並未見過這般勁朗帶意的字形,心中疑惑更濃。

  這盒子裡裝的乳白色膏體是一種名叫煉雪霜的藥物,既能去疤除痕,香味又有助睡眠,平日塗抹在皮膚上,還有美白潤膚的效果。

  這張紙上把這東西說的這麼好,遺玉卻是半點都沒法子相信,這無事獻慇勤,非奸即盜,更何況是個連名都不留的。當日她在高陽宴上受傷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雖她沒有被害妄想症,可也不想以身試險。

  她將銀盒又蓋上,正要讓陳曲收起來,卻見盒中又掉出一樣東西來。撿起一看,又是一張字條,卻是只寫了一句話:

  「物貴,浪費是廢,尋醫一辨也可。」

  遺玉一笑,頓時對這送藥膏的人從三分疑惑轉成了三分興趣,想了想還是拿出剛才打開的那隻銀盒揣在袖袋裡,讓陳曲將錦盒好生收了起來。

  因為得了「禮物」而心情愉悅的遺玉午覺休息的很好,到了下午那堂聽解《孝經》的課上,精神十足地坐夠了一個時辰,就連身後不時停放在她身上的視線也沒能讓她感到不自在。

  吸取了上午的教訓。下午下學時候她隨著大流出了教舍,沒再磨磨蹭蹭地給人找著機會留下。

  天色還早,遺玉等到盧智之後便將中午得了藥膏的事情與他講了,又把那隨身帶著的銀盒給他看過。

  盧智聞了聞那盒膏藥,也是看不出什麼問題,「像是好東西,不如咱們就去找大夫問問,若真是藥用的,那自然最好不過。」

  遺玉點點頭,其實在見到第二張字條之後她已經信了七分這藥膏的作用,但為了保險起見還是得詢問清楚。

  兩人遂一道去了國子監自帶的醫館,坐堂的太醫似是認識盧智,態度和善地接過那隻銀盒,一邊聽盧智講那些效用一邊去輕嗅藥膏。

  「這、這是……」只蹦出了幾個字,那太醫便趕緊住了口,有些小心翼翼地將銀盒扣上,遞還給盧智,「這東西的確有你所說的療效。」

  盧智目光一閃,接過那銀盒對太醫道了謝,兩人出門後盧智才將東西又丟給遺玉,笑著道:「放心用吧,這東西肯定是沒問題的。」

  晚上用藥渣敷過肩背後,遺玉便讓陳曲將那藥膏挖了一些塗抹在她傷處,滑而不膩的膏體,又有淡淡香氣,不大一會兒遺玉果覺睏意湧上。

  第二日醒來竟是難得地沒有往日起床時候半天的迷糊勁兒,整個人都神清氣爽的,她這時才對那煉雪霜的作用信了十分,對那送東西的人也更感興趣起來。

  上午的課是數術,遺玉坐在教舍裡看著手中的課本,只覺得眼花繚亂,勉強聽完了先生的講習,下了學便去找盧智討教,這些九宮之類的東西她是半點都聽不明白,兩人一邊討論一邊朝甘味居走去。

  途中竟遇見了前日才見過的長孫止,遺玉有些傻眼地看著對方垂著青腫的臉,見到他們跟見到鬼一樣地面色發青。轉身就朝反方向快步離去。

  伸手捅了捅盧智,打斷他的講解,「哥,那是長孫公子吧,怎地見了咱們就跑啊?」

  盧智抬頭看了一眼長孫止的背影,對遺玉露齒一笑,道:「我怎麼知道,興許是被盧俊打怕了。」說完便合上了課本,塞進遺玉的書袋裡,「等吃完飯再與你講。」

  結果他們剛吃完午飯,盧智卻被一個找到甘味居的太學院學生叫走了,遺玉回了坤院,苦哈哈地捧著課本繼續看天書,一面因為自己看不懂這最基本的東西備受打擊,一面又為難著先生留下的課業要怎麼完成才好。

  這種情緒直接影響到了她下午上課的狀態,被講解《春秋左傳》的先生誤認為她臉上的迷茫是不解自己所講,在下學後專門將她留堂,又之乎者也了半個時辰才放她離開。

  遺玉出了書學院,等在院外的盧智便迎上來,對她挑眉一笑,「怎地入學第二天就被先生留堂。」

  遺玉也沒心情過問他是從誰那打聽到她留堂的,只是又掏出了下午專程帶在身上的數術課本,「哥,先生的佈置的課業明日便要交,可我怎麼就是看不懂,你再給我講講吧。」

  盧智見她臉上苦笑之色甚濃,便收了玩笑的表情,「小玉,你大不必如此,這數術課雖是六藝必修,但只有算學院的學生在旬考時候才會考到,若是你真地樣樣要學,那是會很累的,你的課業大哥可以幫你做。」

  遺玉搖頭並沒答應,盧智方才低嘆一聲,扯了她的右臂朝前走,「咱們先去吃飯,等下我再好好與你講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1:27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六章 小的是盧正

  到了最後,遺玉的數術課業還是在盧智的幫助下才完成。對於算學她自有一套與這九宮截然不同的方法,因而她雖沒對這門課完全死心,卻也不再執著於甚解。

  如此七八日下來,她已漸漸適應了國子監的生活,除了因為肩傷無法學習射、御兩藝,其他課業都可以跟得上。

  值得一提的是,長孫嫻雖沒有再找她麻煩,可是遺玉還是敏感地發現了丙辰班的學生對她疏離和漠視的態度,饒是晉啟德博士在課堂上對她青睞有加,也沒能改變這種狀況。

  她雖察覺卻也混不在意,本就是來「混」日子的,每日回院有陳曲相伴,課下又有盧智盧俊相陪,絲毫不覺得自己是被孤立的。

  後天就是沐休,兄妹三人商量好了下學一起到東都會去逛街,稍帶些禮物回去給盧氏,明日下午直接就租了馬車回家。

  酉時課畢,先生離開後,遺玉便拎著書袋快步出了教捨,在書學院門口卻見著盧智正站在對面牆下與一個身穿白色常服的女學生說話,她腳步便頓了頓,磨磨蹭蹭繞邊走朝兩人靠近,只模糊聽見盧智說了一句,「明日要回家去。」

  然後就被他轉身投來的冷笑釘在原地,他又對那女學生道了別,便轉身向東走,遺玉看了一眼這個雖面帶僵色卻難掩麗質的女學生,才小跑幾步追上盧智,一臉好奇地問道:

  「那是誰啊?」

  盧智回頭瞥了她一眼,「多管閒事。」

  她不死心,邊走邊繼續問他,直到把盧智聒噪地煩了,才冷哼一聲,道:「下個月的數術課業,你是想自己做?」

  遺玉當場閉了嘴。

  傍晚吃完飯,陳曲自行回了坤院,盧家兄妹則一起從宿館後門出去,坐上事先約好的馬車,不到一刻鐘便抵達了東都會。

  因遺玉提議買些精細的彩繡線,一行便首先進了絲綢鋪子多的依波坊,連看了幾家,卻都沒尋著滿意的顏色。

  走進下一間鋪子的時候,盧俊還在小聲抱怨,「我看那顏色不都差不多。」

  遺玉笑著答了一句,「差的可多了,上次娘見到鄰居嬸子繡樣上的線,就說挺喜歡,我便記下只等尋了給她。」

  說完就走到櫃檯前翻找著上擺的幾隻繡筐裡作為小樣的繡線。只可惜幾種看上的顏色不是偏濃就是偏淡,那立在櫃檯後面的中年掌櫃見她微微皺眉,便出聲問道:

  「小姐,咱們這上面擺的線色也不齊全,你是要尋什麼樣兒的,我幫你找找。」

  遺玉便問道:「可有種丁香色的,比雪青的要濃一些。」

  掌櫃的想了想,從櫃檯裡面又抽出一隻造型精緻的漆色繡筐來擺在櫃檯上面,裡面的線色多是這市面上未見的,遺玉眼睛頓時一亮。

  掌櫃伸手在裡面撥捻了一番,尋出一小板繡線來遞給遺玉,「可是這顏色?」

  遺玉一眼便認出這就是上次隔壁的嬸子拿的繡樣上的線色,「就是這個,怎麼賣?」

  「這線是咱們從揚州特進的,一板線要一兩銀子。」

  遺玉低頭看著手上掌心大小、四角磨的圓滑的小板,暗道一聲這東西可真不便宜,「那給我拿兩板。」

  掌櫃的一應,在那精緻的繡筐裡挑了兩板顏色一樣的,伸手遞過,正看見遺玉從袖袋裡掏出一隻翠底銀邊的精緻荷囊,好奇地多瞄了一眼。卻是頓時大驚失色。

  遺玉從荷囊裡撿了兩塊碎銀掏出來,遞給掌櫃的,卻見對方正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盯著自己的手,也不接錢,「掌櫃的?」

  這中年掌櫃方才抬起頭來,眼睛裡有著說不出的激動之色,就聽他聲音略帶顫抖地問道:「小、小姐,你這荷囊給我看看可好?」

  站在一邊的盧俊先不滿了,「你這人好沒禮貌,到底賣不賣東西,不賣我們就走了。」

  「不不、不是,小姐,讓我看看你那荷囊,這兩板繡線我不收你銀子可好?」

  遺玉看了看自己手裡的荷囊又看了看這中年掌櫃的面色,雖起疑心,但還是將荷囊遞給了他,裡面裝著昨日學裡補發給她的例銀。

  中年掌櫃接過荷囊後,就迫不及待地拉開囊口,朝外一翻,待看清裡面紋路,頓時面色更驚,「這是在哪裡買的?」

  遺玉略一猶豫,老實地道:「是我娘親繡的。」

  「你母親?」掌櫃的聲音陡然一提,見到遺玉點頭後,一雙微微泛著濕潤的眼睛左右打量了一番站在遺玉兩旁的盧家兩兄弟,強忍鎮定繼續問道,「小姐,你母親的家姓可是姓盧?」

  不待遺玉回答,盧智突然伸手環上她的肩膀。劈手奪過掌櫃手中荷囊,轉身就走,盧俊半知半解地跟上他們。

  「別走!少爺小姐別走!」那掌櫃的見這情況,慌忙磕磕絆絆從櫃檯後面跑出來,卻被一把椅子拌翻跌倒在地,腳上一陣鈍痛,只能看著愈漸遠去的三兄妹,失聲喊道:「小的是盧正啊,小的是盧正!」

  遺玉不明所以地被盧智推著朝前走,回頭正看見跌倒在店門口的掌櫃,心下一鈍,「大哥,那人摔倒了!」

  盧智在聽見那掌櫃的高喊後身形便是一滯,強忍了沒有回頭,繼續帶著她朝前走,腳步更快,遺玉聽著身後有些淒厲的叫聲,不住地回頭,身體也開始掙扎,盧智的手臂卻鎖得更緊,半點也沒顧她肩上的舊傷,她回頭待要詢問,卻正對上了盧智眼中難掩的痛色。心中一悟,也不再掙扎,順著他的步伐小跑著朝前走。

  待兄妹三人走遠,那綢緞莊才有一個小夥計從裡面走了出來,見著倒在地上的掌櫃,趕緊上前把人扶了起來,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正叔,您不要緊吧?」

  掌櫃的咬牙忍著腳腕上的劇痛,快速吩咐道:「扶我回房裡去。」

  這夥計還待詢問,被他狠狠一瞪後,方才趕緊架著他回了後院的臥房。掌櫃的在書桌前坐下,湊合研了些墨出來,便鋪開紙張在上面寫下幾行小字,將那紙頭撕去,搓成細條,又從桌上的鳥籠中掏出一隻青頭信鴿,將條子綁在鴿腿上。

  伸手輕摸了兩下鴿子的頭部,推開窗子,抖手將它放飛。

  兄妹三人回到馬車上,就連盧俊都沒有開口多話,好一陣子安靜後,遺玉低著頭,緩緩低聲道:「他說他叫盧正,我聽到了。」

  盧智身形僵硬著,並不回話,盧俊猶豫了一下,乾笑了兩聲,「興許那掌櫃認錯了,我看他就有些不正常。」

  遺玉猛然抬頭對上盧俊,一雙晶亮的眼睛在略顯陰暗的車廂裡閃爍著莫名的眸光,隨即她自嘲一笑,「認錯什麼,認錯了我那荷囊口上的籐紋,還是認錯了娘反繡在荷囊裡的盧字。」

  盧氏給三個孩子制的荷囊很多,樣式也都不相同,但只有兩點卻是一樣的,所有的荷囊口處都有一圈雖然美觀卻叫不上名字的淺淺籐紋,而荷囊裡側則用反繡勾了一個指甲蓋大小的「盧」字。

  盧俊低頭不語,雖然他對三兄妹的親爹之事同遺玉一樣毫無所知,但是對於盧氏的娘家,卻是比遺玉知道的多。

  遺玉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這又是一樁瞞著自己的事情,全家人除了她都知道的事情!心中頓時一苦,這種被自己的親人蒙在鼓裡的感覺,實在是不好受。

  等到馬車再次駛到學宿館門口時,兄妹三人都沒再說一句,盧智率先跳下馬車。繃著臉把遺玉扶了下來,盧俊還是低著頭跟在他們身後。

  這會兒天色已暗,三人心頭各有所思,進了宿館遺玉便轉身獨自朝坤院走去,盧智看了她的背影一眼,亦轉身朝乾院離開,盧俊左右看了兩人的身影,歎了一口氣,快步追上了遺玉。

  「小玉你別生氣,大哥也是為你好。」

  遺玉停下腳步,抬頭看了他一眼,臉上表情不定,「我知道你們都有苦衷,可是心裡還是不舒服,二哥,你們到底還瞞著我多少事情?」

  見盧俊只是吱吱唔唔地答不上話,她輕歎了一聲,轉身幾步走進了坤院。

  此刻她的心情只能用一個亂字來形容,一時覺得自己有些大題小做,一時又委屈他們竟還有瞞著自己的事情。

  自一個月前,他們一家四口開誠佈公地談過以後,並沒再提起那段往事,當時對於盧氏的娘家也只是一語帶過,只說是同他們的親爹家斷交之後就辭官去了南方,也不知定居在何處。

  遺玉對那未曾見過面的外公外婆倒是談不上什麼惡感,儘管他們的離開間接導致了盧氏的失勢,但畢竟人家一家子早早就遷走,對當時的情況根本毫不知情。

  照這麼說,盧智就算是對他們外公一家有一些牴觸情緒,也不該很嚴重才對,可剛才那明顯就是盧家人的掌櫃出聲認人時候,他卻連交談的機會都沒給他們,就將她帶走,顯然是不想與其相認,再想想他那時的臉色,不難看出是帶了些怒氣和痛色的。

  她實在是疑惑不解,究竟還有什麼事,是她不知道的?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七章 二說往事

  第二日,靠著煉雪霜才睡了個踏實覺的遺玉。出了坤院門口就見著等在外面的盧智,他雖眼底有些青色,但精神卻是不錯的。

  兩人走了一段路,都沒說話,直到穿過了花廊,盧智才先開口:「我也不是有意瞞著你,只是那事情的確過去很久,只當是他們早把咱們一家子給忘了,便沒同你講,昨個突然遇見個認得咱們的,我也是一時不知道怎麼同你解釋,你若真想知道,等上午的課完了,去外面找個清靜地方,我講給你聽。」

  遺玉卻是被他說愣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她大哥這是要坦白從寬呢。心中一喜,面上卻抱怨道:「我還當你又打算繼續瞞著我,昨夜都沒睡好。」

  盧智扭頭細看了她的臉色,隨即輕哼一聲,臉上卻沒了剛才那略帶歉意的神色。「我可看不出你這是沒休息好的樣子。」

  遺玉摸摸小臉,乾笑一聲,「那咱們可說好了,中午下學你來找我啊。」

  盧智輕輕點頭,把她送到書學院門口才又折回太學院去,遺玉看著他的背影,比起昨晚的沉悶,心情頓感輕鬆,剩下的就是強烈的好奇心,只恨不得現在就下學才好。

  等到好不容易挨過了一堂課,鐘聲一響遺玉便麻利地收拾了東西,看先生出了教舍後,起身就快步朝門口走。怎奈老天就是要同她作對一般,還沒等她前腳跨出門去,就聽身後有人喊了一聲:

  「盧遺玉!」

  聽見這依舊沒有禮貌的叫聲,深呼吸之後,遺玉才緩緩轉身,就見教舍後排那個坐在案側的少女伸手對自己勾了勾,這個名叫楚曉絲的小姑娘,是四門學院隸下楚博士的嫡女,時常跟著長孫嫻進出。

  「過來。」

  遺玉走過去,在她和長孫嫻身前三步處站定,就聽楚曉絲嬌聲問道:「魏王殿下設宴,你大哥可曾得了帖子?」

  設宴?沒聽說過這事,遺玉遙遙頭,「不清楚。」

  楚曉絲眼中閃過一絲不耐煩,「那你回去問了,下午來告訴我。」見遺玉點頭後,才出聲讓她離開了。

  出了教舍遺玉眉頭才微微一皺,隔著牆看了一眼教舍,轉身快步朝院門口走去。

  午飯完,盧智就帶著遺玉去了宿館外面那條街上的茶社,要了雅間,又選了茶點,等東西都上齊,小二將屋門關好後,遺玉才往盧智身邊湊了湊,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瞅著他。

  盧智不慌不忙地將兩人身前茶杯注滿,才開口道:「相信你也猜到了,昨天那個掌櫃的應該是咱們外公家的人,我知道你是疑惑為何昨天我不讓你同他的相認,說來還要提起當年兩家人因政見不合鬧翻後的事情。」

  自從兩家人斷交之後,盧氏在夫家的日子便不好過起來,婆婆更是給她臉色,丈夫也愈發沒有以往體貼,就連下人們的態度也開始不恭敬起來。

  後來盧氏便懷上了遺玉,得知了她娘家人就要從長安城中遷走的消息,她便不顧丈夫的叮囑,偷偷帶著兩個兒子去盧家尋人,想要再見她爹一面。

  可結果吃了閉門羹不說,盧氏的親爹還讓下人出來傳話,當街訓斥了盧氏的不孝之罪,並遞了一封斷絕書給她,聲稱不再認這個女兒,自此雙方再無瓜葛。

  盧氏也是個硬氣的,聽那傳話的人說完,傷心之餘還是帶著兩個孩子離開了,回家又被丈夫和婆婆一頓訓斥,自此在下人中威信更損。

  「原本我記得也不多,只是後來有次翻到了那封斷絕書,才把那點子事問了娘,咱們本就同他們家毫無瓜葛了,再認他們做什麼,你回去也莫要把見了外公家的人的事情告訴娘親,知道麼?」

  遺玉尚在一邊感慨一邊思索著,聽到盧智的要求,點頭應道:「我自是不會同娘講的,原先不知道這其中原委,當是咱們現下已經自立門戶,那當年兩家不合的事情也無需再牽扯,卻沒想到當年外公竟那般狠心。」

  狠心又無情,一個死鬼爹、一個六親不認的外公,倆人倒是絕了,她娘也夠倒霉,攤上這麼個夫婿和爹親。

  盧智點點頭,端起茶杯潤了潤嗓子,方才又道:「我原想不透那掌櫃的昨天猜到咱們身份後為何神情那般激動。想來他是舊府上的老人,同咱們娘親還有些主僕情誼在,就算他把咱們的消息傳回去,怕是也沒什麼人會用心思去尋咱們。」

  他略一思索後,繼續道:「咱們昨日穿的都是學裡的常服,我怕那掌櫃的記下後,會來尋咱們,下個月再上學時少往外面去,避一避,想必過個十天半個月,對方尋不著人,也就把咱們忘了。」

  遺玉點點頭,親女兒都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就算聽說了外孫們的消息,又能有多執著。

  到了下午,一進教舍,看見坐在後面的長孫嫻和她身旁鼻孔朝天的楚曉絲,遺玉才想起來自己忘記了些什麼。

  聽著對方再次直呼她的姓名,遺玉心中有些無奈地走了過去,周圍不少學生都好奇地用側頭看著她。

  「問了嗎?」

  遺玉頓了頓,還是決定做個誠實的人,低聲道:「我忘記了。」

  楚曉絲眼睛一瞪,聲音帶些怒色,「你說什麼?」

  於是遺玉又重複了一遍。對方頓時大惱,冷聲道:「盧遺玉,你是不是以為盧智在魏王殿下府中做了文士,就自認是無所懼了,我信不信,在這書學院裡,你不聽我的話,我就能讓你待不下去。」

  垂著頭的遺玉並未答話,卻是暗道一聲晦氣,怎麼這些高官貴胄的女兒,竟是都這一種德性。

  見她並沒回嘴,態度還算「老實」,楚曉絲才又冷聲命令道:「課不要上了,你現在就去太學院找盧智,問到了再回來。」

  遺玉雙眼陡然眯起,剛剛已經鐘鳴過,再過一會兒先生就要到了,今天下午是要旬考的,若是遲到或是不參加,全是算做不及格處理的,不僅到時侯要在宏文路口張白榜批評,還會在個人記錄上留下一筆污點,盧智可是跟她說過,這學裡再混日子的學生,也是沒有考試時候敢不來的。

  「怎麼還不動彈,趕緊去啊!」

  楚曉絲又是一聲厲喝,遺玉緩緩把微曲的背脊直起,抬起頭俯看了一眼這蠻橫的小姑娘,餘光掃了一下一旁正捧著書仿若未聞的長孫嫻,轉身便朝自己的座位走去。

  不與之交,亦不與之惡,這點她沒有忘記,可是前提卻是對方不能一而再地招惹她,若是公主也就罷了,那是皇家,全天下的人都是他們家的奴才,一怒之下可輕易地要了她的小命,可她還沒好脾氣到被一個狗仗人勢的東西揮來斥去的地步。

  楚曉絲被她的行為唬了一愣,待遺玉在軟墊上坐下,才緩過來神,咬著牙喝道:「你沒聽見我說話嗎!」

  教舍裡從頭看到尾的學生們表情各是不一,有些瞥了一眼楚曉絲便微微皺眉的,有的則是一臉同情地打量著遺玉,還有些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打轉,一副興味的表情。

  遺玉理也不理身後的呵斥,從書袋裡掏出了書本翻開默默背誦。

  「盧遺玉!」

  剛從門口走進來的晉博士,正巧聽見這句,臉色一板。沉聲道:「楚小姐,老夫看你的禮藝課是白上了,今天的旬考你也不用參加了,你大經選的是《禮記》吧,回家後把《曲禮》篇抄寫一邊,後天帶來學裡,出去吧。」

  楚曉絲臉色唰白,扭頭求助地看向垂首正坐的長孫嫻,似察覺到她的目光,長孫大小姐緩緩站了起來,柔聲對晉博士道:

  「先生,您誤會了,方才盧小姐肩上停了一隻蜜蜂,曉絲也是一時情急才直呼盧小姐的姓名,恐她被蜇到。」

  遺玉正待翻書頁的右手一滯,就聽晉博士出聲問道:「是這樣嗎,盧小姐,你可有看見蜜蜂?」

  遺玉遂起身對著臉帶憂色的晉博士答道:「好像是有隻蜜蜂飛過去,個頭還挺大的,」說到這裡扭頭對著臉色難看的楚曉絲揚唇一笑,「多謝楚小姐出聲相告,那蜜蜂怕是被你嚇跑的,不然被那玩意兒蜇一下我可是受不了。」

  聽了她的話,楚曉絲臉色一陣扭曲,強忍了怒氣,在晉博士懷疑的目光中,對著遺玉從牙縫裡擠出三個字:「不客氣。」

  晉博士雖心有懷疑,但還是讓三個女學生都坐下了,掃了一眼教舍確定二十個學生都到齊後,才佈置了旬考內容。

  遺玉在小半個時辰後便默完了晉博士要求的內容,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遺漏,才輕輕吹著墨跡。

  坐在上端的晉啟德博士看著下面的學生,瞄到遺玉的動作後,目露讚賞地緩緩點了下頭,不大會兒功夫遺玉便吹乾了墨跡,將紙張捲了用桌上綴著自己名牌的紅繩捆好,起身遞交到晉博士身前的案上。

  她轉身迎上投來的不少道驚奇的目光,臉色不變地走到自己案前收拾了東西,在晉博士的點頭允許下,離開了教舍。

  坐在後排的長孫嫻朝著她離去的方向盯了一會兒,又低頭看著案上尚餘幾句沒有寫完的卷子,緩緩握緊了左拳。

  出了教舍的門,遺玉看著空蕩蕩的院子,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才又舉步朝門外走去,腦子裡卻想著剛才長孫嫻三言兩語便替楚曉絲解圍的事情。

  她早想到憑著高陽對她的惡感,這長孫大小姐也不會對她客氣了,先前楚曉絲一再找她麻煩,就算不是長孫嫻指使的,也不會少了她的推波助瀾,可她還是到底小瞧了這位京都有名的才女。

  同樣早早就考完出來的盧智正朝著書學院走來,見到站在路邊發愣的遺玉,皺著眉頭走過去,「怎麼了,考的不好?」

  遺玉這才回神,眉頭一挑,笑道:「怎麼可能,那些個死記硬背的東西,你知道我是最拿手的了。」

  兩人又是一笑,才一同朝學宿館走去,盧俊和陳曲早摸好了時間在後門等他們,另有租來的馬車也已早到。

  遺玉入學來頭一次回家,十日未見的盧氏早就守在巷口等他們,天色稍暗才見著人影,迎上去一把就摟過遺玉,噓寒問暖地拉她進了家門,倒是把兩個兒子都涼在了後面,盧俊連喊了兩聲「娘」沒見盧氏搭理他,才摸摸鼻子也跟了上去。

  晚飯很是豐盛,一家人坐在桌前邊吃邊聊,被盧氏問到學裡的情況,遺玉也只挑好的說,又講了些趣事給她聽,逗得她直樂呵,小滿在一旁見了,便打趣道:

  「小姐不在家的這幾日,夫人臉上就沒見過笑,如今回來了,卻是笑不夠。」盧氏把她一瞪,小丫頭才趕緊閉了嘴。

  遺玉聽了,眼帶擔憂道:「娘,您最近休息的不好麼,我看您臉色是不大精神。」

  盧氏輕嘆一聲,也不否認,「兒行千里母擔憂,雖長安城離這鎮子沒多遠,但你到底是初入學,娘多少還是有些放心不下,如今聽你說了情況,日後也就能安心了。」

  聽她這麼說,遺玉面上是應了,等吃完飯卻從隨身帶來的囊袋裡掏出個精緻的銀盒來,遞給盧氏,「您若晚上睡不著覺,就在耳後塗上一些,這藥膏的氣味有助於睡眠。」她拿出來的東西,正是那不知名的人所送的煉雪霜。

  盧氏接過來扭開聞了聞,疑聲道,「這味道是挺好聞的,可是真有你說的那麼管用?」

  遺玉點了點頭,盧智則抿了一口茶,笑道:「娘您放心,這東西是學裡的太醫查看過的,小玉也使過幾回,是挺管用的。」

  盧氏見兄妹倆都這般說了,便喜滋滋地將東西收下,盧智和遺玉很有默契地避開這東西的來歷,盧氏既沒問他們也樂得少些解釋。

  晚上睡覺前,盧氏檢查了遺玉的肩傷,發現那疤痕淡了不少,驚訝地問道:「我記得你離家前這刀口子還顯著呢,怎麼現在消去不少?」

  遺玉心知是那藥膏起了作用,但若解釋卻怕盧氏會把她捎帶來的那盒再塞給她,只能含糊答道:「想必是學裡的伙食好吧。」

  盧氏也就半信半疑地在她身邊躺下了,之後娘倆又說了些貼心話,才漸漸安穩地睡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1:41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八章 又聞夜宴

  第二天吃了盧氏親手給三兄妹做的早點,遺玉提出到山楂林子去逛逛,一家四口便趕早出了門,留下小滿和陳曲收拾桌碗。

  雖是夏天,但關內空氣本就涼爽,尤其是日頭初升的早晨,遺玉外面套了紗衣仍覺得涼氣直往身上竄,可等一路走到山麓下面,卻是額上覆了一層細密的汗珠,紗衣也早就脫了下來,由盧俊給拿著。

  守林子的小滿舅舅正在林邊晃蕩,遠遠見著盧氏他們,忙跛著腳迎了上來,「夫人,怎麼今兒上來了?」

  盧氏笑著道:「這不是幾個孩子回來了,我帶他們上來看看,你忙你的去。」說完便帶著遺玉他們朝林子裡面走去。

  去年栽下的山楂樹苗都長了不少,盧氏帶著他們在林子裡逛達,遺玉尋了個藉口,自己跑到另一頭去了,見盧氏的身影遠了,才從懷裡掏出一隻細小瓷瓶來。晃了晃裡面的液體,扒開塞子,背對著盧氏他們,順著同盧氏他們相反的方向,一棵棵對著尚未長成的山楂樹根處滴了兩滴下去。

  小心把瓷瓶收好,剛轉身卻正對上盧智一雙略帶疑惑的眼睛,「你在幹什麼?」

  遺玉心中一咯噔,但還是鎮定答道:「沒有啊,我看這赤爪長勢很好,明年怕是就能結果了。」

  盧智點點頭,遺玉暗鬆一口氣,知道剛才他並沒看見自己的小動作,轉念又問道:「對了大哥,魏王殿下近日要設宴嗎?」

  盧智眉頭輕皺,「你從哪聽說的?」

  遺玉暗自撇嘴,自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從一隻「蜜蜂」那裡聽來的,「我聽學裡有人談論這件事。」

  「嗯,是有此事。」盧智看見遺玉疑惑的眼神,遂將這設宴一事同她解釋了。

  魏王的中秋宴,八月十五日,招賢能才俊之士,賞月引懷,是國子監裡的學生乃至長安城的文人學者這兩年來趨之若鶩的一場宴會,京都子弟無不以接到宴貼而引以為豪,視其為一種對個人才學和人品的特殊認可。

  「大哥收到帖子了?」遺玉聽完這魏王夜宴的說法,心頭一跳,突然又想起了一直被她按下的一件事情。

  盧智點頭。「前幾日就收到了。」

  遺玉猶豫了一陣,想著還是問清楚的好,「大哥,那時在杏園,你不讓我過問,我便暫且按下,只是現下我想問你一句,望你能與我說實話。」

  盧智轉過身去,沉聲道:「你問。」

  「你現在是魏王的人麼,魏王、他有意皇位對不對。」

  話音剛落,盧智便猛然轉過身來,遺玉從未見過他用如此凌厲的眼神看過自己,心下一驚,又聽他低聲道:「這種話,以後不許再提,知道嗎?」

  見遺玉點頭,他神色才一鬆,繼續道:「我也只答你一遍,我並不是魏王的人,我現下是這大唐的子民,日後做官。也是做這大唐百姓的官。」

  遺玉輕呼一口氣,不能怪她多想,雖然眾人皆知魏王府下所設的文學館招攬的學士並不是只有魏王的人,但她還是擔心盧智會被捲入日後奪嫡之事,現下朝堂之上繼位人選屬三人呼聲最高,一是當今皇上的嫡長子李承乾,一是楊妃之子吳王李恪,最後就是頗受聖寵的魏王李泰。

  李承乾雖名正言順,但為人驕奢、聲名不旺,李恪雖在百姓中聲望極高,但卻不為皇上所喜,魏王最是深居簡出,雖聖寵濃厚,但卻無母系支持。

  三方各有所長又皆有所短,儘管太子已立,可當今皇上的態度卻十分模糊,朝中不少官員已經開始暗自投靠三方,表面上這三個人都有機會,但是知道歷史的遺玉卻清楚,這三個人到了最後,都沒戲。

  儘管這個世上的歷史已經發生了一些偏差,但據她所知,大的方向還是未曾改變的,就好像是冥冥之中有隻推手,不論過程是如何多變,到了一定的時候,總會被撥正回去。

  她半點也不想盧智摻合到這黨派之爭中去,可是他的志向卻是自己無法左右的,還好他並未在此刻就站隊。中立,自然是最好的。

  盧智看著若有所思的遺玉,無聲地嘆了一口氣,側目望著遠處的連碧青山,眼中的神色更是堅定。

  在家中吃過午飯,遺玉就蹲在後院的花圃邊上擺弄她的那些花草,早上在山楂林裡差點被盧智發現她的小動作,這會兒她倒不敢在眾人眼皮子底下「做手腳」,只是查看了一下那些草莓的生長狀況,想著下次結果時候摘一些給晉博士帶去,那個老人對自己還是很照顧的。

  「小姐,夫人叫你進去。」陳曲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遺玉鬆開手上的草莓葉子,起身拍了拍衣裳,同她一起回屋去。

  盧氏正同盧智在客廳裡聊天,見她進來,招手喊她坐到自己身邊,臉上微微帶了些埋怨,「這十天半個月不見的,回來也不知陪娘多說會兒話。」

  見遺玉目露歉意,方才又道:「剛才聽你大哥說,你在宿館的屋子後面有片竹林子你很喜歡?」

  「嗯,看著挺清涼的。」

  盧氏點點頭。「竹子是好的,你若喜歡,日後咱們銀子攢多一些,就把現在住的宅子抵出去,再換間大的,給你種上一片,可好?」

  遺玉心頭一暖,面上卻笑道:「那自是最好的,以後大哥二哥娶了媳婦不要咱們娘倆了,那就買間大宅子,我和娘一起住。」

  盧智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頓。就聽盧氏笑罵了遺玉兩句,而後扭頭對他道:「智兒,你也不小了,明年學裡的畢業考罷,謀個差事做了,是該找個媳婦管家,不知你現下可是有喜歡的?」

  遺玉捕捉到盧智瞬間僵硬的唇角,低頭掩笑,就聽他淡淡答道:「娘,您自是不用擔心我的,反倒是二弟性子跳脫,是該早些成家,想必日後會穩重許多。」

  盧氏聽他說的很有道理,目露贊同,「你二弟是性子活潑了些,興許成了家,真會好點。」說完臉上便露出了沉思之色。

  盧智這才抬眼看著一下遺玉,目中露出了淡淡威脅的神色,遺玉正猶豫著要不要替不在場的盧俊辯駁兩句,收到她大哥的眼神,立刻閉緊了嘴巴。

  「只是你二弟整日跟你一同在學裡,也見不著什麼姑娘,不如這次就讓他留下,這鎮上與他年齡相仿的姑娘也不少,時間長了,總是有看上的。」

  盧智點頭應道:「等下他回來,娘便與他講吧。」

  遺玉看著他三言兩語便把盧俊給賣了,心下難免一陣同情,可是下個月那綢緞莊子的掌櫃怕是會去學裡尋他們,把喜歡四處亂跑的盧俊留在家裡也好。

  傍晚,一家人走到龍泉鎮巷口,盧氏又拉著遺玉囑咐了好一陣子,才放手讓人上車,遺玉看了看一臉不捨的盧氏,又略有些好笑地瞥了下無精打采的盧俊,扶著盧智的手臂登進了車廂。

  一路駛至務本坊,天已經黑下。學宿館後門高高掛起了四隻燈籠,盧智多添了一兩銀子的車費給那馬伕,拎著盧氏給他們裝兩隻囊袋,將遺玉送到了坤院門口,才將其中一隻遞給陳曲。

  「早點休息,明兒個起早些,我在宏文路口等你,辰時便會有人去貼榜,去看看也好。」

  這旬考雖不如歲考重要,但遺玉作為一個新來的學生,若是這旬考的學評高了,也會被人高看幾分,相對來說,若是這學評低了,自是會遭人冷眼,國子監是個很現實的地方,若是你沒有身份地位,連才學也拿不出手,是會為人所恥的。

  第二日遺玉起的比往日早上一刻鐘,認真洗漱又換了身質地輕薄的常服,頭髮依然讓陳曲給梳成上個月的樣式,又吃了早飯,便出門去了。

  出門雖早,一路上見到幾個人,看榜的學生多是這個時候出門的,到了宏文路後,就見路口處的牆上張貼著一大一小紅白兩榜單,一張寫滿了名字,一張上面卻是寥寥無幾。

  榜下站著二三十個學生,穿著各院的常服,較顯擁擠,遺玉左右看了看,在立碑邊上見著了手捧書卷的盧智,忙走上前去。

  「大哥。」

  盧智見她來了,便將書合上,指了一下榜牆下站著的人,「這些都是各院專門來看榜的學生,只記了學評是甲的回去通傳,等下他們散了你再去看,若是得了甲,上午課畢,可能會有人去尋你。」

  遺玉眉頭一挑,「尋我?」

  盧智點頭,「不是城陽公主的人,便是長孫小姐的人,介時如何全看你自己意願。」

  遺玉心思一轉,面上帶了兩分鬱悶,「怎麼不早告訴我?」

  盧智也不答話,只拍了拍她的腦袋,背手朝書學院去了,遺玉看著他的背影咬了咬牙,轉身望著不遠處的榜單,推算著自己學評不是甲的可能,結論卻讓她臉色很是難看,公主和大小姐這兩種東西,她真的哪個都不想沾惹。

  沒過多大會兒,榜下的人便只剩了三五個,遺玉輕嘆了口氣,抬步走過去。



第一卷 初至 第九十九章 許你女官位

  不出遺玉所料,一丈長的紅榜上書學院一欄裡有五人得了甲評。第三個就是她的名字,意外的是這五個人裡除了那才女長孫嫻,還有那隻蜜蜂楚曉絲的名字。

  遺玉又往一邊挪了挪,在太學院一欄下面尋著了她大哥盧智的名字,自然也是個甲評,只是比起書學院的五個人,太學院得甲評的明顯要多的很,數一數足有三十餘個,其它各院結果不一,四門學院僅次於太學院,有將近二十人得了甲評。

  又有得了乙評的亦在榜上錄有名字,遺玉看完紅榜,又走到錄有不及格學生名字的白榜下面掃了一遍,看到長孫止的名字後,忍不住輕笑一聲,那小子還真是個不學無術的。

  暗暗在兩榜上記下了幾個名字,遺玉轉身朝書學院走去,心裡盤算著下學之後若是有人來尋她該如何應對。

  進了教舍,裡面照常只坐了三五個學生,見到她進來,皆是暗自打量她。眼神不似以往那種冷漠,倒是多出幾分好奇來。

  遺玉雖然看到,卻也沒有多想,走到自己案前,待要坐下,竟發現她的軟墊不見了,左右找了一圈,都沒在別人席上發現多的,餘光掃到前排一個不斷回頭偷偷瞄她的男學生,頓時心下了悟。

  她本不是什麼嬌氣的人,雖近年生活條件好了,但兒時到底吃過不少家貧之苦,只是盯著自己的位子沉思了片刻,便把書袋在案上放下,便盤腿在空蕩蕩的蓆子上坐了,也不嫌咯的慌。

  又過了一刻鐘,才見楚曉絲跟著長孫嫻走了進來,兩人進門皆是朝著她的方向看來,見到她規規矩矩地坐著,長孫嫻面上倒是沒什麼表情,楚曉絲卻是疑惑地故意蹭到遺玉身邊看了幾眼,見到她直接坐在蓆子上,一愣之後才皺眉回了自己的座位。

  遺玉把她的舉動看在眼裡,心下嗤笑一聲,這些嬌生慣養的大小姐,想要捉弄她也不想些好的主意出來,真以為藏個軟墊她就得站著不成?

  頭一堂課依舊是方典學的書藝。遺玉是最喜歡這節課的,書法不好的學生就照著字帖臨摹,書法好的則可以自行練習。

  遺玉一邊研磨一邊靜心,等鋪好紙張提筆蘸墨時,心下已沒了先前看榜時候的擔憂,只凝神勻氣,兩耳不聞外物。

  練字,不僅能修身養性,亦能派遣心中雜念,人越是沉穩,字越是凝練,多年來她已經逐漸養成了一種習慣,下筆即心無旁騖,筆墨間自是另一個世界。

  遺玉的耐性不能說是頂好的,但若是只對練字一事,卻是能夠足足坐上一整日,只要體力跟得上,就算不吃不喝,也是可以靜心寫下去。

  直到院外傳來鐘鳴聲,她才勾下最後一劃,將毛筆擱置在架上。輕輕吹著紙面,之後不似平常那樣有些緊趕地出教舍,反倒是安安靜靜地坐著,一邊揉著肩頸,一邊等著來人,盧智既然說了,那便肯定是確有其事。

  看著長孫嫻領著臨走還不忘瞪她一眼的楚曉絲出了教舍,遺玉心下暗嘆,不是長孫小姐,那就是城陽公主了。

  果然等到教舍裡只餘她一人,就見從門外走進來一個眼生的瘦高少年,在屋裡掃了一圈後將視線停留在她的身上,出聲詢問道:「這位是盧姑娘嗎?」

  盧姑娘?雖不如稱呼小姐來的尊敬,但卻比直呼姓名要禮貌的多。遺玉點點頭,站了起來,坐了一個時辰空席的下肢有些微微發麻。

  「請你等下到甲申教舍來一趟。」話畢這少年又看了她一眼後,轉身離開。

  遺玉這才伸手去揉捏雙腿,待到麻感散盡,收拾了書袋,出門朝院西的教舍走去,在北數第四教舍前找到了刻有「甲申」的牌子,頓足整理了一下思緒,抬腿走了進去。

  她進門便感到數道目光朝自己投來,視線略一調整就看見坐在教舍中間一張雕紅矮案後的妙齡少女,比起高陽就算不說話也難掩的傲氣,這個少女的氣質明顯多了幾分平和,想必這就是城陽公主了。

  城陽左右共坐了五人,皆是這書學院的學生,其中一個便是剛才到教捨去傳喚遺玉的少年。

  「盧姑娘,過來坐。」

  聽見城陽的聲音,遺玉遲疑了一下,便移步到她對面的矮案旁邊,與她略略錯開,微斜著站好,躬身一禮。

  「小女見過公主。」

  「坐啊。」

  她的聲音很是和氣,但卻難掩其中一絲命令的語氣,遺玉又是一禮,才在身後軟墊上坐下。

  「我第一次聽說盧姑娘的事情,還是在高陽的生辰宴會後,當時只知道有位小姐把我那皇妹氣得不輕,後來才聽說盧小姐在宴上做了一首詩,好奇之下便找人去尋了,雖沒能見到那題詩的畫,卻是尋著幾個與宴之人——那首詩的確堪稱佳作。」

  「公主過獎。」城陽公主這幾句話乍聽之下是對她的誇讚,可是遺玉卻聽出了別的意思。

  這位公主顯然是樂地見著高陽吃癟的,如同外界所傳,兩人不和。而高陽那日宴上邀請的儘是與其交好之人,唯有他們三兄妹特別一些,還被整治的不清,偏城陽就能從那些與高陽交好的人中打聽到自己的詳細,顯然是在高陽那頭設有眼線的。

  「過獎?若說之前是過獎,今日早上那旬考榜張了之後。怕是不少人都不敢再小窺盧姑娘,你可是真正有幾分才學的。」

  沒等遺玉想好如何答話,城陽只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盧姑娘是知道這學裡的女學生是有做女官的機會吧?」

  「小女知道。」

  「那你知道都是些什麼人能得了這女官的名額嗎?」

  遺玉一愣,不是說國子監畢業考學評優異的女學生,皇上會親自考校選出女官嗎?怎麼從這城陽公主的話裡卻吐露出別有內幕的意思。

  輕輕搖頭,遺玉向城陽表示自己不知。

  城陽的臉上露出一絲輕笑,目光一閃,「盧姑娘,這畢業考學評好的,自然有面聖的機會。可是這最穩妥的途徑,還是需要一些外因的,今日本宮見你,就是為了給你個機會,這女官一職,本宮自能保你,你可是願意。」

  遺玉抿唇不語,就算天上會掉餡餅,砸下來也絕對會碰個一腦袋的包,城陽話裡的意思她已經明白,只是卻不清楚為何她要拉攏自己,只是旬考出了彩,再加上高陽宴上那點算不得好聽的事蹟,會讓一個公主親自來同她講這麼多?對方所圖的,怕是她給不起的。

  「你不答話,是不知如何回答,還是拒絕?」

  「小女深有自知之明,這等好事,怕是旁人搶破頭也難尋的,公主還請示下,若小女應了,日後需如何報答公主恩情?」

  「報答?」城陽笑出了聲音,語氣有些愉悅,卻也帶著幾分冷意,「本宮不需要你的報答,只要你做了女官之後,還一樣東西給本宮。」

  「小女愚鈍。」還什麼東西,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東西好還給高高在上又錦衣玉食的公主。

  「你未來的婚配,就交由本宮作主。」

  遺玉的瞳孔猛然收縮,只是腦中一晃便已經清楚了這位公主殿下的打算,心冷之餘未嘗不暗讚一聲好算計。

  她若是真靠著城陽公主做了女官,那就板上釘釘是城陽那一派的人了,日後婚配再任由其打算,不論指高指低,她的夫家亦是牢牢地同她綁在一起,女官可平三妻四妾,這可不是說著玩的。沒了那些個平妻侍妾的玩意兒,雖一家之主仍是男主人,女主人卻也有了一半的決事權。

  教舍裡靜謐了片刻,遺玉腦中急轉,心頭微微發苦,早知道入了學之後日子不會是很平靜,卻也沒想到三天兩頭就要面臨這樣左右為難的境地。

  「怎麼,你不願意?」見遺玉半天沒有反應,城陽的聲音陡然冷了下去,哪還有半點剛才的親和之意,大有若是遺玉拒絕,就會發脾氣的徵兆。

  「公主明鑑,小女卻是沒有做女官的心思。」遺玉說完這話,便由坐改跪,彎腰對城陽垂首拜下。

  「盧姑娘,你可是想清楚了?」城陽聲音冷中帶了一絲怒氣,遺玉跪拜的身體卻一動不動。

  「哼!本宮從來只給人一次機會,今日的話,望你日後想起不要後悔!」城陽猛然站直了身子,冷哼一聲,衣袖一甩便沉步出了教舍。

  原本坐在她身後的五個人也都趕緊起身相隨,遺玉依然保持著趴跪的姿勢,耳中聽見有人嗤聲罵了一句「不知好歹」,等到腳步聲漸漸遠去,才緩緩直起了腰板,伸腿坐在了蓆子上。

  再抬頭的遺玉,臉上卻帶了兩分屈辱,三分無奈,還有五分冷然。

  她輕揉著左肩,苦笑著暗道:這些公主和小姐們真是吃飽了沒事幹的,才多大的年紀,竟是一個比一個心眼多,她本想安安生生地念幾年書,混個國子監的歷表出去也好找婆家,卻沒想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就把書學院的兩派人給得罪了個遍。

  又記起早上看榜前盧智眼中閃過的一絲不忍,便知道他是早就知道自己會面臨剛才那一幕,她這大哥,從來對她都不是單純的溺愛的,反倒是慣常喜看她跌倒再看她自己爬起來,像是彌補了他們沒有父親的不足,長兄如父,這話倒是沒半點假的。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4 11:54 PM

第一卷 初至 第一百章 發現難友

  遺玉從甲申教捨出來。已經是烈日當空,夏末天氣最是多變,她垂頭整理了一下衣著,快步朝院門外走去。

  盧智就站在書學院外等著,見她出來迎上去也不多語,兩兄妹一同朝前走了一段路,遺玉才輕聲道:「城陽公主來找的我,說是許我女官之位,我推辭了。」

  盧智點點頭,「難怪我剛才看她一臉怒色,想必是沒能對你發出來火。」

  遺玉瞪他一眼,「大哥,以後再有這樣的事情,你提前告訴我,也讓我有個準備可好?」

  盧智沉默了一會兒,直到兩人走到宏文路口,他突然停了腳步,轉身看著遺玉道:「準備什麼,準備藏拙麼,小玉,你可知道咱們這些庶民出身的學子,在這院裡若想安生待下去是很難的,就算你這次旬考沒有出彩,日後照樣會因為我的原因被人揪出來,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罷了。」

  遺玉明眼看見盧智眼中露出的愧疚之色,心下一鈍,忙出聲道:「哥,你別多想,我也就是隨口說說,可不是在抱怨你,只是那『不交不惡』我怕是做不到了,日後她們欺負你小妹,你可是要護著點我。」

  盧智見她急著辯解,神色一轉,露出一抹輕笑,隨即扭頭抬步朝前走去,遺玉只聽他輕聲道:「咱們兄妹,自是不用多說那些個。」

  回到坤院後,遺玉將上午發生的事情梳理了一遍就丟在一旁,中午睡了一覺,下午去上課時人還是精神的。

  可等她進了教舍,走到自己的座位上,一眼掃去,心情卻是毀了大半。

  她矮案上的一摞紙張全都不見了蹤影,筆架上擱置的毛筆也不翼而飛,放置清水的竹筒歪倒在案上,桌面一片淡淡濕漉的痕跡,這「作案」時間至少可以推至一刻鐘以前。

  生氣是有的,但卻沒多大的怒火。遺玉從袖口掏出帕子,將席面還有矮案上餘下的水漬擦淨,又從書袋裡掏出個薄薄的墊子來鋪在席上,然後坐下。

  前排那個偷偷觀察她舉動的男學生有些驚訝地呆愣了片刻,忘記了隱蔽,被她的視線捕了個正著,一張標準的路人甲面孔上頓時露出了尷尬的神色,這人一時也忘記了回頭,只是紅著臉愣愣看著她。

  遺玉看著這個扭頭觀察她的男學生,突然覺得有些可笑,這麼傻的男孩子可不像是做慣了壞事的,楚曉絲也真是會挑人,就不知道藏東西這把戲要玩到何時,她這案上好像也沒什麼能給他們再藏的了,別明兒個她來上學,桌案沒有了那才叫好笑。

  她這邊胡思亂想著,眼神也有些飄忽,沒有看見從門口進來的楚曉絲見著她一副完好無事的模樣,狠狠瞪了一眼前排那個還在看著遺玉發呆的男學生,只可惜這一眼瞪在了腦門兒上。且她穿透力不夠,所以人家並沒發覺。

  今日楚曉絲倒是沒同長孫嫻一起,這隻蜜蜂小姐又看了遺玉幾眼,便出了教舍,直到鐘鳴之前才又回來,遺玉正捧著課本背誦下次旬考可能要默寫的內容,並沒發現楚曉絲望向自己時那抹幸災樂禍的表情。

  講解《孝經》的先生整整叨嘮了一堂課,也讓遺玉避免了沒有紙筆的尷尬,下學後她將課本收起,正要起身離開,案前卻突然站了一個人。

  抬頭一看,遺玉確定這是張生面孔,就聽對方態度和氣地對她道:「盧小姐,公主有請,你同我來吧。」

  是城陽?這書學院裡也只有一個公主,怎麼上午才見過她,這會兒又要找她過去?遺玉雖心有疑惑,但到底是公主傳喚,也沒猶豫,挎上書袋就跟著這人走了。

  身後看著他們背影的楚曉絲,臉上露出了一絲詭異的笑容。

  遺玉被那個陌生的學生叫去後,直接被帶到了後院先生們休息的一間憩房,這會兒先生們大多都回家吃飯,她也沒見著什麼人,那學生把她帶到地方後只吩咐她等著,然後便關門出去了。

  她沒在房裡待多久,就聞見一股奇怪的氣味,接著就覺得渾身無力,察覺到不妙的她卻已經全身痠軟地趴在了桌子上。在失去意識之前還聽見幾個人的說話聲。

  「大姐,把她關在那裡好嗎?」

  「廢話,趕緊抬人。」

  ******

  遺玉揉著發暈的太陽穴,緩緩睜開眼睛,藉著高處一扇小窗投進的光亮,環視了一圈身處的環境,小小的一間屋子,裡面擺著幾張破舊的桌案,呼吸間儘是灰塵的味道,被嗆地打了個噴嚏,她這才迷瞪過來,想起之前的事情,頓時一陣咬牙。

  他們還是國子監的學生麼,怎麼這等下三濫的手段都用的出來,迷香,那不是只有跑江湖的還有盜匪才有的玩意兒麼,真是想不到,她還有幸在這京都的最高學府裡面享受到一次這等特殊的待遇。

  不知這次又是誰的主意,把她騙去的那個人雖說是公主的吩咐,可是城陽有那麼傻麼,還會自報家門。這一手下來,既整治了她又嫁禍了旁人,可惜卻是又幼稚又可惡。真不知道她今天是踩了什麼狗屎。接二連三地遇見倒霉事。

  「嗚嗚嗚……」

  一陣哭聲讓她回過神來,若不是看外面亮光還沒到晚上,怕她是會被這鬼叫一樣的哭聲嚇到,她撐起身子繞過身前的桌案,就見兩步外的牆下蹲坐著一團小小的身影,正在嗚嗚咽咽地哭著。

  「喂。」遺玉走過去,伸手推了推對方。

  從這一團身影裡緩緩仰起一個小腦袋,是個同她歲數差不多的小姑娘,一臉灰塵和鼻涕淚水粘合在一起,髒兮兮的又有著說不出的可憐。

  「嗚……你、你醒了啊……嗚嗚……」說完便又垂下腦袋繼續哭鼻子。

  遺玉眉頭一挑,也不嫌髒。在她身邊坐下,伸手推了推她,「別哭了,你知道這是哪裡嗎?」

  小姑娘哼哼唧唧抹了兩把眼淚,抬頭看著遺玉道:「嗚嗚……是、是甘味居……後面的雜物房……」

  遺玉這才注意到對方那身灰白的衣裳其實是牙白色的算學院常服,「你也是被迷暈了關進來的?」

  哪知她這麼一問,小姑娘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吱吱唔唔地道:「不、不是……是大姐讓我在這裡等她……」

  之後又是模糊不清地鼻音,過了一會兒,遺玉把她的話前後理了一遍,才弄明白個大概,這小姑娘從早上就被她姐姐關到這小屋子裡了,後來下午她大姐和二弟又將迷暈的她也弄了進來。

  遺玉眉頭一皺,「你大姐叫什麼?」好歹先弄清楚是什麼人把她給迷暈的再說。

  「嗚嗚……我大姐說了……不讓我告訴你……」

  遺玉一陣好笑,這小姑娘也真夠老實地,被她姐姐哄到這小屋子關起來不說,還替她打掩護呢。

  見她不答話,遺玉便又站了起來,小心在這屋子裡摸了一圈,在一架屏風後面發現了一扇門,她使勁推了推卻只聽見外面叮咣的鎖聲,顯然門被人從外面上了鎖。

  又找了半天,發現除了高處一扇小窗,這屋裡別的窗子都從外面被釘地死死的,她站在窗子下面喊了一陣,直到嗓子都有些啞了也沒見人應聲,嘆了一口氣又坐回到那小姑娘身旁。

  「喂,你大姐是書學院的學生?」一時半會兒也出不去,她還是先套套話好了。

  「嗚……嗯……」

  「你叫什麼名字啊?」

  「我……我叫小昭……」遺玉嘴角微抽,小昭,這名字怎麼聽著這麼耳熟。

  「小昭啊,你姓什麼?」

  「我、我姓楊。」

  「姓楊啊,那你是叫楊昭對吧,好名字。」看來把她弄到這裡的兩姐弟是姓楊的。

  「不是,我叫楊小昭。」楊小昭姑娘被遺玉一句句話地哄著說了半天,這會兒也漸漸收了眼淚,抬起小臉答起話來。

  遺玉糾結了一下。還是決定尊重人家小姑娘的名字,「小昭啊,你大姐說了什麼時候來接你嗎?」說著就從袖裡掏出了帕子,伸手托起對方的小腦袋,將那她臉上的淚跡和土灰慢慢擦淨。

  楊小昭的臉上又露出了傷心的表情,小聲音細細的,「沒有,大姐說我乖乖在這裡呆著,等她高興了就會來接我。」

  遺玉皺起眉頭,給楊小昭擦臉的動作又輕柔了一些,待那小臉能看清楚模樣,才將帕子收了回來。這是個滿漂亮的小姑娘,水汪汪的一雙大眼睛,小鼻子小嘴的,很符合當下的審美觀。

  「你、你別擔心,我大姐雖沒說什麼時候來接我,可我二哥一般天黑前都會來放我出去的。」

  遺玉一愣,合著這小昭姑娘並不是第一回被關了,這到底是什麼哥哥姐姐,有這麼欺負自家人的嗎?

  她倒是不擔心,只是被關在這裡,頂多餓餓肚子,現下看時辰已經是離下學那會兒過了至少半個時辰,盧智接不到她人,自然會想辦法找她。

  「小昭,你姐姐和哥哥這般欺負你,你都沒與你爹娘講過嗎?」

  楊小昭神色一暗,「我爹爹前個月去世了,我娘、我娘被大娘趕走了。」

  遺玉腦子頓時卡殼,好半天才又找到自己的聲音,「對不起啊……」

  之後兩人便沒有再說話,時間就這樣靜靜流淌,直到外面天色暗下,屋裡逐漸漆黑,也沒見有誰找來。

  楊小昭慢慢朝遺玉身邊挪了挪,兩人肩並著肩,遺玉能察覺到對方微微發抖的身體,有些遲疑地問道:「你冷麼?」

  「我、我害怕,他們是不是不準備來接我了?」

  遺玉不知如何回答她,這天一黑,人的情緒本就會變得脆弱一些,剛才還不甚擔憂的她,此刻也漸漸起了憂心,抬頭看了一眼高處窗子,輕嘆一聲,伸手環住了楊小昭的肩膀。

  「放心吧,會有人來接咱們的。」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一章 誰先找到

  話說下午下學之後。盧智在書學院門外等了一刻鐘也沒見到遺玉的人影,就進到院裡去尋人,看到空蕩蕩的丙辰教舍後,他才心生不妙。

  在教舍裡來回走了一圈,找到遺玉的矮案,上面雖然擺設整齊,但案上的紙筆還有席上的軟墊均不見蹤影,略一思索後,他便快步出了教舍,一路跑到甘味居去。

  進了甘味居,盧智在用飯的眾學生間先掃了一圈,尋著幾個看著眼熟的墨灰常服學生,便朝那桌走去,桌後有個正在夾菜的長臉少年見到盧智朝他走來,略一遲疑便站起了身子,身旁兩個人順著他的視線扭頭,看見了盧智,也都站了起來。

  「盧兄。」

  盧智一點頭,「三位,下學後可曾見過舍妹?」

  三人回想了片刻,左側那個少年有些遲疑道:「似是看見有個男學生帶著她朝後院去了。」

  後院?盧智眉頭輕皺。「可是知道帶她走的是何人?」

  那少年輕輕搖頭,「不認識,雖也是書學院的學生,卻眼生的緊。」

  盧智這才拱手對三人一禮,「多謝。」

  說罷他便快步離開了甘味居,留下桌邊三個少年面面相覷,那個長臉的少年略帶疑惑地問另外兩人,「這是找不見人了?」

  「誰知道呢,好好的一個大活人,還能丟了不成?」

  「那也不一定,聽說那盧小姐上個月底旬考學評得了甲,上午好像還被城陽公主尋去問過話……」

  杜若瑾今日下午並沒有課,但還是照常在太學院後院憩房作畫,此時離下學已經有一段時間,坐在書桌前的他,輕輕將桌上近日來畫的第四張月夜圖輕輕捲起,搖頭輕嘆一聲,俊秀的臉上露出一絲無奈,喃喃自語道:

  「那日的畫卷也不知被誰撿了去,可惜、可惜。」

  將筆墨都重新擺好,他才出了憩房準備回府去,獨自走到太學院門口,忽見眼前一道人影飛快跑過,一愣之後就出聲喊道:

  「盧公子。」

  在甘味居得了消息,一路朝書學院跑去的盧智,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了自己,立刻停下腳步。回頭一看。

  「為何這般慌忙,可是出什麼事了?」

  盧智心底焦急,但還是禮貌答道:「杜先生,舍妹自下學後便不見了,我正尋她。」

  杜若瑾只是略一頓,便道:「走,我與你一道去找找。」這國子學裡的彎彎道道很多,他在這裡待了三年多,該知道的事情卻是不曾少知一分了,這學裡每年都會莫名其妙地失蹤幾個學生,後來不是在熒湖裡找到腐屍,那便是在花園身處挖出埋骨的。

  盧智聞言並未拒絕,遺玉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這會兒莫名其妙就不見了蹤影,往好了說是被人帶走了,往壞了說——當下還是趕緊找人是好!

  杜若瑾幾步跟上盧智的步伐,兩人很快便跑到了書學院的後院,分成兩頭在後院的一間間地尋人。

  可是他們查遍了後院所有的房間也沒能見著半個人影,從兩側匯在一處後,兩人臉色都很不好看。

  沉默了片刻,盧智沉聲對杜若瑾道:「杜先生,煩勞你到坤院去看看小玉是否回去了,我在這附近再找找,若是尋著人,咱們在甘味居前面見面。」

  杜若瑾正色應下後便轉身疾步離開,盧智則繞到書學院後院的小門處,推開未曾上鎖的門扉,進了通往院後林子的小路。

  他步子並不快,時不時低頭注意著腳下,突然看見不遠處草地上落著的一件東西,連忙跑過去撿起一看,卻是一個坐墊,正是兄妹倆離家前盧氏給他們塞在囊袋裡的,一人一個,他的那個大些,遺玉的要小些。

  聯想到早先在丙辰教舍見到遺玉座位上的情景,盧智拿著坐墊的大手頓時一緊,眼中閃過厲色,他左右將附近地上看了一圈,並沒再發現什麼東西,才又朝著坐墊落下的方向一路繼續找下去。

  杜若瑾疾步趕到了坤院,很少這般劇烈運動的他臉色泛起了一絲不正常的潮紅,強忍著胸間的悶痛,出聲詢問守在院外的兩個僕婦。

  「書學院的盧小姐可是回來了?」

  「不曾見著。」

  「速進去找找,若是人在,請她出來。」

  兩個僕婦對視一眼,其中一個便進了院子,不大一會兒卻帶著遺玉的丫鬟陳曲走了出來。

  今天下午遺玉出門上課時候曾對陳曲說過晚飯要在房裡吃,陳曲便看著時辰去取了晚飯回來,可惜都過了下課時間好久。也沒見自家小姐回來。

  杜若瑾看著只有陳曲一人來應,心知不妙,但還是問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沒回來啊,杜先生,出什麼事兒了?」

  杜若瑾臉色再變,只覺胸中一悶,也顧不上回答陳曲,轉身掩唇一陣劇烈的咳嗽,陳曲和僕婦們見了,慌忙湊上前去,「杜先生,您這是怎麼了?」

  「咳咳、你去甘味居前面……咳,找盧智,告訴他,你家小姐沒有回來,咳咳、快去!」

  勉強將這句話說完,他便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陳曲雖心有擔憂,但還是聽話地應了,邁腿朝遠處跑去,兩個僕婦則小心攙扶著杜若瑾在院門外的小凳上坐下。

  休息了片刻,杜若瑾覺得胸悶之感好了一些,不顧兩個僕婦地阻攔。起身再次朝學院方向疾步而去。

  天色漸漸暗下,國子監各處都點上了燈籠,而甘味居東側小林裡的幾間雜物房卻逐漸籠絡在黑暗中。

  兩個被關在一起的小姑娘此刻情況很是不妙,楊小昭因為早上起就沒有吃過東西,這會兒已經餓的頭暈眼花,而遺玉因在這空氣不流通的房間裡待了一個多時辰,先前所中迷香的副作用出現了。

  「小玉,你……你怎麼抖得這麼厲害?」兩個小姑娘先前正在有一句沒一句的聊天,起初遺玉發抖,楊小昭還當她同自己一樣是有些害怕,可是這會兒卻察覺出不對來。

  「小、小昭。我覺得很冷。」遺玉一字一句地講完,又打了幾個哆嗦,抖著手將外面的紗衣又裹了裹。

  「冷,」小昭一愣,扯了扯身上的衣裳,是有一些冷,又提起力氣伸手在遺玉身上探了探,頓時用著乾啞的嗓音低叫道:「小玉,你在發熱!」

  遺玉眼神一陣恍惚後,並沒有答話,反而是咬著牙扶牆站了起來,小步朝對面透著微弱月光的窗下走去,不理身後楊小昭的詢問,從肩上挎著的書袋裡,抖著手掏出課本來翻開,「撕拉」一聲扯下一張揉成紙團,使勁朝著那窗口拋去,可惜卻打在窗欄上反彈了回來。

  「小昭,來、來幫我……」

  楊小昭一愣之後,忙跌跌撞撞地挪到她身邊,兩人便一頁一頁撕扯著書頁,揉成紙團,朝窗外丟去,好半天才算仍了四五個紙團出去。

  遺玉的想法很簡單,她們兩個現在的狀況都不好,聲音比貓叫大不了多少,一個是餓的沒有力氣,一個則是頭疼發冷,到了半夜這裡的氣溫會更低,指不定兩人夜裡昏迷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盧智發現她不見了,一定會去找她,這國子監雖大,可她們也不是在什麼深窟密窖裡,總會查找到這地方來,介時就算她們昏迷過去,只要有人看見那些紙團。便不會錯過。

  丟完紙團,她們又相互攙扶著回到了窗子對面的牆下坐下,緊緊挨在一起,靜靜等著時間的流淌。

  魏王府梳流閣

  在廳中六盞鶴騰宮燈照耀下,披著外袍的李泰靠在一張籐椅上,隨意翻著手裡的書卷,披散在椅背的長髮還帶著許些濕意,耳中忽聞微弱動靜,目光並沒從書上離開,而是低聲問道:

  「什麼事?」

  屋中掠過一道黑影,就見一名黑衣劍客在籐椅前五步處站定,來人微不可聞的動了動唇,正待翻頁的李泰卻頓住了。

  片刻後,籐椅上的人影一動,兩下便將肩披的外袍套上,取過籐椅背上搭著的寶石腰帶扣在腰間,略提聲喚道:

  「阿生,備馬。」

  此刻已近子時,盧智在順著書學院後的小路找尋未果後,到甘味居去卻見到了前來報信的陳曲,當下又折回坤院,喊了不少交好的同窗一起在國子監裡四下尋找起來。

  夜色越濃,盧智的心情越是陰沉,他從城陽身邊的人那裡探得,公主並未有找遺玉麻煩的打算,國子監前後兩門守衛又未曾見過遺玉出去,顯然人還是在這學裡,偏就是尋不著半點蹤跡。

  同一時間,與宏文路交叉的志銘路直通的國子監大門處,八名守衛剛剛合上大門,正待換班,忽聞遠處一片急促的馬蹄聲傳來,頭頂清嘯一鳴,就見夜空中一隻雪白的凶禽衝著他們直撲而來,幾名守衛頓時慌亂,待要拔劍,那凶禽卻堪堪錯過他們,巨大的翅膀扇起的風聲猶在耳邊迴響,馬蹄聲停頓在了門的另一邊。

  「開門!」一聲暴喝響起,「魏王殿下在此,還不速速開門!」

  守衛們這才鎮定一些,慌忙將三人高的大門拉開,隨著門軸壓抑的轉動聲,守衛們抬眼去辨門外之人。

  就見在門頭四隻火紅燈籠的映襯下,一縱五匹駿馬踢踏著足音,為首一匹鬃毛黝黑的馬匹率先仰蹄奔入門內,身後四名騎者緊隨其後,守衛們轉身只來得及看見那黑馬之上人影翻飛的長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12:11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12-5-5 12:15 AM 編輯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二章 真假難辨

  李泰一行縱馬穿過志銘路。在宏文路口勒馬停下後,便略提聲喚道:「銀霄!」

  在他們幾人頭頂盤旋的雪白凶禽遂利嘯一聲,揮動著兩隻展開足有近丈長的巨翅逐漸飛遠,嘯聲不斷。

  甘味居後小林的雜物房中,遺玉的發熱症狀愈加嚴重,此時縮成一團和楊小昭緊緊挨在一起,腦中的暈眩之感加上愈加升高的體溫,讓遺玉有種喘不上氣的感覺,小屋裡只餘兩人一沉一緩的呼吸聲,四下一片寂靜。

  忽然聽見了耳中隱約響起的嘯聲,兩個小姑娘均是一愣,楊小昭用著無比沙啞的聲音低語道:「小玉,你聽見什麼聲音沒?」

  遺玉這會兒燒的迷迷糊糊的,但聽見屋外連綿不斷的叫聲,精神卻是一震,抖動著發青的嘴唇張口道:「你、你快去窗戶下面喊,使勁兒喊……」

  楊小昭亦若有所覺,撐著身子爬了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窗下,緩了幾口氣,方才大聲喊叫道:「爹、爹來救我!娘!」

  她聲音嘶啞,這麼全力喊出來,雖然還不如平日提聲說話的音量大,但是在夜空中來回飛翔的銀霄,卻在她喊到第二遍時,巨翅一轉,尋著一個方向直撲而下。

  楊小昭喊了四五遍就沒了力氣,見無人應答,一時跪坐在窗下,嗚嗚哭了起來,遺玉喘著粗氣喚了她兩聲,忽覺屋內陰影跳動,抬頭就見窗口處有道白影一閃而過。

  片刻後,在宏文路口,馬背上閉眼靜候的李泰,待耳邊嘯聲再響,手中韁繩側拉,跟著空中那道白影一路疾風而馳,身後同樣在國子監四處尋找遺玉的眾人,自然也聽到了銀霄那陣動靜頗大的嘯聲,杜若瑾扶著牆垣立在原地,看著遠去的馬匹,目中露出難解的神色。

  正在後花園處找尋的盧智,抬頭看見空中的白影,面上一愣,隨即露出喜色。

  在銀霄的指引下,李泰馭馬穿入甘味居後面的小林。在林中一排房舍前翻身下馬,跟隨李泰前來的四個人則動作迅速地分頭開始在附近查找。

  「殿下。」一人高喊一聲,站在房前的李泰方移步過去,順著那人的手指看到牆下幾個紙團,目光微閃,伸手一揮。

  便有一人走到這間屋門前,對著那上了銅鎖的門扉飛身一腳,一聲巨響後,門板既被踹開,這人率先走了進去,片刻後就聽他出聲回稟道:「就在這裡!」

  李泰側身走進小屋,撲鼻而來的灰塵和發霉的潮氣讓他身形微頓,繞過眼前一道破舊屏風後,透過高處窗子灑進的淡淡月光,看見屋裡凌亂的矮案間,窗下和牆邊正各有一道人影。

  遺玉背靠著牆面,呼吸短促,聽見動靜,側頭迷茫地朝一處看去,只見一道黑影逐漸靠近,接著頭頂微弱的光亮也被遮去。身子一輕,即被人彎腰抱起。

  魏王府凌沛院

  客廳裡共坐了三個人,正靜靜聽著垂首而立的一人低聲稟報:

  「……然後他們就將盧小姐帶到了甘味居後面的雜物房裡,同那楊姑娘一起關了起來,打算過上兩日再將人放出……這些就是他們交待的。」

  盧智握緊了身下紅木雕花椅的扶手,微微垂頭,掩去眼中狠色,沒想到城陽公主還有長孫嫻皆參與到了這件事中,他應該感嘆遺玉的福大命大,沒讓她們動了殺意,只是打算關上兩天便放人麼?

  杜若瑾將拳頭抵在唇邊,忍著咳意問道:「你、你確定那人說是嫻妹、長孫小姐指使的?」

  「回杜公子,他們只說是依著楚小姐的意思,而楚小姐又是——」

  「咳、咳咳!」一陣劇咳打斷了這人的話,杜若瑾扶著胸口,強忍到喉的腥甜,插話道:「那就不一定是長孫小姐指示的……咳咳……」

  「……」廳中稟報之人遂不再言語。

  盧智雙眼一眯,坐在主位上的李泰一語不發地輕扣著手中的茶盞,平靜的臉色讓人看不出喜怒,又過了片刻,就見盧智起身走到他跟前,躬身一拜,道:

  「此次多謝殿下相助,盧智還有一不情之請。」

  聽到上座那人輕「嗯」了一聲後,他才又道:「剛才王太醫也說了,舍妹現下身體虛弱,需得靜養幾日——」

  李泰伸出一手,打斷他剩下的話,低聲道:「這幾日盧小姐便宿在本王府上。今晚你且住下,明日我派人同你一起去趟國子監。」

  盧智恭聲應了,而後才又轉身對著杜若瑾一禮,「多謝杜先生今日幫忙,改日盧智定當登門拜謝。」

  杜若瑾輕輕搖頭,想要說什麼卻是又一陣咳聲。

  「來人,送杜公子回府。」李泰一聲令下,便有兩名下人進了廳中,將因身體有恙而面色蒼白的杜若瑾恭送出門。

  等他走後,那稟報事宜的探子也彎腰退下,廳中僅剩李泰和盧智兩人,他們之間寂靜了半晌,李泰掌上那杯茶漸漸涼去,卻不見他飲上一口。

  「盧智,你是個聰明人。」

  盧智眉心一跳,低頭不語,他是個聰明人,所以早在杏園便隱隱發現了魏王對遺玉的態度有些不對之處,而今日一事,卻讓他腦中隱隱敲響了警鐘。

  魏王從來不是什麼有多餘善心的人,當年救助盧氏母女雖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絕對不會是因為那些同情之類的東西,他在文學館做文士已有一年多。雖並不是魏王府上的人,卻也在旁人的刻意之下看見且聽見過不少事情。

  對這位有些冷血的皇子,他是畏大於敬的,這人似乎從不發脾氣,卻也沒人見他有過什麼愉悅的時候,那對異於常人的眼瞳,更是讓他整個人都妖異了三分。

  京中三年,從國子監不少私下流傳的魏王事蹟中,聽得這位四皇子,眼睛一開始並不是這般異常,好像是因數年前一次意外受傷後,瞳孔才變了色,只是從未有人敢將這事情擺到明面上講。

  今晚的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遺玉失蹤之後盧智是很擔心,原想著到了深夜再找不到人,他便會親自上門去找魏王求助,卻沒想到這位竟然親自去了一趟。

  今晚之事想必此刻已經報到了不少人的耳中,盧智自是不信眼前這位心機莫測的魏王殿下是由於擔心他小妹才親身營救,再聯想到近日以來京中的流言,大概,他已經猜到了一些……

  李泰將茶盞擱置在一旁茶几上,輕微地擦碰聲將盧智喚回神來,見到上座那人起身,自己也連忙從椅子起來,躬身敬送對方出了客廳。

  待李泰身影像消失在門口,盧智才又直起身子,面色僵硬了半天後,唇邊緩緩露出一絲苦笑來,真是那樣,又該如何是好……

  國子監書學院

  長孫嫻坐在案前,看了一眼已經席地坐下的授課先生,側頭瞄了左側本應坐著楚曉絲,現下卻是空蕩蕩的矮案,再朝窗下那個同樣無人的座位一掃,直到鐘聲鳴起,這兩張桌案的主人依然沒有到場。

  下學後,長孫嫻詢問了座位右邊的少年,是否知道楚曉絲去了哪裡,得到對方同樣疑惑的回答後,便皺著眉頭出了教舍。

  她走到書學院門口,卻被等在門外的一人攔下,「嫻妹。」

  杜若瑾的氣色比起昨日略顯蒼白,長孫嫻見到他這模樣,一愣之後,臉上帶了些憂色,出聲詢問道:「瑾哥哥,你那老毛病又犯了?」

  杜若瑾搖搖頭並未回答她這個問題。「你現下可是有閒,我想同你聊聊。」

  長孫嫻僅猶豫了片刻,就點頭應道:「好,那咱們上雲淨茶社去。」

  一路上兩人並沒過多言語,正在思索著旁事的長孫嫻並沒注意到杜若瑾暗自觀察她的眼神,有著說不出的疑色。

  兩人從國子監前門出去,在對街的雲淨茶社要了雅間坐下。

  「瑾哥哥找我所為何事?」

  杜若瑾看著對面這張柔美的小臉,好半天才直直開口問道:「盧小姐失蹤之事,你可知情?」

  長孫嫻面上微露驚訝,聲音也略有提高,「什麼!盧姑娘失蹤了?難怪今天早上沒見她來學裡——對了,曉絲也沒來,你說她該不會也出什麼事了吧?」

  杜若瑾微微一怔,下意識問道:「你不知道?」

  長孫嫻眉頭輕皺,略一思索後,臉色瞬間冷了下來,「瑾哥哥,你這是什麼意思,咱們相識七年,你連我都要懷疑?」

  見她面色難看,又隱隱露出一絲委屈之色,杜若瑾這才發現自己說錯了話,忙補救道:「嫻妹,你別生氣,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不是哪個意思,不是懷疑我同那盧姑娘失蹤的事情有關麼?」長孫嫻聲音一時犀利起來,放在案上的手也緊緊握成了拳頭,一副強壓憤怒的模樣。

  杜若瑾眼中閃過一絲歉意,片刻後,方才和聲道:「嫻妹,實是我隨意聽信了別人的話,這才胡思亂想,你的為人我是知道的,我也是因為昨日知曉你在放榜後沒有去尋盧小姐,當你對她不喜,這才……」

  「哼!」長孫嫻神色並未緩和,冷哼一聲後,語氣帶上了三分傲氣,「想我也是堂堂尚書府的大小姐,怎會與那些庶民出身的小姑娘為難,她旬考學評是得了甲,可我那爾容詩社,也不是單單憑著一個學評就能進的!」

  見她怒氣更勝,杜若瑾只覺自己越說越錯,胸口一悶,便咳出了聲音,長孫嫻見他這模樣,忙按下了怒氣,湊到他身前幫他拍背,語氣也帶了些緊張,「瑾哥哥,你到底怎麼了,前幾日不還好好的嗎?」

  「咳咳、不要緊,就是昨夜休息時受了些風寒……」杜若瑾並沒有把自己昨日在國子監裡來回跑了幾趟找人的事情同她講。

  恰好這時敲門聲響起,店小二將茶點擺在桌上又躬身退下,長孫嫻提壺倒了一杯熱茶,輕輕吹罷,小心地送至杜若瑾手中。

  「快喝些熱茶順一順。」

  杜若瑾接過杯子,飲了兩口方才感覺胸悶緩解,又見她臉上怒氣已經淡了三分,便趁熱打鐵,想著早些安撫了她為好,「先前是我不對,你莫要再生我的氣,可好?」

  長孫嫻眼神飄忽了一陣,方才緩緩點頭,又輕嘆一聲,「瑾哥哥,我也不是故意對你發脾氣,只要想著你為了一個才認識沒多久的姑娘就懷疑我,心中便難受的很。」

  這話說完,杜若瑾那略顯蒼白的俊臉上,卻帶了些淡淡的紅意,低下頭聲音柔和道:「你我自幼便有兄妹之情,我自是不會為了外人去為難你,可昨日之事真是有些驚險,這才一時迷了頭腦……」

  接著他便將遺玉失蹤之後的事情略略向長孫嫻講了,卻沒注意到在提到魏王到國子監救人時,她一雙美目中閃過的異色。

  「這麼說,是魏王殿下救了那盧姑娘?」

  「嗯,也多虧了是他帶著銀霄趕來,不然盧姑娘恐有性命之憂。」

  長孫嫻伸手為自己也倒了一杯茶,輕輕晃著杯中冒煙的茶水,聲音略帶了些疑惑,「魏王殿下是怎麼知道盧小姐失蹤的?」

  杜若瑾苦笑,道,「動靜鬧的那般大,整個太學院都被盧智喊了小半出來尋人,但凡是在國子監有些眼線的,怎麼會得不到信。」

  長孫嫻握杯的手一緊,笑道,「聽說盧智並不是魏王府的人,可殿下卻這般緊張他那妹妹,想那盧智經此事,怕是會死心塌地跟著魏王了。」

  杜若瑾遲疑了片刻,緩聲道:「咱們還是不要議論這些為好,對了,那楚曉絲,你日後莫要再同她來往了,小小年紀心腸便如此歹毒,今日她沒去上課,怕是已經東窗事發。」

  「這……這怕是有什麼誤會吧,我同曉絲相交兩年,只覺得她性子直些,倒是沒什麼壞心眼。」

  杜若瑾聽她這般說,便搖頭,「知人知面不知心,若是你繼續與她交好,怕是日後會被她連累,還是早早遠了去,免得她再借你名聲行那些污損之事。」

  長孫嫻這才輕輕點頭「嗯」了一聲,不再接話。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三章 囹圄

  遺玉經過王太醫的診療,過了兩個時辰發熱症狀就消失了,又被丫鬟們服侍著灌下藥汁,身上殘餘的迷香也得到了清除,凌晨時候,人便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

  睜眼就是輕緲的紗帳,四周流動著淡淡草藥的苦味,盯著床頂看了一會兒,遺玉才緩緩側過頭,臉頰碰觸到一側有些微涼的瓷枕,看著對面靠牆站立的兩個正在小打著哈欠的丫鬟。

  「水。」嘴裡儘是湯藥的苦味,她記得昨晚迷迷糊糊被人灌了好幾次藥。

  聽見她喊叫,兩個丫鬟連忙湊到床邊,隔著紗帳,人臉有些模糊,但她們一靠近,遺玉還是認出這兩人正是當初在杏園照料她的平彤和平卉兩姐妹。

  昨晚的記憶很混亂,好像從她開始發熱就有些神志不清,後來聽見小屋外頭的動靜,隱約似有人將她從那小黑屋裡抱了出來。

  「水。」

  「盧小姐,王太醫吩咐過,您若醒了需得先將藥飲了。」

  遺玉點點頭。只要能喝就好,她實在是渴的緊。見她答應,平彤忙小跑了出去,平卉則將紗帳捲起,扶著她緩緩坐了起來,將瓷枕撤去,換上了兩個鬆軟的墊子靠在她背後。

  不大一會兒平彤便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藥汁回到屋裡,蹲跪在床邊,用勺子舀出一口,小心吹了送至遺玉唇邊。

  遺玉這會兒身上尚痠軟無力,張嘴讓她餵自己喝了,只是藥一入口,她立馬微微皺起了眉頭,真的很苦,比她剛才嘴裡的餘味還要苦。

  看平彤又盛了一勺要送入她口中,遺玉輕輕搖頭,「你吹涼一些。」

  平彤乖乖應了,一邊小心用勺子勻著碗裡的藥汁,一邊悄悄抬頭打量她的神色。遺玉這會兒已經清醒,看見她那小眼神,微微一笑,用著有些沙啞的嗓音問道:「看我做什麼?」

  平彤被她這突然一問,手上一抖,險些將藥汁撒出去,又見遺玉臉上只有笑容,並沒有責怪的神色,才膽子大了一些。「盧小姐,您還記得奴婢們嗎?」

  遺玉點點頭,看了一眼她,道:「你是平彤,」又看了一眼另一個同樣有些眼巴巴地望著她的小姑娘,「你是平卉。」

  兩人見她記得名字,頓時露出喜色,聲音也有些興奮,「盧小姐還記得咱們。」

  自然是記得她們,若說遺玉剛醒那會兒還有些恍然,這會兒看見她們姐妹已經清楚,自己現下是在魏王的地盤上,昨晚她定是被李泰的人給救了。想來是昨晚尋不到她,盧智才去找了魏王,當時她是隱約聽見了陣陣嘯聲,才讓楊小昭呼救,只是沒想到竟真的起了作用。

  藥汁已經漸漸溫下,遺玉示意平彤將碗送到她嘴邊,伸出發軟的手托著,一口氣將那碗藥嚥下後,用清水漱了幾次口。嘴裡的苦味才算淡了一些。

  她側頭打量了一遍這屋裡的擺設,家具、瓷器、字畫無一是尋常物件,「這是哪?」

  「回盧小姐,這裡是魏王府。」

  遺玉視線正落在斜對面一架刺繡屏風上,聽見平彤這般回答,一愣之後,壓下臉上微驚的神色,「你們知道我大哥這會兒在哪嗎?」

  「盧公子昨晚宿在霽雲院,小姐可用奴婢去通傳一下?」

  遺玉點點頭,平彤快步走出了房門,平卉則繞到屏風後面取了一件外衣來給她套上,然後將紗帳放下。

  過了一會兒,就聽見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遺玉扭頭看去,就見平彤打了簾子,盧智從外廳走了進來。

  平卉搬了椅子放在床邊,他坐下後便出聲讓她們下去,兩個丫鬟都沒有異議,躬身退下,還不忘將門簾掩好。

  遺玉伸手將紗帳撥開一些,看清盧智略顯憔悴的面容,心中升起一股歉意來,似乎她總是要惹上一些麻煩,然後再讓盧智來給她收尾,不過客氣的話,他們兄妹間是不會多說的。

  盧智細細打量了她的小臉,見她唇上雖有些干裂,但精神還是不錯的,遂憂色一消。反帶上微微怒意,聲音聽著也很是嚴厲,「你知道昨天有多危險嗎?」

  遺玉自然知道自己昨天貿然就跟了別人走是極其不明智的行為,但是她實在是沒想到會有人在學院裡就敢使那等下三濫的手段。

  「哥,我知道錯了,昨日我是大意了,才給了別人可趁之機。」認錯是必要的,盧智難得表現出生氣的樣子,她認錯態度可一定要良好才行。

  盧智見她主動承認錯誤,一愣之後,輕嘆一聲,垂頭沉思了一會兒,再看向她時,卻是半點沒了剛才的怒氣,「我也有錯,只當打聽了城陽沒有對你下手的打算,就以為不會出差子了,卻沒想到……」

  接著盧智便將楚曉絲如何找到城陽公主的人,商議把她關上兩天算做教訓的事情同她說了,又將這學裡好些彎彎道道的事情也一併給她講了。

  遺玉聽完只是默不作聲,往日那對晶亮的眼睛此刻帶著些黯然,她是猜到昨天的事情跟楚曉絲撇不開關係,卻沒想到城陽的人也對她下了手。那天中午她故作了低姿態想要平息城陽對她的怒意,卻不想仍是被人隨意拿來出氣。

  說來那些人根本就沒將她的性命看在眼裡,隨便就給她下了迷香,又將她丟在密閉的小屋裡,真在那裡關上兩天,依著昨日她發熱的情況,怕是去了半條命都不只,就因為她拒絕了城陽公主那需要拿人生來換的施捨,就因為她無意駁了楚曉絲的面子,那些人便要這樣「教訓」她。

  如此被對待,她怎麼能不生氣。怎麼不能憤怒?可是,在憤怒之餘她更多的卻是無力感,她再憤怒又能如何,城陽公主不用說,自然是她惹不起的人,別說她現在活的好好的,就算她真地被公主給整死了,人家也不用付出半點代價來。

  而那楚曉絲,雖然她爹只是五品博士的文銜,可她身後的人是長孫嫻,堂堂尚書左僕射長孫大人的嫡女!

  國子監中的這些十四五歲的小姑娘遠比她想像的更要早熟,心思更要深沉,更要狠!在這個對女性極其寬鬆的時代,身在王侯將相家,她們早早就不是正待懷春又不知世務的少女。

  通過籠絡未來的女官以達到日後掌握官吏目的的公主絕對不只城陽一人,這些公主小姐們不僅是男人們野心道路上的棋子,同時也在借用著男人們的勢力不斷地擴大著自己手中的籌碼。

  想想歷史上的唐朝,在那般寬鬆的社會風氣下,出過多少野心蓬勃的女人,謀權篡位,禍國殃民,媚君惑主,哪一樣大事件後沒有女人的身影在……遺玉不敢再想下去,她只覺得從沒像現在這般看清這座繁華瑰麗的長安城背後隱匿的陰暗和危險。

  「小玉?」盧智看見她一副怔仲的模樣,還當是剛才自己說的那些聳人聽聞的事情嚇到了她。

  遺玉回神對他扯出一抹無力笑容,「大哥,你說,現在後悔還來得及嗎,咱們也攢了不少錢,帶上娘和二哥一起,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繼續種田度日。」

  盧智身形一僵,眼中數種情緒一閃而過,最終化為一聲輕嘆,低聲道:「小玉,已經來不及了,咱們兄妹已然是陷了進去。大哥知道的太多,而你、你……」他的聲音頓然停頓在這裡,低頭不再言語。

  遺玉聽了他的前半句,神情已經有些飄忽,並沒注意到他後面未曾講完的話,片刻後閉上眼睛放鬆自己靠在床頭。

  兩兄妹各懷心思,房中空氣凝滯了一陣,淡淡的苦藥之氣就像他們的心情,縈繞在兩人周圍,不知過了多久,窗外天色漸亮,隱隱聽見悅耳的鳥鳴聲響起。

  「大哥。」

  「小玉。」

  同時兩聲出口,兄妹兩人視線一對,瞬間皆輕笑出聲,之前圍繞兩人之間的那股沉悶之氣似是被這笑聲打散,等到笑聲停下,他們臉上竟沒了剛才那般負面的情緒。

  「你先講。」盧智對遺玉點頭示意,這裡雖是別人的地盤,但兩人都是聰明之人,自不會說些會讓人拿住把柄的話。

  「大哥,你說,這長安城裡最貴氣的地方在哪?」

  「自然是皇宮。」盧智眉頭一挑。

  「這皇宮裡,最厲害的人是誰?」

  「是皇帝陛下。」盧智順口答完,目中精光便勝一分。

  遺玉一笑,再問,「我打你一拳痛,還是二哥打你一拳痛?」

  「盧俊。」

  「但若是我拿了刀子呢?」

  「我會躲。」

  「若是你躲不了呢?」

  「……」盧智眉頭微皺,遺玉不待她想出答案,便又笑道:

  「有娘在,這種情況自然是不會發生。」

  「娘……」盧智略一沉思,目中精光再盛一分。

  遺玉伸手揉了揉左肩,又問:「我揣了錢袋子躲在人群裡,偷兒就不會將錢袋摸去了嗎?」

  盧智搖頭。

  「我若是將錢袋給眾人看,偷兒會在這時候竊我麼?」

  盧智再搖頭。

  「若是那偷兒改成強搶,我該讓他得手嗎?」

  盧智略一遲疑,目中那種堅定之色卻是已經漲到了極點,隨後他又有些驚訝地看著遺玉,半晌才道:「你、你竟是這樣想的?」

  遺玉點點頭,微微調整坐姿,讓他能看清楚自己的眼神,「大哥,我是已然想通了,你要想做什麼,就去做,還記得在公主宴上,你曾對我說過的話麼?」

  「忘不了。」

  「好。」遺玉撐著身子探向前去,伸出一隻手來,「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小妹信你。」

  盧智搖頭一笑,伸出一隻大掌來,兩隻手擊在一處,一連三下清脆的響聲,似是在這一刻為日後之事做了見證。

  「對了,大哥剛才想說什麼?」

  「已經忘記了。」

  「啊?」

  ******

  魏王府梳流閣

  聽完探子的回報,李泰一手輕托著茶盞,目光停留在杯中,底部已經沉澱了一些茶葉,可仍有幾片茶瓣悠閒地懸浮著,既不會浮上水面,亦不會沉入杯底。

  「讓盧智身邊的人撤走,去把阿生找來。」

  「屬下遵命。」

  探子躬身退去後,李泰才將手中茶杯送到唇邊,輕飲一口,目光微閃。

  盧智天一亮便離開了魏王府,照常去國子監上課了,順帶也幫遺玉捎假去。

  他走後,遺玉吩咐兩個丫鬟到外間去守著,正準備再補會兒眠,還沒剛躺下,就聽見了外間傳來的兩聲尖叫。

  「怎麼了!」遺玉喊了一聲,卻不見動靜。

  她這才慌忙從床上撐著身子坐了起來,掀開紗帳準備套上鞋子下床去,卻抬眼看見屋裡的門簾從外面被頂開,一團白乎乎的東西跌了進來。

  遺玉眨眨眼睛,看著那玩意兒哼哧哼哧爬了起來,又一步兩晃朝自己走近,一時間仍保持著套鞋子的動作,直到對方挪到自己跟前一步處。

  「喲!」銀霄在遺玉床前立好,昂起脖子短叫了一聲。

  遺玉緩緩收回提鞋的手,將雙腳飛快地縮回到床上,銀霄卻比她動作更快,身子向前一倒,一顆鳥頭剛好搭在床邊。

  「喲!」它又叫了一聲,遺玉小心往床裡面縮了縮,低頭靜靜看著它,其實她也不是害怕,只是反射性地迴避。

  「喲。」銀霄見到她的動作,第三次發出了短促的叫聲,只是這次遺玉卻彷彿聽見了那聲音中隱含的一絲——委屈?

  她搖搖頭,甩去心中莫名其妙的想法,有些為難地看著趴在她床邊一動不動的銀霄,這只「偽神雕」也不知道到底是看上她哪點了,似乎特別喜歡跟她套近乎。

  不過昨晚確實多虧了它自己才能得救,神志不清時候聽見的那陣陣嘯聲,彷彿救命的福音一般。想到這裡,遺玉眼神柔軟了幾分,再看著銀霄那血紅的眼睛珠子和赤金的大喙也不覺得可怖了。

  一鳥一人就這麼對望了半天,改為靠坐在床上的遺玉漸漸覺得睏意湧上,不知不覺便閉上了眼睛,沒過多久呼吸就平緩起來。

  見她睡著,銀霄又在床邊趴了一會兒,直到外面響起隱約的動靜,才把身子直了起來,扭著身子朝門口晃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12:4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四章 心境漸變

  遺玉再次醒來後,見到床頭不見了銀霄的身影,便喊了平彤和平卉進來問話。得知是阿生來將它帶走後,有些驚訝,她還記得那個笑的很開朗的青年人,只是已經幾年沒曾見過了。

  在魏王府住了兩日,停了湯藥後,遺玉一早便被盧智接走,回到學宿館的坤院。陳曲提前得了知會,早就把屋子裡外都打掃了一遍,被縟也都重新曬過。

  遺玉雖現在已無大礙,但遵循王太醫的囑咐,還是要修養上兩天為好,這會兒躺在床上也沒有睏意,本想起來去練字,可陳曲卻攔了,說是盧智特地吩咐了這兩天不讓她做這些個,於是只能叫陳曲去拿了本書來,靠在床頭翻看。

  說到書,還要提起上個月她已經看完的那本《嵇閆志傳》上冊,入學後沒多久,盧智不知道是在哪裡給她尋得了那下冊。又另找了很多頗有趣味的雜書給她。

  國子監是有一座很大的書閣的,只是向來只允許太學和四門兩院學生入內,遺玉很是羨慕,總想著什麼時候能偷偷溜進去看看。

  將近中午時候,盧智也不知是怎麼說通守門的僕婦,竟是進了院子裡面,給遺玉帶了午飯和幾樣小點心,他們一起吃過飯後,又聊了一會兒他才離開。

  盧智走後,遺玉換了衣裳,挪到客廳中北窗下,讓陳曲研磨,自己則鋪紙開始練字,幾日沒曾練手,下筆卻不見生疏,隨著時間的流逝,她越寫越是投入。

  在魏王府同盧智的談話,想是會被人轉告給魏王,他們想兄妹打了許多啞謎,也不怕對方聽出什麼。

  對這位恩公,遺玉心裡的感覺很是複雜,一開始是感激,在自己替他擋了一刀,對方又說出了兩不相欠的話,她便漸漸把那份感激之情隱去了,一人一次,的確是互不相欠。

  遺玉在心底是不想同這人過多牽扯的。可是前幾日又稀里糊塗地被他救了一次,再度欠起債來。她腦子清醒的很,不會因為被那人接二連三地救助便昏了頭,那般冷清的人,對她的態度的確不同,可他到底是堂堂四皇子,是有奪嫡能力的魏王。

  在魏王府她詢問過盧智,得知在她失蹤後他並沒有去求助魏王,反倒是對方自己找上來的。若說在靠山村那次救助是絕對的意外,那這次對方深夜營救,便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的了。

  到底那人是懷著怎樣的目的,她半點也沒有頭緒,盧智大概是猜到了一些,但他既然沒有告訴自己,那必定是還不確定,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這三番兩次的遇險已經讓她想通了一些事情,有時候逃避和退縮,反而會讓自己更加身處險境。

  活在這個世上,除非是那高高在上的帝王,又有哪個人能不受半點氣的。饒是嬌縱蠻橫的高陽,在李泰面前照樣討不了好。

  可是這畢竟是個有律法約束的社會,特權再大,也是因人而異,當日在高陽宴會上,公主可以當著眾人的面胡亂給她定罪,可是反觀現在,她不主動挑頭,城陽公主和那楚曉絲再看不順眼她,也只能背地裡「教訓」。

  現在書學院的兩派人她已經全得罪了,再糟糕的情況也不過如此,她就像一隻錢袋子,躲躲藏藏反而容易被人揪住機會摸了去。

  盧智不做魏王府上之人,卻入了文學館,這是為什麼,自然是想借李泰的勢,雖不是長久之計,可到底他借此在國子監裡站穩了腳。魏王現下是對她態度不明,目的不清,只是他們兄妹已然不能退縮,既然躲不開算計,那便只有相互利用。

  遺玉停筆,看著紙上依然秀挺圓潤的字體,卻比起以往多了三分英氣,頓時她雙目一亮,若說她的穎體還有什麼缺點,那便是過顯得嬌弱了,如今她心境已然變化,再寫出來的字,卻是有了這般突破。

  她將毛筆放置在筆架上,小心將這張字吹乾收起,讓陳曲沏茶擺了點心,看著窗外的一片綠竹,自進國子監起便縈繞在心頭的一絲迷茫,不知何時已經全數散盡。

  敲門聲響起,遺玉側頭看去,就見陳曲把屋門打開,門外立著一個身穿牙白色常服的身影。

  「小昭?進來坐。」她聽盧智說那日被李泰救走帶到魏王府後,楊小昭卻被人送回了坤院。

  「小玉。」小姑娘聽見她的喊聲,才腳步有些輕快地走了進來,在桌案的另一側坐下。

  「你身體好些了嗎?」楊小昭坐下後,便張口問道,那日兩人雖同樣被關,狀態都不怎麼好,可她只是餓暈的,休息了一日便已大好。

  遺玉笑著點了點頭,「已經好了,明日我便去上課。」

  那天被關在小屋裡,兩人雖知道對方長什麼樣子,卻不如白日這會兒看的真切,現下照面之後,各自都暗自讚嘆了一聲。

  她們相互詢問了幾句。開始有些拘謹的楊小昭才逐漸放開,「小玉,你真厲害,竟然認識魏王殿下。」

  遺玉眼神一跳,「算不得認識,只是我大哥在文學館做文士。」

  「這個我知道,你大哥是太學院的盧智,學評從來都頂好的。」楊小昭點點頭,而後目中帶了幾分羨慕,「盧公子一定很受殿下重視,他竟然還親自來救你。你都不知道,這兩日學裡都傳遍了,說魏王殿下夜闖國子監救了兩個女學生,好多人都羨慕的緊。」

  遺玉臉色一僵,出聲問道:「傳遍了?」

  楊小昭不明所以地點點頭,並沒有注意到遺玉有些難看的臉色,繼續道:「是啊,你這幾日沒在所以不知,祭酒知道咱們兩個被關的事情狠狠處罰了那楚小姐還有我姐姐,我大娘因為知道是魏王將咱們救出來的,所以這幾日都沒敢給我臉色看。」

  她臉上帶了些許幸災樂禍的表情,半點沒有那日在小屋時候的怯弱,遺玉只顧著想事,一時並沒發現她這種變化。

  「你是說,祭酒處罰了他們?」

  「嗯,好像是盧公子尋了證據告到祭酒那裡,然後她們就被被斥回家中思過,要足一個月才能再回學裡來呢!」

  遺玉有些哭笑不得,她這幾日倒是沒有詢問過那些人的下場,盧智自然也沒主動告訴他,她這大哥向來冷靜,這會兒竟是做出這種同時扯了城陽公主和長孫嫻臉面的事情。

  那日在魏王府她是說過讓他放開手去做,但也沒想到他會使這種險棋,萬幸那祭酒是個明理之人。

  看著她臉上有些怪異的表情,楊小昭語帶擔心地問道:「小玉,你怎麼了,是身體還不舒服嗎?」

  遺玉搖搖頭,臉上帶了苦笑,「這麼說,學裡的人都知道是魏王救了咱們兩個。」

  魏王來上這麼一齣,加上盧智的舉動,能不讓人知道才算有鬼了!

  楊小昭點點頭,面上帶了感激,語氣誠懇地對遺玉說:「小玉,自我爹爹去世後,大姐和二哥便肆無忌憚地捉弄我,我是被欺負慣了。那天只當是他們會像往常那樣放我出去,沒想到……這次真是多謝你了。」

  遺玉暗嘆一聲,看著楊小昭認真的小臉,不知如何回答,難道要告訴她,這種事情被人知道,並不見得是什麼好事嗎?

  「你也不用謝我,若不是我同你關在一起,想來你大姐他們還是會放你出去的,小昭,你、你日後小心一些吧。」

  兩人雖是共患難過,但到底彼此間還是陌生人,遺玉也沒有隨便對人掏心掏肺的習慣,她尚且自顧不暇,又哪裡有功夫去操心別人,話已至此,點到為止。

  楊小昭聽完她的話,神色卻沒什麼變化,照樣是一副微笑的模樣,甚至還勸她,「小心什麼,小玉,你別害怕,現在學裡多知道咱們是魏王殿下救出來的人,誰還敢再為難咱們。」

  遺玉眼神一晃,並未再接她的話,伸手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指著桌上的幾牒點心道:「我大哥中午帶的點心不錯,你也嘗嘗。」

  楊小昭走後,遺玉也沒了心情再賞竹,讓陳曲把桌子收拾了,自己脫去外衣和鞋子躺在床上,睜著眼睛開始出神。

  盧智這麼一鬧,城陽公主和長孫嫻怕是會更氣惱她,這學裡的人就算嘴上不說,可是心裡都已經清楚她是把這兩邊人都得罪透了,這麼一想,其實鬧大也不是件壞事,至少她再出什麼事,矛頭就會指向那兩方。

  相對來說,她反倒是安全了,這學裡的勢力雜亂,萬一有同城陽公主和長孫嫻不對盤的,也可能藉著她來陷害那兩人,只是現在她身上暫時護了一層叫做「魏王」的盔甲,短期內是不會有人來尋她麻煩的。

  所以說,這層盔甲雖然將她推到了眾人之前,但確實是利大於弊的。盧智明年便可以參加科舉,皇帝向來惜才,憑著盧智的才華,若是得到他的注意,兩兄妹大可以活的更自在些。

  而現在,她是得好好想想,怎樣藉著魏王的勢,去增加自己的自保能力。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五章 爾容詩社

  清晨的露氣從敞開的窗子飄入室內。遺玉坐在妝台前讓陳曲給她梳頭,及腰的黑色長髮慢慢被挽起,用髮繩扎牢後再插上一根玉簪,額前細髮依然是半遮著眉,不細看她五官的話,便會覺得很是素氣。

  十二歲的金釵之年,她雖模樣生的偏俏一些,但比尋常少女多上一份寧靜之氣,微翹的眼梢難免讓那雙沉澱了不知名情緒的眼睛,平添了兩分這個年紀不該有的麗色,若是垂下眼瞼,便又顯得有些順從,細看之下,這張臉雖然精緻,卻難免讓人看不出真切來。

  吃完了早飯,遺玉和前去甘味居送碗碟的陳曲一起出門,路上偶有一兩個穿了墨灰常服偷瞄自己的學生,她都不動聲色地看在眼裡。

  「快看,那個就是盧智的妹妹,就是魏王殿下半夜闖進學裡救下的那個學生。」

  「就是她啊……」

  不理會這一路上不斷的竊竊私語聲,遺玉在宏文路口看見等候她的盧智。雖然到書學院那段路並不長,但他還是習慣送她到院門口再折回太學院去。

  「昨晚休息的可好?」

  遺玉「嗯」了一聲,扭頭看著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盧智,心中很是平靜,她並沒有詢問他有關楚曉絲幾人被處罰的事情。

  一開始不管是盧智提出讓她「不交不惡」,還是她對城陽和長孫嫻兩方過於卑屈的態度,全是存著委屈求全的想法,可現在鬧到這地步,她再那般委屈自己也是多餘,國子監裡又不是只有這兩派人。

  在魏王府中,她雖不能明擺著告訴盧智現在勢頭大熱的三方日後都沒什麼好下場,卻也提醒了盧智,皇上現在正值壯年,儲位日後怕是有諸多變故,不論加入到哪一方去都有危險,最後成敗還是要看皇上的意思。

  「好了,你進去吧,下學我就在院外等你,早些出來。」

  看著盧智走遠,遺玉才轉身進了學院,這會兒時間不早不晚的,院中站了不少低聲閒聊的學生,有的看見她進來,忙拉了身旁的人偷偷指指她,然後再竊竊私語一陣。

  遺玉目不斜視地朝丙辰教舍走去,快到門口時候忽聽有人在後面喊了一聲「盧小姐」,她扭頭看見一個有些面熟卻叫一時不上名字的男學生。似是同在丙辰教舍唸書的。

  「盧小姐,聽說你身體不適所以這幾日都沒有來學裡,現下可是大好了?」那人兩步走到遺玉跟前,一臉關心地問道。

  遺玉臉上帶了些客氣的笑容,「已經好了,多謝。」心裡卻覺得這人有些自來熟。

  「如此甚好,對了,這幾日先生佈置的課業你怕是不知吧,等到下學了我與你講講可好?」

  遺玉略一遲疑,除了城陽公主,這種主動的示好的行為,倒是她來學之後頭一次見到,只是這人卻是她不認識的。

  可是沒等她拒絕,對方便又自顧說道:「那就說定了,下學後咱們再說。」而後就越過她進了教舍。

  遺玉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琢磨著對方這種行為背後的涵義,長孫嫻雖沒明擺著對她表現出惡感,可楚曉絲的行為不少人都是看在眼裡的,他難道就不怕長孫小姐不悅嗎?

  暗自搖頭後,遺玉邁步也進了教舍,只是剛一進門便察覺到了不對之處。倒不是看見她桌案上的筆墨紙張都已經回到了原位,而是在座的學生見到她進來,向她投來的目光中都帶了些「友好」的笑意。

  友好?遺玉微微蹙眉,下意識地朝長孫嫻的座位上看去,只是這一眼卻讓她懷疑自己眼睛出了毛病,那位端坐在位置上看書的長孫大小姐似是察覺到她的視線,兩人目光相對,她竟然對自己點了點頭,還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

  遺玉眨眨眼睛,若是不知道前幾日自己被關事件的背後有長孫嫻的暗手,怕是這會兒見了她的笑容,會覺得受寵若驚吧。

  壓下心裡的不舒服,她鎮定地回了一個點頭禮,對方才又埋首繼續看書,之後的一堂課裡,遺玉一直有些雲裡霧裡的,好在被先生點名講解句段時候沒有出差子。

  等到下了學,她還是想不透這一個班上的學生究竟是吃錯了什麼藥,別人也就罷了,長孫嫻卻是大大地不對勁,她一邊收拾桌案一邊暗自猜測,餘光卻見著從後面走來一道人影在自己身邊停下。

  「盧姑娘。」有些清冷的聲音,她抬頭看見長孫嫻那張漂亮又略帶些冷淡的臉蛋,將手中的書本放下,站起身來。

  「長孫小姐。」遺玉仔細看著她的表情,想著對方是否會提到楚曉絲的事情。

  長孫嫻淡淡一笑,「幾日後沐休,爾容詩社有次茶會,盧姑娘可否賞光。」

  見她並沒有提及楚曉絲,反倒是莫名其妙地邀請她去什麼茶會,遺玉臉上雖然表情正常,心中卻在飛快地分析著現在的情況。

  長孫嫻見她沒有立刻答覆,也不生氣,反倒從袖口裡掏出一隻兩指寬窄的黃木牌來遞給她,「茶會就辦在我家花園,盧小姐若是願來,申時拿了這牌子到尚書府。」

  遺玉默默接過那小木牌,長孫嫻便轉身離開了教舍,她走後遺玉才低頭看了手中的東西,周邊是精緻的雕紋,牌子中心有兩個朱漆小字——「爾容」。

  「盧小姐。」又一聲叫喊把遺玉喚回神來,看著對面正朝自己走來的男學生,就是早上莫名其妙喊住她要給她交待課業的。

  遺玉有些尷尬,她是真不知道這人叫什麼名字,只能禮貌地點點頭,然後這人就從隨身的書袋裡掏出一本薄薄的冊子遞給她。

  「這是最近先生佈置的課業,都是過兩天要交的,你回去看看若有什麼不懂,等到下午可以來問我。」

  「多謝。」不管這人是什麼目的,她並沒有拒絕,而是接過了那冊子正經放進了自己的書袋裡。

  之後兩人便一路出了教舍,走到書院門口見著盧智。那男學生先是一愣,而後分別對兄妹倆告別,後一個人快步朝遠處去了。

  「大哥?」遺玉看著盧智站著不動,直盯著那個男學生的背影,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袖。

  盧智收回視線,扭頭對遺玉道:「你怎麼和他一道出來?」

  遺玉有些無奈地把早上的事情對盧智講了,最後還問道:「你認識他?」

  盧智眉頭一挑,並不答她,「他你是不認識,不過他的兄長你肯定認識。」說完便帶著遺玉朝甘味居走去。

  「他兄長?」遺玉跟著他一同朝前走了幾步,不大會兒便有些遲疑地問道:「是……杜先生?」說來那人面容倒是同杜若瑾有幾分相似。

  盧智點點頭。「正是,那人是杜府的二公子,名叫杜荷,是杜大人平妻所出,雖不若杜先生在學裡來的有名,也是個文采頗高之人。」

  杜荷,遺玉腦中一閃而過這個名字,起初覺得有些耳熟,聽到盧智的評價後,才想到幾日前她在紅榜之上看到書學院那幾個得了甲評的學生名字,正是有一個叫杜荷的。

  「剛才下學後,長孫嫻來找了我,說是邀我這次沐休到她府上去參加茶會,還給了我一塊牌子。」說著遺玉就掏出那塊刻字的精緻木牌給盧智看。

  「咦?」盧智的聲音有些驚訝,拿著那牌子前後翻看了幾遍,方才問道:「她可有說別的?」

  「還提到了什麼爾容詩社,大哥,那是什麼東西?」

  盧智思索了一陣,而後對她解釋,「這爾容詩社是長孫嫻及笄後辦的,裡面的成員多是長安城內官員之女,都是有些才名在外的,雖它是長孫嫻辦的,但這詩社的成員卻是什麼人都有,也沒有什麼明顯的派別,像是城陽公主和高陽公主也都是這詩社的一份子。」

  「那她邀請我去參加她們的茶會,是個什麼意思?」

  盧智扭頭看了她一眼,表情也是帶了些疑惑,「這我也弄不清楚,不過她給了你這牌子,卻是有招你加入詩社的意思。」

  「嗯?」

  「這詩社裡的每個人都有一塊牌子,大哥也認得一兩個詩社的成員,所以見過那牌子的,同你這塊一模一樣。」

  「你說,她這是安的什麼心?」她被楚曉絲差點整死,長孫嫻還能跟個沒事人一樣地邀請她加入爾容詩社,這不是腦子就毛病。那便是有什麼陰謀詭計。

  「不管她安的什麼心,你若是問我意見,我覺得你最好是去這茶會上看看。」盧智的聲音很是平靜,但說出來的話卻讓遺玉沉默了一陣。

  太子、吳王、魏王,三方雖然勢大,但在當今皇上正值壯年的情況下,明投暗效三方的人馬其實是不如那些中立的勢力強盛的,像是長孫無忌、杜如晦之流,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態度。

  他們兩兄妹不會參與到奪嫡之中,盧智在文學館做文士,而她現下最好的去處怕就是這與魏王府下文學館異曲同工的爾容詩社了,能夠借此結識一些態度中立的公主小姐,也是件好事。

  直到走到甘味居門口,她才開口對盧智道:「那我就去看看好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1:0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六章 找上門

  傍晚從甘味居出來,盧智被人叫走,遺玉和陳曲一路散步回了坤院,天還微亮,快到院子門口時候,遠遠看見守門的兩個僕婦正同一個穿著不俗的陌生婦人說話。

  起初遺玉並沒在意,院裡學生的家人到宿館找人這種情況很是常見。只是其中一個僕婦看見她後,卻對那陌生的婦人指了指她,然後那婦人便一臉驚喜地朝自己跑了過來。

  遺玉心頭一跳,隱隱有種不妙之感湧上,果然那婦人跑到她跟前一步處停下後,語氣有些激動地問道:「可、可是盧小姐?」

  「你是?」遺玉並沒回答,反而朝後退了一步,與她拉開了距離。

  「像、真是太像了!」那婦人也不理她,自顧上下把她打量了一遍,而後說些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

  「這位夫人若是無事,還請借過。」遺玉微微垂下頭避開她投在自己臉上過於熱切的目光,一手拉著陳曲就要從她身邊繞過去,可是剛走兩步就被她慌忙伸手攔下。

  「瞧我!這、這都高興地不知如何是好了,孩子,你現下可有空,陪姨去個地方可好?」婦人強忍住激動。眼眶有些微紅,說完她就要伸手去拉人。

  「對不住,我這會兒沒空。」遺玉聽到她的自稱,臉色更是深沉,一側身躲過她朝自己左臂伸來的手,表現出一副不願意同她多談的模樣。

  「你、你...你別走啊!」婦人這才發現了遺玉有些不合作的態度,一時間又不知如何解釋,只能張開手臂攔在她的前面。

  遺玉頓感頭疼,她大概已經猜到了這婦人的身份,沒有想到那邊的人竟然這麼快就找到了他們,只是她實在沒什麼興趣與對方來上一齣十二年後再相認的戲碼。

  這會兒已經有不少學生都吃過了晚飯回院,路過的看著她們這樣子,紛紛回頭打量,有好奇心重的還站在不遠處觀看起來。她這幾日正是「出名」的時候,真是不想再惹出什麼話題來任人議論。

  「夫人,怕是你認錯人了,我根本就不認得你。」

  「那是你不知道!孩子,你是不是還有兩個哥哥,帶我去見見他們好嗎?」

  遺玉暗嘆一聲,看了看周圍越聚越多的人,出聲對她道:「你先隨我來。」接著她吩咐了陳曲先回院子,而後帶著目露喜色的婦人轉身朝學宿館後門走去。

  在宿館對面的街邊找了一處無人的角落,遺玉對那婦人道:「有什麼事,你就在這裡說吧。」

  「你跟我去個地方好嗎?」婦人眼神透著說不出的祈求。

  遺玉卻搖了搖頭,「你若是沒話說,那我便回去了。」說完她轉身作勢欲走,對方才趕緊又伸手攔下她。

  「好好。我說、我說。」

  遺玉將雙手縮進了袖子裡面,看著她那張略顯老態的臉上流露出的複雜神色,靜靜等待著她開口。

  好半天,她才將表情定在哀傷這一格上,「我、我是你親姨。」

  「噗哧」一聲,遺玉笑了出來,兩隻眼睛微微彎起,語氣帶了些調侃,「夫人,您該不是得了癔症吧,這大白天的怎就說起胡話來。」

  完全沒有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的婦人一時只愣愣地看著她笑,嘴巴微微張著,竟是不知如何接話。

  遺玉眉頭一挑,神色很是輕鬆,「我可從沒聽我娘說過我有個姨來著,您又是打哪裡知道有我這麼個外甥女的?」

  「我、我……」婦人本來心中有著九分主意,可此時卻被遺玉的態度打消了一半,一時間也開始有些懷疑起來,到底這事情本就是不大確定的,這世上畢竟巧合是多了去的,以前他們也曾經誤尋過不少人。這次該不是又找錯了?

  遺玉看她表情,便已經猜到對方尚不能確定自己身份,神色更是輕鬆起來,「怎麼,您說不出來吧,呵呵,夫人您若是想認親,還是看看清楚再說吧。」

  說完這句話,遺玉轉身就要走,卻不想那婦人下意識地伸手去拉扯她,她掙扎了兩下,卻從袖袋裡面抖落出一件東西來,正是一件彩繡荷囊。

  婦人看見她掉在地上的東西,快她一步彎腰撿起,遺玉眉頭一皺想要伸手去拿,卻被她轉身避開,婦人動作極快地翻看了荷囊,一邊轉身擋著她的手臂,一邊迅速扯開囊口,再看清裡面的紋路後,頓時呆愣住。

  遺玉趁她失神一把扯過了荷囊,又瞄了一眼她臉上的神情,剛暗道一聲不妙,就被她一把摟住。

  「你幹什麼,快放開我!」遺玉不想掙扎,怕肩膀扭到,只能有些情急地喊道。

  「不、你別走,怎麼你就不承認……對、對,你那時候尚未出生。肯定是還不知情,我是你親姨,你母親是我三妹,你還有個兩個舅舅,你外公和外婆都還尚在。」

  「放開我!」遺玉不想聽她多說,便不顧一切地掙扎起來,婦人卻將她摟地更緊。

  「孩子,你信我!我認得那荷囊,那是嵐娘親手繡的,我知道你們一家子這些年吃了不少苦,你母親心中有怨也是應該,可是當年咱們也是逼不得已的……都怪那個畜生!等知道了你們淪落在外,已經是尋不著人了,嗚嗚……這十二年了,你可知道咱們從沒斷過一天尋你們!」

  聽見她最後一聲有些撕心裂肺地喊叫,遺玉一時愣在當場,也忘記了掙扎,婦人就垂頭趴在她肩上,期期艾艾地哭了起來,邊哭邊喃喃說著:

  「丹州、袞州……晉州……太原、安洲……這大江南北,老爺子親自帶著人馬,尋了你們整整十二年,腿也瘸了頭髮也白了。娘更是哭瞎了一雙眼,咱們也曾當你們早就死在那些偏地的暴亂中去了,可老爺子就是不信,好孩子……好孩子,可憐可憐你外公……」

  後面的話,婦人說的不清不楚,遺玉更是垂下眼瞼,默默地任她抱著自己,她知道自己應該推開對方,然後堅持她認錯人了,可是她沒辦法。她承認在聽了這般不似虛假的解釋後,她心軟了。

  「小玉!」

  遺玉有些迷茫地回過頭去,看著一臉緊繃的盧智從宿館門後朝她們跑來,在離她們還有幾步遠就伸出了手臂,下一刻遺玉便覺得一股大力從右肩傳來,盧智生生把那仍在哭泣的婦人從自己身上扯開,然後小心地把自己護在一旁,側頭有些擔憂地詢問:

  「怎麼樣?」

  遺玉微微動了動左肩,而後搖搖頭表示自己沒事。

  婦人一邊用袖口抹著淚一邊抬頭看向兩人,見到盧智之後,紅腫的眼睛頓時一亮,伸手就去扯住了他的衣袖。

  「你、你是智哥兒,對不對,我記得、我記得,你小時候就長得極秀氣,現下都成了大人了——」

  「這位夫人,」盧智冷冷打斷了他的話,皺眉道:「你認錯人了!」

  「不!我沒認錯,」婦人見盧智竟同剛才遺玉一般態度,神情又開始慌亂,瞄見被他擋在身後的遺玉,忙伸手想去拉扯,「荷囊,有荷囊證明,我沒認錯人!」

  盧智扭頭看了自家小妹一眼,見到她有些魂不守舍的表情,微微皺眉,而後又對婦人道:「夫人,不管你有什麼目的,希望你不要打攪到我們兄妹的生活,請你記住,我們確實不認識你。」

  說完便環著遺玉大步朝宿館走去,那婦人連忙跟著他們朝前走,卻不想盧智又猛然回頭看了她一眼,冷聲道:「若是你想給我們添麻煩,那就繼續跟著我們。」

  婦人被他一語定在原處,微微顫抖著嘴唇看著他們逐漸遠去的背影。滴滴淚水又從眼眶中滾落,口中忍不住低喃道:「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啊……」

  盧智將遺玉送到坤院門口,見她仍是一副走神的模樣,嘆了一口氣,伸手在她頭頂摸了摸,「好在陳曲看著不對去尋我,剛好又被我碰上。小玉,別想太多,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別起晚了。」

  見遺玉低聲應了,他喊來守門的僕婦吩咐了幾句,又看了她一眼,而後轉身離開。

  「盧小姐,您不進去嗎?」一個僕婦看著立在院外不動的遺玉,便出聲詢問。

  遺玉點點頭,微微側頭看了左肩處的一片濕潤,伸手摸了摸,隨即抿著嘴唇進了院子。

  回到屋中,她就和衣在床上躺下了,閉上眼睛一手背在額頭上,腦中全是在宿館門外那婦人的哭語聲。

  「……找了十二年麼……腿瘸了,眼睛瞎了,頭髮白了……」她自言自語了一陣,不安地翻了幾次身子,想要甩去耳邊的哭聲。

  大約過了一刻鐘,遺玉猛然從床上坐了起來,套上鞋子就朝外面衝去,客廳裡正坐在椅子上打盹的陳曲被她這動靜驚醒,只來得及看見她的背影。

  遺玉只顧著朝宿館門外奔去,沒注意到路人看她這極失禮節的行為都露出了不讚同的表情,還好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下,沒人看清楚她的長相。等她到了門口,一邊喘著粗氣,一邊站在台階上藉著門頭的燈籠四處張望,只可惜來回看了幾遍也沒見著自己想找的人影。

  稍一猶豫,她又轉身快步朝坤院走去,到了院門口讓守門人進去喊了盧智出來。

  僅是在院外等了片刻,就見盧智大步走了出來。

  「怎麼了?」

  遺玉咬了咬下唇,伸手扯過他的胳膊,「大哥,隨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盧智目光一閃,任她拉著自己朝後花園走去,兩人在一處偏僻的涼亭坐下,沒等遺玉開口,他就直接問道:「可是為了之前那個婦人?」

  遺玉微微點頭,正想著如何把那人說的話學給他聽,便又聽他道:「小玉,在你開口前,先好好想想娘當初懷著身孕,被夫家嫌棄,又被娘家拋棄,被親爹當街訓斥不孝,然後下了斷絕書,那是個什麼處境,然後再同我講。」

  遺玉放在腿上的雙拳緊緊握起,眼中掙扎之色再明顯不過,亭外的燈籠明明滅滅,仿若她此刻的心情。

  「大哥,你也先聽我講完,然後再好好想想,行麼?」她不是來當說客的,她也沒這個權利去決定盧智怎麼想,她只是認為有些事情盧智還是知道的比較好。

  盧智點頭,「好,我聽你說。」

  遺玉鬆了一口氣,緩緩把在宿館外面,那婦人摟著自己哭泣時候的話對他講了,眼睛緊緊盯著他的表情,可是讓她失望的是,等到她說完,也沒見他面上露出一絲動容來。

  「說完了?」

  「……嗯。」他這態度,遺玉反倒不知如何是好,本想著說出來,兩人也可以商量商量,但是顯然盧智半點也不為所動。

  兩人對視了一會兒,盧智竟是嗤笑一聲,目光中露出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小玉,你到底是個女孩子,這同情之心是比我多上十倍不只,大哥告訴你一句話——做錯了事,永遠都不要想著能後悔。」

  他這最後一句話,雖是風淡雲清,可遺玉卻從中聽出了淡淡的寒意和冷漠,還有難以掩飾的恨意,一時間仿若又回到了他進京趕考前的那一晚,同樣是透露著種種負面情緒的聲音,這時的淡然,反而顯出一種偏執來。

  遺玉雙拳握地更緊,盧智的話主要針對的怕並不是外公一家人,她一直都知道盧智有著心結,他對十二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生父的利劍和親人的拋棄,童年的打擊和磨難在他心中銘刻,若是別人肯定無法理解這種情緒,可是她卻有幾分清楚,畢竟她是做過二十年的孤兒,最理解被人拋棄的那種滋味。

  她雖清楚盧智的癥結所在,卻又對此無能為力,勸導?她自己都不敢想像,若是她被人冤枉後,親爹不護著她,卻要拿劍削去她的腦袋,她定也會恨那人一輩子。

  這種刻在骨子裡的恨意盧智幾乎從未顯露過,他總是冷靜的,可冷靜的背後卻是外人看不見的腐爛傷口,這恨意亦是盧智的動力,她雖不知道自家大哥現在到底進展到了哪種地步,但他獨身在國子監的那三年必定是凶險無比的。

  想想她才來了多久小命就差點送去,盧智那三年又怎麼會好過,一個庶民出身的學生,沒有加入到任何勢力中去,卻可以在太學院有著一席之地,這是付出了多少代價換來的,她不敢想像。

  輕呼了一口氣,遺玉鬆開雙拳,伸過手去抓住盧智有些冰涼的大手,緩緩道:「大哥,我也就是說與你聽聽,咱們既然說好了不認,那便是不認,你莫要生我氣,可好?」

  盧智盯著她的小臉看了一會兒,眼中才又露出那副慣常的笑意,「大哥可沒生你氣,這事情你不用再管,交給我處理。好了,夜寒露重,我送你回去。」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七章 呈遠樓

  隋朝義寧二年,李淵篡隋稱帝。定國號為唐,改元武德,定都長安,長子李世民被封為太子,次子李建成為安王,三子李元霸為廖王,四子李元吉為齊王。時以開國功臣三人聲威最甚,一為李淵堂弟李孝恭,封西安王,一為隋煬帝蕭后之弟蕭禹,封宋國公,一為隴西豪紳士族盧中植,封懷國公。

  建國初,李淵派次子安王建成征戰四方,剿滅各路亂黨匪雄,武德四年,安王因戰功勢力膨脹,多數朝黨紛紛暗投其下,一時朝中隱有改立呼聲,李淵病顯,太子勢孤。武德五年,懷國公盧中植頗受安王一派壓制,奏帝反被斥責,憤然辭官離京。

  武德九年,李淵病重,安王掌握皇城禁衛軍,九月逼宮,長安城外又有齊王率兵協助,危急之時,禁衛軍卻臨陣倒戈,又有不明兵馬將齊王圍剿於長安城外,安王兵變不成,黨內大部分官員均已被策反,事敗。

  後李淵退位,太子李世民登基,改元貞觀。貞觀三年,西安王交割兵權,宋國公蕭禹連番被貶,而舉家外遷的盧中植則不知去向,昔日開國三元勛,淡出朝臣視線。

  長安城在皇城以南素有東貴西富之說,位於朱雀大街東三街的平康坊乃是一處酒樓林立歌舞昇平之所,不論是權貴富紳亦或文人騷客,多喜來此處風流消遣。

  平康坊北有一座酒樓,名為呈遠樓,環境最是獨特,周邊既無妓樓亦無賭館。乃是平康坊中鮮少一處清靜之地。

  華燈初上,呈遠樓外的燈籠也已掛起,樓中自是賓客滿座,一牆之隔的後院卻是靜謐非常。

  一名四十餘歲的中年男子悄悄從一間房內退出,將門帶好後,轉身招來一旁護院,低聲問道:「二姑奶奶可是回來了?」

  護院搖頭答道,「沒見著人。」

  中年男子眉頭一皺,剛要再問話,餘光瞄見南邊的磚雕照壁後面繞進來個人,垂著頭也不看路,直直朝另一旁的屋子走去。

  「二妹。」男子低喝了一聲,來人方才緩緩抬頭,院中點了六掛燈籠,可以很清楚地讓人看見其臉上的狼狽,還有髮髻的凌亂,這人正是傍晚找到學宿館糾纏遺玉的那個中年婦人。

  男子幾步走到她跟前,語帶責備地說:「你是不是一個人跑去找他們了。」

  「二哥……」婦人眼中頓時蓄滿淚水,「他們不認我……這可怎麼辦……」

  男子微微一愕,隨即皺眉道:「爹好不容易休息下了,你別又把他哭醒。回屋再說。」

  說罷他就轉身帶著婦人進了一側的廂房裡,兩人進屋後便有下人上來送茶,退出去時還不忘把門關好。

  男子臉色這才沉下,聲音比起剛才更是嚴厲了兩分,「咱們昨日到了京城,我是怎麼交待你的,我是不是說過讓你先不要衝動,怎麼下午我前腳出門,你後腳就跑出去!」

  「嗚嗚……二哥,他們……他們不認咱們……」婦人只顧著落淚,並沒注意到男子臉色的難看。

  「啪」地一聲,男子狠狠拍了一下桌子,低斥道:「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再哭我就送你回揚州去!」

  婦人被他嚇了一跳,忙忍住了淚水,咬著嘴唇看著他,好半天才緩過來鼻間的酸勁,「二哥莫惱我,下午你走後盧正就傳來了信兒,我得了孩子們的消息,怎麼還能坐得住,就想著先去看看,誰知道人是見著了,可他們根本就不認我……」

  中年男子第三次聽見她嘴裡說出「不認」這個詞,眉間的怒氣散去,換上了些許憂色,語氣也有緩和,「他們查來的消息我也看了。這次很可能真是嵐娘他們母子——」

  「不是可能!他們就是!大哥,你是沒看見嵐娘的小女兒那模樣,竟是和咱們娘親年輕時候的畫像一模一樣,那鼻子那嘴巴,還有那帶勾眼梢,不用旁的去證明,那絕對是咱們家的骨血啊!還有、還有嵐娘親繡的荷囊,那料子都是九成新的,明顯是才繡了不久,你說不是他們還能是誰!」

  婦人神情頓時激動起來,快速地把她到學宿館之後的事情同男子講了,說到遺玉的長相同那荷囊時候語氣是肯定之極,但講到盧智最後對她說的幾句話時,表情卻又哀傷起來。

  「我起初當是嵐娘瞞了他們,可後來見了那個像是智兒的孩子,才猜著,許是他們根本就不願意認咱們。」

  在她說話的當,中年男子的表情幾經變化,從一開始的驚喜到後來的訝異,再到這時的擔憂,「照你這麼說,這些孩子都是知道咱們的事情?」

  「大哥,這可怎麼辦。兩個孩子都不願意認咱們,定是嵐娘當年恨咱們至極……」婦人哭喪的表情漸漸變地犀利起來,「都怪那個畜生!若不是他背著咱們使了那一手,嵐娘、嵐娘他們又怎會流落至今……」

  男子並沒接她的話,只是握緊了雙拳垂下頭去。

  婦人說著說著眼神便有些恍惚,「你們這些男人,當年為何要把那些事情強加在她身上,對,你們是有大義的,為了大義就捨了他們……看看現在,爹的身體垮了。娘也成了瞎子,咱們三兄妹至今連個子嗣都沒有……那個畜生如今只有一個女兒,皇上繼位也沒有詔告天下為他洗名,他一輩子都得做那變節的小人!哈哈,報應,真是報應!」

  「夠了!」中年男子臉色發白地低吼了一句,一手扶著額頭,「你出去。」

  「嘭!」地一聲,門被人從外面猛然砸開,屋裡兩人一齊抬頭看去,只見門口處立著一個僅著中衣、身材高大卻略顯佝僂的六旬老者,一頭蒼蒼白髮披散在肩,佈滿皺褶的臉龐此時正泛著鐵青,他緩緩收回了砸門的那隻拳頭。

  兄妹倆臉色頓時一變,慌忙站了起來,垂首喚道:「爹。」

  老者不理他們,將枴杖伸進門檻,拖著半條腿走了進來,中年男子連忙上前攙扶,卻被一拐打開。

  老者在主位上坐定,眼皮鬆弛的雙目在兩人身上一掃而過,其中所含厲色讓兩兄妹均是一顫。

  「跪下!」

  「噗通!」婦人和男子順從地跪倒在地。

  「一個騙我說是人還沒找到,一個偷偷瞞著我去尋人,你們兩個是不是看我這把老骨頭快要躺進棺材了,你們說!若是這次我沒同你們一起來,是不是我女兒和外孫們又要被你們錯過去了!」

  說完不待兩人答話,老人揚聲喊道:「盧耀!」

  從敞開的門口處朝外看,只見一抹蒼色落入院中,片刻後屋裡便多了一名勁裝青年,在老人身前躬身站定。

  「你親自去,不管用什麼手段,把老夫那外孫們的事情給我打探清楚,明日下午老夫要見著准信!」

  話音弗落,這蒼衣青年便消失在廳中。

  「爹,兒子已經打探到了,他們——」

  「咚!」老者的枴杖狠狠敲在地面,仿若一記悶雷打在兩兄妹心頭。「我盧中植此生最恨被人欺瞞,你們兩個給我滾回房裡去!」

  ******

  那天晚上遺玉和盧智在花園涼亭談過後,便沒有再提起那門子事情,遺玉因沐休要到尚書府去應約,提前讓盧智給她打聽了不少有關爾容詩社的事情,以防到時長孫嫻她們藉機給自己使絆子。

  這幾日班上學生對她的態度更是親切,除了杜若瑾的弟弟杜荷之外,不少人遺玉已經能叫上名字了,長孫嫻比起以往對她不冷不熱的態度,也溫和了許多,見面總會點頭互禮,但她越是這樣,遺玉心中越是不舒服,總覺得她對自己別有居心。

  沐休前一日下午的課是丹青,授課先生正是杜若瑾,遺玉從盧智那裡聽說了自己失蹤後,這位杜先生也有幫忙找尋的事情,一直想借個機會謝過,正趕上這節課。

  遺玉的畫技也不算很差,畢竟是從小跟著盧氏習刺繡,少不了要畫些花樣之類,但說句實話,她繡出來的物件也要比畫出來的圖精緻美妙許多,至於這個不算很差的程度,到了國子學裡也就是個中流水準而已。

  教舍裡很靜,每個學生都在案前認真作畫,遺玉也很認真,不然也不會在杜若瑾站到她背後看了一刻鐘才察覺到。

  「這裡,應該再淡一些。」杜若瑾微微俯身,伸出一隻白皙的手指指向她畫上的一處,兩人挨的並不近,但他身上清新的薰香卻依然竄入了她的鼻間。

  「嗯。」遺玉應了一聲,再下筆時候就會注意墨色用淡。

  「你身體可是好了?」正集中精神作畫的她突然又聽見耳側傳來的低聲詢問,有些微愣,而後才輕輕一點頭,小聲應道:

  「已是大好。」

  「肩上呢?」

  遺玉眨眨眼睛,手腕略一抖動,落錯了一筆,紙上一根竹竿處立刻多了突兀的一點,這小半個時辰的功夫顯然就要白費了。

  杜若瑾伸手取下筆架上的另一隻筆勻了墨,朝桌案一側挪動兩步,側視那畫一眼,便落筆輕勒片刻,就見那點墨跡很快延伸成為一簇竹葉。

  遺玉暗讚了一聲,小聲道:「多謝先生。」

  之後杜若瑾也沒再問她肩傷的事情,在她案旁立了一會兒,轉身去了別處。兩人這番動靜極其細微,但還是引起了教舍裡幾個人的注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1:23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八章 茶會笑談

  沐休這天,兩兄妹都沒有回家。盧智事先找人捎信回去給盧氏,兩兄妹一起吃了午飯,盧智又叮囑了遺玉一些事情就上文學館去了。

  回到坤院後,遺玉讓守院的僕婦們燒了熱水在屋中沐浴罷,又上床小憩了兩刻鐘,等到未時三刻才起床梳妝打扮。

  盧智與她講了不少爾容詩社的事情,這茶會是它慣常的一種聚會方式,多是在大府的花園裡舉辦,會上以品茶會由頭,詩社的成員在這茶會上打交道,除了相互結交之外,順道可以探出不少各路動靜,個別人也藉著茶會放些假消息出來,是非與否,全憑這與會之人自己察言觀色。

  既是打著詩社的名頭,難免要在茶會上吟詩作對,這個遺玉倒是不怕,就算她沒有七步成詩的才華,可腦子裡卻存著不少名詩佳句,就算被人拿了這個為難,應付一二也就是。

  雖茶會要求必須正裝。現下女子又以繁複華美為流行,可遺玉卻僅選了一套石榴紅的襦裙,長安城中女子常穿的顏色,既不過素,也很正式。聽說這次茶會有兩位公主到場,一個是臨川公主一個則是城陽公主,兩位公主加上長孫嫻,足以蓋過在場其他人,華美著裝實是不可取,而衣著過於簡單更是打眼,濃淡適中最是好。

  「小姐,給你梳個傾髻可好,正配那兩支紅寶石的金絲簪子。」從家帶來的首飾並不多,也就那簡單的幾件,最是稀貴的怕就屬那對金絲簪子,陳曲只道遺玉是參加那些小姐們的聚會,想著打扮地素氣了會被人小瞧。

  遺玉搖搖頭,「梳個常見的。」接著伸手在首飾盒子裡翻了翻,選了幾隻樣式尋常的花式簪子來放在一旁。

  陳曲見了想要勸說,但見她又捧了書看,才把到口的話嚥下,只做了個後盤的墜馬髻,又留了些餘髮在她肩背,把花簪整齊地別上四隻。

  「小姐,好了。」

  遺玉抬頭看看鏡中的自己,半個月未曾好好梳妝打扮,只是著那幾件學院有些中性的常服。此刻換了身帶紅的女裝,越看越覺得那張白皙的小臉有些晃眼。

  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遺玉伸手拿過梳子將剛才朝一側梳去的額髮又放了下來,整齊地遮過眉毛,那眼梢的特別之處才算不起眼起來。

  她起身從衣櫃裡取了一條半長的淺栗色披帛搭在臂彎,再照一眼鏡中之人,一眼看去也只是個身帶少女之氣的清秀小姑娘罷了。

  尚書府後花園

  這京城除皇城之外,不少官吏家宅,有繁華者、有地廣者、有精緻者,但若說花園最是奇美,當屬長孫無忌大人主宅尚書府中的後花園。

  今日是爾容詩社八月的第一次茶會,不少千金們都已經到場,亭台水榭處各設有茶案席毯,園中儘是衣香鬢影,三五相交好的少女們坐在一處,間或有身著一色衣裝的侍女們躬身奉上茶果。

  小湖邊一處繞紗水榭中坐著三個少女,論姿色各有千秋,一靜一麗一柔美,人手一茶盞,輕笑著交談著什麼。

  「唉,長孫。這幾日怎麼沒見你那小跟班啊?」年芳十六的臨川公主,是韋貴妃所生,韋氏娘家是京兆的士族,在京都很有些影響力。

  長孫嫻的表情依然是淡淡的,「那楚曉絲前幾日借了我的名號關了個女學生,差點把人弄死,對了,似是同城陽下面的人一起做的,後來被那學生的哥哥捅到了祭酒處,後就被禁閉在家中了。」

  「哦,有這事?」臨川語氣中露出驚訝之色,但因臉上的兩分幸災樂禍的表情才不那般搭調。

  長孫嫻低頭掩去眼中嘲意,「這事你還是問城陽清楚一些,我卻是毫不知情的。」

  正在案前寫字的城陽微微一頓,抬頭笑道:「皇姐問我也是白問,那些渾人可沒事先稟報我,我也是在接到四哥親自去救人的消息後,才知道有這檔子事的。」

  「四哥?哈哈……我耳朵這會兒可是好著的,你說笑也要有個分寸。」臨川笑著斜倒在身後的軟墊上,玉手輕揮,便有一名粉妝宮娥上前跪在她身後給她捏肩。

  「哼,騙你這個作甚,盧智是頗受四哥看重的,我聽那些在場的人說,四哥可是帶著銀霄那怪物夜闖了國子監,這事學裡已經全知道了,皇姐的消息也未免太不靈通了吧。」城陽冷哼一聲,又低頭去寫字。

  臨川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暗道自己似是裝過了頭。輕咳一聲就去轉移話題,「說到四哥又讓我想起一件事來,前陣子他不是拒了父皇在家宴上指作庶妃的兩位小姐麼,我真真是佩服了他,這指婚的事情都敢駁了父皇的意,你們說,咱們這魏王殿下是怎麼想的?」她話是問的兩人,眼神看的卻是長孫嫻,

  「四哥最是難猜,魏王府上除了下人你還見過幾個女人,不過聽說他別處倒是養了不少歌姬,上次品紅樓那個值兩千金的頭牌好像就住在他永平坊的別院裡。」臨川一邊寫字一邊應她的話。

  「你消息倒是靈通。」臨川聽了她的話只是一笑,而後又對著低頭品茗的長孫嫻道:「我看四哥那般駁了聖意似是別有用心,長孫,你與四哥是有幾分交情在的,可知道他可是看上了哪家的小姐,這才不願意迎著父皇?」

  長孫嫻目光一閃,抬頭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也沒見四哥對哪家小姐另眼相看過,你若是有了消息,記得知會我一聲,讓我也瞧個新鮮。」她是稱呼長孫皇后為姑姑的,雖魏王李泰的親母不是皇后,她倒也跟著其他皇女們一同喚他四哥。

  臨川又是哈哈一笑,揮手換了個話題,三人這邊閒聊著,遠處一座小亭中同樣坐了兩個少女,正吃著茶點說些趣事。

  「小舞你看,我就說咱們這詩社規矩不大,要你不用擔心的。」一身綠衣錦繡的少女很是和氣地對著另一側正在倒茶的圓臉少女說道。

  「嗯,我還要多謝茗姐姐邀我入詩社呢,長孫小姐的牌子可是不好討的。」這圓臉少女抬頭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一頭金翠微微搖動。

  綠衣少女臉上露出一絲得意,隨後又謙虛道:「我也沒幫多大忙,你母親已經是晉了平妻的,自是有資格入詩社了,我也就是在長孫小姐面前提了一下,她便允了。」

  她話雖這樣說,圓臉的少女卻又講了幾句答謝的話,後從袖袋中摸出一隻荷囊來遞給對方,「茗姐姐,這荷囊送你,雖模樣普通了一些,但卻是我自己繡的。」

  綠衣少女接過荷囊來,裝作不在意地撥開囊口,看見裡面一顆龍眼大小的珠子,眼中閃過一絲喜意,「咱們姐妹還客氣這些,既然是你親自做的,那我就收下了。」

  遺玉是申時準時到的尚書府,把牌子遞給門口的守衛,便有下人帶她到後花園入口處,又換了一名容貌清秀的侍女引導,一路上她雖是驚訝這園子的美景,倒也沒有在面上表現出來,只是暗自記下了幾處別緻的,想著日後換了宅子,也可以借鑑。

  彎彎繞繞走了半晌才算到了地方,站在長廊裡看著及目的亭台樓榭,耳中傳來隱隱女子嬌笑聲,她微微正了正臂彎上的披帛,才抬腳邁進了這個不屬於她的世界。

  侍女事先得了長孫嫻的吩咐,直接帶著她朝水榭處走去,不少人正在交談的小姐們看見這面生的人,都互相詢問了起來,有兩三個書學院的學生是認識遺玉的,便三言兩語把她的事情與同座的說了。

  聽見是個庶民出身的學生後多數人臉上都露出了不屑之色,再聽說這是盧智的親妹,一些人神色便緩了幾分,最後聽到這就是近日來,在國子學裡流傳頗廣的魏王夜救事件其中一人。眾人臉上都稍稍收起了輕視,轉換成了幾分疑惑和嫉色。

  遺玉自是不知道自己一進來就成了眾人的話題,目不斜視地跟著侍女走到了水榭,見著坐在榭中的三位天之嬌女,神色也沒什麼波動。

  「盧姑娘,你可是真準時。」三人依舊是坐的坐,倚的倚,但眼神都投放在了她身上,唯有長孫嫻對她輕輕點了點頭,只是這話裡卻多少帶了些嘲諷的意味。

  遺玉仿若沒聽出來一般,臉上帶了適當的笑容,躬身對著三人分別一禮,「小女見過臨川公主,見過城陽公主,長孫小姐。」她特別悄悄多看了一眼從沒見過的臨川公主,這是她親見的第三位公主,高陽嬌蠻任性,城陽有些陰冷,這臨川公主卻是有幾分慵懶之態,長相頗為豔麗。

  城陽把視線從她身上又移回紙上,冷哼了一聲道:「你怎麼來了。」

  遺玉頓了片刻,沒見著長孫嫻替自己解釋,便從袖中掏出那塊黃木牌子來,雙手朝前一送,身影仍是恭敬,「回公主的話,小女是應了長孫小姐的邀請而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零九章 親爹是他

  「好了,別站著了。過來本宮身邊坐,瞧這模樣倒是乖巧。」臨川的視線在長孫嫻和城陽身上一掃而過,笑著對遺玉擺了擺手。

  「多謝公主。」遺玉略一遲疑,便走了過去,臨川看她走到跟前,便伸手去拉了她,略一使力,她便順勢坐在了臨川的身邊。

  遺玉任臨川過於親暱地拉著她的一隻手臂,並沒有抽回,視線落在茶案上的一隻空杯處,神態甚是安靜。

  城陽抬頭看了她們一眼,把筆放在一旁,起身換坐到了長孫嫻的身側,看著對面的臨川,「皇姐倒是對誰都笑嘻嘻的。」

  「呵呵,我要不是這性子,父皇也不會總喜歡傳我去說話了。」臨川笑聲很是悅耳,只是話裡卻另有所指,城陽不大受皇帝待見這是眾人周知的,反倒是性子活潑的高陽和臨川極受他喜愛。

  果然她這話一出口,城陽臉上便陰了三分。好半天才扭頭對一旁的侍女吩咐道:「帶盧姑娘去見見諸位小姐們。」

  臨川的手隨即鬆開讓身旁之人起身,那個帶著遺玉到水榭的侍女躬身應下後,便領著她朝外走去。

  出了水榭,遺玉輕輕調整了呼吸,那侍女倒是盡責,挨個兒帶著她去認人,先是介紹了她的身份,而後雙方相互起身一禮,她有心多認些面孔,語態都自覺帶上了兩分柔和,若是不管那些有關她的話題,還是很容易引起別人好感的。

  一路見了十幾位小姐後,侍女引著她朝一處亭中走去,廳中坐著兩名少女,一個身穿綠衣,一個則著了有些顯眼的錦緞茜紅色襦裙,兩人都是側對著她,看不大清楚長相。

  就在離那亭子七八步時,兩個少女似察覺到她們,一齊扭過頭來,遺玉目光從那綠衣的少女身上轉至另一個,待看清這茜裙少女的長相,目光微微一晃,瞳孔陡然收縮。

  是那天在沁寶齋從她手中奪玉的少女!

  「兩位小姐,」侍女的聲音堪堪打斷了遺玉的思緒,「這位是國子學書學院的盧姑娘。」

  遺玉強壓下心中的驚異,有些僵硬地對著兩人一禮。心中已經是幾經變幻,這茜衣的少女不就是那個麗娘的孩子,不就是那個死鬼爹爹小老婆生的女兒,是——

  「這位是少府監陳大人府上的大小姐,陳小姐。」侍女平伸一手比向那身穿綠衣的少女,對方隨即對著遺玉一禮,這種介紹一般是只提姓不及名,閨名是要私底下雙方自行交換的。

  接著侍女又平伸一手比向那名身著茜裙的少女,遺玉面上帶著鎮定看著這少女,但實際上卻幾乎是豎起耳朵聽那侍女接下來的話,「這位是中書令房大人府上的大小姐,房小姐。」

  耳中一陣嗡鳴,眼睛也有些花亂起來,遺玉似是一瞬間從這花園中隔絕了出來,腦中不斷回放著六個字,中書令房大人……中書令房大人……

  房之舞看著對面眼神有些呆愣的少女,目中露出一絲不屑來,她雖也是第一次參加茶會,卻是知道這介紹裡面有些規矩是怎樣的,一般有些來頭的千金小姐都是介紹了父親的官職,反倒是極個別庶民出身的。才在前面冠上一些書院的名稱,國子監的名頭聽著是大,可惜終究是身份不夠。

  「盧姑娘,」房之舞淡淡地喚了一聲,並沒有稱呼對方為小姐,在她心裡,那些平民是沒資格冠上「小姐」這一稱謂的。

  遺玉沒有再出聲,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對著兩人又是一禮,侍女才帶著她離開了亭子,之後的介紹她已經全無了心思,任由侍女來回帶著她在這園子裡穿梭,等到再回神時候已經是回到了水榭中。

  長孫嫻見她回來,便出聲問道:「這詩社裡,盧姑娘可有認識的?」

  遺玉腦中混亂,也沒心情揣測她的畫外之音,「並無。」

  臨川打量了她一眼,輕「咦」了一聲後,問道:「盧小姐可是身體不適,怎麼臉色有些發白。」

  遺玉本就在想著怎麼找了藉口早點回去,正好順勢應下了,「小女是有些頭暈。」

  城陽冷聲道:「身體不舒服就不應該出門,好了,你趕緊回去吧,免得把病氣過給了我們。」

  得了她的話,遺玉正是求之不得,但仍是有禮地對著兩位公主躬身一拜,又對長孫嫻行了一禮,才隨著那侍女離開。

  出了尚書府。遺玉有些緊繃的身體終於緩和下來,一路思索著朝坊外走去,直到乘著馬車回到學宿館裡,進了坤院的房間,躺在床上,仍是面上帶著三分驚異七分怔仲。

  中書令,房大人……她們三兄妹的親爹,那個拋妻棄子的死鬼爹爹,是唐朝名臣,房玄齡!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可笑的事情麼,那僅是活在歷史中的人物,竟然成了她的親爹,盧氏故事裡那個沒良心的臭男人竟然是房玄齡!

  如果她的記憶沒有出現誤差,歷史上那個房玄齡不應該是個怕老婆的男人嗎,他有個妒心很重的嫡妻盧氏——盧氏……天啊,她娘不就是姓盧麼,還有他們三兄妹的名字,盧智、盧俊、盧遺玉,那個娶了高陽公主還帶了綠帽子的盧家兒子,不就是叫房俊?

  想到這裡,遺玉的臉色有些發綠,側頭把臉埋進一旁的摺疊整齊的被縟中,悶聲哀嚎了兩下。

  陳曲悄悄站在臥房門口。有些擔憂地看著在床上滾來滾去的遺玉,看著她一會兒嘟囔,一會兒坐直,一會兒又嘆氣,最後則平攤在床上一動不動。

  「小姐?」陳曲輕輕喊了一聲,沒得到回應,這才慢慢走進了屋子,剛湊到床邊,遺玉便猛然直起了身子,把她嚇地一連退了好幾步。

  「小曲,你去甘味居弄點好吃的回來。我餓了。」

  陳曲撫撫胸口,又擔憂地望了她一眼,才去拿了食盒出門去,門剛被帶上,遺玉便套上鞋子走到了客廳,研墨、鋪紙、蘸墨,一筆一劃地練起字來,心也慢慢地平靜下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等到陳曲拎著吃的回來,遺玉已經在輕吹著紙上的墨跡,待她將這張字收好,便伸手招了陳曲把吃的擺上,神色間已經沒了剛回來那會兒的恍惚和怔仲。

  她的適應能力一直是很強的,不論是環境適應能力還是接受現實的能力,說句隨遇而安也不為過,其實想明白了,這也不是件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這個世上扭曲的事情已經夠多了,也不差他們這一件。

  親爹是房玄齡這一事實怕是跑不掉了,這麼一想,盧智瞞著她也算情有可原,親爹是當朝聲威旺盛的官員,且當初還那樣對待過他們,難保她知道以後心中不會有壓力。

  這朝中的房玄齡她也知道一些,比起歷史上那個人,這裡這個明顯是帶了瑕疵的,歷史上的房玄齡是跟著秦王一路到頭的大忠臣,這個朝代的房玄齡則是中途叛變過的。不過李世民的確是個心胸寬大之人,不只既往不咎,還重用了他。

  他倒是好運氣,卻可憐了他們母子四人,堂堂當朝三品大員的親眷,一個嫡妻一個嫡女加上兩個嫡子,竟是在鄉野之間種了八年的地,當了半年的流動小販,日子緊巴的時候還要靠做手工補貼家用,這可真是可笑至極的事情。

  這樣的爹,要了有何用?

  遺玉夾了一口菜放進口中,臉上帶了些瞭然的笑意。這誤打誤撞地,竟是讓她提前知道了身世,想來也是,盧氏和她在首飾店遇到那個房家大小姐的事情,兩人都沒有同盧智講,他大哥再聰明也不會想到她竟然認得那房玄齡的小老婆和女兒,又在這茶會上見到了她的人。

  盧智最近似乎是有事在身,自己不便給他添亂,看來這事還是先不告訴他為好,也免得徒增煩惱。還有盧俊,以後切莫注意要讓他遠著點那個高陽公主,她可不想自己的親二哥在嫂子偷情的時候還去放風!

  至於那房玄齡的事情,她也沒心思去打聽,這不是歷史上那個怕老婆又有點可愛的「房謀」,而是一個不值得她去多花心思的陌生人。

  房府正房

  房之舞等到茶會散了才回到家中,臉色不甚好看,一路斥罵了幾個偷閒的丫鬟,繃著小臉進了正房。

  雲鬢高聳的麗娘正端坐在椅子上喝茶,見到她進來,和聲問道:「怎麼樣,玩的可是高興?」

  「哼,」房之舞氣悶地撇過小臉在她身邊坐下,「娘,我一句話都沒同公主搭上。」

  麗娘臉色不變,安慰道:「不用擔心,這日子還長,總是會能結識上公主的。」

  「那陳茗茗白收了我的一顆珠子,我幾次讓她為我引薦公主,她都晃蕩了過去!」

  「乖女兒,讓你受氣了,那樣的人多了去。不過她爹才是從三品的官,比你爹要低上一頭,她再是如此,你也就不必對她客氣了。」

  房之舞眼睛一瞪,不滿地嘟嘴道:「就是,我現在也是房家的嫡女了,唉,要是爹早些扶娘做平妻就好了。」

  麗娘眸光一閃,「傻孩子,你爹對大夫人多有敬意,娘如今能做上平妻之位,已是你爹對咱們母女的愛重了。」

  「哼,那個女人都死了十幾年了——」

  「舞兒!」麗娘皺著眉頭打斷了她的話,「以後這樣的話,娘不想再聽見。」

  她難得地嚴厲讓房之舞嚇了一跳,嘴巴蠕動了一陣,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1:4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零章 父子

  呈遠樓後院

  傍晚。一名滿面虯髯身材壯碩的中年男人隨著下人走進了院子,一張略顯凶相的臉上此刻正掛著極不搭茬的激動之色,這人衣著是不俗,可就是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莽氣,穿著錦衣綢緞難免有一絲不協調的感覺。

  「老爺。」下人將他帶到屋前,然後輕輕扣了扣門。

  「進來!」屋裡傳出一聲渾厚卻略帶沙啞的聲音。

  這虯髯男子聽到屋裡的聲音,臉上的激動更是多了三分,不等下人去開門,自己一側身將人擠開,兩手略帶顫抖地把門推了開來。

  廳北端坐著一名老者,一頭銀髮整齊地梳在腦後,面容雖是蒼老,可那雙眼睛卻端的是犀利無比,雖只是坐在那裡,卻好像站在高處俯視一般。

  虯髯男子在辨清老者容貌後,兩步便躥到了他的座前,隨著「嗵」地一聲悶響,竟是生生跪在了老者面前,門外的下人很是自覺地伸手將門帶上。

  「義、義父。」這一聲喊叫略微有些結巴,卻飽含了濃濃的思念和敬意在其中。

  老者神色瞬間緩和了一半,低頭看著跪在自己跟前的男子。片刻後,才張了張嘴,輕嘆一聲,道:「知節,這些年沒見,你可好?」

  「好!孩兒好的很!義父您這次回京,就不打算走了是不是!」

  看著他臉上不似作為的懇求,老者目光微閃,臉上也多出一絲笑容,「對,這次就不走了,為父年紀也大了,就等著把最後幾件事做完,死也就死在長安了!」

  正因聽到他說不走而面露喜色的虯髯男子,又聽見他後面提到了「死」字,面色陡然一變,提聲道:「義父您別這麼說!孩兒還未曾在您膝下盡孝,您以後可莫要再提什麼死不死的了!您就踏踏實實地住在這長安城裡,孩兒給您養老。」

  老者卻沒再接他這個話題,反倒是大手一伸,生生把跪在地上的高壯漢子給扯了起來,「坐。」

  虯髯男子很是老實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隨意臉上掛了些傻笑,「義父,要不您待會兒就跟我回家吧,我現在住那宅子可大了,到時候讓婆娘她們都住小院子去。咱倆住大院子!」

  老者嘴角微微一顫,一雙鷹眼使勁兒瞪了他一下,「你都多大個人了,說話還是這臭德性!」

  「嘿嘿……」

  「行了,我也不去住你那大宅子。今日找你來是有件事情,我已經往宮裡遞了牌子,明日就去見皇上,介時你同我一起。」

  「唉。」虯髯男子問也沒問詳情便重重點了頭應下。

  老者略顯嚴肅的臉上隨即露出一絲欣慰的笑容,伸出枴杖來探到他肩膀上左右敲了敲,點頭道:「嗯,不錯,功夫是沒落下。」

  「那是,孩兒打從十四歲起就沒一日敢忘了您的話,資質差不要緊,咱力氣大,再肯下苦功——唉,一說就手癢,義父,咱爺倆過幾招唄!」

  老者搖頭淡淡笑,「為父現下怕是不能同你比劃了,半條腿廢了,這路都走不好嘍。」

  「啊?」虯髯男子一愣之後快速朝老者腿上看去,就見他那身褐袍覆蓋下,右小腿處有些奇怪地彎曲著,常年習武之人坐下後是絕對不會這樣擺放腿的。

  「您這、這是怎麼了!」他連忙起身蹲在老者身前,伸手去碰那條腿。

  老者也不攔他,語氣似是在講別人的事情一般,「三年前從馬上摔下來,就斷了。」

  「不可能!您、您怎麼會從馬上跌下來,您跟我說,是哪個殺千刀的把您害成這樣,老子帶上五千兵馬滅了他去!」

  「哼!」老者冷哼一聲,一巴掌拍在他的大腦門上,「你這臭小子跟誰說老子呢。」

  虯髯男子腦袋挨了一下,也沒敢喊疼,就是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碰著老者的腿處。

  「又怎麼了?」

  「義父,都怪孩兒、都是孩兒的錯,」虯髯男子緩緩抬起頭來,眼眶有些發紅,「當年孩兒不該同安王那臭小子鬧翻,害的您被先帝訓斥……」

  「唉,」老者伸手在他有些發硬的頭髮上拍了拍,「你這孩子,當初為父也不過是見機行事,不然怎麼幫皇上到南方招兵買馬去。」

  「不!就是我的錯,您辛辛苦苦奔波數年,散盡了錢財,最後、最後功勞還被我佔了去,您卻……義父……」

  這堂堂七尺男兒此刻說到心酸處,竟是流下了兩行清淚。

  「哈哈!」老者洪亮的笑聲響起。伸手使勁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你這小子,真是又臭又傻,什麼叫佔了功勞,不提那時是我自願離開的,就是兒子出色,老子臉上那也有光啊!行了,趕緊把你那兩泡馬尿收起來!」

  虯髯男子微微紅了臉,拿袖子在臉上使勁兒扛了兩下,「義父,您不跟我回去,我就跟您在這兒住下吧,您好好跟我講講,這幾年您的都幹嘛去了,早知道上次一別會有六年見不著,孩兒就該跟著您一道走。」

  「又說渾話,好,為父就與你講講,過幾日還需得你幫忙……」

  兩人在屋裡聊得暢快,院子裡站了兩個護院一絲不苟地守著大門。夜色漸暗,一抹蒼色身影靜靜佇立在屋頂上。

  一陣微風吹過,屋頂的蒼衣青年耳尖微抖,身形一動即向南躥出七八丈遠,腳尖點落在瓦片上半點聲響也沒有帶出。

  「離開,或留下一臂。」

  隱匿在黑暗中的人影並不答話,一次呼吸的時間,只見夜色中一抹銀光閃過,空氣中傳來一聲悶哼。

  那抹蒼色眨眼間又回到了他一開始站立的地方,月色下,年輕的面孔略帶一絲憨厚,可是他右手垂握的利劍上,殷紅的血漬卻沿著劍鋒緩緩流下。

  早上,遺玉一進教舍,便覺得有些不對勁。看看已經坐在案前的學生們,面帶微笑,嗯,臉色正常。再看看自己的桌案上,筆墨紙硯,嗯,全都在。最後再看看教舍最後一排,長孫嫻,嗯,還沒來。

  她輕輕扯了扯肩上的書袋,對著幾個熟人行了點頭禮,然後走到自己的案前坐了下來,剛把書袋放在一邊,肩膀便被人從身後輕輕拍了一下。

  「盧小姐。」

  遺玉扭過頭,看到一張滿是笑意的臉,她在心中快速把這張臉和人名對上了號,中書侍郎趙大人的二女兒,趙瑤。

  「何事?」

  「你大哥接到魏王殿下中秋宴的帖子了嗎?」趙瑤壓低了聲音問道。

  又是這個問題,她可沒忘了上次就是這個問題害的那楚曉絲記恨上她的,「接到了。」

  接了帖子也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跟她說了也無妨。螞蟻再小也能毆倒大象,這可是至理名言,她可不想再無端端地被人恨上。

  見她承認,趙瑤眼睛一亮,連忙又問道:「是、是白帖、紅帖、還是金帖?」

  這帖子還分顏色的?遺玉微微皺眉,「我只知他接了帖子,也沒見那帖子是什麼模樣的,怎麼,這還有什麼區別不成?」

  趙瑤臉色一黯,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嗯,這白帖只能收到的人自己去,這紅帖子可以帶上一位友人,金帖則是可以攜了家眷的。」

  遺玉「哦」了一聲,點點頭,見到她臉色除了有些失望並無其他,才又道:「你問我這個幹嘛?」

  趙瑤臉色一紅。扭臉看了看四周,然後把腦袋朝遺玉那湊了湊,壓低聲音道:「你大哥要是收了那紅帖,可否幫我一個忙?」

  遺玉見她這偷偷摸摸的行為,甚是有些好笑,雖是有些猜到她的意思,但還是壓低了聲音回問:「什麼忙?」

  「請你大哥帶我哥哥入宴可好?」

  遺玉略一思索,很是坦誠地答道:「若是紅帖,我就幫你給他說說,不過我不保證能成事。」

  趙瑤臉色頓時一喜,連忙點頭,「行、行,只要你與他說說就行,我哥哥趙朗是四門學院的學生,學評也是不錯的。」

  遺玉笑著點點頭,然後就沒再同一臉激動的趙瑤說話,轉身從書袋裡抽出一本書來看。

  下學後,遺玉剛走到教舍門口,卻被兩個學生給叫住。

  「盧小姐。」

  遺玉回頭看去,是兩個她仍然叫不上名字的男學生,「有何事?」

  「不知盧小姐可否為我倆引見一下盧公子?」

  遺玉心中瞭然,知道這倆人大概也是為了那夜宴的名額來的,正想答話,卻被人搶了先。

  「見什麼見,就你們兩個學評每次都得丙的,還想見盧公子。」趙瑤板著臉走過來,口氣顯然不怎麼好。

  但那兩個男學生也僅是面色一窘,然後相視一眼便對遺玉告辭離開了。

  「哼,兩個中散的兒子也想渾水摸魚,」趙瑤看著他們的背影冷哼了一聲,然後扭臉對遺玉笑道,「盧小姐可別忘了答應我的事情,不論成不成,我都記你一份情。」

  遺玉點點頭向她告辭,臉上仍是帶著謙和的笑容,可是一轉身眉頭就微微皺了起來,這魏王的夜宴,看起來比她想像的還要複雜啊。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一章 紅帖

  遺玉剛走到書學院門口就見著對面牆下的盧智。他身邊正圍著四五個學生,其中有兩個就是剛才在教舍裡面攔著她的。

  她站在路邊等了一會兒,盧智很快就從那幾個人中脫了身,朝她走過來。

  「大哥,他們是不是找你問中秋宴的事情?」

  盧智神色一頓,隨即笑道:「怎麼,有人找你打聽了?」

  遺玉點點頭,兩兄妹一同朝甘味居走去,「我也是才知道那帖子還分了顏色的,你接的是什麼顏色?」

  「紅帖,可以帶個人進去。」盧智的答案同她猜的一樣。

  「哦,中書趙侍郎家的二小姐,托我問問你,可是能帶她哥哥入宴。」

  盧智扭頭看她,「趙朗?」

  聽他準確說出了趙瑤哥哥的名字,遺玉有些驚訝,「你認識?」

  盧智搖搖頭,「我可不是你,都這麼久了,連一個教舍上課的同窗都認不全,這學裡凡是有幾分才能的人,都在這裡記著。」說完便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

  遺玉表情一窘,也沒辯駁,她確實是沒怎麼用心去認人。

  「你同趙朗的妹妹關係好麼,我怎麼不知道?」

  遺玉搖頭,「也沒怎麼說過話,我就是替她傳個話,帶不帶全看你自己的意思。」其實她心裡是有些奇怪的,這宴會雖說是個得勢的皇子辦的,也沒必要讓這些人如此趨之若鶩吧。

  盧智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這趙朗旬考也得過幾次甲評,若放在往年帶去是可以的,不過,這次中秋宴卻是不同,恐怕這次得了紅帖的,鮮有人會邀了同伴一起去。」

  「嗯?」

  盧智眼睛微微眯起,「往年這些人雖也盼著入宴可卻沒這次急切,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這是為何?」

  盧智的目光投向遠處,聲音隱隱有絲波動,「有消息說,這次宴會陛下會到場。」

  遺玉心中一驚,皇上也要去?那不就是說,與宴的人都有了面聖的機會!要知道,這年頭皇上可是大大地不好見啊,就是那些皇子公主們,也需得了皇上的傳召才能面聖的。

  剩下的就是朝會,有初一、十五,還有日朝之分。每逢初一和十五,只有京官可以上朝論事,說是論事,其實能說的上話的也就是那兩三個人,日朝是只召見三品以上京官的,也就那麼二十來個人不到。

  朝會是能面聖,可能跟皇上說得上話的,又有幾個人?那麼嚴肅的場合,敢隨便開口顯擺自己文化水平的就更沒有了。

  皇上要去魏王的中秋夜宴,可沒朝會那麼多規矩,當今聖上最有愛才之名,破格提拔的人不在少數,與宴的學子文人們定是會借了這個機會在皇上面前露臉,若是蒙得青眼,那可不是少奮鬥了七八年!

  可是魏王的帖子畢竟發的有限,這麼一來,那紅帖附帶的入宴資格,的確是非同小可,也難怪盧智說這次得了紅帖的人不會帶同伴去,多一個人去,就是多一個人搶風頭。

  盧智看著自家小妹想地出神。眼中堅定之色愈發濃重起來,他也是昨天才接到了消息說是皇上會親臨宴會,與眾人共度。

  這的確是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若是利用得當,那他的計劃便可以提早半年開始,最近接二連三地出事,他已經隱隱有些等不下去了。

  「大哥,既然那名額這般重要,還是算了吧。」遺玉伸手扯了扯盧智的衣袖,她也知道這次宴會對他很重要,那趙朗的人品尚且不知,若是在宴上給盧智添了麻煩那就不好了。

  「無妨,下午你去告訴那趙小姐,讓他哥哥明日中午到雲淨茶社去,等我見了那人再說。這宴帖共三十五張,白二十三,金七,紅帖只有五張,宴前這幾天,是得好好挑個人同我一起。」

  遺玉聽到那紅帖只有五張後先是驚訝,後見盧智竟是要找了人一同去,便有些不解地問道:「為什麼非要找人一起?」

  盧智笑著看了她一眼,並不答話。遺玉暗自嘀咕了一句裝神弄鬼後,也沒再問。

  下午遺玉去上課,教舍裡面那種奇怪的氣氛就更濃重了,她一進門,就迎上了眾人很是熱切的眼神,一下子被至少十五雙眼睛盯著,任誰都會有些不自在。更可怕的是至少有十個人一同對她行點頭禮——這叫她怎麼回禮啊……

  於是她只好眼神飄忽地對著空中點了一下頭,然後就盯著地面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剛坐下,身後的趙瑤就有些迫不及待地拎著軟墊坐到她身邊的蓆子上。

  「怎麼樣?」她聲音壓地很低,但遺玉還是感覺到她話一出口,教舍裡明顯地靜了下來。

  遺玉不得不把聲音同樣壓低,跟做賊似的回道:「我大哥說,約你哥哥明日中午到雲淨茶社去。」

  趙瑤愣了半晌,才聽出來這話中的含義,這入宴的資格有多難得她爹說的很清楚,因為上次魏王夜救遺玉的事情,不少人都知道盧智很受魏王重視,因此才想著從遺玉這裡探探情況。

  可顯然盧智也不是傻子,這名額哪能說給人就給人的,至少也要見見人,看看人品,才能定了主意吧。

  遺玉見趙瑤發呆,正要喚她,耳中就傳來一道清麗的女聲:

  「盧姑娘。」

  她回頭看見長孫嫻那張帶著淡笑的漂亮臉蛋後,遂起身應道:「長孫小姐。」

  「我聽說盧公子手上有張中秋宴的紅帖?」她這會兒的態度倒是和前日爾容詩社茶會上的冷淡大相逕庭,遺玉看見她的笑容,有種想皺眉的衝動。

  「嗯。」

  「可是邀過人了?」

  遺玉待要回答,就覺得裙襬被人輕輕抓了一下。略一猶豫,答道:「似是邀請過了。」

  長孫嫻唇角笑容不變,「可惜了,本想著托他帶我二弟入宴。」她話說的直接,遺玉卻不知道該怎麼回應。

  二弟?那不就是長孫止那個小子……就那麼個不學無術的東西,就算入了宴怕是連首囫圇詩都作不出來吧。

  好在長孫嫻也沒等著她回話,而是低頭對著坐在遺玉腳邊的趙瑤道:「趙小姐,先生就快來了,你還是回自己座位上去吧。」說完就轉身離開。

  「你沒事吧?」遺玉重新坐回軟墊上,伸手碰了碰仍似在發呆的趙瑤。

  「沒、沒事。」趙瑤搖了搖頭,「我哥哥明天會去的。」

  「嗯。」遺玉雖見她臉色有些難看,卻也沒有多想。

  下學之後,遺玉怕再被人攔著問那宴會的事情,提早收拾了東西,先生一出門她便後腳跟著朝外走,隱約聽見幾聲叫喚,都裝作沒有聽到。

  吃晚飯時候,甘味居的人並不多,可是遺玉卻吃地極不自在,不為別的,整個一樓的人都在偷偷打量他們這桌,就連樓上也有視線投放下來。

  遺玉看著面不改色的盧智,只能暗嘆一聲他心理素質的強大,湊合吃完,兩人剛起身要離開,便有幾個人圍了上來。

  若是不看他們的表情,遺玉會覺得這是一群打劫的,只是他們人人臉上帶了比花還嬌的笑容就有點讓她接受不了了。

  「大哥,我先回去了。」她很沒有義氣地對盧智打了招呼,快步出了甘味居,那些人的目的在盧智身上,自然沒有攔她。

  可遺玉回到坤院後沒多久,便有人上門來找她,是個眼生的太學院的學生,進了屋子先左右打量了一番,然後又笑著誇讚了她頭上唯一的一根木製髮簪,最後才提到了宴貼的事情,遺玉告訴對方盧智已經邀了人後,這人笑容頓時收了起來,連聲招呼也不打就轉身離開。

  之後在短短小半個時辰裡,她又先後打發了六個上門來詢問宴帖事情的陌生女學生,從頭到腳就連那學裡發的束帶也被人誇了一遍,得到她否定的答覆均是腦袋一甩不告而別,她才終於咬著牙讓小滿把門緊緊關上。

  「小姐,這是怎麼了?」陳曲聽的有些迷糊,只知道這些人是為了個宴會的帖子來的。

  客廳裡,遺玉一手捧著數術書本在研究課業,頭也不抬地答道:「再有人來敲門。你不應就是。」

  話音剛落,就聽屋門「咚咚」地響了起來。

  「小姐?」

  「不用管。」

  「咚咚」的敲門聲又持續了一陣,之後就聽人在外面疑聲道:「咦,明明裡面亮著光啊——小玉,你在嗎?」

  遺玉聽見這聲音,眼中一疑,但還是讓陳曲去把門打開了。

  楊小昭一進門便有些抱怨地道:「你在屋裡做什麼壞事呢,敲了半天都不開門。」兩人畢竟算是共患難過的,互相之間說話都很放的開。

  遺玉一笑,「你來的到巧,我正愁著這數術課業,你可是算學院的學生,過來給我講解一下可好?」上次看紅榜時候,她記下了各院得了甲評的人名,後來才想起來,楊小昭便是算學院那兩個得了甲評的其中一人。

  「好。」

  除了盧智外,楊小昭是第二個給遺玉講解數術課業的,讓她驚訝的是,對方雖不如盧智那樣條條框框都記得無比清楚,卻能把她這個九宮障礙者給說明白了,看來那旬考學評真是沒摻水分的。

  在她的幫助下,遺玉很快就把後天要交的課業做好,之後就叫陳曲擺了兩樣點心,沏了茶,兩人聊些旁的事情。

  直到天色已晚,她把楊小昭送到門外,又重新將門關上,才算鬆了一口氣,若是這小姑娘來找自己也是為了那宴帖的事情,她還真不知道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到了學裡,遺玉本來已經做好了心裡準備再接受一次眾人視線地洗禮,可是讓她意外的是,大家看她的表情又恢復到了正常的狀態,就是那種有些客氣,但也沒多少親近之意。

  雖然疑惑,但她更多是輕鬆之感,拎著書袋走到自己座位前,一眼就看到坐在自己後排的趙瑤,她的臉色很不好,小姑娘明顯是在發呆,眼下的烏色顯示她昨晚沒有睡好,遺玉猶豫了一下還是出聲問道:

  「趙小姐,你怎麼啦?」

  趙瑤肩膀微微一顫,抬頭看見是她,臉上頓時比剛才又帶上了一分苦色,「我沒事,盧小姐,我大哥今日身體不適,中午沒辦法去應約了,實在是對不住。」

  遺玉仔細看了她的表情,片刻後才答道:「好,我會轉告我大哥的。」隨後就跟沒事一樣,轉身在軟墊上坐下。

  她從書袋裡面掏了本書出來翻開,眼睛盯著其中一列字,心裡卻在想著別的。剛才她在趙瑤說話的時候,餘光卻打量著長孫嫻,由於她是站著的,很是清楚地見著了那會兒對方暫時停下了寫字的手。

  看來這趙朗臨時改了注意,離不開長孫大小姐的功勞。遺玉暗嘆一聲,視線重新聚焦在書本上,那長孫嫻明著看冷冷清清的,骨子裡卻也是個任性霸道的。

  由於昨日約好的事情趙瑤他們推了,遺玉只能在下學之後親自跑一趟雲淨茶社去找盧智。

  雲淨茶社就在國子監正門對面的街上,雖遺玉沒進去過,卻也聽盧智講過,這地方有幾種茶葉很是稀罕,別處都沒得賣。

  順利找到了這茶社,詢問了店小二後,她便上了二樓,在一間雅間外面敲了敲門:

  「大哥。」

  很快就有人來應門,只是門一拉開,她卻看到了一副生面孔,一愣之後便道:「對不起,找錯房間了。」說完轉身抬腿就朝隔壁走去。

  「唉!小玉!」

  聽見這陌生地聲音這般親切地稱呼自己,遺玉皺著眉頭轉身看著這陌生的小胖子,「你是?」

  「嘿嘿,」小胖子伸手抓了抓後頸,白胖的小臉隱約有些暗紅,「總聽盧大哥和俊哥喚你小玉,一時叫順嘴了,你別介意啊,哦!我、我叫程小虎!」

  程小虎?遺玉眼皮子一跳,還待說話,就見小胖子身後又站了一個人,正是她大哥盧智。

  「在門口聊什麼,都進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3:4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二章 哥哥的朋友

  盧智看見遺玉站在門口。並沒問她來由,喊了他們進來說話後,自己就又轉身進去了,遺玉雖然疑惑,但還是跟在程小虎後面也進了屋子。

  她繞過屏風就看見四張對設的矮案,地上還鋪了厚厚的絨毯,西手的案後坐著兩個人,一個十五六歲年紀的少年郎,青衣白面,一對晶亮的眼睛正盯著剛進門的她毫不掩飾地打量,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長相有幾分眼熟,見她進來很是禮貌地行了點頭禮。

  盧智在東手靠上的矮案後坐下,伸手對遺玉一招,示意她與自己坐一起,程小虎往邊站了站,等她坐下,才在餘下的那個位置上坐了。

  遺玉側頭向盧智投去一瞥,表示了自己的疑惑,對方卻是揚唇一笑,一手平伸比著對面那個少年郎。介紹道:「這位是封小姐。」

  遺玉心中正感驚訝,又聽她大哥指著另外那個青年人對她道:「這個人你可還記得?」

  聽他這麼說,本來就覺得這青年有些眼熟的遺玉便看著那人的笑臉,在腦子裡搜索了一圈,隨即有些猶豫地問道:「可是季大哥?」

  對面的青年哈哈一笑,對她點點頭,而後對盧智道:「早知道就不該和你打賭,我和盧小姐不過是一面之緣,難得她竟然還記得。」

  這人就是三年前盧氏母女初次進京找尋盧智哥倆的時候,給她們帶路的季德,遺玉記得這人好像是三年前科舉的時候落了榜的,不知道怎麼他這會兒卻在長安城裡。

  季德話音剛落,穿著男裝的封小姐也是一陣輕笑,手中摺扇一打,插話道:「季大哥,願賭服輸,可別想抵賴哦。」

  「我說話自然是最算數的。」

  盧智沒接他倆的話茬,伸手邊給遺玉斟茶,邊問她道:「趙朗可是不來了?」

  「嗯,趙小姐說她哥哥病了。」這樣的藉口,是個明白人一聽就知道不對勁。

  盧智微微搖頭,「又是一個怕事的。」

  聽他這麼說,在座的人反應各是不一。遺玉接過茶杯輕抿了一口,並沒多問,季德微微皺眉,程小虎正捏著案上的點心吃。

  封小姐則嗤笑一聲,摺扇輕甩。「約了四人,竟然沒一個來的,看來他們是鐵了心的要捧那兩人出彩了,白帖的咱們這邊才有三人,紅帖只盧大哥一張,三路人怕就咱們最少。」

  盧智低笑一聲,「貴精不貴多,就算他們十幾人捧一個,也難保不會塞翁失馬。」

  季德微微皺眉,「那咱們還差一人,怎麼辦?」

  盧智伸手朝遺玉邊上一指,「小虎也去好了。」

  「啊?」小胖子程小虎呆呆地把頭從點心盤子裡抬了起來,指了指自己的圓鼻子,「我去?」

  封小姐一愣,隨即紙扇在手心一磕,笑道,「對啊!就叫小虎子去,幫不上盧大哥忙,就去給別人搗亂好了!」

  「不不不!」程小虎連忙搖著腦袋,擺手道:「我不成,我、我可是連一首詩都背不好呢!我真不成!」

  封小姐圓圓的眼睛瞪了他一下。「我當然知道你那點水平,又沒讓你去拽文,就是去搗亂,知道不——盧大哥,我說的對不對?」

  盧智笑而不答,反扭頭對小口品茗的遺玉道:「可是說的你迷糊了?」

  遺玉一直默默地觀察著他們的互動,能隨便開玩笑又說話這樣沒有顧忌,三人之間顯然不是普通朋友,正在暗自猜測他們話中的含義,被盧智這麼突然一問,略一思索後,答道:

  「有些不明白。」其實她大概是聽懂了,盧智邀請了四個人,想擇一個同他們一起入宴,可是人都沒來,顯然是有人在背後做了手腳。

  那封小姐的話則證明了她的猜想,這中秋宴會上的人分了三派,除了盧智他們,另外兩派人是準備各自捧了一個人出彩的,一派同長孫嫻肯定有關係,就是不知道另一派是何人,還有盧智他們這幾個人是否也打算齊捧了一個人出來。

  她答完之後,盧智沒接上話,封小姐就先開口了,遺玉一進門便注意到,她看著自己的眼神似是在笑,可其實卻藏著對陌生人的疏離。

  「盧大哥,這都中午了,大家也都餓了。不如咱們先去吃飯,這附近有家館子不錯。」

  盧智扭頭看了遺玉一眼,見她眼裡並沒露出什麼不滿之色,才點頭道:「好,那咱們先去吃飯。」

  「大哥,那我就先回學裡去了。」遺玉心思細膩,自然是察覺到了封小姐不願意讓她知道過多。

  盧智眉頭輕皺,但看見她眼中露出的堅持之色,還是應道:「好,那你先回去吧,下午下學我去接你。」

  「啊,我、我送盧小姐回去好了。」遺玉剛起身,一旁的程小虎也站了起來。

  封小姐瞪著他道,「送什麼送,誰讓你回去了,跟我們一起吃飯去,還有事交待你呢。」她話一出口,屋裡其他四人臉色都微微一變。

  程小虎卻是對著她乾乾一笑,而後扭頭對著盧智道:「盧大哥,我、我下午要交的課業還沒做完呢,有什麼事情,你晚上再給我講,我今晚住乾院去。好不好?」

  「好,那你們就先回去吧。」

  得了盧智的應准,小胖子嘿嘿一笑,在遺玉向他們眾人告辭後,跟在她後面出了雅間。

  兩人出了雲淨茶社,遺玉只顧著想那宴會的事,並沒注意到同行的程小虎時不時偷偷瞄上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直到走到國子監門口,小胖子才吱吱唔唔開了口,「你別生氣啊,雅婷姐說話就是那個樣子。」

  遺玉想了半晌才明白過來他是什麼意思。扭頭看著只比自己高上一點的小胖子,笑道:「你是說封小姐嗎?我並沒有生氣。」

  頭一次見面,人家既沒罵她又沒打她,不過是態度上有些疏離,還不值得她為這點小事生氣。

  程小虎見她對著自己露出笑容,臉上忍不住就有些泛紅,「我看你不說話,還以為你是在生氣,我不高興的時候就不喜歡說話,要是、要是有點心吃,我過一會兒就不生氣了。」

  「哈哈……」遺玉正側目看著他白胖的小臉,聽了他的話,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小胖子挺有意思的,難怪長地這麼圓嘟嘟的,她想到剛才在茶社,他的嘴好像也沒使閒過,他們不過是聊了不大一會兒,那茶桌上的兩盤小點心就成空盤子了。

  遺玉露出這並非是客氣,而是發自內心的笑容後,眼梢處那抹弧度更是明顯,一張小臉霎時變得嬌俏十分,由於離得近,程小胖子很清楚地把她帶笑的模樣看進了眼裡,肉嘟嘟的兩腮頓時燒紅了起來。

  程小虎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指尖一燙,連忙把臉扭了過去。

  遺玉已經看見他臉紅,又見他一語不發地撇過頭去,還當是自己的笑聲氣惱了他,忙收了笑容,略帶歉意地說:「對不起啊,我不是在取笑你。」

  「嗯。」小胖子的腦袋仍在扭在一邊,聲音悶悶的。

  「你生氣啦?」

  「沒有。」回答的很快,但聲音仍舊很悶。

  遺玉只當他的確是生氣了,心裡歉意更多一分,人家好心安慰自己,她竟然還笑話人家。換了自己怕也是會覺得不高興。

  「你這會兒要是不生氣,下次我帶點心給你吃,好不好?」

  程小虎這才把頭扭了過來,白胖的小臉上一對漆黑的眼睛珠子隱隱有些發亮,臉上仍有些餘紅,哼唧了一會,才出聲問道:

  「真的啊?」

  遺玉忍著笑點點頭,「真的。」前天沐休就沒有回家,下次沐休一定回家去,草莓也熟了,摘些做個小點心什麼的,還是難不倒她的。

  這程小虎十有八九就是她猜的那個,沒想到那三板斧程咬金的兒子竟然會是這個樣子,模樣長得像塊白面團也就罷了,性子也單純地讓人一目瞭然。

  「謝謝你啊,」程小胖子伸手摸了摸後腦,「你跟俊哥說的一樣好。」

  遺玉嘴角一撇,剛才在雲淨茶社初見時候,就聽他說過盧俊的名字,這會兒又聽見,便順口問道:「我二哥都跟你說我什麼了?」這個盧俊,原來不只是在高陽面前碎嘴。

  程小虎一時來了勁頭,張嘴便道:「俊哥跟我說的可多了,說你字寫的漂亮,繡花好看,腦袋很好使,性子也好,做的點心又好吃,人也——」說到這裡,他連忙閉了嘴,把「漂亮」兩個字嚥回了肚子裡面。

  遺玉正津津有味地聽著盧俊眼裡的自己,見他突然卡殼,遂問道:「人也怎麼?」

  「啊!人也、人也……人也豪放的很!」程小虎結結巴巴了半天想想不出詞來,差點急死,腦袋裡忽然閃過平日別人誇獎他爹的那些個詞兒,連忙撿了一個給續上去。

  遺玉嘴角微抽,豪放,這是形容小姑娘的麼?

  兩人這會兒已經走到了宏文路口,程小虎怕她再問,忙對她道:「我、我回太學院去拿東西,咱們改日再見啊。」

  小胖子說完話便一溜煙地跑了,剩下遺玉站在原地,腦子裡想著回去該怎麼給盧俊補補文化課,這形容詞是可以亂用嗎!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三章 父女

  皇城承天門

  一抬四人肩輿從宮內而出。在盡車止馬的皇城裡,除了皇室能夠出行不靠兩條腿的,五根指頭數得過來,守門的禁衛軍只在這肩輿路過時候微微躬身,沒人想著去攔,坐在肩輿上那人是看著眼生,可走在肩輿一旁陪著那人說笑的,卻是這皇城裡的禁衛們沒一個人不認得的。

  一身官員常服的虯髯男子手裡捧著一卷明晃晃的聖旨,走在肩輿旁邊,低聲跟那上面坐著的白髮老者說話。

  「嘿嘿,義父,皇上還是挺夠意思的啊。」手裡捧著聖旨的程知節很是得意,他義父本就有著國公的勳位,再加上這旨上的賜封,留在長安敢不給面子。

  盧中植沒有應他,雖是坐在肩輿上,身形仍是板地直挺,雙眼直視著前面的大敞道,聖旨——那些個賜封是個什麼意思他很清楚,當年他會拋了一切離開長安助皇上保權,圖的就不是那些無用虛名。

  權欲之心哪個男人都有。可是他已經老了,儘管身子還健朗可到底是活一年是一年,有些東西就看的更淡,但現在不一樣了!

  他盧某人現下有孫子,有孫女了!就算不替自己打算,也要替那些孩子們著想,一想到他苦心經營十數載,到頭來連自己的骨血都保不住,他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不能瞑目!

  那幾個孩子都是極好的,不愧身上是留著他們盧家的血,既然那個他們有心,不論怎麼著,在斷氣之前他也得給孩子鋪好路,看著他們穩當了才行!

  「義父,您還是先來我府上住下可好,皇上賜的宅子,我派人去給您修整好您再搬進去也不遲。」

  「不了,為父這幾日還有事要辦,先前囑咐你那些話,也可不許忘了。」

  「唉!」

  肩輿路過尚書省附近,幾名準備回家用飯的官員見到他們這一行,雖不認這輿上之人,一愣之後即立在路邊恭敬行了禮。

  盧中植輕輕點了點頭,眼睛裡的神色很是冷淡,若不是皇上開了金口,他是不願意剛露面就出這個風頭的。這皇宮裡的眼線比起外面的更是雜亂,這會兒已近中午,想必不少人吃完午飯就能接到信。

  龍泉鎮盧宅

  盧氏早起就上了自家山麓下面那塊林子,到了近中午才又回到鎮上,因後院草莓熟了,她順路在雜貨鋪子裡買了兩隻搪瓷罐子,準備回去澆些糖汁醃著吃。她同街上幾個熟人紛紛打了招呼,又聊幾句閒話,才拐進自家院子所在的巷子。

  巷口停了一輛馬車,她只是瞥了一眼就認出這車式是長安城裡的樣式,心中頓時一喜,只當是她那一雙兒女回來了,前幾日沐休她本來高高興興地準備了點心和菜式等著兩個孩子回家,可是卻被雜貨鋪子進貨的活計告知兩人有事不能回來,很是沮喪了兩日。

  盧氏臉上帶著笑走進了大開的院門,一手掀開了簾子,嘴裡說道:「怎麼今兒回——」

  「啪噠!」盧氏手裡的布袋摔在了地上,裡面裝著的兩隻罐子應聲而碎。

  不大的客廳裡,只有三個人,一個是正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那裡的小滿,一個是微微垂頭立在牆邊手抱劍鞘的青年人,還有一個滿頭白髮的老者,端坐在正對著屋門的椅子上。

  見到她進來,小滿慌忙迎了上來,湊到她身邊低聲道:「夫人,這個老爺爺說他是您爹。」

  盧氏臉上仍然保持著呆愣的表情,聽見她說話也沒有任何反應,一雙眼睛有些飄忽地看著那座位上的白髮老者。

  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盧中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立在門口的盧氏,面上繃地死緊,心中卻是翻江倒海一般。

  十三年了,他有整整十三年沒見過這個小女兒了,這個性子最肖他,又向來最受他喜愛的小女兒!

  誰又能想到,當日那一封斷絕書,竟會讓他們父女相隔十三年,讓他這孩兒吃了整整十三年的苦!

  「嵐娘,你、你還認得爹嗎?」盧中植聲音沙啞,略帶顫抖的音調,透漏著這說話心中隱藏的擔憂。

  隨著一聲「嵐娘」,盧氏眼眶中蓄滿的淚水終於忍不住滾落了下來,她看著老者略帶緊張,又有些發紅的眼眶,張了張嘴想要說話,可是卻半個字也吐不出來。

  盧中植見到盧氏不答話,只是站在門口用一雙極肖他的眼睛緊緊地盯著他,一時間又想起了這陣子他派人去查探來的消息。

  他這從小慣養起來的女兒,竟是做了近十年的農婦,守著幾畝地過活,靠著賣手工活計度日,還差點被個地方上的舉人給搶了去——

  「嘎嘣」一聲,盧中植大掌緊握的扶手在他的猛然發力下斷裂開來。一張鷹眼中泛著寒光,他視線停在盧氏臉上,臉色又不好看,盧氏見他這樣子,臉色頓時發白,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

  她還清楚地記得,十幾年前疼愛她的爹爹,是怎樣漸漸對她視而不見,又在最後一面時那般憤怒地同她夫家斷絕往來,她還記得她爹那時候的眼神,正是如同現在一般,憤怒而無情。

  她不知道她爹怎麼找到這裡來,剛才聽到老爺子喚了她閨名一聲,心中還隱隱有了一絲期盼,可見到他現下的眼神,卻是半點沒了剛才的怔仲,她怕,她怕那三個可憐的孩子再受牽連。

  盧中植見她這模樣就知道是被自己嚇著了,連忙收了臉上的陰冷,心中一苦,枴杖一撐地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拖著腿走到盧氏身邊,緩緩也蹲了下來。

  他將枴杖放在一邊。一手撐著地,一手有些發顫地搭上盧氏的肩膀,儘量讓語氣放地柔和一些,「嵐娘,你這是怎麼了,我是爹啊,你認不得我了?」

  盧氏身體瞬間僵硬起來,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對她溫聲細語的人,是她爹爹嗎,是那個一聲充滿寒意的冷哼後。就再也不願意見她一面的爹嗎……

  「唉,」見她仍是一語不發,盧中植沉聲嘆了一口氣,扭頭對著靠牆站立的青年道:「帶這小丫頭出去。」

  那青年遂朝立在盧氏一旁正發呆的小滿伸出了手。

  「別動我!你們到底是——」青年伸出兩指在小滿脖頸下點了兩下,一臂夾著小姑娘就從客廳後門進了院子裡去,又將門從外面關上,這下屋裡就只剩下了這對久別重逢的父女。

  在後院當了小半個時辰的小滿,因為既不能說話又不能動作,一張小臉憋地通紅,時不時地聽見廳中傳來盧氏隱隱約約的哭聲,更是使勁地瞪著那個蹲在花圃旁邊觀察草莓的青年。

  在說客廳裡,盧中植看著跪在自己膝前小心翼翼地碰著自己左小腿的盧氏,眼眶發熱,他以為這女兒要很難才能原諒自己,卻沒想到在發現他一條腿殘疾後,這孩子就脫口喊了他「爹」。

  之後他又將當年事情的原委細細與她講了,她卻問也沒問那姓房的小子的事情,臉色在震驚和苦澀中翻來覆去一陣變化,最後痛哭了一場,才又跪在他身前。

  「好了,我又不是不會動了,不過是一條腿不利索。」盧中植伸手把盧氏扶了起來,讓她在自己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孩子,你哭也哭了,氣也氣過了,給爹一句明白話,你可是原諒了爹?」

  盧氏拿出帕子抹了抹臉上的淚痕,苦笑道:「爹,您瞞得我好苦,孩兒若說心裡半點也不在意那是假的,三個孩子跟著我過了十來年的苦日子,我那玉兒更是白白做了四年的傻子,這一路走來,卻比我過去活的二十多年吃的苦頭多上幾十倍不只……可是我現下卻只想著那幾個孩子平安高興就好。」

  盧氏十八歲才出閣,她家中上面有兩兄一姐,由於長相和性子極肖盧中植,從小就受父親喜愛。後來嫁給了父親至交的兒子,日子也算和樂。只是因為摻合進了當年安王和太子的黨爭,才陰差陽錯被兩家當成了棄子。

  盧中植點點頭,知道盧氏肯叫他爹,那就算嘴上沒說明白,心裡也是認她的,在感動之餘,又聽她提及了那幾個孩子,臉上也露出一絲笑容來。

  盧智和盧俊,原名是房遺直和房遺愛,可這智和俊兩個字,卻是他親自給取的,當時他那老友死後,盧氏剛懷上孕,他還隨口提過若是生個女兒,那便叫個遺玉好了,沒想到正幾個字,最後卻成了他孫兒們現在正兒八經的名字。

  「那三個孩子都是好的,孩兒,你不虧是爹親手帶大的,一個婦人竟是養了兩個孩子進到那國子監裡去上學,別人家誰有這樣的閨女!」

  盧中植閉口沒有談房家的事情,當年安王勢大,外表中立的房家其實和盧家一樣都是當時還是太子的皇上一派的,太子暗派了房玄齡到暗投安王,包括他在內也只有三個人知道。

  安王野心勃勃,因為帶了數年的兵,又久經沙場,心性既有軍人的豪爽,又有陰暗的血腥一面,房玄齡雖然做的真切,可是他一開始卻只是信上三分。武德五年,安王把房玄齡投靠他的事情擺到了明面上,太子一系的盧中植不得不對外做出與其斷交的樣子。

  若是兩家只有這父輩的交情在也就罷了,可是好死不活的,盧中植的女兒竟然是房玄齡的嫡妻。安王會怎麼想,太子一派的鐵桿的女兒,竟然是自己手下一員大將的大老婆,還是育有兩個嫡子的,怎麼能讓他放下心來。

  房玄齡的確是個很有才幹的人,不只幫安王出了不少招納民心的主意,還幫他招攬了一批朝中極有能力和財勢的官員,但就是這樣,才更讓安王不放心,甚至在盧氏初懷孕那陣子,派了幾個人打過害她性命的主意。

  這種情況下,房盧兩家不得不表態,但也只有兩種方法,一種就是房玄齡休了盧氏,兩家關係就冷了,可兩個嫡子總不能也扔出門去吧。

  另一種方法,那就是盧老爺子公開同房家鬧翻,當時的情況容不得人多加思慮,多一天,安王的疑心就重上一分,於是在武德五年,安王有意將房玄齡成了他籬下之人的事情抖摟出去後,盧中植便順勢在眾人眼中上演了絕交的一幕。

  盧中植的性子耿直,是朝中之人眾所周知的,太子繼位是上應祖宗規制的,他為了太子同自己親女婿鬧翻也算是清理之中。

  可是安王在兩家鬧翻之後,只是放下了一半的心,仍然派人監視著兩家的動向,因他不能常駐京城,便在離京之前生了帶走個別京官子嗣的想法,房玄齡既是他奪嫡大事之中極其重要的一環,當然也少不了他。

  於是,盧智就暗地裡被劃上了那份作為質子的名單,盧中植得了消息之後,便咬牙又出了釜底抽薪的一手——斷絕書,這個年代的親朋好友之間的斷絕書,是極其厲害的一種紙箋,一些大家族,只有懲罰那些作惡多端又謀財害命的族人才會寫了這東西出來的。

  果然,斷絕書一出,安王既對房玄齡至少有了七成的信任,這七成也足夠房玄齡在安王一派站穩了腳跟,饒是一個帝王,對他最親信的臣子和妃嬪怕也存著三成的戒心的。

  盧中植寫了那斷絕書,本就是障人耳目的,那時京中四處都是眼線,半點蛛絲馬跡也能讓人看出不對來,於是他便狠了心,信出之後,再沒見過自己女兒,他雖沒和房玄齡聯繫,卻知道自己那個女婿是可以理解他的意思的。

  後來沒過多久,他就離了京,隱姓埋名到了南方,拿著盧家幾輩積攢下來的家業開始四處招兵買馬,為日後的奪嫡之戰做打算。

  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就在他離京半年後,接到了他女兒從房家逃走的消息,再得知了事情的具體經過後,他只恨不得帶著人馬殺到京城去把房府給抄了去,可冷靜下來後,就在四處招兵買馬的同時,大江南北地開始找起了自己的女兒。

  怎奈老天就像是在懲罰他當日所為一般,髮妻因為最疼的小女兒生死不明,日日垂淚終成了瞎子,而他也在一次意外中,摔斷了腿,而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更是膝下半個孩子也沒有生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4:0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四章 盧氏的堅持

  盧氏能這麼簡單就原諒了盧中植當年迫不得已的絕情,是很多原因拼湊在一起的效果。從十幾年前房盧兩家遭逢變故,她從房家帶子出逃的時,對她爹也是有過怨恨的,尤其是在生下遺玉又發現她是個傻子之後,對那些害的他們母子淪落之人的恨意更是漲到了極點。

  可是隨著遺玉腦子變得正常,一家人的日子越來越好,以往種種雖不能全忘,可她也不再執著於恨念。子女平安,又都懂事聽話,作為一個母親,所求不過如此,只有在偶爾回顧往事的時候,她才會覺得心中刺痛。

  盧氏是十八歲才出嫁的,雖然盧中植是個嚴父,可他對待她與其他三個孩子相比卻是慈多於嚴,生恩養恩,合在一起,這十八年的父女之情也不是怨恨能夠抵消的。

  且他當年並沒有直接傷害到盧氏母子,盧中植在得知她失蹤之後,足足尋找她至今。又因此斷了一挑腿,她心中本就不多的怨,也被他的行為所感動,雖不能將事情完全看開,可卻是願意認他這個爹的。

  「爹,您是怎麼找到我的?」盧氏冷靜下來後,才想起問這個問題。

  盧中植微紅的眼中露著笑意,「當年新皇登基後,我雖辭官遠走,可在京城還是留有鋪子的,你可還記得盧正那小子,他誤打誤撞見著了我那孫女的荷囊,認出上面咱們自家獨有的標記,之後爹得了消息,就帶著你二哥二姐進京查探你們的消息。」

  只要有了線索,對他來說找人很是容易,可難的卻是連線索都尋不找,十三年前因要做戲給安王看,他便沒敢多在京中留人,卻不想接到女兒不見之後,已經是離事發過去了兩個月。

  盧氏聽了他的話,有些緊張道,「您見過那幾個孩子了?」

  盧中植嘆了一口氣,道:「我還沒有見過,不過你二姐偷偷跑去找了他們一回,嵐娘啊,你是養了幾個好孩子。可是脾氣卻個個似你一般,倔的很。」

  盧氏隨口接到:「那不也隨了您。」這話說完她才覺得有些太過隨意,這會兒雖已經把過去的事情都說開了,可父女倆畢竟相隔了十三年,說話有些放不開。

  「哈哈,對對,隨我。」盧中植臉上卻沒一點不快的樣子,很是高興地笑了兩聲,「嵐娘啊,你跟爹說說,你都是怎麼對孩子們說爹的,你二姐背著我去找人,卻被你那一對兒女給氣哭了回來,只說是他們不認她。」

  盧氏一愣,「女兒也沒同他們講太多,俊兒和智兒是知道您當年給女兒寫了斷絕書——呃,」她有些尷尬地頓了頓,「玉兒則是根本不知道這事情,只當是您辭官以後就不知去向了。」

  盧中植眉頭一皺,「你跟那倆小子講了爹給你寫斷絕書的事情?」

  盧氏臉色有些古怪,「不是女兒說的。是、是盧智小時候自己翻出來的。」

  那封斷絕書她一直保存著,就算從房家出逃也沒忘了帶在身上,雖說斷絕書一出,恩斷義絕,可是被斷絕書劃出族譜、罰出家門的,只要族長願意親自開壇祭祖收回那書箋,那就能夠挽回,儘管當年她被親情拋棄,卻未嘗沒有保存著一絲微弱的希望。

  「你還留著那東西?」盧中植心中一震,他只當這女兒當年恨他,肯定早就把那東西撕成碎片了,「如此正好,也省的爹再去造一份,等下你就去把那東西尋了出來,晚上跟爹回長安去,明日一早爹就開壇祭祖。」

  「爹?」收回斷絕書的事情,可是只有族長才能做的,他們盧氏一族早就在盧中植這最大的一系遷出長安後沒落了,現下也不知道正本的族譜在誰手裡。

  盧中植捋了一下白鬚,道:「不必多慮,你叔公當年是同我一起走的,後來他老人家仙逝,族譜就傳到了我手裡,現下既然找到了你們,自然是要重新編進族譜裡,還有我那三個孫兒,咱們盧家的骨血可不能外流。」

  自他探得盧氏給三個孩子都改姓為盧後,心情很是激動了一陣,他那兩個兒子不爭氣。可他閨女卻是一下子就給她養了三個好孫兒出來。

  盧氏聽他這麼說,心裡卻有種說不出的滋味,她本人是想歸族的,可是她還有三個孩子,想到盧智對她娘家的態度,她也不確定他們知道這事情以後,是否願意回本家,若是不願意,她是不可能去強求的。

  「爹,這事情,還得讓我和幾個孩子商量商量。」盧氏咬咬牙,還是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盧中植臉色一繃,「你是他們親娘,這認祖歸宗本就是該你這做娘的做主,難道他們不同意,你們就不回家了?」

  作為一個士族大家的大家長,盧老爺子是威嚴慣了的,他雖然心疼女兒和孩子們,可是卻也有著他的堅持,這認祖歸宗的事情,他已經盼了十三年,多一天,他都等不下去了。

  盧氏見他爹來氣,也斂了神色,堅持道:「爹,只有這三個孩子的事情,我是半點也不能勉強。」

  「哼!」盧老爺子冷哼一聲,繼續板著臉。

  父女倆剛才還都和顏悅色,只是一句話不合,就開始大眼瞪小眼起來,盧氏性子是比前些年溫和許多,可骨子裡還是拗的很。

  半晌後,先敗下陣來的卻是盧老爺子,「唉,好了好了,這麼些年沒見,你還要給爹臉色看,不就是要看看那幾個小的怎麼說麼,那爹就再等等。」

  盧氏見他先鬆口,驚訝之餘更多的卻是真切之感,記憶裡那個已經同她走的很遠的父親似乎真的已經回來了。

  這麼想著,她神色也緩和下來,「您放心,我那三個孩兒都是深明事理的,只要把事情與他們講清楚的,他們肯定會想通的。」

  盧老爺子還能說什麼,只能有些無奈地點點頭,他實在虧欠這個女兒太多,狠不下心來去為難她,只是據他所知,他那大孫兒似乎是對他們頗有成見,就怕到時候這認祖歸宗一事沒有想像中容易。

  兩人達成了共識,盧氏才有心思問別的,「對了,爹您在京裡還留著鋪子麼,當年你們遷走後女兒還找了一陣子,咱們家原先那些鋪子不是變賣了就是空的。」

  盧中植苦笑一聲,「我的兒啊,那時爹是要到江南去給皇上拉兵馬去,自然是要大把的銀子,多數產業都抵成了錢財,就留下那一間鋪子也是改頭換面,瞞著安王眼線的,你又怎麼能尋到。」

  盧氏聽他這麼說,只當是本家已經沒落,又想到當初長安城的鐘鳴鼎食,心中微澀,看著眼前滿頭白髮的老人,溫聲道:「爹,女兒現下手裡還有不少銀子,等下就取了給您。咱們今後日子也會越過越好……」

  盧中植臉色有些怪異地看著盧氏輕聲安慰他,雖然心裡是挺舒坦的,但似乎他這閨女是誤會了什麼,「嵐娘,我要你的銀子幹嘛?」

  盧氏只當是她爹不想讓她知道自家的窘境,「您就別瞞我了,您跟女兒說句實話,咱們家是不是只餘京中那一間鋪子,別的都沒有了?」

  盧中植眉頭一皺,「誰跟你說的,咱們盧家再沒落也不可能淒慘到那地步。」

  盧氏一怔,「您不是說當年咱們的家產都變賣了麼?」

  「哈哈,傻孩子,你只當咱們家是只進不出的嗎,那要你兩個哥哥有何用處,你也不想想,若是財力不夠,爹還怎麼打探你們母子的消息。你放心,咱們在京的產業雖不多,可爹昨日才面聖過,皇上在京城給我撥了宅子,京外也劃有良田,絕對餓不著你們母子。」

  盧氏臉上一紅,隨即有些驚訝道:「您見過皇上了?」

  「嗯,自你出事後,爹也只回過兩次京,一次是安王篡位之時,爹帶了兩萬兵馬圍了這長安城,一次就是六年前,得了你們在京城的消息,不過可惜尋錯了人,這第三次爹回來卻是真的找到了你們,也不打算走了,爹雖有國公的勳位在,官職卻都是辭了的,自然是要向皇上討個旨意。」

  盧中植這麼對盧氏解釋,可是他仍有話沒有說出口,他雖在京城只留有一兩處暗樁,可卻都是一等一的密探,幾日內就把盧家兄妹在京城所遇的事情查了個七八成,在痛惜兩個孩子吃苦之餘,更多的卻是驚訝。

  盧智憑著一己之力在那藏龍臥虎的國子監裡紮穩了腳跟,短短三年就暗自結交了不少勢力,周旋於幾派之間暗自謀劃了幾起大事,雖不是片葉不沾身,卻也沒讓人抓住過把柄,遺玉作為一個小姑娘,更是心思細膩沉穩,又才學兼宜,比起男子也不遑多讓。

  只是他們到底是無權無勢,已經被扯到了某些事情中無法脫身,他這老頭子若是再晚上個一年半載地找到人,不知這兩個孩子又要受多少罪。

  「嵐娘,你今晚就跟爹一起回長安可好,早些找了那幾個孩子說清楚,也免得爹日夜都記掛著這事。」

  盧氏點點頭,而後一拍額頭,「爹,俊兒可是在家裡住呢,這都中午了還沒回來,我喊小滿去尋他。」

  「好。」盧老爺子來前已經得了信兒,知道有個孫子是在家中的,這孫子雖不如另外兩個打眼,但據說是個好武的,到也對了他的胃口。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五章 最後的白帖

  那邊盧老爺子同盧氏父女已經相認。同一時間剛吃了午飯回到坤院的遺玉卻在發愁,不是為了讓她頭疼的數術課業,也不是為了到了這會兒仍然時不時找上門讓她引見盧智的同學,而是因為剛才守院僕婦轉交給她的一件東西。

  平放在桌子上的是一隻五寸長且散發著淡淡香氣的檀木盒子,盒中端端正正躺著一張兩寸寬窄的精白木片,比尋常紙張要厚上一些,四周漆有金彩,上面用著極其飄逸的字體寫了兩列字,一列書「國子監書學院盧遺玉」,一列書「八月十五戌時魏王府」。

  她伸出兩根手指把這薄薄的木片捏了出來,又看了一會兒,想要說服自己這不是那傳說中的魏王中秋宴會的帖子,可事實卻是,手裡這東西怎麼看怎麼像這幾日被炒的火熱的宴帖。

  「唉。」她忍不住又嘆了一口氣,夜宴什麼的,她實在是已經過敏了。

  「小姐,你怎麼了?」陳曲站在一旁看著,遺玉盯著手裡那塊木片看了至少一刻鐘,一會兒皺眉一會兒嘆氣的,她忍不住出聲詢問道。

  「沒事,」遺玉把那白色的木片重新放回檀木盒子裡。揣進袖袋,「小曲,我出去下。」

  她覺得還是去問問盧智好了,明日就是八月十五,開宴前一日,她莫名其妙地收到這宴帖,怎麼看都不像是件好事。

  到了乾院讓守門僕人進去喊人,遺玉站在院門外等候,低著頭看著地上的青石板路面,腦子裡還在不住地想著這帖子的事情。

  「盧小姐。」

  遺玉抬頭看見站在自己身前三步處的杜荷,點頭應道:「杜公子。」這杜荷自從小黑屋事件後,一直對她都很客氣,雖有幾分自來熟卻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你這是在等盧公子吧?」

  「嗯。」

  「我正有一事要找盧小姐,最近我寫字頗有些不順,想到上次書藝課上先生讚了你的課業,想借來觀摩一番,可是方便?」

  杜荷笑容很是溫和,長相雖不若杜若瑾那般鐘靈俊秀,可是也有他哥哥的三分氣質在,一笑之下更是像了五成。

  遺玉只是想了想,便應下了,不過是借篇課業去看,她每日至少都練上三五張,也不是什麼稀罕東西。

  見他答應,杜荷便沒多留,轉身進了坤院,正好與剛從裡面走出來的盧智打了個照面。兩人只是點頭一禮便錯過身去。

  「怎麼了?」吃了午飯回院後,他本準備小憩一下,可還沒剛寬衣躺下,他小妹就找了過來。

  遺玉伸手扯了盧智的袖子,把他拉到了附近偏僻的牆角處才開口。

  「哥,你那紅帖是什麼模樣的?」她尚存著僥倖心理,盼著那盒子裡的宴帖不過是誰在藉機捉弄她。

  盧智直接從袖袋裡面抽出了一張兩褶的品紅色的紙箋遞給她,遺玉接過仔細看了,臉上漸漸有了笑意,這紅帖子雖然做的華麗,金邊銀邊也鑲了不少,可是跟她收到的那木片可是沒什麼類似之處,就連上面寫的字也不大一樣。

  遺玉嘿嘿一笑,把帖子又遞給他,「給,沒事了,我回去了啊。」她就說嘛,這次宴會這般重要,怎麼臨門了又發了一張出來,若是她信了,到時候跑到王府去赴宴,指不定因為拿張假帖子去濫竽充數被人抓了起來。

  她轉身要走,卻被盧智一手又勾了回來,「怎麼做事不清不楚的,說說,為何好好地要看這帖子?」

  遺玉輕嘆一聲,一邊嘀咕一邊從袖袋裡掏出那隻檀木盒子遞給盧智,「也沒什麼,就是有人托僕婦轉了這東西給我,造的還挺像那麼回事兒,我差點就信了,你說這是誰出的點子,弄個假帖子給我,介時——」

  她剩下話沒出口就被盧智打斷,「這是魏王府此次發下的白帖,是真的。」他們這邊有三個收了白帖的人,這白貼上的字跡他一認便知真假。

  遺玉微微張著小嘴,半點才擠出來兩字,「真的?」

  盧智點頭,隨即皺眉道:「怎麼這個時候又發了白帖,還是發給你的,雖說已經發下的二十三張白帖也有三名女子,但那些都是長安城裡有名的才女,怎麼也輪不到你啊。」

  遺玉聽前面的話還在點頭,到了後面卻是輕輕翻了個白眼,她當然知道輪也輪不到她,但是也不用這麼直接地說出來吧。

  於是她忍不住酸聲道:「大哥,除非是這書學院裡還有一個叫盧遺玉的,不然怕就是你小妹我了。」

  盧智也不在意她的怪聲怪氣,把帖子放在盒子裡遞給她。「收好了,明日同我一齊赴宴。」

  「啊?」

  盧智眉毛一挑,「怎麼,不想去?」

  「自然是不想去的,你說這與宴的人都是魏王親選的嗎,怎麼好好的把我也給算上了。」

  盧智眼神一閃,解釋道:「也不全是,一些提前十日收了帖子的應該都是殿下親選,大多數都是宴會前五日收了帖子,像你這種前一日收到的我也是第一次聽說……好了,帖子都收了想這麼多也沒用。」

  「我還是覺得不對勁,」遺玉嘴巴一撇,嬌聲道:「大哥,不去不成麼,就當我沒收到行不?」

  面對她難得一顯的撒嬌,盧智眼皮子都不帶眨的,淡淡看著她,反問道:「你說行不行?」

  遺玉臉色一垮,她當然知道不去不成,一個公主的夜宴都推不了,現下可是一個得勢皇子辦的宴會,又是專門指名道姓地給她正式下了帖子。

  「好了,」盧智伸手一掐她皺起來小臉。「陪大哥一起去不好麼,這中秋宴去年我也去過一次,還是很有意思的,到時候你也不用做什麼,魏王府不比高陽的宴會上,沒人敢放肆的。」

  遺玉把這事情在心裡想了一圈,抓不住苗頭,聽盧智這樣安慰她,又想起昨日中午在茶社的事情,心中頓時一定,當下對他道:「既然肯定要去了,大哥就把你們昨日計劃的事情與我講了吧,到時我也可以幫幫忙。」

  哪知他卻搖頭道:「不用,你到了那裡只管觀景賞月就是,中秋宴上沒那麼多規矩,氣氛倒是輕鬆的很,也沒人強求你做什麼。」

  遺玉沒想到他會拒絕,疑惑的同時心裡也有些許的不舒服,覺得自己好像被他排除在外了。

  不過這點不舒服也只是一晃即逝,盧智的事情她向來不會過多干涉,如果他有需要幫助的地方她是不會拒絕,可如果他拒絕了自己的幫助她也不會強求。

  「好吧。」

  見她應下,盧智臉上也有了笑意,遺玉卻不知為何,心裡隱隱約約有種奇怪的預感,這宴會一定不會如她大哥所說那般輕鬆的。

  傍晚,坤院的守門僕婦前來敲門,中午才收了白帖的遺玉這會兒見了僕婦就想皺眉,生怕她再給自己帶來點什麼稀奇古怪的東西。

  「盧小姐,宿館後門有人找。」好在這回僕婦只是來傳個口信。

  遺玉將手中書卷放下,心裡疑惑這個時間會是誰來找她,「說是什麼人了麼?」

  「沒說,是門房的人來傳的話。」

  「嗯,我這就去。」

  出了門的遺玉還在猜測著來人,快走到宿館門口卻見對面乾院方向走過來一個人,等到近的看清面孔,兩人相視一眼,同時張口道:

  「有人找你?」

  問完皆是一愣,而後一起轉身出了大門,夜幕落下,在門上四盞燈籠照應下,兩人一眼便看見站在街對面馬車邊上的人影,連忙迎了上去。

  「娘!」

  「娘您怎麼來了?」

  馬車邊上的人正是才從龍泉鎮趕來的盧氏,將近半個月沒見面,她一邊應著一雙兒女,一邊伸手拉著兩人接著不遠處光亮上下打量了一番。

  「娘找你們有事——玉兒,我瞧你怎麼瘦這麼多?」盧氏皺著眉頭,伸手摸著女兒的小臉。

  遺玉因十天前經歷了那場險境。連喝了兩日苦藥之後幾日吃飯就有些食不知味,這會兒是在夜裡,看起來的確很是清瘦,不過這個中原委盧氏是半點也不知道的。

  「娘,我都十幾日沒見您了,當然會瘦,看來得讓哥給您畫個像,女兒隨身帶著,也好過想您想得飯都吃不下去了。」遺玉有些委屈地道,伸手摟著她娘的腰,把小臉埋在她胸前,對於盧氏她從來是不吝嗇撒嬌耍賴的。

  這話雖然是誇張,可盧氏聽了卻舒坦,眉眼都是笑,一手輕輕在她背上輕撫,嘴裡卻打趣道:「合著你餓瘦了都是娘的錯。」

  「可不是嗎。」

  母女倆黏糊起來沒完,盧智在一旁張了幾次嘴都沒找著插話的機會,於是輕咳了一聲打斷她們的親熱,「娘,是什麼事需得您這麼晚跑來一趟?」

  盧氏臉上笑容一頓,又輕拍了兩下遺玉的背把她推開,來回在兩人臉上一掃,「咱們上車說吧。」

  「嗯。」

  盧智一手撩開車簾,伸出另一隻手打算先扶盧氏上去,餘光在車中一掃,雙目陡然眯起。這車廂不比往日龍泉鎮上的馬車,很是寬敞,車中兩角各掛著一盞泛著黃光的吊燈,車裡坐了一個人,一個滿頭白髮的六旬老者。

  「大哥?」遺玉站在馬車一側,並沒看見車裡的動靜,見盧智頓住不動,出聲喊道。

  盧氏卻有些緊張地看著自己兒子的表情,見他一鬆手又把車簾放下,忙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智兒,咱們先上車,好嗎?」

  盧智扭頭看著他娘夜色下有些模糊不清的臉,眼睛裡閃過一些莫名的情緒,「好。」他伸出手來再次將簾子掀開,然後扶著盧氏坐了進去。

  之後轉身對著正待張口詢問的遺玉道:「上車再說。」

  寬敞的車廂裡坐了四個人,遺玉坐在盧氏身邊,聽著正坐上那個一臉嚴肅的老人極有條理的敘述,臉上同盧智一樣沒有表情,可是心中卻如驚濤駭浪一般翻騰了起來,時不時掐一下自己的大腿,以確定這不是在做夢。

  盧中植把當年的事情的經過前後講了一遍,直到他說完,車廂裡才又靜了下來。遺玉垂著頭看不見臉上的表情,盧智則是面無表情地同盧老爺子對視,盧氏來回掃他們兩遍,不知如何開口打破這有些沉悶的寂靜。

  一老一少就這麼對看了半天,盧智有些平淡的聲音才響起,「你說完了?」

  盧中植大概是早料到這孫子難搞,並沒因為他帶著不敬的態度而生氣,「嗯,事實就是如此,外公希望你們能回家來。」

  盧智並沒回答他,扭頭看著盧氏問道:「娘的意思呢?」

  盧氏本來是想著不論幾個孩子認不認得她爹,她都是要認的,可是這會兒被盧智一問,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

  吱吱唔唔了半晌她才答道:「智兒,當年的事情你外公也是逼不得已,你、你……」一個「你」字連說了幾遍,聲音漸漸小了下去。

  「娘的意思是,您打算回去?」

  盧氏抬頭看了一眼她爹,盧中植一時沒控制住,眼睛一瞪,大有她敢不承認就發脾氣的模樣,卻不想被他這麼一瞪,盧氏頓時就來了氣,她本不是什麼藏的住話的人,因為太在意孩子,這會兒又陷入父親和兒子兩頭為難的境地,正感頭疼,她爹又用眼神威脅她,當下一抬頭,對著盧智道:

  「娘聽你的。」

  盧中植差點沒被她氣的背過氣兒去,中午那會兒他已經先見了盧俊,那孩子聽完他的解釋,也只說了一句話——「我聽我大哥的。」

  盧智臉上頓時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扭頭看著盧老爺子。

  可就是這絲笑容落在盧中植眼裡卻不那麼是滋味了,大有種挑釁的意思在,頓時他一張臉拉黑下去,沉聲道:「你們這個家還有規矩沒有,做娘的還要聽小子的話!」

  平日裡盧老爺子要是在家裡這麼發脾氣,兒女和下人們那可是要跪倒一地的,可偏偏這車廂裡的三個人都不怕他,一個一臉淡笑的看著他,一個撇開臉去,一個則低著頭一語不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4:2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六章 你是忠臣

  車內再次靜了下來。盧中植在來前已經做好了打算,若是這兩個孩子不打算認他,就算逼也要把人給逼回去,說什麼也不能讓盧家的骨血繼續在外流落了,雖然擺長輩的架子這招可能會適得其反,但在他看來正是最有效的。

  可是他萬沒有想到,盧智竟然就保持著那隱隱含笑的表情同他對望著,毫不畏懼他那對鷹眼中散發出的凌厲寒光,半點怯色未露。

  兩雙眼睛交接的時間越長,盧中植心中愈是驚異,他對自己的氣勢自然是清楚的很,多年的武修、三十年的官場歷程和十幾年的江湖奔波,一雙眼睛雖不說讓人不敢直視,可在刻意施壓的情況下,卻是鮮有人能經受得住的。

  他經過調查原以為這大孫子就是個長袖善舞的,心機再深沉也不過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卻沒想到這孩子竟然半點也沒有露出懼色,反倒是那抹淡笑落在他眼裡,愈加顯得「譏諷」起來。

  「哼!」眼看氣氛竟然僵持不下,盧中植忍不住冷哼一聲,別看只是一個音節。可是摻雜了內力的的哼聲卻似一道悶雷打入車廂另外三人的心頭。

  盧智終於破了功,眉頭頓時一顫,正低著頭有些跑神的遺玉則直接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驚地渾身一顫,盧氏起初也被嚇到,可她畢竟是熟悉她爹的脾性,這會兒見了遺玉的模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一手摟過自家閨女,扭頭對著仍在釋放寒氣的盧老爹張嘴吼道:

  「您就不能好好說話,嚇唬孩子做什麼!」

  若是放在平時,哪個敢這麼對盧老爺子說話,那絕對是嫌命長了,可偏偏這人是盧氏,盧中植被她這麼一吼,把眼神從盧智身上移到了盧氏懷裡,從進車起遺玉就耷拉著個腦袋,老爺子並沒怎麼看清楚這個孫女,可剛才那一嚇卻把遺玉給驚地回了神,又見她娘發飆,忙仰著小臉輕扯著盧氏的衣襟。

  車裡掛了兩盞吊燈,雖不如白日裡明亮,可也能清清楚楚地把人臉看清楚,遺玉這一抬頭,盧老爺子怒氣還未散盡的雙目猛然瞪大,死死盯著她的小臉。

  「玉兒,嚇到沒?」盧氏伸手在遺玉後背輕輕拍著,語氣很是柔和。生怕剛才老爺子那一下把自個兒閨女駭出什麼毛病來。

  「沒事,娘。」遺玉注意到那盯在身上有些讓人發毛的眼神,視線一轉落在那白髮蒼蒼的老爺子身上。

  盧中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的小臉,兩雙眼睛對在一處,遺玉並沒有被那雙眼皮鬆弛但目光犀利的眼睛嚇到,只是目光中露出一些好奇來。

  這就是她娘的爹,她的外公,在她已知的歷史裡是沒有這個人的,可是這個世上卻有活生生的這麼一號人物,入國子監上學之後她有翻找過一些書籍,雖然信息閉塞,可有些大事還是很好找到的。

  盧中植,當朝開國三大元勛之一,懷國公,太子太保,一時風頭無二的當朝一品大員,只因向先皇陳列安王八大罪狀,被先皇一怒連削三極,後辭官離京,而後不知去向。

  這個人是她在發現了房玄齡就是她爹之前便知道的,當時她只是默默記下了這個原本不在歷史上的人物。畢竟很多信息都不完整,也沒有任何記載說過房家和盧中植是姻親的事情,因此四天前她知道了那死鬼親爹的身份後,並沒有把兩者連在一起想過。

  她雖隱約察覺到十三年前的事情有些不對之處,可卻沒有深想過,剛才聽了盧中植把個中原委解釋清楚,一時間她的腦子就混亂了起來,當年那場奪嫡風暴,原來和他們一家子有這麼多的牽扯,盧氏更是倒霉地成為了男人權利爭奪下的犧牲品。

  對盧家,她在那個自稱是她「姨」的女人找上門後,就已經有些心軟了,說起來,當年房玄齡在內宅之中寵妾滅妻的行為,盧中植是毫不知情,而盧氏後來悲慘的下場並不是盧家直接造成的,因此她現下對盧氏的娘家只有抱怨並沒什麼恨意。

  再說盧中植盯著遺玉看了一會兒,眼神愈發柔和,對著她輕聲問道:「孩子,你就是玉兒?」

  他這一張口就連盧智都有些微訝,老爺子從他們進到車裡,臉色就一直是七分嚴肅三分正經的,說話的語氣也很是凝重的,可這會兒卻讓人明顯感覺到了他態度的親切。

  「嗯。」遺玉很是大方地對他點點頭,這老爺子雖模樣凶了點,可她卻沒多大惡感。

  「像、真是太像了。」盧中植這會兒臉上哪裡還有剛才半分的怒色,伸出一手來,就要去摸她的腦袋。

  一聲輕咳讓他的手伸到一半頓在半空中,發覺自己失態的盧老爺子連忙將手收了回來。又深深看了遺玉一眼,才恢復到嚴肅的神色,扭頭衝著盧智道:

  「不管怎麼說,你們都是盧家的骨血,外公既然尋著你們了,認祖歸宗那是肯定的,斷沒有讓你們繼續流落在外的可能,外公知道你是對當年之事心有不滿,該解釋的也都與你解釋過了,孩子,你不是蠢人,好好想想怎麼樣的選擇才是對你母親和弟妹們最好的。」

  盧老爺子說話的功夫,盧智的眼睛卻沒離開盧氏和遺玉,待他話音一落,才回頭看向他,直直回道:「不用想了,我們暫時沒打算回去。」

  盧中植眼睛一眯,聲音冷了下去,「給老夫一個理由。」

  盧智輕哼一聲,「理由?你口口聲聲說是為了我們一家子,你可想過,若是咱們相認,那我們的身份必然曝光在眾人眼前。你是不是老糊塗了,忘了我們當年可是從那人家裡逃出來的,我娘在名義上還是那人的妻室,我和盧俊的原名大概也尚在他們家譜之中。」

  這話一出口,遺玉明顯感到摟著她的盧氏身體一顫,她心中亦是一震,對啊,這可不是願不願認的事了,而是能不能認。盧氏當年也沒收休書,算是逃跑,不光肚裡懷著個,乾脆還把人家兩兒子也拐跑了,這夫家要是追究起來,罪名可是大了。

  盧中植目中露出一絲讚賞,沉聲道,「這你不用擔心,老夫前日面過聖,不久之後陛下便會詔告天下盧某已經雲遊回朝,有老夫在,誰敢動你們母子!」

  他這話說的極有底氣,盧氏和遺玉看著老爺子頓時高漲的氣勢,眼神都有變化,可是盧智仍然一副不為所動的模樣,「你既然已經調查了當年京中之事,可是知道我娘為何要帶著我們逃走。」

  見盧中植表情一僵,盧智才又繼續道,「你可別忘了,我身上尚且背著一條人命,你以為過去了十三年,就沒有人會記得這件事了麼,認祖歸宗?話說的輕巧,咱們相認以後,我娘就成了逃婦,而我,就是殺人犯。」

  他最後三個字咬的極重,盧氏臉色唰白,遺玉呼吸一滯,她們這才想起來,盧智當年可是害死了那房玄齡的妾侍,還是個懷著身孕的妾侍,雖然真兇不明,可這事情當日眾多遊園之人都親眼目睹,今後真被有心人翻了出來,盧智的名聲就全毀了!

  盧中植目光一閃,聲音仍然堅定,「孩子,外公會保護你們的。」

  聽了他的話,盧智竟是輕笑了兩聲。一雙清眸直視盧中植,緩緩吐出四個字,「我不信你。」

  這簡簡單單的四個字一出口,盧中植身形微晃,強忍著鎮定,問道:「為何不信外公?」

  盧智目光移向車角懸掛的那盞散發著昏黃幽光的吊燈,輕聲道:「因為你是一個忠臣,忠臣的心裡最重的,是你們忠心的那個人,當年你雖無意害我娘淪落,但你無法否認,你們的確把我娘當作了謀算中的一件工具,在忠心和親情之間選擇拋棄了我們,對於你們這種人,我是沒辦法相信的。」

  聽著他的話,盧中植目中數道情緒閃過,後悔、懊惱、無奈還有痛惜,盧氏則是低頭垂淚,遺玉輕輕摟著她娘,心中也是酸澀。

  盧智口中的「你們」,指的不光是盧中植一人,還有三兄妹的親爹,一個為了保當今皇上繼位,變賣家產捨棄了高官厚祿離京遠走,一個為了探查敵情,甘願深入敵營做那變節小人,他們的確是大大的忠臣,可就是這種忠心狠狠地傷害了盧氏母子。

  「唉,」盧中植輕嘆一聲,他何嘗不知道自己當年帶給了孩子們多大的傷害,只是因為盧氏順利地認下他,便有些自欺欺人起來,現在已是多說已是無意,「孩子,你心裡是怎麼想的,總得讓外公在斷氣之前看著你們回家才行。」

  「爹!」盧氏剛才還氣著老爺子,又被盧智的話所觸動,正暗自垂淚,忽聽他這麼說,一時神色慌張起來,到底十八年的父女情誼還在。

  盧中植伸出一手打斷她的話,看著盧智的表情完全是一副慈祥老人的模樣。

  盧智將目光從吊燈上回轉,臉色也稍有緩和,「你在京中可有居所,咱們換個地方說。」

  盧中植輕輕點頭,隔著車簾對外面喊道:「盧耀,回呈遠樓。」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七章 盧智的堅持

  盧中植報了這個地名出來。盧智眉頭微皺,問道:「你在長安沒有宅子?」呈遠樓是平康坊中一家特例獨行的酒樓,雖是個好地方,可畢竟是別人的地盤。

  盧老爺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放心,那是咱們家的產業。」

  盧智眸光一閃不再言語,遺玉則趴在盧氏懷裡偷偷打量著盧中植,就見他突然扭頭看向自己,神態很是和藹,「玉兒,過來外公身邊坐。」

  遺玉抬頭看了盧智一眼,感覺到盧氏環著她的手鬆開,便起身挪到了他的身邊,盧中植見她舉止並無半點忸怩之態,嘴角便帶了一絲笑容。

  「聽說你字寫的極好,是你母親教的?」

  「嗯,娘和大哥都有教我。」

  「外公收藏有不少名家的孤本,等你大舅從揚州遷了那些個物件過來,尋給你摹著用,可好?」盧老爺子先前也算做過功課,知道自個兒這個小孫女喜歡什麼。

  果然遺玉眼睛一亮。好的字帖的確難得,她猶豫地看了一眼盧智,見對方一副閉目養神的模樣,便知道他是默許了,隨即微微一笑,對著盧老爺子點頭道,「嗯,謝謝您。」

  見到她並沒排斥自己,盧中植臉上笑意更顯,繼續「誘哄」道,「你母親應是傳了你繡藝吧,介時外公的宅子修好,你也搬過來住,你外婆早年繡的那些個大件的東西比起你母親的手藝可是精湛許多。」

  「呃……」遺玉雖也有心見識見識,卻有沒應下,「那樣不方便吧。」

  見她變相拒絕,盧老爺子和藹依舊,「有什麼不方便的,外公與你說,家裡好玩的東西多的是,你姨媽最喜歡擺弄那些個衣裳首飾的,存了不少稀罕物件,到時候外公讓她給你整上幾箱子。」

  盧中植眼睛也不眨地就把自己二閨女的家當給兜了出來,卻不想遺玉輕輕搖頭道:「我不要。」

  盧老爺子驚訝道:「怎麼,你不喜歡?」

  遺玉自然不好說她確實不大感興趣,只能求助地看向她大哥。

  盧智輕哼了一聲,替她答道:「你還是省省心吧。拿了字帖什麼的去哄她上鉤還算適宜,拿了衣裳首飾去哄她,她可是連餌都懶得看的。」

  盧老爺子見被拆穿也不覺得尷尬,又繼續詢問遺玉一些事情,等到馬車停在呈遠樓後門處,他已經把她有關衣食住行的喜好問了個遍,遺玉也不好不回答,只能一半一半地講給他聽。

  「盧耀,把暗處那幾個人打發了。」

  聽到盧中植的吩咐,盧智眼中閃過一抹贊同,不大一會兒功夫,車簾便從外面被掀開,盧老爺子率先下了馬車,最後才是遺玉,她被盧智扶著跳下車來,呼吸到外面略帶清涼的空氣,一絲淡淡的腥味竄入她的鼻間。

  她側頭看了一眼立在馬車邊上的青年,眉頭輕皺,而後被盧氏拉住,一左一右扶著盧中植,走進前面一道大開的院門。

  穿過後院進了二道門。就見一座寬敞的院落,此時已是戌時前後,院中極靜,盧中植的枴杖磕在地上的聲音很是明顯,四面屋簷下各懸掛了四五隻圓柱型的燈籠,映著漆紅的門窗,驅散了深濃的夜色。

  院子前後門處各站了兩名衣著打扮相同的男子,顯示護院一類的下人,見到他們進來,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四人在一間屋中剛坐下一會兒,便有下人上來端水送茶,盧中植先詢問了遺玉他們是否用過飯,而後又吩咐了一旁侍候的下人幾句,就讓人都退下了。

  盧中植對盧智道:「好了,這會兒你有什麼話完全可以放心大膽地說。」

  「嗯,」盧智對他一點頭,而後看向遺玉,表情很是嚴肅,「小玉,你跟大哥說,你是不是已經知道那個人是誰了?」

  遺玉正捧著手中的香茗輕輕嗅著,被他這麼突然一問,知道他問的是他們那個爹,略一猶豫便答道:「沐休那次我去茶會,見著那人的女兒,先前同娘在長安見過,認得人,因此便猜到了。」

  她之前沒同盧智說清楚,也不過是想少讓他心煩。這會兒雖不清楚他是怎麼知道的,但還是解釋了一遍。

  坐在她身邊的盧氏聽了,扭頭用著略帶複雜地眼神看著她,「你都知道了?」

  「嗯。」

  「你、你可是——」不論盧氏打算說些什麼,遺玉都出聲打斷了她。

  「娘,」她將茶杯放下,伸過手去覆上盧氏放在扶手上的手背,「我是您的女兒,我只曉得有娘,有哥哥們,別的都不在我心上。」

  盧氏眼眶一紅,反拉過她的小手輕輕拍了拍,兩人正是溫情時候,盧中植卻不滿了,什麼叫只知道有娘和哥哥們,這不明擺著沒把他放在眼裡麼,一時間,盧老爺子有些眼紅地看著母女倆緊握的雙手。

  「既然已經知道,那等下大哥要說的話,你也可以聽了,」盧智目光移向盧中植,「當年之事,不論你是否有苦衷。我現下都不會將我們一家子的安全交付給你,我身上尚且背負人命這是不爭的事實,若是此事不查清楚,在我沒能力保護家人之前,我絕不會讓人知道我們母子原本的身份。」

  盧中植皺眉道:「可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十三年,根本就無從查起。」

  盧智談談一笑,陳述道:「和尚和廟都沒跑,雖難查卻也不是毫無頭緒。當年那人與我娘成親六年,起初也算舉案齊眉,頗為敬重,卻在你們離京之後被我娘發現私養妾侍之事。之後將人接入府中,不顧我娘懷有身孕,大表寵妾滅妻之態,你不覺得奇怪嗎?」

  盧中植冷哼一聲,「就算有什麼隱情,他那般對待我女兒,我早晚會要他好看!」

  盧智似是沒想到他是這種態度,微訝之後,唇角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容,「十三年前安王歸京,房府設宴,後花園中我被冤害人性命,雖那時我尚且年幼,卻也清楚的記得那小妾並不是我推下水,可偏偏那時除了與她臨近的我,其他人並沒有作案的可能。」

  聽他這麼說,盧氏神色還算正常,遺玉則是完全被他的話引了神去。

  盧中植沉吟了片刻,抬眼定定望著盧智,「孩子,那女人真不是你害死的?」

  盧智定神與他對視,「不是我。」

  盧老爺子表情一鬆,「外公信你。」

  「當日賓客眾多,可真正看清楚我把人推下水的經過的,正是受那人寵愛的小妾,重點就在這個小妾身上,我明明沒有推人下水,她卻一口咬定是我,顯然另一個小妾的死與其脫不了關係,但是她當時離我和那死去的小妾相距甚遠,亦沒有行兇的機會。」

  遺玉聽著盧智的陳述,輕輕蹙眉,在心中分析著種種可能,她是頭一次聽盧智講當年之事如此細講,以往他對此都是諱莫如深的。

  「我雖不待見那人,卻也知道他是極聰明的,怎麼會看不出這其中貓膩來。可是,就算當時安王在場,他也完全用不著拔劍刺我,這是我最難理解,也最無法原諒的一件事。」盧智語調不變,雙目卻是一寒。

  「之後他又下了關押我入祠堂三日的令,顯然一副任我生死由命之態,可是——那時正值多事之秋,房府不說連隻老鼠都爬不出去,也是戒備森嚴的,我娘竟能在這種情況下,把我從那祠堂裡面救出來,又帶著細軟領著我和盧俊逃跑,呵呵,外公,您說他會不知情嗎?」

  盧中植正認真聽他說話,突然被他一聲「外公」喊地愣了半晌,急聲道:「智兒,你剛才喚我什麼?」

  「外公,我正在問您話。」

  盧老爺子一張佈滿皺褶的臉上頓時露出明顯的笑意,「嗯,外公正聽著,你問那混蛋是否知情——智兒,你是沒見過他,連老頭子我都偶爾會被他晃點過去,那人,可是精得很呢。」

  遺玉已經看出來,因為盧老爺子的立場夠堅定,盧智雖堅持暫不認祖歸宗,可嘴上卻也沒再想著氣這老頭子。她又側目打量了盧氏的表情,見她雖皺著眉,神色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才算放下心來。

  「對,就是因為他的精明,我越發才想不透,在那小妾之死的事件中,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立場,為何要設計讓我們母子離家,難道他就不怕您知情之後,找他算賬嗎?」

  盧中植雙目一眯,有幾分得意道:「孩子,你是不知,當年老夫的確沒讓他好過,饒是他比猴子還精,終是被我擺了一道。」

  遺玉忍不住插嘴道:「外公,您怎麼擺了他一道啊?」

  見她也出聲喊了「外公」,盧中植頓時哈哈一笑,「玉兒,你來京也有近一個月的功夫,可是聽說外人怎麼傳那姓房的?」

  遺玉想了一想,才接口道:「都說他是當年安王餘黨。」話一說完,她腦中便閃過一道念頭,隨即臉色古怪地看著盧中植。

  盧老爺子聽了她的話,笑容更大,「什麼餘黨不餘黨的,不用說這麼好聽,那小子現下在多數人心裡,就是一個變節小人罷了。」

  「哼,在知道你們的事情之後,老夫為了大事足足忍了他四年,陛下繼位後,本打算替他正名,可老夫搶在前頭面了聖,在辭官遠走之前,又給陛下出個不大不小的主意。」

  話到這裡頓住,盧中植伸手取了茶杯準備潤喉,盧智食指輕叩案面,在盧老爺子解釋之前先開了口,「若是一個安王餘黨,皇上也能不計前嫌地任用,並許他高官厚祿,日後誰能不讚皇上仁慈愛才之名,民心如何不攏。」

  盧老爺子剛嚥下一口茶,聽了他的話,頓時露出一副欣慰的表情,扭頭看向盧氏道:「嵐娘啊,爹真沒想到,你這直腦袋瓜子,也能養出這麼個精明的兒子。」

  盧氏正認真聽著兩人講話,被她爹這麼一打趣,又氣又笑道:「是,他是不像我這般直筋,這孩子的腦袋瓜子是似了您的,儘是些彎彎道道,您是老狐狸,我這兒子就是個小狐狸。」

  遺玉輕笑出聲,盧中植的神色卻頗帶些得意。這兩句說笑下來,屋裡已經沒了剛才那種沉悶的氣氛。

  「智兒,你猜的對,外公當時急著繼續尋你們去,離京之前,便跑到陛下跟前如此這般出了這主意,陛下雖面上為難,可你外公到底是做過五年的太子太保,怎會不明聖意,哈,也不知道陛下是怎麼同那姓房的說的,果然日後都沒有再提正名之事,那姓房的,恐怕只能一輩子當個變節的小人。」

  遺玉眼神微動,又想起了剛才馬車上,盧智的「忠臣」一說,那房玄齡,不管對妻子對兒子是怎麼狠心絕情,但的確是個大大的忠臣。

  「難怪……外公,娘,小玉,不瞞你們說,我入京頭一年便已經探查到了那人當年恐是假投安王,卻不知協助皇上在京外圍剿叛軍的,其實是外公您。剛才在車上孫兒也不知您現今態度,因此多有得罪,忘您勿怪。」說到最後一句,盧智神色已是帶上了對長輩的恭敬之意。

  盧老爺子在當年知情之後,因一顆忠心,雖沒有立刻為他們母子討回公道,卻也在之後捨棄了功名利祿,苦尋了他們十幾年的時間,他的所作所為按說是足以讓盧智打消對他的大部分怨恨。

  盧中植道,「智兒,的確是外公當年對不起你們,你心中有怨也是應該,可是當年之事的確不好調查,你若是花了過多時間在這事上面,怕是會影響前程啊,還是把事情交給外公,你專心唸書做你的大事。」

  盧氏亦出聲勸道:「智兒,聽你外公的,你到底是勢單力薄,讓你外公幫你去查清楚。」

  盧智卻不顧他們勸導,搖頭道:「你們無需擔憂,孩兒自有打算,現下咱們的關係對外還需隱蔽,那姓房的政敵不少,就算被有心之人揪了出來,事過十三年,咱們不認便可,外公,您安排娘和小玉去休息吧,孫兒還有事同您商量。」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4:4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八章 住了一晚

  見盧智出聲讓盧氏母女先去休息,盧中植知他是有些話不想讓母女倆聽,就點點頭,提聲喊了外面的守著的下人進來帶她們去廂房。盧氏也沒再勸說盧智,輕嘆一口氣後只囑咐了他們早點休息,遺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她大哥,而後就垂下頭跟著她娘出去了。

  這個管家模樣的下人把她們帶到了東側一間廂房,進門的小廳裡置有四座紗燈,屋裡擺設很是雅緻,燃有薰香,接著有兩名丫鬟入內,在桌案上擺了六樣精緻的小點心,兩盅湯水,然後退下。

  「夫人,小姐,您二位先用些宵夜,熱水等下燒好便可沐浴,小的盧永,就在院子裡候著,有事您直接喚了小的就是。」這叫作盧永的下人對著坐在椅子上的母女倆一躬身後退了出去。

  遺玉捧過桌上一隻盅碗打開,藉著燈光看了裡面的東西。除了糯米,大約辨出有銀耳枸杞之類,還有些半透明的絲狀物,溫熱的香氣冒了出來,帶著淡淡的甜潤味道。

  見盧氏有些心不在焉,她便將那隻盅遞過去,「娘,您看這是什麼粥,聞起來挺香的。」

  盧氏接過一看,唇角露出一絲笑意,道:「這是燕窩粥,是滋補品,你趁熱喝了吧。」

  遺玉點點頭,取了另一盅,上輩子她就不是什麼有錢人,因此對燕窩這種東西只聞其名未見其物,這輩子雖然現下吃穿不愁了,可這二十兩銀子一兩貨的物件也不是能奢侈的起的。

  她舀了一勺放進嘗了嘗,味道很是清甜,燕窩入口很是爽滑,本來就有些口渴的她不大一會兒便將盅裡的湯水喝光了。

  「好喝麼?」盧氏見她將空盅放下,溫聲問道。

  「嗯,味道很好。」

  盧氏將自己跟前那盅也推了過來,「娘不喜歡這個味兒,你將這碗也吃了吧。」

  「不要,您吃。」

  盧氏笑著打趣,「娘不餓。你覺得好喝就多喝些,日後娘可是沒錢給你買這些個。」她雖是笑著,可眼裡卻露出淡淡的苦澀,從小錦衣玉食的她自然是沒少吃過這些東西,可她的三個孩子卻是連這些稀罕物件的名字都沒有聽過。

  「娘,再好的東西,嘗過了也就是那個味道,咱們沒錢買不吃不就行了,您女兒是那麼饞嘴的人麼?」遺玉看出盧氏的些許不自在,佯裝不滿道。

  見她堅持不再吃了,盧氏便將那碗盅蓋上放在一旁,她不打算用這些個東西,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當年初到鄉下,第一次吃窩頭和野菜,她連嘔了兩日才算能強嚥下去,好在她擅烹飪,漸漸也能將那些個雜糧做的有滋有味。

  兩人又吃了幾塊點心,下人就來敲門送水,廳側有間小隔間。外面置著六扇的花鳥圍屏,兩名下人提著冒煙的熱水來回幾趟才出去,又有先前送宵夜的丫鬟進來把門闔上,恭請盧氏母女沐浴。

  遺玉倒沒什麼不自在,在杏園的時候她行動不便,就是丫鬟們伺候著洗浴的,可盧氏卻出聲將人打發了,拉著她繞到圍屏後面,就見兩隻冒著熱氣的浴桶並排擺著。

  遺玉泡在熱水裡面,頸後枕著浴桶邊緣,只覺得舒服無比,在坤院雖然也有僕婦可以使喚燒水洗浴,卻只能用小盆淋浴,哪比的上這麼一大浴桶熱水泡著舒坦。

  一旁的高几上放有銀盤,盤中兩三塊大小不同的胰子,比起她們日常用的形狀要規整也細滑很多,盧氏一一指給她說明,洗頭的、擦身的,還有潔面的,功用各不相同,遺玉心中暗嘆,琢磨著日後是不是也要將洗浴用品整治的這麼齊全才好。

  沐浴罷,母女倆換上一旁先前備好的嶄新的白綾中衣,大小幾乎是合身的,遺玉心道這盧老爺子準備的還真夠齊全的。

  丫鬟早就將床鋪鋪好,瓷枕綢被,雪帳溫褥,母女倆躺在床上很快就生了睏意,就在遺玉迷迷糊糊之際。忽聽見盧氏的低聲道:

  「玉兒,不要怨你外公,他當年也是逼不得已,娘尚未出閣之前,在你外公和外婆的四個孩子裡,最是活的無憂無慮的那個,後來嫁了人,在兩家沒有鬧翻前,他們亦是對我關照有佳……」

  盧氏絮絮地對她說些往事,都是些當年她娘家如何對她好的話,遺玉知道她是怕自己心存芥蒂,只能出聲安慰道她:「娘,只要您好好的,玉兒誰都不怨。」

  盧氏伸手把她摟道懷裡,輕輕「嗯」了一聲,遺玉把小臉在盧氏懷裡蹭了蹭,心中卻在嘆息,她和盧氏一樣,在個別情況下,是很容易心軟的人,可是就算她不怨恨那盧老爺子,可也沒辦法把他當成親人看待,就像盧智說的那樣,她也不信任他們。

  想起剛才在廳中最後看的盧智那眼,她心下一片恍然,這世上如果有人稱得上瞭解盧智,那她一定是個中之最,連盧氏都不大清楚她這個兒子隱藏的一面。

  毫無疑問盧智是聰明的,面上看起來是一個略顯謙和的人,但是他骨子裡卻自有一分傲氣和冷情,更是個嫉惡如仇的人,今日能這麼輕鬆就對盧老爺子鬆口,在盧氏看來也許是被老人感動,可是她卻隱約察覺到,盧智認下盧中植,目的並不像想像中那樣簡單。

  但不管他認下盧中植是有什麼原因,懷著什麼樣的目的,她都不打算過問,因為她相信,盧智就算心思再深沉也不會同當年的房玄齡和盧中植一般傷害盧氏,傷害他們。

  天剛蒙亮,盧氏就醒了過來,穿好衣裳才把遺玉也喊起,剛給她套上束裙,就聽門外傳來低聲的問詢。

  「夫人,可是醒了?」

  盧氏走進廳裡把屋門打開,四名丫鬟手捧各種物事魚貫而入,對著盧氏一躬身,「奴婢們伺候夫人小姐梳洗。」

  盧氏猶豫之後就應下了,丫鬟們利索地給她們母女端水送帕,因遺玉等下還要到學裡去,穿了常服後,又讓她們給自己梳了個簡單的髮髻用玉簪固定著,盧氏卻不一樣了,這屋裡擱有一件雕花木櫃,丫鬟們問了盧氏喜歡的色調後,就從裡面選取了整套的襦裙披帛出來打算為她更衣。

  盧氏直接拒絕了,「不用,我就穿身上這件。」

  其中一個捧了束裙的粉衣丫鬟垂頭勸道:「夫人,這櫃裡的衣裳都是新的,老太爺先前吩咐了,讓奴婢們好生伺候您。」

  「你聽我的就是了。」盧氏看也沒再看那些精緻的衣裳一眼,轉身走到妝台前坐下,讓剛才給遺玉梳頭的那個給她梳髮。那個粉衣的丫鬟只能輕咬了下唇,眼神示意了另兩個把衣裳重新放在櫃裡收好,

  妝台上放置了大小不一共四隻首飾盒子,粉衣丫鬟走上前來,將四隻盒子全部打開,就見金銀首飾滿目琳瑯,遺玉站在邊上,被這一片金光晃閃了眼睛。與之前她們花了上千兩銀子精心置辦的首飾相比,件件都不遑多讓,這四隻盒子加起來,怕是少不得要千餘兩銀。

  粉衣丫鬟揀了一支純金的扭絲牡丹就要往盧氏頭上比,卻被她伸手攔下,「不用這些個。」說完又伸手指著桌上昨日她取下的釵鐶,「用我帶來的。」

  「夫人可是不喜歡金銀的?」這個十六歲上下的丫鬟似是沒聽見盧氏的話,反而輕聲問道,「要不奴婢換了玉飾給您戴?」她伸手又在另一隻盒子裡翻找。

  盧氏沉聲道:「我說用我帶來的,你沒聽見嗎?」

  粉衣丫鬟挑選首飾的手抖了一下,連忙退身跪倒在地,聲音略帶惶恐地道:「奴婢知錯,望夫人恕罪。」

  「好了,你起來。」盧氏皺著眉出聲讓她起來,可這丫鬟卻仍一動不動地跪著。

  盧氏便不再言語,任著她在地上跪著,遺玉淡淡看了一眼那跪在地上的粉衣丫鬟後,才將妝台上盧氏昨晚戴的首飾一件件給她別在了髮上。

  母女倆收拾好就去了廳裡,廳中的一張楠木圓桌上已經擺好了早點,兩屜籠精緻的小包子散著熱氣,小菜六碟各不相同,又有粥品兩樣各盛在一隻青瓷海碗裡。

  此時已是卯時過半,剛吃完早點,就見昨晚見過的那個盧永站在門外,恭聲道:「夫人,老太爺讓小的來喚你們。」

  「嗯。」盧氏拉著遺玉起身跟著他離開了這住了一晚的廂房。

  她們走後,跪在裡屋地上那個粉衣丫鬟才扶著妝台緩緩站了起來,屋裡另外幾個丫鬟趕忙迎了上去,「宜佳姐姐,你沒事吧?」

  這叫宜佳的丫鬟繃著臉,狠狠瞪了她們,道:「哼!剛才也不見你們替我說話,這會兒倒來假好心,我看你們是巴不得見我在外人面前出醜。」

  說完又跺了一下腳自行出了廂房,等她走遠,屋裡剩下的丫鬟才竊竊私語道:

  「嘁,不過是二老爺的通房,還是個沒開臉的,若不是二夫人在揚州照看老夫人,哪輪得到她囂張。」

  「就是,說破天不也和咱們一樣,還是個丫鬟,老太爺親口讓好生服侍的客人,她也敢使臉子。」

  「快別說了,趕緊把屋裡收拾收拾,等二姑奶奶回來了,見她屋裡亂成這樣,還不知怎麼發脾氣。」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一九章 小鳳姐

  清晨,呈遠樓後門處停靠了兩輛外觀普通的馬車。院門被打開,三道穿著連帽披風的人影走了出來,分頭上了馬車。

  遺玉坐進車中後才將帽兜放下,掀開窗簾一角,同對面另一輛車上的同樣在窗簾處露出小半邊臉的盧氏相望一陣,隨著兩輛馬車一前一後緩緩駛離,她們才將簾子放下。

  遺玉將披風解下來丟在一旁,邊整理頭髮邊對盧智抱怨道:「這簡直就和做賊一樣。」

  盧智伸手扯著頸下的帶子,笑道:「沒辦法,這會兒不比晚上,被人看見難免猜到些什麼。」

  遺玉看著他的笑容,琢磨著早飯之後他們的談話,這祖孫兩人不知昨晚商量了什麼,原本還迫不及待讓他們認祖歸宗的盧中植竟然改了口,提出要對外嚴守他們之間的關係,日後也不能輕易相見,她看得出來在他們臨走前盧老爺子眼中有著淡淡的不捨。

  盧氏看著她爹的眼裡雖也有不捨,卻沒什麼留戀,在這呈遠樓住了一晚,遺玉是看得出來,盧家娘家並沒有落魄,相反日子過的極好。可盧氏早上的態度已經說明,她不打算重新過那種錦衣玉食的生活,或者說,她是不想靠著娘家過這種生活。

  一夕之間多了門富貴親戚,遺玉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在她心中,盧氏娘家再好也是別人家的,這些都不屬於他們,更何況他們間的關係要對外嚴守,有了這門親戚和沒有也沒什麼區別,離那呈遠樓越遠,她越覺得昨夜的事情彷彿根本沒發生過一般。

  當朝功勛一品的懷國公是她親外公,皇上的肱骨之臣是她親爹,這些事情就如同一場虛幻的夢一般,最真切的,還是只有他們一家四口。

  「咦?」盧智正待把披風放在一旁,突然觸到裡側一處凸起,翻過來一看竟見披風裡側秘縫著一個口袋,他從中掏出一隻荷囊來,解開一看,裡面整齊疊放著數張貴票,展開數了,一共十張皆是百兩的面額,印的是通天櫃坊的章號。

  遺玉在一旁看了,取過剛才被她丟在一旁的披風,也在上面找到一隻裝著貴票的荷囊。面額同樣是一千兩。

  兄妹倆互看一眼,遺玉把貴票重新塞荷囊裡,遞給盧智,「大哥,這是什麼意思。」

  盧智沒有接,淡淡答道:「收著吧,你全把這當成是補償好了。」說完就閉上了眼睛靠著車壁假寐起來。

  補償?遺玉盯著手裡的荷囊看了半天,心道還是回去交給盧氏保管,日後銀子夠了也好換宅子住。

  上午下了學,遺玉並沒急著出教舍,先前盧智同她打過招呼,中午不與她一道,她就打算在教舍裡多坐一會兒,等甘味居人少了再過去。

  同樣在教舍裡面留著的還有長孫嫻和另外兩三個學生,他們坐在後面閒聊,遺玉翻著書,時不時能聽見他們高聲的話語。

  「長孫小姐,你下午是否就不來了?」

  「嗯,戌時就開宴,若是來了學裡怕是來不及準備。」

  「唉,實是讓人羨慕。明日可要好好與我們講講那宴上的事情。」

  「嗯。」

  她們又聊了一會兒便有兩個人先後離開了教舍,長孫嫻並沒同她們一起走,收拾了書袋後,等到教舍裡的人只剩下兩人,才走到遺玉的座位旁。

  「盧姑娘。」

  遺玉抬頭看她一眼,放下書卷站了起來,「長孫小姐,有何事?」

  長孫嫻輕笑道:「只是傳個話,昨日下學後我到實際寺去看高陽公主,她托我向你問好,說是等她誦佛出塔,定邀你一聚。」

  遺玉臉色未變,心中卻一陣鬱悶,她差點就把這位公主給忘到了腦後,這高陽公主被丟到尼摩塔也有一個多月了,現下是八月中旬,到了十月份,高陽就該回到學裡了,到時候還不知道會不會找她麻煩。

  她直視著長孫嫻,並沒應話,反而面帶著疑惑地問道:「是嗎?可在我入學之前,公主不是已經入塔祈福了麼,又是如何知道長孫小姐能傳話給我的。」

  長孫嫻笑容不變,「哦,我把你入學的事同她講了,你也知道那塔裡甚是冷清,公主性子又好動,難得我去看她,不說些趣事與她聽。她是不依的。」

  言下之意就是把她的事情當成「趣事」講給人聽了,遺玉臉上也露出笑容來,「原來如此,我聽說未免閒雜人等打擾了公主潛心誦佛,因而尼摩塔外戒備森嚴,可長孫小姐尚能入塔給公主解悶去,看來實際寺並不如外面傳的那般嚴密。」

  長孫嫻笑容微僵,她沒想到遺玉會這般回嘴。尼摩塔的確戒備森嚴,皇上的旨意是讓高陽潛心誦佛,不許人打擾。她能進去是因為拿了她爹的牌子,那些守衛自然不敢攔著,這事情往小了說也沒什麼,可往大了說,那些侍衛就是玩忽職守,而她則是有違旨之嫌了。

  遺玉注意到她神色的不對,心中冷笑,若是放在以前她忍便是忍了,可自從被他們迷暈了丟進小屋裡,差點送了半條命,就已經清醒了,過多的忍讓並不能換來這些貴女們的適可而止。

  她不用多想就知道長孫嫻在高陽面前沒說自己什麼好話,那位公主本就看她不順眼,再被人挑撥一番,出來定是要找她麻煩。不管這長孫大小姐為什麼要想著法子給她添堵,她總是不會坐以待斃就是了。

  長孫嫻看著眼前的小姑娘,不似往日那般垂頭躬身讓人看不真切的模樣,因為比自己個子低了半頭所以微微抬起了下巴同她對視,素淨白皙的小臉上正掛著謙和的笑容,細看便能發現,那一對勾玉明眸中一片平靜,明明比她還小上三歲,又是個庶民出身的,卻在此刻,竟是讓她生不出半點優越感來。

  一瞬間,長孫嫻將臉上的略顯僵硬笑容收了起來,冷冷道:「盧小姐,我話已帶到,至於你怎麼想,那都是你的事情。」

  遺玉靜靜地看著她轉身離開教舍,眼尖地發現她垂在身側緊握的拳頭,待她身影消失後,才偏頭輕笑了起來,這長孫小姐,心思再沉也還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

  長孫嫻下午沒來上課,同樣要參加中秋夜宴的遺玉卻老老實實地在教舍裡面聽了一堂課,酉時下學尚有半個時辰的時間足夠她梳妝的,她並不擔心時間不夠。

  鐘鳴之後,她拎著書袋獨自回了坤院,事先盧智同她約好酉時過半在宿館後面見面,因先前得了交待,遺玉便沒有刻意素裝,選了一跳鵝黃色的束裙外搭一件杏色窄袖綢衫,料子不是極好的,畢竟事先沒有準備,除了常服之外她僅帶的幾套衣裳裡也就這身黃色的還算合適今晚的場合。

  陳曲給她梳好頭,又選了釵鐶一一別上後,站在一旁忍不住讚歎道:「小姐,你真好看。」

  遺玉看著鏡中的自己,精緻卻不顯累贅的梅花垂髻,額髮側梳,露出光潔的額頭和清晰的眉眼,一張素面雖脂粉未施,可這個年紀的小姑娘皮膚本就是細膩潤滑的,不需要過多雕飾,自有一番少女獨有的清麗,的確比以往常服單髻時候亮眼了許多。

  女孩子都有愛美之心,她也不例外,可如今這副十二三歲的模樣,就算是漂亮,在她心裡也還是個小女孩而已。讓她如何也生不出什麼精心打扮的心思來。

  「小姐,時辰快到了,您還是趕緊換衣裳吧。」

  「嗯。」

  換好了衣裳,陳曲陪著她一起到宿館後門去尋盧智,已經到了他們約好的時間,後門卻不見他的人影,她們又等了一刻鐘,才見一輛馬車遠遠駛來。

  馬車在後門街對面剛剛停穩,車簾便被人從裡面撥開,一道丹紅的人影跳下馬車,這人朝著宿館門口望了一眼,便大步走到朝她們走來。

  「盧小姐?」來人走到跟前,遺玉忍不住暗讚一聲,好一個男裝的明豔佳人,比起那日同樣穿了男裝的封小姐,這人雖身姿高挑,可豐滿的身材卻讓人一眼就能辨出男女,那張明豔的臉蛋因主人飛揚的氣度還帶了三分的英氣。

  「嗯,你是?」

  「我替你大哥來接你,咱們路上說。」丹衣少女一把抓住她的手就要走,遺玉卻輕輕掙了兩下。

  「小姐,我大哥說過他自己會來接我的。」她尚且記得那小黑屋的教訓,就算對著這人有著一絲好感,也不會隨便跟著陌生人走的。

  丹衣少女咧唇一笑,眼睛彎起,「你倒是謹慎,」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荷囊來遞給她,「你大哥說了,若是你不跟我走就給你看這個。」

  遺玉接過荷囊看了,是她年前所繡,盧家兄弟一人一隻,盧智向來是貼身放置,能讓這少女拿到,顯然是他親手所交。

  「的確是他的東西,那咱們走吧。」

  丹衣少女這才又伸手拉了她朝馬車走去,兩人在車上做好,馬車就調轉了頭,漸漸朝目的駛去。

  「不知小姐怎麼稱呼?」遺玉禮貌地問到這丹衣少女的姓名。

  「什麼小姐不小姐的,我比你虛長幾歲,你是阿智的妹妹,喚我一聲小鳳姐也不為過,我就同阿智一樣,叫你小玉好了。」少女一口一個阿智,聽起來兩人關係是不一般,遺玉想到那日在雲淨茶社見到的幾個人,這些人似乎都是她大哥的好友。

  少女眼中帶笑,態度親切不似作偽,遺玉沒再客氣,笑道:「好,那小玉便喚你小鳳姐了。」她很是喜歡這種直接的性格,與那種故意裝出來的自來熟不同,這少女的脾性的確直爽。

  她這大方的態度顯然贏得了對方的好感,丹衣少女一手輕拍她的肩膀,「你果然同盧俊說的一樣,是個好姑娘。」

  遺玉暗嘆一聲,怎麼又是盧俊,到底她二哥跟多少人講過她的事情……

  「小鳳姐和我二哥認識?」

  「自然認識,那小子可有意思了,哈哈,記得我們初識,還是因為他同我小弟打了一架,被我上門找場子,他竟然說不打女人,還杵著那麼大個個子,紅著臉讓我打回來,後來你大哥回來了……」

  少女眉飛色舞地講起了那段不打不相識的經過,遺玉在一旁聽了哭笑不得,她二哥怎麼就跟個惹禍精似的,盧智也不知跟在他後面收拾了多少麻煩。

  馬車駛的很快,不到兩刻鐘就到了魏王府所在的延康坊,夜幕初降,遺玉下車時,頭頂的天色已經昏暗下來,王府的街外卻在數十隻燈籠的映照很是明亮,兩座雄壯的石獅蹲立在門外,王府正門處六扇丈餘高的朱紅大門敞開著,掛的高高的巨型匾額上書著雄勁有力的「魏王府」三字。

  門外守著四排十二名腰跨刀鞘的護衛,三洞門中各站了兩名帶著深棕無腳襆頭的太監,有賓客入內需將宴帖出示,她們下車這會兒,正有三兩名賓客相伴而入。

  遺玉同丹衣少女一同朝大門走去,兩人都將宴帖拿在了手上,一模一樣的精白木片,太監接過細細查看後才還給她們,又有一名宮娥走上前來為她們引路。

  前院除了一些肅穆而立的護衛並不見什麼人影,想來也是,王府這般大,宴會發貼不過三十多份,加上攜眷帶友的,也就是五六十人。

  宮娥帶著她們左右穿走,一路經過兩座院落三條長廊,遺玉才漸漸聽到了人語聲和隱約的琴聲,將要走到花廊盡頭時候,乍見一片通明燈火,雙眼適應了這份明亮後,才看清楚眼前之景。

  烏黑光潔的石板盧面遠遠延伸向前,七八丈遠外才始見秋色團花長毯上的紅木雕花矮案,五步一座,約莫三四十張,案上只設美酒不見佳餚,宴席空中密密懸掛了數百隻方型燈籠,遠處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有一座造型精美的水榭,榭中不見半點燈燭,繞樑白紗垂下,隨著湖面清風緩緩飄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5:01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零章 咱倆不熟

  離開宴尚有一刻鐘。賓客大多已經到場,只有正北臨近水榭處的幾席上尚且空置著,宮娥將她們領到席間就退下去,小鳳四下掃了一圈,就拉著遺玉朝著一個方向走去。

  「阿智,幸不辱命,姐姐我把你妹妹給接來了。」小鳳拉著遺玉穿過錯落有致的席間來到其中幾張相近的矮案前,將她向前輕輕一推,對著剛抬起頭看向她們的盧智道。

  「多謝。小玉過來坐。」穿著牙色印花深衣的盧智比起以往的清俊規整,多了兩分隨意之氣。

  不同於高陽生辰宴會上一案一席的規格,這宴會上多是三案一席的,一案上又能坐上兩三個人。遺玉在他身邊坐下後,左右打量了近處的人,全是她認得的。

  左邊案上,季德正端著一杯酒慢飲,見她看過來遂點頭一笑,他身邊坐著依舊穿著男裝手拿摺扇的封小姐,同樣對她點頭一禮。

  盧智身旁另一側坐著正衝她咧嘴露齒而笑的程小虎,小鳳繞到他身邊伸出腳來在他身上輕輕踢了踢,「我要坐這裡,你去那張案坐。」

  程小胖子頓時圓臉一皺。「我、我就想坐這兒。」

  「喲,你還頂嘴,我問你,你起來不?」

  「大姐,你不講理!」

  大姐?遺玉疑惑地扯了扯盧智的衣袖,用眼神比了比正在搶座位的兩人。

  盧智笑道,「小鳳是小虎的親姐姐,兩人是一母同胞。」

  遺玉點點頭,暗道這程咬金的孩子真是個個「不同凡響」,側目看見程小鳳正一手將賴在座上不肯讓位給她的程小虎給拎了起來,程小胖子剛掙扎兩下,偏頭看見一身正妝的遺玉仰著小臉望著自己,肉乎乎的白胖臉蛋上頓時一紅,撇過頭悶聲道:「好了好了,讓給你坐還不行麼。」

  說完伸手取了案上兩盤點心,磨磨蹭蹭地坐到了盧智右手邊空著的矮案後,鼓著肉乎乎的小臉,一口一塊地吃著點心。

  「阿智,你往邊上挪挪,我要坐中間。」趕走了程小虎後,程小鳳又把目光轉向了盧智。

  遺玉見他大哥神色不變地往邊上挪了挪,讓她坐在了兩兄妹的中間。

  程小鳳坐下後,便對著遺玉道:「小玉,你是第一次參加這中秋宴,你大哥可與你講了這宴上的慣例?」

  遺玉疑惑地搖搖頭。

  「姐姐好歹也來過兩次,給你講講可好?」

  遺玉點頭,「好。」她偏頭輕瞪了一眼明顯是聽見了她們的談話卻連頭都不回的盧智。心中一陣不爽,好麼,這又沒事先知會她一聲,還說這宴會沒什麼規矩,讓她輕鬆地玩,又在哄她!

  「這中秋宴分為兩段,頭一個時辰是用來讓各個持帖之人展露才藝的,之後宴會主人會選了三到五人陪同賞月,就是在那邊那座水榭中,這時餘下的人可以自由在園中賞景,這席上燈火明亮是看不見月亮的,這院子大的很,除了那水榭上另有別處可以賞月,賓客自能隨意走動,只要不出了這園子就好,可是懂了?」

  「嗯,小鳳姐,展露才藝時可有什麼特別的規矩麼?」

  「照常來說琴棋書畫皆可,但也有講段子或是做別的,不用擔心,聽說你字寫的極好,介時隨便默上一首詩即可。」

  遺玉暗鬆一口氣,寫幾個字還是不成問題的,若是讓她彈琴作畫,那就要丟醜了,想到這裡,她又好奇地問道:「小鳳姐準備如何?」

  程小鳳得意地一笑,「姐姐我準備耍一套劍術給他們開開眼。」

  遺玉上下打量她一番,「難怪你要穿男裝。」

  程小鳳正待應話,兩人忽覺頭頂一暗,抬頭看去,就見案前立了一名身著藍衣的美貌少女,由於精心打扮過,又穿著不同於以往千偏一律的書學院常服,遺玉眨了幾下眼睛才認出來人。

  「程小姐,盧公子。」長孫嫻微笑著同盧智和程小鳳問好,仿若沒有看見同樣坐在一旁的遺玉。

  「長孫小姐。」

  盧智只是行了個點頭禮,程小鳳則是揚唇一笑,直接站了起來,剛才還在俯視他們的長孫嫻頓時只能略微抬頭才能同個頭高挑的她直視。

  「長孫,好久不見了。」

  「咱們一個在太學院一個在書學院,自然是不常見的。」

  兩個少女雖面帶笑容,可語氣裡的針鋒相對,遺玉很容易就聽了出來,一時對性格直爽的程小鳳好感又上升了一層,不是就有句話這樣說麼:敵人的敵人,那就是朋友。

  「咦,盧姑娘怎麼在這裡——盧公子可真是位好兄長,得了那紅帖,別人求之不得的名額,你卻帶了妹妹來見識。」

  盧智不置可否地一笑,並沒多作解釋,程小鳳嗤笑一聲,剛要開口,一旁正在扒拉著點心的程小虎卻率先插話道:「不是啊,你誤會了,盧大哥的帖子是帶了我進來見識見識的。」

  遺玉扭頭去看程小胖子,見他胖乎乎的小臉上沾了幾粒小黑點,一手還捏著一塊啃了半口的芝麻糕,一臉正色地對長孫大小姐解釋。

  「哦?盧姑娘,那我倒要問問,你是如何入宴的?」長孫嫻側目俯看著遺玉問道。

  程小鳳在一旁冷聲說道:「與你何干?」

  長孫嫻目光轉向她,張口道:「一則事關中秋宴的規矩,二則是今日非比尋常,若是那些守門的辦事不利,隨便就放了什麼亂七八糟的人混進來——」

  程小鳳冷哼一聲打斷她的話,「長孫,你把話說清楚,誰是亂七八糟的人?」她本就和長孫嫻極為不和,遺玉說來也算是她接進來的人,自然不會讓對方隨意拿來亂說。

  「我又不是說你。」

  「那就是說我嘍?」遺玉緩緩站直身子,抬眼定定地看著眼前之人,「長孫小姐可真是勤快,連那守門太監們的職責都要搶,我真是好生佩服。」

  「噗哧」一聲,程小鳳連忙撇過頭掩飾臉上的笑意,長孫嫻臉上笑容未收,只是眼中卻閃露著淡淡寒光,有些冷冽地盯視著遺玉,正要說話,一直沉默的盧智卻開口道:

  「小玉,長孫小姐也是一番好意,你就把帖子取給她看看,也免得她冤枉了這王府的太監們。那些管事太監也算是有頭臉的,若是因你被冤枉了,怕是少不了要到殿下跟前抱屈。」

  聽了他的話,長孫嫻臉色微變,遺玉則輕輕應了一聲,從腰間懸掛的荷囊中取了那薄薄的一片宴帖出來遞過去。

  「長孫小姐應是認得這白帖的吧。」

  長孫嫻保持著唇邊的淡笑,將帖子接過翻看了一下又遞還給她,「果然是我誤會了,不過盧姑娘,怎麼事先未聽你說過得帖之事?」

  遺玉一邊將帖子重新收起來,一邊淡淡地答道:「咱們又不熟,我為何要告訴你?」這長孫嫻三番兩次尋她麻煩,她也沒什麼耐性應付她,因為上次的小黑屋事件,她就一直憋著氣,長孫嫻又暫時也拿她沒轍,既然主動送上門來尋事,那她便無需客氣。

  程小鳳在一旁「咯咯」地笑出了聲來,程小虎咬著點心有些不明所以地看著兩個少女之間的暗戰。

  盧智低頭掩去臉上的笑容,眼中閃現出幾分滿意,他就是覺得自家小妹有時太過退縮和忍讓了,若是不逼著她朝前走,那她就還是那副萬事皆可的態度。

  長孫嫻唇角最後一絲笑容也宣告崩潰,她表面是極清冷的一個人,性子也冷靜的很,內心更比高陽公主還要多上一分孤傲,這京都的女子沒有幾個是她放在眼裡的,可偏偏不知為何,總是忍不住想要找遺玉的麻煩,尤其是那件事後,凡是遇見遺玉的事情,她就會失去一半的冷靜。

  「很好,盧姑娘,我希望你能記住今日所說的話。」冷冷地撇下這句話,她轉身就要離開,卻不想耳中卻竄入身後之人一聲不高不低的笑語。

  「那就抱歉了,無關緊要的事情我向來不費心去記。」

  已經背過身去的長孫嫻咬緊了一口銀牙。目光一寒,頭也不回地朝自己那席走去。

  「哈哈!」等到她走遠,程小鳳才哈哈大笑起來,一手拍在遺玉背上,「小玉,你可真是給姐姐我出氣了,得嘞!能看見長孫嫻變臉,就算事不成,今兒我也沒白來!」

  程小鳳雖然性子直爽,可因為沒有長孫嫻腦子裡的彎彎道道,兩人爭執時候往往是她氣得臉紅脖子粗,長孫嫻卻一臉氣定神閒的模樣,今日得見遺玉能把一向淡定的長孫大小姐氣走,她心頭的確是爽快的很!

  遺玉輕笑一聲,伸手摘了一粒水晶葡萄輕輕著剝皮,若論說話能把人堵死,盧智顯然是個中之最,她們兄妹八年,耳濡目染下來,沒學到個八成,六成還是有的,加上她強韌的心理素質,別說是氣走個小姑娘了,若是沒那麼多顧忌,把她說哭都不是沒有可能。

  又過了片刻,忽聞宴上陡然安靜下來,一旁坐著的盧智伸手就把她拉了起來,接著宴中眾人紛紛起身,遺玉扭頭朝著南邊入口處看去,就見一行五六人擁著中間一赤黃一明藍兩道身影緩緩步入宴中。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一章 個中貓膩

  「參見陛下。」

  席間賓客已經盡數站起了身子紛紛繞到矮案前面的烏石板路面上站好。在那一行人踏入園中之後,齊齊躬身行禮,在這種形勢的宴會上,見了皇室是可免跪禮的。

  遺玉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來人,就被盧智拉到了前面躬下身子,耳中傳來一陣渾厚的男聲,「諸位無需多禮,朕今日可不是來掃你們興致的。」

  話音落下,院中賓客卻仍是靜靜躬著身子,遺玉的眼睛看著前面的路面,那一行人從他們身邊大步走過,直到剛才那個聲音再次響起,賓客們才起身回到了座位上。

  「別乾站著,都坐吧。」

  等到眾人落座,遺玉才緩緩抬起頭來朝正北方向看去,就見先前空置著的三席上皆已坐上了人,正中那席位上擺有兩張矮案,右邊案後那一道赤黃的身影,顯然就是當今皇上。

  主席位雖離他們這席足有三四丈遠,但她還是清晰地感覺到了從那一身赤黃的人身上散發出來的氣勢,是那種只是看一眼便讓人心頭微微壓抑的感覺。

  她也算是歷經生死之人。這種能帶給她壓抑感覺的特殊氣勢,她迄今為止也只在三個人身上見到過,一人是她新認的便宜外公盧中植,一人是初次見到的皇上李世民,還有一人便是幾經偶遇的魏王李泰。

  若是將這三人的特殊氣勢相互比較,無疑是當今皇上的氣勢最為旺盛,盧中植的氣勢最為沉穩,而李泰則是最隱晦。

  而如今這三個人,竟是聚到了一處,坐在李世民身側案後的是前不久才又救過她一次的李泰,在空中數盞明燈照耀下,一身明藍的魏王殿下依舊俊美的讓人望之失神,而另一張席上坐著的身穿緇色深衣的白髮老者,赫然就是她今天早上才見過的便宜外公。

  遺玉臉色古怪地看著盧老爺子,見他一臉正色目不斜視的樣子,側頭越過程小鳳去看盧智的表情,見他一臉的淡然便知道他肯定是事先知道的,心中又給她大哥的知情不報算上了一筆。

  「看你們見到朕來,似乎並無驚訝之色,顯然是早早就得了消息啊?」李世民音色很是渾厚,氣韻十足。當年繼位之始,因驍勇善戰的安王被剿,北方草原游民部落在首領頡利可汗帶領下藉機侵襲中原。

  李世民高瞻遠矚,借與其媾和暫時結束戰爭,換取生養發展時間,終在貞觀三年取得定襄大捷,平定北方。因此雖他不比安王征戰多年,卻與遺玉所知歷史中的唐太宗相比不遑多讓。

  他話畢便在宴上掃視了一圈,目中並無責怪之色,帶著淡淡的笑意。賓客之中很快就有人從席上站了起來,遺玉看著對面席間那個身穿秋香色深衣的人,恭敬地對著北座一禮,朗聲道:「陛下親臨,實是我等榮幸,心中自然歡喜多過驚訝。」

  這人話裡雖然有些避重就輕卻不失為一個好的解釋,李世民又怎麼會不知道他要來的消息早早就走漏,不過是藉著機會看看眾人反應,這個率先站起來答話的人只要稍微會說話一點,他都不會再追究這個問題。

  「無忌啊,這可是你那三子?」李世民看了一眼那應話之人,扭頭對近處席上一個臉型瘦長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問道。

  「回皇上,正是犬子長孫渙。」

  「嗯,幾年未見,已是長成大人,好了,你坐吧。」

  這名叫長孫渙的少年謝恩之後坐了下來,由於相距不遠。遺玉沒錯過對方臉上的自得之色,身旁的程小鳳細微地輕哼了一聲。

  李世民的臉上略帶了親和之態,「朕今日就是來湊個熱鬧,你們該幹嘛就幹嘛,切莫因為朕就拘束起來,那可就壞了這好日子了。」話畢朝著一旁的李泰輕輕點頭示意。

  魏王殿下遂端著桌上的酒杯站起身來,低沉的聲音很是沉穩,「今夜能置身此宴者,多是京中才俊能士,本王望你們日後能為盡心為父皇效力,請。」

  李泰的話很是精簡,席間眾人全部端著酒杯站起,隨著李泰舉杯由左劃右對著他們一敬而飲,皆舉杯飲盡杯中酒水。

  眾人再次落座之後,就見一人主動站了起來從席間走至中間寬敞的烏石板上,先對著主席位上一禮,而後側身揚聲道:

  「本人謝遠,今夜良辰美景,能與各位聚在此處甚感歡欣,獻詩一首,全做拋磚引玉之用……」

  說罷這人便輕移了步子,三步一句地吟起詩來,遺玉知道,這是個人才藝展示開始了,這第一個起來的人,壞處就在於沒得比較,若不是才藝上流之人,難免給人差強人意之感,可好處也是有的。只要他的表現不是太過平庸,一般都能讓人記住。

  這宴上才子佳人可以藉機露一手的,足有四十一人,能讓人記住名字也就是極個別,區分好壞顯然不單是靠著個人因素,這獻藝的順序變得尤為重要,若一人才學只是中上,但在他之前三五人皆是表現尋常的中流之輩,那便生生顯得高了三分,若一個才學上流,但在他前後皆是中上,那就生生降了一籌。

  宴會上的四十一人,表面上是坐在一席的交好,可實際上散在各處的幾席間都有關聯,除了盧智這邊的六人,其餘人多是暗自投靠了兩邊,像是其中一邊就是為了今日宴上力頂長孫渙出彩的,只要人數足夠,那一部分人烘托長孫渙出彩,另一部分人則可以利用這些次序去打亂別人的安排。

  遺玉起初並沒有想到這點,頭幾個獻藝的人表現只是比尋常稍好,可第五個上場的人卻讓敏銳的她察覺到了不對之處,這人報了姓名後。她就有些期待,她來學參加了兩次旬考,學評都得了甲,長孫嫻亦是,除了她們兩個,另外一人連續得甲的便是這個正在寫字的學生。

  遺玉看他默的詩並不賴,這字和詩分開來看都是好的,合在一處卻降了三分,那字與詩境隱約有些違合,她在書法上極有天份,因為自創了一種字體。在意境和字形上更是堪比那些醉心書法幾十栽的大師們,因此她很容易便看出了這人的刻意藏拙,藏的很精很細,很難以讓人發現。

  若說這人的藏拙引起了她的疑心,那接下來長孫渙的獻藝就讓她恍然大悟了,字是不錯的,詩也是聲稱現作的,兩樣只是中上水平的藝能合在一處,竟是生生拔高了三分,加上先前那幾人的可圈可點卻挑不出彩,頓時長孫渙那副字贏得了座上李世民的一聲輕贊。

  「好字,好詩。」

  這一聲輕贊所代表的,就是才藝展示之後與皇上一同賞月的機會,趁這親聖的機會,李世民的愛才之名最盛,能得把握這機會的人,除非意外,已經是十拿九穩地受了聖上的青睞,而這份青睞的重要性足以堪比那科舉的前三甲。

  這時,坐在她身邊的程小鳳低聲對盧智道:「阿智,長孫渙這小子今日不對勁啊,就算是前面安排了那些個人,也不該有這麼好的表現啊?」

  盧智雙目微閃,「是有些奇怪,他今日的書法比以往要好上兩分不只。」

  他們的話證明了遺玉的猜測,這次序什麼的果然有問題,不過長孫渙那邊的人顯然是手段高明一些,不但利用了次序,也在他本人身上下了功夫,連盧智都一時沒有辨出個中原委來。

  程小鳳心中有些擔憂起來,「剛才那五個人也不知是否都是長孫家的,若是還好,若不是那豈不是他們還有餘力再捧了兩三個出來——不行,咱們不要等了,早些上場吧。」

  這四十一人,雖說是現下京中年輕人裡的才俊能人,可真正稱得上驚才絕豔之人十幾年也難出一個。而在這場宴會上,若是想要忽視那次序的影響,就算是上流水準也是不夠的,需得是那超流的才行。

  出彩的人越多,到了後面就越不顯眼,親聖的名額也只有那幾個,程小鳳顯然也不是空長了一個漂亮腦袋,還是知道這個種道理的。

  盧智聽了她的話,卻輕輕搖頭道:「不急,再等等。」

  接著又有四五人展示了才藝,遺玉則把目光悄悄地投放在了席間眾人的表情上,很快隱藏的矛盾就出現了,在第八個人獻藝後,席上同時站起了兩個人,在皇上親指了其中一個後,另一個表情明顯不大好看,連帶那第七第八個人的表情也是帶著微不可查的氣惱。

  這第七第八人大概就是為了捧應這第九個的,可惜卻被對方的人攪亂了次序,果然這第九個搶了次序的人,表現堪佳,得到了李世民第二聲讚許。

  還有三十二人,可這名額卻已經少了兩個,往日魏王夜宴賞月的三五名額從沒有超過,皇上是不會為了這種小事破自己寵愛的兒子府上的慣例,因此今日也不會有例外,至多是五個人。

  後面的暗鬥就有些激烈了,出現了三次兩三人一同起身的局面,直到獻藝進行到第十九人,皇上的讚聲送出了第三次,盧智這席上有兩個人沉不住氣了。

  封小姐探手在盧智案上輕輕敲了一下,「盧大哥,還等什麼?咱們的目標可是兩人,現下再不出手更待何時?」

  看了一眼已經開始吟詩的第二十人,盧智將手中酒杯注滿,「好,你與季大哥準備吧。」

  「嗯!」封小姐應聲後,就同身旁的季德輕聲交談了起來,等到那個吟詩之人躬身退到座位上,兩人一齊站了起來。

  同時站起的還有與長孫嫻一席的一個青年,雙方對視一眼,那青年開口笑道:「封小姐,可否讓景言先來?」

  封小姐輕聲一笑,「張兄,你要與我一個姑娘家爭搶不成,」而後也不等他答話,便抬腳走了出來,跟在她身後的還有季德,兩人剛站到烏石板上就有人疑惑地低語起來,兩人充耳不聞,對著北座一禮後,封小姐道:

  「陛下,小女與義兄皆擅畫作,今日共作一畫以供諸位觀賞。」

  先前出來搶次序的那個青年收起了笑容坐下,封小姐是女子做那有些賴皮的舉動無人非議,可他是個男人,若是與其爭搶明顯會落得個偷雞不成的下場。

  「好,朕就看看你們的畫。」

  先前也有作畫之人,桌案和筆墨丹青都是現成的,封小姐並沒有用畫紙,卻從寬大的衣袖裡面抽出一塊柔軟的白布與眾人展示後,才鋪開在桌面上,和季德分站東西兩側,對面而立,各取了筆開始畫起來。

  等待的時候也不無聊,各席上都在飲酒交談,程小鳳不知也挪到了程小虎那張案上,不知在與他低聲說著什麼,遺玉把身子往盧智跟前湊了湊,低聲問道:

  「大哥,你等下是準備吟詩還是作畫?」說來這兩樣,他都是上流,就連彈琴一藝,雖不比長孫嫻那樣自小就請了先生專門教導的,可也是拿得出手的。

  盧智側頭斜看了她兩眼,唇角一勾湊到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遺玉的眼睛從一開始的疑惑到後來的大睜,最後忍不住低叫了一聲:

  「哥!你不是同我鬧著玩的吧?」

  盧智搖搖頭,「不是,我是認真的。」

  遺玉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看了一眼四周後,壓低了聲音道:「哥,那個真不能亂說的,若是、若是惹怒了陛下怎麼辦?」

  盧智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低頭看她的眼中露出一抹堅決,「小玉,沒有風險哪裡來的機遇,你放心,我已做好了萬全的打算,若是……」

  剩下的話他沒有說出口,遺玉抓著他衣袖的手又緊了緊,然後慢慢鬆開,最後嘆了一口氣,苦笑道:「早知道你要說這個,我當初——」

  「小玉,你們倆在聊什麼呢?」程小鳳突然的出聲打斷了她的話。

  她收到盧智眼神的示意後,調整了呼吸,扭頭對著程小鳳笑道:「也沒什麼,我在詢問課業上的事情。」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5:2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二章 等我回來

  季德和封小姐作畫之時,席間躬身走入了不少宮娥,手裡端著托盤挨桌送了些開胃的菜品上來,南邊園子入口處站了兩個太監,時不時輕聲提醒著路過的宮娥們。

  遺玉晚上並沒有吃飯,正是覺得有些餓了,他們這席案上的小點心早早地就被程小虎一個人掃進了肚子裡,這會兒菜上來,她便取了銀箸夾著小口吃了些,總算墊了墊底。

  季德和封小姐合作的那幅畫的確是不同凡響,兩人同時作一幅畫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情,要畫的好更是難,只是讓他們失望的是,陪同皇上來的兩位大臣對畫作大為讚賞,可皇上本人只是對此他們一笑而過。

  回到座位上的封小姐臉色很難看,她根本沒有想到這別出心裁的一招會失敗,季德的神色也帶著無法掩飾的黯然,沒等他們心緒平復,程小鳳就抓著毯上的木劍走了出來。

  「陛下,這文鄒鄒的才藝過多了,小女耍一套劍法給諸位看,可好?」

  她沒有自報姓名,可李世民顯然是認得她的,輕輕一點頭,道:「好,那便看看吧。」

  程小鳳手持木劍在胸前一比劃,便在寬敞的烏石板路面上下翻飛劈刺起來,一招一式皆帶氣力,一身丹紅衣裝更顯得她英姿颯爽,她現在展露的,顯然不是遺玉以前在高陽宴會上所見那種表演性質過重的劍舞,而是真真正正地劍法。

  拋開盧俊那兩套空手拳之外,遺玉是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武藝,巴掌大的小臉上滿是好奇之色,一旁的封小姐起身挪到了盧智身側,低聲道:「盧大哥,我、我……」

  盧智眼裡並沒有過多變化,扭頭對她道:「無妨,還有機會不是麼。」

  聽了這句略帶了安慰性質的話,才讓封小姐的臉色好了一些,點點頭又重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盧智看了一眼場上正將一把木劍舞的颯颯有聲的程小鳳,又看了一眼正目不轉睛地望著她的遺玉,將手中酒水一飲而盡後,輕輕放在了案上,

  讓眾人意想不到的是,在這重在展露才學的中秋宴上,耍了一套劍法的程小鳳卻得到了李世民的讚許:「好,果然有乃父之風。」

  就連程小鳳自己也沒有想到會是這個結果。微愣之後便直爽地對著皇上躬身道:「多謝陛下誇讚。」

  歸席後的程小鳳臉上掛著難掩的笑容,傳染了本來心情不佳的封小姐和季德,遺玉則是略帶崇拜地對她道:「小鳳姐,你真厲害,能蹦那麼高。」

  程小鳳笑容頓時卡住,「小玉,你不覺得重要地是我的招式麼?」

  遺玉很坦白地搖頭道:「看不懂。」

  程小鳳一時不知如何接話,轉頭對盧智道:「阿智,姐姐我厲害吧,一會兒就看你的了。」

  見到盧智應聲後,她方又露出笑容,拿起銀箸來夾著剛才宮娥送上尚冒著熱氣的佳餚,遺玉卻悄悄收起笑容,低頭掩去臉上擔憂的神色。

  因盧智這邊人數少一開始就沒有打那次序的主意,只是見縫插針再打著出奇制勝的主意,可是本來還看好的季德和封小姐卻落馬,好在程小鳳挽回一個名額。

  這會兒賞月的名額只剩下一個,可是卻還有一半的人都沒有上場,之後又有幾個可圈可點卻不出彩的獻藝,程小鳳看著依然不動聲色的盧智,催促道:「阿智,你還是早些上吧。」

  盧智輕輕點頭之後,就在那場上之人琴音落下得了長孫無忌的讚賞後,直起身來,與此同時,對面的兩處席上也各站起一道身影,一窈窕,一高大。

  「盧公子,柳公子,相信你們不會同我一個女子爭吧?」長孫嫻這算是借了先前封小姐嗆那張姓青年的話,不過她卻自矜身份,沒有率先出席。

  可就是這句話也堵得人難以開口,盧智和那姓柳的公子若說與她相爭定是已經在人品上落了下乘,若說不爭,長孫嫻彈得一手好琴,說是仙樂也不過如此,真讓她先行,有大半可能那最後一個名額會被她得了去。

  眾人心裡明白,就全都帶著一臉好奇之色看向盧柳兩人,坐在主席位上的盧中植雖仍一臉肅穆,可心中卻也開始擔憂起來,若是他沒有把握住這次機會,那日後所謀之事怕是更難。

  柳公子眉頭微皺,猶豫了片刻還是坐下了,盧智卻依然站在那裡,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看著對面的長孫嫻,只說了一句話:

  「我從不輕視女子。」

  饒是遺玉正因為知道了盧智的打算而擔憂,這時也忍不住在心頭暗道一聲「妙」,席間眾人皆因盧智一愣,之後投向他的目光都開始變化起來。

  盧中植低頭掩去臉上得意的笑容。他就知道這個孫兒是個「伶牙俐齒」的,哼,那長孫家的小丫頭雖然精明,比起我孫兒的腦袋瓜子還是差得遠。

  皇上似也沒有料到盧智會這般回答,一頓之後方才笑著道:「既然如此,那就這位公子先來吧,朕要好好看一看你是有何本事。」

  金口玉言一出,眾人把眼神在立在席間的兩人身上來回打轉,長孫嫻垂下頭坐回到位置上,盧智神色平靜地打算繞出矮案,可就在這時,只聽一聲低呼,接著便是瓷器破碎的聲音。

  「奴、奴婢、該死,奴婢該死……」

  遺玉視線一移,盧智身後正有一名宮娥微微抖著身子趴跪在地上,而他背後的衣裳上從腰線到下襬全數沾染上了黏稠的湯汁,地面上是一攤沾黏著菜餚的破碎瓷片,不斷有汁液順著他的衣擺低落在碎片中。

  席間眾人皆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引去視線,有些人難免幸災樂禍,有些人臉上則露著可惜的表情,但不管如何,盧智現下卻是無法上場了,就算這中秋夜宴在不講究規制。也不可能讓他這副模樣上場,往大了說那就是御前失儀。

  李泰把手中酒杯擱在案上,沉聲道:「來人,帶盧公子去更衣。」

  兩名待侍的宮娥從一旁朝盧智走來,另有兩個太監快步挪了過來開始打掃席面上的髒亂,遺玉側仰起頭去看盧智的表情,只見到他眼中深不見底的沉默,頓時心中一揪,身體比腦子先行一步,在眾人注意力仍在盧智身上時,迅速站起了身。

  「陛下,家兄現下不便,容小女先行示以才藝。」

  清亮的嗓音,沉著的表情,平靜的眼神,遺玉躬身對著北席一禮後直起身來,霎時間滿座賓客的注意力全從剛遭飛來橫禍的盧智身上,轉移到了這個只有十二三歲模樣的黃衣少女身上。

  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問道:「你也是持帖之人?」不怪他有此一問,這宴會上多是些十五至二十餘歲的年輕人,突然冒出來這麼個歲數小了三四歲的,大多數人都會認為她是靠著那金紅兩帖帶進來的。

  「父皇,是兒臣發的帖。」

  長孫嫻身形微動,看著對面遺玉的神色更加冷淡,克制住想要起身同她相爭的衝動,伸手取了案上的酒杯含了一口,她已經做好打算,不管對方等下是要顯露什麼才藝,她都要在那一項上壓她一頭。

  從開宴到現在,李泰第二次開口,聲音很是平淡,但落在眾賓客的耳中就不是那麼回事兒了,眾人再看向遺玉的眼神都變得古怪起來。

  遺玉眼中劃過一道不解,她大哥不是說只有提前十日發出的宴帖才是由魏王親點的麼,而且他現下的行為應該是在幫她的忙吧,不然就算她出示了宴帖,皇上也有可能不讓她繼續。

  李世民偏頭看了一眼自己兒子依舊毫無表情的面孔,後直視著不遠處的小姑娘,說道:「哦?如此,那你上前來吧。」

  兩名宮娥立在盧智身旁待要引他去更衣,他卻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直到皇上金口一開,遺玉轉身繞出席案,經過盧智身邊微微一頓之後,兩人便一南一北各自邁開步子。

  打碎的盤子被人收拾乾淨,那不小心絆倒的宮娥也被帶了下去,盧智去更衣,程小鳳臉色難看地在對面幾張席案上掃過。封小姐捏緊了手中的摺扇,季德緊皺著眉頭望著遺玉的身影,就連程小胖子也放下了手中的銀箸。

  「陛下,先前幾位才藝精湛,文武兼備,小女就不做那詩畫之事了,講個故事給諸位聽。」

  遺玉此刻心中出奇地鎮定,這次機會實在不易,她知道盧智不想讓她參與到這件事中,可剛才那個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宮女已經成功地破壞了他們的計劃。

  若是她沒有立刻站起來,或是讓別人搶了先去,那麼對方一定會毫不客氣地拿下這最後一個名額,但她既然來了,就不能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她大哥功虧一簣。

  本來她是打算寫一幅字的,可現下卻必須想辦法托時間,盧智剛才的低語聲似還在她耳中迴蕩,若不是逼不得已,他絕對不會丟下那一句——「等我回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三章 故事講完了

  長孫嫻直直地盯著遺玉燈光下俏麗的小臉。心中冷哼道,講故事,這分明就是想要拖延時間!不過她也不擔心,盧智一時半會兒還回不來,這故事若是講得無趣或者囉嗦,她自有辦法讓她出醜,這最後一個名額就算她搶不到,也不會讓給這盧家兄妹去。

  同樣對這最後一個名額勢在必得的另外一方也看出了遺玉的目的,幾人在席間交換了眼色,伺機而動。

  遺玉並不知道這些人的想法,在李世民微微頷首後,側身站在烏亮的石板路面上,整理了語氣,開口道:「在許多年前,一處偏遠的地方,有一個作惡多端的強盜,當地許多百姓都被他殘害過,由於他為人狡猾又行蹤不定很難抓捕,於是官府就派出了五名官兵專門四處追捕他。」

  這時代信息閉塞,戲文尚沒有出現,可供閱覽的雜書又很少。大多數人所知道的故事多是從一些成語和儒家十三經中衍生而來,因此她這有關官兵強盜的故事一開頭,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可是,一連半個月的追捕卻被這強盜屢屢逃脫,在一個雨後的夜晚,這五名官兵追擊他到了一處林中,林子雖不大卻易於隱匿,強盜進了林子就不見蹤影。五人便決定分頭尋找,可是這個強盜武藝雖不高強,可因是獵人出身,極其擅長製作陷阱,又是在暗處,分開的官兵遂被他在天亮之前接連害死,等到天亮之後,林中的官兵只餘下一個人了。」

  園中燈火通明,一襲黃衣的小姑娘俏生生地站在那裡,語調時緩時快,時沉時重,眾人的心緒隨著她的聲音而變化,起初還在竊竊私語的一些人都收了聲音,認真地聽了起來。

  「天亮了,這名最後的官兵尚不知道他的同伴都已經遭遇了不幸,仍是盡職盡責地在林中尋找,因為一日一夜沒有吃飯,到天明的時候他已經飢腸轆轆,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不遠處的一座小茅屋。心中有些遲疑,但還是走上前去。」

  「官兵走到茅屋前很是小心地出聲詢問,『請問這裡面住有人嗎?』,片刻後他就聽到有個蒼老的聲音回答,『有,你有可事?』,聽到這老人的聲音,官兵鬆了一口氣,很是高興地問道,『我是路過的,大爺,您家裡可有吃的,我拿錢與你換些好麼?』那蒼老的聲音又答道:『好,那你就進來吧,我昨夜染了風寒不便著涼。』他說完話,官兵就聽到了幾下淺淺的咳嗽聲。」

  遺玉雖沒有刻意模仿老人說話的聲音,可是兩種語氣她卻用不同的語調明顯地區分開來,在座的聽眾感受十分真切,很容易就想像到當時的場景。

  長孫嫻也在認真聽著她講故事,但她的目的卻是為了藉機打斷遺玉,原當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能講出什麼有趣的故事來。可這會兒席上眾人顯然已經被她的故事所吸引,就連上座的皇上也擺出一副認真聆聽的模樣,這種情況實在是她沒有想到的。

  可聽到遺玉講到茅屋處她卻嗤笑一聲,暗道一句「故弄玄虛」,側頭對一旁的少年低語兩聲,那少年點點頭待要起身,卻聽遺玉話鋒一轉,從剛才那種語境脫離了出來。

  「那屋裡其實根本就不是什麼老人,而是官兵們要追捕的強盜本人,他有一手絕活,可以將不同的人聲模仿的惟妙惟肖,他在屋門內設上陷阱,前面已經利用這個方法引哄了四個官兵進小屋,只要人一進來便會因為陷阱失了先機,必死無疑。」

  長孫嫻皺著眉望著那黃衣少女,身邊的少年有些尷尬地看了她一眼,起到一半的身子又悄悄坐了回去。

  聽到遺玉的話,不少人心中都有些緊張,只道那官兵顯然沒有發現圈套,若是進到屋中去,豈不正中強盜的下懷。

  遺玉掃了一眼席間眾人,語氣再次變化:

  「那名官兵上前兩步,一手待要去推門,一手放在腰間去掏錢,可就在他手觸到門扉前一刻卻停了下來,低呼一聲,『啊,我錢袋子怎麼不見了!』之後屋外便是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屋裡的強盜聽見動靜後出聲問道。『年輕人,你還在嗎?』,屋外一片靜悄悄的。」

  席間眾人神情一鬆,正在暗道那官兵好運氣,丟了錢袋卻撿了一條命,就聽遺玉繼續講道:

  「那強盜一連問了幾聲後,茅屋的門被他從裡面打開一條縫隙,他探出一顆腦袋來察看外面的情況,就在這時——」遺玉聲音陡然一變,「一把劍從一旁猛然刺來,抵在了這強盜的脖子上。」

  「強盜渾身僵硬地側目看去,就見那持劍冷笑的人正是林中僅剩的那個官兵,強盜很是驚訝,他知道自己已經在劫難逃,忍不住出聲問道,『你是如何察覺到的?』」

  故事講到這裡,遺玉卻突然停了下來,環顧眾人一圈後,朗聲問道:「諸位可是知道,這最後的一名官兵是如何看出破綻來的?」

  見席間眾人都低下頭去沉思,遺玉嘴角掛著微笑,心裡卻開始著急起來,怎麼都這半天了盧智還沒有回來。難道又遇到什麼事不成?

  片刻後就有人起身回答,答案各是不一,可卻沒有一個符合的,最離譜的是程小鳳的說法:

  「那個官兵肯定是武功高強的很,會江湖上一種傳聞中的聽聲辨息大法,所以察覺到了強盜的氣息有問題,小玉,我說的對不對啊?」

  遺玉哭笑不得地否定了,「小鳳姐,那個官兵並不會你所說的那個什麼辨息大法。」

  程小鳳有些失望地坐下後,長孫嫻就站了起來。清麗的小臉帶著些許冷淡地說道:「盧姑娘就不用賣關子了,趕緊把謎底與我們講了,後面還有人尚未獻藝呢。」

  這下本來還在為答案爭執不休的一些人頓時停了下來,而後紛紛應聲,這時間可是寶貴的很,遺玉輕吸一口氣,靜靜地看著長孫嫻一眼。

  「盧姑娘,朕也猜不出,你就把答案揭曉了吧。」

  李世民目中帶了一絲興味地看著場中兩名對視的少女,金口一開,遺玉自然不能再接著利用讓眾人想答案去拖延時間。

  她點頭之後,又再次講述了起來,「那強盜這般問後,官兵一手持劍,另一隻手指著一處地方,冷聲道,『因為我的眼睛夠亮,昨天雨後泥土鬆軟,你這門口的眾多腳印,只有往裡面進的,卻沒有往外面出的!』說完他手中劍落,一腳踹開茅屋大門,躲過陷阱,在屋中唯一一張床下找到了他同伴的屍首。」

  眾人恍然大悟,不由又開始議論起來,遺玉轉身正對著北座的皇上,恭敬道:「陛下,這個故事裡,尚有幾層含義,可容小女解釋一二?」

  李世民定眼看了她片刻,遺玉垂著頭,敏感地察覺到了對方目光中所帶的氣勢,強按下因心頭的壓抑之感而生出的退縮,她必須要脫到盧智回來,必須!

  「那你就解釋來聽聽吧。」

  「是,這個故事告訴我們三個道理,」她直起身子再次側身站好,伸出一根白嫩的指頭。清亮的聲音響起,「第一,聰明人往往審時度勢,能從細微的跡象中預見危險,從而避免不幸。」

  她伸出第二根指頭,「第二,作惡之人就算一時逍遙法外,也最終會被得到報應。」怎麼盧智還不來?

  第三根指頭也伸出,「第三,在身處困境之時,分散開來更是危險,往往只有團結起來才能抵禦外敵。」如何是好,她沒辦法再拖下去了。

  就在遺玉心中焦急萬分之時,李世民卻做出了一個讓在場眾人驚愕的舉動,他緩緩伸出雙手來輕輕拍響,笑著道:「好,你這故事講的好,道理也講的好,小姑娘,你姓什名誰,是誰家的孩子?」

  席間瞬間安靜下來,只留那幾下掌聲的餘響,伴著遺玉的聲音,「回陛下,小女姓盧,名遺玉,並非京城人士。」

  聽了她的話,盧中植端起酒杯悶悶地喝了一大口,這樣的好孩子,明明是他盧某人的親孫,卻不能承認,實在讓他憋屈的很,委屈的很!

  「哦?」李世民扭頭去問一旁自始至終保持沉默的李泰,「老四,這位姑娘你是從哪邀來的?」

  李泰瞥了一眼場上躬身而立的遺玉,回頭答道:「盧小姐是國子監的學生,因在高陽的生辰宴上默了一首詩,被破格收進了書學院。」

  「這麼說,她的詩詞也不錯了?」

  李泰又扭回頭端起酒杯,低聲道:「字是寫得不錯。」

  若說剛才李世民的鼓掌和誇讚讓眾人驚愕,那現下李泰的稱讚就讓人懷疑耳朵出毛病了,要知道,雖然只是一個「不錯」的評價,可要得到這位魏王殿下的稱讚,可比大冬天跳進曲江裡游上一圈還要不容易。

  微垂著小腦袋的遺玉並不知道從李泰嘴裡吐出稱讚有多難得,她這會兒正感焦急萬分,巴不得他們父子倆能多問幾句多聊一會兒才好,聽了李泰的話後,只覺得心裡怪怪的,隱約記起似是從前也曾聽他說過這麼一句。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5:35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四章 這對兄妹

  這誇也誇了,贊也讚了。按說她就該自覺地下去了,下面不少人還摩拳擦掌地等著上場表現一番,這故事聽完了,尚未獻藝的人心中自然急迫起來,個個盯著那場上的黃衣少女,只等她回座就起身搶次序。

  長孫嫻嘴角泛起一絲嘲笑,拖延時間的辦法倒是用的不錯,可盧智卻是趕不來了,等下她把那最後的名額取得,他想要在遇到這樣千載難逢的機會那可就難了,這對兄妹怎麼也翻不過天去。

  遺玉垂頭輕咬著下唇,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希望時間過的慢一點,再慢一點,可老天似乎沒有聽見她的祈求,李世民只是和一旁的幾個大臣簡單聊了幾句,就對她道:「盧姑娘,你這故事很是讓人心有所觸啊,小小年紀就有這般體悟,實是難得,稍後,與朕一同賞月。」

  這下不只是眾人愣了,遺玉也傻了,她原本來這宴會就是不得已的,剛才講那個故事也是為了替盧智拖延時間,萬萬沒有想到這最後一個名額竟然被她得了去!

  而眾人呢,因太過驚訝於皇上和魏王的贊言,完全沒有把遺玉算進那五個名額中,這會兒皇上直接提了出來,大家才緩過勁兒來,頓時咬牙地咬牙,暗罵的暗罵。

  遺玉抿了抿唇,定神後,張口道:「陛下明鑑,小女實是沒有這般體悟,這故事和道理全是家兄所講,不瞞陛下,小女自幼喪父,兒時家貧,母親又一人供養三個孩子,全憑母親和哥哥教導,又得了晉博士的賞識,小女才有幸能入這國子學中受教。」

  長孫嫻原本還因皇上的親口邀請而驚愕,這會兒又聽她這麼講,一時就明白了她的打算,清冷的小臉頓時沉了下來,不行,就算是讓這丫頭去,也好過盧智那個人精去!

  想到這她便騰地一下站起了身來。「陛下,盧姑娘太過自謙了,小女與她同窗數十日,盧姑娘的勤學苦讀和天資聰慧是小女鮮少見過的,只是參加了兩次旬考就全得了甲評,這賞月的資格被她獲了去,小女心服口服!」

  打死遺玉也不會想到能從長孫嫻口中聽到這樣誇獎她的話,可現下她聽了卻是半點也高興不起來,只是咬了一下舌尖,嘗到了口中淡淡的甜腥後,再次鎮定下開始慌亂的心神,轉身回道:

  「長孫小姐過譽了,我不過是因有個好兄長,課業上有人指點,才能在旬考上領先別人一籌。」

  「哦,是嗎?可我以為,若是盧姑娘自己不努力,任你兄長再有學識,也是無用。」

  「長孫小姐言之有理,正是因兄長督促,我才凡事都比別人努力許多。」

  「你句句提到盧公子。我可以理解為,沒有他,你現下連入國子學的資格都沒有嗎?」

  「長孫小姐說的沒錯。」

  「你……」

  兩名少女就這樣在場上你一言我一語地對起話來,起初還聽得有趣的眾人漸漸發現氣氛的不對,朝北座一看,頓時替那兩個少女道一聲糟糕,皇上臉上的笑容已經收了起來,半點不復剛才稱讚遺玉時那種親和。

  盧中植側頭不動聲色地看了李世民幾眼,第一眼只覺得他威嚴的面孔上是帶了薄怒的,可到底是將近五年的相隨,第二眼就看出了他眼中隱藏的淡淡興味,不由心中一鬆,又回頭去看她孫女。

  最後還是長孫大人先看不下去了,他平日冷清的女兒這會兒正在那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言語中隱藏的刺激下失了冷靜,不只沒看出那小丫頭是想要繼續拖延時間,還越來越有些口不擇言了,再說下去,怕是吃虧的還是她女兒。

  「陛下,既然這最後一個名額已經定了,時間已不早,不如到那水榭之上賞月,尚未獻藝的才子們,交由魏王殿下如何?」這話若是換了別人說,難免有不敬之嫌,可長孫無忌是誰,那是堂堂的國舅,也算得上魏王的娘舅。

  「……」李世民看著場上的兩名少女,正待回答,忽見兩人身後一道由遠而至的挺拔身影,目中閃過一絲好奇。

  「好了,你們兩個無需爭執了,朕還是親眼看看你大哥到底如何吧。」

  金口一開,兩名少女臉色皆變,下意識地回頭朝南看去,就見換了一身白衣的盧智面色恭謹地步入園中,步履沉穩地走至遺玉身旁,對著北座一拜。

  「陛下,學生盧智,舍妹年幼無狀,望陛下勿怪。」

  「朕可沒有責怪之意,你這妹妹教的好啊,盧智是麼,你有何長才,讓朕看看。」

  遺玉眼中閃過喜色,隨即想到他大哥接下來要做的事,心中難免有些緊張,說來說去,也怪當日初見盧智寫了那東西出來她多了句嘴,但願這李世民如外面所說的那樣,但願他大哥能把握住這機會。

  皇上開了口,長孫嫻只能掩去臉上剛才被激出的憤色坐了下去,遺玉也在對著北座一禮後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轉睛地看著場上的盧智。

  「回陛下,學生本欲作畫一幅,現下卻有十句話說與諸位一聞。」

  盧智的話讓有些人忍不住露出一絲譏色來,十句話,不是能夠展現才學的詩詞,也不是能展現心境的畫作,更不是那別出心裁的小故事,十句話能做什麼?

  伴著眾人看好戲的表情,盧智的眼中猛然迸發出堅定的眸光,朗聲道:

  「見可欲,則思知足以自戒。將有作,則思知止以安人。念高危,則思謙沖而自牧。懼滿溢,則思江海下百川。樂盤遊,則思三驅以為度。憂懈怠,則思慎始而敬終。慮壅蔽,則思虛心以納下。懼讒邪,則思正身以黜惡。恩所加,則思無因喜以謬賞。罰所及,則思無以怒而濫刑!此十言,明君之為也!」

  話音一落,場上眾人臉色急變,遺玉那席,程小鳳驚訝地張了嘴巴,一把扯住她的衣袖,低聲喝道:「你大哥怎麼說這個出來,他不要命了?」

  遺玉臉色同樣緊繃,心中苦澀,還記得過年時候盧智回家,兩兄妹一同練字,她翻看他的字時見到那幾句話,初以為是他大哥抄錄來的,隨口問了句話,卻激地他把剩下的幾句也都補完整,然後才得知那東西竟然是他自己寫的!

  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十思》,乃是唐朝第一直言之人魏徵寫於貞觀十年左右,專門來諫太宗李世民的,卻被她大哥提前總結了出來!

  貞觀初年因蒙古侵略,李世民節私慾,明賞罰,從諫如流,可是近幾年,百姓生活逐漸富裕起來,加上對外戰爭年年勝利,邊防日益鞏固,國威遠颺,在一片文治武功的歡呼聲中,他正隱隱地驕奢起來。不再將「以民為本」掛記心間。

  李泰修長的指尖在手中的酒杯上輕輕摩擦著,一雙青碧的眼眸在燈火和夜色映照下散著幽暗的光,微微側目去看他父皇表面平靜的面孔,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

  眾人這會兒看著盧智的目光已經帶了同情,個別還帶著些許的敬佩,這哪裡說給眾人聽的十句話,分明就是專門說給皇上聽的十句諫言,字字戳骨剜心,直言不諱!這人看起來年紀輕輕,膽子卻是比那鐵面魏徵還要大上三分啊。

  「你叫盧智?」李世民的聲音很輕,很平靜,但愈是這樣,愈讓眾人心驚,聖上一怒,他們在座的又怎能好過。

  「回陛下,是。」

  「好,你很好,你這十句話,是衝著朕來的吧?」

  「回陛下,是。」

  這句話落,宴中再次靜下,遺玉握緊了拳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依然直立在場中的那到修長人影,好半天才扭頭去看主席位旁的那個白髮老人,若是皇上真地動了怒,她就顧不得那麼多了!

  北座上,那道赤黃的身影緩緩站了起來,離席,邁步,一副打算揚長而去的模樣,滿座賓客強忍著下跪留人的衝動,除了程小鳳外,剛才被皇上選中的三人,快要恨透了立在場上的盧智。

  「隨朕來。」就在那道明黃的身影走過盧智身邊時,淡淡地丟下這麼一句話,垂頭的盧智恭敬地一應,轉身跟在他身後三步處,緩緩走出了這燈火通明的院子。

  眾人都有些傻眼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遺玉鬆開了緊握的雙拳,疼痛之感方才遲緩地傳入她的腦中,這算是——成、成了?

  「小、小玉,現下什麼情況?」

  遺玉扭過頭來,看了一眼一臉迷茫的程小鳳,揚唇一笑,「小鳳姐,你穿紅衣真好看。」

  程小鳳更加不明所以,只能探頭去問另一案上的季德和封小姐,賓客們這才仿若炸鍋一般議論起來。

  盧中植把目光從遠處移到了席上,看見黃衣少女臉上明媚的笑容,心中湧起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溫熱,這麼好的兩個孩子,是他們盧家的!世上還有比這更讓他老頭子感到欣喜和驕傲的事情麼!

  那個求子不得的人,若是知道他捨棄了怎樣優秀的孩子,是否會悔得腸子都青了,可惜,晚了,都晚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五章 賞月

  盧智跟著皇上離開之後,宴會才在沉默中爆發。不過這種情況也沒有維持多久,就在尚書左僕射長孫無忌的兩聲咳嗽後重新歸於平靜。

  「咳咳……諸位才子們,尚未獻藝的現下就上前來吧。」

  長孫無忌的話是無可非議的,可在這中秋宴上卻難免有些喧賓奪主之嫌,先前皇上在的時候也就罷了,這會兒皇上離開了,那這句話也該是由這宴會的主人魏王說才對。

  隨著有人重新站出來展露才藝,遺玉狐疑地朝北座一身明藍的李泰看去,就見他一如開宴之時坐的那般端正,一手輕握酒杯,手臂擱在案上,眼瞼下垂波瀾不驚的面孔,讓她一瞬間有種荒唐的念頭,坐在那裡的,不過是一個模樣精緻異常的蠟人。

  但這個念頭在下一刻就被她打消,只因那雙眼睛竟不期然間朝她這邊瞥了過來,異樣的瞳色流動著碧光,迎上那雙眼睛後,遺玉連忙將頭扭了回去,壓下胸口陡然升起的悶意。這魏王殿下今晚,怎麼看都有些奇怪。

  「小玉,你在看那個白頭髮老爺爺?」程小鳳從封小姐那案挪了過來,在她身旁坐下。

  「唔。」她含糊不清地應了一句。

  程小鳳繼續問道:「可是好奇那人是誰?」

  遺玉只能裝模作樣地應道:「是誰啊?」

  程小鳳呵呵一笑,「不知道了吧,他啊——你可知道咱們大唐開國時候,先皇特封了三位國公大人?」

  「嗯。」

  程小鳳朝她跟前湊了湊,低下頭來,低聲道:「那個白頭髮的老爺爺,就是當年因不滿安王叛黨,辭官離京的懷國公盧大人,當初這位大人一走就是十餘年,最近才雲遊歸京,聽說當年他……」

  遺玉聽著程小鳳八卦盧老爺子的事情,努力維持臉上淡淡的好奇之色,心裡卻很是古怪的很,估計這天底下,能讓別人講親外公的事情給自己聽的,也沒幾個人了吧。

  「偷偷告訴你啊,別看盧大人的腿腳不利索,可武功卻高著呢?」

  遺玉一愣,盧老爺子是個會武的她也大概知道一些,可程小鳳又是從哪裡聽來的,「小鳳姐,你知道的這麼清楚啊?」

  程小鳳大眼一彎,神秘兮兮道:「我爹是盧大人的義子呢,論輩分。我該喚他爺爺的。」

  遺玉一陣驚訝之後,方覺得有些好笑,那三板斧程咬金不就是她的乾舅舅,程家兄妹也算是她的表姐表兄了。

  「你別不信啊,姐姐我今日使的這套劍法就是盧爺爺指點的!」程小鳳見她但笑不語,還以為她不信自己,忙拿了證據出來。

  遺玉點頭道:「我信的。」

  兩人這邊說著話,對面席上坐著的長孫嫻卻在皇上同盧智走後,差點沒有把一口銀牙咬碎,當盧智把那十句諫言說出口後,她在驚訝於對方膽大之餘,亦是覺得他的前程已經算是毀了,可是皇上的反應卻出乎眾人意料。

  若是皇上當場對他的行為給予讚揚,或是乾脆拂袖而去,那她都不會擔心,但偏偏皇上當著眾人的面,單獨把盧智給帶走了!這說明什麼,傻子都能看出來!

  「大姐,怎麼辦,陛下待會兒還會回來同我們一道賞月嗎?」長孫渙從別席移了過來,在長孫嫻身邊坐下。有些焦急地開口問道。

  長孫嫻冷哼一聲,扭頭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賞月?等著吧。」

  「啊?」

  長孫嫻沒有再理會他,雙目靜靜地看著席對面的那個黃衣少女,清麗的臉蛋上劃過一絲冷笑,握著酒杯的手指關節隱隱發白。

  哼,就算是得了皇上的青眼又怎樣,一個平民出身的,又無黨無派,不過是嘴巴會說一些,腦子有些小聰明罷了,長孫家會讓他們知道,什麼叫做後悔莫及!

  皇上離席了,可到底魏王和幾位大臣還在上面坐著,就算那賞月的名額沒了,但能夠得到主席位上幾人的賞識,也不枉此行,餘下的才子們,便顧不得什麼次序,也不再放水和藏拙,因此比起先前那些人來卻是有趣了不少。

  隨著越來越多的才子們上前獻藝,之前得了賞月名額的幾人,除了程小鳳外,都開始焦慮起來,果然,等到四十一人全部都走過場,就連程小虎都上去打了一套拳,皇上也沒有回來。

  李泰從席上站了起來,掃視一圈眾人後。緩緩點名道:「長孫公子,趙公子,齊公子,程小姐,隨本王同去水榭賞月。」

  席間四人站了起來,能在中秋夜宴得了賞月名額自然是幸事,可是這幾人此刻卻高興不起來,只能強顏歡笑著離席朝魏王走去,心中盼著皇上能早些回來。

  李泰起身之後,另外四位大臣也都隨在其後,一行人方朝著水榭方向行了幾步,就見這魏王殿下突然停了下來,回頭對著席上一處,緩聲道:

  「盧小姐也來吧。」說完轉身就走。

  席間眾人沉默,遺玉一口菜剛放進嘴裡,聽到有人喚她,抬頭露出一副迷茫之色,還未反應過來,便被滿臉喜色的程小鳳拉了起來,匆匆跟上了前面幾人。

  等到一行人轉至水榭之上,低頭是波光粼粼,舉頭是皎皎孤月,她這才緩過神來。她這是……賞月了?

  水榭很是寬敞,眾人分散開來坐了,地上鋪著厚厚的毯子擺著精緻的茶案,一旁還有模樣秀氣的宮娥小心煮茶,案上的幾樣點心很是精緻。

  遺玉看見其中一隻盤上擺著六顆晶瑩朱紅的果實,好半天才認出來,正是原產自她們家的冰糖葫蘆,比起她們當日略顯粗糙的做工,這糖衣包裹的細膩光滑,顏色也漂亮地很,想不到那大興乾果行的生意都做到王府裡來了。難怪價格那麼高收購她家的山楂,想必利潤也不小。

  兩名二十歲上下的男子正坐在李泰下手位置,說些策論之事,那長孫渙則是坐在長孫無忌身旁,父子兩人不知道在低聲說些什麼,盧中植同另外兩位大臣一起,品著香茗談話,水榭上僅有的兩名女子——遺玉和程小鳳則離他們都遠遠的,在另外一側雕欄邊上坐著。

  「小玉,今晚的月亮好大。」程小鳳伸展了兩條長腿,靠著身後的的雕欄,望著天上的明月,「對了,聽說你在高陽宴會上作過一首有關月亮的詩,是不是?」

  「嗯。」遺玉規規矩矩地坐著,雙手捧著熱乎乎的茶杯,遙望著天上的明月,水面偶爾吹來一襲微風,帶著冰涼的氣息掃過她頸間。

  這次宴會果然與她之前所料一樣,半點也不輕鬆,現下回想,若是其中錯了半步,盧智不是錯失這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那便是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

  「小玉,我問你……你剛才就不擔心嗎?」程小鳳依然望著月亮,聲音有些飄忽。

  「擔心?你是說,我大哥提那十諫之時?嗯,我是挺擔心的。」

  「不,我是問你在講那個官兵和強盜的故事時,你擔心嗎,阿智要是不回來,你怎麼辦,一直拖下去?」

  遺玉眼中閃過一絲訝異,被扭頭的程小鳳正好捕捉到,對方揚唇一笑,「怎麼,我是性子直,又不是傻瓜。」

  遺玉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耳垂,答道:「擔心啊,怎麼不擔心,擔心我大哥趕不上,你也知道,他等這次機會好久了,若是他不來,我就……呵呵,最後他不是來了麼。」

  一隻溫柔的手掌輕輕落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小玉,我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小姑娘,說你安靜吧,你卻偏偏敢在眾人面前侃侃而談,說你聰明吧,你卻傻瓜一樣把陛下的稱讚往你大哥身上推,你和我原先想的,很不一樣。」

  遺玉輕輕一笑,問道:「那你原先把我想成什麼樣的?」

  程小鳳抽回手來幹笑兩聲,「盧俊不總是說你好話嗎,我就覺得,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哪有那麼厲害的,肯定是他在吹牛——不過現下我算是信了,你不愧是阿智的妹妹,既聰明又懂事。」

  遺玉看著眼前的明豔少女,聽著她的話語,感到的不是驕傲也不是得意,心裡就好似手中捧著的這杯熱茶一般,暖暖的,她的心理雖然成熟,但畢竟是重新做了一回小孩子,又有盧氏和兩個哥哥的疼愛,心態才未老去,與其他少女一般,在這年紀裡亦是渴望友情的。

  儘管她未曾得到過真正的友誼,亦未曾嘗過友情的滋味,但此刻她卻格外希望與眼前這個少女成為朋友,因為盧氏的原因,她極喜歡性子直爽的女孩子,但因各種變故,從靠山村到龍泉鎮再到這繁華的京都長安城,從沒有過機會爭取一份真正的友誼。

  想到這裡,她唇角的笑容更顯,張口低聲道:「謝謝你,小鳳姐。」

  「哈哈,謝什麼。」

  今晚的月色真的很美,煙紗飄渺的水榭之上,眾人相談甚歡,一對性格不同,但同樣美好的少女心中,在這夜色裡,播下了一顆名為友情的美麗花種。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5:5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六章 接近

  直到宴會結束,讓眾人期盼的皇帝陛下也沒有回席。遺玉雖然知道盧智不會出事,但都云君心難測,這會兒看不見他人影,便有些擔心起來。

  魏王和大臣們先後離席,賓客也都慢慢散去,最後只餘程家兩兄妹陪著遺玉一起等候盧智回來。

  夜色深濃,園中不復一刻鐘之前的熱鬧景象,一些宮娥和太監在席間打掃,儘管上空依然燈火通明,卻在夜風中顯出幾分蕭條來。

  「小玉,要不我先送你回宿館去吧,阿智不定什麼時候回來呢。」

  遺玉遲疑了下,低濕的夜風讓她雙臂微環著,「好吧,我同你們一起走。」

  三人遂出了園子,在燃滿燈籠的花廊盡頭,迎面急匆匆地走來一個人,見到他們後臉上露出喜色。

  「盧小姐,老奴是這王府的副總管趙成,主子讓老奴帶您去小廳稍等片刻,盧公子很快就會出來。」

  他雖這麼說,遺玉卻不認得這人,也不敢貿然同他一起走,好在程小鳳是見過這王府的幾位總管的,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

  遺玉便對眼前這個眼前這個有些乾瘦的老太監點頭道:「好,我同你去。」

  與程家兄妹道別之後,她就跟著這個趙總管一路彎彎拐拐到了一處佈置雅緻的客廳中。

  「盧小姐在此等候便可,老奴先退下了。」

  待他走後,遺玉才打量了一圈這客廳,地方不大,說是小廳也不為過,可裡面的擺設卻樣樣精緻,對面牆上掛了一幅字,她好奇地走過去看了,在讚歎這寫字之人的書法之時,見到落款上「歐陽詢」三個大字,不由暗自咂舌。

  「喜歡這字?」

  低沉的嗓音就在身後響起,遺玉心頭一咯噔,緩緩扭頭,迎上那張俊美的臉龐後,微微垂下頭來。

  「魏王殿下。」

  李泰已經換下了先前宴上所傳的明藍衣衫,烏色的衣裳襯得他神情很是冷淡,兩人相距不過半丈,遺玉低頭看著他的衣擺和靴子一陣沉默。

  「坐吧。」李泰在廳中唯一一張鋪了軟背的椅子上坐下後,出聲道。

  遺玉有些磨蹭地挑了一張離他最遠的椅子坐了,心中鬱悶,若說這天底下有什麼人是她不願意單獨相處的,這位魏王殿下絕對能排進前三。

  「你先前所講的故事是從哪裡看來的?」

  「回殿下,是家兄講與我聽的。」剛才在宴上她就已經對皇上說過,這故事是盧智講給她的,不知現下魏王為何又問。

  「哦?那等下盧智來了,本王問問一他好了。」

  遺玉心中一緊,要問不就露餡了,那故事本就是她自己臨時編造的,盧智哪裡知道她講了什麼。

  「殿下恕罪,那故事是、是小女自己編的。」

  她低著腦袋,這人分明就是已經看出來,卻拿這事來問,她還不如實話實說來的好,想必他也沒那麼無聊繼續為難自己。

  李泰看著離自己坐的遠遠的小姑娘,修長的身形漸漸放鬆下來,肘部擱置在寬大扶手上,微微側身一手支頭,眼中碧光微閃。

  「本王尚不知你還會講故事,這會兒盧智還沒來,你再講個與本王聽吧。」

  遺玉就算再遲鈍也察覺到不對來,把她身邊人支開,哄進花廳裡,然後再來個不期而遇。這情況,怎麼越想越覺得熟啊……

  「回殿下,小女就會那一個。」

  「那你就再講一遍。」

  遺玉咬咬牙,知道他是在拿自己當樂子,暗罵這魏王是發神經了不成,若是她再長個幾歲,絕對會懷疑對方對她有些個不明意圖,可她這滿打滿算才不到十三歲,有什麼好讓他圖的。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講就講吧,又不會掉一塊肉,今天吃了人家那麼多好東西,權當是付飯錢了。

  於是遺玉又把宴上的故事講了一遍給他聽,只是語氣很是平緩的,完全沒有宴會上的抑揚頓挫,又是悶著個頭,聲音低低的,倒像是在講鬼故事了,也多虧聽的人是個男子,若是膽小一些的姑娘們,還不給她嚇出個問題來。

  李泰靜靜地看著像是在背誦課業一般的小姑娘,青碧的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之色,面部線條軟化下來,隨著她的講述緩緩閉上了眼睛。

  「然後他…….」遺玉故事講完半天,也不見他說話,疑惑地抬頭朝他看去,正見到了他那幅仿若睡著的模樣。

  閉上眼的李泰,妖冶的容色弱了三分。她是第一次見到這人除了正坐以外的姿勢,在呆愣之餘,心中出奇地湧起一股淡淡的不適來。

  不知過了多久,兩人就這麼靜靜地坐在廳中,直到屋中響起了一道低沉的聲音:「趙成,帶盧小姐去找盧公子。」

  遺玉在離開小廳前,回頭望了一眼仍然闔眼似眠的李泰,而後快步跟著王府的副總管趙成離開了。

  趙成把遺玉帶到了王府前院,她遠遠看到站在門口處的盧智後,連忙小跑了過去,一下子撲到他的懷裡,環住他的腰。

  「大哥!」

  盧智微微一頓,方伸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兩兄妹就這樣在王府門內立了一會兒,遺玉才有些臉紅地鬆了手。

  盧智輕笑一聲,「走,咱們回去。」

  「嗯。」

  兩人出了王府大門,坐上候在門外的一輛極不起眼的馬車,遺玉上車後便問道:「大哥,你可是、可是成了?」

  盧智點頭,只用一個字回答了她,「對。」

  笑容瞬間爬上遺玉的小臉,「大哥,我就知道你是最厲害的。」誇完之後又想到盧智的隱瞞,臉上笑容一收,待要與他算賬,就見他臉上露出了一絲歉意,並且輕輕垂下頭來。

  「小玉,大哥也沒料到會出了那種狀況,那個宮娥實在是個意外……你幫大哥拖延時間,很是辛苦吧,抱歉,害你跟著擔驚受怕了。」

  遺玉心頭一軟,忙道:「你又不是能掐會算,哪能事事都料到,且我也並無擔驚受怕,我知道大哥一定會及時回來的。」

  盧智掩去眼中的一絲笑意,再抬頭時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伸手摸摸她的腦袋,「怎麼不在宴上等我,在這王府亂逛也不怕迷路。」

  「呃……」遺玉乾笑兩聲,「等了你半天沒見人來,就有些無聊……」聽了他的話,她心頭已是瞭然,暗自咬牙,果然那人又是把她給瞞哄過去的。

  「大哥,今日宴會上小鳳姐使的那套劍法很好看,她武藝很好嗎?」

  「嗯,總是你比二哥強一些。」

  「呵呵,二哥是缺了名師指點,他其實很勤快的。」

  「今晚那個寫字的……」

  兩兄妹各藏了小心思,都沒注意到對方的不對之處,這話題也轉的快,不一會兒就聊起了宴會上眾人的才藝,至於盧智被皇上叫去後說了些什麼,他不會講,遺玉更不會問。

  回到學宿館,盧智把遺玉送回坤院才離開,陳曲見她回來,連忙端茶送水,洗簌之後,又打熱水讓她泡了腳,主僕兩人才各自上床休息。

  遺玉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想著今晚發生的事情,雖然又把那長孫嫻得罪了一遍,還出了回風頭,但盧智把握住了機會,她也認識了程小鳳這樣的好姑娘,總的來說,還是好事多一些。

  小臉在盧氏親縫的絲枕上蹭了蹭,她緩緩進入了夢鄉。唇角勾起的笑容似乎在預示著一個好夢。

  第二日遺玉起的很早,照舊洗漱後打開客廳的北窗,對著眼前的一片竹林做了套簡單的活肌運動,吃過早飯,高高興興地挎上書袋上課去了。

  等她到了宏文路口,意外的看到盧智身旁一胖一高兩道身影,笑著迎了上去。

  「小鳳姐,程公子,你們怎麼在這兒?」

  程小鳳那身耀眼奪目的丹衣換成了雪青色常服後,更顯得身材高挑,「小玉,快快,趁熱嘗嘗!」

  遺玉看著她從書袋裡快速掏出一隻油紙包來遞給自己,接過後拆了幾層方見裡面擱置了四個尚且熱氣騰騰的百褶包子,晶瑩的皮層隱約可見其中粉色的裡餡。

  雖然早上已經吃過飯,遺玉還是小心送到嘴邊嘗了一個,溫熱的湯汁隨著牙齒咬破皮層流入口中,鮮美的滋味很是特別,雖油卻不膩,好吃極了!

  遺玉有些驚訝地嚼了嚼嚥下,問道:「哪家的包子,這麼好吃。」

  程小鳳見她喜歡,遂揚眉得意地答道:「是坊裡的一家,我猜你就喜歡,趕緊趁熱吃吧,我和小虎先去教舍了。」

  說完拉著眼神還在遺玉和她手裡的包子上的程小胖子大步走開了。

  「大哥,這包子真的很好吃,你嘗了嗎?」

  盧智搖搖頭,拉著她朝書學院走去,「我可沒那口福,這是坊裡一家老字號,每天早晨買包子還要提前排隊,一人限買四個,沒個兩刻鐘的,連包子味兒都聞不到。」

  遺玉捧著油紙包的手一顫,輕輕吸了吸鼻子忍住酸意,低頭小口小口地吃著剩下三個包子。

  這是除了盧氏和兩個哥哥外,鮮少真心對她好的人,她可以看出來,程小鳳絕對沒有圖她什麼的意思,在特別的情況下,她的確是個心軟又容易被感動的人。

  盧智伸手拍拍她的肩膀,眼中閃過一絲滿意,程小鳳是個單純的姑娘,若是知道她們會這麼合得來,早該介紹兩人認識,在這學裡多一個朋友,遺玉的生活也會多些色彩。

  程小鳳用四隻肉包子感動了遺玉,這是她沒有想到的,在多年之後,兩人談起這件小事,程大小姐往往大呼那是自己做過最回本的一件事情。

  上午的課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中午同程家兄妹一同在甘味居用了飯,在程小虎的嘀咕和程小鳳的強壓下,遺玉把對程小胖子的稱呼從程公子改到小虎哥,最後確定在小虎兩字上。

  因為心情好中午吃的太飽的遺玉,尚且不知道下午等待她的會是什麼。

  「盧小姐。」

  「盧小姐,下午好。」

  ......

  從書學院門口到丙辰教舍的路並不遠,但遺玉在第二十三次對人回點頭禮之後,卻頭一次開始覺得這條路奇長起來,走兩步就能遇見一個與她打招呼的人,還竟是些不認識的,又是在最講究禮儀的學院裡,想不回禮都不行。

  遇到這種情況,遺玉半是理解半是驚訝,理解這些人的態度無非是知道了昨晚宴會的事情,驚訝的是這事情怎麼會傳的這麼快。

  好不容易回到教舍,一進門就迎上十來雙眼睛,遺玉頭皮發麻地看著對她行點頭禮的眾人,匆匆回了一下,然後走到自己位置上。

  剛坐好,就聽後面有人喚了她一聲,回過頭來看著後座的趙瑤問道:「趙小姐,有何事?」

  趙瑤呵呵一笑,「叫我小瑤吧,咱們也在一起上課這麼久了,我喚你小玉好不好?」

  遺玉眨眨眼睛並沒應下,臉上帶了些客氣的笑容。

  趙瑤也不覺得尷尬,反而帶著好奇的聲音問道:「小玉,聽說你也被邀請參加魏王府的宴會了?」

  「嗯,你是從哪裡聽說的?」

  趙瑤乾笑兩聲,顯然沒想到遺玉問的這麼直接,「就是聽別人說的,啊,對了,你在宴上還講了個故事吧,能不能說給我聽聽?」

  小姑娘臉上帶著期待的表情,可遺玉聽了她的要求,因為想到了一些事情,臉色很是彆扭。

  「改日吧,先生快來了,先溫書。」說完便又坐正,從書袋裡掏出書本來看,並沒有發現在她轉身之後,身後之人臉上露出一絲嫉恨之色。

  長孫嫻從遺玉走進教舍,便停下了手中的毛筆,等到她開始翻書看後,才冷冷地盯著她的背影,手中的毛筆在潔白的紙上狠狠地劃下長長地一道來。

  遺玉敏銳地察覺到落在她背上的冰冷視線,微不可察地輕笑了一聲,手中書頁再次翻過,白皙的小臉上一雙明亮的勾玉眼中,古井不波。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七章 何人所贈

  下午下學後遺玉走到書學院門口時,才想起來忘了把昨日壓在紙落下的字帖帶走,跟等在外面的盧智打了聲招呼,就匆匆地往回走。

  她剛走到丙辰教舍外,就聽見裡頭傳來一陣笑語聲,不由頓住了腳步,只因她耳尖地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哈哈……想起來就好笑,那盧遺玉還真當自己是個人物了,也不想想,就算盧智出了頭,不也還是兩個平民出身的東西。」

  「哼,只不過是膽大說了幾句諫言,到時頂多和那魏大人一樣是個諫官,有的什麼實權,那些個糊塗的還當他成了塊香餑餑呢。」

  「不過有些人就是不明白這道理,你看見趙瑤今早上那模樣,嘖嘖,最後不還是被人家甩了個冷臉……咦,長孫小姐,您怎麼不說話……我們幾個還要繼續故作那姿態給她看麼,班上有幾個傻的也就夠了,就不必我們再裝樣子了吧。」

  「不急。還需幾日,你們幾個受委屈了。」

  「呵呵,您太客氣了,咱們也是不想看那個平民再囂張下去了,這國子學是什麼地方,由得他們那些個出身的亂蹦達,實在說不過去。」

  …………

  遺玉眼神閃了閃,雙手插進袖口,轉身離開了教舍。

  第二日,遺玉吃了晚飯回到坤院,進屋就見陳曲正坐在椅上盯著桌上的一口淡綠色的藤箱發呆。

  「小曲,這是什麼東西?」

  陳曲趕緊起身,指著桌上那口箱子道:「小姐,這是守院僕婦半個時辰前送來的,說是一位太學院的公子指明要轉交給你的,哦,還有封信。」

  遺玉疑惑地接過小滿從懷裡掏出的信箋,打開來看了,上面只有簡單的一句話:藥膏可還好用。

  食指劃過紙上勁朗中帶些隨意的字體,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翹,將紙張疊好收進衣袖,上前將那藤箱打開,見到裡面整整齊齊擺放的兩摞書後,先是一訝,而後就坐在椅子上一本本查看起來。

  一共一十九本書,全是新印的書冊,翻開來尚可聞到淡淡的墨香。有些是三冊一套,也有些是上下兩冊,從書名和序文來看全是些講述奇人異事、怪志雜談的。

  她選了一本翻看了幾頁之後,一時喜不自勝,雜書最是難淘,內容也是良莠不齊,她也看過一些,但不是有了上冊沒下冊,就是內容平淡無味的,像手中這樣的對她來說,可是難得一見的好書。

  又看了幾頁之後,遺玉才意猶未盡地將手中的書本放下,書是好的,顯然這次贈書之人和上次送那藥膏的是同一人,上次那僕婦說送藥膏的是太學院裡的學生,可她和盧智都確認沒有見過那信上的筆跡,這人到底會是誰呢?

  「小姐,喝茶。」陳曲將沏好的熱茶放在她手邊。

  遺玉抬頭問道,「你可問了那僕婦,是誰送來這箱子的?」

  「問了,說是太學院的少爺。」

  「嗯。你把這箱子放進屋裡去吧。」遺玉將剛才看了幾頁的那本書拿開,讓陳曲把箱子抱進了裡屋。

  洗漱之後,將客廳的紗燈移至床邊,遺玉半靠在床頭一邊翻閱著手中的書本,一邊分心想著這贈書的神秘人。

  繼贈藥膏後,這次對方又投己所好,送了一箱子雜書來,正中她下懷,她也知道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一個身份不明的人物接二連三地送東西來,顯然必有所圖。

  上次送來的煉雪霜的確可稱是奇藥,她用有一個月,不但明顯感覺到精神好了不少,更神奇的是肩上那塊傷疤已經恢復到了尋常肌膚的顏色,只有在觸摸時候才能感覺到一塊不甚明顯的凸起。

  因此不管那人圖的是什麼,目前能夠肯定的是,這個神秘人暫時對她是沒有什麼惡意的,在這偌大的國子監裡尋個人是不容易,何況對方又有心隱瞞,倒不如靜觀其變,再做打算。

  自那天下午在教舍門口偷聽到那幾個學生的話,遺玉表面上仍是往常那樣,別人對她行禮,她便客氣地回過去,心中卻開始暗防著長孫嫻使什麼手段。

  幾次接觸下來,她已經看出來,表面不食煙火的長孫嫻,其實心眼小的很,那日宴會上的兩次對峙,已經讓這位長孫小姐把她記恨在心。

  只是到了沐休前一日,也沒有什麼預料中的倒霉事發生,上午是御藝課,與其他換了輕便騎裝的學生不同,遺玉雖也換了輕裝,但照舊挎著書袋去了御馬場,在場邊的石凳上鋪了軟墊坐下,抽出書來看。

  今日上課的學生不少,御馬場很是寬曠,隨處可見騎在高頭大馬上的學生,大多數人的御藝還是不錯的,只有極個別的需要人在一旁看護和指導。

  「踏踏」的馬蹄聲靠近,遺玉頭也不抬地繼續逐字逐句地看書。

  「盧小姐。」

  遺玉抬頭,看著眼前兩匹原地踢踏的馬匹,馬上的人同是在丙辰教舍上課的同學,平日沒什麼交往,不過最近對她態度還不錯。

  「何事?」

  其中一個小眼睛少年笑道:「先生讓我們喊你過去。」帶完話,兩人便調轉馬頭朝一旁跑去。

  遺玉起身把書收進包包裡,在馬場上掃了一圈,找到劉助教的身影后,小心避開馬場上兜圈的學生們,朝著那個方向走去。

  「先生,您喚我?」

  劉助教正坐在一張矮凳上擺弄一隻馬鞭。見她來了,才站起身來,「你肩上的傷已經好了吧,總不能老賴著不上課,走,我帶你去選匹馬。」

  說完也不等她回答,逕自朝遠處的馬廄走去,遺玉猶豫了一下還是跟上了,她的肩傷的確已無大礙,而且她對騎馬也很有些興趣。

  馬廄中,遺玉一邊聽著劉助教的介紹。一邊打量著眼前的十幾隻馬匹。

  「……好了,這些馬都是性格比較溫順的,你選一匹,我帶你去遛遛。」

  「是。」

  遺玉來回走了兩圈,最後挑中了一隻個頭不大高的棕色母馬,先生在馬廄外面將這匹馬的鞍具調整好,又繫緊了肚帶,一手牽了韁繩對遺玉招手道:

  「你過來,騎上去試試,不要怕……」

  儘管有先生的指導,因為個頭不足,她還是很不容易才爬上馬背,坐好之後額頭已經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遺玉緊抓著馬鞍,任劉助教牽著韁繩把她帶到了馬場外圍,起初她還有些緊張,但遛了半圈之後,漸漸放鬆下來,同坐馬車不同,在馬背上的感覺要真切地多,視野一下子就開闊了起來,因為走的慢,顛簸之感甚小。

  遛完一整圈後,劉助教將手中韁繩遞給她,「給,你自己拿著,別怕,我就跟在你後面,記住不要夾馬腹,想停下來就勒韁繩。」

  遺玉這會兒膽子大了許多,稍一猶豫就接過了馬韁,自個兒遛了起來,劉助教不遠不近地跟在她後面,小半圈後,她已經品出來些樂趣,除了大腿內側有些不適,其他的感覺都很好。

  尚沉浸在初次騎馬的喜悅中的她沒有發現,不遠處三四個身穿雪青色常服的學生見她獨騎後。便調轉了馬頭朝她小跑過來,在離她還有十餘丈遠時,猛然低俯身子,加緊馬腹。

  「駕!駕!駕!」

  急促的馬蹄聲從身後傳來,遺玉餘光掃到兩側不到一丈的距離猛然躥出幾道影子,身下的馬兒一顫之後,撒腿就朝跑在前面的幾匹馬追去。

  「啊!」猛然的加速讓她身體後仰,手中馬韁脫手,情急之下她兩腿不自覺地一夾,馬兒奔地就更加急速。

  「哈哈哈!」馬場上一些學生見了她這幅狼狽的樣子都笑得前仰後合,一直跟在她身後不遠處的劉助教嚇了一跳,連忙邁開步子追著她跑了起來,邊跑邊使勁大喊著:

  「抓住韁繩!勒馬!勒馬!」

  遺玉前仰後合了幾次,使勁撲倒在馬背上,雙手緊緊摟著馬脖子,耳中的笑聲和喊叫聲都已辨不清,身下的馬匹就好似瘋了一般,一個個超過前面的人,直直衝出了馬場,朝著入口處奔去。

  同時在馬場一角,幾個太學院的學生正騎在馬上閒聊,忽然一匹急速奔跑的馬從他們身邊呼嘯而過,一個人忙出聲驚叫,「快看!有馬驚到了!」

  「駕、駕!」就在他出聲的同時,身邊一道人影迅速扯了韁繩,朝著剛剛跑過去的馬匹追去。

  韁繩、韁繩,遺玉臉色發白地摟著馬脖子,一手摸索著不知甩到哪裡去的韁繩,急速的顛簸讓她胃裡一片翻騰。

  停下來啊!

  一人一馬已經出了馬場,朝著大花園而去,身下的馬兒沒有聽見她的心聲,一個勁兒地朝前奔,還專挑那些有著低矮叢枝的小路跑,不多會兒,遺玉身上的衣裳已經被掛了好些道口子,頭上的髮帶也已不知所蹤,腿被震地生麻,抱著馬脖子的兩隻手臂也漸感無力。

  「勒韁繩!勒韁!」

  身後傳來一聲吼叫,遺玉心中暗自苦笑,她也想勒韁,可這會兒她的手若是鬆開,絕對會被馬甩下去。

  大花園中一座涼亭裡,一人正閉著斜倚在柱上小寐,忽聽見不遠處的聲響,眉頭微皺之後方睜開眼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6:03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八章 差點破相

  國子監大花園

  兩匹馬一前一後地奔跑著,相隔不到三丈遠的距離,前面的馬匹像是瘋了一樣到處亂竄,再往前不遠處,就是學裡那面極深的碧波湖,這馬橫衝直撞的,若是跑到河邊把背上的人甩進湖裡那可就糟糕了。

  「小玉!勒韁啊!」

  眼見前面那匹馬上的墨灰色人影開始搖搖欲墜起來,程小虎使勁夾著馬腹,一張白胖的小臉急得通紅,一邊喊叫著,不時低頭躲避頭頂的樹枝。

  下一刻,只聽轟地一聲,前面那匹馬似是突然被人削斷了腿一般,猛然跪倒在地,馬背上的人影一下子摔飛了出去,剛好跌在不遠處的草地上。

  「小玉!」

  程小虎猛然勒緊了馬韁,從馬背上跳了下去,兩步躥到草地上的身影跟前,小心翼翼地把人扶起來,剛翻過她的身子,待看清楚後,不由抽了一口冷氣。

  慘白的小臉上半邊儘是細細的劃痕,往日那雙靈動的大眼睛緊緊地閉著。這模樣嚇壞了程小虎,他趕緊將人從地上背在身上,也不敢再駕馬,匆匆地朝著學裡的醫館跑去。

  不遠處的涼亭上,一道人影靜靜地看著剛才的一幕,直到兩人走遠,才又靠坐了下來,緩緩閉上眼睛。

  盧智回答完先生的問題,在對方的讚聲中坐下來,眼皮的一陣亂跳讓他皺了皺眉頭,從今天早上開始他就有些心神不寧的,總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但想到他事先在遺玉身邊安排的人後,心中又漸安下來。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墨灰常服的學生匆忙跑到教舍門口,來不及對正在台上講課的先生告罪,就喘著粗氣,衝著屋裡大叫道:「盧、盧公子,你妹妹從、從馬上跌下來了!」

  正捧著書本的盧智聽到這聲叫喊,心中一突,臉色猛然變幻,直直站起了身子大步朝那立在門口喘氣的學生走去。

  「怎麼回事?」

  「馬、馬突然受驚嚇,然後就跑、跑出了馬場,後來咱們追過去……程公子已經把她送到醫館去了。」

  盧智臉色一僵,對著呆呆站在講台上的先生一禮,「先生,學生有事,需離開一下。」

  「呃、嗯,快去吧。」

  得了先生的應允,他轉身繃著臉離開,走出門後才飛快地邁開步子奔跑起來,在他走後,教舍裡幾個學生的臉上方露出了淡淡地幸災樂禍。

  盧智一路疾奔到了學裡的醫館,詢問了門口的藥童後,在裡間找到了人。

  「盧大哥。」程小虎正幫太醫捧著托盤,瞄到從門外走進的盧智,出聲喊道。

  盧智沒有應他,一步步朝著靠牆那張軟榻走去,直到越過太醫的身子看清榻上靜靜躺著的小人兒,雙拳瞬間緊緊握起,清俊的臉上閃過痛惜,之後既是刺骨的寒色。

  程小虎本來還想說話,看見他的臉色後,張了張嘴愣是沒敢開口,反倒把頭撇了過去,他是第一次見到向來溫和的盧智這種表情,驚訝的同時,不知為何。心中還隱約泛起一股發毛之感。

  太醫認真檢查了遺玉的狀況,又把她臉上的傷口做了處理了後,才起身喚盧智到外面去,有些猶豫地開口道:

  「盧公子,盧小姐是暫時暈厥,身體並無大礙,只、只是……」

  「林太醫但說無妨。」

  「只是姑娘家的皮膚本就嬌嫩,又是這個歲數,雖傷口細長易癒合,但怕是會留下印子。」

  盧智沉默了片刻,方道:「還有其他不妥之處嗎?」

  「那到沒有,老夫寫個兩張方子,一熬後服用,可起壓驚安神之效,一研磨塗抹在面上,傷口會癒合地好些。」

  盧智又問道:「您可記得上次我拿來的藥膏?那東西塗抹在臉上,也不能去疤嗎?」

  林太醫年紀大了,想了半天才拍手道:「對!你說的是煉雪霜吧,當然有用,那可是——」

  盧智暗鬆一口氣,伸手打斷他的話,又問了一些詳細的事情,才謝過了林太醫,朝醫館門外走去。

  門口站了三個穿著各色常服的少年,皆是一臉擔憂地朝裡面望著,見盧智出來,趕緊把頭垂了下去,跟著他走到醫館一側偏僻的角落後,其中一個個頭高的。才張口道:

  「盧公子,對不住,我們——」

  「無妨,你們把御馬場上的事情仔細講給我聽。」盧智面上並沒有責怪的表情,等聽三人把事情大概拼湊著講了一遍後,又與他們交待了些事情,才回到醫館裡去。

  遺玉靠著車廂,瞪著對面的盧智,因為半邊臉上包著東西,只能小心地張口說話,「大哥,我都這個樣子了,你還帶我回家,不是讓娘擔心麼。」

  盧智翻著手上的書,頭都不抬,「你也知道娘會擔心,誰讓你去騎馬的。」

  「呃……」遺玉被他堵得啞口無言,的確是她不對,雖然當時劉助教那樣說了,但她也不是全然沒有拒絕的機會,搞成現在這樣子,她的確要付一半責任。

  「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吧,我已經替你稍假了。」

  「啊?多、多久?」

  「十日。」

  遺玉捂著臉忍住撇嘴的衝動。十日,九月學裡本來就要沐休一整個月,那她不是直接歇到十月去了。

  「那你也該早告訴我,讓我收拾收拾東西再走啊。」

  「你收拾什麼,該帶的我都讓陳曲給帶上了。」

  「我那一箱子書沒有帶上。」

  「還敢說,你又亂收陌生人的東西。」

  遺玉輕哼一聲,「若不是你口中的這個陌生人,怕是你小妹我這輩子就破相了。」

  「誰讓你去騎馬的。」

  「……」

  又被噎了回來,遺玉不再找不痛快,扭頭掀開窗簾,看著外面的景色,眉頭才微微皺了起來。

  這次事情絕對不是意外,她中午在坤院的床上醒來後,盧智就守在一旁,問了她一些在馬場上發生的事情,她都據實說了,她大哥臉上是淡淡的沒什麼表情,只是教訓了她幾句,就匆匆離開了,到了下午下學後才來接她回家。

  盧智顯然正準備做些什麼,不願意她摻合進去,或者是不放心她繼續在學裡待著,所以才讓她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對此她並無異議,早上的驚馬事件的確讓她受了不小驚嚇,想到在馬背上那種叫天天不靈,喚地地不應的感覺,她就想吐。

  幸好她最後雖是稀里糊塗地從馬身上墜了下來,但摔在厚厚的草地上避免了斷手斷腳的悲慘下場。

  聽盧智說還是人家程小胖子一路背著她從大花園跑到醫館去的,想想就驚訝,小胖子圓滾滾的,比她也高不了多少,能背著她這麼個大活人跑那麼遠,體力真好啊。

  嗯,回去一定多做些好吃的,讓盧智後天給程小胖子帶去。

  遺玉靠坐在床頭,垂著腦袋聽著盧氏的訓斥,時不時偷偷打個哈欠,已經過去半個時辰了,她娘也不嫌口渴。

  「……你就不能讓娘省省心,好了傷口忘了疤,你是不是誠心讓娘難受……你說,你以後還騎馬不騎了!」

  遺玉暗嘆一口氣,「娘,歲考時候,馭馬是要算進學評裡的。」說實話,她也不想再騎馬了,太恐怖了,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事有陰影了。

  「你、你還打算騎馬?」

  「呃……娘,我肚子餓了。」遺玉看見掀開簾子一角朝裡面偷看的盧俊,決定還是趕緊轉移話題為好。

  「餓了?你等等啊,娘去看看她們做好飯沒有。」

  盧氏話音一落,盧俊趕緊把簾子放了下去,等她出去一會兒後,才溜了進來,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

  「小玉,不是二哥說你,你也太沒有分寸了,這馬也是能亂騎的?想當初我第一次騎馬也是足足學了……後來啊,那次比賽我贏了他們六個人,把他們遠遠地甩在後面,哈哈!想到他們那個喪氣樣子我就想笑!」

  遺玉聽著盧俊從一開始裝模作樣地訓斥她,變成吹噓他有次同別人比賽御術的事情,聽到最後,看見悄悄站在他身後叉腰瞪眼的盧氏,憋著笑誇讚道:

  「二哥真厲害,那你駕馬一定跑得很快吧。」

  「那是,跑起來就像是一陣風一樣,呼地就過去了!哈哈——哎呦!」盧俊揉著後腦臉上還掛著尚未收起的傻笑,扭頭看見盧氏後,趕緊站了起來。

  盧氏瞪著他,重複道:「呼地就過去了?」

  「呵呵,娘,我、我去看看晚飯好沒有。」說完便繞過盧氏一溜煙跑了出去。

  盧氏回頭看見遺玉偷笑,也甩她一個眼刀子,「不許信你二哥瞎扯,聽見沒?」

  「嗯。」遺玉重重一點頭。

  「晚飯好了,等下娘給你端來。」

  「娘,我就是臉上有些口子,手腳又沒問題,還是出去吃吧。」

  「不行,這有時候磕著碰著,一開始就是沒感覺,等過了一兩天才難受,好好躺兩天再說,聽娘的話。」

  遺玉為了讓盧氏安心,就沒再拒絕,雖然她自覺除了四肢痠痛外並沒傷到骨頭,但還是任盧氏在床上擺了小案吃晚飯。

  吃飽喝足困勁兒就來了,在陳曲的伺候下洗簌罷,又讓盧氏給她上了藥,遺玉美美地躺在床上準備睡覺。

  盧氏躺在外側,伸手輕輕撫著她的頭髮,嘆氣道:「瞧你個沒心沒肺的,臉都傷成這樣子了,還笑得出來。」

  她哪知道,遺玉這態度,一是自恃有那去疤的煉雪霜,二是眼不見心不煩,是個正常女子都不會希望看見自己破相的樣子,所以她自醒來以後就沒照過鏡子。

  「娘,您也知道那藥膏好用的很,我肩上那麼大塊都好了,臉上這麼幾條小道道就更不用擔心了。」

  「唉,娘也不嘮叨了,你要記得,以後做事不可再那般魯莽,出了事最擔心的還是娘。」在盧智的解釋下,盧氏並不知道遺玉這次的驚馬事件是人為的,只當是她自己大意。

  「嗯,記住了,娘……」遺玉往她身邊挪了挪,嗅著母親身上特有的溫暖氣味,迷迷糊糊地嘀咕著,白日的驚嚇到了此刻彷彿全部都被拂去,不管是出了什麼事,只要回到家中,在親人身邊,她心中的溫暖就能驅散所有的不安和紛擾。

  第二日遺玉是在一股淡淡的粥香中醒來的,盧氏見她醒了,把手裡的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待她坐起來後,給她簡單理了理頭髮,端起碗小口地餵著她。

  「娘煮的粥真香。」粥裡放了切塊的薯蕷,甜絲絲的。

  盧氏笑著道:「瞧你瘦的,這次回來娘好好給你補補。」知道女兒能在家待一個多月,她就做好了打算,說什麼也要把人養些肉出來。

  吃了早飯,劉香香來串門,見到躺在床上的遺玉,嚇了一跳,又問了事情經過,把她好一頓數落後,才拉著盧氏出了門。

  他們走後遺玉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套上衣裳出了臥房。小滿早上回家去了,客廳裡只有陳曲一個人在擦桌子,見她披散著頭跑了出來,趕緊丟了抹布,上前攔住。

  「小姐!夫人說讓你在床上躺著的。」

  遺玉呵呵一笑,「她這會兒不是出去了麼。」

  劉香香同盧氏前一陣子定的繡料來了貨,兩人不到中午估計是回不來的,她準備趁這功夫做些小點心,好讓盧智下午走時給程小虎帶去,不算這次人家的幫忙,原先她就答應過要做點心給他吃,總不能食言。

  陳曲被她這麼一說,不知如何回答,盧智掀起簾子從對面的屋裡走出來,瞄了她倆一眼,逕自在椅子上坐了,倒杯茶後,才道:

  「陳曲,你忙你的,不用管她。」

  「對,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遺玉一笑之後,從袖裡取了髮繩把頭髮簡單紮著,去了後院,在廚房取了隻小筐後,在小花圃邊上翻騰了一陣,摘了不少東西下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二九章 滲水了

  後院廚房,遺玉一下下地搗著石臼裡的草莓,不時分神去看灶火上的屜籠,餘光瞄見從外面走進來盧智,笑道:

  「怎麼,聞著香味了?」

  盧智朝前走了幾步在灶台邊上站著,嗅了嗅屜籠裡的冒出的熱煙,「薯蕷糕?」

  「嗯,上次答應給小虎做點心不是,昨日他又救了我,現下多做一些,你給小鳳姐也帶上一份。」石臼裡的草莓差不多攆成了醬,她把汁空出來,取了先前搟好的摻了蛋黃的小面皮,一個個地把草莓醬包裹進去。

  盧智在一旁看著她認真的側臉,等她包好了一半,才開口道:「你不問我昨日的事情是誰下的手麼。」

  遺玉手上一頓,又繼續捏卷,「一開始我覺得是長孫嫻,不過那幾個害的馬兒受驚嚇的卻是太學院的學生,大哥可是查出來了?」

  「嗯,」盧智伸手把她頸後快要鬆開的綠色髮帶又紮緊了些,「是城陽的人。不過長孫嫻也有份,宴後第二天太子便派人來尋我,被我拒絕後,便想藉著你的事情來敲打我一番。」

  遺玉臉上沒什麼特別的表情,手上的動作也沒停,不一會兒就又捏好了兩隻草莓卷,她沒再繼續這個話題,而是隨口問道:「大哥,你日後是要做諫官?」

  「不。」

  從盧智口中吐出的這個字眼讓遺玉很是驚訝,扭頭看著他,「你不是想做諫官嗎?那你為何當日要說那十思之言與皇上聽。」包括她在內,所有的人都以為盧智要走上一條直言不阿的諫官之路。

  盧智輕笑著搖頭,「諫官?小玉,你想錯了,那日我講十思出來,有兩個目的,一是讓皇上注意到我,一是讓他知道我是個有膽子的人,一個膽大包天的人。」

  膽大包天?遺玉皺眉,這可不是什麼好詞,「你還不如不說,越說我越糊塗。」

  「你認為,這朝堂之上最缺的是哪種官。」

  「嗯……應該是真心為老百姓著想的官吧。」

  「那皇上最需要的是什麼樣的官?」

  「那還用說,自然是忠心之人。」

  盧智點點頭又一搖頭,笑道:「你當這朝堂之上真正把忠字放在最前面的有幾個,九成九的都是利字當頭,皇上想要的——薯蕷糕蒸好了。」

  遺玉輕哼了一聲。墊上籠布將灶上的屜籠取下來,換上玫瑰卷,扭頭想問他下半句話,人已經不見了蹤影。

  盯著火上漸漸開始冒煙的屜籠,她微微鎖起眉頭,不做諫官又需要膽子大的,那是什麼東西?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遺玉將做好的四樣點心分層裝進了食盒,這種天氣可以放上兩三日都不見壞,不過依程小胖子的胃口,怕是明日就可以吃完。

  「小姐!」陳曲急匆匆地跑進廚房,「小姐,小滿姐的舅舅來了,說是山下那塊地滲水了!」

  遺玉趕緊擦了擦手解下圍裙,快步走至前廳,見到盧智和盧俊正在聽齊伍說話,忙走過去問道:「怎麼回事?」

  齊伍因昨日聽小滿說了遺玉臉上受傷的事,所以這會兒見了人也沒多驚訝,只是一愣之後語帶焦急地道:「小姐,我今早上想著到山邊那塊地看看苗子,見著地裡有幾塊潮了。越往南走潮氣越大,也不知是不是山裡那條大河漲水了。」

  盧氏給盧家兄弟買了莊子後,手上還有餘錢,就把山楂林子南邊一片靠山的地給買下,前陣子剛讓人載上了山楂苗,若真是大河滲水,到了後期就會淹了林子,遺玉是不可能做出在水田裡植樹這般招人眼的事情,那些價值千兩的樹苗就等於全毀了。

  盧智道:「齊伯,你別慌,咱們一道去看看。」

  「大哥,等我換件衣裳同你們一起去。」不容他們拒絕,遺玉回屋罩上件紗衣,簡單紮了條辮子,又取條透氣的面紗遮在臉上。

  遺玉囑咐了陳曲在家裡候著,三兄妹便和齊伍一起到山上去,新買的那塊地在山楂林南邊,緊靠著山腳處,四人到了地方一看,果然有些地面不正常的潮濕,一塊塊地延伸到山腳。

  盧俊和盧智跟著齊伍開始找這滲水的源頭,遺玉蹲在一塊潮濕的地面上撥著土壤看了會兒,就聽見盧俊在遠處喊她,抬頭一看,三人已經站在山腳下,正指著一面山石說些什麼。

  「怎麼了?」她跑到兩人跟前問道。

  「你看。」盧智指著一塊山石,遺玉的目光順著他的指頭瞄向一面山壁,一看之後頓時愕然。

  在草叢中,有些凹陷的山壁上。半人大小的石塊濕漉漉的,細看還可見淡淡的白煙從石縫裡冒出來。

  遺玉走上前去,別開高及大腿的草叢,伸手推了推,幾塊大石頭竟然還是活的,顯然是人為堵上去的。

  「齊伯,我娘這地是買誰家的?」

  「外鎮的一家農戶!小姐,你說他們是不是坑了咱們?」

  遺玉盯著那幾塊活石想了一會兒,有些遲疑地道:「二哥,你能把這石頭搬開嗎?」

  「當然。」盧俊力氣很大,挽起袖子上前三兩下把碎石撥到一旁,然後才將墊在下面的大石抱起來挪到一邊去。

  遺玉看著絲絲冒著白煙滲出來的水流,伸手摸了摸,而後不顧形象地哈哈大笑起來,三人奇怪地看著她,還是盧智反應最快,也上前來撥開草叢看了一會兒山壁。

  「這是……湯泉?」盧智有些狐疑地撥捏著指頭上溫熱的水漬。

  「應該是。」遺玉盯著山壁的雙眼發亮,溫泉啊,這裡八成是有泉眼,想是那家賣地的農戶因不知道這溫泉眼一說,還當是這塊地出了問題,才在賣地前將這地方給堵上。

  盧智說是博覽群書也不為過,他可不像是遺玉那樣只愛看那些個描寫人事的。因他是太學院的學生可以到學裡藏書豐富的書樓去,水經之類的書籍也曾閱過,因此對溫泉的好處是略知一二的。

  「二弟,你去鎮長府借些兩套斧鑿過來。」盧智托著下巴想了一會兒,扭頭吩咐道。

  齊伯和盧俊離開後,遺玉就蹲在山壁邊上,沾了些溫水放在鼻子上嗅了嗅,看顏色並不渾濁,也沒有什麼特殊的味道。

  「小玉,若這裡真藏著湯泉眼,那咱們就在這處建座宅子。」雖然與龍泉鎮上隔的較遠,這附近的山腳下也是有幾家莊子的。

  「好。」遺玉自然是全力支持這個主意,一想到等到了冬天能夠泡上熱乎乎的溫泉湯,她臉上的笑容就收不住。

  盧俊速度得快,不到兩刻鐘就拎著斧鑿跑回來,兩兄弟撩起了衣襟蹲在山壁邊上開始鑿起來,足足小半個時辰後,果見水流大了一些,水溫也有些燙手起來,遺玉大喜,已經確定這裡的確是有口泉眼。

  兩兄弟沒敢再鑿下去,而是用石頭又把縫隙堵上,讓齊伯看守著之後就回了家。

  三人回去後,盧氏早已經逛街回來,事先大概聽陳曲把事情說了一遍,見到他們渾身髒兮兮的樣子也沒訓斥,只是又擔憂地把事情問了個清楚。

  盧家當年是大富之家,自然知道湯泉這種東西,一陣驚訝之後再三確定了那泉眼是真的,一家人便做出了決定——在那山腳下建座宅子。

  建宅子要花不少錢,好在盧中植不只偷偷給三個孩子一人塞了一千兩銀子,盧氏也稀里糊塗得了兩千兩,起初她並不想用這些銀子,在盧智的勸說下最後還是鬆了口。

  當天中午吃了飯,盧智和盧俊便帶了些錢出門去籌備這建宅子的事,遺玉則在盧氏的強迫下又躺回了床上,沒少為上午亂跑的事挨一頓訓斥,最後不得不閉上眼睛裝睡躲避過去。

  盧氏出屋後,遺玉的眼睛才又睜開,盯著頭頂的紗帳,想著上午那會兒同盧智在廚房的對話。

  這次的驚馬事件果然又有長孫嫻的摻合,雖然是城陽那邊的人出的頭,目的也是為了敲打盧智,但她可以想像得到,這其間少不了長孫嫻的挑撥。

  對,她是「無權無勢」,可是也不是任誰想欺負就欺負的,上次的小黑屋事件她忍過去了。這次的事情她還會忍麼,答案當然是否定的,先前到底是仗著魏王的勢,只能在在鬥嘴上佔個上風,可現下盧智得了皇上的賞識,更是背地裡多了盧中植這麼一個外公,雖然不能公開,可是她底氣卻變足了。

  在這些公主千金的眼中,人命如草芥,好在她福大命大,若換了別人這麼三番兩次的,早就被整個半死了。在盧智面前她並沒有表現出什麼,那是為了不讓他自責,可實際上她卻早就被氣得牙癢,生了以牙還牙的心思。

  其實越是像長孫嫻這樣看似冷清的人,心底越是傲氣,不然她也不會兩次都是藉著別人的手去害自己,若是不看身份地位,想要治這種人,她多的是方法。

  九月沐休她就好好在家好好療養,等十月去了學裡,就算是有高陽在,她也必會給這長孫大小姐一個難忘的教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6:16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零章 落魄兩父子

  儘管龍泉鎮上的匠人是現成的。盧智還是同盧俊在外面忙了一下午,才將建房前的手續和人手都找好,至少要先起一座外牆把那塊地勢給圍了,同時把靠著那泉眼的地方挖口儲水的泉才行。

  當晚盧智並沒走,而是約了馬車改到明天早上再離開。宅子早晚都是要建的,雖建這宅子要花不少錢,可在盧智的講解下知道了溫泉的好處後,一家人卻是高興的。

  夜裡母女倆躺在床上聊天,盧氏問到了遺玉是為誰準備的那盒子點心時,到讓她想起一件事情來。

  「娘,我新交了兩個朋友,是京都程大人家的子女,聽說那程大人是管外公喊義父的?」

  盧氏認真想了想,問道:「你說的程大人,是程知節?」

  「對,就是他,娘您認得?」

  盧氏笑道:「認得,他的確是你外公早年認下的義子。」

  小心不讓臉上的藥膏蹭到枕頭上,遺玉微微偏過腦袋,一臉好奇道:「娘您跟我講講,他怎麼成了外公的義子?我怎麼聽外面人都說。程大人原先是、是——」

  「是土匪?哈哈,那些民間謠傳是不可信的,他原名喚作程咬金,比娘大上七歲,當年我尚未出閣之時,你外公就從外面領了他回家,又改了名字,娘那時候歲數小,只記得你外公教過他幾年武藝,他就離開了,後來聽說他投了義軍,先帝建國後封他做了太子府的統軍——對了,你可莫要同他們相認啊。」

  「嗯,女兒哪有那麼笨啊,咱們同外公的關係是個秘密,認了不就露餡了。」

  盧氏側過身子輕輕在她身上拍著,「玉兒,這麼瞞著,你可是會覺得委屈?」

  「當然不。」本來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親戚,有什麼好委屈的。

  「唉,看來娘還沒你想得開,這人要是沒個念想也就罷了,一旦有了就總想著見上一面,娘和你外婆都好些年沒見了,還有你舅舅和姨媽……」

  她尚且不知三兄妹外婆眼瞎的事情,盧中植沒有說,盧智則是讓遺玉不要講。這件事就這麼瞞了下來,這會兒聽著盧氏念叨那些經年未見的親人,遺玉心中難免有些不自在,好在她也沒說多大會兒,就睏了,娘倆擠在一張床上,心中各有所念,迷迷糊糊地睡去。

  許是到了家中身心放鬆,遺玉一連三日早上都睡了懶覺,雞鳴也只是在枕頭上蹭蹭小腦袋,起身喝下杯清水後繼續賴床。

  盧氏自然巴不得她在床上多休息幾天,也不喊她,每天早起醒了就輕手輕腳地下床去做早飯,等她醒了再熱給她吃。

  遺玉臉上的傷口這三四日已經癒合,只剩下數條淡淡的白色疤痕,也在逐漸淡化成原先皮膚的顏色,但她仍堅持不照鏡子,每天梳頭都是閉著眼睛在妝台前面打瞌睡,任陳曲或是小滿擺弄。

  這天上午遺玉又睡到自然醒,喊了陳曲進來梳頭後,搬了小案到院子裡練字順便也曬曬太陽。

  盧氏從外面逛回來。進門就道:「這多大太陽你還在外頭曬,回屋去。」

  「嗯嗯。」

  見她應聲,盧氏回身去關門,門闔到一半時從縫中伸出一隻手來,嚇了她一跳,忙又把門拉開來,見到門前一高一低兩道人影,後退了兩步才打量起來。

  門口站著的兩人像是一對父子,個子高的那個看著年近四十,上唇留了兩撇短鬚,眉眼倒是精神,衣著卻潦倒的很,邊上那個十四五歲的少年膚白面秀,只是唇上起了薄薄一層干皮,模樣有些落魄。

  盧氏猶豫了一下還是先開口問道:「呃,二位這是?」

  那中年男子拿一雙眼睛上下在盧氏身上瞄了一遍,直把她看的皺起眉頭,才道:「夫人,你今日可是早起之後,後腦都會有些悶沉?」

  盧氏驚訝道:「你怎麼知道?」

  中年男子輕咳兩聲,閉上眼睛並不答話,而是用胳膊肘碰了碰一旁的少年,那少年遂將手中的幡桿朝地上一敲,有些意興闌珊地念叨:「有病若無知,自會誤大事,上門我懶理,神醫姚不治。」

  陳曲早在盧氏一旁站了,聽見這少年的打油詩,噗哧一聲笑了出來。遺玉仍是垂頭寫著字,兩耳不聞外事。

  盧氏眉頭一皺,剛才被那中年男子一語說中了身上的不妥之處,還有些驚訝,現下卻是全當這兩人是江湖騙子了,伸手就要去關門。

  「唉、唉,夫人莫急、夫人莫急——您右手腕處一寸下方是否在提物之時有些鈍痛?」那中年男子剛才還在假仙,見到盧氏打算關門攆人,忙一腳插進門縫裡,伸手撐著門板。

  盧氏眉頭一皺,又重新把門拉開,「你不是騙子?」也虧得她腦袋直,才能想出這麼問話,哪個騙子又會承認自己是騙子。

  中年男子眼中飛快閃過一絲笑意,但還是臉色一板,佯裝生氣道:「夫人,你只說,我剛才指出那兩處,可是有誤?」

  「呃,確實無誤。」眼前的男子雖明顯是江湖上的遊方郎中,但看著也是有些本事的,盧氏便老實地答道。

  「你可知這兩處病痛若是不治,那三個月後,夫人的脖子可就再也不能轉動,左手也無法再提物。」

  盧氏面色一驚,忙問道:「真的?」

  遺玉剛放下筆,聽見盧氏的問話,嘴角一撇,沒等那中年男子繼續忽悠,便插嘴道:「娘,正好我手臂也有些痛,讓這位大夫先給我看看先。」

  說完便起身繞到門前,待看清門外站著的兩人後,「啊」了一聲。衝著那個少年道:「你是姚子期?」

  她還清楚記得上個月聚德樓外,險被人騙去了翡玉的那個布衣少年,在他們身後高喊著自己的姓名。

  姚子期見到遺玉一愣之後,一張白臉上頓時浮起淡淡的紅雲,精神也不似剛才那樣奄奄的,「呃、嗯,你、你是那天的小姐。」

  「呵呵,對,你怎麼到這裡來了,這位是?」遺玉伸手比了一下姚子期身邊的中年人,問道。

  對方有些結結巴巴地答道:「這是、是我爹,姚晃,他是個大夫,我們、父子倆四處行醫,路經此地想順便賺些盤纏。」

  「哦。」遺玉點點頭,臉上露出笑容,對一旁疑惑不解的盧氏道:「娘,上次二哥不是與你講了我們在聚德樓外面管了樁騙人財物的事情麼,這就是那位姚、姚公子。」

  盧氏點點頭,臉上的戒備收去了一半,遲疑了片刻後,將大門打開,對著兩父子道:「二位先進來吧。」

  姚子期在門外磨蹭了會才抬腳,姚晃卻是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還左右將這院子打量了一圈,扭頭對盧氏道:「夫人,您這院子風水不好啊,兒女若是在外,易遇災禍。」

  「啊?」盧氏大驚,連忙問道:「你——先生所說可是真的?」

  「自然,夫人您來看,這牆角放了一隻桶,桶中是水,堵住了……」

  兩人立在院子一側牆下說話,遺玉走到姚子期身邊,低聲道:「你爹還懂這個?」若是放在以前她是不信的,可這輩子見得稀奇古怪的東西多了。加上他們兄妹在外的確是倒霉的很,因此莫說是已經信了大半的盧氏了,就連她都半信半疑的。

  姚子期正在偷偷打量著院落,被她湊過來一問,臉上一紅,「嗯,我爹是知曉些五行之術,你別擔心,有我在,他不敢騙你們。」

  遺玉呵呵一笑,「上次在長安見你,怎麼是獨自一人?」

  「我爹去給人看病,我肚子餓就出來吃飯,然後就遇到那騙子,多虧你、還有那位公子,你放心,我爹治病很是在行,你母親身體的確是有些問題。」

  聽到後半句,遺玉心中一揪,忙問道:「我娘身體無大礙吧?」

  姚子期搖頭,臉上的侷促少了幾分,「我爹只要能看出來的病,他便有把握治好。」

  這話說的太滿,但遺玉卻奇怪地發現自己竟然沒多少懷疑,反倒是略微放心了一些,不由側頭去尋人,見到仍立在牆角有些搖頭晃腦地指著一處牆頭在忽悠盧氏的姚晃,心中懷疑頓時大增。

  姚子期見到她臉上的疑色也不生氣,提聲道:「爹!您先給這位夫人看病吧。」

  姚晃立馬收了話頭,伸手對著盧氏一筆,「夫人,咱們屋裡說。」而後就大步走在前頭掀起簾子進了客廳,盧氏有些暈乎地跟在他後面。

  遺玉看著兩人主客顛倒的模樣,搖搖頭,同一旁臉色發窘的姚子期一同也進了屋去。

  幾人在屋中坐下,許是先前被忽悠的厲害了,盧氏被姚晃一口一個動作,伸手晃腦的,檢查了一遍,一旁的遺玉看著又是好笑又是無奈。

  「先生,我這病能治麼?」這會兒她乾脆連自己是什麼病都不問了,只關心對方是否能治。

  姚晃伸手撇了一下短鬚,「當然能治,不過這藥材可不好找。」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一章 新鄰居

  盧氏並沒有聽出姚晃話中之言。還當他是擔心這鎮上藥鋪藥材不全,便道:「您只管說,這鎮上的藥鋪裡東西還是很齊全的。」

  姚晃也不多言,伸手道:「好,拿筆來,我寫個方子,夫人差人去藥房看看,若是不齊,咱們再說。」

  當下陳曲去取了紙筆讓他寫了張方子,上面足有十三味藥材,遺玉好奇地要來看了,竟是只認得一兩個。

  若不是有姚子期在一旁,這姚晃說話又有幾分真真假假的,遺玉絕對會把他當騙子轟出去,現下看了藥方卻只是覺得奇怪而已。

  陳曲去抓藥的功夫,小滿從她舅舅家回來了,進屋見到人當是來客,便自覺到後院去沏茶。

  這期間姚晃又拿那風水之說很是忽悠了盧氏一通,等到陳曲從藥鋪回來,她已經對姚晃的本事信了八分。

  陳曲手上只拎了兩隻小包,有些尷尬道:「夫人。這上面的藥材,鎮上兩家藥鋪,奴婢只尋得兩樣。」

  盧氏一愣之後,忙對一旁正在吹著熱茶的姚晃道:「先生,這藥材不齊可如何是好?」

  「夫人莫憂,這藥材嘛,不是問題,我身上恰好就帶有,只是這價錢——」

  「爹!」姚子期在一旁低叫了一聲,「盧小姐曾幫過我大忙,您、您莫要坑人。」

  遺玉來回看了看他倆,心中倒是覺得,盧氏身上若真有病,就算多花些銀錢也是使得的,這鎮上也有醫館,盧氏在她的堅持下,每隔兩個月都會去診一診,卻什麼也沒看出來,現下被姚晃診出,那必是疑難雜症了。

  姚晃呵呵一笑,也不理她,對盧氏道:「休聽小兒胡言亂語,我怎麼會坑騙夫人,您若是不相信我,大可以留著這藥方,我寫下用法留下,等藥材湊齊了您再治也不遲。診費我也不要了,如何?」

  盧氏忙搖頭,「我自是信先生的,這藥材需得多少銀錢,您只管說了便是。」

  姚子期在一旁使勁瞪著姚晃,他卻視而不見道:「夫人已經找到了兩味藥材,剩下我再給配上十一種,這銀子嘛,就按成本收,共是、等等,我算算啊。」

  遺玉和盧氏睜著兩雙大眼,看著姚晃從懷裡掏出一隻比巴掌大一些的精緻算盤,撥來撥去,十幾來回後,方抬頭笑道:「夫人請看,也不算貴,總計五百七十一兩五錢,這零頭我就不要了,算是賠給你的。」

  「爹!」盧家母女倆正在瞠目結舌,姚子期一拍桌子,從小滿手裡接過藥方。把放置在一旁厚重的囊袋打開,取出三隻不足半尺長的袖珍木匣,又抽了幾張藥紙和一隻銅色的勺子,對著方子開始包起藥來。

  「唉、唉!你個敗家子,這是作甚!」姚晃將算盤往懷裡一揣就要上前攔下。

  姚子期見他上來,一手舉起手中一隻藥匣,威脅道:「您敢過來,我全給您抖地上去!」說完就又把匣子放回腿上,頭也不抬地繼續忙活起來。

  「你、你這個敗家子啊,你爹我辛辛苦苦攢弄的那些個玩意兒,我、我容易麼,你好得也讓你爹賺個本錢吧……」

  盧氏和遺玉本來還因巨額的藥費而咂舌,現下看著眼前父子倆這齣鬧劇,不由面面相覷起來。

  姚子期利索地包好了一小堆藥包,又拿了一旁的筆墨分別寫上條子夾在其中,才把那三隻藥匣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

  姚晃在一旁哀嚎地口乾舌燥,眼見他已經忙活完了,氣呼呼地回到椅子上坐下,伸手取了茶壺來直接往嘴裡灌去。

  盧氏微微張著嘴,看他把一壺茶水全灌進了肚子裡,最後還倒過來空了空水滴,半天才找著自己的聲音,「先生,您莫生氣,這藥錢咱們是會付的。」

  姚晃喝飽了水,臉色已經不如剛才那般難看,這會兒又聽了盧氏說會給錢,眼中的笑意一閃而過,將茶壺放在一旁。用衣袖蹭了蹭鬍子上黏著的水珠,正色道:「夫人這話見外了,小期既然已經給你們包了藥,那我自然不會再收你們銀錢,不過——」

  遺玉很是配合地接話道:「不過什麼?」這對父子雖看著落魄,但從剛才他們診斷和抓藥的手法和工具上,她已經確信對方不是那種虛有其表的騙子,定是有些本事在的。

  「不過夫人需得幫我個小忙。」姚晃臉上帶笑,那個「小」字咬地極重。

  盧氏很是爽快道:「先生有事只管說,這藥錢我還是要付的。」她不喜歡占人便宜,因此根本沒想過要白拿對方的藥。

  「藥錢就不必了,這隔壁有間空院要租,我們父子有事要在此地暫居,只是那房東不與我這外地人,夫人幫我去說道說道,可好?」

  盧氏低頭一陣思索後,便直接應下了。

  盧家隔壁院子是鎮上雜貨鋪老闆家的,遺玉是管那老闆娘叫嬸子的,那婦人經常到盧家串門,請教盧氏一些繡活,因此兩人關係倒是很好,前陣子他們家的新宅落好,老房子便想著出租。盧氏本存著將那院子買下打通的打算,但對方只租不賣,也就消了心思。

  遺玉沒想到他竟是提了這麼個要求出來,盧氏要是幫他說道,那只要他出得起價錢,絕對是能成事的,那兩家日後不就是鄰居了?

  姚晃見盧氏答應,臉上笑意更濃,扭頭瞥見遺玉,細看之後問道:「小姐臉上的傷可是前幾日弄的,嘖嘖。用藥好啊,不然怕是要留下疤嘍。」

  盧氏沒聽出什麼不對來,只是藉機又讓姚晃給自家閨女也診了診,可遺玉心下卻是大驚,她這臉上的傷痕已經淡去,若是旁人來看只當是個把月前傷的,可這人卻一眼就看出她是前幾日受的傷,還道出她用的藥好,若不是他太能瞎蒙,那必是有大本事的人。

  這麼想著,看向姚晃的眼神不由帶上幾分敬意,這人活在世上,生老病死最是常見,可病不得治卻可怕的緊,原本她只當盧氏是尋常毛病,現下想到那幾味連名字都叫不上的藥材,卻開始慶幸起來。

  「夫人,這藥使用的方法我都寫在上面了,宜早不宜遲,您現下就陪我上隔壁去尋人吧。」姚晃將手中毛筆放下,紙張上的墨跡吹乾後遞給盧氏道。

  盧氏起身道:「好,我帶你去尋人,公子就先留在我家裡等候片刻可好?」

  姚子期很是配合地點頭應下,遺玉笑著道:「娘倒是可幫著姚大叔講講價錢,讓嬸子給便宜些。」

  「那是自然。」

  兩人走後,遺玉才挪到姚子期身邊的椅子上坐下,「你上次說要找的人,找到了嗎?」

  她還記得當初在聚德樓前,姚子期被人架著時,嘴裡喊了什麼「一仔」的名字,那騙子就是藉著這件事把他的玉哄去的。

  聽了她的話,姚子期神色一黯,「沒,一齋哥他不知去了哪裡,我在京城找了一個月都沒見人,啊——對了,你可莫要跟我爹說這件事。好嗎?」

  看著他略帶祈求的表情,遺玉收了臉上的笑意,認真道:「你放心,我不會說的。」顯然上次姚子期是背著他爹去尋那個什麼「一仔」哥的。

  見她答應,他臉上的擔憂才收了起來,左右看了下屋子,有些遲疑地問道:「上次、上次那個與你同行的公子,是你哥哥?」

  遺玉眼睛一亮,「嗯,那是我大哥,你還記得啊?」

  姚子期撇過頭去,低聲道:「他很聰明。」

  遺玉忍住笑,「那是,我大哥腦子最好使了。」

  「你也很聰明。」

  突然被一個還不算熟的人誇獎,遺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耳垂,「呃,謝謝。」

  「我、我很笨,上次那麼輕易就信了那人,以為他認得我那塊玉,就把東西交給了他。」姚子期苦笑著道。

  正好小滿端著一壺新茶放在一旁,遺玉伸手倒了一杯遞給他,「不,你並不是笨,而是錯信了人,京城很大,什麼樣的人都有,被你遇到一個壞的也不算稀罕。」

  「謝謝。」姚子期接過茶杯,把她很是通俗的話細細品了一番,臉上的苦笑才算淡去,小心吹涼茶面,小口地喝著。

  遺玉在一旁托腮看著眼前的少年——不,應該是少女才對,那天在聚德樓外她就察覺到了姚子期的不對,男孩子雖也有長相清秀的,卻沒有這般精細,加上種種細節,今日又再見面,她可以確定姚子期是位姑娘而不是公子。

  男裝的少女她也見過幾人,可不管是封小姐的溫文還是程小鳳的颯爽都是帶著濃重的女氣的,姚子期卻明顯是在刻意掩飾自己的女子特徵,少了一份自在,多了一份約束,但她心思的單純是可以看出的,遺玉對這樣的人很容易產生好感,因此對她的話也就多了些。

  「你爹看風水準嗎?」比起姚晃的醫術,她更在意的是他另一項專長。

  姚子期很是確定地答道:「很準的,你別不信,我爹雖有時候、有時候騙人,但他的確懂得這些東西。」

  「那等下他們回來了,你讓他幫我家看看,可好?」不怪遺玉從她這邊開道,剛才那有零有整的一大筆銀子可是嚇壞了她,就怕等下若是想讓他給看看,又被漫天要價。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6:2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二章 是毒藥

  聽了遺玉的話,姚子期並沒直接應下,而是先說道:「若是要他給你家看風水,怕是這屋裡屋外的擺設都要挪地方了,你家中都是女子,哪搬得動重物。」

  「這不怕,我哥一會兒就回來了。」這幾日盧俊一直在山腳下監工,到了吃午飯時候才會回來。

  姚子期眼睛微亮,「盧公子要回家?」

  遺玉知她誤會了,也不點破,只道:「對啊,我二哥中午回來吃飯。」

  姚子期輕輕垂頭,「哦」了一聲就沒再說話,遺玉看著她的模樣暗嘆一口氣,這少女的心思一看便懂,她大哥倒是招人的很。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姚晃就跟著盧氏回來了,隔壁院子的事情很順利地談妥了,他還預支了半年的房錢,兩家算是暫時做上了鄰居。

  父女倆身上就有兩隻囊袋,把東西往新租來的宅子裡一丟,姚晃就領著姚子期上盧家混飯了。

  「夫人,我家今日是沒法開伙了,你看?」姚晃臉上帶著為難道。

  「先生客氣什麼,就在我家吃吧。」盧氏說完就吩咐小滿和陳曲早些起灶,多添幾個菜。

  姚晃摸著小鬍子,笑道:「多謝,那我就不客氣了,不過我也不白吃夫人的,你這宅子的風水,我就免費給看看吧。」

  遺玉看著姚子期無奈的表情,就知道怎麼回事,對姚晃不肯吃虧的性子很是好笑,倒也生不出厭煩。

  盧氏大喜,當下就親自下廚去做飯了,姚晃則開始屋裡屋外四處亂轉起來,遺玉也不攔著,同姚子期兩人在屋裡說話。

  「娘!我回來了!」一聲大嗓門,盧俊掀了簾子走進屋裡,見到客廳坐著的人,一愣後對遺玉道:「來客人了?」

  姚子期趕緊站了起來,「盧公子。」

  被她一叫,盧俊方又仔細看了她兩眼,當下伸手指著她,「你、你是那個、那個……」

  看著盧俊一臉懊惱就是想不起來的樣子,遺玉趕緊接道:「二哥,是咱們上次在聚德樓外面遇見的姚公子。」

  她又將姚晃給盧氏看病且在隔壁住下的事情對他講了,盧俊臉上才露出了然的表情,正好姚晃從後院繞進來。見了他就伸手招人過去挪東西,盧俊向他道了謝,然後很是老實地跟在他後邊東搬西抗的。

  盧氏端著菜從廚房走出來時候,姚晃正指揮著盧俊搬起院後的一口大缸,見了她手上冒著熱氣的菜餚,丟下盧俊就走了過來將盤子接過去,使勁嗅了兩下,臉上露出陶醉的表情,端著盤子就進客廳去了,盧俊抱著那口大缸傻站了半天也不知該放哪去。

  午飯盧氏做了六個熱菜,加上滿滿兩盤子冒著香氣的蔥花雞蛋烙餅,眾人一看便胃口大開,盧俊和姚晃兩人吃的最起勁,姚子期在一旁看著他爹狼吞虎嚥的樣子,雖面有窘迫,但也沒出聲制止。

  「夫人,真是好手藝啊,」同盧俊將最後一隻菜盤子蘸乾淨,姚晃靠在椅背上打了個飽嗝,對著盧氏比了比大拇指,「你家老爺真是有福氣!」

  頓時桌前一冷。姚晃尚不知自己說錯了話,繼續道:「對了,怎麼不見家中老爺回來?」

  盧俊將手裡的剩下的一口卷餅放下,悶聲道:「我爹早死了!」

  「啊?怎麼死了啊?」姚晃臉上帶了幾分驚訝,被姚子期伸手在桌下狠狠踩了一下腳,方又道:「啊!死的好、死的好!」

  遺玉和盧氏剛才臉色還有些僵硬,這下卻笑出了聲來,若是換了別家,姚晃這般說怕是會被人拿了掃帚攆出去,好在這是盧家,對「爹」這個字很不感冒。

  姚子期卻不知道這些,聽她爹這般口誤遮攔,又是一腳狠狠踩下去,慌忙帶著歉意道:「夫人勿怪,我爹這人、一吃飽飯說話就有些不著邊兒。」

  盧氏略微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不打緊。」

  姚晃臉上倒是半點尷尬不見,摸了摸小鬍子,起身喊了盧俊上後院去忙活。陳曲和小滿將桌碗收拾了,又絞了濕帕子讓三人淨手。

  「姚公子家是哪的?」盧氏問道。

  「在蜀地。」

  盧氏一聽臉上便帶了些喜色,「難怪聽你口音帶了幾分熟悉,我們原先也在那裡住過一陣子。」

  姚子期「嗯」了一聲並沒接話,遺玉看出她不想多談這個話題,便插話道:「姚公子,隔壁院子可是妥當,需要我們過去幫忙收拾嗎?」

  「很是乾淨、家具也齊全,就是缺了些做飯的物事,我尋思著下午去添置。」

  盧氏尚不知她是姑娘家,只當父子兩人出門在外還要自己開伙,那姚晃一看就是個不會做飯的。那必是眼前這「少年」下廚,一時心中生了絲憐惜,便柔聲道:

  「那不打緊,等下我讓玉兒陪你買,你可是做的慣飯?」

  姚子期看著她關切的眼神,臉上一呆,垂頭答道:「做是做的慣,就是爹總說我做的不好吃。」

  盧氏眉頭一皺,原本還對姚晃不錯的印象立刻消了兩分,一個孩子家跟著他東奔西走的,還嫌棄人家做飯難吃。

  「不怕,你有空就上我家,嬸子教你做幾個好菜,真是懶得開伙了,也上我家來,嬸子做給你吃。」

  姚子期抬頭看了看盧氏臉上溫柔的笑意,張了張嘴,半天才道:「夫人,您人真好。」

  「呵呵,這孩子,你要是不嫌棄,就喚我聲嬸子吧。」

  「嗯,嬸子。」

  遺玉在一旁邊翻數術課本邊聽著兩人的動靜。上午盧氏帶著姚晃去隔壁租房子時,她從姚子期嘴裡套了不少話出來,知道她娘早年去世了,這會兒見她和盧氏這麼快就「混熟」了,心中好笑之餘,對姚子期有幾分好奇也有幾分同情。

  話說有娘的孩子是個寶,沒娘的孩子真是像棵草,這話還真是不假,比起姚子期,她的確是幸福的多。

  到了下午,盧氏打發遺玉陪著姚子期去雜貨鋪添些東西。還塞給了她一小袋銀子,不過到了買東西時候卻是沒用到,姚家父女外頭看著落魄,可姚子期出手卻都是塊頭不小的銀兩,顯然是不差什麼錢的,想想也是,憑著姚晃的本事,賺些錢的確不成問題。

  兩人抱著鍋碗瓢盆直接去了姚家新租的院子,把東西都擺置好後再回到盧家,院裡院外已經大變了模樣,客廳裡姚晃正邊吃著盤子裡的草莓,邊對盧氏講些養生之道,見著她們回來,問了院子可曾收拾妥當後,就起身對盧氏道:

  「夫人,叨擾半日,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先生客氣了,慢走。」

  姚晃抬腳走了兩步,又折了回來,將桌上的盤子端了起來,呵呵一笑,「這個叫草莓的果子味道不錯,盤子晚上過來吃飯時候,再給夫人捎回來。」

  盧氏哭笑不得地點頭應道:「好。」

  然後心滿意足的姚晃拉著臉色發紅的姚子期離開了盧家,他們走後,盧氏才笑出聲來,對著遺玉道:

  「這對父子倒是半點不像,當爹的還不如當小子的懂事。」

  遺玉猶豫了一下,並沒有把姚子期的姑娘身份告訴盧氏,畢竟這是人家的私事,既然沒說就是不想讓人知道,她也沒必要多嘴。

  到了晚上姚晃果然帶著姚子期來「還盤子」,順道吃飯,飯後將桌上一盤尚未吃完的甜薯蕷端走,第二日早上再來「還盤子」又順道吃早飯,盧家人卻沒對他這種有些無賴的行為感到不滿,因昨晚盧氏喝了一記湯藥。早起後頸果然鬆乏多了,手腕上的鈍痛也變得時有時無。

  早飯後姚晃借了盧家後院的幾件農具,又把盧俊也喊了去幫忙,遺玉好奇跟著去看了,才知道他要在後院開塊藥圃。

  也不知他是從哪裡擔來的土壤和石塊,總是忙活了一上午才將比盧家那菜圃還要小上將近一半的藥圃給開出來。

  姚晃蹲在邊上埋種,遺玉見他手裡端著個兩掌大小的盒子,裡面分成大大小小十幾個格子,種子五顏六色形狀各異,不由好奇地問了。

  「姚叔,這都是藥種嗎?」

  姚晃扭頭對她咧嘴一笑,「是藥種,不過一半是治病的良藥,一半卻是害人的毒藥,小丫頭怕不怕?」

  遺玉一聽就知道他在逗自己,遂指著其中一格種子,「這個紅色的,像是相思豆一樣,也是毒藥?」

  姚晃眉頭一挑,「喲,還真讓你蒙對了,這種子長成之後,的確是一種名叫相思棉的毒藥,配著另一種治病的草藥吃了,這人的皮膚就會紅上七七四十九日,需得飲上兩大碗雨水才可消退。」

  儘管他說的有模有樣,遺玉臉上帶著笑,心裡卻是半點不信,全當他是胡謅,姚晃見她臉上既無懼色也無疑色,目光微閃,就在地面上坐下,伸手對她一招,「來來,姚叔教你認認這些好東西。」

  遺玉因那一箱子雜書在學院裡放著沒有帶回來,這幾日除了練字刺繡外也沒旁的事情做,便在他身邊蹲了,開始聽他「瞎扯」起來,只當是聽故事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三章 聰明和幸運

  遺玉很沒形象地蹲在藥鋪邊上,聽著更沒形象地坐在地上的姚晃講解那一盒種子的名稱和功用。

  「你看這黑色帶些黃斑的種子,長成之後是一種叫做夜星草的毒物,只需小指這麼長一截,用火燃後生的煙,只要熏到眼睛,三日之內視物都是疊像,哈哈,有次我遇到……」

  姚晃不只講解那些種子的功用,還摻雜一些他自身的經歷給她聽,說的有模似樣的,遺玉漸漸聽地入迷,也不管他是否在扯謊,時不時還提些問題。

  姚子期在不遠處洗衣服,見兩人這樣便回屋去拎了只小凳給遺玉坐,於是藥圃邊上的兩人聊得更是起勁,直到天色暗下,姚晃講解了整整二盒近二十樣種子的故事給她聽,肚子才「咕嚕」一聲悶響。

  「哈哈,好了,今天就說到這兒,咱們去吃飯。」

  「嗯。」

  去哪吃飯。自然還是盧家,姚晃一連在盧家蹭了兩日的飯也不見臉紅,這會兒大搖大擺地又要往盧家走,姚子期卻偷偷拉住走在後面的遺玉小聲致歉,並且掏了一隻錢袋出來遞給她。

  遺玉皺眉佯裝生氣道:「姚叔幫我娘看病分文未取,你再同我算飯錢,是不是要讓我把藥錢還給你啊?」

  姚子期連忙擺手:「不、不,你別誤會。」

  遺玉忍住笑,「那你還不快把錢收起來。」

  「那、那好吧。」

  見姚子期無奈地將錢袋重新收了起來,遺玉臉上才露出笑容,帶著她又上自家蹭飯去了。

  八月的最後一天晚上,盧智從長安城回家,將遺玉落在學裡的那箱子雜書及一些常用的零碎都一併帶回來,另外還有兩封信箋。

  「這是小虎和小鳳寫給你的信。」

  遺玉從盧智手中接過信箋,抽出其中一張抖落開來,上面的字體算不得好字,卻也很端正:

  「小玉:那日聽聞你墜馬,本欲看望,奈何臭阿智阻攔,放心,那幾個太學院的小子姐姐已幫你教訓過,你在家中好好修養,等再來學我親自教你馭馬,點心味道好極,尤是紅色裡餡的那種——小鳳姐。」

  又抖開第二封:

  「小玉:見字如晤,點心很好吃,可是大部分都被大姐搶去。十月來學時可是方便再帶些與我一人,大姐把那日害你馬匹受驚的人都綁在馬背上,繞著御馬場跑了半個時辰,我幫她放風,大姐沐休本想去看望你,被盧大哥言辭拒絕,你在家好生調養——小虎。」

  盧智坐在一旁手端茶盞,見她時笑時頓的模樣,問道:「寫的什麼?」

  遺玉笑著將兩封信重新疊好放入信封,「沒什麼,誇我點心做的好吃。」她當然不會將程家姐弟小小地告了他一記黑狀的事情講出來。

  盧智沒再問,盧氏同小滿收拾了東西出來,便將隔壁住下姚家的事情對他講了,知道是上次在聚德樓救下的那個人後,他略有些驚訝,正要再問,餘光瞄見陳曲在一旁捂著嘴偷笑,就張口問道:

  「你這是怎麼了?」

  陳曲忍著笑,小臉有些憋紅,「奴婢這是突然想起來,當日那位姚公子還念了首姚先生自作的打油詩,很是有趣。」

  盧智將茶杯放在一邊,「哦?說說。」

  陳曲望著房梁想了一會兒,搖頭道:「奴婢記不詳盡,說什麼有病沒病,治不治的,姚先生還自稱是神醫呢。」

  盧氏輕斥道,「亂說什麼,姚先生可是有真本事的人。」

  盧氏喝了幾副藥,早起後頸的疼痛之感已經全消,腕上也輕鬆有力了許多,加上家中擺設換了位置之後,心安不少,因此對姚晃最是信服。

  遺玉在一旁吃著盧俊剝好的花生,插嘴道:「我記得,嗯是這麼說的——」她拍了拍衣裳上沾的碎屑,站起來,有些搖頭晃腦地道:「有病若無知,自會誤大事,上門我懶理,神醫姚不治。」

  陳曲和小滿一同笑了出來,盧氏努力繃著臉瞪了遺玉一眼,後想到那日姚子期背詩的模樣,忍不住也笑出聲。

  盧智卻微微皺起眉頭思索了一陣,直到遺玉發現他的不對後出聲喚道:「大哥,你怎麼了?」

  他這才展眉一笑,「沒事,是挺有趣的。」

  這天晚上姚晃出奇地沒有來蹭飯,因此盧智也沒能見著這對母女,第二天遺玉早起練了張字後,照舊準備出門上姚家去,被坐在客廳的盧智喊住:

  「去哪?」

  「到姚叔那裡去,他講故事可有意思了。」遺玉嘻嘻一笑,並沒說明姚晃給她講得全是些稀奇古怪的毒藥的故事。

  盧智起身道:「我與你一道,他幫娘治病,我總要謝過的。」

  遺玉也沒多想,就同他一起到隔壁去了,姚家的大門閉的嚴實,遺玉站在門口抓起門環敲了兩下,喊道:

  「子期,開門!」

  不大一會兒功夫,門就從裡面被打開,仍是一身男裝的姚子期半挽著袖子,衣擺上沾了不少水漬,顯然剛才正在做家務,見到門外站著的遺玉和盧智,本來還帶笑的臉陡然騰紅,結結巴巴道:

  「你、你來了,快進來。」說完趕緊將袖子放下,又背過身子來回整理了一番衣裳。

  「小玉來啦,快過來!」後院傳來姚晃的大嗓門聲音,遺玉高聲應過他後,拉著盧智進了院子。對姚子期道:

  「這是我大哥,盧智——大哥,你們都見過面,也不用我介紹了吧。」

  盧智比姚子期高了一個頭,垂眼看著面前這個有些侷促的少年,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喚道:「姚公子。」

  姚子期半低著頭,低聲道:「盧公子。」

  遺玉見他們相互打了招呼,便自行往後院走去,姚晃正在藥圃邊上的一張小凳上坐著,見她來了。連忙招手道:

  「來來,給你看個好玩的。」

  遺玉從院牆下搬了個小凳在他身邊坐下,朝著他手指的地方看去,就見藥圃邊上有十幾隻小螞蟻,正排成一條直線慢慢地朝一個方向爬著。

  姚晃手上拿著一隻開口的小瓷瓶,他從裡面倒了兩粒比芝麻大些的種子在手心,對遺玉道:「你看啊,這東西叫引嗅。」

  就見他撿了兩粒種子丟在那排螞蟻隊伍一側兩寸處,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十幾隻螞蟻便散了隊形,慌忙朝兩邊散去,似是想要離這種子越遠越好。

  遺玉大感興趣,問道:「姚叔,這東西有什麼用?」

  姚晃將手裡的瓷瓶堵上塞子,在遺玉面前晃了晃,「這引嗅有種味道,咱們人聞不到,可那些蚊蠅之類的小蟲子卻能嗅到,它們害怕這氣味便會跑得遠遠的,到了夏天你七日吃上一粒,在外時候蚊蟲都不會叮咬你,喏,贈與你了。」

  接過他遞來的兩指粗細的小瓶子,遺玉好奇地拔開塞子聞了聞,的確沒有味道,「這東西能吃?」

  姚晃嘿嘿一笑,「別看個頭小,還帶甜味呢。」

  遺玉這幾日至少得了他兩三樣東西,從一開始當他胡編亂造,到後來每次實驗後都確有其事,對姚晃的本事已經越來越信服。

  因此這會兒她也沒和他客氣,知道這是好東西,便小心放在袖袋裡收到,乖巧地道:「謝謝姚叔。」

  「客氣什麼。」

  姚晃抬眼看著從剛才他們逗螞蟻時就站在一旁的盧智,「這位是盧公子吧?」

  盧智行了一禮後方道:「正是,多謝姚先生為家母治病。」他話裡謙和,眼睛卻直直俯盯著對方。

  姚晃同他對視一眼。目中精光一閃而過,摸了摸小鬍子,面容忽然一整,肅然道:「行醫救人,本就是我輩人應為,何必言謝。」

  遺玉正在擺弄那隻小瓶子,聽到他這麼一說,咬唇忍著笑,抬頭打趣道:

  「是啊,大哥,姚叔可不是那種重利之人,現在這樣醫術好又有德行的大夫,怕是少的一隻手就數得過來了。」

  姚晃配合地挺了挺腰板,盧智眼中的凌厲在遺玉看向他時瞬間收了起來,三人又聊了一會兒,盧智便告辭了,一直站在邊上沉默不語的姚子期送著他出了門,遺玉則留下來準備繼續聽姚晃講故事。

  可姚晃今日卻沒打算再給她講別的,而是進屋去取了一摞扁盒出來放在地上,取過最上面的一隻打開遞給她:

  「我已教你辨了五日的種子,這盒的十四樣東西,你把名稱功效還有至少一樣搭配說與我聽聽。」

  遺玉略一遲疑後,伸手接過盒子看著裡面各式各樣的種子,一格一格開始敘述起來,姚晃嘴角越來越彎,等她把這十四樣講完,又取了一隻遞給她,她就接過來繼續講,直到將那一摞盒子全都翻了個遍,她覺得口乾舌燥時,姚晃才哈哈一笑,伸手在她頭上輕輕拍了拍。

  「小玉,你很聰明,很幸運。」

  遺玉疑惑不解地抬頭看著他,說她聰明還好,說她幸運又如何解釋?

  沒等她多想,姚晃就轉移了話題,「啊,上次在你家吃那個叫什麼莓的果子味道很是好,等中午上你家吃飯去,順便給姚叔摘些啊。」

  「好。」遺玉將疑問按下,乖乖應了一聲。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6:4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四章 來客人了

  夜深,屋中飄散著淡淡的薰香。床邊一立高腳銀燭台閃爍著微弱的光芒,映照著牙色羅帳中睡的有些不安穩的人影。

  床上平躺的高大人影身形微顫,烏黑的長髮凌亂地散開在床褥上,光潔的額頭上浸出點點細密的汗珠,略顯蒼白的唇間時而溢出一聲破碎的低語。

  「母妃……兒……答……答應……」

  一聲悶哼後,床上的男子猛然張開雙眼,青碧色的光彩流瀉而出,眉間舒展開來,漸漸平復紊亂的氣息後,他一手撐床緩緩坐了起來,沉聲問道:

  「什麼時辰了。」

  屋中一側窗外傳來恭敬的應聲:「丑時三刻。」

  「可是有姚不治的消息?」

  「回主子,暫時還未尋得。」

  「十日,告訴他們再過十日尋不到,就不用來見本王了。」

  李泰靜靜地靠在床頭,一手撫額,一手輕輕朝床邊一拂,燭光瞬間熄滅,屋中一片漆黑,窗外的彎月也被烏雲遮住。

  龍泉鎮盧家

  遺玉在家裡養了大半個月,白皙的小臉上總算生了些肉出來,被陳曲告知她臉上的傷痕盡數消去後。她便一反常態地坐在鏡子邊上照了兩刻鐘才作罷,在一旁看了半天的盧氏當她轉了性子,有些少女的愛美之心了,笑著道:

  「等你及笄便可以上妝,介時娘給你買些上等的鉛粉胭脂。」

  遺玉一聽連忙將搖頭道:「我可不要,您自己還不用呢。」

  「娘那不是嫌塗上去臉太白了麼。」

  「那我就更不用了,現下已經夠白的了。」

  其實遺玉對著鏡子照了這麼老半天,一是因為好久沒照鏡子,再見自己模樣難免看出些明顯的變化來,似是長開了一些,二是覺得小臉比起往日的白皙更水嫩了一些,想是因為臉上的傷處,大半個月下來就將那煉雪霜當護膚品用在整張臉上,雖浪費了一些,但功效卻是顯著的。

  盧氏伸手在她臉蛋上一擰,「鉛粉不用,胭脂總需要的,好了,趕緊梳梳頭出來吃早飯。」說完就轉身走出屋子。

  小滿回她舅舅家去了,陳曲在外面忙活,遺玉就偷懶紮了單辮,挑了串簡單的珠花繫在辮尾,將昨日盧氏才給修剪的額髮密密在額前舒展,對著鏡子眨眨眼睛,嗯,水噹噹的俏姑娘一個。

  陳曲事先和盧氏請示過,早上做好飯就迫不及待地回自家去了。於是難得的出現了只有盧家四口人一齊吃早飯的場面。

  盧俊吃飯最不講究,就算是喝粥也喜歡往裡面和攪菜餚,盧氏見了他跟小孩子似的行為雖是無奈卻也沒訓斥,「俊兒,山腳下那塊地,院牆再過幾日就起全了吧?」

  「嗯,咱們給的工錢厚道,雇工們幹活很是認真。」

  「智兒,你工匠可是找好了?」畢竟是建大宅,院落的設計有講究,盧氏原想著在鎮上找人,可盧智卻提出到京城去找些行家。

  「嗯,娘放心,等院牆起好,我就去接人過來。」

  一家子邊吃邊聊,忽聽院外傳來陣陣敲門聲——

  「有人在家嗎?」

  聽見這聲音,盧智和遺玉相視一眼,一同放下碗筷,盧智對盧氏道:「許是學裡的朋友。」

  說完兩兄妹便起身去開門,盧氏早飯本就不喜多食,這會兒又想著有客人。就拿帕子擦了擦嘴角,聽著外面的動靜。

  「有人嗎?」

  遺玉走到門口,聽著這爽朗的聲音,臉上又驚又喜,伸手把門栓拿下,拉開大門,果見門外立著一高一圓兩道人影。

  程小鳳哈哈一笑,「可是找到了,」又扭頭對一旁的程小虎得意地說,「看,我就說是這家吧。」

  程小胖側頭小聲嘀咕:「你都敲了五家的門了。」然後飛快回頭看了一眼遺玉,眼中露出淡淡驚訝,隨即又將頭撇了過去。

  遺玉伸手把程小鳳拉進來,「你們怎麼來了。」

  「怎麼,不歡迎啊,那我可回去了啊,」嘴上這麼說著,程小鳳往院子裡走的腳步卻沒停,還左右打量著前不久才顛倒了擺設的院子。

  盧智環起手臂在一旁站著,輕笑一聲,「那你就回去吧,好走不送。」

  「嘁,」程小鳳瞥他一眼,「姐姐又不是來看你的——小玉,這就是你家啊,可是讓我好找,以前問過阿智,他只說是在這龍泉鎮南。」

  遺玉知道她能摸到這巷子裡也不容易,這會兒大清早的。兩人想是天不亮就從長安城出發了,「你們吃過早飯了嗎?」

  「沒有。」程家姐弟異口同聲道。

  遺玉轉身領著他們朝屋裡走,「那快進來吧,我們正吃早飯呢,做的多,我去給你們添兩副碗筷。」

  掀起簾子進到屋裡,兩兄妹見著坐在飯桌後的盧氏和盧俊後,沒等遺玉介紹,就連忙上前對盧氏行禮,正埋頭吃飯的盧俊抬頭見是他們很是驚喜,沒等盧氏開口,就扯著程小虎問幾句。

  盧氏笑著招呼兩人坐下,「快坐,還沒吃飯吧。」

  程小虎盯了一眼飯桌上其中一盤澆了糖汁的薯蕷,點頭道:「沒。」

  盧氏叫遺玉去廚房又盛了兩碗粥來,見幾個小輩都圍在飯桌前坐了,便起身道:「你們慢慢吃,我出去逛逛。」

  程小鳳這會兒才覺得打擾到人家吃飯,正有些尷尬,遺玉笑道:「沒事,我娘先前吃過了,她早飯本就吃的不多。」

  盧氏出門後,屋裡就剩下五個同輩。程家兄妹才算沒剛才那般拘謹,他們老爹是程咬金,本就是最不講究那些個死板規矩的人,何況同盧家兄妹極熟,這會兒屋裡沒了長輩,就拿起筷子邊吃邊聊起來。

  「小玉,我看你臉上也沒什麼印子啊,怎麼小虎說你臉上劃傷了,害的我都不敢多問阿智。」程小鳳坐在遺玉旁邊,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後道。

  程小虎早在外面就看見了遺玉光滑的小臉蛋,納悶道:「我那天明明看見的,好多條血印子呢。」

  遺玉見他時不時看一眼自己的手邊,便將那一盤子糖汁薯蕷都挪到他跟前,「嗯,本來是有些印子,不過用的藥好,沒留下疤。」

  看著放在自己跟前的盤子,程小虎臉色微紅,但還是沒忍住伸出筷子夾了一塊放進嘴裡,白胖的小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程小鳳一手在她臉上捏捏,滑嫩的手感讓她微訝,「沒事就好。」

  吃完飯後,盧俊要去新宅監工,在程小鳳的強烈要求下,盧智帶著他們一同上了南邊林子去,以前盧俊無意說漏嘴,兩兄妹在知道了京城二兩銀子一串的冰糖葫蘆是產自盧家後,就一直想著來看看。

  到了山楂林子,遺玉看他們望著樹上的紅果一臉嘴饞的表情,遂出聲道:「你們不如摘些帶回去,這赤爪不光能做冰糖葫蘆,熬湯煮水之類也是可以的。」

  程小鳳當下就讓程小虎脫了紗衣當作袋子,在這青山綠水環繞的林間摘果別有樂趣,幾人邊摘邊玩,將近兩個時辰後,也才摘了百來顆。

  遺玉本意是讓他們多摘些,這些東西在外人看來是論銀子算的,但其實按投入和收益來說,幾乎算是無本買賣,可程小鳳卻堅持不肯再要了,她也就沒勉強。

  想到再往南邊走就是盧家將建的新宅,遺玉心頭一動,對眾人道:「咱們上南邊找我二哥去,小鳳姐,小虎,帶你們去看個好東西。」

  雇工價格不貴,除了在鎮上特請了懂得建宅的兩個老人,盧家雇的人很多。一部分砌牆,一部分則去挖那溫泉蓄水池,這將近二十日的功夫,泉池已經建好,只差請專門的匠人來做那引水的機關,半封閉泉眼雖暫沒鑿開,但仍有源源不斷的溫泉水注入池中。

  盧智知她要領人去看那溫泉池子,也沒對好奇追問他們的程小鳳解釋。

  遺玉在前幾日池子快建完就來看過,小半池清澈見底冒著煙霧的泉水讓人看了,渾身毛孔都要散開一樣,因此這會兒心情倒是挺好。

  可這好心情並並沒維持多久,一行走至正在趕建的新宅附近,老遠就聽見了裡面的爭吵聲,外牆已經起的差不多,他們從入口繞了進去,就見遠處一片空地上,一群人正圍著盧俊,四周遠遠站了不少停下手裡的活看熱鬧的雇工們。

  圍著盧俊的這群人衣著很是統一,只有為首那個穿了件深衣,這人一手比了一下四周,高聲道:

  「這塊地是我們徐府的,小兄弟,我勸你還是早早回家拿了地契送還到徐府去,不然就別怪咱們不客氣了!」

  盧俊的聲音很憤怒,「這地是我們家花了銀子買的,地契也在我們手裡,憑什麼給你們!」

  「你們的?你們從哪裡買的,我告訴你,那地契是被原先在我們徐府做活的一個下人偷了去,那是賊贓知道不!趕緊把地契還回去,要不我們告到鎮長那裡,就不是磨磨嘴皮子這麼容易完事的了!」

  盧俊伸手捏捏拳頭,發出爆豆一樣的聲響,「想要地,白日做夢,你們趕緊給我走,不然我可就揍人了!」

  「哈哈,就你?來吧,今兒我就陪你練練——哎喲!」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五章 地勢之爭

  站在不遠處的遺玉一行人。就見盧俊一拳揮在那人臉上,將人給砸到在地,接著一群人就掄著胳膊朝他撲去,遺玉當下大急,高喊了一聲:

  「都別動!」

  那群人愣了一愣,趁這功夫,盧俊又是一拳砸在離他最近的那個人臉上,頓時剛才還因遺玉的喊叫聲呆住的眾人又一哄而上。

  遺玉身邊兩道人影「嗖」地躥了過去,正是程家姐弟,兩人見到盧俊要挨打自然不會袖手旁觀,又都是好武的人,這會兒逮著機會怎麼會放過。

  別看程小虎個頭小體形圓,打起架來那叫一個靈活,在那十來個人中間來回穿梭,逮著機會就往人家腰上擂上一拳,程小鳳更是野蠻,她今日穿了女裝,還沒跑到人跟前就撩起了長裙,裡面竟然還套著一條男裝時才穿的長褲,就見她繞過幾個人跑到盧俊邊上站好,撲上來一個就是高腳一抬一記窩心踹,直直能把人踢出一丈遠。

  遺玉又喊了幾聲沒人理會,只好哭笑不得地看著他們打架,好在三人都是練過武藝,對上十幾個人也不見吃虧,幾個來回也沒被那些個花拳繡腿的人擦到個邊。

  遺玉將被程小虎丟在地上包了山楂的紗衣拎起來拍了拍,扭頭去看盧智,見他一副氣定神閒的模樣背手看著前方正打做一團那群人,無奈道:「這該怎麼辦?」

  盧智輕笑,「等人都被打趴下了,他們自然會停下來,到時候咱們再好好問問,看看到底是出了什麼事。」

  沒等多久,那十幾個人就已經在地上躺倒了一片,最慘的要數一開始被盧俊猛拳砸在臉上的男人,半邊臉都已經腫了起來,眼睛更是被揍得一大一小,說是面目全非也不為過。

  遺玉走過去一看,便覺得盧俊他們出手有些重了,剛要說點什麼,就聽這個被揍成豬頭的男人一手捂著半邊臉,一手指著盧俊道,悶聲道:「臭小子,你不賠地還打人,我們家老爺不會放過你們,我、我還要上鎮長府告你們去,你們就等著挨板子賠錢吧!」

  程小鳳冷哼一聲,兩步走到他跟前一腳又把他重新踩倒。「你去告吧,告的時候記得報上我程小鳳的大名,我倒要看看你們鎮長敢不敢定我的罪!」說完又在他身上用力一踩。

  「啊!別、別踩……」

  「我就踩了,怎麼著,你不是要我賠錢麼,那我就踩斷你幾根骨頭,倒是賠給你錢就是了。」

  不得不說程小鳳骨子裡還是有些野蠻大小姐的作風,暴力因子很是充足,一邊和人鬥嘴一邊欺負人家。

  這邊程小鳳在折磨那個豬頭男,遺玉把盧俊拉到一邊,仔細把事情詢問了一遍後,再看那倒在地上的幾個人,又覺得是打地輕了。

  盧俊早上到了山腳,把正在幹活的工人點齊人數後,就四處逛起來,哪想突然從圍牆外面走進來一夥人,說是要找管事的,他就上前詢問,對方二話不說就讓他把這塊地的地契還到龍泉鎮上的徐府,說那地契是徐府一個下人偷出來賣的,本就是該屬徐府的。

  遺玉頓時被氣笑了。那些人是在坑傻子不成,盧家這塊地是從外鎮一個農戶手裡買的,原地契上主人寫的就是那農戶家的名字,就算那地契是從徐府偷出來的,原地契上也應該寫的那姓徐家的名字,因此根本就不會存在下人偷了地契一說,純粹是對方在強詞奪理,想要藉機佔地才是真。

  這件事讓她想起了早先盧家從幾個農戶手裡買得的現在種山楂的那片林子,起先有人見她們家得了好處也有上門打秋風過,那徐府並不是沒有要回地勢的打算,只是因為閒容別院的插手,最後才不了了之,這次徐府竟然毫無顧忌地朝他們家伸手,又是自恃哪般?

  盧智在遺玉思索的時候,走到程小鳳身邊,問了被她踩著的人幾個問題,對方完全不復剛才的囂張模樣,都一五一十地答了。

  這個人是徐府的一個副管家,因此知道其中不少內情,原來盧家山腳下那塊地裡會流熱水的事情傳到了徐府,徐老爺因有親戚做京官,對湯泉之事略有所聞,便寫信給京城的那個親戚詢問,對方在回信時直接要求他把那塊地給想方設法地弄下來。

  徐老爺本就因為那山楂林子的事情對盧家頗為不滿,現下得了上面人的保證,也就不管閒容別院早先的警告,隨便編了理由派下人來收地。

  聽完他的交待,遺玉這才明白,徐府這是自以為有京官罩著。才有恃無恐起來,那麼蹩腳的理由都能拿出來想要把她家的地給糊弄過去。

  盧智又問:「那位京官是何人,你可知道?」

  「我不知道——哎喲,別踩,我說、我全說,是太子中舍人,邱大人,我們家夫人是邱大人的表姐……」

  程小鳳不屑道:「一個五品官兒的外親都敢欺霸鄉里,真是活的不耐煩了。」

  遺玉看向凝眉思索的盧智,「大哥,怎麼辦。」

  她的想法可沒程小鳳那般簡單,太子中舍人雖然只是個五品的官員,但卻是在太子跟前行走的,想的深遠點,這湯泉是個稀罕物,徐老爺佔這湯泉地勢是為了討好那個邱大人,那邱大人要這塊地勢是為了自己建宅,還是也為了討好哪個?

  盧智側目看見她眼中的憂色,知她是聯想到了什麼,伸手在她額髮上一撫,「無需擔憂,大哥會處理。」

  接著他就扭頭對徐府的這個副管事道,「你領著人回去吧。若是想要上鎮長那裡告狀,大可以去試試。」

  程小鳳收了腳往後退了幾步,讓一旁早就站起來的其他幾個徐府下人把這個副管事攙扶起來,幾人狼狽地離開了。

  「阿智,就這麼把人放了,他們再來怎麼辦?」

  盧智輕輕搖頭,「無妨。」

  程小鳳沒再多問,遺玉知道她大哥已經有了主意,心下頓感放心,扭頭去看四周仍在閒站著圍觀的工人們,見到他們臉上意猶未盡的表情,頓時繃起臉,喝斥道:

  「我家花錢雇你們來是做工的,不是讓你們來看熱鬧的,若是工錢不想要了,現下就可以走人!」

  雖知道不該遷怒,但她還是氣這些人剛才看見盧俊被一大群人圍著時,只是冷眼旁觀,若不是他們及時趕來,盧俊怕是少不了會吃些小虧。

  遺玉雖模樣看著只有十二三歲,可氣勢卻是足足的,纖細的身板挺的繃直,精緻的小臉上帶了怒氣,掃向眾人的眼中帶著寒意,倒讓這一群漢子們話都不敢吭一聲,連忙各歸各位重新忙活起來。

  程家姐弟是第一次見她發火,程小鳳嘖嘖了兩聲,看向遺玉的眼神多了分讚賞,程小虎則是縮了縮脖子,又忍不住偷瞄著她在怒色中陡然嬌豔了三分的面容。

  盧俊揉著脖子呵呵傻笑兩聲,道:「小玉你別生氣,他們也不是故意偷懶的。」

  遺玉瞪了他一眼,扭頭對程小鳳笑道:「小鳳姐,走,我帶你去看看那湯泉,剛才那掃興的事情就不想了。」

  程小鳳是知道湯泉是什麼東西的,剛才從幾人交談中反覆聽到這兩字,現下遺玉說要帶她去看,當下面露喜色,兩人把那包山楂丟給程小虎,挽著手就朝南邊去了,盧智他們也跟了上去。

  到那處被圍起的泉池附近,一行人就看見了不遠處裊裊的白煙,雖只是淺淺低低的一層,卻也喜人的緊,程小鳳率先跑了過去,在池邊坐下,看著清澈可見池底青石板的泉水。伸手探去只覺得一片溫熱。

  「小玉,這水還有些燙手呢!」

  遺玉笑著走過去在她身邊站著,「嗯,現在泉眼沒有鑿開,不然會更燙,小鳳姐,等我們這宅子建好了,我邀你來泡湯泉可好。」

  等在京城請了匠人做好引水裝置,再在宅子裡建上兩處浴池,引了這湯泉水進去,天寒時候泡澡絕對舒服,既能驅寒又有諸多療養的功效,她雖不大清楚各種湯泉的區別,但翻過水經的盧智卻說這種無色無味的湯泉是極好的。

  「好啊!咱們就說好了,等你們這宅子一建好就知會我,介時我帶上禮物來拜訪。」

  「嗯。」

  兩人在池邊上坐下,一邊用手攪拌著熱水一邊閒聊,儘管相差了四歲,但她們卻出奇地談得來,程小鳳也不是什麼不學無術的人,她學評雖一般,但見解和看法有些同遺玉很是一致,兩人越聊越投機,把另外三個人全冷落到了一邊。

  直到近中午時,盧智才出聲打斷了她們,領著一眾人回家去吃午飯,走前他又對那些幹活的工人們說了幾句緩話,一行人回到盧家,盧氏早就同小滿做好了一桌子的飯菜等著他們回來。

  吃完午飯,盧俊拉著程小虎跑沒了影,遺玉則被程小鳳央著在廚房裡做些小點心給他們帶走,期間姚子期被姚晃支來喊她過去,被她推到了晚飯後。

  晚上開飯早,吃過之後程家姐弟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拎著裝了山楂的袋子和一食盒點心,蹬上了等在街邊的馬車,上車前程小鳳還不忘拉著遺玉的手道:

  「小玉,今日姐姐玩的真開心,下次我們再來啊!」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6:5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六章 姚不治

  送走了程家姐弟,遺玉由盧智陪著直接上姚家去了。因為天色已暗,姚晃就在客廳裡翻了只小盒子出來,也不避諱盧智,當下又對遺玉講起故事。

  聽夠半個時辰後,兄妹倆才回家,盧氏已經休息下,他們就坐在客廳裡低聲說話,桌上的茶水是溫的,遺玉將茶杯注滿,遞給盧智一杯。

  抿了口茶,盧智才開口,「你覺得姚先生對你講的那些藥理知識是真是假?」

  遺玉老實道:「我原先當他哄人,可他樣樣毒藥都說的有憑有據,花費半個月的時間編造那麼多謊話來騙我?他根本沒有理由那麼做,所以八成是真的,除了醫術好之外,他的確也擅長種植和製作各種毒藥,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他為什麼要跟我講這些東西——大哥,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盧智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後,才輕嘆一聲。「小玉,姚晃很有可能是江湖上流傳的一位聲名顯赫,又臭名昭著的大夫。」

  「臭名昭著?」遺玉皺皺鼻子,聲名顯赫也就罷了,同姚晃相處了近半個月,她覺得這人雖有些小毛病,卻也達不到臭名昭著這個詞的標準。

  「嗯,據說這世上有位姓姚的大夫,人送別號不治神醫,他有個怪癖,對於送上門來的病人,一律不治,要破他這『不治』之言,病人必須要在治好病的同時被下一種異毒,然後需替他做一件事,才會出手解毒,姚不治的醫術很是高明,當之無愧『神醫』二字,可是醫德卻差到極點。」

  「不少人走投無路的時候都會四處去尋他,答應他破那『不治』之言的要求,之後再難的病症也會痊癒,姚不治或是當場要求那病人或是病人的親眷做一件事,或是留下了聯繫方式,等有需要時便會找上門,他支使人做的全都是些極惡的壞事,三年前幽州曾有位五品京官歸鄉,全家老小三十七口人一夜被殺盡,據說就是這姚不治支使人做的。」

  遺玉聽完盧智的講述,眉頭已經緊緊鎖起,懂醫術又擅長毒術,上門不治的怪癖,這些都與姚晃相符,還記得那日初見時候姚子期口中的打油詩,最後一句不就自稱是「神醫姚不治」嗎?

  盧智眼中帶著憂色,「從那日聽你說那首詩後,我就隱隱擔心姚晃就是那個姚不治,近日相處下來,除了他的性格有些不對,其他都極符合那不治神醫的特徵,小玉,若姚晃真是那人,你還是離他遠著點為好。」

  遺玉思索一陣後,搖頭道:「大哥,那些江湖傳言大多是不可信的,就算姚晃是姚不治,也未必有你所說的那麼壞,與其聽信謠傳,不如眼見為實。」

  盧智見她態度堅持只能暫時收起了憂色。道:「你說的也有道理,我觀姚晃連日來的作為,哪裡是在給你講故事,分明就像是在教導你毒術一般,所以應該不會對你不利,可姚子期是他的女兒,若是為了尋個衣缽傳人,她不是更適合嗎?」

  盧智再見到姚子期時已經看出了她的女兒身份,私下又詢問過遺玉,但同樣沒有揭穿她。

  遺玉靠在椅背上閉眼想了一會兒,實在摸不著頭緒,只能對盧智道:「咱們還是別想那麼多了,不論他是好是惡,只要沒對咱們不利,那就由他。」

  原本這些日子的相處,她已經把姚晃當成了一位值得尊敬的長輩來看,現下突然聽盧智講了「臭名昭著」的不治神醫的事情,難免心緒不穩,她內心的天平還是偏向姚晃一些的,總覺得那人如何看都不像是個包藏禍心之人。

  盧智無聲一嘆,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早些休息吧。」

  同一時間,在姚家,父女倆坐在客廳裡,姚子期一臉難色地對著正在擺弄一隻藥匣的姚晃道:

  「爹,女兒不懂,您要教小玉毒術,為何不明說。」

  「哼,傻。哪戶正常人家會讓自家的寶貝閨女學這些個東西,到時再當爹是不安好心,那可就冤枉大了,那小姑娘聰明的緊,只要她心裡明白就行,若不是你身上——爹哪捨得把這看家本領教給一個外人。」

  姚晃手裡仍不停地在那隻藥匣上鼓搗,垂下的頭正好掩飾住眉間的憂色和眼中的堅定。

  姚子期輕咬著下唇,半天才又開口,「爹,若是他們知道了您的身份,會不會同那些外人一樣,當咱們是惡人?」

  姚晃嗤笑一聲,「他們怎麼想那是他們家的事,」他抬眼看見姚子期難看的臉色,趕緊又續上幾句,「你放心,那些江湖上的傳聞,怎麼也傳不進這些個尋常人家的耳中。」

  姚子期聽了他的話,神色稍安,但還是猶豫道:「爹,咱們還是不要在一個地方待太久,若是姑姑的人追來再把咱們抓回去——」

  姚晃目光微怔,出聲打斷的她的話。「乖女兒,等爹忙完了手上的事就帶你到南方去,誰也找不見咱們父女。」

  儘管昨夜聽盧智講了神醫姚不治的傳聞,但遺玉第二天還是照常去了姚家,神色間也未有什麼不對之處,只是對他神色的觀察暗自細心了一些。

  姚晃這日並沒再給她講那些「故事」而是拿了一本兩指厚的畫冊給她看,每一頁上面都兩三幅丹青描圖,儘是些花草植物的樣子。

  「今日咱們不講故事了,這冊子上的圖樣都是那些種子長成後的模樣,我先前已對你描述過,你現下辨別給我看看。」

  遺玉應下後,就把畫冊先翻了翻,紙張略厚,看起來年代也有些久遠,尚能聞到淡淡的藥草氣息,上面的丹青描圖很是精緻,畫師技法不俗。

  「這株綠根藍花的是半月天,花葉有五瓣,嗅之無味,根莖細長略帶倒刺,用沸水蒸騰之後,可與……」

  遺玉記性很好,一連十幾幅圖辨認下來都毫無差錯,姚晃看著她認真的表情,眼中閃過讚許之意,待她講的口乾舌燥之時,在另一旁聽著的姚子期便會適時給她倒上一杯茶水,等這一本畫冊翻完,已經不知不覺地過了一個時辰。

  「呵呵,你腦子倒是真不賴,」姚晃從懷裡掏出一隻圓肚瓷瓶遞給她,「這裡是解喉丸,用嗓過度就含上一粒,保你喉嚨不痛也不啞。」

  「謝謝姚叔。」遺玉接過去就拔開瓶塞倒了一粒山楂籽大小的琥珀色藥丸丟進嘴裡含著,剛才說了那麼多話,她還真怕明天早起嗓子啞掉。

  她把瓶塞堵好遞還給姚晃,他手一擺,「收著吧。」

  遺玉一樂就將藥瓶收了起來,這些日子她沒少從姚晃這裡得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但無一不是有用處的。

  「姚叔,今天是不是就到這兒了?」

  姚晃大手一揮,「嗯,你回去吧。」

  遺玉笑著說:「哦,我娘請你們過去吃晚飯,咱們一道走?」姚家雖然開了伙,但仍時不時跑到盧家去蹭飯,若不是姚子期攔著,他怕是天天都會上盧家報導。

  「現下還早。我和子期待會兒再過去,你先走吧。」

  遺玉看看外面天色,的確還沒暗下,於是對兩人道別後,回了自家去,他們都沒想到,今天這最後一頓晚飯,姚家父女終沒能吃上。

  龍泉鎮外十里處,一隊人馬正匆匆奔踏,沙土四濺,淺草折腰,馬匹跑地極快,六名身穿黑衣腰胯長劍的劍客皆是面無表情,眼帶厲色。

  天黑之時,這一群人已經趕到了龍泉鎮外,在夜幕中將馬匹留在了鎮外的小林中,趁夜潛行入鎮,這時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家家閉門謝客,店舖大多也都打烊,鎮中的巡街人剛剛換下一班。

  姚晃正打算領著姚子期上盧家去吃晚飯,走到門後時臉色突然一變,又拉著女兒快步回到屋裡,翻箱倒櫃一番。

  姚子期見他這模樣,心中頓時生出不好的預感,慌忙問道:「爹、這是怎麼了,是姑姑的人追來了?」

  姚晃沒功夫答她,只是在屋裡飛快地整理出兩隻環腰布袋來,解開外衣圍在自己腰上一條,又遞給姚子期一條。

  「莫怕,有爹在。」

  姚子期也將那布袋圍在了外衣裡頭,姚晃又整理出一隻扁盒塞進衣袖裡,兩人收拾了一番,從外頭看去沒有任何不妥之處。

  姚晃這才帶著姚子期走到院門處,緊皺的眉頭一鬆換上一副帶笑的表情,伸手將大門拉開,姚子期看見門前立著的一群黑衣人,側身躲在了她爹身後。

  「各位,這個時候找上門,有何貴幹啊?」

  為首那個黑衣人「唰」地一聲拔劍架在他的脖子上,將另一隻手伸出,露出手心上面泛青的黑色,「姚不治,解藥拿出來,然後跟我們走。」

  姚晃咧嘴一笑,「喲,看你這模樣,剛才是翻了我家的牆頭吧,哈哈,放心放心,這毒也沒什麼了不起的,沒有內力的人挨著就像是摸了一把土,洗乾淨就好,也就是你們這些有內力的,摸了才會壞事,別怕,兩刻鐘後你這一隻手上的毒頂多會竄到另一隻手上,恭喜你,兩隻手就要全廢了。」

  黑衣人目光一寒,手上想要使力,卻發現肩膀陡然一痛,連忙將劍收回鞘中,已是兩臂再無半點力氣,片刻後又有兩名劍客悶哼出聲,他身後沒有中毒的三人見了這情形,唰唰幾下又抽出幾把劍指向姚晃,厲聲道:

  「解藥交出來。」

  姚晃臉上的笑容未減半分,「別急嘛,咱們有話好好說,這解藥我是會給你們的——只要你們行個方便,讓我上隔壁家吃頓晚飯去,事後我絕對會乖乖同你們走,不然你們就等著廢了吧。」

  為首的男子皺眉對他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姚晃臉上露出哀怨的表情,「我哪裡是要耍花樣,你們要逮我走,我答應啊,只是走前你們至少要讓我見見人吧,東鄰有個美貌寡婦,我心寄已久,這麼就跟你們走了,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唉,你們到底答應不?」

  黑衣劍客猶豫了片刻,冷聲道:「你最好不要耍什麼花樣,就算是手廢了,我們照樣能把你帶回去。」

  話畢他就對身後人道了兩句簡短的口令,六人迅速散開,雖有三人雙臂無法動彈,但仍利索地在盧家院外隱蔽好身形。

  姚晃暗鬆一口氣,拉著女兒就朝盧家走,姚子期臉上帶著焦急,想要掙脫卻被他狠狠扣了一下手腕,就覺手背兩寸處一麻,臉上的表情瞬間緩了下來,連半張的嘴巴都合了上去,一副淡淡的神色。

  「呃——」姚子期喉間只來得及滾出一個字音,姚晃又伸手做出為她彈肩的模樣,藉機在她鎖骨一側按下,頓時再聽不見她言語。

  盧家大門沒關,兩人推開直接走進客廳,盧氏正在往桌上端菜,見到他們來,笑道:「你們來得正好,快坐。」

  姚晃一笑之後垂頭掩去眼中的歉意,拉著姚子期在兩張相鄰的椅子上坐下,遺玉端著碗筷從後院走進來,對著姚晃道:「姚叔,我娘今天多做了好幾個菜,都是你和子期喜歡吃的。」

  姚晃伸手就接過碗筷來,「哈哈,我來擺,你去幫你母親的忙吧。」

  因陳曲回了自家,小滿也不在,遺玉應了一聲後就轉身同盧氏一起去廚房幫忙,盧智和盧俊從裡屋走出來,同姚晃打招呼後就在桌邊坐下。

  等菜全都上滿,人在桌邊坐全了,大家才一齊動筷,盧氏夾了口菜放進姚子期的碗中,「子期今天是怎麼了,也不吭聲?」

  姚晃嘆氣道:「剛才在家裡訓斥了她兩句,正和我鬧彆扭——沒事,咱們先吃飯。」

  盧氏有些不讚同道:「姚先生,子期這麼大個人了,跟著你又是做家務又是做飯的,你也別太挑他毛病。」

  姚晃點了應了兩聲,眾人紛紛夾菜入口,遺玉見坐在自己邊上的姚子期神色的確不大好,待要再問,忽聽「噗通」幾聲,扭頭就見盧氏和盧家兄弟全都趴倒在了桌上。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七章 起疑

  看到盧氏和兩個哥哥突然趴倒在飯桌上。遺玉下意識就要張嘴喊話,忽覺肩頸一麻,卻是半個字也吐不出來,扭頭看向已經從椅子上直起身來的姚晃,一雙黑眸中迸裂出怒火。

  姚晃壓低了聲音道:「別怕,他們只是暫時睡著了,過一會兒就會醒。」

  她壓下心中升起的慌亂,快速起身到盧氏他們身邊檢查之後,才又抬頭看向姚晃,飽含怒氣的眼中帶出詢問之意。

  姚晃繞過桌子走到她跟前,不去看她一臉防備之色,從袖中掏出一隻半尺長四指寬的扁盒遞過去。

  小聲道:「外面有人堵截我們,這才借你家遁逃,他們找不到我們是不會為難你們的——這盒子裡的東西想必你日後有用,咱們也不知是否能再見,哎,你是個聰明的,我原當你遇見我是種幸運,現下看來……」

  遺玉並沒伸手去接那隻盒子,聽了姚晃的話,知道外面有人要抓這對父女。她反而冷靜了下來,儘管他強調那些人不會為難他們一家,可誰又知道真假,想到姚晃很可能的真實身份,加上當下他的作為,她更是不可能讓他們順利逃脫。

  姚晃的確對她娘有治病之恩,對她也有半師之情,若現下家中只有她一人那就是留下給他做個頂包的又何妨,但盧氏和盧智盧俊都在,她是半點也不可能拿家人的安危去送人情的。

  這些念頭只是在她腦中一閃而過,姚晃話音弗落,她便趁其不備快速伸手準備撥落桌上的碟碗,想要用這聲音引起屋外之人的警醒,可姚晃的動作卻比她更快,就在她的右手挨到盤子的同時,閃電般出手擒住了她的手腕。

  遺玉驚懼地發現的身體竟然不聽使喚了,沒容她多想,姚晃輕嘆一聲,把她按在了椅子上坐下,又將那隻扁盒放在了一旁的椅上。

  「姚叔是絕對不能同他們走的,小玉,待我向你母親和哥哥們道歉。」

  姚晃語畢便繞到姚子期身邊將她拉起,走到客廳後門豎起耳朵聽了外面動靜,神色一鬆後,便輕手輕腳地走出門去,遺玉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心中卻是既驚又怒。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掀起簾子出了她的視線。

  兩人到了後院,在姚盧兩家相鄰的那面牆下堆有高高一摞雜物,正是先前姚晃幫盧家看風水之時讓盧俊弄的,姚晃提著姚子期的肩膀,吸氣一口氣縱身一躍在雜物堆上一踏就躥上了牆頭,身影幾番起伏之後消失在夜色中。

  先前在姚家四處隱蔽的黑衣劍客因為一半中毒,不敢再守牆頭,全換在了盧家前門小巷等候,見姚晃進了盧家半天沒有出來,為首那人便覺不妙,當下幾人就踹開盧家的大門衝進屋中,見到桌上趴倒的三人和僵著身子的遺玉,沒有中毒的三人,兩個跑到後院去,一個在屋裡查找起來。

  不大一會兒三人又空手回到客廳,為首那個雙臂失覺的劍客冷著一張臉沖遺玉問道:「姚不治呢?」

  遺玉因先前被姚晃的手段制住,這會兒既不能言語和動彈,臉上更是一副淡淡的表情,落在黑衣劍客眼裡,卻成了一副鎮定的模樣。

  見到她沒有回答,其中一個雙臂完好的劍客走上前來抓起遺玉手腕在脈上一探。隨即皺眉道:「好古怪的點穴手法——怎麼辦,又讓那姚不治給跑了!」

  為首黑衣男子眯眼看了一下遺玉,沉聲道:「把這小姑娘先帶回去。」

  長安城房府

  薄霧初散的早晨,一輛馬車停靠在正門外,車簾被人撥開,躍下一名蒼衣青年,轉身又從中攙扶出一位滿頭白髮的老者,老者下車後抬頭望了一眼頭頂高掛的門匾,臉色很是冷淡。

  白髮老者直接朝房府大門走去,守在門外的護衛待要伸手攔下,走在老者身後一步處的蒼衣青年從袖口滑出一塊牌子在兩名護衛眼前一比,老者半步未停地直接走進敞開的大門內。

  庫房外,前不久才晉陞為房府正經女主人的麗娘正坐在一張雕花椅上,指揮著來往的下人歸納昨日皇上賜下的賞賜。

  遠處匆匆小跑過來一道人影,在她身邊站定後躬身低語了幾句,麗娘妝容精緻的臉上露出一絲裂痕,目光連閃之後又恢復常態,交待了候在一旁的管事幾句,起身同來人一道離開,遠去的步子有些緊促。

  盧中植端坐在客廳中,雙臂撐著枴杖正正拄在身前,鬆弛的眼皮耷拉著,臉上淡淡地看不出喜怒。

  門外傳來一陣匆忙的腳步聲,只見廳中大步走進一人,身形瘦長,眉眼雖有些細紋,卻難掩一身文質倜儻之氣,臉龐略顯消瘦,但精神卻是十足。

  「岳父大人!」

  清晰又帶著一絲緊澀的聲音從他口中吐出。坐在北處正座上的盧中植緩緩撐開眼皮,鷹眼中凌厲之色一閃而過,掃了一眼立在恭敬立在自己身前五步處的男子,目光移向一旁桌椅。

  「房大人,今日老夫上門來特為一事,望你不要刁難為好。」

  房玄齡垂首道:「岳父大人還請明言,小婿如能辦到,必當盡力而為。」他態度恭敬,說出的話卻值得玩味,這既沒有應下,也沒有推辭的答話讓盧中植冷哼一聲。

  「你自然是能做到的,老夫前幾日書信與你,向你討的那樣東西,你可是準備好了?」

  房玄齡微微抬頭看向他,搖頭道:「岳父莫要為難小婿。」

  「為難?」盧中植語調略揚,「咱們兩人到底是誰為難誰,你自己心裡清楚的很,好了,老夫不願同你說廢話,你要是沒準備,現在就去寫!」

  房玄齡輕嘆一聲,揮手退避下人,看了一眼立在盧中植身後的青年。眉頭微皺之後又鬆展,「岳父,嵐娘是我明媒正娶的妻,休書之事無需再提,小婿是不會寫的。」

  盧中植五指猛然併攏緊握手中枴杖,一對鷹眼死死盯著眼前之人,不知過了多久,才聽他狠聲道:「房喬啊房喬,當年我將嵐娘託付給你,原想著比跟我這個老頭子四處奔波安穩,可你又是怎麼對待我女兒和孫子們的?這個中原委,我也懶得聽,你現下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你可對得起他們!」

  房玄齡面色蒼白了三分,但仍繼續道:「當年之事小婿多有錯處,若有一日尋得嵐娘,定當面向她負荊請罪,求她原諒,休書,我絕不會寫。」

  「哈哈!」盧中植大笑兩聲,眼中嘲色盡顯,「若有一日?負荊請罪?虧你說的出口,老夫告訴你,我女兒和孫兒們早就死在兵荒馬亂中,你莫要再自欺欺人,早些把休書與我,也讓我那可憐的女兒在九泉之下能夠瞑目!」

  房玄齡面色再白兩份,道:「小婿相信,嵐娘尚且活在人世,倘若——倘若她真是不在了,那也一輩子是我房某人的正室嫡妻。」

  「咚!」一聲震人心魂的悶響,盧中植將手中枴杖重重在地上一頓,「你寫是不寫?」

  「請恕小婿做不到。」

  「好,房喬,是你堅持要與老夫扯破臉皮,日後莫怪我無情!」盧中植冷冷掃了他一眼,起身拄著枴杖身後跟著那自始自終垂頭握劍的蒼衣青年,緩緩步出客廳。

  待他們走後,房玄齡方才捂著胸口扶著身後椅子慢慢坐下,輕咳幾聲後,唇角竟是溢出一絲血紅,他盯著剛才盧中植所坐位置前的地面上炸開的一條半尺長的裂縫,臉上露出濃濃的苦澀。

  「老爺,」一句柔聲輕喚,麗娘走進客廳,幾步站在他的跟前俯下身子,待看到他臉上的血跡,慌忙掏出袖中絲帕伸手擦拭起來。

  「老爺!您這是怎麼了。來人啊!快來人,傳宋大夫過來!」

  房玄齡伸出一手打斷她的叫喊,低聲道:「無妨,你怎麼過來了。」

  麗娘語中帶了些緊張,「我聽下人說國公爺來了咱們府上,我怕、我怕他因姐姐之事遷怒於您,這才匆匆趕了過來……沒想您還是……老爺,您、您為何不將當年的事情向他解釋清楚?」

  房玄齡嘆了一口氣,伸手握住她頓在自己唇邊擦拭血跡的手輕拍了兩下後鬆開,閉眼靠向椅背,「憑著岳父的脾氣,若是講與他聽,也是枉然,又平白讓他記恨與你,麗娘,當年你跟著我吃了不少苦,小舞更是——罷,此事往後無需再提。」

  麗娘猶豫了一下,看著眼前風姿依舊卻略顯疲態的男子,眼中閃過複雜的神色,終究沒再多說什麼。

  稍後就有大夫前來診治,確定無礙之後又寫了副安神定氣的方子,房玄齡遣走了麗娘,獨自一人回到書房。

  他在榻上小憩了片刻,才讓門外下人去尋人入府,自己整理了衣裝在書桌後坐下,一邊翻書一邊靜候。

  敲門聲響起,待他應後,一名品貌不俗的青年走進書房,對著他一禮,「先生。」

  房玄齡將手中書卷放下,「坐吧,景言啊,今日叫你過來是有些事要詢問。」

  「先生請講。」

  「前陣子魏王殿下所辦中秋宴上,聽說陛下大加讚賞了一人,還將那人帶離席?」

  「確有此事,是國子監太學院的學生盧智。」

  房玄齡臉上帶著和氣的笑容,「你覺得這個叫盧智的為人如何?」

  青年雙眼一亮,語中露出難掩的讚賞之意,「先生,那盧智真真是一位少年英傑,不說他在學院中文采之名就頗盛,那日宴上的十句諫言,那般膽魄和氣度,更是讓學生自嘆弗如,先生可是有意見他一見?」

  「哦?你與他相識?」房玄齡眼中露出一絲興趣。

  「不瞞您說,那次宴後,學生曾主動邀他一敘,我倆雖不說交好,但也是談得來的,先生若是有意見他,我可代您一引。」

  房玄齡雙手交握,目中露出淡淡思索之意,最後還是輕輕搖頭,「此事不急。」

  見到青年眼中露出淡淡失望之色,他又擇了旁的話題,兩人長聊了足有半個時辰,青年才告辭離去。

  待他走後,房玄齡才收起臉上的笑容,皺起眉頭,翻出桌上一本書中所夾紙張打開細細又看了一遍,起身在書房裡來回踱步,臉上時笑時苦,似疑似難,最後他快步走至桌邊坐下,研磨鋪紙,提筆匆匆落字,信成之後仔細裝好,又塗了臘封,喚來門外的下人低聲交待了幾句,把信箋遞出。

  再說昨晚闖入盧家的幾名黑衣劍客,在尋找神醫姚不治無果後,將屋內唯一清醒的遺玉帶走,因三人中毒,兩名雙臂完好的現行快馬離去,剩下一個雙臂完好的在鎮上租了輛馬車,多花了幾個錢辭去車伕,讓遺玉同那中毒的三人坐進車中,自行趕車。

  等到他們離開龍泉鎮一段距離,遺玉的才有慢慢恢復了對身體的控制,張口試了試嗓音,低聲道:

  「你們要帶我去哪?」

  若說她現下不慌亂那是不可能的,但好歹這些人只劫了她一人去,盧氏和盧智哥倆還好好地呆在家裡,應該不會有什麼危險。

  車上三人見她突然張口說話,驚訝之後,一人輕哼一聲答道:「無需多問,若是你老實些,等到了地方問過話後,自然會放你回去。」

  遺玉緊吊的一顆心放下一半,雖不全信他的話,但這些人將她帶走後也都規規矩矩的,不曾動粗過,想必不是什麼大奸大惡之徒,現下把她帶走,大概是因為姚不治逃脫,抓了她回去向上面的人交待。

  車內沉默了一陣子,剛才答遺玉話的那個黑衣人嘆了口氣,沖對面坐著的兩人道:「咱們兄弟的雙臂算是廢了,今後已是無用之人,等回去主子若是責怪,你們只管推到我身上,不然怕是……」

  「大哥!」兩人一齊叫道,就連外面趕車那人也低吼了聲:「我們才不會做這等無義之事,大哥放心,主子明察秋毫,是那姚不治太過狡猾。」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7:37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八章 一隻扁盒

  車內掛著兩盞吊燈,遺玉的目光在三人臉上悄悄掃過,又看了他們鬆軟無力的雙臂,恍然間姚晃帶著三分隨意的話語湧上她腦中,猶豫了片刻,她終是閉緊了嘴巴。

  馬車一路前行,坐在車裡的遺玉不知他們將帶著自己往哪去,依剛才幾人的對話,應是要帶自己去見那個主人,也不知道那人是好是惡,她在焦慮的同時,腦中飛快地想著對策。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馬車才緩緩停下,趕車的黑衣人將車簾撥開,對著遺玉警告,「我也不封你穴道,你老實些。」

  遺玉乖乖地點頭,跟在三名中毒的黑衣人身後下了車,環顧了四周之後,驚訝地發現自己竟像是在長安城裡,沒等她多想,幾人就圍著她走入一角小門中。

  夜色深濃,若不是天上半隱的月亮,她連路都看不清楚,跟著幾人七拐八拐到了一處院外,一名黑衣人先行入內通告,之後才又回來帶著她和另外兩個受傷的黑衣人進入院中。

  秋夜微寒,三名黑衣人躬身進了一間屋子,把她獨自一人落在院中,婆娑的樹影被淡淡的月光打落在地上,偶有一陣風吹來,害的她忍不住小聲打了個噴嚏。

  沒多大會兒,那三人就退了出來,走到她跟前低語道:「你進去吧,好生答話,方可保性命。」

  遺玉應了一聲,順著他們手指的方向,一步步走近那間透著暗淡燈光,略顯陰森的屋子,深吸兩口氣後,伸手推開門扉,走進屋中。

  屋子並不大,燃著兩立高腳燭台,幾層紗簾掩蓋了遺玉的視線,只能模糊看到簾後的羅漢床上,一道斜倚的人影。

  「你同姚不治是什麼關係?」

  這低沉又帶些沙啞的嗓音讓遺玉微怔,隨後沉穩了氣息,垂首答道:「您說的可是姚晃麼,我並不認得什麼姚不治。」

  「嗯?」簾後之人發出一個略帶疑問的音節。「抬起頭來。」

  遺玉咬了一下嘴唇,將臉抬起,隔著紗簾望向那隱約的人影,搖曳的燭光照應在她白皙的小臉上。

  靜默了片刻,簾後之人再次問道:「把你所知有關姚晃的事情詳細說一遍。」

  遺玉神經緊繃著,快速組織了語言,並沒有刻意裝作害怕的樣子,反是有些鎮定地張口道,「姚晃自稱是個四處行醫的大夫,幫我娘看病沒有收錢,我娘幫著他說下了隔壁家的院落租住,除了醫術,他似是還懂看風水,我娘對他很是信服,他便偶爾上我家中用飯,沒曾想今晚竟是藉著吃飯把我家人迷倒,事後我就被帶到這裡了。」

  「迷倒?那你為何無事?」

  遺玉呼吸一窒,搖頭道:「我不知,許是因為我沒有吃那幾口含有迷藥的飯菜,不過當時他在我身上按了幾處,令我不能言語,行動也無自制。」

  說完之後她努力讓自己呼吸平緩,等著簾後之人決斷,暗自祈求這人信了她的話,讓人把她送回去,若是盧氏他們醒來見不到她,一定會著急。

  「你出去吧,自有人送你回去。」

  遺玉心頭一鬆,微微躬身道:「多謝。」而後轉身快步離開了這間讓她倍感壓抑的屋子。

  在她離開後不久,屋裡不知何時又多了一道人影,立在簾外,對著羅漢床上斜躺的人恭聲道:

  「主子,她在說謊,為何要放她離開?」

  半晌之後,屋裡才又響起那略顯沙啞的聲音:「換你手下的人去找,再見到姚不治時,把他的兩條腿打斷帶回來。」

  遺玉被平安送回龍泉鎮中,一路跑回了家,推門就聽見屋內傳來隱隱哭聲,高喊了一聲「娘」後,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屋前,掀起簾子就見一室明亮之中,盧氏面臉淚痕地坐在椅上愣愣對上她的視線。

  「玉兒!」盧氏猛地從椅子上站起,撲向她,一把將她攬入懷裡,「你、你沒事吧?」

  說完就扯開她,上下在她身上摸索一遍,確認她完好無損之後,又將她重新摟緊懷中,遺玉趴在她肩頭,喘著氣墊腳看著走上前來的盧智和盧俊。

  三人在遺玉被黑衣劍客帶走足有一個時辰後,才清醒過來,發現被迷倒,且遺玉和姚家父女不見,盧智當下就跑到隔壁,見到沒有來得及收拾的行李和略顯雜亂的屋子,只道遺玉的失蹤必和姚家父女有關。

  盧氏不見了女兒,屋裡又一副被人繁亂的跡象,盧智從姚家回來,還未來得及多說什麼,遺玉竟然就回來了。

  「小玉,怎麼回事,姚晃他們呢!」見遺玉沒事,盧智才皺眉問道,並沒再稱呼姚晃為姚叔,而是直呼其名。

  「急什麼,讓她先歇歇再說,」盧氏瞪了他一眼,拉著尚在喘氣的遺玉在椅子上坐下,又倒了杯已經涼掉的茶給她,「玉兒,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遺玉喝了口水,緩下氣息。掏出袖裡乾淨的帕子遞給盧氏,「娘先擦擦眼淚。」

  扭頭迎向盧智緊皺的眉頭,道:「是姚晃把你們迷倒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沒事,他只說是有人在外面要抓他,借咱們家逃跑,又點了我的穴道將我制住,後帶著姚子期從後院跑了,之後就有一群黑衣人進來翻找,沒見著他們人,就把唯一清醒的我帶走了。黑燈瞎火的我也不認得路,似是到了長安城一座宅子,被詢問了幾句,他們就放了我回來。」

  盧氏合掌道了句「謝天謝地」,然後怒罵道:「那姚晃也忒不是東西!真沒想到我竟是引了隻狼住在隔壁。」

  盧俊也一副氣呼呼地樣子,一拳用力砸在掌心,似是恨不得找人狠揍一頓才算解氣。

  盧智同遺玉相視一眼,心照不宣,並沒把有關不治神醫的事情說出口,一同將盧氏安撫一番,好半天她才消氣,對遺玉道:

  「你去洗洗歇著,娘把這爛攤子收拾了,給你下碗麵吃。」

  遺玉想要幫忙,被她推了,只能去後院洗漱,走到狼藉的餐桌前面,餘光瞄到椅上一隻扁平的盒子,不動聲色地伸手撿起,別在腰間去了後院。

  她洗簌之後,又換了身乾淨的中衣,一人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碗碟相碰的動靜,看著手中這只半尺長四指寬的漆黑扁平木盒,沿著縫隙一劃,將盒子打開,藉著床邊案几上的燭台,看清了裡面的東西。

  盒子打開之後,一側緊貼盒壁壓著一層摺疊的絹帛,一側蓋著一張薄板,掀開就見大小七個小格子裡放著不同的種子,她將那一疊絹帛揭了下來,輕輕抖開,大致看了一遍,心中震驚。

  這一塊絹帛展開之後足有兩尺見方,上面用繡圖一針一線記錄了多種毒藥的製作和解除方法,又有一些珍稀藥材的圖樣和註解。簡單看了其中三四樣,其毒性或是狠辣或是古怪,儘是她聞所未聞的。

  忍住心中驚異,她雙手略微顫抖地將這絹帛疊合又貼進扁盒中,將那七樣種子看了一遍,沒有一樣是同她已經的毒藥種子相同的。

  把盒子扣上,小心放在床下,往裡面塞了塞才算微微心安,平躺在床上,遺玉雙眼有些發直,之前姚晃與她講述了不少毒藥的知識,但比起剛才所見,不過是些整人的小玩意兒罷了。

  姚晃為什麼要留下這個給她,他到底是有何居心?遺玉不解,也不敢再去看那盒子裡的東西,當下只想著等明日私下再把這盒子好好藏了,免得被有心人得去,這世上豈不又多了一個禍害!

  說來說去,當時盧智在告訴她姚晃可能是不治神醫之後,她就應該聽話地同他保持距離,也免得受今日這場驚嚇,因當時她對姚晃很有些好感,所以並沒想到一些可能發生的危險……

  簾聲響起,盧氏端著托盤走到床邊,看著直直躺在床上發呆的遺玉,將托盤放在一旁的案几上,伸手去探她額頭,疑惑道:

  「不燙啊,身體不舒服?」

  遺玉這才回過神來,從床上坐起靠在床頭,收斂目中憂色,對盧氏笑著道:「沒事,就是有些嚇著了。」

  盧氏伸手取了托盤中的碗筷遞給她,「娘煮的湯麵,晚上你都沒有吃飯,這會兒餓了吧?」

  遺玉剛才看了那些扁盒裡的東西,胃裡只覺得發寒,接過她手中的熱碗,心中一暖,輕輕點頭,「是有些餓了,娘吃了麼?」

  「你先吃,娘再去煮。」盧氏說完就又走了出去,換了盧智掀簾進屋,在她床邊站著。

  問道:「把你抓去那些人,都有何特徵?」

  遺玉想了想,「都是穿著黑色衣褲,腰間掛劍,口音像是京城的,又略帶些方言……」

  聽她說完,盧智「嗯」了一聲,藉著燭光看了她的臉色,「我們暈倒後,姚晃還與你說了什麼?」

  遺玉沉默了片刻,低聲道:「他說他不能被那些人抓住,然後還讓我代他向你們道歉,大哥,他就是那個姚不治。」

  「我知道了,」盧智伸手輕撫了一下她的額頭,「不要多想,把麵吃了早些休息吧。」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三九章 探

  經歷了昨夜的一場虛驚,遺玉第二日起的很早,倒是往日早起的盧氏和盧智盧俊都賴了床。

  等她將早點都做好,三人才陸續整理著衣裳從屋子裡走出來,遺玉本來還擔心昨夜的迷藥對他們的身體會有些副作用,但見三人一副神清氣爽沒有半點不適的樣子,就知道自己多慮了。

  吃過早飯,盧俊到山腳去監工,盧智則同盧氏打過招呼後乘車去了長安,兩兄弟走後,盧氏本想帶著遺玉上劉香香家串門,被她以看書為由推掉,就自個兒一人去了。

  等家中只剩遺玉一人時,她才將大門從裡面關好,回到自己屋中把床底下塞著的那隻扁盒掏了出來。

  因摸不透姚晃到底為何要留下這東西給她,她昨夜就想好今天找個地方,把這不知是福是禍的盒子給藏嚴實了,可是這會兒拿到手上,她卻又平白生出一股想要細看的衝動來。

  不得不說姚晃對她近二十天來生動有趣的的教導,著實讓她對那些稀奇古怪的毒藥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會兒拿著盒子,明明知道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又偏要忍住不去看,她的心裡就像是貓爪一般難忍。

  她白嫩的手指來回在盒縫上撥拉了幾次,最後似是想要說服自己一般,輕聲嘀咕道:「我就再看看那絹帛上的刺繡,反正又不準備學,看一看,再收起來也不遲。」

  這麼想著她已經走到了書桌前坐下,略長的指甲劃開盒縫,輕輕一挑,這製作特殊的漆黑扁盒就被打開,她沒有去看那蓋了木片的種子,直接剝下那層絹帛來,放緩呼吸將它展開舖在書桌上。

  白日裡再看這張兩尺見方的白色絹帛更是讓人驚豔,從沒見過的繡法,精緻又整潔,五彩的線條似是人一筆一劃地寫一上去一般,細數一下,共計十八篇毒藥和解藥的製法,條理清晰層次分明,又在每篇配上生動逼真的圖樣,就算不論這些藥物的價值,但是這一幅精緻的刺繡就可堪稱為一寶。

  遺玉將這絹帛上記載的文圖都瀏覽了一遍,饒是她心理素質比常人強上數倍,這會兒也忍不住情緒有些波動起來。

  忍住再次細看的慾望,她手指略有些顫抖地將這絹帛重新合上貼在盒中,又揭開另一側的木片,看了看那些成色上乘的藥種。閉眼調整好呼吸之後,才將盒子緊緊扣上,從衣櫃裡找了塊半舊的布出來將扁盒包裹住,又拿髮繩纏繞起來。

  她本想將這東西埋在後院的花圃裡,但又怕盧氏在翻薯蕷時無意將盒子找出來,就先將它夾在了妝台的銅鏡後面,打算等新宅建成,再找塊偏僻的地方,把這盒子秘密埋下。

  姚家父女走後,隔壁院落自然空了下來,早上吃飯時候一家子說到了這件事,最後商量的結果是,不去管它,反正那院子也交了半年的房租,與他們也沒什麼關係了。

  隔壁房主嬸子家現今住在城北,鮮少回來,因此一時半會兒是發現不了房客已經走人的,遺玉心裡唸著姚晃在那藥圃裡種的幾樣有用的東西,放置好了扁盒,就把自家門掩好,逛到隔壁去。

  說來這龍泉鎮上的治安還真是不錯。昨夜盧智在藥效失後醒來去姚家尋人大門就沒關,今日遺玉只是一推,就將院門打開。

  屋裡明顯是有被人翻找過的痕跡,東側裡臥的地上丟著兩三件衣物,遺玉認出這些正是姚家父女在鎮上住的第二天,姚子期在鎮上成衣鋪子給姚晃買的新衣。

  衣櫃大開著,一眼看去空蕩蕩的沒什麼東西,遺玉沒在屋裡多轉,直接繞到後院,一看之下,頓時有些心疼,這藥圃裡的藥種九成是她親眼看著姚晃種下的,可現下這裡面的土壤卻被人亂七八糟地翻了一遍,已經發有些淺芽的藥草也都被挖出來丟棄在一旁的地上,一副被腳碾過的模樣。

  遺玉撿了掛在一旁牆上的小鏟在土壤裡撥了撥,好運地找見了前兩日剛種下的幾樣種子,其中有種花生大小的種子,是一種叫做苣怵的草藥,若是其汁液同雞蛋清摻在一起晾乾之後,刮下的藥粉可致人奇癢,但若是單獨煮服,就有禦寒防凍之效。

  這些都是姚晃曾經親口對她講過的,她之所以對毒藥藥草這種帶著陰暗色調的知識感興趣,正是因為它們的兩面性,既有對人有害的一面,又有對人有利的一面。

  她從袖裡掏出來帕子,小心把捏起那幾顆沾染了泥土的藥種包裹起來收好,沒再逗留,將姚家院門從外關好後。就回了自家去。

  盧智到達長安城後,給了車伕二兩銀子吩咐他申時之後在城門口等候,自己步行走至朱雀大街西三街一間裡坊內,七拐八拐進了一條巷子,在一處院牆後門處敲了幾聲門,片刻之後只比他略高一些的小門被人從裡打開,他快速閃身進去,門又被人輕輕闔上。

  盧智獨身一人在狹長又曲折的青石小路上行走,兩邊載著密密的小樹遮擋了視線,大約行了半刻鐘,才見路盡頭處一道長廊。

  穿過長廊走進一間院落,空蕩蕩的院子不見半個人影,他直接推門進了最靠裡的一間屋子,屋中窗櫺緊閉,暗淡的光線中可見三道人影,三人坐在一張圓桌邊上,沒有一張多餘的椅子,見他進來,他們快速起身行禮讓座。

  盧智也沒客氣,挑了一處靠窗的椅子坐下,伸手取過圓桌上的茶壺自斟了一杯熱茶,輕吹品罷後,才開口道:「這幾日,京城裡可有什麼值得一提的動靜?」

  那三人起身之後都沒再坐下,而是在他對面立好,聽他張口後,一人低聲答道:「大的動靜沒有,到是有件怪事。」

  「說來聽聽。」

  「過幾日是魏王生辰,可他卻提前向陛下討了旨意,上寶華寺齋戒十日,這往日最是招人的生辰宴卻不打算辦了。」

  盧智眉心微跳,手指在圓桌上輕扣兩下,又問道:「魏王府上近日可是閉門謝客?」

  「那到沒有,晚宴也曾辦了兩次,前天晚上屬下還親見了魏王。」

  將手中茶水飲進一半,盧智低聲對三人交待了一陣,起身待要離開時,有個人略帶些猶豫地張口道:

  「對了,還有一事有些奇怪。」

  盧智「哦」了一聲,那人繼續道:「中書令房大人,正在派人調查您,按說那日宴後也有不少人查探您的消息,只房府和長孫府沒什麼動靜,為何近日——」

  盧智伸手一擺,輕笑道:「讓他查好了,照著往常那樣放些消息出來即可。」

  語畢就轉身走出略顯陰暗的屋子,屋裡三人躬身帶他出去後,才又在圓桌邊上坐下,低聲商討起事情來。

  盧智照著原路穿廊走徑出了這間宅子,拐到大路上在一間車馬行租了輛馬車,吩咐車伕到延康坊去。

  獨自坐在車廂裡的盧智,靠在車壁上閉眼思索,清俊的面容上時而露出一絲譏諷的微笑,又或眉間輕輕皺起。

  到了延康坊魏王府外,盧智向門房遞了名帖,片刻之後就有王府一名副管家親自出來應話。

  「盧公子,真是不巧,殿下正在廳中接待一位客人,現下不甚方便,殿下說您若有急事,傍晚再來也可。」

  盧智對他抬手虛禮一下,和聲道:「也不是什麼大事,那我就改日再來拜訪。」

  「好,您慢走。」

  盧智回到馬車上時,臉上方才露出半是猶疑半是擔憂的表情。

  遺玉得了那幾顆種子,回家後拿帕子擦淨泥土,找了盒子小心裝著,因盧氏是知道姚晃擺弄那些藥草的,她也沒敢在剛剛事發後盧氏怒意未消之時,就往菜圃邊上添新物種,生怕盧氏一氣之下給她鏟了。

  說來也可笑,她因記憶力好,雖只是二十日左右的功夫,卻沒少跟著姚晃學些藥物上的本事,但現下卻可憐巴巴地只得了這三兩樣有用的藥種,端的是英雄無用武之地。

  半下午的時候,盧氏同遺玉坐在院子裡繡花,正商量著明日訂的繡架到後,制個大件的東西出來,盧智就推開院門走了進來,見著兩人後笑道:

  「娘,我請了工匠師傅來,現下準備帶人到南邊看看地勢,您和小玉到鎮上的迎然客棧去要三間上房,先交上三日房錢。」

  盧氏驚訝道:「這就把人請來了,怎麼一下請了三個?」

  盧智答道:「不多,一個是擅做庭院的,一個擅修些機道,如那湯泉的引水,一個擅做房屋的,等下順道把小滿也喊回來,晚上在咱們家吃頓便飯,你們想怎麼修那宅子,同工匠們商量即可。」

  遺玉聽見他請了能修那湯泉引水裝置的工匠,笑著應道:「那大哥快些去吧,我這就同娘一起上客棧去訂房間。」

  說完就跑進屋子裡翻了隻錢袋出來挽著仍在同盧智嘮叨的盧氏胳膊,扯著她出了門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7:51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零章 解

  山腳下的那塊地做林子雖不算大,可建成宅子卻是不小的。傍晚盧智就帶著三名工匠師傅從南山回家,盧氏親自下廚添上兩道菜餚。

  酒足飯飽後,三名匠人就要了紙筆,一邊聽盧氏和遺玉提些要求,一邊詢問和記錄,他們也不知盧智是從哪裡找來的人,衣著談吐皆是不凡,遺玉在說了幾個點子,發現對方都能應上後,就覺得他們有些大本事的。

  按說若是尋常匠人,也沒的主人家這種規格的款待,可盧智卻事先知會了盧氏和遺玉準備飯菜,顯然三人來歷非比尋常。

  談了半個時辰,才算大概說出個樣子來,那塊地勢最後被分成了三座大小不一的院落,相同的卻是都要再建個湯泉池子,平日用時需引了那眼泉的熱水進去即可。

  最後遺玉同盧智一起把匠人們送到客棧去,在回來的路上,她不由好奇地問道:「大哥,他們是你從哪尋的,要花不少銀子吧?」

  盧智答道,「找人借的,不需花錢。」

  遺玉有些驚訝,道:「是誰啊,這麼大方。」普通的匠人幫人策建稍大些的宅子,少說也一人也要給包上十幾兩銀子,那三個匠人少說也百來兩了。

  盧智只道了一句「你也認識」後,就轉移了話題,「對了,你聽那姚晃講了不少藥理,可是聽說過有什麼藥,能讓人白日不能出門的麼?」

  「白日不能出門?」遺玉垂眼想了片刻,輕輕搖頭,「沒有吧,大哥為何這麼問?」

  盧智並沒有瞞她,腳步放緩,看了周圍並無行人後,才低聲道:「昨晚來抓姚晃的那些黑衣劍客,許是魏王的人。」

  遺玉心中一跳,恍然又想起昨夜聽見的那個略帶沙啞的低沉聲音,還有重重紗簾之後隱約的人影,當下定住腳步站在路邊思索起來。

  盧智也沒打斷她,靜靜待在一旁,夜幕籠罩了小鎮,但街邊的店舖多已打烊,掛出隻隻紅提燈籠,來往行人甚是稀少,兩人就在路邊吹了一會兒子的冷風。

  遺玉伸手將耳邊碎髮撥好,扭頭看著盧智,輕聲道:「大哥是懷疑,魏王中了毒,需要姚、姚不治去解,所以才去抓人,而這種毒的症狀,就是白日不能出門?」

  盧智點頭應道:「對。」

  遺玉伸手蹭了蹭下巴,繼續道:「若是姚不治那不治神醫之名是真的,魏王也的確中了毒,那毒很可能就是姚不治本人下的,他如何能在堂堂一國皇子身上下毒,只有一個可能——魏王曾經找姚不治醫過病,大哥可是這樣想的。」

  經盧智一說,她已經辨別出昨夜那個略帶些沙啞的聲音,的確同魏王李泰的聲音很是相像,只因那宅子的確不似王府的宅院,她才沒有往他身上想,但狡兔尚且三窟,那般的人物怎麼可能沒幾座隱秘之所,加上那讓她略感壓抑的氣勢。十有八九昨夜之人就是李泰了。

  將自己的想法同盧智說後,他盧智目露精光,讚道,「不錯,我就是這樣想的。」

  遺玉盯著盧智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嘆氣道:「大哥,你告訴我這些,又想幹嘛,你直說了可好。」

  盧智輕笑一聲,「是你自己猜到的,可不是我告訴你的,」見到遺玉輕瞪了他一眼後,才將自己的目的說了出來,「我本想著,若你知道那毒如何解得,就幫魏王解去好了。」

  「啊?」遺玉驚訝地叫了一聲,忍不住伸手在他臂上捶了兩下,「你這是想害我呢啊,且不說我是否知道那毒如何解得,那人被下了毒肯定對姚不治心存不滿,若知道我從他那裡學了些東西,還不連帶我一起給記恨上了。」

  盧智嘆了一口氣,「他可沒你想的那般小心眼,好了,我只是一提,也有可能咱們的猜測出了誤差,就算蒙著了,你不願意,大哥又怎麼會勉強你。」

  遺玉收斂了那些許的怒氣,咬唇道:「我若解了他的毒,對你有幫助嗎?」

  盧智神色一鬆,伸手在她頭上一撫,「眼下能助魏王,對咱們兩個都有好處。」

  遺玉「哦」了一聲就沒再答話,伸手扯了盧智的袖子,「咱們先回家去吧。」

  夜色中,這對兄妹並肩而行的背影落在地上,被街邊高掛的燈籠不斷拉長,似是隱隱約約地在預示著什麼。

  兩人回到家中,盧氏已經先行睡下,遺玉和盧智洗漱罷也都各自回屋,小滿端了乘著熱水的木盆進來給她泡腳,遺玉將腳探入盆中,略燙的水溫讓她的精神舒緩了下來。

  今夜同盧智的交談讓她將很多事情聯繫在了一起,但也只對他講明了一半,關於那種讓人白日出不了門的藥物,她當時並沒有想出來,一方面是因為不明盧智的話外之音,另一方面卻是這症狀她的確未曾聽說過。

  可將事情與魏王李泰聯繫在一起後,卻讓她想到了四年前的一些事情,還記得,當時初見李泰。對方坐在陰暗的車廂裡,給她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十四五歲少年俊美又略帶些偏執的容貌,而是他那一雙緊閉的眼眸。

  神醫姚不治,不治上門者,姚子期曾說過她家是在蜀中,四年前,作為一國皇子的李泰僅帶著阿生一人在蜀中出現,她是否可以理解為,當時李泰正是去找姚不治醫病去了,歸途時才偶救了她們母女。

  若真是這樣,那現下李泰抓捕姚不治的舉動就有了兩種可能性最大的解釋,第一種,當年他尋得姚不治之後,順利醫好了病,但是依照那不治之言同樣被下了毒,事過幾年,姚不治才要讓他做那一件事,但他因做不到所以毒發,這才急著抓捕姚不治回去解毒;

  第二種,當年他根本就沒有找到姚不治,病症拖延了下來,回京之後也從沒放棄過尋找姚不治,但不知為何姚不治不願意見他,這才每每逃跑。

  除了這兩種解釋之外,當然也有其他可能,比如說,當年他尋得了姚不治,但沒有答應讓對方在自己身上下毒,可遺玉覺得這種可能性很小,魏王李泰是什麼樣的人她是看不透,但既然他要找不治神醫,肯定就做好了應對對方「上門不治」的對策。

  分析到這裡,遺玉心下又瞭然幾分,再想著那「白天不能出門」的症狀,首先懷疑的就是——李泰的眼睛。

  盧智不知是從哪裡探得的消息,但顯然容易讓人產生誤區,李泰白日許是可以出門的,關鍵是他的眼睛——見不了陽光!

  遺玉心跳陡然加速了一陣,木盆中的水溫已經冷卻,她將雙足收了回來,拿起一旁小凳上的布擦拭著白嫩的小腳,喊來小滿將木盆端走後,掀開薄被躺在床上。

  雖然只是猜測,可最終的結論,卻讓她有種觸碰到了對方秘密的感覺,心中奇異地有了淡淡的興奮之感,這種感覺有一半就像是兩年前,她初次寫出了穎體最早的原型一般,興奮之外又有些期待日後的穎體會磨合成什麼樣子,現下卻是在興奮之外,隱隱對魏王的秘密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和期待。

  她知道自己這種心理是極其危險的,魏王那樣的人,同盧智一樣,都是智多近妖之輩,盧智是她大哥,她足夠瞭解他,他也不會傷害她,但李泰不一樣,那個總是讓她隱隱感到壓抑的妖冶男子,她現下只是摸到冰山一角,便有了探究的慾望,若是深入下去……

  遺玉緊緊閉上眼睛調整著呼吸,心跳漸漸恢復到正常,才又睜開眼睛,看了一眼不遠處妝台上的銅鏡,眼中閃過一絲掙扎,隨後輕笑一聲,伸手遮住了雙眼。

  盧智第二日早上又不見了蹤影,中午吃飯時才回來,還帶了一口精緻的小箱子給遺玉,盧俊很是好奇,慫恿著遺玉在飯桌上打開來。

  一尺來長的箱子沒有鎖絆,一掀就開,裡面整齊地摞著一層層略微發黃的紙冊,遺玉只看了最上面那本小冊上的名字,有些驚訝地對盧智問道:

  「這是、外公贈的?」

  見他點頭之後,遺玉飯也沒再吃,跑去後院淨了手就抱著這只小箱子回了屋裡,若是盧俊飯吃了一半跑掉,盧氏絕對會訓斥,可遺玉在家裡還是有這種特權的。

  當下盧氏招呼了兩兄弟繼續吃飯,又讓小滿將桌上的菜餚分別夾了一些添在遺玉的飯碗中,放在廚房灶台上熱著,等她餓了再吃。

  遺玉回到屋裡,將那箱子放置在書桌上,用帕子將手指上的水痕擦淨,小心伸手取了一冊出來,輕輕翻看之後,雙目越來越亮,之後她又將箱中其他手稿紙冊一一查看過,臉上露出濃濃的喜色。

  手稿十一份,搨本六件,信函三封,這些孤本若是論價,怕是千金難得其一,沒想到盧老爺子竟然捨得贈了一箱子給她,讓她在興奮之餘又難免有些唏噓。

  她和盧智,恐怕都只是把盧中植當成簡單的長輩來看待,並沒什麼旁的感情,這老爺子說來也有幾分可憐,早年稀里糊塗地害的女兒和孫子流落十幾年,現下好不容易尋的人,無法享受半點天倫之樂不說,又要躲躲藏藏且小心翼翼地對待他們。

  誰人能長前後眼,盧老爺子當年一心盡忠之時,怕也容不得他多替女兒著想,現在再是盡心,卻也物是人非。

  遺玉暗嘆一口氣,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攤開在桌上的「寶貝」上面,選了一份最喜的,將其它重新收進了箱中,當下就研磨鋪紙準備摹上一篇。

  「小玉,」吃完飯後,盧智走進屋裡在她桌邊站定,伸手敲了敲桌面,遺玉有些無奈地放下手中剛剛提起的毛筆,扭頭看他。

  「剛才同娘說過了,我打算讓你二哥離家一陣。」

  遺玉不解道:「去幹嘛?」

  「那些匠人我準備租了院子讓他們暫且住下,日後新宅的事情就交給他們,盧俊既不用到南邊去監工,讓他去學些東西也好。」

  盧智說話向來喜歡拐彎抹角,遺玉這會兒正待摹那些帖子,只想著趕緊把他應付了,便順勢問道:「學什麼?」

  盧智露齒一笑,「學些武藝好防身。」

  遺玉心道:學武?盧俊打小就開始練拳,又跟著盧智在國子監「鬼混」了幾年,打起架來五六個壯漢都進不了身,還有什麼好學的。

  盧智看出她眼中的意思,解釋道:「他現下只是打架厲害點,武藝只是些基礎的拳腳,你也知道他不喜讀書,但日後總要有個事做,娘要給他開武館,他不是總吆喝著自己本事不夠麼,那就找個人好好教教他。」

  遺玉這會兒已經把注意力從那些孤本上轉移到盧智的話中,稍作考慮後,恍然大悟道:「你是打算、打算讓他跟著外公——可是咱們同外公的關係不是要保密麼?」

  就她所知,盧中植的確在武藝一途上很是厲害,她雖不多見什麼武藝高強之人,沒有比較,但想來當日在馬車上一聲冷哼就能讓她渾身發顫的,絕對夾雜了氣勢之外的東西。

  「這你不用擔心,自是不會讓人發現。」

  「哦。」遺玉想了想這樣也好,盧俊就是生活沒有目標,孩子氣才會大,眼下他已年滿十六歲,若不是沒有喜歡的,早就該找媳婦了,還是為日後早做打算為好。

  應下之後,她又伸手去取筆,卻發現盧智仍在一旁站著,疑惑道:「可是還有事?」

  盧智輕嘆一口氣,「當然有事,」這才把同她講了半天話的目的說了出來,「你二哥不肯去,你去勸勸他吧。」

  遺玉嘴角一撇,暗道講了半天這才是重點,掙扎了一下還是把伸到筆架邊上的小手收了回來,拖拖拉拉從椅子上站起。

  盧俊有時就是愛犯死腦筋,平日一根筋的他,倔起來連盧氏的話都聽不進去,偏偏只有她能用些對付小孩子的手段哄過他,因此每次遇到盧俊別筋時候,都是她去勸說。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一章 決定

  盧俊不願去跟著盧中植習武。盧氏和盧智都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有時候腦子越是簡單的人,想法反而越是讓人看不透。

  遺玉走進廳子時,盧氏還在勸說他,「俊兒,你不是很喜歡功夫麼,你聽娘說,你外公一身武藝高強,雖然他現在腿腳不便,但教你還是不成問題的,等日後你學了本事,娘再給你開家武館——」

  「娘您不用說了,我不去。」盧俊悶悶打斷盧氏的話,起身就回了自己屋裡。

  見到盧氏無奈地嘆氣,盧智對遺玉使了個眼色,她點點頭搶在盧俊關上房門前閃進了他的屋子。

  進屋他就躺倒在床上,遺玉將門輕掩上後,在牆邊搬隻小凳到他床邊坐下,他轉了個身,她就托著腮靠在床邊上盯著他的背影看,也不說話。

  沒過多大會兒。盧俊就從床上一咕嚕坐了起來,兩腮微鼓地瞪著她,「你也不用勸我,我眼下是不會去長安同外公學武的。」

  遺玉抓住了他話裡幾個字眼,他還稱呼「外公」,那就不是因為對盧中植心有不滿,又說「眼下」不會去長安,遺玉眼珠略轉,試探道:「那就過一陣子再去?」

  果然盧俊猶豫了一會兒,道:「那、那就等宅子建好了。」

  「怎麼,你怕你走了,工人們不好好幹活啊?你放心,大哥已經安排好了,那些匠人們會幫忙照看的。」

  盧俊搖頭,神情有些懊惱,「我不是擔心那個,我是怕、我是……」

  遺玉看他吱吱唔唔了半天,猜測道:「你是怕那徐府再上門鬧事?」

  不得不說他們八年的兄妹沒有白當,盧俊被她說中心思,臉色微紅,點頭道:「上次我一時衝動不是打了人嗎,我怕他們日後再找來,若同外公學武肯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你們過陣子要回學裡,娘她就一個人在家,哎!都是我不好,當時應該好好與他們講道理才對,就不該動手!」

  講道理?從盧俊嘴裡聽見這樣的話,的確很是怪異,不過他會有此一慮倒讓她有些驚訝,比起以往行事時的不管不顧,他現下能想到這點,已經算是進步了。

  難怪剛才在外面他不願意說出理由,兄妹三人為了不讓盧氏擔心,幾日前並沒將徐府派人上新宅去要地契的事情告訴她。

  「放心,這事我已同大哥商量過了,他會處理好的。」

  她話一出口,盧俊「啊」了一聲後,乾乾地道:「原來你們都打算好了,」他臉色漸漸黯淡下來,「小玉,我是不是很沒用,腦子笨還老是給你們添麻煩,我要是聰明些就好了。」

  遺玉知他是鑽了牛角尖,也沒有去刻意安慰他,只是嬉笑一聲道:「原來二哥也知道自己笨啊,」見他神色沮喪才又繼續說,「要那麼聰明又有何用,遇上不講理的不還是看誰拳頭大。你還記得上次咱們在聚德樓外面遇見長孫止他們麼,若不是你懂些武藝,那咱們不就要吃虧了,二哥,你同大哥兩人一文一武,不是剛好麼。」

  盧俊皺眉思索了一陣,方才一拳壓在掌上,臉上愁色盡散,哈哈笑道:「對啊!好,那我就跟外公好好習武去!告訴你啊,我第一次見到外公時候,就知道他是個高手,嘖嘖……」

  遺玉含笑聽著想通之後的盧俊嘮叨,暗嘆一聲腦子直也是有好處的,剛才還在糾結,這會兒就又無憂無慮了。

  又聽他囉嗦了一會兒,她才將人扯出屋去,盧俊有些不好意思地對盧氏和盧智道:「娘,大哥,我決定了,上長安同外公習武去!」

  盧氏伸手招他到身邊問話,遺玉對盧智眨眨眼睛,又伸手指了指廳中後門,兩人遂一前一後走到後院去。

  他們在菜圃邊上面對面站著,盧智問道:「何事?」

  遺玉輕呼一口氣,輕聲道:「大哥,你說的那種白天讓人不能出門的症狀,我大概知道是因為什麼。」

  盧智瞳孔微縮,「你是打算——」

  「對。若魏王真是因需解毒才要抓姚不治,那我許能一試。」遺玉的語氣很輕,卻透著堅定,這個決定她並不是因為一時衝動才做下的。

  昨夜她得出兩種最可能的猜測,若李泰真是應了第一種——四年前讓姚不治給治病的時候下了毒,她覺得自己有必要做些什麼,不光是因為同李泰之間算不清的恩情,更多的是為了自助。

  昨夜她甚至想過,姚不治教給她那麼多毒藥的知識,又將那隻從某方面來說可謂是價值連城的漆黑扁盒贈與她,是否就是存了讓她幫人解毒的心思。

  當然這種想法怎麼看都是很矛盾的,從傳聞來說,姚不治就是靠著一手毒術和醫術同時去控制病人,如今卻把看家的毒術本領那般認真地授與她,這其中的古怪,她還真是半點也猜不透。

  眼下唯一能夠肯定的是,幫助李泰的確對他們兄妹有好處,盧智那頭進展如何她不清楚,但隨著「毫無背景」的他日益嶄露頭角,身在長安城的她首當其衝,若是繼續坐以待斃下去,像上次驚馬那樣的事情還會不斷發生。

  雖然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她退學回到家中呆著,但她又怎麼會安心讓盧智在處處暗藏危機的長安城獨身一人!

  「你有把握醫治那種症狀?」

  「不。只有五成,具體要我看過才能知道。」遺玉雖學了不少毒術上的東西,記性又好,但到底沒什麼實踐經驗,眼下只是聽聞了一些表面症狀,並無法確診。

  盧智看著她無比認真的表情,稍作思考後,道:「明日我會先到魏王府去,把個中虛實弄個清楚,然後咱們再決定下一步如何。」

  遺玉應了一聲後,才又想起問他別的。「對了,二哥跟著外公習武,是你提出來的?」

  盧智一笑,「是外公提出的,你也知道這些有一技傍身之人,一旦年紀大了就總想著找個傳人,這世上只咱們三個是他的親孫,除了你二哥,你我都不適合,他捎信給我後,我便應下了。」

  「哦。」聽他這樣解釋,遺玉沒再多問,盧智對盧中植到底抱著什麼樣的心思,她也清楚一些,既然他不願與自己明講,那便罷了。

  第二日,盧智領著兩手空空的盧俊一同乘上前往長安城的馬車,到達長安南啟夏門後,兩人就按事先說好的分開。

  盧俊在長安城也待過不少時日,自是認得路的,被丟下馬車後,他就按著盧智給他寫的條子,一個人尋地方去了。

  盧俊走後,盧智讓車伕直接將他送往延康坊,在坊外下車,自己一路走至魏王府門外,向門房遞過名帖之後,在他意料中,不同於兩日前的推辭,李泰接見了他。

  王府的副總管親自將他引到了一處小院外,對他道:「王爺就在裡面休息著,盧公子自個兒進去吧。」

  盧智謝過之後就抬腳走了進去,院子清幽的很,一排屋門都虛掩著,只有一間屋外立著一個穿著勁裝的灰衣男子。

  見他走了過來,灰衣男子咧嘴露出一個笑容,低聲道:「盧公子進去吧。主子剛睡醒。」說完將門打開,待盧智進去後,才有從外把門緊緊闔上。

  他走進小廳,在轉角處略一停頓,待看著眼前一層紗簾後,垂頭遮去眼中精光,恭聲對著簾後之人道:「殿下。」

  「嗯。」簾後人影未動,低應一聲後,嗓音略待沙啞道:「盧智,本王以為你是個聰明人。」

  盧智靜默了片刻,答道:「殿下,學生的確不笨,所以今日才會前來。」

  「哦?說吧,你有何事。」

  「前陣子,學生家隔壁住下一名遊方大夫,幫家母醫好了雜症,原當他是個好人,卻不知他在外面惹了什麼厲害人物,三日前夜裡他那仇家找上門來,倒害的學生一家做了被城門大火殃及的池魚,不過好在舍妹之前跟著他學了些本事,不然豈不虧本,殿下您說是麼?」

  盧智最後一問出口,呼吸便有些刻意放緩,微微抬眼看著簾後仍是一動不動的人影,等了好久,在他將要皺眉之際,就聽李泰低啞的嗓音再次響起:

  「明日一早,帶你妹妹到本王府上來。」

  面對盧智另有所指之言,他沒有質問也沒有表現出疑惑,只是平淡地回了一句略有些不搭調的話。

  盧智唇角略微勾起,應道:「學生明日定當攜舍妹一同上門拜訪。」

  兩人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李泰又詢問了他一些旁的事情,盧智都一一恭敬地答了,若是不考慮兩人之間的那層紗簾和屋裡的陰暗,氣氛還算是融洽。

  「本王稍後還有事務在身,你回去吧。」

  「是,那學生告退了。」

  盧智躬身一禮之後,轉身朝外走去,雙手觸及門扉的一瞬間,方才聽見身後一句低沉的話語清晰地傳入他的耳中:

  「盧智,沒有下次。」

  他沒有應話,身形微震之後,將門拉開,出了這間有些陰暗的屋子,走進灑滿陽光的院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8:05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二章 不屈之心

  遺玉既然已經決定要借助姚晃所授的藥理知識去幫魏王的忙,也就拋開了諸多顧忌。在盧智帶著盧俊去長安城後,就把盧氏說去劉香香家串門,自己關了裡外房門,獨自在屋裡。

  她走到妝台邊上伸手勾了半天才將擱置還不到三日的那隻漆黑扁盒又摸了出來,她在書桌前坐下,揭開繩條,拆開布套取出盒子,臉上帶了些釋然的笑容。

  她將扁盒打開,取出那塊絹帛,此刻她的心情與前兩次見這幅刺繡時候截然不同,在被黑衣劍客送回來的那晚,初見這幅刺繡,匆匆瀏覽之後對上面的毒藥所震懾,只巴不得將這害人的東西毀去才好。

  隔日早上再想起來這扁盒時,心下的驚恐早就去了一大半,因對毒術的興趣,忍不住將這絹帛又瀏覽了一遍,雖她當時說服自己只是好奇一閱而已,之後又忍住誘惑將其束之高閣,但到底是好記性讓她記住了上面的一些東西。其中就有一種針對人雙目的毒術。

  經過昨晚的一番猜測,她將魏王身上的謎團聯繫同那種毒聯繫到了一起後,她原以為自己會糾結很久,但卻意外順利地做出了決定。

  再失去了對這扁盒中幾樣物品強烈的懼心之後,她才記起自己對毒術感興趣的初衷,不正是它們的雙面性麼,一把利劍能夠傷人也能護人,毒術能害人,亦能治人。只要擇對了使用它的方法,姚晃所授的知識和這盒子的東西,完全可以作為她自保的利器!

  遺玉的手指在絹帛面上精緻的繡線間滑過,目光中的堅定漸漸清晰起來,他們已經深陷囹圄之中,任何一樣能夠保護家人,幫助盧智的東西,她都應該合理運用才對,一旦找到了目標,所有的糾結和困惑,自然迎刃而解。

  她坐在書桌前,花了小半個時辰,將那絹帛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全數記下貫通之後,又比照了盒中的七樣種子,看準了其中兩樣,心下頓時有了底。

  李泰若真是這絹帛上所說的那種毒症,那還真是非她不能治了!

  直到院中傳來陣陣盧氏的叫門聲,遺玉將盒子利索地收拾好,重新塞在銅鏡後面,前去應門。

  半下午的時候盧智就回家了,遺玉正坐在屋裡寫字,聽見他同盧氏在院裡說話,勾了最後幾劃,將筆放下。

  盧氏問過他吃飯沒有,盧智笑著應道:「吃過了,娘,我同小玉上南邊新宅看看去。」

  遺玉出來正好聽見這句,對他道:「那我去收拾下,大哥等我片刻。」

  她回屋去簡單綁了頭髮,換了身衣裳,同盧氏打過招呼之後,便與盧智一同出門。

  兩人在行人來往的鎮上走著,嘴裡說些無關緊要的話,出了鎮,行人稀少,遺玉才張口問道:

  「怎麼樣,可是弄清楚了。」

  盧智背手走在她身側,輕聲道:「一半吧,明天同我一起上王府去。見一見魏王,看看他是否得了如你所想的那種毒症。」

  「嗯。」

  「小玉,你這樣做可有覺得勉強。」

  遺玉輕笑一聲,「有什麼好勉強的,我還怕自己去搗鼓那種東西,你會不高興呢。」

  「不,說句實話,你這樣大哥反倒比較放心。」

  盧智扭頭看著神態輕鬆的遺玉,眼中露出一絲欣慰,他也想讓自己的弟妹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但那樣就是對他倆好麼,他們畢竟不是普通的人家,又一步步走入漩渦中心地帶,注定了不能再田園鄉野,只有不斷強大起來,擁有自保和對抗的能力,才能得到並且保護自己想要的!

  走至朱紅滿樹的山楂果林邊時,盧智停下了腳步,望著遠處的山巒,問道:

  「小玉,大哥還不曾問過你,你現下最想要的是什麼?」

  這個問題若是放在一個多月前,遺玉的答案肯定是:同一家人平平安安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現在,這仍然是她的目標,但卻要加上前提——

  「我想要讓別人不敢再隨意欺辱咱們,我想要擁有保護哥哥們和娘親的能力。」

  在高陽的生辰宴上,她仿若一隻被狼虎隨意折磨的綿羊;在初見城陽之時,她不得不跪倒在地叩拜,只為平息公主可能的怒火;在長孫嫻背地設計她關入小黑屋差點因迷香丟掉半條命後,她明知罪魁禍首卻有苦難言;在在御馬場上,一時的大意害的她險些毀去容貌……

  她心中的底線已經被人一再踩踏,如何還會抱著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想法,如何還能自欺欺人地談什麼安定和幸福,在這個時代,有了自保能力也許會避免災禍,但只有真正的強勢起來,才能保護自己珍稀的和重視的。

  她不想再躲到盧智的背後,任他一人去面對,他有他的凌雲志,她亦有她的不屈心!

  遺玉的這一句話,說的很大,如果換了另一個不滿十三歲的姑娘家說出這樣的話,都會讓人覺得可笑,但連番歷經險境和生死,心中有顆成熟堅韌和不屈之心的她,說出這句話時,臉上卻帶著令人信服的肅穆和堅定。

  盧智將目光移至眼前人兒的臉上,滿林的紅果映襯著少女猶帶稚嫩的嬌顏,沉聲的話語在他的耳間迴蕩,遠處的青山似也不如她目中的神彩堅韌。

  他輕笑一聲,伸手在她額髮上拂過,「好。大哥知道了。」

  遺玉收斂了神色,衝他一笑,兩人相伴著朝遠處的山邊走去。

  不得不說那三位工匠師傅沒有白請,盧氏在盧智的保證下,將銀錢交了大半給他們三人調用,之後就做了撒手掌櫃,眼下遺玉兩人到了新宅裡,到處可見擺放規整的建材,工人們也都整齊有序地勞作著,比起幾日前的雜亂,真是兩派景象。

  盧智找了那三名匠人去問話。遺玉自個兒跑到眼泉邊上戲玩,因是個旱鴨子,她其實是有些怕水的,但不知為何,見了這冒著熱氣的天然湯泉,就是喜歡的緊。

  另外三處泉池已經開始挖建,等完工之後就能做引水的機關,這新宅既分了三座院落,她已想好,到時在各院栽上不同的花樹,稍加些「料」,讓它們加速成長些,介時雖沒有那湖邊竹林,但溫泉花林也照樣漂亮。

  想著日後建成的新宅,遺玉心中又是期待又是感慨,八年多前,他們一家四口還住在靠山村那一間簡陋的土石茅屋裡,天一黑,為了省些桐油錢,早早就要睡覺,兒時他們三個孩子同盧氏擠在一張床上時,她也曾暗自設想過日後會過上好日子。

  日子開始時過的緊巴,家裡只有她一人能吃上麵粉烙的餅子,不時還要下地去撿些野菜回來,能吃上一次燉菜,盧俊就會高興上好幾日,肉食就更不用提了。

  後來開始賣糖葫蘆,加上她和盧氏一同制的刺繡,日子才好上一些,盧智也不用因為捨不得花錢買書,而跑到鎮上學堂找先生借閱,遭人冷眼,記得那時她還想過,若有一日家中富裕了,買上一屋子的書給盧智看,卻沒想過他有朝一日能進到全國最高等的學府去唸書,再不用為看不到書而發愁。

  家貧時,她畫繡樣都是在沙土上做稿,練字時候或是拿了盧智用下的廢紙,或是在地上憑空比劃,現下家中有了定製的繡架不說,她在書法上還自闢一徑,創了一種全新的字體出來。

  這一步一個腳印走來,遇上的磨難雖多了些,可日子的確是一天天地好起來了,一年幾貫銅錢還要數著花的生活她雖不會忘記,卻也似是發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盧智同工匠師傅說完話,就到湯泉眼處尋她,見她在池邊發呆,就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探了探池中冒著淡淡白煙的泉水。

  「在想什麼?」

  遺玉回神看向他,有些好笑道:「大哥,你可還記得,小時候你經常跑去鎮上學堂裡央那先生借書給你看?」

  盧智沒想到她會突然提起這事,微愣之後,看著池中的目光有些飄遠,「嗯,自然記得,那時一本好的書都要百十錢,抵得上娘辛苦幾日的繡活,我便捨不得買。」

  遺玉「咯咯」一笑,「我那時候還想著,若是以後我有了錢,定要買上一屋子的書給大哥看。」

  盧智臉上半點感動的表情也沒有,瞥她一眼,「這話盧俊兒時倒是常說,沒想你也有同他一樣犯傻的時候。」

  遺玉也不生氣,反被他又勾起一些回憶來,兩人就這麼坐在泉池邊上,各自扭頭換上笑容,暖暖地如同身邊源源流出的湯泉。

  兩人回到家中已是傍晚,天色暗下,盧氏站在院子門口提了隻燈籠探出半邊身子照著小巷子,見到遠遠走來的兩兄妹,還沒等他們靠近,就張口揚聲道:

  「這麼晚才回來,飯都要涼了!娘做了你們愛吃的白崧,還不跑快點!」

  盧智同遺玉相視一笑,齊齊邁腿朝著籠光映照下,散發著淡淡暖光的盧氏跑去。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三章 夢魘

  因要上王府去,不可穿著過於隨意,遺玉早起就讓小滿幫著梳了個規矩的髮式,帶上幾隻簡單別緻的簪花,秋季天乾,雖然臉上的傷痕已經消盡,但她還是塗了一層薄薄的煉雪霜在面上,換上一身淺綠色邊角點綴牽牛花的綢緞襦裙,既清爽又不失禮節。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本就一天一個模樣,遺玉照照鏡子,覺得很是滿意,只盼著自己白嫩的小臉上兩腮有些嘟嘟的嬰兒肥能夠盡快消去。

  盧智早就收拾好在客廳等她,兄妹倆只對盧氏說是要上長安去拜訪朋友,盧氏以為他們是要去看望上次來家的程小鳳姐弟,早起特蒸了一籠薯蕷糕讓他們帶走,兄妹倆出門時便將之拎上了。

  坐上馬車後,遺玉才指著食盒對盧智說:「這總不能給魏王帶去吧,不如咱們晌午將就著當午飯吃掉如何。」

  盧智看了一眼食盒,道:「先放著吧。」

  車行了至少半個時辰才進入長安城,又過兩刻鐘方抵達魏王府對面街上,遺玉被盧智扶下馬車後,整理下衣裙,抬頭看著對面王府正門的高額寬匾,比起中秋那日夜裡來時,多出三分肅然之氣。

  他們剛朝前走了幾步,就見一輛雕花香車橫過眼前,正停靠在王府門外,盧智拉著遺玉一頓之後,兩人繞過馬車剛走上門前台階。

  那車上先下來個丫鬟模樣的小姑娘,掀開簾子,攙扶下一名粉衣紅裙的美貌小姐,抬眼看見兩丈外的盧家兄妹側影,眉頭輕皺後,張口喚道:

  「盧公子。」

  盧智正待叫那門房,聽見身後有人叫他,同遺玉一齊扭頭看去,一眼見著立在馬車邊上的長孫嫻,他輕輕點頭應道:

  「長孫小姐。」

  長孫嫻輕扶了下臂彎上的披帛,走上前來,在兩人身前三步處停下,柔美的臉上帶著些許笑容對盧智道:「沒想著在這裡遇見你。」

  盧智只是一笑並沒應話,轉身就上門房去遞名帖,遺玉則是從她走進就側過頭去,長孫嫻一時被晾在原地,氣氛略顯尷尬,她臉上倒沒有什麼不悅,伸手示意丫鬟過去遞名帖,自己則對著遺玉淡淡問道:

  「你們到王府有何事?」

  面對這略帶些凌人的問話,遺玉連頭都沒回,只當是沒有聽見,長孫嫻雙眼微眯,道:「你可是耳朵不好使,我問你話沒有聽見麼?」

  聽見她話裡的嘲諷,遺玉這才側過頭去看她,白淨的小臉上帶著一絲疑惑,「長孫小姐是在對我說話?我記得上次旬考論的就是禮儀,你似是還得了甲評,怎麼連同人交談最基本的禮貌都忘記,你又沒指名道姓,我怎知道你是不是在自言自語。」

  長孫嫻被她幾句話又嗆了回來,臉色一僵,待看清她光潔的小臉後,眼中飛快地閃過驚訝之色,被遺玉看在眼裡,冷笑在心。

  長孫嫻沉默片刻之後,待要開口,就見盧智兩步走過來,對遺玉道:「咱們進去。」

  「嗯。」

  兩人剛剛轉身,長孫嫻的丫鬟就快步走到她身邊。「小姐,王府現下不見客。」

  「不見客?」長孫嫻盯著走進門內的盧家兄妹,還有迎上他們的管事,臉色瞬間變冷,直到他們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中,才轉身走向馬車。

  管事將盧家兄妹帶到昨日盧智去過的那個小院門外就退下了,遺玉因在王府門口見著長孫嫻變臉,心情舒暢之下,將見魏王的那份緊張之感也淡去。

  兩人進到幽靜的院中,遺玉看見守在一處房門外穿著勁裝的青年,認出那是許久未見的阿生之後,略感驚訝。

  阿生對他們禮貌地一笑,「盧公子,主子讓盧小姐一人進去,你現在外面等候片刻吧。」

  盧智猶豫地看向遺玉,見她輕輕點頭之後,才後退一步,讓阿生打開門,看著她一人走了進去。

  屋內很是昏暗,遺玉進去之後雙眼適應了片刻才看清事物,心中對李泰症狀的猜測更確定了一些。

  她一步步走向門廳盡頭,在看見一層紗簾之後停下站定,她只是瞄了一眼簾那頭隱約的人影,壓抑之感頓時迎面撲來。

  她垂下頭去,躬身道:「殿下。」

  「姚不治都教了你些什麼?」

  這沙啞低沉的嗓音一響,她就記起那夜重重簾後詢問的人聲,想必李泰那時就認出了她,所以才沒有多做為難。

  「回殿下,姚晃起初只是講些有關毒藥的故事給小女聽,時間長了又教小女如何辨認藥草和毒症……」

  遺玉將同姚晃相處時候的大致情況說了一遍,只是隱瞞了他最後贈給她那隻漆黑扁盒的事情。

  李泰聽完之後,沉聲道:「如此說來,你只同他學了二十日左右。」

  「嗯。」遺玉聽出他話裡的意思,毒術本就是一門異學,李泰所中極可能是一種非常厲害的毒,怎麼會輕易信得她這個只學了二十日的小姑娘。

  沉默片刻後,李泰才又低聲道:「你可知一種名為夢魘的毒。」

  饒是遺玉心有準備,聽他提到那兩個字,心中還是「咯噔」了一聲,想到此行目的,情緒才又穩定下來,輕聲答道:「小女知道,這是一種極厲害的毒,中毒者頭一個月會有失眠之症,之後毒性便會潛伏三至七年,毒發之日不定,一旦毒發,雙目若見陽光,則每當入睡之後必定會做噩夢。」

  這種毒姚晃並沒有對她講過,而是那盒中的絹帛上所繡,因為牽扯到日後解毒事宜,她便將最後一句話刻意地修改了一下。夢魘之毒毒發之後,眼見陽光不只是會做噩夢,而是會夢見中毒之人心中一段最為痛苦的往事。

  這是絹帛之上十八種劇毒之中,唯一既同陽光又同眼睛有關的毒藥,比起那些折磨人身體的毒藥來說,這種折磨人精神的才是最可怕的。

  想想看,人怎麼可能不睡覺,一日至少也有三個時辰左右在睡眠,這四分之一的時間全是在一遍遍地經歷最可怕的往事,心智不堅之人,夢魘毒發之後必當生不如死。總有一日會在噩夢之中精神崩潰,除了解毒之外,唯一可避免的方法便是不見陽光,但這又何嘗不是另一種折磨!

  夢魘,藥如其名,一旦中毒,必當是夢魘纏身,直至死亡才能解脫。

  屋裡寂靜下來,遺玉靜靜地站在那裡候著,不知過了多久,一聲輕微似是幻覺的嘆息聲傳入她的耳中:

  「你可是會解?」

  「小女需查看過中毒之人的症狀,才能定論。」解毒之法,絹帛上記載有,可夢魘毒發後分為三個階段,頭三日較為輕緩,之後十日藥物可醫,過了這十三日,那便有些棘手了。

  「你進來,幫本王看看,這毒是否可解。」話到這裡,李泰才算明擺著講出自己中毒之事。

  遺玉遲疑了一下,垂頭上前一步掀開紗簾,盯著地面走至一張軟塌前,這裡間燃著薰香,在外面聞著就是淡淡的,進到裡頭卻覺得濃了些。

  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李泰身上那份氣勢緩和了下來,讓她略感自在了一些,屋裡昏暗,看不清事物,自然沒辦法幫他檢查。

  遺玉隱約看見榻邊一立燭台,輕聲道:「殿下,可否點上蠟,燭光對眼睛影響甚小。」按說夢魘毒發之後,見了陽光才會噩夢連連,那絹帛上記載說明,諸如燭光之類,也是有細微的影響的,輕者可致睡眠不穩。

  「嗯。」

  燭台邊上一半都放有火摺,她摸索了兩下便找到,將蠟燭點燃,屋中頓時亮了幾分,她也看清楚了身側榻上斜臥的男子,饒是她見過李泰多次,現下眼中還是閃過驚豔之色。

  雙眼輕闔的俊顏在微光之下散發著靜謐的色彩,白色的中衣外搭著一件外袍,衣帶鬆解,一頭黑髮散落在軟塌之上,下身僅鋪著一條淺黃色的絲綢薄被,難掩修長的身形。

  她見過少年時,容色初顯一身冷漠的李泰,見過陽光之下,銀冠玉衣俊美無鑄的李泰,見過夜宴之中,身穿明藍貴氣逼人的李泰。

  見過這人的很多面,卻一點也看不透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原本他在她心中的印象是有些自閉的,後來又是有些無情的,再後來就是讓人琢磨不透。

  他只是躺在這裡,半點也不似是被夢魘折磨過的病人,按照時間來算,他至少也該是夢魘毒發三日之後了,但卻這般安靜地躺著,臉上沒有半點痛苦之色,眉頭鬆散,氣息勻緩。

  「怎麼?」

  一句低語把遺玉喚回了神,她收起怔仲的神色,在榻前躬身彎下腰,「殿下,小女需先看看您的眼睛。」

  燭光畢竟有些昏黃,她為了看清楚,兩人間距離不過一尺,李泰聽了她話,緩緩睜開雙眼,青碧的瞳色讓她覺得有些刺目,雙目對視,卻看不清對方眼中自己的倒影。

  被這樣一雙漂亮的眼睛盯著,任誰都會有些不自在,遺玉也不例外,微愣之後,才道:「殿下,恕小女冒犯。」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8:17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四章 會解

  「殿下,恕小女冒犯。」

  「無妨。」

  遺玉雙拳一緊之後鬆開,伸出一手輕輕覆在他眼上,肌膚相觸,她清晰地感覺到他眼周略微發燙的溫度後,被他長長的睫毛唰在指尖,手指微頓之後才又移至他的耳後。

  李泰的眼睛在她的指尖離開後,並沒有閉上,只是淡淡地望著她,異色的雙瞳沒有任何表情外洩,既清澈地仿若一池清泉,卻又深邃的望不見底。

  遺玉只是瞄了一眼,就低聲道:「殿下,您可以閉上眼睛了。」

  李泰沒有應聲,目光仍然停留在她的臉上,遺玉一邊給他檢查,一邊在心中暗自叫苦,除了那次意外替他擋了一劍,從沒想過兩人能這般靠近,近的能聽見對方的呼吸,近的能感覺到他的溫度,雖是因為特殊情況才有此踰越,但也讓她很是不適。

  快速在他身上幾處試了溫度之後。遺玉心中驚異更濃,她原以為李泰這般輕鬆之態,不過是毒發三日到十三日之間,卻沒想已經過了那十三日了,這十三日是夢魘的一道分水嶺,一旦過去,中毒之人噩夢時就算被旁人呼喚,也很難清醒。

  若不是那絹帛的製作太過瑰麗和精美,完全不似偽造,見著李泰這樣子,她還會當那上面對夢魘的描述出了錯誤。

  「殿下,小女有幾個問題,請您如實相告。」

  「說。」

  「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做噩夢的?」

  李泰看著她的臉龐,低聲道:「中秋宴後第三日。」

  現下是九月二十日,也就是說,他這樣足有一個月了!遺玉臉上的驚訝再難掩住,魏王白日不出門,也是近日才傳出的,也就說他之前還見過陽光。

  「是八月十八日,您當時知道自己夢魘毒發了麼?」

  「嗯。」

  想到他明知自己身上有夢魘,白天還敢見陽光,遺玉多少帶了點氣悶,口氣也不如剛才那般小心翼翼,「那日之後,您並沒有避諱麼,白日出去過幾次?」

  「很多次,前幾日,本王才搬到這院子裡,改為晚上見客。」說是前幾日才搬進這院子,那之前就還在一直見光。

  遺玉眉頭皺起,自然聽出他話裡的意思,在對李泰的諸多印象中,又加上了瘋子一詞,作為一個早年喪母的皇子,身在皇家雖享盡榮華富貴,但怎麼可能沒有擔心害怕或是痛苦的經歷,夢魘之毒就是針對這些東西,他這樣毫不避諱,就不怕精神崩潰,變成傻子麼!

  李泰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只從她臉上看出了明顯的不讚同之色,青碧的眼眸微微閃動,低聲道:「如何,你可是檢查好了,本王是否還有治。」

  遺玉壓下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快,起身退後一步,道:「小女從姚不治那裡聽的過這種毒症的醫法,只是您毒發已久。治療過於不易,殿下若是信得過,小女願意一試。」

  根據那絹帛上的詳解,和她本身特有的能力,治療李泰至少有八成的把握,但話也不能說的太滿,誰知道中間是否會發生些什麼意外。

  聽到她可以醫治,李泰臉上也沒露出什麼喜色,就像是被夢魘折磨的人不是他一般,盯著她的小臉直到把她看的側過頭去,才開口道:

  「你說說看,這夢魘怎樣解得?」

  遺玉組織了一下語言,緩聲道:「夢魘之毒有三個階段,您已經毒發過了十三日,所以單純的服藥無法清去餘毒,在湯藥的同時,需每日用特殊的手法用藥汁梳洗頭髮,按摩眼部。」

  夢魘下毒容易,治毒卻難,下毒之時,只需用針沾毒,分別刺入睛明穴、太陽穴和合谷穴中,初中毒後只是睡眠不穩一個月,之後便無異狀,因人而異,潛伏三至七年毒發。

  「殿下,這些手法小女都知道,只是相關藥物都不大好找。」

  何止是不好找,多是些聽都沒聽說過的東西。尤其是其中兩味主藥,好在那漆黑扁盒中放有,她自然是不能把這告訴李泰的,只能先把方子大致寫出來,讓他去尋找,到時自己偷偷將那兩味藥加進去即可。

  「你只需寫了方子,本王自會派人去尋。」

  遺玉應了一聲後,就聽他又道:「這夢魘之毒,你會解,可是會制。」

  她早料到對方有此一問,沉著答道:「小女不會,姚晃未曾說過。」她說這話出來,並沒有抱著讓對方相信的想法,只是求一個半信半疑即可。

  「嗯,」李泰沒有就這個問題追問下去,「若是醫好,本王允你一件事。」

  遺玉眉心微跳,感覺到他身上那無形的氣勢散出,淡淡的壓抑之感再次襲來,她卻並沒有拒絕,而是躬身道:「小女定當盡力所為。」

  李泰垂在身側的手臂輕輕一抬,燭台上的光亮瞬間熄滅,屋裡又重新回到了早先那種陰暗的狀態。但遺玉仍能感覺到他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明日,讓盧智把你送到王府來,暫住一陣子。」李泰的要求合情合理,遺玉眼下算是唯一知道如何解得夢魘的人,在府上住下就近照顧也是使得的。

  遺玉一愣,猶豫後還是張口說道:「殿下,這解毒至少需得一個月,湯藥小女自當親為,那梳洗和按摩的手法可教給府上的侍人——」

  李泰淡淡張開打斷她的話,「本王中毒之事,有幾個活人知道已經夠了。」

  遺玉心中一寒。沒有再多言語,李泰中毒的事情一直都是在刻意隱瞞著,她不是沒想過要保密,卻也沒將之看的太重,現下聽了他的話,才知道他是絕對不想讓過多人知道他中毒的事情。

  也罷,畢竟到時她還要在藥材裡面摻雜,就近也算方便。

  「你出去吧,將盧智叫進來。」

  遺玉躬身一禮之後,一步步退出門去,院外刺眼的陽光讓她眯起了眼睛,盧智在一旁輕聲問道:

  「如何?」

  她扭頭迎上他略帶擔憂的眼神,一笑之後,道:「嗯,王爺叫你進去。」

  盧智沒有多問就進了屋子,阿生在他身後將門重新掩上,沒讓陽光過多灑入屋中。

  院中只剩遺玉和阿生兩人,他們只是相互禮貌的笑過,沒有交談,也聽不到屋裡半點動靜,大約過了一刻鐘,盧智才從屋裡走出來,同阿生道別後,他們在院外被侯在那裡的管事帶出了王府。

  龍泉鎮租來的馬車停靠在王府對面街上,兄妹兩人先後乘上馬車,車輪滾動之後,遺玉才對盧智道:

  「大哥,魏王要我明日上王府暫住。」

  盧智大概是因為已經聽魏王提過,所以並沒有驚訝,而是提了一個問題:「對解毒,你有幾分把握?」

  遺玉因先前不確定李泰是中了夢魘之毒,也就沒有對盧智講過,這會兒見他問到,沒急著回答,而是低聲把夢魘詳細給他講了一遍,又將在屋中同李泰的對話,大約敘述了一遍。

  盧智在聽她解釋了夢魘之後,臉上露出了些許地震色,得知李泰已經毒發了一個月後,目光中帶出一絲敬佩來。

  在已知夢魘之毒的情況下,能夠視之無物,我行我素,的確當稱是一種氣魄,能夠忍受這毒症月餘,也充分說明了李泰心智的堅韌。

  「這般厲害的毒藥,姚晃怎麼也與你講了?」盧智的問話並不是對她懷疑,而是有些不解。

  遺玉早下定決心,將那扁盒中絹帛刺繡的事情隱瞞下來,畢竟根據上面的藥物加上七種藥種,她至少可以製作出一半的劇毒出來,那些殺傷性強大又駭人聽聞的東西,很容易讓人心智失守,雖然她信得過盧智,卻也不想冒任何風險。

  因此被盧智問到,她就將早先有關姚晃的猜測講了出來,「大哥,姚不治那晚不願同魏王的人走,顯然是知道誰要抓他的,但他又留下了解毒的方法給我,你說他是否是因為一些原因所以不能見魏王,也不能幫他解毒,這才借了我的手?」

  盧智思索之後答道:「你說的很有道理,你說魏王毒發是在中秋宴後,咱們之前又見過姚子期,不論從哪方面看,姚不治出現在京城附近都同魏王的毒症有關係。」

  盧智和遺玉知道忌諱,所以都沒有詢問李泰當年是如何中毒,儘管他們心有疑問,但眼下考慮那些也沒有用,當務之急是替魏王解毒。

  兄妹倆又商量了一會兒,馬車就停下,遺玉只當是盧智要帶她上酒樓吃飯,卻不想下車之後,卻是到了一處宅門之前,她疑惑地抬頭看了一眼門頭的匾額,見到上書「程府」兩個大字之後,扭頭對盧智道:

  「怎麼上這來了?」

  盧智從車上拎下早上盧氏塞給他們的食盒,對她笑道:「我找程大人有事,正好把這點心捎帶給小虎他們,咱們在他們家混頓飯吃。」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五章 歲數剛好

  程咬金是盧中植的義子這事情是眾所周知的。雖然盧家兄妹同盧中植的關係需要隱瞞,但盧智卻不避諱同程家的交往。

  盧中植在尋得盧家四口後,就將他們的關係同程咬金說了,這點遺玉他們後來都知道了,那程咬金的嘴巴也算是嚴實,將此事對自己的一子一女都隱瞞了下來。

  盧智領著遺玉順當地進去程府,連遞帖都省了下來,門房的見到他人,都笑著喚了聲「盧公子」,然後一個引路,兩個跑去稟告自家老爺小姐。

  比起長孫府上的精修別緻和王府的肅穆嚴整,程府若是非要找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很大。

  盧智和遺玉被引著至少走了一刻鐘的路,方才進到裡院的一處客廳中,下人端茶奉水之後,就規矩地守在了廳外。

  遺玉小聲道:「小鳳姐家好大。」

  盧智看著她笑道:「盧俊第一次到他們家來,也是這般說的。」

  遺玉還沒來得及接話,就聽見門外傳來咚咚的腳步聲,扭頭就見一道紅色的身影閃了進來,衝到她跟前一把將她從椅上拉了起來。

  「小玉,你來找我也不提前說一聲。我正準備出門,險些錯過去!」

  被程小鳳的抓著手來回擺了擺,遺玉面對她這份熱情並不覺得不自在,上下打量了一番又換上了丹紅男裝的她,笑著道:

  「你要出門啊,那我們可來得不是時候。」

  程小鳳搖頭,又把她按在椅子上,「沒事沒事,本來我就不大想出去。」

  盧智在一旁問道:「準備上哪去?」

  沒待她回答,因比她跑得慢一些,落在後面走進廳中的程小虎接話道:「去明惠樂坊。」

  盧智眉頭微揚,「爾容詩社?」

  程小鳳撇撇嘴,「可不是,要不是我娘威脅不讓我吃午飯,我才不去呢。」

  程小鳳也是爾容詩社的成員,爾容詩社每過一陣子就會組織成員一聚,形式和地點各不相同,邀請的成員也不一樣,所以上次遺玉第一次參加茶會時候沒有遇見程小鳳,而這次他們聚會在樂坊,也沒有邀請遺玉。

  聽她這麼說,兩兄妹都沒接話,他們拎來的食盒就放在遺玉邊上的檀木高几上,程小鳳一邊說話,一邊伸手去揭盒蓋,「你們不知道,我都快要餓死了——呀。薯蕷糕。」

  程小鳳一叫,程小虎也湊了上來,搶在她前面伸手捏過一塊塞進嘴裡,被程小鳳踩了一下腳面,又捏了一塊躲在盧智的椅子後面。

  程小虎嚼著嘴裡的糕點,嘟囔道:「你不去就好好同娘說,害的我連早飯都沒有吃上,小玉,你們這糕點京城都沒有賣的,上次從你家回來後,我找了好幾日呢。」

  程小鳳不待見長孫嫻,連帶著對爾容詩社也沒什麼熱情,說起來她同長孫嫻不合就是從爾容詩社的某次聚會開始的,一個嫌棄對方假仙,一個厭惡對方粗魯,反正是怎麼看怎麼不順眼。

  因此這聚會也都是能不去就不去,能拖就拖,不過被程夫人抓包了幾次之後,都是親自押解到現場的,今日盧俊和遺玉來也算是趕了巧。

  程家姐弟兩人早起就因程小鳳不願出門,被程夫人禁了早點。這會兒將近當午,早餓的胃裡直叫喚,兩人在客廳坐下,三兩下就著茶水將七八塊薯蕷糕吃了個乾淨。

  程夫人進門時候,正聽見程小虎打了個飽嗝,她也是追著程小鳳過來的,不過聽下人們說來客是盧家兄妹,她也就放緩了腳步。

  程小鳳一口水剛嚥下,抬眼見她娘走進來,忙站起來,笑道:「娘,阿智和小玉來找我們,我就不出門了啊,對了,您還沒見過小玉吧。」

  盧智和遺玉已經起身對程夫人行禮,程小鳳上前拉過小玉對她娘又介紹了一遍。

  程夫人相貌尋常,但渾身都透著幹練之氣,衣著雖不甚精貴,但卻簡潔大方,伸手拉過遺玉,上下打量了一番,讚道:「真是個好模樣的,盧俊那小子倒是半點沒說假話。」

  遺玉對盧俊的嘴快程度,已經有些麻木,聽了她的話,臉色不變地笑著,程夫人也算是她的舅媽,兩人對彼此的關係心知肚明。

  倒是程小鳳和程小虎看著他們娘親切的笑臉卻有些意外,程夫人又拉著遺玉問了些話,打門外又走進來一道人影。

  遺玉側目一看,頓時有些想笑。比盧智還要高上半頭的中年男子,臉闊鼻方,一對濃眉過於直愣,臉上的虯髯讓他整個人多了兩分匪氣出來,但在視線接觸到她後,眉毛微微翹成八字形,一對虎目圓瞪,就像是隻人形化了的大老虎似的。

  若是換了膽子小的,被他這樣盯著,肯定會心虛,但遺玉聽盧中植和盧氏講過,自己的面貌極像當年外婆年輕時候,而程咬金少年時又在盧家待過,定是見過盧老夫人的,這會兒見著她,他有些驚訝也屬自然。

  「像、真像……」程咬金小聲嘀咕了兩句,才又擺正臉色,程夫人拉著遺玉給他介紹了,他哈哈一笑,伸手正要在她頭上摸摸,但手伸到一半似又想起什麼來,臉色一怪,輕咳一聲將手又收了回來。

  程小鳳擔心她娘仍要讓她去爾容詩社的聚會,見了她爹來,忙湊上前,道:「爹,阿智和小玉來了,我在家裡陪他們可好?」

  程咬金大手一揮就准了,程小鳳有些得意地衝著她娘笑笑,程夫人自然知道她心裡的小九九,笑著瞥了她一眼,算是默認了。

  程小鳳得了特赦心情大好,卻不知道,若是換了別的客人上門,她娘定是還要趕了她出門去,只因來的是盧家兄妹,她才好運地可以晃過這次。

  程咬金正要招過盧智說話,程夫人趕緊插話道:「老爺,這都晌午了,孩子們想必都餓了,有什麼事等吃了飯再說。」

  「好好,夫人去吩咐下,做桌好菜,把我那好酒也拿兩壇出來。」程咬金摸著鬍鬚甕聲道。

  午飯很是豐盛,擺了滿滿一桌子的菜餚,程府的廚子做菜味道很好,尤其是那兔肉烤的香嫩,程夫人見遺玉多了夾了幾箸,就讓下人把整盤都挪到了她跟前,害的程小虎有些怨念地盯了她半頓飯的功夫。

  飯後喝了一罈酒略有些臉紅的程咬金就帶著盧智上書房去了,程夫人提前讓下人將花園佈置一番後,領著一雙兒女和遺玉逛了過去。

  遺玉坐在長毛絨毯上,手裡捧著花茶,時不時應上坐在對面的程夫人幾句問話。

  「小玉,你平日都喜歡做些什麼?」

  「看書、寫字,閒時也會做做女紅。」聽她這麼說,程夫人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你今年也有十二了吧。」

  「嗯。」

  程夫人一笑,瞥了程小虎一眼,「那倒是比我家小虎小上一些,歲數剛好。」

  遺玉眼皮微跳,聽出她的話外之音,側目對上程小虎有些迷茫的表情,心中頓覺好笑,又聽她問:

  「你家現下是住在龍泉鎮?」

  「是,三年前遷過去的。」

  程小虎尚不知她娘正在打探什麼,插話道:「小玉,上次在你家摘的赤爪,回家我讓廚娘做成的點心很好吃,你家中可是收過果子了,若是沒有就留些給我吧。對了,還有上次盧大哥帶去學裡那種紅色裡餡的點心,你下次再做給我吃好不好?」

  「好。」大興乾果行這幾日就會上門收果,這季收成好,給他摘個十幾斤也沒什麼,菜圃裡的草莓也還餘些。

  程夫人輕瞪他一眼,「瞧你個嘴饞的。」

  程小胖子頓時鼓起了笑臉,程小鳳難得幫她小弟說句話,「也怪不得小虎嘴饞,小玉家的吃食的確稀罕,就上次我們帶回來的那些赤爪,這京城也只一家點心鋪子有賣那現成的糕點。」

  聽了她的話,程夫人一笑之後並沒再說程小虎什麼,唯一的寶貝兒子是個愛吃嘴的,程夫人疼愛有加,自然是對這京城的零嘴知道的詳細,前幾日姐弟倆回來帶了些紅果,知道這就制是那二兩銀子一小串的冰糖葫蘆的果子後,她才對盧家的經濟情況有了改觀。

  在知道兩家關係之前,盧俊和盧智也上她家來過幾次,那時只當是兒女的普通朋友也就沒多打聽。

  後來她聽程咬金講了同盧家四口的關係後,就刻意留意起這家子的事情,越瞭解就越是驚訝,她對盧氏一個女人帶著三個孩子過活到現在很是歎服,尤其是一子一女都極爭氣地靠著自己的本事進了國子學去,這的確讓她敬佩。

  程小鳳也沒注意到她娘正望著遺玉出神,她往遺玉身邊坐了坐,低聲道:「小玉,等下我帶你騎馬去,好麼?」

  遺玉小嘴微張,搖頭道:「我不去。」

  「怕什麼,有我在,保證你不會從馬上跌下來,我家中的馬兒很是溫和,幫你挑隻好脾氣的。」

  遺玉還是搖頭,「小鳳姐,我娘和大哥都說了,不讓我騎馬。」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01:00 P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六章 東郊偶遇

  程夫人聽到遺玉的話,疑惑地出聲問:「為何他們不讓你騎馬?」

  當日遺玉在國子監御馬場驚馬之後,程小鳳存了教訓那幾個害的遺玉所騎馬匹受驚的太學院學生的打算,回家就沒對她娘提這回事兒,因此這會兒程夫人聽見遺玉的話就有些奇怪,要知道國子監的學生,六藝是畢業考時要算學評的。

  程小虎忘了當日程小鳳的叮囑,張嘴就道:「小玉初次騎馬,就被人使壞從馬背上跌了下來,修養了好一陣呢。」

  程夫人眉頭一皺,「被人使壞?什麼人,是院裡的學生嗎?」

  程小虎沒見著他大姐對他使眼色,點頭應道:「嗯,是我們太學院的,不過大姐早就教訓過他們了。」

  別看程家姐弟都是喜歡找事和湊熱鬧的主,程夫人對他們的家教卻極嚴,每日清晨兩人上學前,最常叮囑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在學裡惹事,以往兩兄妹不管因為什麼理由,在學裡「欺負」同窗的事情傳到程夫人的耳裡,那懲罰可是極嚴厲的。

  程小鳳聽了她小弟的話。心頭就暗道一聲不妙,小心翼翼去看她娘臉色,正瞧見眉頭緊皺的程夫人,忙道:

  「娘您別生氣,是那些人忒可惡了,那馬受驚之後,若不是小弟追了過去,還不知小玉會摔成什麼樣子呢,所以我才去教訓那群壞小子的。」

  說著還伸手在案下扯了扯遺玉的袖子,遺玉雖不清楚她在緊張什麼,但還是順勢接話道:「伯母,那次還要多虧小虎救我,小鳳姐也是因為想幫我出氣。」

  「對、對。」程小鳳在一旁使勁點頭,程夫人見她那緊張的模樣,自然知道她是在怕個什麼,頓時鬆了眉頭,對遺玉關懷道:

  「那你可有傷著?」

  「原是有些擦傷,現下已經好了。」

  又問了幾句,程夫人才瞥了一眼程小虎,「你這孩子,平日有些呆,關鍵時候總算是沒給娘丟人,」又看著遺玉,「我這傻兒子,也就是嘴饞些,其實很是靠得住。」

  遺玉乾笑兩聲,程小鳳見她娘隻字不提她教訓人的事情。生怕待會兒她想起來又沒完,於是就打岔道:「小玉,你這樣是不行的,馭馬早晚都要學,這會兒天氣正好,咱們到馬廄挑兩匹好馬,上東郊馬場去。」

  遺玉待要再次拒絕,程夫人不知是想到了什麼,也幫著程小鳳勸她道:「去吧,去玩玩也好,那東郊馬場前個月才整修罷,到了地方你若是真不想騎看看風景也不錯,若是想學了,就讓小虎教教你,我這兒子御術在京城這些少年郎裡也是排得上號的,不會讓你摔著的,阿智那裡你不用擔心,伯母幫你說。」

  她都這麼說了,遺玉儘管心裡的確不想騎馬,但也沒有再推辭,衝他們點點頭。算是答應下來了。

  程小鳳笑著拍了拍巴掌,立馬從毯子上站起,一手把遺玉拉起來,在邊上套著鞋子,對程夫人道:「娘您真好,那我們就出去玩了啊,小虎,你回去換騎裝,趕緊的啊。」

  遺玉被她拉著匆匆忙忙地穿上繡鞋,一路由丫鬟們在後面追著,跟她跑到了她的院子,進屋她就撒了遺玉的手衝進裡臥房去。

  遺玉站在廳裡環顧了一下她的房間,女兒家的閨房她也沒見過幾處,程小鳳的屋子顯然別具一格,繡品掛件或是字畫都不大見,牆上掛了許多稀奇古怪地東西,其中還有一張同她都差不多高的巨弓,還有幾把鑲嵌了寶石的匕首,從擺設上就能看出屋子主人爽朗好動的性格。

  「小玉,快進來。」

  聽見她的叫聲,遺玉朝裡面走進臥房,就見一張雕花架子床上,擺了四五件顏色各異的束身騎裝。

  程小鳳手裡拿著一件外裳朝她身上比,臂彎中還掛著一條長褲,「這都是我前些年穿的,跟你身材也差不多,你試試。」

  如果不是關係親近的人,穿了對方的舊衣,對兩人都是一種不尊重。程小鳳大大咧咧地自然沒想那麼多,遺玉心裡明白,卻也沒有說明,只是接過了她遞來的衣裳,在身上比了比之後,從床上挑了一件月白色的利索地換上。

  騎裝其實同一般男裝差不多,只是上衣束身些,下襬寬鬆又稍短,只及膝蓋下面一點位置,程小鳳個子高挑,就算是前些年也比她稍高一些,好在遺玉雖個頭不足,但勝在腿長,那褲子穿上正好,上衣寬了一些,拿革帶紮起便看不出來什麼不妥。

  程小鳳看著她皺眉道:「怎麼覺著還差點,」而後一握拳,揮手招來守在門外的丫鬟,讓幫著遺玉將頭上的女子髮髻散了,紮成束髮,又取了只玉扣箍在她髮頂。

  遺玉起身後,程小鳳瞪著一雙鳳眼,上下將她打量一遍。嘴裡發出「嘖嘖」的聲響,「這是誰家的小公子,真是俊俏!」

  遺玉心中好笑,秀眉一揚,向後靠在妝台邊上,下巴微微抬起,雙目微眯,道:「這是那家的小姐,盯著本公子直瞧,難道是相中了我不成?」

  她本就生的白嫩,因未及十四。做女裝時要覆額髮,眉眼間的嬌俏被遮去大半,這會兒束髮之後,光潔的額頭露出,一張精緻的小臉,加上比以往少了三分拘謹,多了三分散漫的神態,生生將程小鳳同剛走到屋門口的程小虎給看愣了去。

  遺玉發現兩人神色不對,輕咳一聲,方讓姐弟倆面色有些微紅地回過神來,程小鳳搖著頭,看著她,嘴裡嘆道:「可惜、可惜,你們兄妹,盧俊相貌是夠俊了,可少了三分氣勢,阿智氣度是足的,偏就長相過於清秀,獨你一個又有氣勢臉盤也俊俏的,偏生就是個姑娘家的,唉!」

  遺玉眨眨眼,沒大弄明白她話裡的意思,就被她挽過手臂,「走,上馬廄挑了馬,咱們到東郊去。」

  馬車緩緩停了下來,遺玉掀起簾子下了車,抬頭就見兩匹駿馬之上的程家姐弟,因她不能騎馬,於是就只能坐了車來,姐弟倆騎馬速度快些,但都陪同在馬車邊上,一齊到了東郊。

  東郊馬場景色的確很美,既有這兩邊栽著高大柏樹的平坦徑道,也有遠處寬敞的精修馬道,路邊流淌著淺溪小河,正是候鳥南飛的季節。抬頭望天,可見朵朵雲紗漂浮在仿若蔚藍色絲綢的天空上,不時一行大雁翔過,留聲在雲間。

  秋高氣爽,半下午的天氣很是暖和,拒絕了程小鳳騎馬的邀請,她立在馬道外面的柵欄邊上,望著兩人時近時遠縱馬的身影,有些羨慕,卻沒有一試的衝動,見他們身影再次跑遠,雙手撐在木欄上,抬頭望著天空中的大雁。

  「恪哥哥,你快點啊!呵呵,來追我啊!」

  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讓遺玉側目去看,就見從東邊的馬道上,一前一後奔入馬場中兩匹駿馬,速度都稱不上快,定睛看去,跑在前面的那匹馬上似乘著一名橘衣少女,後面那匹馬上則明顯是個青年,兩匹馬保持著若有若無的距離,後面那匹在將要追上前面的人時,總會刻意放慢速度。

  幾次眨眼的功夫,兩匹馬已經向遺玉這個方向跑近,馬匹輕嘶,穩穩停在她面前,隔著一排木欄,那騎在馬背上的橘衣少女,衝她笑道:

  「你也是來玩兒的嗎,怎麼不騎馬啊?」

  少女看著同遺玉一般年歲,五官精緻到了極點,笑時兩腮帶著淺淺的梨渦,一對晶亮的眼睛似能照進人心裡去,這派讓遺玉都微微有些失神的景象,很容易想得再過幾年她稚氣褪去,是怎樣一副傾城姿態。

  沒等遺玉應話,另一匹馬便在少女身邊停下,馬上的青年十八上下,儀容不俗,氣質疏雅,他髮頂的鏤花金絲冠表明了其高貴的身份,金飾雖人人可戴,但製成男子髮冠之時,卻只有皇子可以使用。

  遺玉正在猜測這兩人身份時,少女扯了扯手中韁繩,皺了皺小鼻子,又問了一遍,「你怎麼不去騎馬?」

  遺玉搖頭答道:「我不會。」

  少女粉唇微微張開,精巧的眉頭微微蹙起,一副有些困擾地樣子,讓人途生憐惜之感,只恨不得什麼要求都答應了她去,只為博她一笑。

  那青年御馬往少女邊上移了移,伸手在她秀氣的肩膀上輕輕拍了拍,而後對遺玉道:「這馬場上有御馬師傅,你可以去喚個來教習。」

  他們並沒懷疑遺玉的身份,東郊馬場只向官員貴族開放,入口處有守衛把持,需得出示牌子才能入內。

  雖然知道這青年是諸多皇子中的一位,但他們既然沒有表示身份,遺玉也懶得自找麻煩,對他搖頭道:「不用了。」

  青年只是多看了她兩眼,就準備帶著少女離開,但少女卻輕巧地翻身下馬,兩步走到木欄邊上,站在遺玉對面,問道:「我好像沒有見過你,你叫什麼名字?」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七章 流言和緋聞

  少女的問話雖不禮貌,遺玉卻沒有生出不快之感,但她也不想在姓名上面多講,畢竟邊上站著一名皇子,要是相互介紹下去,難免要行禮拜見,因此只回答了她一半,「我這是第一次來玩兒,所以你沒見過我。」

  對方頓時收了疑惑之色,並沒有聽出遺玉不打算多談的意思,而是甜甜笑道:「那咱們是第一次見面了,我是長孫夕,你呢?」

  長孫?遺玉聽到這姓氏,就隱約猜出少女身份,餘光掃到邊上已經隱約有些不耐的皇子,便將自己的姓名報上,只想著趕緊應付了她,好讓他們離開。

  但事與願違,長孫夕伸手一指馬上的青年,對她道:「這是恪哥哥。」

  李恪!遺玉心中驚訝,臉上卻是一副不知的表情,對著青年行了個點頭禮。

  長孫夕還要再說什麼,李恪在她開口之前,先道:「夕兒,你不是還要到河邊去玩麼,晚了可是見不到那五彩小魚了。」

  聽他這麼一說,長孫夕臉上一陣猶豫之後,還是對遺玉告了別,「那咱們下次再見啊。」

  遺玉看著她踩蹬上馬,在李恪的陪同下御馬跑遠,微微搖頭,嘀咕道:「希望沒有下次。」

  長孫家的公子小姐們,她見過三人,個個印象都不怎麼好,這長孫夕看起來是個單純可愛的,但大概因為先入為主的思想,她對姓長孫的,都不感冒。

  沒過多大會兒,程小虎就一個人騎著馬跑了回來,胖嘟嘟的小臉因運動有些發紅,見她靠在木欄邊上,有些不好意思道:

  「大姐遇見了熟人,跟人賽馬去了,小玉你是不是很無聊啊?要不、要不我帶你去河邊,看五彩小魚吧。」

  又是五彩小魚,剛才從李恪嘴裡她就聽見了這個詞,「不無聊啊,五彩小魚是什麼魚?」

  程小虎從馬上躍下,走到她身邊。兩人隔著一道木欄,錯身站著,小胖子的臉上帶著笑,一邊比劃著一邊解釋道:「就是這麼點一條,每天下午時候,在馬道邊上的小河裡游來游去的,陽光一照,好幾種顏色,等過了時間就遊走了,因為太小根本抓不住,總之很好看。」

  遺玉被他說的生了好奇心,但想到剛才那兩人也去看魚去了,就歇了心思,搖搖頭,「還是算了吧,下次咱們再去看。」

  「哦,」程小胖子有些沮喪地應了一聲,靠著木欄坐在了草地上,「小玉,其實騎馬還是很安全的,只要你學好了。一般都不會摔著,等你哪天想學,我就教你,保證你騎得穩穩當當的。」

  遺玉聽出他話裡的安慰,心中一暖,笑著應道:「好。」

  兩人就這麼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隔著一道木欄時不時說上兩句話,待到天邊夕陽西下,一身丹衣如火的程小鳳才馭馬奔來,得意地朝遺玉炫耀了她剛才同人賽馬贏得的一把扇子,上面有歐陽詢的親筆題字。

  三人在夜幕降落前回到程府,盧智知道遺玉並沒騎馬後,並沒多說她什麼,反倒是程夫人臉上有那麼點失望的表情,程咬金在三人回來前就被人拉走喝酒去了用罷晚飯,盧智就帶著遺玉告辭,被程夫人三人送到門口,臨上車前,塞在遺玉手裡一隻荷囊,沒等她退還,就拉著程小鳳和程小虎回府了。

  遺玉靠著車壁,藉著車角吊燈把玩著手裡一對拇指肚大小的水滴型翡翠耳墜,盧智要過去一隻看了,有些玩味地對她說:「這翡翠看著是老物件的,沒準就是程夫人的嫁妝。」

  遺玉一聽就將手裡那隻耳墜塞進荷囊裡,拉過盧智的大手往上一放,「我不要,你改明兒幫我退回去。」

  盧智把兩隻耳環都裝好,朝袖袋裡一塞,沒再拿這說事兒,「等下回家,我同娘說咱們要提前到學裡去,你簡單收拾些東西,我把你送到王府去,我在京城也有事要辦。」

  「嗯。」

  「對了,那湯藥你親熬就是,梳洗按摩什麼的,到了地方就教給侍人們。」梳洗按摩必當有肢體接觸,尤其是梳洗之時,魏王總不可能規矩地穿著上衣,讓人給他洗的渾身濕答答的,遺玉雖未及笄,卻也不好事事親為。

  聽他這麼說,遺玉苦笑一聲,「大哥,魏王說他中毒之事,不想讓過多人知道。」真要有人侍奉了,等李泰毒解之日,就是那些人的死期。

  盧智眼睛一眯,「這你不用操心,只管教了人就是,我同魏王說去。你一個女子,怎麼好……」

  遺玉早在魏王府那小院裡等盧智時,就想出了注意,「大哥別擔心,明日我將方子給他們,藥材要幾日才能找齊,我先畫個圖樣讓魏王找人做了,梳洗之時也不會踰越……」

  她的想法很簡單,就是找人做個躺椅樣式的物件,梳洗時就算合衣也不怕沾水,把這東西的大概樣子同盧智講了。他才鬆了口。

  其實當下風氣開放,男女之間大防並不嚴重,像有些醫館還有女醫,幫病人看病時候,望聞問切,都少不了接觸,只是每個人心中的重視程度都不相同罷了。

  「我今天在東郊馬場見到三皇子,還有個叫長孫夕的小姑娘,是長孫家的小姐嗎?」

  「嗯,長孫夕是長孫大人家的三女,與長孫嫻一樣,同是嫡出,不過比起長孫嫻來,這三小姐卻是名聲不顯,許是年紀小吧,你說她與吳王在一起?怪了。」

  看著盧智臉上的疑惑,遺玉好奇地問道:「怎麼了?」

  盧智略一猶豫後,輕聲道:「這事與你說說也無妨,許是流言的可能性大些,你聽過就算——前月皇上在家宴上,曾指了兩名小姐給魏王做側妃,被他當場拒絕,事後第二日陛下就特召他入宮去,也不知談了什麼,就沒再提那指婚的事情,後來就有些流言說,魏王是心有所屬,而他屬意的那位姑娘又未到及笄,才不想在王妃入門前娶側室。」

  遺玉臉色古怪,盧智的話前半截她還信些,後半截說李泰相中個未滿十四歲的小女孩,她卻是怎麼也不敢想像的,也許這情況在世人眼中很是尋常,但在她看來,那樣的一個人,會喜歡未成年少女?呃,這要是真的。那也就有些……太詭異了吧。

  盧智看了看她的臉色,眼神微閃,繼續道:「後來就有好事的人猜測,這京中哪家小姐能對的上號,最後就屬那長孫府上的三小姐——長孫夕最為應對,我聽說她模樣是極其標誌的,比長孫嫻更要勝上三分,你今日見過她,覺得如何?」

  遺玉還因想像到李泰會喜歡一個未成年少女而悶笑,忽聽盧智問她,便點頭笑道:「嗯,我見了都愣神呢,雖歲數不大,長得的確好看的緊,沉魚落雁姿,閉月羞花貌,呵呵,大哥,就因為這個,你才奇怪吳王同那長孫夕走的近啊。」

  魏王的緋聞心上人,同吳王一起郊遊騎馬,兩個繼位的熱門人選爭奪一個未成年少女,這事怎麼聽著就八卦啊,這麼一聯想,遺玉眼神頓時變得閃閃的。

  盧智不動聲色地在她臉上一掃,剛要暗自鬆氣,又聽她道:「不過大哥,我覺得吧,魏王殿下那樣,嗯,那樣深沉的一個人,屬意長孫夕那樣的小姑娘,咳咳,有些奇怪。」

  盧智皮笑肉不笑地道:「嗯,是有些奇怪,不過這也是傳聞,許是魏王有什麼原因,不想娶那兩位小姐做側妃,這才拉了人做擋箭牌。」

  他將「擋箭牌」三字咬的極重,遺玉點點頭,「還是這麼說合理一些。」儘管兩王爭女的八卦很誘人,但秉著實事求是的原則,她還是更傾向於可能性大的說法。

  盧智又瞥了她一下,就閉上眼不再說話,兩人回到家中時,已經入夜,盧氏坐在客廳裡等他們,兄妹倆將在車上想好的藉口同盧氏一講,她便應了,催著兩人去洗簌後,自己則去給他們收拾東西。

  半夜,遺玉確定屋門從裡面關好之後,就將漆黑扁盒從鏡子後面摸索出來,踮著腳回到床上,將床邊的燭台點燃,從枕頭下面摸出幾隻瓷瓶來,將扁盒中的藥種其中兩樣,各取了四顆分別放進瓷瓶裡。

  又從床下的藤箱翻出一隻原先用來裝首飾的不怎麼起眼的盒子,將兩隻裝藥的瓶子,一隻裝了稀釋血液的瓶子,還有一隻放了消毒過的銀針的瓶子,整齊地擺放進去,最後收在床尾行囊中用兩身衣裳仔細壓蓋好,將扁盒重新放在銅鏡後面。

  製作夢魘的解毒藥,有兩味藥材最為關鍵,一名不見草,生在群山之中,最是陰暗潮濕的山窟洞穴之內,一名寄夢荷,生長在泥濘之中,是荷花的一類變種,體型嬌小,萬難得一。

  不見草是梳洗按摩頭部時候所用藥汁的主藥,寄夢荷是內服湯藥的主藥,這兩種藥草在彩繡絹帛上都有詳細的用法記錄,李泰的病情只需各兩株即可,但為了以防萬一,她就多帶了些。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11:40 P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八章 秘宅

  昨夜遺玉睡的有些晚,早起同盧氏道別後,坐上馬車就開始犯睏,一路昏昏沉沉地到了魏王府後門,下車被秋風一吹,才算精神些。

  早有管事的在後門等候,見他們過來,遞了封信箋模樣的東西給盧智,就將遺玉一個人帶進去,跟著這管事的穿過幾條小徑並一處花園,她被安置在一間客廳裡等候。

  沒多久,阿生就尋了過來,遺玉將昨晚寫好的解毒兩份解毒藥方給他,又將那畫著躺椅式梳洗的工具圖紙給他講了講,他雖對上面的東西表示出驚訝,卻也沒有多問,在遺玉講解清楚後,他就離開了。

  遺玉一人坐在客廳裡喝著茶水,心裡有些納悶,她人都來了,按說就算不給她安排個院子,那也該找間廂房讓她歇下吧。怎麼就把她往這一丟,就沒人管了。

  大概又等候半個時辰,她打了不下十幾個哈欠,精神又蔫了下去,到了最後,她就一手緊緊摟著懷裡的小包,一手撐在扶手上,小腦袋一點一點的。

  李泰走進來,看見的正是這副景象,眼光微閃之後並沒叫醒她,而是靜靜地在她對面的椅子上坐下,雙目輕闔。

  兩人在客廳裡待了至少一刻鐘,遺玉才揉著眼睛直起腰來,一個哈欠打到一半,看見對面的人時,忍不住「啊」地輕叫了一聲,脫口而出:

  「你怎麼大白天的就跑出來了!」

  這句話剛說完,她就連忙摀住了嘴巴,一對勾玉眼對上那雙青碧眼眸,一邊懊惱自己口不擇言,一邊因為李泰這晴天白日地就敢睜著眼睛亂跑而亂感氣悶,這人是真不要命了還是怎麼,見他這氣定神閒的模樣,她都要懷疑夢魘是否真的如同絹帛上描述的那般可怕了!

  這麼想著她已經起身向他行過禮,李泰顯然沒有在意她剛才的話,示意她坐下後,就問道:「那梳洗的工具,是你想出來的?」

  遺玉正偷偷打量他的神色,除了臉色略顯蒼白之外,這人身上簡直看不出半點不妥來,背脊依然直挺,臉上的表情依然是波瀾不驚。

  聽到他的問話,她搖頭,「不是,是以前從書上看的,」見他沒有再問,才小聲道:「殿下,您現下最好是找東西蒙上眼睛,白日您見光越久,晚上休息時就越難受。」

  光是閉上眼,一層薄薄的眼皮並不能阻擋什麼,夢魘仍舊會起作用,而且見光時間越長,晚上噩夢也就越久越清晰,遺玉不信李泰對此沒有發覺,但他仍然這樣我行我素的,她便暗自誹腑他在這個把月裡,大概已經被折磨地麻木了。

  事實當然是否定的。李泰並沒什麼自虐傾向,只是今早魏王府登門了兩個客人,他需得一見,這才會在白日出來。

  「不必。」李泰雙眼仍然睜著,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才起身道,「走吧。」

  「啊?」遺玉有些發愣地跟在李泰身後走出客廳,納悶這王府的下人不夠用還是怎麼,需要主子親自給客人帶路去找房間?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長長的花廊上,相隔足有一丈遠,陽光透過纏繞在廊柱的花藤,映在他們身上,照出金亮的斑點,隨著不緊不慢的步伐,閃耀和跳躍著。

  遺玉有些擔心的望著前面的人影,走到花廊口時,見他輕輕一個轉身,陽光迎面灑在他的臉上,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他長長的睫毛微微抖動著,映在她眼中的半邊俊美的側臉鋪滿暖光,仿若鍍上一層金粉,他的表情,沒有畏懼,沒有退縮,沒有忍耐。

  這一刻,遺玉的心中陡然升起了一股荒唐的念頭來:這樣的一個人,有真正害怕的事情嗎?

  李泰也僅是在廊口停頓了片刻,就邁腿繼續朝前走。遺玉收回神來跟了上去,甩掉剛才有些可笑的念頭,誰又會真正地無懼……

  最終兩人停在了一處只比成年男子略高一些的小門前,阿生已經在那裡等候,見他們來,就將門打開,遺玉不明所以地跟上,出了門,眼前竟然是一條偏僻的街道!

  除了他們,街上沒有半道人影,門外停靠了一輛外觀普通的馬車,李泰登上之後,遺玉猶豫了一下,也進入車內。

  車廂不大,但座上鋪著軟軟的白毛絨毯,角落燃著香爐,氣味很淡,四角掛著繡燈,中間還擱了一張半人高的紫檀茶案,案上放有茶盤,兩隻杯子,一隻茶壺的氣孔中冒著白煙。

  馬車緩緩行駛起來,比遺玉之前乘坐過的任何一輛都要行的平穩都要舒坦,但她這會兒卻沒心思享受這難得的待遇。

  「殿下,這是去哪?」

  李泰聽了她的問話,將眼睛閉上,在遺玉以為他不會回話的時候,卻答道:「上本王的私宅。」

  他沒有多做解釋,遺玉卻瞭然,她只當李泰會在昨日去過的那個小院子裡解毒,並沒想過他會轉到別的地方,她事先沒有被知會,顯然盧智也是被蒙在鼓裡的。

  想通這點,她並沒什麼不滿。因為這樣也好,過幾日國子監開學她是肯定要去的,到時候還要幫魏王解毒,晚出早歸都是在魏王府,難免引人注目,上別的地方去也好。

  在認下盧中植之後,盧智曾對她說過,京中許多高官權貴在外都有多出私宅,這種鮮有人知的私宅被稱為秘宅,或是為了應付突發狀況,或是為了藏匿不為人知的事物。上次那些黑衣劍客把她帶去的地方,明顯不是王府,想必就是李泰的一處秘宅了。

  馬車行有兩刻鐘,停車過於穩當,若不是李泰突然睜開了眼睛,遺玉會當它還在行駛中。

  跟著李泰下車後,仍舊是一條偏僻的街巷,來往三兩行人,遺玉同趕車的阿生一起跟在他身後,走進一戶門扉半掩,外觀尋常的院落中。

  繞過空蕩蕩的前院,從花廳穿過,忽見一棟別緻精巧的雙層小樓立在眼前,院周是比樓還要高多的松柏,完全遮住了院外的視線,這地方的確隱秘。

  李泰逕自推門走進東邊的一間屋中,遺玉正要跟上,卻被阿生伸手一引,朝著西邊的那間屋子去了。

  阿生帶著她看了一遍屋子,進門是客廳,西側是書房,東側是寬敞的裡臥,臥室一側堆著四扇圍屏,繞進去看了,裡面置著一隻木質浴桶,各種洗漱用具都很齊全。

  房子很乾淨,不單止衛生情況,也指擺設,牆面上除了兩幅字畫外就沒有旁的東西,桌椅都是檀木,只有腳邊雕刻著簡單的花紋。

  轉完一遍,遺玉又同阿生回到客廳裡,阿生對她道:「盧小姐,您就先暫住在這裡,如有什麼需要,只管同我講了,這院子裡也沒幾個人,有兩個丫鬟可得您使喚,一應三餐都會按時準備好,您只需專心幫王爺解毒即可。」

  遺玉沒注意到他對自己稱呼上的變化,點點頭,「我知道了,」而後遲疑地道,「我大哥若是上王府尋不到我,怎麼辦?」

  阿生笑道,「盧小姐放心,我再見盧公子會向他解釋,只是這裡比較隱秘,還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遺玉也知道他們既然這樣「偷偷摸摸」地轉了出來,必不會讓旁人知道,也就沒多計較。

  「那藥材需要幾日才能湊齊?」

  阿生想了想,道:「得個三五天吧,您放心,那些東西雖難找,可咱們也是有路子的,哦,還有那圖紙,我已經找人尋木匠做去了,估計後天就能送來。」

  魏王府的辦事效率自然不用多說,遺玉只是想知道個大概,好提前準備了不見草和寄夢荷出來。

  「我是不是不能隨意外出?」

  阿生搖頭,「自然不是,您若是想出門,前院有個守門的下人,提前同他說了,我得了信,就會來載你離開,等國子監開學,您不是還要去學裡麼,介時早晚都是我接送。」

  遺玉心中一安,阿生又問過她是否還有別的吩咐,被她搖頭謝過,才笑著離開。

  他走後,遺玉又在屋子裡轉了兩遍,看著外面天色,就將門虛掩了,把囊袋好生在床裡放下,倒在軟鋪上打了個滾兒,打算眯上一會兒。

  遺玉大概睡了不到兩刻鐘,就自然醒了,坐在床上等過了迷糊勁兒,才聽見廳外輕微的碗碟相碰的聲音。

  她整理了下衣著,推門走進客廳,見著兩個穿著灰布衣裳的丫鬟正在往餐桌上擺放菜餚,見她出來,連忙將手裡的東西放下,躬身行禮。

  遺玉走到桌邊看了看,四菜一湯,看起來很是可口,剛要坐下,才發現這兩個丫鬟還在一旁站著,「起吧。」

  她們這才直起身,相貌都是極普通的,一個到邊上銅盆裡,絞濕溫熱的帕子遞上讓遺玉擦手,一個則立在桌邊準備布菜。

  遺玉拿帕子擦了手,就對她們道:「你們出去吧,將門帶上。」

  兩人於是一禮,也不言語,低著頭彎著腰倒退到門口處,從外面將門掩上,遺玉一手取過銀箸,若有所思地看了門口一眼,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對,讓她有些怪怪的。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四九章 算是安穩

  許是因為在白天,遺玉並沒有換了一個陌生地方而覺得不自在,午飯吃完看一會兒書後,就躺在裡臥的床上睡午覺了。

  這屋子雖然打掃的乾淨,但顯然因為不經常住人而倍感清冷,午覺不過半個時辰她就清醒過來,將床鋪簡單收拾了下,到隔間書房去練字,筆墨都是現成的,紙張很容易就被她在書架上找到。

  將窗子打開後,任西落的陽光灑進屋裡,遺玉手上研著磨,眼睛卻盯著桌上的光影有些出神,李泰白日見了光,晚上夢魘肯定會發作,他們之間若不論尊卑的話,也算是「熟人」了,擔心難免是有些的。

  手下墨汁的濕滑之感還是讓她暫時止住心緒,從筆架上取了只小號的毛筆,蘸勻了墨汁,提筆落字。

  下午的時光就在練字和看書中度過,期間那兩名沉默的丫鬟有送來茶點,味道都不錯,若是不考慮同院住著的李泰,她竟有種在度假的錯覺。

  吃了晚飯,事還是來了,阿生在丫鬟們收拾了桌碗後,走進屋來,屏退了她們,對遺玉道:「盧小姐,王爺白日見了光,這會兒有些頭疼,您過去給瞧瞧吧。」

  「好。」藥材雖還沒有齊全,但那按摩的手法卻是能夠稍微減緩毒發時的痛苦,應下之後,她並沒急著同他離開,而是讓丫鬟倒熱水,在銅盆中仔細淨手。

  阿生在一旁看著,等她擦乾手,才領著他走至小樓另一頭的那間屋外,夜幕降下,他將屋門打開讓她進去後,才跟在後面將門掩上。

  屋裡的窗子被掩的嚴實,若不是阿生手中亮起一隻燭台,遺玉連路都看不清楚,他領著她朝裡面走,在一處屏風前停下,將手裡的燭台遞給她,衝她點點頭。

  遺玉猶豫了一下,將燭台接去,阿生退出屋去,她獨自繞過屏風,見著不遠處躺在軟榻上的人影,輕聲喚了句:「殿下。」

  「過來。」

  他聲音仍是帶著沙啞,遺玉心跳微浮後,一手捂了燭光走進,見他雙眼閉上,才將燭台在榻側的香案上放下,站在軟塌一側。

  雙手剛剛伸出就停頓住,「殿下,小女踰越了。」

  「嗯。」

  遺玉彎下腰,讓自己的視線從那張俊美的臉上,轉移到那一頭濃密的黑髮上,雙手緩緩伸出,指關節微動,準確地落在他額頭偏上兩寸處的髮頂上。

  指尖透過光滑的髮絲,幅度輕微地摩挲到頭皮上,觸手有些發燙的感覺,讓她不自覺地臉上有些升溫,將指腹擺放好位置,她略微使力按下,見他沒有因為自己有些冰涼的指尖而生出不適的反應,才又加些力氣揉按起來。

  從李泰的喉中溢出一節細微的哼聲,讓她手上一頓,低聲問道:「殿下?」

  「繼續。」

  遺玉這才鬆了口氣,繼續按壓起來,時而指尖變動方向,昨晚在家中,睡前她拿自己練習了足有半個時辰,指法不說嫻熟,卻也不生疏。

  香案上的薰香散發的淡淡氣味,她已經熟悉,這種味道很好聞,就連向來不喜熏染的她,也無法討厭這種寧靜的味道。

  起初的一些緊張之感散去,遺玉膽子大了起來,便有了閒情去打量李泰的面容,畢竟還要相處月餘,現下多看幾眼,也好增加點兒免疫力。

  算上昨天,如此近距離觀察這人,是第二次,讓遺玉有些欣慰的是,自己沒再出現愣神的反應,燭光不甚明亮,卻也足夠將他的五官展示清晰,比盧俊的鼻子更挺一些,比盧智的眼睛略長一些,比盧俊的眉毛要淡一些,比盧智的下巴要寬一些。

  比來比去,她不得不承認,李泰的確是她見過的男子中最稱的上「俊美」一詞的一個,這時比起旁的華麗辭藻來的更直接的一個詞語,最貼切。

  大概過了一刻鐘的時間,遺玉的腰和手都有些酸麻,心中暗道等明日一定要向李泰說了,把手法交給阿生,讓他來替自己。

  察覺到李泰呼吸平穩之後,她將手指慢慢地移開,正有些猶豫是否就讓他這樣睡去,突然,眼中平靜的睡臉猛地緊繃了起來!

  雙眼是緊閉的,眉宇緊蹙,從略微顫抖的兩腮可見他牙齒咬得多緊,只是兩次呼吸間,燭光下的俊臉就從略帶些昏黃的白皙,漲成青色,寬闊的額頭上瞬間溢出冷汗,豆大的汗珠以肉眼看見的速度凝結成型,沿著髮鬢滾落消失。

  遺玉心中一緊,這是夢魘發作了!明知道過了十三天,一旦入夢就會叫不醒,但她還是下意識地伸出手來,輕推著他的肩膀,喚道:

  「殿下,殿下,」榻上的人沒有半點反應,臉色在青白之間不停變換著,俊美的臉上竟是生出三分猙獰之感。

  「殿下!醒醒!」遺玉一時顧不上那麼多,蹲在榻邊,靠近他耳旁,提聲呼喊道。

  李泰的喉間不斷發出低吟聲,呼吸也急促起來。遺玉只從刺繡絹帛上見過夢魘毒發的描述,真正看到卻是第一次,她原本因為李泰的態度,覺得夢魘並不如想像中可怕,但現下見了這人的反應,心中卻是一片冰寒。

  「盧小姐不用叫了。」

  背後突然響起的聲音讓遺玉的聲音卡在了喉中,扭頭看著不知何時站在自己身邊的阿生,脫口問道:

  「怎麼辦?」

  說來好笑,她一個會解毒的,到了這時候卻去問別人如何是好。

  阿生輕輕搖頭,臉上的表情不大明顯,聲音卻有些沉悶,「叫不醒的,讓殿下睡吧,他一連三日都沒有休息過,也是該乏了。」

  三日!遺玉心中一突,又聽阿生道,「多謝盧小姐,殿下這回睡的算是安穩些,您先回去休息吧。」

  就這樣還是安穩了些?遺玉接過阿生遞來的燭台,控制住臉上的驚訝,扭頭去看榻上臉色更加猙獰,汗水已經浸濕了髮鬢的李泰,腳步似是定住一般,無法挪動半分。

  「……母妃……母……」

  模糊地聽見一句囈語,阿生神色一變,道:「盧小姐先回去吧。」

  遺玉握緊手中的燭台,點點頭,轉身快步走出了這間讓她有些窒息的房間。

  將門扉合上後,遺玉轉身深呼吸了幾次,院裡很是寂靜,月亮被雲遮住,她盯著對面屋簷下掛的那盞孤零零的燈籠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兩個丫鬟守在門外,見她過來,一個上前接過仍未熄滅的燭台,一個將門打開讓她進屋去。客廳四角各亮著一立高腳紗燈,這柔和的暖光卻讓她覺得很是刺目。

  在圓桌邊上坐下,遺玉伸手取過茶杯斟滿,有些微涼的茶水下肚,讓她鎮定了不少,可是腦中仍不停閃過燭光下李泰青白的面孔,濕潤的髮鬢,還有最後那聲模糊的低吟。

  對夢魘,她終於有了直觀的認識,剛才李泰那般痛苦的模樣,阿生還說是「安穩」了些,那之前他都是怎麼熬過去的?究竟是怎樣的噩夢,讓他寧願三日不眠,既然噩夢那般可怕,又為何在清醒的時候讓人看不出異樣,她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一名丫鬟端著托盤走到桌邊,在她手旁放下一盞瓷盅,遺玉揉著額頭,問道:「什麼東西?」

  丫鬟躬身一禮,沒有答話,白日遺玉就發現了她們的「沉默」,就沒計較那麼多,伸手將蓋子打開——是燕窩。

  熱騰騰的湯水散發著甜氣,她卻沒半點胃口,將蓋子重新扣上,她也沒洗漱,就走到裡臥,躺倒在床上。

  她將十指攤開在眼前,一根根看過,最後收攏成拳,唇角溢出一絲苦笑,她竟然會覺得同情,還有什麼,憐惜?看來她的腦袋真的是有些不清楚了,李泰那樣的一個人,任何同情和憐憫放在他身上,怕都是一種侮辱吧。

  遺玉昨晚睡前不得不擦了些煉雪霜在太陽穴,才能在第二天早起沒有賴床,丫鬟們在門外聽見她起身的動靜,就開始佈置早點。

  阿生在她洗漱且吃過早點後,出現在屋外,「盧小姐,王爺請您過去。」

  遺玉還沒做好準備怎樣面對李泰,要知道昨夜她見了他那副毒發的模樣,心裡多少會有些不自在,但人家都上門喊人了她也不好拒絕,於是磨蹭了一會兒才跟著他出屋。

  阿生領著她來到東數第二間屋子,門扉大開著,遺玉一眼就看見坐在窗邊持筆寫字的魏王,眉頭忍不住皺起來,被他抬頭補了個正著。

  「進來。」

  李泰的神色再正常不過,精神也看不出半點萎靡,遺玉被他的目光在身上淡淡掃過,雖有些不自在,但還是邁過門檻,見阿生仍停在門口沒有挪動半步,她腳下一滯之後才又繼續朝前走,停在書桌前三步處,垂頭一禮。

  「早飯用過了?」

  「嗯。」遺玉心中正在莫名其妙的氣悶,也沒察覺到他問話的奇怪之處。

  「把這些文章看看。」李泰伸手一指書桌一側三份堆在一處的文卷。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5 11:55 P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零章 意外來客

  遺玉正在猶豫著是否要勸說他老老實實進小黑屋裡呆著,聽了他的話後,順著他的手指看向那三份文卷,疑惑道:

  「殿下,這是?」

  李泰沒有多說,重新批起公務來,遺玉只能走過去拿起其中一份文卷,拆開綁在上面的絲繩,將其展開。

  長長的一頁紙上寫滿了字,字體中規中矩,她先是大致掃了一遍,內容議論的眼下禮儀制度上的事情,落款是個叫做陳升的人,而後又仔細看了一遍,越看眉頭卻是皺起。

  這上面的東西在別人看來或許還說的過去,但落在她的眼中卻有些狗屁不通了,這文章一方面要求提高對寒門學子的禮遇,另一方面又大加指責了關外之地平民百姓的不教化之處,字裡行間透露出一骨子窮酸之氣,整篇文章沒個重點,倒是盡在顯擺自己的學識。

  把這份文卷放在一旁,她又拆開另一份。一看之下差點被氣樂了,這文章寫的倒是有個重心,卻是在指責國子監和州縣學院收女子入學的事,認為女子受教無用,懂得過多反而不利家和。

  感到門外漸漸射入的陽光,第三份文卷她沒再拆開看,而是將前兩份都重新繫上,歸置好,低聲對著李泰道:「殿下,您還是將門窗關上,閉眼養神為好。」

  李泰停下筆,抬頭看著她,問道:「看完了?」

  遺玉搖頭,「只看了兩份。」

  「如何?」

  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說實話,「無趣。」她並沒有發現,自己沒有一進屋時的不自在,反而放鬆了不少,言語不同往日那般拘謹。

  李泰放在桌上的那隻手,食指輕輕扣了兩下,抬起指著對面書架上,「第二排,左數第六本。」

  遺玉見他毫不理會自己剛才的勸說,嘴巴輕輕一撇,朝書架走去,按他說的取了那本書出來,餘光掃到上面《山精怪志》幾個字時,忍住翻閱的衝動,又走回書桌邊,把這本書遞過去。

  李泰握筆的手在紙上遊走,頭也沒抬地伸出左手一比對面窗下的紅木軟塌,「坐那兒看吧。」

  遺玉看看手裡的書,又看看那張軟塌,心中不解,小臉上露出疑惑的表情,陽光已經從窗中和門口溜進來,她暗嘆一口氣,再次勸道:「殿下,您最好不要見陽光,晚上會睡不好的。」

  李泰握筆的手很穩,「無妨,本王昨夜休息夠了。」

  遺玉稍微一想,就明白過來他話裡的意思,昨晚休息夠了,那就是說,今天晚上他不打算休息——也是,白天見了光,晚上又怎麼能休息好,那般折磨人的睡眠,不要也罷,可是他今天不休息,明天呢,後天呢,總是有抗不住的時候吧。

  藥材沒有找齊前,她就算每天幫他做頭部按壓,也就頂多和昨晚一樣,阿生怎麼說來著,算是睡的安穩了一些,就那樣子,也算是安穩!

  心中不快,但她終究沒有表現出來,捏了捏手裡的書,她轉身走到榻邊坐下,人家自己的身體都不在乎,她又緊張個什麼勁兒。

  書裡的內容很有趣,遺玉不大會兒就把心中的不快丟到了一邊,專心致志地翻起書來,陽光從窗口斜照在她身上,把她一張白皙的小臉映的有些透明。

  李泰緩緩側頭看著捧著書看的入迷的遺玉,青碧的眼眸中流出些許不知明的光彩,阿生守在門外,來回在兩人身上掃過一遍,臉上露出憂色。

  並不算厚的一本書,遺玉足足看了一上午才翻去半本,抬頭見著仍在處理公務的李泰,將書本闔上,走了過去,打算勸他休息下,中了毒就算不修養,也沒得這般勞神。

  沒等她開口,就聽李泰道:「你回去用飯,午休後再過來。」

  「殿下,您也休息一下吧。」都坐了一個上午了,她這個看書的都覺得眼睛疼,他這個做事的難道就不覺得乏味枯燥麼。

  顯然李泰並不這麼覺得,被她勸說也不答話,就這麼把她晾在一邊,她暗自搖頭後,就自行離開了,話說到就行,人家聽不聽那是人家的事。

  午飯有道菜很合她胃口,多吃了一些,漱口淨手後,她就在院中散步,沒越過東邊去,就在自己屋門口正對的那一小塊地方。

  阿生從花廳走出來,見著她正仰頭盯著西側圍牆下的一棵大樹,好奇地走過去問道:「盧小姐,您這是在看什麼呢?」

  遺玉伸手一指,「那上面有隻紙鳶。」

  阿生抬頭一看,果然從樹縫間看到一隻黑白相間的紙鳶,眉頭一擰,就提起縱身躍上。

  遺玉微微張著嘴巴,瞪著大眼,看他一蹦點在丈高的牆上,又一借力躍到了樹枝上,那細細的樹枝在他這麼一個大活人的重量下竟然沒有斷掉!

  這就是傳說中的「輕功」嗎,不然人能蹦那麼高麼,那是跳蚤吧!遺玉眼睛眨眨地,看著阿生扯了紙鳶後從三丈高的樹上一躍落在她身邊,忍不住出聲問道:

  「阿生哥,你會輕功啊?」

  阿生將手裡的紙鳶翻來覆去看了一遍,暗自摳去了背面骨架上的一塊東西,笑著把它遞還給遺玉,「嗯。」

  「你真厲害。」

  雖然遺玉看不出人的武功高低,僅是知道阿生有武功在身,但能蹦那麼高,又是李泰近身侍候的人,武功是不會低的,不知道同盧老爺子比起來怎麼樣,盧俊已經去學功夫了,若是過個一年半載的,不說能蹦兩丈高,就算是一丈,那也好啊!

  被遺玉誇讚,阿生咧嘴一笑,露出兩排白牙,「盧小姐過獎了。」

  遺玉也是一笑,隨後有些遲疑道:「阿生哥,有件事情我想拜託你。」

  「請講。」

  遺玉便把早上沒能說出口的話,順勢講了出來,「我把抑制夢魘的按壓手法教給你,以後由你來幫王爺按摩如何?」

  李泰說過不想讓過多活人知道他中毒的話後,遺玉原本歇了找他人代手的心思,可阿生顯然是知道李泰中毒的事情,眼下又侍候在他身邊,幫她代勞了,總比她一個小姑娘家的去「哄」個大男人睡覺好吧,何況她真的有些怕再見到李泰那副毒發的樣子,因為心裡會不舒服。

  阿生臉上的笑容緩緩收起,搖搖頭,「盧小姐,對不住,這件事情還只能您親自來做,」見著遺玉臉上的不解,臉上一陣為難後,還是解釋道:「這宅子畢竟是在外面,不甚安全。我還有旁的事情要做,而且、而且您當誰都能在王爺頭上……咳咳,那個麼。」

  遺玉臉色一僵,有些沮喪地道:「哦,我知道了。」說完就拎著手上黑白雙色的紙鳶回了屋裡。

  午覺本來是要睡的,只是想著下午還要同李泰共處一室,她就有些鬱悶,趴在被縟上翻來覆去找不到半點睡意。

  就在遺玉盯著房梁發呆的時候,緊閉的屋門響起了「碰碰」的聲音,她套上鞋子,一邊整理衣襟,一邊走過去開門。

  門栓剛被抬起,一扇門就被從外面推開,遺玉朝後退了兩步,待看清楚蹦進來的身影後,一時有些不知所措。

  「喲!」

  白色大鳥兩步一晃朝她走近,她反射性地後退一步。

  「喲!」

  大鳥昂頭短叫了一聲,赤紅的眼珠中似是流露出了淡淡的不滿情緒。

  考慮到這隻鳥畢竟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雖長相可怕,但從沒傷害過她,遺玉也沒再後退,猶豫著伸出手,低頭衝著高度能到自己胸口的大鳥,有些傻地喚道:「啊,銀霄。」

  「喲!」

  銀霄金色的利喙一張,回了遺玉一聲,左邊的翅膀展開成一個有些驚人的長度,在遺玉身側輕輕一拍,像是打招呼一般,可她卻覺得腰上一股大力傳來,下一刻就有些踉蹌地側身跌倒在地上。

  「喲——」

  銀霄長嘯一聲,血瞳色彩微變,靈活地頸部左右一擺,側看著跌坐在地上的遺玉,剛才那隻把她拍倒的翅膀又朝她伸了伸,將要碰到她時卻又猶豫地收了回來。

  遺玉看著它有些「畏首畏腳」的行為,心裡知道它並沒有惡意,揉著有些閃到的腰部,苦笑地抬頭對上銀霄垂下的大腦袋,「銀霄,你下次可以不要對我這麼熱情嗎?」

  銀霄頸部輕輕轉動幾下,發出「咕噥」的聲響,有些像鴿子,卻要沉悶一些,讓遺玉驚訝的是,她竟然能從這奇怪的叫聲裡聽出一絲歉意來,真是見鬼了。

  「盧小姐,銀霄是不是跑你屋裡去了?」屋外傳來阿生的聲音,遺玉撐著地站了起來,檢查了手上並沒有擦傷後,才鬆了口氣,應道:

  「嗯,它在這兒,你進來吧。」

  話音剛落,阿生就大步走到了裡臥門口,看了下安然無恙的遺玉,才對背對著他的銀霄叫道:

  「銀霄,跟我走。」

  聽見阿生叫它,銀霄巨大的腳爪在地上一移,身體一扭,脖頸一歪,仰頭看了一眼他,又歪頭看了一眼遺玉。

  「喲!」

  一聲短叫後,它並沒跟著阿生離開,反而扭著身子又往遺玉身邊挪了挪。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一章 銀霄的反應

  「銀霄,過來。」

  阿生又喚了幾次,銀霄仍然不為所動地貼著遺玉立著,看到它的反應,他不得不對著遺玉苦笑著道:

  「盧小姐,我接銀霄來就是為了給王爺解個悶,這會兒它不願同我走,我也沒辦法,不如就讓它先在你這裡待會兒如何,銀霄雖然個頭大些,但對你頗為親近,是不會傷著你的,你也不用管它,過會兒它煩了,自己就會走的。」

  遺玉低頭看著仰頭盯著自己的銀霄,遲疑了片刻,才點頭對他道:「好吧。」

  「喲!」銀霄叫了一聲,腦袋在遺玉垂在身側的手臂上磨蹭了一下,就像是聽懂了他們的談話一般,顯然它很滿意這個結果。

  阿生謝過之後就離開了,留下遺玉和銀霄兩個眼對眼地乾瞪起來,過了半天——

  「銀霄,你渴麼?我給你倒水喝。」

  「喲!」

  阿生離開遺玉的屋子後,就去到東邊那間獨立的書房,站在半掩地門外報了一聲,得到李泰的允許後,才走進去。

  「主子,銀霄接來了,在盧小姐屋裡。」

  李泰將筆在公文上批下最後一筆,起身幾步走到上午遺玉坐著看書的那張軟榻上面,閉上眼睛向後躺下,問道:

  「府裡有什麼動靜?」

  「有些人已經按捺不住,開始冒頭了。」

  長安城各派勢力的拉鋸並不如表面那樣平和,幾方勢力都沒有公開鬧翻過,但也不會放過任何見縫插針和落井下石的機會。

  上次中秋夜宴,魏王府一些深藏多年的暗樁開始浮上水面,為了不打草驚蛇並沒第一時間把這些人揪出來,誰知李泰突然毒發,得了姚不治在關內的消息後,三番兩次秘密抓捕又被他逃脫,兩件事情一時趕在了一起。

  多少雙眼睛正盯著盼著向來縝密的魏王府出亂子,本著做好萬全之策再一網打盡的想法,李泰毒發一個月後才故意露些蛛絲馬跡出來,又放出些真真假假的消息,只等著一些人上鉤,若不是歪打正著遇上了遺玉這個會解毒的,他怕是會繼續忍受那夢魘下去,兩三日才睡一次覺。

  因出現遺玉這麼個變數,李泰自然不會再平白受罪。就將計劃微變,府裡丟著個替身,任何親信都沒有告知,帶著遺玉住進秘宅。

  畢竟是夢魘毒發,一旦入夢,就算是雷打到耳邊,那也只等著自然醒,危險性是極大的,秘宅有秘宅的好處,也有它的不妥之處,那就是護衛力量不足,魏王府死士有很多,李泰這次卻沒帶幾個人在身邊。

  想想高陽生辰宴上的刺客事件就知道,明槍不顯,暗箭卻四埋,幾方爭勢之下什麼事做不出,刺殺是最下乘的,卻也是最簡單有效的,人死了,還有什麼好爭的!

  銀霄今日被從別院偷偷接來,顯然就是為了以防萬一。作為一種特殊的凶禽,它的本領自然不用多說,又不像人一樣心思多變,就連阿生也不得不承認,若說對李泰的死忠,就連他也要排在它的後面。

  但這種種原因,阿生是不會解釋給遺玉聽的,便只說是帶來給李泰解悶,也半字不提眼下這秘宅中暗藏的危機。

  聽李泰低「嗯」了一聲,阿生又道:「盧公子上午到王府尋人,我把王爺的信交給他,他看過之後託我將這回信捎來。」

  說完上前幾步遞上從袖中掏出一份摺疊起來的白紙,李泰睜開眼睛接過去,抖開看去,上面只有四個字:「言而有信。」

  輕哼一聲,五指慢慢將紙張揉做一團,並沒針對這四個字多說什麼,而是吩咐阿生,「把桌上的東西都送回府去。」

  阿生將桌案上的公文卷冊都整理好才將門關上離開,李泰垂在榻側剛才握著那團信紙的五指漸漸鬆開,一捧白色的灰塵隨之灑落在地。

  因為銀霄的到來,遺玉的午休時間被佔用,算來這是一人一鳥頭一次在正常的情況下相處,阿生走後,銀霄就跟在遺玉屁股後面晃蕩出了裡臥。

  雖沒了前幾次對銀霄的懼意,但遺玉也不知該如何同銀霄相處,便想著應付過去午休,下午去找李泰時候再把這麻煩送回去。

  客廳裡,遺玉倒了一杯清水準備餵牠喝,看見那閃閃發亮漂亮又鋒利無比的黃金喙還是作罷,就將杯子置在它跟前的地上。

  「喝水,銀霄。」

  看著它乖乖地彎身去喝水,遺玉鬆了口氣,暗道這隻鳥果然是通些人性的,說實話,若是忽略它的體積和渾身的凶氣,它是長得極漂亮的,羽毛雪白又棱角分明,體型流暢又有力——

  正在她欣賞著銀霄外形時候,它卻突然「咕噥」了一聲直起了身子,飛快地左右轉起脖子來,大概搖了二十幾下後才停下來,扭身往她邊上湊了湊,仰起腦袋,好讓她看清楚它喙上看著的那隻水杯,紅眼睛裡似有水紋轉動。

  遺玉哭笑不得地伸手想幫它取下來,但那杯子卻像是黏在它喙上一樣,任她一手握著杯子拽動卻沒有反應,後來她乾脆兩隻手都用上,銀霄也配合著它往後使勁,一人一鳥折騰半天,那杯子愣是卡在上面不下來了。

  「咕!」

  銀霄一怒之下,輕輕掙開遺玉的雙手,彎腰用喙部使勁朝著地上一磕,「啪嗒」一聲,杯子碎成了片。

  遺玉搖頭一笑,正準備叫丫鬟們進來打掃,就聽終於解脫的銀霄使勁叫了一聲,一隻爪子撐地,另一隻爪子快速在地上刨了幾下,等她低頭再看時,那幾塊碎此片已經被它彈地不見了蹤影。

  看著仰起腦袋似在等待她表揚的銀霄,遺玉簡直不知是該誇它還是該訓它。猶豫地伸手在它頭上一摸,得來它舒服的幾聲「咕噥」。

  這個樣子的銀霄讓她一時覺出幾分可愛來,但她摸了幾下就把手收了回來,朝著書房走去,打算練字打發時間。

  銀霄跟在她身後晃到了書桌邊上,它個頭極高,身子挺直,下頷正好搭在書桌邊上,一對紅眼睛盯著她研墨的手,顯出幾分乖巧的樣子。

  「銀霄,我練會字,等下就帶你去找你主人。」遺玉將墨研好,提筆之前對銀霄說道,雖知道它不大可能聽懂,她還是覺得應該交待下比較好。

  「喲。」銀霄輕叫一聲,下頜靠在桌邊,兩隻翅膀緊緊貼在身側,靜靜地看著她的臉。

  兩刻鐘過去了,它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遺玉停筆的時候,餘光瞄到它這樣子,微愣之後,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酸澀之感。

  這隻大鳥從第一次見到她後,對她就很特別,舉動間都透出親切之感,就像是他們之前認識一樣,讓她不禁回憶起了小時候同盧俊一起救過的一隻小鷹——晴空。

  但兩者外形相差極大,當年巴掌大點的小鳥能長成現在半個成年男子的高度,聽起來就有些匪夷所思,而且銀霄怎麼看都不像是單純的鷹或者雕。

  遺玉將筆放下,伸手在銀霄的腦袋上輕輕摸著,自言自語道:「銀霄,你到底是什麼品種的,能長這麼大,你要是再小一些,我就當你是晴空了。」

  「喲!」

  從遺玉嘴裡聽見「晴空」二字,剛才還一副老實相的銀霄猛然激動起來,張嘴短叫一聲,兩邊翅膀突然開始撲騰起來。

  遺玉將手收了回來,看著它有些「抓狂」的舉動,疑惑之後,有些試探道:「晴空?」

  「喲!」

  又聽她喊了一遍,銀霄乾脆身子一傾,拿腦袋在她身上拱了起來,這種反應當下就讓遺玉疑心大起,忍不住雙手按在它身上,使勁把它推開,有些確定地喊道:

  「晴空。」

  「喲!」

  遺玉眼睛一亮,伸手抵住它想要探過來的大腦袋,想了想,又叫道:「大白!」

  銀霄脖子一歪,沒有應聲。

  「小白。」

  「小雪。」

  「晴天。」

  「天空。」

  「阿生。」

  ……

  一連喊了十幾個名字出來,銀霄都沒有剛才那種反應,遺玉心跳便快了一些,有些激動地又喊道:「晴空。」

  「喲!」拱腦袋,扇翅膀,短叫,很明顯的反應,就像是歡快地撒嬌,像是小孩子撒潑,沒有任何的惡意存在。

  如果對方是個人,聽見她喊「晴空」二字有劇烈反應,她會認為他認識一個叫晴空的人,可銀霄是隻鳥,聽見她喊到「晴空」的名字這種反應,不是它曾經聽過這個名字,那就是它曾經叫過這個名字!

  如果銀霄是曾經聽過晴空的名字才有反應,那她在叫出阿生的名字時,它也該多少有些反應才對,但它沒有,就好像是知道她在辨認一般,只對「晴空」二字反應,那就是說,銀霄很可能就是晴空!

  想通這點,遺玉再難忍住心中興奮和驚訝,八年了,當年她放歸山林的那隻小鷹,眼下變成這個樣子,來到她的身邊。

  遺玉快速整理了一下剛才被銀霄拱的有些凌亂的衣裙,準備去找李泰確認清楚。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12:11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二章 銀霄的身份

  這會兒已經過了午休的時間。遺玉在待了一上午的書房裡找到了李泰,門扉半掩,從一臂寬的門縫中看見躺在軟塌上的李泰,雖然知道他肯定不會睡覺,但她還是有些遲疑是否要打擾他休息。

  「進來。」

  午後的陽光從窗子斜灑進來,只有一半映在他修長的腿上,加上半邊陰影中棱角分明的側臉,讓人有種違和的溫暖之感。

  聽見他的聲音,遺玉半垂著頭,推門走了進去,身後跟著的銀霄也抬爪跨過門檻,見到躺在軟榻上的自家主人,咕噥了一聲,躍過停在書桌邊的她,晃蕩到了榻側。

  李泰微微偏轉過頭,睜開眼睛看著她,「上午的書看到哪兒了。」

  見慣了他正襟危坐的模樣,不算前日和昨晚,這是在正常的情況下,遺玉第一次見到他這種帶些散漫的模樣,不得不說,仍舊很迷人。

  微微清了清喉嚨,遺玉把視線移到銀霄身上,後者正立在李泰身邊拿黃金喙輕啄榻邊緣處木料的,發出些許「嚓嚓」的聲響,像極了一個無聊的孩子。

  「看到邙山鼠精那篇,」遺玉答了話後,又接道:「殿下,小女有事想問。」

  「嗯?」李泰漫不經心地應了她一聲,朝銀霄的腦袋伸出一手,指尖微微曲起,一個鬧崩兒彈在它的頭頂。

  「喲!」

  銀霄吃痛地朝後縮了縮脖子,沒敢再湊上去折磨軟塌上的木頭,遺玉側眼看見這幕,一時愣在那裡,忘記自己要說些什麼。

  直到被那雙青碧眸子盯著,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呃……是這樣的,小女家原先在蜀中居住的時候,曾經從山林裡得了隻受傷的小鷹,養過一陣子就給放回山了……」

  她把晴空的事大致講了一遍,略過了當時那小鷹差點死掉的事情,又說了幾次見到銀霄時候它的反應,和剛才在她房裡的試驗。

  「……可是它們模樣差的太多,那隻小鷹的喙是黑色的,眼睛是琥珀色的,若不是銀霄對那個的名字反應那麼大,小女真不認為它們是同一個、呃,同一隻鳥,所以想請問殿下,銀霄一直就是金喙紅眼的嗎?」

  李泰聽完她的話,看了一眼又準備湊上來磨木頭的銀霄,道:「問過之後呢,若是銀霄就是你說的那隻小鷹,又如何?」

  遺玉有些恍惚,對啊,就算銀霄就是晴空,那又怎麼樣,當時她就是想著讓晴空重歸自然才將它放走,不管中間那隻小鷹經歷了什麼,它是否變成了現在的銀霄,對她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看見她眼中的迷茫,李泰雙眼微眯,對著銀霄道:「晴空?」

  「喲!」

  銀霄歡快地應了一聲,脖頸一轉,看向遺玉的方向,雙翅蠢蠢欲動,見了它這反應,李泰眼中閃過思索。遺玉則是從迷茫中回神,忍不住露出笑容。

  「殿下,」遺玉對著李泰一禮,「小女問這些並沒有什麼別的意思,只是心中不解,想求個印證罷了,殿下若是不便,可以不用回答。」

  人是一種奇怪的動物,他們的感情太過豐富,晴空只是當年遺玉偶爾救獲的一隻小鷹,她當年可以放走它,本就沒有什麼執念,現下不過是因為時隔八年再見,因為這各種稀奇生了好奇心,想要弄個清楚罷了。

  就算銀霄真的是晴空,哪怕它對她再親近,那也是李泰的愛鳥,她可不會犯傻地去要求李泰把銀霄還給她,或是讓他放歸山林之類的,只是想求個解答,這麼簡單而已。

  就在遺玉認為李泰不會同她多說的時候,他卻開口道:「銀霄以前的確不是這個樣子,同你說的很像,琥珀色的眼睛,黑色的喙,很小一隻,本王還可以告訴你,它是在蜀中被人發現的。」

  儘管早有猜測,但聽到他這麼說,遺玉還是忍不住掩住了嘴巴,一對勾玉大眼圓瞪起來,有些結巴道:「那、那它可能就是……」

  這世界上的巧合有很多,但多種巧合湊在一起就不是巧合,而是真相。

  「嗯。」

  遺玉把目光轉向銀霄,盯著它看了好半天,方才露出了笑容,對李泰一禮,恭聲道:「多謝殿下。」

  當年小小的一隻晴空是如何變成現在這模樣的,除了羽毛的顏色之外都產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它到底是什麼品種的鳥,為何過了這麼多年還能認得她——遺玉不好奇嗎,她當然是好奇!但是她知道適可而止,要知道,並不是所有的問題都能得到答案的,李泰能回答她那個有些唐突的問題,已經是難得了。

  遺玉這時突然想到了當時初與銀霄相見是在高陽的生辰夜宴上,當時若是它沒有認出她來,還不知她的手是否能完好至今,當年她同盧俊救它一命,她又對它有一段時間的餵養之恩,時隔八年,卻被它以另一種形式還了回來。真應了那句話——一飲一啄皆是天定。

  這麼一想,她又生出些感慨,人尚且以怨報德,一隻鳥禽卻能記恩猶久,真是可嘆。

  大概是察覺到她眼中的溫柔和親切之意,銀霄晃了晃腦袋,看了一眼李泰,抬爪挪到遺玉身邊,昂頭輕叫了一聲。

  「喲!」

  遺玉伸出手來在它頭頂柔軟的羽毛上面撫摸著,一下下順到頸後,銀霄舒服地晃著身體,嘴裡發出「咕噥」聲。

  沒等這一人一鳥過多溫情脈脈,李泰就從軟榻上直起身來,朝著書桌便走去,一邊對遺玉道:

  「去看你的書。」

  這句帶了些命令的話語停在遺玉聽來卻不覺刺耳,許是因為剛才他解答了自己的疑問,許是因為他在銀霄腦袋上彈那個鬧崩兒,但不管是什麼原因,能夠肯定的是,她現在對李泰那隱約的抗拒之心已經不知不覺地少了一層。

  遺玉規規矩矩地坐在軟塌上翻書看,銀霄巨大的身體正趴在她腳邊的毯子上,鐵鉤一樣的爪子時不時在毯子上撓上兩下,陽光照在它雪白的羽毛上,折射出淡淡的金色。

  遺玉從書中分神瞥見它這副懶洋洋的模樣,有些發笑,這隻鳥有時候的確奇怪的很,她在山邊生活的四年,小型鳥獸見過不少,卻沒那隻鳥有這種狗的樣子的,總帶著股子家犬的味道。

  李泰正在翻看一本藍皮的冊子,像是賬簿,耳中聽見遺玉隱約的悶笑聲,沒有回頭,眼睛卻輕閃一下。

  他並沒有想到銀霄會同遺玉有那般淵源,當日高陽生辰宴後,他知道了宴上的事情,銀霄對遺玉的態度,是讓他不解的。

  銀霄不是普通的鳥類,它的身份極其特別,在遙遠的北方群山中,有一種鮮為人知的凶禽,名叫雪鵬,它繁衍至今,稀少的近乎兩兩相存,一父一子。

  老年的雪鵬死去,成年的雪鵬就會飛躍群山,在大江南北尋找適當的雌鳥繁衍子息,這隻雌鳥大多是鷹類。在誕下雪鵬的蛋後,一旦孵化成功,成年的雪鵬就會啄下腹部一塊特殊的血肉留下,然後帶著雌鳥離開。

  這塊血肉帶著特殊的味道,且不易腐爛,可趨避野獸,吸引蟲類,最初一個月幼年雪鵬是不會遇到任何危險的,可以靠著這塊血肉引來足夠多的食物,而一個月過去後,幼年雪鵬身上就會散發出一種氣味,招來各種蛇類,面臨巨大的考驗,它要想法設法地躲避或是面對,直至十日後那種氣味消失。

  幼年雪鵬會在自己的摸爬滾打中學會短暫的飛行,天性讓它一直守在出生的窩邊不會離的太遠。

  從孵化到考驗結束,一共四十日,成年雪鵬會帶著它的妻子回到幼年雪鵬的出生地,查看它是否存活,若是存活下來,就教它飛行和捕獵技巧,之後帶回極北的群山之中,一家三口並不生活在一起,在北山中就會分開,等成年雪鵬同它的妻子老死之前,才會發出特殊的信號通知新的成年雪鵬,讓它飛躍群山尋找伴侶,繁衍子息。

  若是幼鳥沒有存活,成年雪鵬也會帶著它的妻子回歸山林,產下雪鵬蛋的雌鳥,終生不會再有孩子,成年雪鵬也會陪著它的妻子一同老死。這也是為何本就稀少的雪鵬一代代絕跡的原因。

  遺玉同盧俊遇到晴空的時候,應該正是它面臨那十日考驗的時候,不知為何它墜落到了山林邊上,奄奄一息的它恰好被他們所救帶回家去,等到它傷好被遺玉重新放走,卻錯過了同父母團聚的機會。

  雪鵬是一種絕對兇猛和傲然的禽類,成年的雪鵬雖體型龐大,但寬而有力的翅膀和可怕的耐力卻能夠支持它們長途高空飛行,它力氣極大,一翅可劈斷碗口粗的樹木,它叫聲淒厲,在特殊情況下可震碎人的耳膜,比起其他鳥類,它不但視力好,更有遠勝犬類的嗅覺,最難能可貴的是它極具靈性,可通人語。

  因各種原因,被放歸山林的晴空流落到了李泰的手中,變成了銀霄。因先前同遺玉的一段插曲,儘管有特殊的養育方法,但他還是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才能馴服這隻當之無愧的飛禽之王。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三章 您要不試試

  這個下午起初是寧靜的,只有遺玉和李泰偶爾的翻書聲音,但後來卻突然多了一種突兀的「嚓嚓」聲。

  這陣「嚓嚓」聲剛開始並不大,可到了後來,就連沉溺在書中故事的遺玉都忍不住輕輕蹙眉側目去看這聲音的來源。

  李泰餘光掃到正賴在遺玉腳邊腦袋愜意地隨著摩擦喙處而晃蕩,發出擾人的「嚓嚓」噪音的銀霄,將視線回到手中卷冊上,空閒的那隻手翻了一頁後,在書桌上一隻銅盒中撿了顆花生米大小的瓷珠,食指輕彈,就聽——

  「喲!」的一聲叫喚後,書房中的噪音總算消失。

  遺玉咬唇忍著笑看著腦袋沮喪地耷拉到她腳邊的銀霄,她根本沒看到李泰的動作,卻瞄見從書桌那邊飛來,準確地彈在了銀霄喙上又反彈不見蹤影的小東西,她側頭輕瞄了李泰一眼,見他端坐如初的模樣,若不是這屋裡沒有第三個人,她真不敢相信剛才的事情是他做的。

  儘管銀霄剛才的行為的確有些擾人清靜,但她還是彎腰伸手摸了摸它柔軟的頭頂,無聲地安慰了它一番,才又重新靠在軟榻上捧起書看。

  直到夕陽西下,視線昏暗,遺玉才將書闔上,抬頭看見靠在書桌後面椅背上閉目養神的李泰,眼中閃過一絲憂慮,這人晚上又不休息嗎,他一定很累吧。

  阿生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遺玉側目見到他,一愣之後正要起身說話,就聽見李泰低沉的嗓音:

  「你回去用飯,晚上不用過來。」

  遺玉輕輕頷首後,小心跨過偎在自己腳下的銀霄,抬腳時候的涼氣,才讓她發覺自己穿了繡鞋的小腳,竟被它的身體捂的有些溫熱,儘管她動作幅度很小,銀霄還是一瞬間張開眼睛露出血色的眼瞳,仰頭看著她愈加柔和的表情,「咕噥」了一聲,翅膀一擺,晃蕩著站了起來。

  遺玉朝李泰微微躬身一禮後就要離開,走到房門口才發現身後跟著個亦步亦趨的跟班,她下意識去看李泰的表情,見他仍是合著眼睛一語不發後,彎腰輕摸銀霄的腦袋,輕聲道:

  「我回去吃飯,明天咱們再見。」

  不知為何,在不知道銀霄就是晴空之前,她對它通人性這點有些懷疑,但知道了之後,卻很自然地相信對方能夠聽懂她的話。

  果然銀霄在她轉身之後沒有跟著再走,而是等她身影消失在門口,才晃到門邊去,有些可笑地探出半邊身子來,朝外面看。

  阿生立在門口,臉色有些扭曲,輕聲嘀咕道:「這都成精了。」

  銀霄「目送」遺玉進了西邊的屋子,才又縮回身子來,扭身時候翅膀輕輕展了一下,正拍在站在它身邊的阿生腿上,讓毫無準備的他踉蹌了一下,它仰頭「瞥」了阿生一眼,大搖大擺地走到書桌邊上,在李泰一側站好。

  見李泰閉著眼睛,阿生咧嘴沖銀霄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之後又覺得好笑,暗罵自己愈發沒出息了,同個扁毛鳥獸計較。

  「主子,都已經安排妥當了。」

  「嗯。」

  「您也用膳吧。」見李泰沒有反應,嘆了口氣,退出屋子,對著院子裡守著的一個布衣僕人招手,示意他將晚飯送進來。

  這是遺玉住進李泰秘宅的第二個晚上,儘管李泰晚飯前曾說過不用她過去了,但她還是等到了入夜,見沒人來傳喚,才洗漱上床。

  銀霄就是晴空這件事情致使她腦中殘餘的興奮,讓她有些睡不著,又有些擔憂小樓那頭李泰的情況,於是半夜的時候,她不得不從床上爬起來,在妝台上取過煉雪霜塗抹了一些,又鑽回被窩裡,不到一刻鐘精神就放鬆了下來,升起睡意。

  清晨的空氣很是清新,小樓的門窗都被打開,遺玉坐在廳裡用早點,銀霄老老實實地蹲在她身邊一動不動。

  早起的時候,她不是自然醒,也不是被丫鬟們喚醒,而是被銀霄的啄門聲吵醒的,這隻大鳥天剛亮就從李泰的屋子裡跑到了她門口開始製造噪音。

  用完早點,她在淨手時聽見阿生在院子裡的說話聲,接過丫鬟遞上的帕子,她走到門邊一看,院中有兩個布衣僕人正在阿生的指揮下放下手中抬著的東西。

  那東西形似一張躺椅,背靠處坡度較緩,頭枕的地方有些鏤空嵌一隻半大的木盆,木盆下面有架子,比椅腿還要略粗一些。

  遺玉眼睛一亮,知道這是自己畫的那張圖已經做出來了,這才兩天的功夫,錢多勢大果然辦事利索。

  阿生見著立在門口的她,超前走了兩步,喚道:「盧小姐,您來看看,這東西做的可是妥當?」

  遺玉三兩下擦淨了手,將帕子遞給一旁的丫鬟,走上前去,圍著這張造型奇特,專門為了洗髮而製作的躺椅轉了兩圈,那木盆是個活動的,可以取下,使用的時候,將盆中注上水,人躺在椅子上,頸部剛好靠在頭枕處的一個反向斜坡,頭髮自然散落在水盆中,這躺椅頸部枕著的地方,不知用什麼皮革包裹著,摸上去很是柔軟。

  遺玉好奇地躺上去試了試,當真是舒服的很,當下就動了小心思,等魏王的毒解了,回去也找人做上這麼一件躺椅來享受享受。

  阿生又聽她把這東西的用法說了說,不由嘆道,「真是個好東西,盧小姐,這東西可有個名字?」

  遺玉略一思索後,答道:「就叫洗髮椅好了。」

  說實話,這名字忒俗氣,但畢竟不是對外賣的商品,而是個人使用的,叫著心裡明白就成。

  阿生兩腮一抽,大概是覺得這名字不好聽,又看了看這模樣古怪的椅子,他也想不出什麼好名字來,也就沒出聲反對遺玉的話。

  兩人指著這椅子說事兒,同樣剛用罷早點的李泰從東屋走出來,阿生瞄見他,恭聲喚道:「主子。」

  遺玉背對著小樓,見對面阿生這般言語後,就轉身過身去一禮,「殿下。」

  李泰走到他們身邊,那兩個布衣僕人早就彎腰退到一邊去,遺玉和阿生往旁邊挪開,看他走到這洗髮椅邊上打量。

  遺玉偷瞄了眼李泰的側臉,見他髮冠整潔,面容冷淡,半點不帶沒休息好的模樣,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忍不住皺了一下眉頭。

  「這就是照著你那圖紙做的?」

  見他問話,遺玉飛快地收回視線,忍不住讚道:「是,這木匠做的極好,同我想像中一模一樣,尤其是那枕頭的地方,我並沒提到,卻做了出來,這皮革墊在上面很是舒適,頸部不會難受,殿下,您要不試試?」

  遺玉看著這洗髮椅,在讚歎中一時失口,最後一句話說出來,才覺得有些不妥,哪想下一刻就聽見身邊那人低聲道:

  「好。」

  好的意思就是他願意試試,試試的意思就是他要躺上面洗髮。讓誰給洗呢——遺玉有些僵硬地抬頭看向李泰,對上他那對在清晨時少了兩分妖冶,多了些清麗的瞳孔,想起阿生昨天對她說的話……算了,早就該有覺悟了不是,李泰的頭不能隨便摸,這院子裡又沒什麼貼身丫鬟,等過兩天藥材齊了,她照樣得親自上場,現在就當是練手了!

  阿生看著遺玉臉上細微的變幻,咧嘴一笑,道:「盧小姐,那就麻煩您了,我讓人燒水去,」又對李泰道:「主子,您在哪兒洗啊?」

  李泰伸手一指院西的一棵松樹下,而後就轉身背著手回屋去了。

  阿生吩咐著僕人將洗髮椅抬到那棵樹下,又讓人去燒水,遺玉低頭看著身側同樣仰頭看她的銀霄,小聲嘀咕道:「得,都成洗頭小妹了。」

  「喲!」聽力極佳的銀霄不明所以地回了她一聲。

  今天又是個晴天,雖是秋季,卻不燥不熱,辰時過半,陽光從小樓東側的高大松柏中穿過幾縷,照到院西時候就只剩下了零星的光斑。

  遺玉站在躺椅後面,身側是一隻冒著白煙的木桶,低頭就能看見李泰俊美的不像話的臉龐,沒有臉紅心跳,只有些許的怨念。

  她袖子挽到肘部,露出兩截白嫩似藕的小胳膊,一手試了試水溫,然後又彎腰從木桶舀出半瓢熱水添在盆中。

  李泰的髮質極好,黑亮且髮絲纖長,烏黑的髮絲漂浮著,淡淡的水蒸氣薰騰著他的臉龐,顯得有些飄渺,遺玉幾乎不忍下手去破壞這副美景。

  她先將他的髮梢打濕,用散發著同他常用的薰香一種味道的胰子塗抹在他的髮尾,一點點向上揉搓起來。

  閉上眼睛的李泰總是給人一種很沉靜的感覺,不是遺玉記憶中形容男子,諸如蓄勢待發的野豹、深沉的古井之類,非要出一個形容來,她覺得這時的他就像是一棵樹,一棵紮根很深的大樹,沒有參天的高度,卻有牢固的根脈,給人一種狂風暴雨亦無法撼動之感。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12:3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四章 小人物

  小樓東側的一棵樹下,紅木軟榻上斜依著一名身形修長的男子,寬鬆的袍子,肩上留有些許水痕,帶著濕氣的黑髮,一縷縷地散在靠背上,榻側兩步處鋪著一張花白的毯子,上面盤腿坐著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女的綠衣少女,兩人各自手捧著書卷,沒有任何交流,卻有種靜謐流動在他們之間。

  通往小樓的花廳中,阿生蹲在地上,一邊拿刀子割著銅盆中脆黃的烤肉,一邊對立在它身側,歪著脖子輕啄羽毛的銀霄,小聲嘀咕道:

  「早上不吃飽,這會兒又要加餐,你小子一天要吃幾頓才夠,毛病還多,真是折騰人,早知道還不如讓你在別院裡待著,現在倒要我伺候你……」

  銀霄聽見他的抱怨後,只是側頭「咕噥」了兩聲作為回應,而後就繼續去梳理它光潔的羽毛。

  遺玉翻過手中書卷最後一頁,回味著故事的情節,伸手到一旁的茶案上斟了杯茶水打算潤下喉,茶案的那邊就是李泰所躺的軟榻,她喝著茶水,餘光偷瞄著李泰的側臉,還有他未乾的長髮。

  這麼一看,握著茶杯的白皙手指上似乎還有著未來得及消散的絲滑觸感,恍然記起兒時在山村的小屋中,簡陋的灶房,火上燒著熱水,個頭小小的她坐在淺淺的木盆裡,肩上帶著涼意,盧氏動作輕柔地替她洗髮,粗糙的澡豆帶著澀味,但在記憶中卻是一種很舒適的味道。

  此刻身上猶帶著濕氣的李泰,雖然面部線條仍是鮮少變化,但在遺玉的眼中,卻流露出了些許的放鬆之態。

  察覺到她一時忘記掩飾的目光,李泰並沒有回頭,而是翻著書頁,低聲道:「倒杯茶。」

  「呃、哦。」

  發現他的目光仍停留在手中的書上,遺玉才少了些失神的窘迫,移開唇邊早就空掉的茶杯,取了茶案上另一隻乾淨的青瓷茶杯,斟滿後跪坐起來,隔著茶案遞過去。

  她舉杯的雙手一頓,才發現自己的行為不妥,剛準備站起身來,一隻大手就伸了過來,從她手中取走了茶杯。

  遺玉看著他將茶水幾口飲盡,望著自己手中他遞還回來的空杯,臉上忍不住露出一絲輕鬆的笑意。

  在小樓住的這兩天,讓她對李泰有了很大的改觀,比起高陽、城陽那樣的皇家子孫,位高權重的李泰,對她來說,出奇地好相處。

  他不會莫名其妙地發脾氣,也不會故意拿身份地位去壓人,言語中雖帶著習慣了發號施令的語氣,卻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傲氣和蔑視,就連一開始,讓遺玉渾身不自在的壓抑之感,似乎也因為適應而變得若有若無,除了話少一些、待人冷淡一些,這樣一個皇子,幾乎讓人找不到他行為上的缺點。

  「看完了?」

  遺玉抬頭對上李泰的異瞳。點頭,「嗯,看完了。」

  李泰將手裡的書卷闔上,遞給她,「書架上第五排左數第六本,第二排右數第十三本,去取來。」

  遺玉接過書卷,起身套上毯邊的鞋子,到書房去先將手上的書放在書桌上,好奇地看了一眼封面的書名——《春秋左氏傳》,同國子監裡所發課本版面類同,這讓她有些疑惑,李泰應早就讀罷十三經,這會兒又看這個做什麼?

  她轉身到書架上抽了剛才李泰要求的兩本書——《春秋榖梁傳》和《書山雜談》兩本,又見到一冊春秋,她壓下心中疑問,回到院中。

  李泰看著遞到自己跟前的兩本書,只抽了下面的那本春秋,遺玉心知那雜談是給她看的,也沒多問,就又脫了鞋子,在絨毯上坐下。

  ******

  阿五今年十三歲了,身體纖瘦,個頭不高,面色同他見過的大多數人一樣,都帶著一種病態的飢黃,他有三個哥哥,還有一個小他兩歲的弟弟,這樣算來。他應該是阿四才對,可兄弟幾人的爹曾說過,阿五原本還有個姐姐。

  阿五的爹在三年前就死了,死在荒田之間,死在犁地的時候,兄弟幾個在自家茅屋附近的矮山頭下挖了墳,把爹給葬了。

  看管他們一家的屯兵在阿五爹死後,收走了他們家一塊長勢最好的地,二哥氣不過同那些兵匪爭執,最後一條腿被打斷。

  阿五的大哥,曾經偷偷藏過地裡收成的糧食,被屯兵們搜出來後,掉在山頭,灌了三日雨水,放下來時,變成了啞巴。

  阿五在六歲的時候,知道了最可怕的事是餓肚子,阿五八歲的時候,懂得了什麼是朝廷,什麼是犯人,什麼是流放,阿五在十二歲的時候,明白了他們一家人是如何淪落到這片荒涼的土地上。阿五在十三歲的時候,人生的道路上終於出現了第二種選擇。

  阿五同兄弟們,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被一輛簡陋的馬車載離了生長十年的荒田,一連十日的跋涉,沿途路過貧窮的小鎮,整潔的村莊,蜿蜒的山林,最終停靠在郊外一間外表破敗的院落外。

  阿五他們被人領著進到這間門扉破舊,牆皮脫落的院子,穿過廳廊,踩過落葉,走進一間背陽的房間裡。

  走廊上纏繞著些許的蜘蛛網,門被打開時候發出刺耳的吱呀聲,阿五有些侷促地扶著二哥走了進去,頭雖垂著,眼睛卻止不住地四下打量。

  「大人。」阿五見到帶著他們一路從荒田逃走的絡腮大漢朝著屋中唯一一扇窗下,背對著他們坐在椅上的人影恭敬地遞上一樣東西。

  「泗洲……少了些。」

  這人的聲音很低,音調很特別,是聽慣了週遭流人沙啞乾裂的聲音,和屯兵們囂張猙獰聲音的阿五,所聽過的最好聽的聲音,讓人的心情都跟著放鬆起來。

  「岑平齊,岑平中……岑平起,」這好聽的聲音一個個點了阿五兄弟五人的名字,背對著他們,聲音並不大,但卻清晰,「你們知道來這裡是做什麼的嗎?」

  兄弟五人起先沒敢開口,但帶他們來的那個絡腮大漢對他們眼睛一瞪,阿五的二哥方才有些結結巴巴地道:「那、那個大叔說,我們跟他走,每天能、能吃兩碗飯,管飽。」

  只是因為這個簡單的近乎施捨的原因,兄弟五人毫不猶豫地離開了生長至今的荒田,每日兩碗飯,在稍大點的城鎮,隨便一個奴僕也不止是這點待遇。

  「你們知道什麼是賤民嗎?」

  阿五飢黃的臉色出奇地白了些,他的二哥快速答道:「知道、我知道……」

  阿五聽著他二哥將死去的爹爹曾經對他們講過的事情,敘述出來,眼眶有些發紅,大哥啞了身體也差,二哥瘸了不能做活,小弟體弱,全家的生存重擔幾乎壓在他同三哥兩人的身上。

  因犯了重罪被流放後,視罪行輕重,判處直系或帶旁系族人終身不得離開流放地,戶籍改入賤籍。入了賤籍的女子,充妓不得從良,入了賤籍的男子,或充軍不享軍功,或開荒不佔收成。

  荒田不好收成,青黃不接是常有的事情,看管他們這些賤民的屯兵又時常短缺他們的糧食,在絡腮大漢不知如何通過關卡找上他們兄弟時,他們一家已經餓有兩天,只是三張烙餅和一壺清水,就讓大哥定了主意,跟著他離開。

  坐在窗下那人沉默了片刻,就在阿五的二哥緊張地以為自己說錯話時,那人緩緩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清晨的微光從那扇半開的窗子探入,他轉身,面對他們。

  「我可以讓你們吃飽,穿暖,不再做賤民,你們願意嗎?」

  阿五是兄弟五人中膽子最大的,他瞪著眼睛看著轉過身來的男子,黑白雙色流紋的特製面具映入他們的眼簾,遮住了這人的整張臉孔,他的聲音依然好聽,卻帶著說不出的誘惑在其中。

  「你們願意嗎?」

  幾乎是在他話音剛落時,阿五的二哥就使勁地點頭應下,然後是三哥,不能言語地大哥也點頭表示了自己的決定,阿五的小弟雙手揪著阿生污黑的衣擺,低聲向那人問道:

  「真、真的嗎?」

  帶著黑白流紋面具的人,輕輕點了一下頭,聲音中露著一絲認真,「是真的。」

  「那、那我也願意。」

  聽到阿五的弟弟答話,帶著黑白面具的人,將目光移向唯一沒有應話的阿五身上,問道:「你不願意?」

  阿五猶豫了片刻,被他大哥使勁在腰上掐了一下,方才點頭道:「願意。」

  那人輕嘆一聲,黑亮的眼睛透過面具的孔縫中在他們五人的臉上一掃而過,揮手示意絡腮漢子將他們帶了下去,門被從外面掩蓋上。

  屋中一片安靜,戴著黑白面具的男子重新坐回椅子上,這時,他身旁的紗簾被掀開,一道白色的修長身影走了出來,在他身邊站定,轉身將那扇半掩的窗子打開。

  兩人一站一立沉默了半晌,面具男子方才輕聲道:「還需要多少個?」

  白衣男子一手搭在窗欄上,回頭對他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很快。」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五章 算你倒霉

  遺玉從李泰書房看的兩本書,一本《山精怪志》已經看完,上午那本《書山雜談》只看了四分之一就到了吃午飯的時候,雖李泰並沒說她不能將書帶走,但她還是又將書放了回去。

  《書山雜談》所講是一個卸甲歸田的老翁後半生在山下種田的故事,多少帶些鬼神色彩,但字裡行間頗有些反諷的味道,個中趣味是遺玉少見的,於是吃了午飯她躺在床上,想著未看完的書,就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因心有惦記,她午休後就整理了衣裝上書房去尋人,打算厚著臉皮將那書借來,免得晚上失眠,可到了書房見著李泰,他卻指著一旁候著的阿生對她道:

  「隨他出去一趟。」

  出去做什麼,有何事需要她同阿生一起?不明他的意思,遺玉側頭望著阿生,他也沒多解釋,一手引了她出去,兩人走到院中,阿生才低聲對她道:

  「盧小姐,明日往後,直到國子監開學您都只能在這宅子裡待著,正好眼下我有事出門,順道送您出去逛逛。」

  聽懂阿生的話後,遺玉沒有異議地跟著他出了院子,在僻靜的巷中坐上馬車,而後心裡才有了些許怪異之感,合著李泰的意思,是因為後面七八天都不能出門,眼下給她放風來著。

  不過她並非不識好歹之人,雖然她不喜熱鬧,但在那樣安靜的小樓中一連待上十日,多少會有些不適,李泰讓阿生「捎帶」上她,也算是好意了。

  馬車七拐八拐地駛出坊市,遺玉掀開一些窗簾暗自認著路,不過讓她驚訝的是,憑著她的好記性,這麼一刻鐘下來,還是忘了其中一兩個拐角處的位置,看來那秘宅當真是藏的嚴實。

  到了長安城街上,人才多起來,駕車的阿生透過車簾詢問她,「盧小姐,您準備上哪,我給您送去,咱們約個時間,到點我再去接您。」

  李泰對阿生另有吩咐,自然不能陪著放風的遺玉瞎逛,「把我送到東都會去吧。」

  既然後面幾日都出不了門,她還需買些東西,繡繃針線之類,買來打發時間是不錯的,也免得半月不練生了手。

  馬車在東市的依波坊前停下,遺玉下車後,同阿生約了時間在這裡見面,就準備朝裡走,剛抬腳就被他喊出,遞了隻巴掌大的錢袋過來。

  「給您。」

  遺玉搖頭,「不必,我帶錢了。」她雖事先不知道要出門,可中午換上的衣裳裡,袖袋中還是揣了幾兩碎銀的,賣些小東西絕對是夠的。

  阿生臉色一苦,「盧小姐,這陣子若是還讓您自己花錢,那未免說不過去,您就收著吧,不然我也不好交待。」

  對誰交待自然不用多說,遺玉見他臉上的為難不似作偽,就大方地伸手將錢袋取了過來,反正那袋子看著也小巧,應是不會有多少銀兩。

  阿生見她沒有同自己磨即,呵呵一笑後,又把約好的時間一講,才駕著馬車離開。

  進到依波坊裡,就讓遺玉想起了那次撞上盧家鋪子的事情,本來是給盧氏挑繡線去的,結果卻正好被人從荷囊上看出端倪,讓人家找上門去,說來若不是那一隻小小的荷囊,怕盧中植他們壓根就尋不著他們一家四口。

  避開了盧家鋪子所在的那條街,遺玉跟散步似的一家家店舖逛去,本就是出來散心的,天氣又不錯,手裡有餘錢,見到街邊躲避巡街人的小販,或見到手藝不錯的,好心買上樣物件,當初她同盧氏也是這樣過來的,對這些為了謀生餬口的,便多了一份同情。

  等逛過三條街後,她不得不花三錢銀子買了隻手工還算精細的布袋,好把手上的小玩意兒都塞進去拎在手上,多是些一二錢的東西,她自身帶的那四兩銀子,也不過花去一半。

  遺玉走到西三街的一家絲綢鋪子。透過大敞的店門見到裡面掛著的成衣配件,有幾條披帛樣式不錯,她就走了進去。

  這會兒店裡除了遺玉只有一個女客,正在拿著夥計從裡側案上展開的一條披帛細看,難得掌櫃的竟是個女子,細長的眼帶些精明,見到她進來,客氣一笑,「小姐,這是想要買什麼?」

  遺玉指著她身後架子上斜掛的一條披帛道:「那上面是蘇繡?」淺綠的披帛,邊側是色彩清雅的花紋,看著倒挺趁她身上所穿的綠裙,繡法是不多見的,看其線條的細密和平順,應是蘇繡了。

  女掌櫃伸手取了那披帛下來,遞給遺玉,「正是,小姐想必針線極好。」女紅不少女子都做的,能分得清這個中區別的也不少,顯然她是在刻意誇讚她。

  遺玉接過來,正打算細看,從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就要將這披帛扯去。這披帛是半長型的,遺玉在那隻手還未將其完全抽走前,就一把抓住了尚留在她手中的一端,扭頭去看那隻手的主人。

  「鬆手!」一聲嬌斥,穿金戴銀,模樣算得上漂亮,臉蛋圓潤的小姑娘,眉頭皺起,盯著遺玉的眼神帶著不耐。

  是她!真是巧了,遺玉嘴角勾起,抓著披帛的那隻手愈發勞了,張口清晰地吐出兩個字——「不要。」

  見這小姑娘三次,一次從她手裡奪玉,這次又要從她手裡搶東西,就算不論她身份,遺玉也沒好性去讓她,所謂愛屋及烏,自然也有惡其餘胥,她倒是完全沒有半點血緣關係的自覺性,只要是沾上那家子邊的人,她聽了名字都覺得心煩,更何況是見著真人了。

  房之舞這小模樣倒是過的滋潤,小臉白胖,衣著都是上好的,真不愧是家裡的「獨苗」——罷,就算是她倒霉,誰讓她壞了自己的好心情。

  似是沒料到遺玉這態度,向來嬌縱的小姑娘臉色微微漲紅,另一隻手也加了上去,兩手一齊使勁,非要從遺玉手裡奪了這披帛不可。

  遺玉雖力氣也不大,但比起房之舞這嬌生慣養的小小姐,卻是吃過苦的,身形不動,手腕一纏臂上使力,面色不變地靠在櫃檯邊上,就著一隻手同她拔起河來。

  女掌櫃見了,慌忙勸道:「兩位小姐,莫要搶,莫搶了!」

  遺玉看著似是使出了吃奶力氣拽著那披帛一頭的房小姐,還有她那雙帶著怒火盯向自己的雙眼,突然露齒一笑,手腕一抖就自己手中的那端披帛鬆開。

  「啊!」

  女掌櫃見著那位明顯就是官家小姐的女客一屁股坐在地上,摔了個四仰八叉,慌忙繞出櫃檯上前攙扶。

  「這位小姐您怎麼樣了,可是摔著了?我扶您起來。」

  「不、不要!好痛,嗚嗚……」

  許是跌的痛了,遺玉冷眼看著坐在地上,任女掌櫃勸說也不起身,反倒是兩眼淚汪汪含憤盯著她,又一時說不出話來的房之舞,她彎腰撿起地上的披帛,對女掌櫃問道:

  「這多少錢。」她的同情心是多,但也不是亂用的。

  女掌櫃正愁著怎麼哄地上的小姐,她也經商有些年頭,待人見識都有些,知道房之舞這樣穿著打扮的,明顯非富即貴,在她這店裡出了事,磕著碰著了可是了不得,她家裡人找上門來,那惹了事的客人刻意一走了之,她卻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定是會被遷怒。

  於是抬頭看著就跟沒事兒人一樣的遺玉,女掌櫃多少帶了些怨氣地道:「這位客人,您是來買東西的,還是來鬧事的,那披帛,我不賣了。」

  遺玉柳眉微挑,將那沾了些許地上灰塵的披帛隨手丟在櫃檯上,正好露出上面被撕裂的一道口子,女掌櫃看見她要走,暫時顧不上彎腰哄地上的小姑奶奶,一臂擋住她指著櫃檯上搭著的披帛,冷聲道:「客人先別走,那物件壞了,您將錢先付了吧。」

  其實這女掌櫃不只是打算讓遺玉付錢,而是打算等賴在地上的房之舞家人找來,這樣的小姐出門上街鐵定是不會一個人的,許是走散了,許是自己跑失了,她先把遺玉攔下來,等下人家裡人找上,她也能推脫責任。

  遺玉並不知道她的小心思,扭頭看了一眼那撕裂了一扎長度的小口子,雖覺得錯有一半在房之舞,但見到那小姑娘吃癟,好心情地她也就沒計較,對女掌櫃道:

  「多少錢?」

  女掌櫃看準了遺玉身上穿戴尋常,手上又拎個街邊小攤買的便宜布袋,細長的眼睛眨都不眨道:「二十兩。」

  遺玉臉色不變地回身去拿過櫃檯上的披帛,仔細看了,扭頭遞到女掌櫃面前,「二十兩麼?你這絲可不是五兩銀子一卷的雲絲,線也不是一兩銀子一板的南方繡線,你與我說說,怎地它就值二十兩了。」

  遺玉是什麼眼神,盧氏酷愛搗鼓這針線上的東西,如今他們家中閒錢又多,每長安城有了新的樣式,就算不買,盧氏也是知道清楚的,連帶遺玉也跟著詳知行情,這披帛估價也就二兩出頭,賣價頂多翻個三倍,二十兩?買她四五條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12:48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六章 家長找來了

  其實遺玉猜的半點沒錯。這條披帛,成本也就不過二兩銀子,賣價是五兩,女掌櫃故意要得貴些,就是看遺玉拿不出錢來,想著拖她一拖,現下聽到她嘴裡的話,卻知道是遇見了行家,臉色瞬間變得難看,但還是強詞奪理地說:

  「這絲和線不是最好的,但這手工卻是江南一品的繡娘親手做的,你沒見我掛在貨架最上頭,就是因為這東西價貴!眼下它是被你弄壞了,你若是賠不出錢來,我只好去叫巡街人來給評評理了。」

  聽了她的話,並不清楚女掌櫃拖延時間目的的遺玉,心中很是納悶,若是在別的地方,她會認為這掌櫃的是想要訛錢,可這裡是長安城最繁華的東都會,能開店做生意的都不是傻子。拿件四五兩銀子的東西,坑她是二十兩,一旦查清楚,對這女掌櫃可是半點好處都沒。

  「嗚嗚……痛!都怪你!」

  終於忍住了哭聲的房之舞,顧不上擦乾眼淚,一手撐在地上,一手指著遺玉的臉,「你、你敢對我這般無禮,你知道我是誰嗎?」

  遺玉把目光從女掌櫃難看的臉色上,下調到房之舞掛著兩道淚痕的臉上,見她氣色不似摔出什麼毛病,心道:可不就是知道你是誰,才給你個教訓的。

  並沒有理會她,遺玉繼續同女掌櫃道:「那你去叫巡街的來吧。」二十兩她手上是沒有,不過加上阿生之前給她的錢袋子,五六兩應該還是有的,她又不是冤大頭,等下巡街的來了,把事情說清楚,頂多她賠個原價。

  女掌櫃一愣,本來她還以為遺玉會被巡街的名頭嚇到,同自己講些道理的,卻沒想她這麼乾脆,竟是直接讓她去喊巡街的來。

  房之舞見到遺玉一副漠視自己的樣子,原本指著她的小手,使勁扯了一下旁邊的女掌櫃,「你去把巡街的叫來!等下我爹娘來了,要她好看!」

  從沒受過這種氣的房小姐剛才有些無措的反應也是因為氣過頭,這會兒緩過神來,當然不可能就這麼輕易地放過遺玉,她是同家人一起出門的,爹娘在書齋挑選物件,她覺得無趣才打了招呼自己跑到別處閒逛,等下自然有人尋來。

  遺玉心頭一跳,沒錯過她話裡的字眼,想到等下可能會見到的人,她不由皺起了眉頭,倒不是擔心和害怕什麼的,就怕自己因為這事不爽地吃不下晚飯。

  女掌櫃聽了房之舞的話,猶豫了一下,看了一眼站在邊上正津津有味看著熱鬧沒有離意的女客,對空閒下來的夥計道:「去喊巡街的來。」

  夥計聽話地小跑了出去,房之舞吸著鼻子,瞪著遺玉,「有本事你就不要走!」

  女掌櫃似是在迎合她的話一般,站起身來往邊上堵了,這店過道本就不算大,兩人一座一立、一左一右,愣是將出店門的路給堵了個嚴實。

  遺玉見她們這架勢,心中的煩悶之感反而少了許多,暗自冷哼一聲,就走到一邊靠牆的椅子上坐下,等就等,還能吃了她不成。

  桌上放有待客的茶杯和茶壺,遺玉倒了一杯並沒有飲,而是拿在手裡把玩,看也不看堵在門口的兩人,這副氣定神閒的模樣落在房之舞眼裡,頓時讓她咬緊了牙。

  那個看熱鬧的女客也是個稀罕的人,見了這麻煩也不躲不避的,在遺玉身邊的椅子上坐下,笑著對她道:「小姑娘,你倒是沉得住氣。」

  見這年過四十的婦人態度和藹,遺玉回她一個笑容,沉得住氣的原因,佔了半邊理字是一方面:那壞掉的披帛,她按原價賠錢就是,另一方面:房之舞跌在地上雖是她有意為之,但若是不來同自己爭搶又怎會跌倒,既然敢這麼欺負這房小姐,她心裡自然是有底的,任她什麼爹娘叔伯的過來,她也無懼。

  麗娘今日很是高興,難得能將自家老爺從書房請出來一同逛街,便只帶了一個下人陪同他們一家三口,到了東都會專門去一家店舖看字畫。她早同那掌櫃的打好了招呼,準備些好的物件出來,果然到了地方沒讓他掃興。

  一連選了四樣物件,房玄齡發現女兒不見了蹤影,對著麗娘問道:「小舞呢?」

  麗娘臉上帶了些寵溺的笑容,「那孩子嫌悶,跑對面一家店舖看去了,老爺可是選好了,咱們去尋她。」

  房玄齡應聲後,讓跟在後面的下人捧上盒子,將銀錢付完,同麗娘一起朝著她指的一家店舖走去。

  將到門口時候,見著背對他們坐在地上的人影,看著那衣裳顏色和身形,夫妻二人皆是一愣,最先反應過來的房玄齡皺起眉頭,剛要張口,就被回過神來的麗娘出聲打斷:

  「小舞!」

  麗娘一聲叫喊,店裡的幾人同時扭頭去看,賴在地上的房之舞見到她爹娘,臉色一喜後,就換上了一副受盡委屈的表情,衝著來人用帶著鼻音的聲音喊道:

  「爹、娘。」

  麗娘快步走了過去,伸手想要去拉她,著急地問道:「小舞,你可是摔著了,哪裡痛跟娘說,是站不起來了還是怎麼?」

  房之舞其實摔的並不重,她本來就不是瘦人,屁股上的肉也不少,只是從沒這般疼過,一開始才會哭,後來生怕遺玉走人,才同女掌櫃一起賴在門口堵路。這會兒早沒了先前的痛感,被麗娘一拉就順勢站起身,撲在她懷中嗚嗚哭起來。

  房玄齡被她們擋著視線,見房之舞一哭,嘆了口氣,腳步一轉,伸手落在她頭上,輕聲問道:「小舞,先莫哭,同爹說是怎麼回事?」

  說完他才扭頭去看這鋪子裡的情況,先是見者站在一邊有些侷促的女掌櫃,而後是一個側對他坐著的婦人,最後——

  遺玉捏著手裡的茶杯,從那對夫婦走到門前,臉上的神色就收斂了起來,淡淡地望著他們一家三口「相親相愛」的情景,房之舞一改先前囂張跋扈,變成受盡委屈的模樣,那個衣著華貴的婦人因擔憂而露出細紋的眼角,那個有些清瘦容貌端正的中年男子在房之舞頭上安撫的大手。

  果然,就知道見了他們,她晚上會吃不下飯。

  那婦人是遺玉上次在沁寶齋見到過的,是盧氏回憶故事中的麗娘無疑,若是她仍不知內情,壓根看不出這個表面溫柔儀態柔美的婦人,曾經以著妾侍的身份,依靠夫君寵愛,將正室嫡妻穩壓一頭,還有可能是設計陷害正室嫡子落荒而逃的元兇。

  那清瘦的男子應該就是這個世上的房玄齡了,是她這身子的親爹,是負了盧氏的男人,是害的盧智心結難解的陰影,是導致懷著身孕帶著兩個兒子遠走他鄉的罪魁禍首!

  儘管遺玉早就有了心裡準備,但真正見到他們,面上沒有表情,心中的怒氣兒卻是忍不住上冒,娘親和哥哥們,是她這世界上最重要的人,曾經就是這兩人害了他們,她怎麼也沒辦法心平氣和下去。

  怒意高漲,正籌算著等下如何給他們這相親相愛一家人一個教訓,好先出口惡氣的遺玉,在注意到房玄齡望向自己帶著探究卻沒有驚訝的眼神,知道他並沒有看出自己同外婆相似的眉眼。

  畢竟年輕的盧老夫人本就沒幾個人見過,就連盧氏親姐姐也是因為看多了盧老夫人年輕時候的畫像,才分辨出遺玉同她的相似之處。

  麗娘眼神也在屋中一掃,而後擦拭著房之舞哭花的臉,柔聲道:「小舞別怕,同爹娘說這是怎麼了,有你爹在,不會讓你受了委屈。」

  房之舞這才止住眼淚,扭頭一指正望著他們的遺玉,語帶怒氣道:「就是她,同我搶東西,然後還把我推到!摔得我好痛,爹娘,你們可不能輕饒了她。」

  遺玉看著她睜眼說瞎話,也不打斷,看了一眼微微皺眉思索的房大人,又迎上麗娘皺眉望來帶著厲色的表情,讓她有些驚訝的是,這婦人竟然只是瞪了她一眼,就扭頭對房之舞低聲道:

  「小舞,同人搶東西本就是不對的,娘是如何教的你,就算不是你的起的頭,也不能同他人一樣,做那沒規矩不講理的事情。」

  房之舞被她念叨只是咬著唇不說話,麗娘又對一旁一語不發的房玄齡道:「老爺,孩子也是摔疼了才不依,您別怪她剛才的氣話。」

  聽了她的話,遺玉哼笑一聲,將手中晃了半天滴水未露的茶杯又放在桌上,這麗娘看似在教女,做出一副賢良之態,話裡卻都是在說她不是,既淡化了剛才房之舞話中的刁蠻,又給足了男人面子,果然是個精明又討男人喜歡的,難怪當年盧氏會栽在她手裡,論起心眼,兩人的確不是一個級別的。

  果然房玄齡的神色軟化下來,卻也沒對遺玉橫眉冷對,而是問向一旁站著的女掌櫃,「掌櫃的,你來說說這是怎麼一回事。」

  遺玉見他並沒有聽信房之舞的一面之詞,也就靜靜地沒有替自己辯解,就是不知這房玄齡是知道自家閨女的德性,還是做做表面功夫。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七章 替你丟人

  房玄齡的話剛問出口,四五個巡街人就被店裡的夥計喊來,他們到了店門口,見著眼前陣勢,一人便張口問道:

  「是誰弄壞了人家東西還不想賠錢,這不鬧事麼!想挨板子了不是?」

  女掌櫃同這幾個巡街人也有些交情,見他們來,忙用眼神衝他們比了比房玄齡,那幾個巡街人也是有眼色的,見到氣度不凡的房大人,瞄到他腰帶上特殊的繡紋,剛才問話那人便收了臉上凶色,略帶敬色地問候道:

  「大人。」

  房玄齡點點頭,「你們先候著吧,等我把事情問清楚。」

  於是那原本氣勢洶洶的巡街人都規規矩矩地朝邊上走了走站好,沒再多問,雖他們不知道房玄齡的身份,但見著那腰帶上宮繡的花紋,就知道他必是官員,有官老爺在,他們只需聽候吩咐便是。

  那女掌櫃被房玄齡問到,原先還有些為難,但見了這情形,看了一眼坐在椅上面上帶著奇怪笑容看著她的遺玉,又看了一眼趴在麗娘懷裡偷偷瞪她的房之舞,細長眼睜大了一些,道:

  「這位老爺,令嬡同那位小姐都看上了小店的一塊披帛,喏,就是地上的那條,後來兩人就起了爭執,就像令嬡所講的那個樣子。」

  房之舞臉上閃過得意之色,遺玉早料到那女掌櫃是個怕事的,怎麼也不會幫著自己說話,臉上就沒露出什麼受屈的表情,落在房玄齡和麗娘的眼裡,卻好似她真的如房之舞所說的那樣做了。

  房之舞是房家的獨苗,房玄齡對這唯一的女兒不說是溺愛,卻也是呵護備至的,平日有了錯只是訓斥一二,從小到大別說挨打,連個凶話都是甚少聽得,眼下明顯是被人欺負了,看樣子是沒傷著,房大人雖對女掌櫃的話有懷疑,但還是做出了一個父親該有的反應:

  「這位姑娘,若你真是做了那無禮之事,就同我女兒道個歉吧。」

  這話帶些息事寧人之味,在場幾人聽了臉色卻各有不同。麗娘是不可能駁了他的話的,只能暗自記住了遺玉的長相,對一旁的捧著錦盒的下人使了個眼色,後對遺玉板著臉道:

  「小姑娘,這事本就是你不對,就算再喜歡那東西,也不應該行那蠻橫之舉,我女兒本就身子骨弱,好在沒被你傷到。我家老爺仁厚,你就道個歉,這事就算了。」

  聽了她爹娘的話,房之舞心有不甘,待要說話卻被她娘在腰上輕輕捏了一下,便恨恨地瞪了遺玉一眼,暗道下次再見絕對要她好看,女掌櫃則是暗自鬆了口氣。

  一聲嗤笑響起,自始至終一語不發的遺玉,總算是有了些反應,她仍是坐在椅子上,一手托腮,望著那一家三口。在他們疑惑的眼神中,笑著說道:

  「剛才我就好奇,是什麼樣的父母能養出這麼個刁蠻任性又無禮無德的孩子,現下見了這位自說自話的夫人,還有這位仗勢欺人的老爺,嘖嘖,那句話怎麼說來著,龍生龍,鳳生鳳——這老鼠的孩子呀,會打洞!」

  聽到她暗罵房家三口是老鼠,同遺玉坐一樣坐在椅上,一直背對門口的婦人,將遺玉臉上生動的表情看了個清楚,忍不住掩唇輕笑起來。

  房玄齡又重新皺起眉頭,根本沒想到遺玉會是這樣「有恃無恐」的態度,可他畢竟是朝中忠臣,眼下與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打嘴官司,的確有失身份。

  在他沉默的當口,麗娘很快就心領神會,對他點點頭,示意這事情交給自己,而後一手拍了拍懷裡氣的發抖的房之舞,寒著臉對著遺玉訓斥道:「小小年紀,說話恁的無禮,你爹娘就沒教過你如何為人嗎!」

  遺玉臉上笑容盡收,靠在椅背上,冷聲打斷了她的話,「這位大娘,還真給你說對了一半。我那倒霉的爹爹死的太早,我壓根就見過他,他自然是沒辦法教我如何睜著眼睛說瞎話,教我如何表裡不一,教我如何蠻橫無理。」

  麗娘臉色一僵,道:「你爹九泉之下若是有知,怕是死也不能瞑目。」

  她話一出口遺玉直接被逗笑了,這麗娘尚不知道,她已經把自家老頭子都給咒了進去,於是遺玉「哈哈」一笑,拍拍手掌,應道:「稱您吉言。」

  麗娘被她連番不禮不孝,甚至有些大逆不道的話,說的瞪大了一對描的精緻卻難掩細紋的眼睛,操持堂堂中書令內宅十幾年,房玄齡僅有的兩房妾侍都被她穩穩地壓著,見她生不出兒子就開始橫眉冷對的房老夫人也已經年邁,尤其是才晉了平妻之位,正是身正名順的時候,哪裡聽得這些個明顯挑釁的話。

  她出身雖是侍女,服侍的卻都是些貴人,心眼不少,大道理也會講,眼下想要說句酸話,但又礙著房玄齡在。

  於是半晌後,麗娘只能勉強維持風度,從牙縫裡繃出一句話,「牙尖嘴利。」

  遺玉見她臉上快要支撐不住的端莊,反而心平氣和了一些,挑眉應道:「多謝誇獎。」

  「撲哧」一聲,坐在遺玉對面的婦人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從低笑變成大笑,最後竟是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轉過身去面對著房家三口,在房玄齡有些驚訝的眼神中,邊笑邊搖頭道:

  「真是沒想到,回長安城的第二天,就遇上如此趣事,房喬啊房喬,本宮發現,只要遇上你,還就真是完不了的趣事兒。」

  見著這突然冒頭的婦人,遺玉眼皮微跳,麗娘一頭霧水,房玄齡卻是在驚訝之後,很快做出了反應,就見他稍微向前走了一步,略帶恭敬地躬身,喚道:

  「參見三公主。」

  三公主?遺玉在心裡快速地尋找著信息,沒等她將那婦人的身份確認下來,麗娘就已經拉著房之舞沖那神秘婦人躬身一拜。

  「參見三公主。」

  這下那幾個巡街人同女掌櫃都跪了下來,一齊拜倒,這位看起來年過四十的三公主帶笑的臉龐漸漸收起,瞥了一眼眼前眾人,也不叫他們起身,而是彎腰撿起地上那壞掉的披帛,走到房之舞跟前。

  「小姑娘,說謊話可是不好的,本宮像你這麼大時候,可沒的這麼刁蠻。」

  三公主話音一落,眾人臉色皆變,跪在地上的女掌櫃身子俯的更低,房之舞緊緊咬住了嘴唇,房玄齡則是保持著躬身的姿勢,臉色緊繃。

  麗娘低聲道:「小女賤軀,怎敢同公主相比。」

  三公主哼笑一聲,將那披帛丟在女掌櫃身上,扭頭又坐回椅子上,遺玉正在偷偷打量這婦人平凡的面容,忽見她坐下後,容色乍收,威嚴頓放,竟是露出一股讓人不自覺臣服的氣息,帶著隱隱的戾氣,遺玉心中一凌,雖沒出聲,卻也躬身下來。

  「說的不錯,一個賤妾所出,怎能同本宮相提並論,是本宮糊塗了。」

  就在這三公主淡淡地說話之時,遺玉在心中已經將這神秘的婦人對號入座了:大唐能被房玄齡都恭恭敬敬地尊稱一聲三公主的,只有高祖李淵之女,當今聖上的三妹,平陽公主一人!

  開國皇帝李淵能夠擊敗群雄,統一天下,靠的不只是一群忠臣良將,還有一干傑出兒女,其中最甚者除能謀賢的李世民和伐武的李建成之外,當屬巾幗不讓鬚眉的平陽公主。

  李淵起兵之後,平陽公主就在旁出謀劃策,武能領兵征戰,文可收攬民心,隋末民不聊生之際,這位公主更是幾次變賣產業,賑濟災民,據說就連高祖都曾說過,平陽公主若是生了男兒身,必當以東宮待之,雖是戲言,足以見其非凡。

  許是上天也看不過世上出了這樣一個完美的女子,於是給了她不完美的婚姻,平陽公主在李淵的一旨聖意下嫁給了武將柴紹,夫妻二人十幾年未能育的一個孩子,倒是柴駙馬的妾侍廣開枝葉,與他生了些子女出來,都掛在平陽公主名下。

  這位公主不知為何,在安王亂黨初露謀反之意後,就獨自遷居到了洛陽,同駙馬柴紹形同陌路,漸漸淡出朝臣視線,但其聲威所至,在百姓同朝中一些老臣的心中卻是無法消散的。

  就在遺玉腦中飛快掠過平陽公主信息之時,麗娘卻因為三公主毫不掩飾的一句話,而白了臉色,房之舞更是忍不住抬頭回嘴道:

  「我娘才不是賤妾,我娘已經晉過平妻了。」

  「小舞!」

  房玄齡厲聲一喝,而後對著斜眼看他的平陽公主,低聲道:「三公主贖罪,小女年幼無知才會冒犯公主。」

  平陽公主的目光從他身上轉移到了房之舞的身上,雙眼冷光乍放,不怒自威,一個眼神就將房小姐又白又紅的小臉上,驚得去了那紅色。

  「房喬,你可真是好樣兒的,」平陽公主先是一讚,而後語氣陡然譏諷起來,「一個賤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宮都替你丟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1:05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八章 平陽之舉

  「一個賤妾都能扶成平妻,本宮都替你丟人!」

  若是換了別的公主這般態度,遺玉會覺得她囂張刁蠻,但換了三公主平陽,卻讓她生不出半點反面情緒,這個女子當得這份傲氣,當得這份肆意!

  遺玉在知道這神秘的婦人就是三公主平陽之後,心中是又驚又喜的,這朝代傑出的女子甚多,能入她眼的卻是沒有幾個,平陽公主算是個中最甚,這個只在書裡見過和傳聞裡聽過的巾幗女傑現下就在她的眼前,怎叫她不驚喜。

  在平陽公主的這一句話出口後,躬身垂頭的她甚至忍不住握緊了拳頭,既是不解她這番舉動,又是有些說不出的爽快,對她的好感再次上升,能夠這般對著李世民的寵臣字字不留情面,句句扎向心口的人,能有幾個!

  平陽譏諷的話一出口,身上的氣勢就沒有再收斂,站在她身邊不遠的遺玉沒有被波及,卻直直衝著房家所站的門口去了,仍在躬身保持著拜見姿勢的麗娘身形微微晃動,房之舞感覺到她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卻因為剛才平陽的那厲色的一眼,不敢再言語。

  這會兒是半下午,街上來往行人也不算多,但遠遠見著這間絲綢鋪子外面跪著一群巡街人,那些個看熱鬧的雖不敢圍上來,卻也站遠了,探著脖子朝裡邊看。

  遺玉微微垂頭,冷眼側目著那話並不多的房大人,等著看他如何處理這事情,這下老婆和孩子都被罵了,他若真疼惜那母女,怎會受得了這侮辱,說起來平陽也就是在勢上壓了他一頭,放在行動上需還真不能把他怎麼樣了。

  他忍不下去也好,惹毛了平陽,再得一頓臭罵,忍得下去更好,那對母女心中難免不會因此事起了疙瘩,一個不能保護自己的丈夫和父親,能不讓人心寒麼。

  一聲輕嘆傳來,房玄齡雙手一揖,對平陽道:「小女頑劣,還請公主息怒。」

  避重就輕!遺玉心道:這是忍下去了,可也恁圓滑。幫女兒求了情,卻避過平陽公主所指賤妾之事。

  他這般忍讓,卻沒能換來平陽的歇戰,她雙手叉袖,身子有些散散地往椅背一靠,語氣淡淡的聽不出喜怒,「本宮可沒有生氣,該氣的是這位小姑娘,好好的來買東西,卻遇上這麼件糟踐人心的事情,就讓你女兒給她道個歉吧,若是得她原諒,這事就算了。」

  好麼,竟是生生把剛才房玄齡同麗娘的話又還了回去!遺玉穿著樸素,雖氣質靈動,卻不入這唐朝華美衣著為上的人眼,在人看來,頂多就是個小家碧玉,讓房之舞一個三品大員的嫡女去同一個看起來像是平民的小姑娘道歉,還要得她原諒,這無異於一巴掌拍在臉上,沒有響,卻生疼!

  遺玉愕然,她並不是遲鈍之人,從平陽這幾句話中,聽出了些意思來,一是她同房玄齡不對盤,這是肯定的,二是她對侍妾之類很是厭惡,從對麗娘和房之舞的態度上可見,三是她在幫著自己,舉動中明顯有偏向她之意,就是這最後一點讓她有些摸不著頭腦,最後只能歸結在兩人的同樣看不入眼房家三口這一事上。

  聽了平陽的要求,麗娘仍是躬著身子,先是攥緊了房之舞的手腕,她是沉得住氣的,但多年人上人的生活讓她幾乎忘了為奴為婢的日子,在面對平陽的強勢,還有房玄齡的退避,終於讓她又找回了些許的冷靜,於是她的手慢慢的放鬆,最後移到了房之舞的背上,輕輕將她朝前一推,低聲道:

  「小舞,去給那位小姐道歉。」

  「娘!」房之舞被她推著朝前挪了半才聽懂她話裡的意思,扭頭不敢置信地望著向來對她最為疼寵的母親,一手指著不遠處的遺玉,「您讓我給這賤民道歉?」

  遺玉見著她這副彷彿被逼上吊一般的模樣,更瞭解了這孩子是有多嬌慣。做錯了事情,連道歉都做不到,都不願意做,都覺得是受了侮辱——那她呢,原本只想要平平安安的生活,卻屢次被那些公主小姐欺辱,在盧氏看不到的時候,低頭、躬身、屈膝了多少次!

  她知道自己這樣的情緒有些幼稚,心理明明是個成人,卻還是忍不住有些心酸,為自己、為盧氏、為兩個哥哥。

  在那些官太太們塗脂抹粉的時候,盧氏在田間頂著烈日看管一家四口賴以生存的薄田,在那些公子小姐們騎馬遊玩的時候,盧智捧著家裡省吃儉用買來的書趁著放牛的時候翻閱,盧俊每天要跑上十里路去學拳,身上的青紫總是少不了,她則是陪著盧氏一針一線地繡著花樣,算著交貨時候能多賣上幾個銅錢……

  她有時是很感性的一個人,想到往事,想到那寒苦的日子一家人團結在一起,心中既是酸澀,又有了動力,再難的日子都可以苦中作樂,只要他們一家人的心是齊的。

  眨了眨眼睛,讓不小心蓄出的淚水,直接從眼眶滴落在地面上,再側目去看那陌生的一家人時,眼中剛才有些外露的情緒,已經完全收斂了起來。

  房之舞指著遺玉說出了那句話後,麗娘的臉色便是一沉,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平陽公主,而後用著帶了些鼻音的語調哄她道:

  「小舞乖,去給那姑娘道個歉,別讓你爹為難。」

  聽了她的話,房玄齡微微直起身子,目露掙扎之色,而後看著僵持不下的母女倆,抬腿上前兩步,對著平陽道:

  「三公主,是臣教女不嚴,若是道歉也該臣來。」

  麗娘同房之舞見了他這番舉動,齊齊張嘴喚道:

  「爹!」

  「老爺!」

  這副仿若是要承擔殺頭之罪的模樣,讓眼睛尚且有些濕潤的遺玉差點被氣樂了,這是多大點的事兒啊,不就是說句對不起,能讓這一家老小的,像是生離死別的一樣!

  不悉官場的遺玉並不知道,今日這動靜,東都會的探子可不少,外面看熱鬧的就埋著寫有心人,她是沒人知道姓甚名誰,可如雷貫耳的三公主,和赫赫有名的房大人,卻都是名人中的名人,今日的事情一傳出去,房玄齡難免要做一陣子笑柄:教女不嚴,冒犯了初回長安的平陽公主,向一個「平民」賠禮道歉——這人可真是丟不起。

  遺玉不知道這個中道道,平陽卻清楚的很,她本就是故意挖了坑讓房玄齡跳,還是個不跳不行的坑,眼下見他跳了進來,也不客氣,扭頭對著仍躬身而立的遺玉道:

  「小姑娘,過來坐。」

  遺玉沒有遲疑地一禮,「謝過三公主。」而後挺直了腰從房玄齡跟前走到平陽身邊的椅子上坐下,同她只有一案之隔。

  見她大大方方地坐了,平陽平凡的面容上依舊帶著威嚴,眼中閃過一抹欣賞,一指房玄齡後,問她道:「小姑娘,你可知道這位大人是何人?」

  同這位傳奇中的女性說話,遺玉沒有露出半點怯意,「小女知道,從您剛才的稱呼,和這位大人家眷的言行可見,這位大人定是當朝中書令房大人了。」

  平陽的語氣並不顯親近,甚至讓人產生她在擺架子的錯覺,「認得就好,原本你們這點小爭執並不算什麼大事,可本宮最看不過屈賴之事,她若實話實說,你們就是各有過錯,可她偏生要冤枉你,一大家子欺負你一個小姑娘,那本宮就不得不管上回閒事了,眼下這房大人要代他女兒向你賠禮,你可敢當得!」

  這是在問遺玉敢不敢讓當朝大員、天子近臣向自己道歉。

  聽了高陽的話,麗娘臉上露出些許喜色,連帶房之舞也因為少了平陽視線的壓制在臉上掛了些許不屑,母女倆看著遺玉,心中都猜她不敢,又暗道平陽這是想給房玄齡一個台階下。

  的確,若是換了膽子小的來,面對房玄齡這麼一號人物,別說是讓他給道歉了,可能自己就先給嚇趴著了。

  遺玉見平陽態度冷漠,並未覺得不愉,沒有多想就應道:「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小女當的。」

  完全沒有料到她會這麼平淡地就接下話的麗娘和房之舞剛剛放鬆的臉色又繃了回來,房之舞怒聲道:「你、你敢!」

  這個時候不得不說,普及當朝人物知識是多麼重要的一件事,完全不曉得三公主名號代表著什麼意義的房之舞,三番兩次的大呼小叫,已經踩過了平陽忍耐的極限。

  只見平陽神色不變的從桌案上拿起剛才遺玉把玩了半天的茶杯,手臂一揚,杯中冷掉的茶水準確地潑在了房之舞的臉上,連帶她身後的麗娘也遭了殃,那一杯水並不多,卻恰好地花了兩人的妝容。

  房之舞的額髮濕透,烏髮雲鬢的麗娘眼角沾著兩片腥綠的茶葉,原本畫的精緻的眉毛,隨著水珠的滾落,可笑的少了半邊。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五九章 公主明鑑

  被這突如其來的一潑,房之舞頓時有些清醒,雖對遺玉有氣,但總算記起這裡還有個連她爹都要卑躬屈膝的皇家公主,只能忍下怒氣,在麗娘一句輕聲的「不要動」入耳後,也不敢去擦拭不斷從額發上落下的茶水,只能死死地盯著遺玉。

  平陽公主將持杯的收慢慢收回在膝蓋上,輕輕摩擦著杯身,看著已經氣的渾身發抖的房之舞同緊抿了嘴唇的麗娘,張口道:

  「沒規矩的東西,本宮允你開口了麼,」她側頭看向皺眉望著那對狼狽母女的房玄齡,緩聲問道:「房喬,你這女兒是掛在這個妾名下的?」

  房玄齡收回視線,答道:「麗娘已是臣的妻室,小舞的確是在她名下。」

  遺玉冷眼看著在他說出「妻室」二字後,不敢伸手打理自己的麗娘臉上露出一絲難掩的喜色,看來這男人還真是對她有幾分情在,不然如何能在平陽明擺著對麗娘母女不喜的情況下,還如此特意強調這點。

  平陽聽了他的話,臉色似乎鬆散一些。而後冷哼一聲,說:「你要抬妾是你自家的事,本宮管不著,你先同這小姑娘道歉吧,等下本宮再說你的事。」

  房玄齡應了一聲,在麗娘同房之舞緊張的神色中,走到遺玉跟前,雙手一揖,沉聲道:「這位姑娘,小女多有得罪,是我管教不嚴,在此向你賠罪了,還望海涵。」

  遺玉靜靜地看著眼前離她不到兩步的清瘦中年人,聽著他道歉的話語,心中五味陳雜,按說讓這負心人這般低聲下氣地同她道歉,她應該覺得解氣才對,可眼下她除了一些爽快之外,更多的卻是替盧氏和兩個哥哥不值。

  在盧氏被人欺壓的時候,得到的是他的冷落,在盧智需要人保護的時候,得到的是他的利劍相向,可對麗娘和房之舞,他卻這般回護,憑什麼她的娘親和哥哥就可以任人欺凌,憑什麼那個女人生的孩子就偏偏受不得半點委屈,連句道歉他都要代過!

  看著這已經成了別人的良人慈父的男子,遺玉稚氣的臉上掛著同年齡不符的冷漠,從椅子上站起身來,對上他平靜卻帶了絲探究的眼神,應道:

  「耳聞不如眼見,房大人的傳聞小女也聽過不少,世人都將你同杜大人齊名,一稱謀一稱斷,小女原本當你是明智之人,卻連是非青白都分不清楚,令嬡的家教真是讓小女都為之不齒,說句不怕得罪的話——將你同杜大人相提並論,平白辱了他的名頭。」

  譏諷!先將他的雅號擺出來,又舉了做比較的人,再毫不掩飾的譏諷!從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嘴裡說出這番話,被外面看熱鬧的探子聽得,再傳了出去,就不只是人茶餘飯後的笑柄,而是事關聲譽的大事!

  這朝中有兩類官員是專門針對人聲譽言行處事的,一類是諫官——只負責對皇室言行進行糾正,而另一類,監察御史,雖品級低,權限卻最廣,這群人的一項職責就是對文武百官舉止言行的肅整,有舉報和彈劾的權利。

  雖然御史們大多不會沒事找事去揪著官吏們的錯處強批猛抨,但卻不妨礙一些政敵利用御史的這種權利去給對方添麻煩,或是一些為了給自身增加聲望而故意找茬的御史,這些御史或是有後台,或是孑然一身不怕報復,總而言之,的確是讓朝中官員有些犯怵的一群人。

  有時候這樣的事情一旦鬧大,更嚴重的是會被史官記錄下來,白紙黑字記在歷史上,日後不知被多少人拿來說事,在聲譽和臉面被看得僅此於性命的時代,這種被人戳脊樑骨的感覺,就算是皇帝也會忌憚。

  其實在剛才房玄齡道歉之後,遺玉或是直接接受,或是乾脆拒不接受,那都只是個笑柄,並不會對其造成實質性的傷害,可她那番義正嚴詞又滿帶譏諷的話,已經上升到了批判的高度,絕對會被有心人大加利用,通過御史之手,拿來折損房玄齡的聲譽。

  這層道理遺玉並不大懂,正是歪打正著碰到了點子上,不過就算她知道今日的這了了幾句會給房玄齡帶來麻煩,怕也會毫不猶豫地說出剛才那番話來。

  「哈哈!」城陽看著極力掩飾面上的意外和苦惱的房玄齡,大笑兩聲。輕輕拍了一下扶手,對他道:「你今日怕是沒有算好黃曆就出門,罷,本宮也樂了兩回,就饒那賤妾之女的不敬之罪了。」

  麗娘和房之舞被遺玉幾次驚人的話語已經整的有些麻木,房之舞是沒聽出遺玉剛才那番話可能帶來的後果,但麗娘卻是知道的。

  她腦子是機靈,人也不笨,不然也不會一步步爬到現在的位置,當下心念一轉,主意頓生!也顧不上冒犯平陽,上前一步,對著三公主恭敬卻含憤地道:

  「公主,不論我家老爺是否對錯,此女以一賤民身份,怎有權力隨口污衊官吏,公主千金之軀,身在皇室,自是不能容忍這等以下犯上的賤民胡言亂語,請公主明鑑!」

  「嗯?」平陽霎時收斂了笑容,半眯起眼睛,輕放出一個鼻音。

  房玄齡神色複雜地看了一眼麗娘,猶豫了片刻後,旁移兩步站在她身側對著平陽也是一拜,「公主明鑑!」

  情勢瞬間逆轉!麗娘準確地抓住了眼下唯一可扭轉局勢的一點——身份問題!在這個等級制度森嚴的社會,以下犯上是最不可取的,作為士族官吏的房玄齡被一個小姑娘指責,是把柄,別人會誇這小姑娘膽識過人,但若這小姑娘是個平民——那結果可就大不相同了,不但義正嚴詞變成了毫不被人認可的污衊,這犯上之人,還會受到嚴重的責罰!

  垂頭躬身的麗娘臉上已經忍不住露出了一絲笑容,她膽敢用一句公主明鑑請對她不喜的平陽做主,仗的就是平陽不會明目張膽地去破壞這等級制度,何況還是為了一個初次相識之人,不得不說,她能在平陽的威壓下想出這麼一點漏洞,已經算是不容易了。

  平陽在眾人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拎著一隻不知放了什麼東西的便宜布袋,一身樸素卻毫無懼色的遺玉身上,眼中閃過一絲不解。

  「小姑娘,你可知道以下犯上是要受什麼懲罰的?」

  遺玉清晰地答道:「平民對官員語出不敬,言語冒犯,一經查實,視其情節,杖責二十至三十,收監三到五日。」

  這懲罰對姑娘家來說是極重的了,麗娘同剛剛反應過來的房之舞都忍不住抬頭去看遺玉表情,見她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中冷笑,全當她天真的是以為能仗著平陽躲過去。

  平陽眼中不解更濃,「你不怕?」

  「不怕。」遺玉對她搖搖頭,而後側目去看同樣盯著她的房家三口,揚唇一笑,嬌俏的眼角麗色頓生,晶亮的眼中泛出淡淡歡愉的光彩,對著他們道:

  「誰說我是平民的,房大人、房大娘,小女不才,雖年僅十二,眼下卻正在國子監唸書,房大娘你可有封號在身,不然憑著剛才你辱我賤民那句話——」

  看著彷彿被念了定身咒的房家三口,遺玉不掩笑意地回頭對著面帶驚訝的平陽一禮,「小女實屈,公主明鑑。」

  又是一句「公主明鑑」!卻如一把利刃割斷了麗娘腦中的一根弦,房之舞更是忍不住出聲喊道:

  「你騙人!」

  遺玉理也不理她,從袖袋裡取出自己親繡且恰好隨身攜帶的一隻精緻荷囊,將繩帶拉開,伸入兩指從中夾出一樣兩指寬窄兩寸餘長、掛著紅繩的小木牌來恭敬捧給平陽看。

  這紅木牌子放在她手心,不大的一點,上面刻著些文字,造型並不起眼,卻讓在場見著的幾人都忍不住愣住。

  國子監專造的學生牌子,平陽認得、房玄齡認得、麗娘認得,就連房之舞也從別人那裡見得過!

  一時間,眾人心中升起一股奇異的複雜之感,在她拿出那牌子之前,就連平陽都有些懷疑,這看起來衣著打扮皆不似千金貴女,且年紀又這般小的小姑娘,誰能相信她竟然會是國子監的學生。

  平陽伸手取過牌子,翻看了一下就又遞還給遺玉,複雜的面色緩和下來,看著遺玉時那抹若有若無的欣賞卻更顯。

  平陽向來是個我行我素、敢作敢當的人,不瞭解她為人的,根本就不清楚她視禮教為無物的一面,在沒有表露身份之前,聽著遺玉對麗娘那番評論未見面的生父時候有些大逆不道的話,不但不反感,反而生出一股親切之意來。

  這事情本就是她給引到這份上的,剛才若是遺玉沒有說明身份,那她也不會眼睜睜地看著遺玉被人為難和懲罰,卻沒想這小姑娘竟然又給了自己一個驚喜。

  當下她便和聲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本宮怎地都沒聽說過,這京城十二歲的小姑娘,都能入得國子監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1:32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零章 你不配

  「你是哪家的孩子,本宮怎地都沒聽說過,這京城十二歲的小姑娘,都能入得國子監去了?」

  不怪平陽驚訝,國子監雖然實質性是為官吏子孫開設的學府,但收人卻是嚴格的,尤其是對女子,十二歲到國子監唸書的女學生不是沒有,可卻是少之又少的,大多這個年紀都是父母請了先生在家中教習。

  平陽雖人不在京城,消息卻也靈通,像遺玉這樣口齒伶俐,應變得當,處事不驚的小姑娘,按說應該是有些名聲才對,可她別說認得了,更是聽都沒有聽說過,於是這會兒才出言問到遺玉來歷,卻忘了邊上同樣豎起耳朵仔細聽的一對母女。

  遺玉本不想言明姓名,她眼下雖不懼怕麻煩,卻也不喜歡自找麻煩,可平陽的話問出口後。她腦中卻快速地轉了一圈,答道:

  「小女並非長安人士,入得國子監,是因著一首題詩得晉博士賞識,特招了進去。」

  平陽眼睛一亮,點頭讚道:「你說的是晉啟德博士?哈哈,能憑著一首詩被那老頑固看重,必是才學兼備,我聽你先前說法,還是個幼年喪父的?」

  聽到她嘴裡說出幼年喪父幾字,房玄齡微不可查地皺了皺眉頭,麗娘同房之舞,則是巴不得遺玉趕緊多露些她的事情出來。

  遺玉目光微晃,「是,」她臉色柔和了一些,輕聲道:「小女是娘親一手撫養大的,娘親教我讀書認字,教我明事知理,」話鋒一轉,瞥了一眼房之舞道,「比起那些個父母雙全,卻不知所謂的,小女倒是慶幸自己只有一位好母親。」

  這又是在暗指房之舞品行不堪,家教不嚴了。

  麗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房玄齡則是保持著沉默,房之舞看著遺玉,眼睛都快冒出火來。

  遺玉側頭去同她對視。「房小姐這般瞪著我,可是對我的話有所不滿?」

  房之舞看了一眼不曾表態的平陽公主,不顧麗娘在背後扯著她衣裳的手,張口就道:「我娘說的沒錯,你就是個牙尖嘴利的,別以為我聽不出來,你是在說我不知所謂!」

  話說回來,從一開始的小爭執,鬧到這個地步,雖有平陽刻意引導,也有遺玉順勢為之,可卻是房之舞一手造成的。

  開始時候是她先去奪遺玉手裡的披帛,而在遺玉打算賠錢走人時候又橫加阻攔,後來在父母來後,又滿嘴謊話,這時就讓看出他們身份的平陽抓住了機會,更是在平陽讓她道歉時退避不肯,間接逼出了她爹來。

  到了這會兒,還是死不悔改,不知自己有半點錯處的模樣,讓遺玉看了,心中厭惡更重,說話也就沒留情面:

  「難道我說的不對麼,看你年歲就比我略小些,還是官家小姐,說話做事竟似土匪一樣,做錯了事情不知悔改,還讓你爹替你道歉,這麼大的人了,好的沒羞,就不知是你爹教的你這般,還是你母親教的你這般!」

  這回可是講明了家教問題,麗娘心頭一跳,側目看了一眼沉默的房玄齡,心道不妙,這女兒的教養一直是她親手來的,眼下被人這樣指責,不僅是打在她臉上,更是打在房玄齡的臉上。

  剛才就欲言又止的麗娘,看了一眼神色淡淡卻似是在看熱鬧的平陽公主,終於張口對遺玉硬聲道:「小姑娘,不論如何這話都不是你該說的,我們房家的家務事,哪輪得上你來閒話。」

  麗娘算得上是個八面玲瓏的人,若是放在尋常,房之舞惹了事出來,憑著她的手段,自然可以息事寧人,甚至倒打一耙。

  可今日也算是她倒霉,這在場的幾人,平陽公主對她有莫名其妙的敵意,但人家是皇室公主,借她幾個膽子也不敢硬抗,房玄齡自打遇上平陽,態度上有些奇怪,一直處在被動挨訓的局面,而遺玉,表面上這個最好欺負的小姑娘,卻意外的是這場上最硬的一根骨頭!

  她不張口還好,一張口又讓遺玉想起了剛才落下的一茬,也不接她話,反問道:「這位房大娘,剛才你辱我為賤民,你可是有封號在身,如若沒有,小女還要請公主做主。」

  剛才還在指責遺玉多管閒事的麗娘,臉色頓時如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剛才她說話時候也是因為一時情急,才脫口了賤民出來,這賤民就是流放或充軍,充妓的犯人,比平民還要低上一等。若遺玉是平民,那她的賤民之言自然無礙,可遺玉不是,她是國子監的學生,是女士,被人稱作賤民,絕對是一種侮辱。

  她也只是平妻,同髮妻雖然只差一個字,待遇也差不多,可卻是沒有資格享受封號待遇的,沒有封號,就算是官吏家眷,侮辱一士,那肯定是要論罪的。

  遺玉看著她的臉色,從沒像此刻這樣為入國子監唸書而深感明智,官高一級壓死人,成分高,那可是有法律保護的。

  見她半天不答話,遺玉只是在他們一家人身上打轉,平陽嗤笑一聲,對遺玉道:「小姑娘,你這話是多問了,一個才抬了不久的賤妾,哪裡來的封號,本宮替你做主了,」說完她就從腰間夾縫中摸出一塊印章,丟向門口跪著的幾個巡街人,命道:

  「你們把這婦人拉了去,當街打上二十棍。」

  印章直接被丟在了那個小隊長的膝前,他雙手捧起印章,一看之下便知道這是皇家的東西,再一看就想起了初入巡街隊時上面耳提面命的幾種印信之一,心中一驚——這也是個明白人,就算聽得房玄齡同麗娘的身份,也沒多猶豫,帶頭拿起了放在一旁、足有人高的巡棍,對著身後人道:

  「拉出去。」

  這巡街人相當於官差衙役的候補,只是管的一些街道坊市上雞毛蒜皮的小事,遇見大事還是要看官府判定,像責罰當朝三品大員家眷的事情放在平時,是絕對連邊都管不到的,可在平陽那枚特殊的印信下,話都不敢多問,只能聽命行事。

  不說巡街小隊長對那印信的敬畏,一旁從平陽亮出身份就從頭跪到尾的女掌櫃,都快懊惱地哭了出來,公主、中書令這麼大的人物,能在她這店裡待這麼久,放在平日那是求都求不來的事情,誰知道那衣著素淨的小姑娘竟然會是國子監的學生,誰知道那面容平凡脂粉未擦的中年婦人是平陽三公主。

  「老爺!」見著那些巡街人朝她伸出手,麗娘慌張地叫了一聲,朝房玄齡身側躲去,房之舞也挪到了他的身側,麗娘若真讓人給當街打了,那就不是面子問題了,今日這事情可就大發了。

  「住手。」房玄齡一手擋住了那些巡街人,扭頭對著正帶著奇異笑容的平陽,面色一整,「三公主,您可是鬧夠了?」

  他一反剛才從平陽出現就恭順的態度,讓遺玉輕抿起嘴唇。

  平陽臉上奇異的笑容瞬間淡去,又恢復成那副威嚴的表情,答道:「房大人此言何意,本宮可沒同你鬧。」

  房玄齡伸手在麗娘肩上輕拍一下,朝母女兩人身前又站了站,這動作讓遺玉同平陽的眼睛同時半眯了一下。

  他看著平陽的眼神少了恭敬,換上了正色:「三公主,您的意思是,還要繼續下去?」

  遺玉雙拳一緊,她竟然從他的話裡聽出了威脅的意思!

  同樣聽出他話中隱意的平陽並不見怒,而是反問道:「房喬,本宮責罰個不知禮數的東西,還要看你臉色不成?」

  房玄齡搖頭,絲毫不肯退讓,「三公主您每次回京都要作弄房某一番,臣自己每每忍讓也就罷了,今日本就是件小事,但臣的女兒有錯在先,臣道歉過,也任您和那小姑娘的數落,但若要我妻室受這般辱——恕臣得罪了。」

  若說勢力,明著來,早就淡出朝野的平陽自然不是房玄齡的對手,若說聲望和權利,背負變節小人之稱的房玄齡,遠遠不如巾幗女傑的平陽公主,兩人從權勢上,旗鼓相當。

  平陽公主能夠穩壓房玄齡一頭,也是因為身份地位比他超出太多,可眼下房玄齡大有翻臉趨勢,兩人鬧起來,平陽也得不了什麼好去,按說她今日到此已經是回了本,目的已經達到,就此歇火是最好,但是——

  平陽聽了他的話,臉色陡然變厲,一手重重拍在扶手上,「彭」的一下,應聲而端的小半截木頭劈在了房玄齡腳下,就聽她冷笑道:

  「那你就得罪本宮試試!一個賤妾、一個賤種,你卻這般回護,房喬,你果然是瞎了眼睛!尋你麻煩?你當本宮願意見著你,若不是我答應皇兄——可恨當年本宮不在京中,任得你這混球沉醉溫柔鄉,讓人將我嵐妹擄走,至今生死不知!」

  這斷斥責出口,房玄齡消瘦的身體一顫,平靜的臉上終於露出難看的顏色,他身後的麗娘緊咬著嘴唇垂頭不語,一雙手卻在他背後抓的死緊。

  遺玉忍住心中驚訝,快速將平陽的話消化了一遍:平陽口中的嵐妹,無疑就是盧氏了,看樣子兩人關係甚好,不然她也不會因此每每回京就尋那房大人的麻煩,盧氏當年離家出走後,起初對外的說法是送她到別處養病,後來鎮壓了安王叛黨,才說盧氏是被安王之人劫走。

  這些遺玉都是在同盧中植相認後,被盧智告知的,沒想到平陽也是不知詳情的。也正是因為這樣,盧氏同盧智盧俊的名字還記載在房家族譜中,盧中植忙著大江南北找人,便沒功夫多管這回事,眼下爺孫倆又不知正在計劃著什麼,表面上有些按兵不動的味道。

  看著因提到了盧氏,一直鎮定自若的平陽同房玄齡臉上都明顯外露的表情,遺玉心念急轉。

  房玄齡輕嘆一聲,「三公主,臣知您因為嵐娘之事怨我,臣無話可講,若是嵐娘——」

  「住嘴!」平陽一手揮掉桌上的茶杯,劈裡啪啦的響聲讓那群巡街人重新跪倒,她死死地盯著房玄齡,一雙不大的眼睛中,閃著寒芒,「房喬,不要再讓本宮聽到你喊嵐妹的名字——你不配!」

  看著情緒激動的平陽,遺玉心中一暖,眼中波光微閃,再看向那房大人時候,更是多了一分不屑,不管他是因為什麼原因當年那樣對待盧氏和盧智,現下又是為了什麼原因,這樣維護麗娘同房之舞,他的確不配,不配提及盧氏的名字。

  「你們幾個把她拉去外面,賞她三十棍,本宮棍棍都要聽到響聲!」

  「老爺!」

  「娘!」

  被妻女一聲懼喊,房玄齡握緊垂在身側的雙拳,快速對平陽道:「三公主,您是在逼臣。」

  平陽呼吸了兩次,瞬間壓下臉上的怒紅,看向他的神色,又帶上那絲怪異的笑容,「你越是捨不得那女人,本宮就越是想要打得她,你若還唸著嵐娘一絲好,莫攔本宮,若你真是一絲兒良心也沒有,那本宮今日就與你撕破臉又如何?」

  房玄齡依稀可見當年俊雅的臉上,露出些許掙扎,平陽看在眼裡,一手摸著剛才那巡街隊長送還上來的印信,繼續問道:「還是你想本宮親自動手教訓她?那可就不是幾棍子的事情了。」

  那被震破在地上的半截扶手此時很是扎眼,似是在提醒眾人不要忘了,平陽這位貌不驚人年近不惑的公主,可是曾經馳騁沙場數年,手染敵血羅剎!

  房玄齡雙目一閉,緩緩收回了攔在麗娘身前的一臂,任巡街人將她拉了出去,房之舞已經急的哭了出來,卻不敢上前去攔。

  街上遠遠站著的圍觀者,都交頭接耳地看著那被按在絲綢鋪子門外地上的婦人,看著她狼狽的頭臉。

  「啊!」

  一聲痛呼響起,房之舞終於忍不住伸手使勁拉扯著房玄齡的衣裳,哭著喊道:「你去救娘啊,不要讓他們打娘啊,爹!你去啊!你去啊!」

  房玄齡略有些消瘦的身形隨著她的拉扯晃動著,卻始終閉著眼睛,一語不發。

  遺玉雙手叉進衣袖,朝後退了一步,避開眾人視線,卻又剛好能將那對父女同門外挨打的麗娘模樣盡收眼底,目中露出一絲複雜,隨後轉成冷漠,如同正用手指摩擦著那隻斷掉的扶手處的平陽公主。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一章 小女姓盧

  依波坊西三街,並不算是東都會中排得上號的繁華街道。可今日這裡卻是熱鬧了,偶有兩三行人從街口走來,見到十幾丈外開始三五成群分散站著的七八堆圍觀者。

  人們好奇之也圍了上去,還沒走到跟前,就聽見女子哀聲的痛呼,待看清楚了情況,既驚又奇的行人就湊到早先圍看的人身邊,低聲打聽道:

  「這怎麼了是?」

  被問的那人,正一臉津津有味地看著那正在挨打的婦人,頭也不回地小聲答道:「還能怎麼了,被巡街的逮到不守規矩,挨打了唄。」

  那行人疑惑,「不應該吧,我看那婦人穿的可挺好,你瞧她頭上那些金釵,嘖嘖,少不了得百十兩銀子吧。」

  邊上又有一人嗤笑一聲,「你們知道什麼,」見眾人都豎耳傾聽,方有些神秘兮兮道:「這挨打的人還是位官家夫人呢,看見那店裡的人沒,那個站著的,高瘦個兒的,就是位官老爺。」

  問話那人哼笑一聲,「不肯能吧,要真是位官家的,那婦人還能挨打,你當巡街的是吃了熊心豹子膽的。」

  「嘿,這你們就不知道了,看那裡頭坐著的那位婦人、就是穿竹青色衣裳那位,」說到這裡,他聲音一壓,「知道那位是誰麼,哼哼,說出來嚇死你們——這就是咱們大唐的三公主,哈,瞧你們那德性,趕緊把嘴都合上……你們說,有這主兒在,什麼官老爺不也得給她趴下。」

  問話那人嚥了嚥口水,不敢再去看屋裡那位據說是三公主的婦人,又問道:「這位兄台,這、這到底怎麼一回事兒啊,小弟實在好奇的緊。」

  「噓,小聲點——你算是問對了人,哥哥我可是從頭看到尾的,見那屋裡的人沒,那穿綠裙子的小姑娘。最裡頭那個……」

  周圍不少剛來的人,都圍在他身邊,側著腦袋聽他散播八卦,這人說話也利索,周圍的人隨著他的話又是瞪眼又是嘆息的,不時還砸吧砸吧嘴,待絲綢鋪子門口的婦人挨打完期期艾艾地被架了起來,他已經把事情講了個囫圇。

  這些圍觀者為數不多的是從一開始就站在不遠處看熱鬧的,有的則是半路上圍過來的,但不管怎樣,這官夫人挨打一事的詳細「實情」就好似滾雪球一般,越滾越大,越滾越紮實。

  看著悄聲交頭接耳的眾人,人群中幾道剛才還在口若懸河的「圍觀者」臉上各自露出隱晦的笑容,閉了嘴巴,靜靜看著事情的發展。

  麗娘被巡街人架進店裡後,已經哭花了臉的房之舞同衣著凌亂的房喬父女二人連忙迎上,一人一邊將她攙扶著。

  遺玉看著被三十棍子打的臉上血色盡失,氣息虛緩,還不忘抖著手將臉上的鼻涕眼淚等髒污擦淨的麗娘,暗自好笑,只覺得她是挨打的輕了。

  「娘、娘,嗚嗚嗚……嚇死女兒了……」

  半扶半趴在麗娘臂膀上的房之舞,只顧著訴說自己的驚恐,沒注意到她娘被她拉扯的有些站不住腳,身體晃了幾晃靠在身後的櫃檯上。

  遺玉輕輕搖頭,這家子算是沒治了,孩子給教成這樣,白養這麼大,再過兩三年就及笄,卻是半點事也不懂。

  房喬一開始對麗娘的袒護,興許還讓遺玉在為盧氏他們心酸的同時,覺得他還有些男人樣子,若是他能堅持下去,也會令她高看一分,但他在平陽的幾番言語刺激下,來回猶豫之後還是任麗娘挨打,開始那些堅持就顯得蒼白的可笑了。

  設個不太恰當的比方,若剛才那事情換了盧氏同他們三兄妹遇上,就算是皇帝老子要打他們親娘,第一個衝上去同皇帝拚命的絕對是盧俊,盧智則是會冷靜地想辦法化解危機,而她則會死死地守著盧氏,任誰敢動盧氏一根毫毛,也得先把她給治趴下了再說。

  而那房之舞,哭天喊地拉扯著讓房喬去救麗娘,自己卻連上前攔下的勇氣都沒有,半點不似先前在公主面前同她叫囂的樣子,有這樣的孩子,真是為人父母的一大不幸。

  遺玉這邊冷漠地打量著一家三口。房喬也安撫了麗娘幾句,而後澀聲對眼角都泛著愉悅的平陽道:「三公主,臣可以帶著妻兒離開了嗎?」

  平陽伸出一手對他們擺了擺,像是攆蒼蠅一般,「走走走,趕緊走,別在本宮跟前礙眼。」

  麗娘同房之舞的臉上同時露出鬆了口氣的表情,房大人扭頭在店裡一掃,迎上害他一家今日遭此羞辱的遺玉冷淡的眼神,他聲音中不帶半點怒意地問道:

  「這位姑娘,可否告知房某你貴姓。」

  遺玉眼皮一跳,平陽的冷哼聲就傳來,「怎地,房大人問了姓名,是準備打擊報復人家不成,你也好意思,都這麼大個人了,還同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計較,趕緊走,再不走,本宮連你那女兒也一同打了,哼!看著就不順眼,沒的讓人火大!」

  房之舞被她這番話嚇得朝麗娘身後躲了躲。這位從小到大嬌生慣養聽慣了溫言細語的房小姐,先是被平陽殺傷性極大的眼神給駭了兩次,又親眼見了平日高高在上的父親卑躬屈膝的模樣,最後麗娘挨打那滲人的慘叫聲同無能為力之感,仿若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一般,讓她再不敢在平陽面前放肆,眼下平陽只要語調一變,落在她耳中,無異於一道驚雷。

  「爹、爹……咱們走吧。」房之舞結結巴巴地低聲喚道。

  房喬似沒聽到一般,望著遺玉,眼中露出那麼點固執的味道。雖他極力隱藏,但向來擅長察言觀色的遺玉,怎看不出他目中的一點懷疑、一點緊張、還有一點僥倖。

  見他這模樣,遺玉腦中閃過數道念頭,在平陽說話的當下,已經將他問自己姓名的原因給猜了不下四五種,但最可能的那一樣,卻讓她眼皮又忍不住跳了跳。

  「爹,走、咱們走……」房之舞比蚊子大些的聲音又響。

  「房大人。」清朗的喚聲,叫聲大人,卻似是在喊路人一般的語氣,臉上帶著生疏又有些凌然的表情,纖瘦的少女站的直挺,不高卻給人一種正待拔地而起的錯覺,同那邊正結結巴巴小聲喚著她爹的房之舞,在這不大的小店裡,兩名少女形成鮮明的兩道對比。

  明明一個是金釵玉鐲,一個是布裙素妝,那似是平民的少女,卻正綻放著吸引眾人的耀眼氣質。

  「您記好了,小女姓盧。」

  「唰」的一下,面對著遺玉的房喬臉色巨變,雖然很快就恢復正常,但哪怕是麗娘在挨打而他無能阻攔時候,在遺玉眼中,也沒有這一瞬間失色來的精彩!

  遺玉微微彎起俏眼,心中泛起些許愉快,壞心思地想著:你們一家子讓我吃不下晚飯,我就讓你們睡不成覺。

  早在盧中植順著他們在國子監的消息摸到了靠山村後,就花了大功夫,將一家四口的痕跡全都抹改了去,旁人查不到任何證據,只要他們不承認,暫不同盧老爺子相認,誰能奈何他們,盧氏就是個寡婦,他們三兄妹,乾乾淨淨!

  平陽聽了遺玉的姓氏後,微怔之後,臉上泛起笑容,伸手對遺玉一招,「來本宮這兒,原來你姓盧啊,好,姓盧好啊,哈哈。」

  遺玉走過去,被她用著有些親切的眼神打量了一番,想是因當年同盧氏交好,所以對姓盧的女子才有好感。

  這會兒她在平陽眼裡,是比看閨女要親切多上好幾倍,當然柴駙馬那些掛在平陽名下的女兒都不是她所出,感情也沒那麼好就是了。

  平陽難得碰上個喜歡的,又是個姓盧的,多看幾眼之後,餘光瞄到仍在一旁站著的房家三口,臉色一板,道:「房喬,念在相識多年的份上,本宮勸你一句,回家好好管教管教你那對不成器的妻女,一個個像是什麼樣子,上不了檯面——行了,趕緊走吧。」

  房喬目光複雜地看了一眼遺玉,面無表情地同房之舞一左一右扶著麗娘出了門,遺玉扭頭看著他垂在身側以肉眼難辨的程度微微顫抖的拳頭,暗道:娘、大哥,就當是先幫你們討了些利息回來。

  他們走後,平陽也站起身來,對著遺玉溫和地笑道:「盧小姐,熱鬧沒得看,本宮要回去了,這個你收著,有麻煩就上昭華府去找本宮。」

  遺玉恭敬地接過她從耳垂上取下的一隻玉墜,並沒有虛偽地拒絕,也沒有想藉著盧氏同她再深交下去的打算,這是娘的朋友,是位長輩,需得回去同盧氏和盧智他們商量過再說。

  這位來時不動聲色,走時卻瀟瀟灑灑的三公主,對著遺玉一點頭,邁著不同於尋常女子細縮而是穩健的步伐,在眾人的躬身相送中,離開了遺玉的視線。

  遺玉低頭看了看手心上綠中帶點緋色的耳墜,小心將它收進袖中,抬頭見著一臉可憐兮兮地望著她的女掌櫃,笑著問道:

  「掌櫃的,你那披帛賣多少錢?」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1:52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二章 吃飽了撐的

  「掌櫃的,你那披帛賣多少錢?」

  從遺玉口中說出的問話,讓女掌櫃臉上屈色更濃,早知道一條披帛能引出這麼些事情來,她說什麼也不會把它掛那麼明顯的位置!

  「不、不用了,東西不是您給弄壞的。」

  遺玉輕笑一聲,雖先前惱怒這掌櫃幫著房之舞說假話冤枉她,但不會因此而遷怒,何況剛才她小小出了口惡氣,心情正是不錯時候。

  「你告訴我多少錢就是了,我可不想做那無賴之人,你這披帛壞掉的確同我有關。」

  見她一副「你不說我就不走」的模樣,女掌櫃只能報了個數,「五兩。」剛說完,就後悔,怎麼就把原價報出來了,說個一兩、不,說個五錢也成啊。

  遺玉沒想那麼多,聽這價格還算公道,就從袖裡取了碎銀出來,一掂才有不到二兩,眉頭微皺,落在女掌櫃眼裡,卻成了她嫌貴的模樣。

  「小姐,這物件成本不過二兩,您就給個二兩好了。」

  遺玉臉色一僵,二兩是夠便宜的,可是她身上剛好不夠二兩——對了,遺玉輕拍了一下額頭,從裝了好些小玩意兒的布袋裡面,取出先前阿生給她的那支錢袋,拎著重量,少說也有幾兩銀子在的。

  她將錢袋撐開,伸手進去一摸,同花生米差不多大的觸感,她嘴角一撇,暗道一聲小氣,但等她抓了幾顆花生米出來,放在手心上準備數過時,卻是忍不住被口水嗆了一下。

  色澤飽滿呈橢圓形的金豆子,每粒個頭都相差無幾,在半腰處鏤著一圈淺紋,精緻小巧又可愛的模樣,哪裡像是用來花的錢,說是工藝品都差不多了,瞧這色澤,這麼一粒不算工藝,至少都頂得上十兩銀子。

  女掌櫃本見遺玉掏了些碎銀出來,以為她錢不夠,又想再降一些,卻被她突然掏在手裡的一小把閃閃的金豆子給晃著了眼睛,兩人距離算是近的,那金豆子的精細模樣一看就不是凡品,她在這東都會裡開店是有些眼色的,這等好東西,怎是尋常人家有的!

  想到這,女掌櫃看著遺玉的眼光又變了變,剛才鬧了老半天,聽著這小姐家裡也不像是有本事的,是國子監的女學生已經夠讓人驚奇的了,眼下又拿出這種稀罕物件,這麼大點的小姑娘,身上卻好似是擰了捆蠶絲般,道兒道兒地讓人看不清楚。

  遺玉撥了撥手中的金豆子,忍住把這些可愛的小東西塞回錢袋裡的打算,捏了一顆遞給女掌櫃,「喏,找錢。」

  女掌櫃眼神掙扎了一下,最終道:「小姐,算了,您那銀子有多少,給我就是了,這、這我找不開。」

  遺玉被她一句「找不開」給逗樂了,扭頭看了一圈有些凌亂的店舖,將地上的披帛撿了起來放在櫃檯上,又將那裡金豆子放在上面,轉身就走。

  女掌櫃慌忙道:「還沒找錢呢。」

  遺玉頭也不回地答道:「不用找了,算是賠你那套桌椅了。」

  待她背影消失,女掌櫃才愣愣地扭頭去看,就見原先平陽所坐的那張椅子上,扶手已經斷掉半邊,而那張放著茶杯的桌子上更是不知何時瘸了一條腿,歪歪地被兩邊椅子夾著,才沒有塌倒。

  她的臉色順接變得比哭還難看,嘴裡喃喃道:「我、我的花梨木桌椅……五、五十兩銀子的物件啊……」

  依波坊西三街的鬧落幕,圍觀者們意猶未盡地散去,遺玉躲開了一些視線,直接穿了幾條街巷到依波坊最東頭去,就在她揣著那一袋子價值不匪的金豆子瞎逛,打算消磨到同阿生約好的點兒時,混跡在長安城各處的探子,正把今日的事情大概詳細地整理了一遍,各自回報給自家主子去。

  遺玉在天色漸暗的時候,邁著小步子走回依波坊正門口,手上的布袋裡又多了些小玩意兒,那金豆子她沒再用,而是把剩下的碎銀都花光。

  阿生閒閒地坐在馬車邊上,見到遺玉從門口出來,笑著叫了聲,「盧小姐。」

  遺玉還以為他早到,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逛得久了些,讓你等我。」

  阿生搖頭,「沒,這天黑的快了,我也剛到,您上車吧,回去正趕上吃晚飯。」

  遺玉點點頭,走到他身邊時,將下午他給自己的那隻錢袋掏了出來,遞過去,「給,沒花完。」

  先前她沒有故作姿態地說不用這銀錢,這會兒也就不會假惺惺地說等回去還上,畢竟她用了那金豆子是事實,沒打算還,也不準備繼續貪人家這便宜。

  阿生搖頭道,「盧小姐收著,過陣子少不了要買些什麼。」

  遺玉打趣道:「我現下吃的住的都是王爺的,還能花到幾個錢。」說完就把那袋子往他身上一撂,自行掀開厚重的車簾凳上馬車。

  阿生下意識地接住錢袋,隨手一拎重量,扭頭看著放下的車簾,搖頭無聲一笑。扯了韁繩,催動馬車緩緩掉頭前行。

  歸途時候遺玉又掀開窗簾去看外面,天色昏黃可見,馬車穿街走巷,不大一會兒竟然再次把她繞了個迷糊,那條條路看著像是來時走過的,街巷的建築也多類似,可回程卻總覺得不是那麼個味,憑著她的記性,看了兩遍,愣是有四五處關鍵路口位置,怎麼也記不清楚。

  想到是阿生特意換了幾條路線,或因忌馬車上的她,或因後面有些跟道兒的,她並沒有被隱瞞的氣憤之感,畢竟是魏王的秘宅,既然他們有心不讓自己記得,那她就省些功夫好了。

  遺玉將窗簾一放,開始翻弄起今天下午的收穫。

  到了秘宅門口,依舊是冷清不見人影的街道,院門半掩著,遺玉一下車,就有僕人從裡面將門打開迎她進去,阿生則去別的入口存放馬車。

  繞過前院,穿過花廳就見小樓,遺玉朝著東側的屋子看去,見到書房大開的門,沒多猶豫,就走了過去。

  若不是今天下午出了這趟門,也不會有那般「收穫」,見著了傳說中的平陽三公主,又同她相互「合作」,小懲了那些人一番,房喬是聰明人,就算他再重視麗娘和房之舞,也會因為今天的事情,不舒服上好一陣子。

  遺玉雖善分析,卻半點也不想多瞭解房喬舉動的含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裡的房喬,並不是在她原先所知歷史中那個有些怕老婆的名相,是另外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遺玉走到書房門前,看著並沒有坐在書桌前,而是靠在軟榻上,一手輕撫趴在榻側的銀霄,不知在想些什麼的李泰,心中那僅剩的一絲沉重也不翼而飛。

  這個男人中了夢魘都能風淡雲清地對待,該幹嘛還幹嘛,她又在為那些個不值顧的人糾結個什麼勁兒!

  「進來。」沒等她張口,李泰就突然扭過頭對她道,有些昏暗的書房仍能看清人的面容,儘管這幾日已經見多了這人的俊臉,遺玉還是忍不住眨眨眼睛,好消減他對自己的殺傷力。

  遺玉抬腿走進屋子,站在榻前五步處時,才發現點不對勁出來——原本老遠見了她都會晃過來的銀霄,這會兒竟然懶懶地趴在那兒,連頭都不回一下。

  「殿下,銀霄這是怎麼了?」

  聽見她說話,銀霄才緩緩地挪挪身子,轉動脖頸回頭望著她,一對晶亮的紅眼中水汪汪的,似是被誰欺負的樣子,半點也沒有白日見時的精神勁兒,連叫都不叫了。

  李泰的手仍然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它頭頂輕撫,答道:「撐的。」

  啊?遺玉擔憂的眼神中掛上疑惑,而銀霄則是適時「喲」了一聲,可憐巴巴的叫聲,同它那大個子半點也不搭號,有些逗人,卻也勾起她的憐惜。

  「是、是吃多了?」不指望李泰能詳細同她解釋,遺玉只能自個兒問。

  「嗯。」

  得,原來是吃飽了撐著的。

  「小女雖不懂醫術,卻也知道些法子能消食,幫它看看行嗎?」

  「可以。」專注在銀霄身上的遺玉,並沒有發現魏王殿下同她說話時候,越來越不單一的回答。

  得了這大鳥主人的應允,她便喚道:「銀霄,來。」

  可白日還機靈的不像話的大鳥卻半點挪動的意思都沒,遺玉連叫幾聲,它都只是晃晃身子,李泰半點配合的意思都沒,她又不好湊近到榻邊去看,於是只好跟哄小孩子似的,又朝前走了兩步,微微彎身,輕輕拍了拍手,道:

  「銀霄過來,小玉幫你看看,是哪兒不舒服。」

  這是今天早上吃早點前逗銀霄玩時才發現的事情,它對「小玉」這兩個字,也很敏感,反應不亞於晴空二字,在李泰面前叫它「晴空」未免不合適,只好喊了自己小名兒。

  李泰看著彎腰拍手的遺玉眼中閃過一抹類似愉悅的笑意,快的就像是天邊閃過的流星,瞬息又恢復成原本平淡的模樣。

  「喲,」這法子果然起了作用,銀霄低叫了一聲,動作慢的跟個老太太似的,轉過身來一爪一爪劃拉到遺玉跟前。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三章 藥材

  動物的警惕性,是人的數倍,尤其是一些凶禽猛獸,身上一些防禦較弱的部位是絕不容許外人靠近的。

  伸手朝銀霄的腹部探去,它扭扭捏捏地拿翅膀遮著,遺玉索性就蹲了下來,在李泰面前她沒形象的時候多了去,現在她還是個小姑娘也不用顧及那麼多。

  銀霄到底是將遺玉看成自己人的,被她撥拉了兩下,就將腹部露出來給她看,遺玉在片長著數排硬羽的地方按了按,果然是撐著了。

  就立了這麼一小會兒,銀霄就又不舒服地蹲了下來,腦袋埋進脖子,拿翅膀遮住腹部,嘴裡發出奇怪的聲響,就像是人難受時候,會哼哼一樣。

  看它這彆扭的樣子,遺玉伸手在它後腦順了順,有些埋怨道:「怎麼吃這麼多。」

  而後對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躺平,沒再看著他們的李泰說:「殿下,小女回屋去取些藥丸過來。」

  「嗯。」

  遺玉又拍了拍銀霄,才轉身回自己房間去,在知道這隻奇怪的大鳥是晴空後,她對它的一些畏懼和防備已經全消,反而多了親近,現下看見它難受,的確心疼。

  遺玉回房後,喝了杯丫鬟遞過來的茶水後,進到裡臥將房門掩上,從衣櫃裡撈出自己隨身帶來的囊袋,解開只有她同盧氏才會打的四環扣結,在一隻小袋子裡翻找了一陣,尋出個胖肚的瓷瓶,再將東西規整好,重新打結。

  她拿著裝藥的瓶子回到李泰的書房,見著已經窩成鵪鶉狀的銀霄,走過去在它身上摸了摸,輕聲道:「銀霄,小玉給你吃藥,等會兒就不難受了。」

  銀霄晃晃脖子,稍微舒展了身體,遺玉將那胖肚瓷瓶打開,倒出一顆米粒大小黃色的藥丸,想了想,又多倒了一粒,「銀霄,張嘴——啊。」

  怕它聽不懂,遺玉小姑娘用著嫩嫩柔柔的嗓音做了個張嘴的模樣。在它聽話地張開它有些嚇人的黃金利喙後,將那兩粒藥丸丟盡它嘴裡。

  銀霄抖抖脖頸乖乖地嚥了下去,又拿頭蹭了蹭遺玉,被她輕輕地撫摸了幾下,又柔聲安慰了一會兒,這一人一鳥顯然已經忘了邊上還躺著個人,且從他倆開始「互動」,側目打量他們的青碧眼瞳就散發著些許隱晦的光芒。

  「你給它吃的什麼。」

  李泰的出聲很好地制止了吃完藥就立竿見影,剛恢復點精神的銀霄,正拿腦袋往遺玉懷裡拱的動作。

  一人一鳥同時扭頭去看他,遺玉舉著那個瓶子,老實答道:「姚晃、呃,姚不治送的,這藥名叫芒丸,積食腹脹時候用上一粒,很有效果。」

  姚晃教了她那麼多稀奇古怪的東西,送她點小玩意兒也是正常,若遮遮掩掩反倒圖惹猜疑,雖李泰到現在並未露出疑心重的跡象,但作為一個得勢的皇子,疑心應該是必不可少的。

  「嗯。回去用飯吧。」

  遺玉收回攬著銀霄的小胳膊站了起來,對李泰問道:「殿下,您今夜也不休息嗎?」

  夢魘的毒症她知道的並不比親身經歷了月餘的李泰少,那玩意兒只要人一睡著就毒發,哪怕是眯著一小會兒也只能等那夢做完了才能醒過來,李泰的夢境足有三個時辰還要多些,她實在沒辦法想像一個人接連幾日不睡覺是什麼情況,又無法勸他忍受夢魘去休息一下,兩者都是極傷神的選擇,可謂進退兩難。

  「不用。」

  遺玉將目光從他臉上移到他身後的窗子上,低聲道:「您若是覺得睏,就吃點兒宵夜,可以減緩些睡意。」

  若是放在昨天,她是絕不會對李泰說出這種帶著建議的話的,可經歷了早上順順利利的洗頭事件,還有下午放風時候誤打誤撞上的突發事件後,李泰身上那層讓她想要躲避的,名叫「魏王」的光環不知不覺淡了許多,讓她能夠放下向來的謹慎,出言相告。

  李泰也不知是否聽出了她恭敬的話語中隱藏的淡淡關心,只是慣常地「嗯」了一聲,就將視線從她身上調離。

  遺玉本也沒打算他能給過多的回應,聽見他應聲後,對著他行了一禮,在銀霄「依依不捨」的目光中走出書房。

  她人影剛消失,銀霄扭頭「偷瞄」了一眼重新閉目養神的李泰,待要抬爪去追,就聽一聲個極輕的鼻音響起:

  「嗯?」

  於是銀霄金雞獨立了那麼一小會兒,在衡量了追出去的後果後,才歪著腦袋將爪子又收了回來,喉中發出一陣「咕噥」聲。

  晚飯後,遺玉才又見著阿生,他一人捧著七八隻盒子走了進來,遺玉讓丫鬟們退下後,才問道:

  「這是什麼?」

  阿生將那些大小長短不一的盒子放在圓桌上,臉上帶著喜色:「是藥材和藥具,還差一味藥明日我去取來,盧小姐,您檢查檢查,這些東西對不對。」

  得知馬上就能製作湯藥,解毒李泰的夢魘,遺玉心中也是高興的,她將最大的那隻足有一臂長的盒子打開,光滑的綢布中整齊地碼著各種藥具:搗缽、藥錘兩套,一石料制的一銅製的,小號翠竹篩兩隻,藥秤一件,另有一套精心打磨插在卷帶中的銀針,等等。

  她以前雖在姚不治那裡見過一些器具,這卻是頭一次見到如此齊全的東西,這些做工精美的藥具,讓她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她又打開一隻較小的盒子。見到裡面裝著的形如髮鬚的白色藥材,稍微湊近聞了聞,道:「暮色草?」

  「對。」

  接著,她一一將其它幾種藥草都打開辨認過,才將盒子重新蓋上,對阿生道:「既然藥明日就能齊全,那我今晚就開始處理它們,也好早些制了藥汁出來,讓王爺能夠睡個好覺。」

  阿生認真地點頭道,「有勞盧小姐了,您看這東西齊全麼。可還需要些別的。」

  遺玉想了想,點頭道:「阿生哥,我先把這幾樣毒藥處理了,麻煩你去廚房拿三隻海碗、抓一把鹽、一籠竹箸、還有一壺酒,然後將花廳外面隨便挑盆花,把裡面東西拔了,給我送來。」

  阿生聽了她的吩咐,當下就跑出去,他是在江湖上行走過的,對各種行道都有些瞭解,這幾樣藥材有一半都含有毒性,若不在研製解藥前妥善處理好,別說解毒了,再多中上個幾樣毒都有可能。

  但他到底是不瞭解這夢魘之毒的詳情,遺玉讓他準備海碗、鹽同酒等的確是為了去毒性,可讓他去取那花盆,卻是為了趁這兩日處理藥材的功夫,偷偷將寄夢荷同不見草給「種」出來。

  阿生將她要的東西都拿過來後,遺玉讓丫鬟們打了桶乾淨的水放在屋中,就藉口不想被人打擾,把他們都攆了出去,至於會不會引起懷疑,不在她的考慮之內,要知道懷疑這東西,同背叛一樣,是從一開始就存在,並且隨時會爆發的,根本沒有必要去求此刻這絕對的信任。

  遺玉將所有東西都準備好,淨手之後,坐在客廳的圓桌前,看著一桌子的藥品和器具,心中不由有些激動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動手試試,也難怪,被姚不治有意熏陶了那些時日,又看過漆黑扁盒中的東西,怎麼會對親自上手不好奇!

  她將三隻海碗各自盛入清水。一隻倒入少許鹽後,拿筷子攪拌均勻,再倒入一口酒,後將那捆暮色草用帕子包起來放了進去,白色的鬚狀植物一入鹽酒水中竟然冒起了一股濃濃的黑煙,然後那一捆白色的草鬚就神奇地變成了黑色!

  這是神秘的刺繡絹帛上處理暮色草最簡單的方法,就是這麼一樣小技巧,卻是一些毒術高手終其一生都想不出來的,遺玉在親眼見到這毒藥的變化後,對製造那張刺繡絹帛的主人,升起一股從前未曾有過的敬意,不管那人是好是惡,但在毒術一途的研究上,的確讓人無法望其項背。

  將剩下的幾種藥材或泡或切地處理好,又用姚不治送給她的小玩意兒在屋裡的窗前門下撒上,屏住呼吸,確定藥粉沒有變顏色,知道無人偷窺後,才將收在衣櫃中的那隻首飾盒子取出。

  裡面擺了四隻小瓶子,兩隻裝著藥種,一隻放著消毒銀針,一隻放著稀釋過的血液,不見草和寄夢荷都是毒中魁首,比起那些沾染上就中毒的藥草來說,這種平日無甚厲害,可以任意搭配製成各種劇毒的草藥才叫可怕。

  她小心倒了寄夢荷的種子,埋進花盆中,然後將原本準備用來給家裡那整片山楂林加料的一小瓶「催生劑」,直接對著埋種的地方,倒了半瓶進去!

  空氣似都凝滯住,遺玉秉著呼吸,眼睛也不眨地默數著數字,等從一數到七後,那表面光禿的花盆中,比雨後破土春筍還要快上不知多少倍的速度,鑽出一根纖細的紫色根莖,出土五寸高時猛然停下,在吸盤一樣的頂端上,如噴泉初露一般,綻放出一朵嬌小又帶著迷離的淡紫色蓮花——寄夢荷,比那逼真的絲綢絹帛上,更要美麗迷人上三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2:12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四章 京城各處

  長安城秘宅

  夜深,遺玉仍在搗鼓著那些藥材,小樓外的院子空蕩蕩的,掛在屋簷下的燈籠明明滅滅,白日隨侍的丫鬟和下人都不知去了何處,花廳放落的簾子被人從裡面撩開,走出一道灰色身影,就在他剛走出花廳的一瞬間,從門邊兩側各冒出一把細長的利劍攔在他的身前。

  這灰衣人雙手高抬立在那裡不動,花廳屋頂上輕巧地落下一道人影,在他渾身摸索了一遍,才對兩旁持劍之人點點頭。

  兩柄利劍挪開後,灰衣人才小意整了衣裝,朝樓東的書房走去,而剛才那幾名將他攔下的人影,又各自閃身消匿蹤影。

  灰衣人立在書房門外,垂著頭,低聲喚道:「主子,屬下回來了。」

  門被人從裡面打開,阿生站在門內,手中舉著一方燭台,灰衣人對著阿生點頭之後,才走進屋內。

  屋北的窗下,李泰負手而立,朦朧的月光尚不及門口處阿生手中的燭光亮,依稀可見他一頭烏髮披散在後背,只用一條金色的髮繩束著,灰衣人雙手垂在身側,深深彎下腰。

  「如何?」

  灰衣人輕聲答道,「早上才接到的消息,首領昨日尋著了姚不治,按您的吩咐,一直跟著他,他們父女似是要往南方去,並沒有回蜀中紅莊的打算,雲州十三劍和齊五俠等人也在追查著姚不治的下落,屬下以為,他們是背著紅姑跑出來的。」

  聽到他口中最後說出的那個名字,李泰緩緩轉過身來,似是思考了片刻,才吩咐道:「將姚不治的行蹤露給齊五,讓人跟著他們,引十三劍到京城來,紅姑——」

  他話語頓住,走至書桌後坐下,阿生上前將燭台放在桌上,快速研好了磨,李泰提筆在紙上寫下幾行字,摺疊封箋之後遞給阿生。

  「你去一趟蜀中,到紅莊將信送到紅姑本人手上。」

  阿生猶豫著接過信,「主子,我若走了這裡怎麼辦,不如再派些人手——」

  李泰抬手制止了他的話,閉上眼睛朝椅背一靠,輕聲道:「本王希望下個月初一,天亮後見到你,去收拾下,今晚動身。」

  阿生握了握垂在身側的左手,對著李泰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等他走後,屋裡靜了片刻,灰衣人才又聽到李泰的聲音:「長孫家有什麼動靜?」

  ……

  尚書府書房

  屋內亮著數盞紗燈,兩人對坐在矮案前,案上放著一副棋盤,上面雜亂無序地擺放著一些旗子,看形勢,白子勢弱。

  手持黑子的青年臉上帶著些許張狂的笑容,張口道:「舅舅,你棋藝可是有退步啊。」

  長孫無忌瘦長的臉上帶著笑容,伸手又落下一粒白子,絲毫不覺自己正處下風,「臣不為贏。」

  青年笑容頓時一收,變臉比翻書還快,將手中棋子丟進棋盒中,向身後的軟墊上靠去,輕哼一聲,道:「不為贏,那還下棋做什麼!你說吧,找本宮來,是有何事?」

  長孫無忌眉頭微不可察地輕皺了一下,「承乾,你的性子也該改改,總是這般,陛下才會——聽說你昨日又被參了,這個月還沒過完,已經是第四次了,陛下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你要知道,吳王同魏——」

  「夠了!」青年伸手拔下髮頂的玉簪,隨手將順勢滑下來的金冠丟棄在一旁的地毯上,不耐道:「本宮已經夠煩的了,在宮中要聽母后嘮叨,眼下到了你這裡,還要聽你說教!」

  這名面容同當今聖上李世民有著五分相像的青年,就是長孫皇后親出的長子——李承乾。

  長孫無忌輕嘆一聲,「好,臣不說這個,今夜邀你來的確是有事要同你講,」他將手中的白子翻了個兒,繼續輕捏,「下午得了消息,房喬遇上了些麻煩,過兩天可能就有人借這事情與他過不去,若是有人當朝提出來,你需站出來幫他說話。」

  「哈哈,舅舅你該不會是老糊塗了吧,幫他作甚,又不是咱們這邊兒的人,拉了幾次都沒給本宮信兒,擺明了就是父皇的忠犬,去招惹他,本宮還怕被反咬一口呢!」李承乾已經躺倒在軟墊上,拋著手裡的玉簪。

  長孫無忌搖頭道:「不會,最起碼這陣子他不會,你要知道,懷國公既然回來,就算陛下護著,房喬的日子也未必會好過,三公主昨個兒也從洛陽回來了,讓她同懷國公搭上信,兩人湊在一起,絕對不會給房喬什麼好果子吃。」

  李承乾眼睛一亮,一手撐頭側身過來,「那你先跟本宮說說實話,姑媽她到底是怎麼回事兒,怎麼每次回來都要整房喬一番,他倆是有什麼過節?」

  長孫無忌並沒像往日那樣遇到這種問題就迴避,認真看了他一會兒,答道:「這事兒說起來就遠了,房喬的髮妻是懷國公的嫡女,後來房喬改投陛下,嵐、那盧氏同房喬的兩個兒子就被安王擄了去,盧氏在嫁作人婦前就同三公主交好,她失蹤後,三公主自然把責任算在了房喬的頭上,所以才那般敵視他。」

  「原來是這樣啊,對了!母后上午好像還同本宮講過,原先侍候她的一個侍女,被房喬抬了平妻,可有這回事兒。」

  李承乾的話打斷了長孫無忌有些飄遠的目光,他諷笑一聲,點頭問道:「是,娘娘可還與你說什麼了?」

  李承乾乾咳了兩聲,側頭道:「本宮早上急著出宮,哪記得清楚她講了些什麼?」

  長孫無忌再次皺了皺眉,「承乾,你不小了,別整天總惦記玩樂。」

  「行了行了,你要沒事,本宮就走了,晚上還與人有約。」李承乾由臥改坐,雙手撐著桌案就打算起身離開。

  長孫無忌看著他散亂的頭髮,叮囑道:「臣說的事,你可是應下了?」

  李承乾套上靴子,點點頭,「記得了,本宮會把他拉過來的。」

  等他拋著玉簪離開書房,長孫無忌的臉上才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將手裡捏了半天的白色旗子,輕輕按在了散亂的棋盤上,低聲自語道:「我不為贏,不是贏不了,是不能贏。」

  長安城聚德樓密室

  盧中植正手捧一卷看似年代久遠的竹簡細看,聽到外面的敲門聲,方才抽出神來,「進來。」

  門被打開,店小二模樣的僕人躬身立在門口伸手一引,臉上帶著淺笑的盧智走了進來,小二在他身後將門關上,他才朝前走了幾步,對著正色望向他的盧中植行了一禮。

  盧中植看著這出色的孫子,忍不住在嚴肅的臉上洩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過來坐。」

  盧智便走到他邊上的席案坐下,伸手取過桌上的杯盞,倒了熱茶拿在手中。

  盧中植道:「可是知道我找你來做什麼?」

  盧智笑容一收,輕吹了一下手中茶杯,緩緩吐出四個字:「落井下石。」

  「呵,」盧老爺子線條繃直的嘴角微微上揚,「今天下午在東都會發生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他從沒小看過眼前的青年人,他的成長雖他沒有參與,但卻在相認之後,第一時間收集了大量的信息去瞭解他這個孫子,結果是讓他又驚又喜的,長江後浪推前浪,他從沒覺得自己老去,卻忍不住在見到他的時候,唏噓自己將近古稀。

  些許愉悅的色彩在盧智清秀的眉目間流動,「那是自然,不過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那麼巧,竟是讓小玉搶了個先。」

  下午的時候,遺玉和平陽公主在依波坊同房家三口發生碰撞的事情,身在長安城內的盧智,在傍晚前就接到了消息,還是從那女掌櫃口中親自套問出來最詳細的情況。

  沒想到原本以為在魏王秘宅老老實實待著的小姑娘,竟然出門整了這麼一件事情出來,讓他又是舒心又是生氣。

  盧中植點點頭,兩人又把下午那事情拿出來說道了幾句,氣氛就像是普通的爺孫倆在說些家常話一般。

  「外公,平陽公主同娘親關係很好麼?」

  「嗯,」盧中植一手擱在案上的竹簡上輕撫,一邊回憶一邊道:「你也知道,咱們家是前朝望族,你母親同昭華、就是三公主,她們自小就認識,一個好靜一個好動,相處的卻很好,柴家的小子、韓家的小子、他們四個是從小玩到大的,後來韓家敗了,平陽同柴家的小子都去幫著先皇做事,外公昔年好友那姓房的一家遷來……」

  盧中植淡淡地講述著盧氏少女時代的一些事情,直到聲音中夾雜了一絲顫抖,才停下了回憶,回頭看著盧智思索的表情,道:

  「昭華對我頗有些敬重,不過你們的事情暫時不告訴她為好,她的性子、唉,都是些可憐的孩子——好了,不說這些個,外公叫你來……」

  盧中植話鋒一轉,又說起正事來,盧智隨對他未說完的話有幾分好奇,卻也沒有多問。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五章 無夢

  九月二十六日,凌晨時候。遺玉連著熬了兩夜趕製解藥,又抓了些螞蟻試驗,在把梳洗同按摩兩種藥汁都配好了份子之後,她僅喝了兩口粥,就躺到床上補眠去了。

  解毒夢魘,第一付藥只能在夜晚,她必須要養好精神,今晚還要熬個通宵。

  午飯都沒有吃,下午申時末,她自己醒了過來,隨便披了件衣裳,將臥室門打開,對著守在廳外的丫鬟道:

  「送些熱水來,我要沐浴。」

  小半個時辰後,舒舒服服地泡了個澡的遺玉,換上乾淨衣裳,丫鬟們在客廳裡提前擺上了晚飯,她吃了個八成飽,才洗漱淨手,從臥室裡取了兩種解藥,將其中繫著紅繩的那份交給門外的男子。

  她從昨天起就沒見過阿生。最後那份藥材還是由這個陌生的男子送來的,李泰只說有什麼事吩咐這人叫做趙和的便可。

  「添上五碗水煎熬……」

  小樓東屋李泰的房間外,臨時架起了一間小棚,裡面放著火爐子等物件,趙和也沒讓下人幫忙,一人親手熬藥。

  遺玉在房門外敲了敲,得到應聲後才推門入內,直接繞到屏風後,李泰穿著一件寬大的青底袍子坐在羅漢床上,見她進來,將手中的茶杯放到一邊。

  遺玉行禮後,問道:「殿下可是用過膳了?」

  李泰「嗯」了一聲,「何時開始?」

  「殿下若是準備好了,小女先幫您梳洗,待湯藥熬成後,您服用後,就可以睡下了。」

  「那就現在吧。」

  昨天藥材齊全後,她就又將詳細的解毒方法講了一遍給李泰聽,第一次解毒,要在天黑後,先用滴了藥汁的溫水梳洗頭髮,然後服用湯藥,待他睡下後,遺玉卻要在一旁看顧,每隔半個時辰,用手浸了藥汁幫他在頭和眼部用特殊的手法按壓一次,直到天亮。

  這會兒天色已經暗下。秘宅的廚房從下午開始就一直燒著熱水,洗髮椅就擺在屋裡,遺玉叫了下人送來熱水,將浪費了大量藥材才研磨擠壓出一小瓶的藥汁,滴了四、五滴進到盛了熱水的盆中,衣袖挽起,用手調勻。

  李泰從床邊站了起來,走到那躺椅處躺下,遺玉在為他去髮簪時候,猶豫了一下,道:「殿下,這解毒的法子,小女也是第一次使用,您、您可是想好了?」

  事到關頭,她竟然有些緊張的情緒冒了出來,雖對絲綢絹帛很是信服,上面的夢魘一毒又從李泰的身上得到了驗證,這些含毒的解藥對螞蟻沒有傷害,卻不知道對人有沒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李泰仰頭看著她,直把遺玉盯得又心虛了兩分,才輕闔上雙目,低聲道:「本王睏了。」

  遺玉微愣,眨了眨眼睛,才聽明白他話裡的意思,這個人既不說相信她,也不會威脅她,只是一句有些示弱嫌疑的話語,就讓她緊張的心情放鬆了下來。

  她取下他頭上的髮簪,鋪落一頭黑髮散在水面上,白皙的十指穿梭入這片黑雲之中,傍著溫熱的藥水輕輕舞動,黑與白的流動,形成鮮明的對比。

  李泰閉著眼睛,遺玉怕他在喝藥前就睡著,於是挑了些話題問他,旨在弄些聲音出來,讓他不至睡過去,「殿下,怎麼沒有看到銀霄?」

  「在樓上。」阿生不在,銀霄便擔負起了主要的守衛職責,幹正事的時候,這隻大鳥是從來不會偷懶耍賴的。

  「水溫如何?」

  「剛好。」

  「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沒有。」

  「呃……您晚上吃的什麼?」遺玉從沒像現在這樣,感覺找個能夠多說兩句的話題是如此之難,只能開始問些不著邊際的話。

  「……」

  意料之中的沒有得到任何回應,遺玉知道魏王殿下是懶得搭理她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只能絞盡腦汁再想些別的,手上的動作卻沒有停。

  算上前天那次,這是她第二次為他梳洗頭髮,李泰的髮質很好,不油也不膩。在水中摸上去尤其順滑,總讓她有種自己在占人家便宜的感覺。

  「殿下,阿生什麼時候回來啊?」

  「……」

  「也不知道那湯藥苦不苦,您討厭苦味兒嗎?」見他仍不出聲,遺玉本就有些跑神,隨口問了這麼一句,卻不想這個問題卻得到了他的回答。

  「不。」

  若是放在平時,遺玉絕對不會再接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但精神不知不覺地放鬆下來的她,卻接話道:

  「我就有些討厭苦味兒,但也不是不能忍受,許是我身體好,沒怎麼生過病,在長安這幾個月吃的苦藥,比往日加起來都多……」

  遺玉並沒有發現,因為李泰的沉默,和精神的放鬆,她這會兒說話口氣的改變,就像是往常同盧智他們閒聊一般。

  李泰自然注意到她的「反常」,卻沒有打斷,纖細的手指在他髮間按壓著,一股異樣的舒適和安逸之感侵襲而來,顯然是藥物已經起了作用。他沒有反抗這種感覺,只是順勢接受了它們,聽著遺玉帶些稚氣的嗓音,緩緩訴說著一些她的事情。

  遺玉尚且不知道藥物起了作用,說話越來越似平日同家人相處,「說來,我吃藥最多的時候,還是在杏園,你記得嗎,就是在高陽公主的生辰宴後,那個藥真是苦死了。是王太醫開的方子吧,我同他也挺有緣分的,加起來都被他救治過兩次了。」

  李泰薄潤的嘴唇輕張了一下,又重新合成一條逢。

  「不怕你笑話,在杏園住那半個月,是我同娘親分開最久的一次,晚上想娘想的睡不著覺,都差點哭鼻子呢,我長這麼大,都沒哭過幾次,好像自打來了長安……」

  水溫已有些涼去,李泰卻沒有提醒遺玉添些熱水,聽著這些從沒有人對他說過的話,聽著這種從沒有人對他用過的語氣。

  「我就懷疑自己同長安城犯沖,什麼倒霉事兒都能遇上,不過,也不是沒有讓人高興的事情,我原本以為這些小姐公子們都是不好相處的,後來認識了小鳳姐和小虎……那包子真的很好吃,好吃的不是裡面的餡,是小鳳姐待我的心,除了娘和哥哥們,很少有人對我那麼好——」

  「水涼了。」李泰閉上眼睛,掩去目中隨著青碧流光瀉出的淡淡情緒,低聲道。

  「啊,對不起。」遺玉不好意思地道歉,然後又從一旁的水桶中舀了些熱水添進去。

  這個時候,門外傳來趙和的聲音,「盧小姐,藥熬好了。」

  「知道了。」

  遺玉將李泰的長髮在溫熱的水中揉了揉,又從旁取過特質的布巾為他擦拭,順著他的起身,走至躺椅另一側,李泰坐著也能到她的下巴位置,兩人相距不過尺距,她卻很是自然地用柔軟的布巾覆在他的頭髮上,溫柔地擦拭著,就像是在盧氏生病的時候,做的那樣。

  在布巾的掩蓋下,李泰重新睜開雙眼,青碧色的瞳孔在並不十分明亮的屋中,閃放著異樣的光彩,滴滴水珠從額鬢滾落在他的俊顏上,帶著濕氣的妖冶。

  喝了一碗藥後,李泰就在羅漢床上躺下,遺玉到外面吩咐趙和繼續添水煎熬,才回到屋中,在床頭的圓凳上坐下,邊上的香案上,放置著一隻盛著清水的小巧銅盆,她取出藥瓶在裡面滴了兩滴藥汁,用銅製湯匙攪拌均勻後,透明的水面不帶任何別的色彩。

  床內側點著一盞紗燈,遺玉藉著燈光,將食指和中指在銅盆中浸泡了片刻,坐正身子,對李泰道:「殿下,你可以睡了。」

  「嗯。」

  說著話,她的兩根食指已經按在他的太陽穴處,中指緩慢地摩擦在他的耳側,語中帶著些許的擔心,道:「也不知睡著了是否還會噩夢。」

  「不會。」李泰的語氣平淡,卻透著把握,就彷彿他已經猜到,今晚他終於能睡個好覺。

  遺玉輕笑一聲,嘀咕道:「你竟比我對這解藥還有信心。」

  「……」

  沒有得到回應,遺玉專心於手上的動作,直到感覺到近在咫尺的這人呼吸漸漸平緩,她才皺起了眉頭。

  剛才她是怎麼了!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尊稱省去就罷了,竟然還說了那些個有的沒有的!

  懊惱的情緒讓她精緻的小臉揪巴起來,盯著似是已經睡去的李泰,小聲道:「殿下,您睡著了嗎?」

  一連問了三遍、又小心地伸出指頭在他身上戳了戳,都沒有得到回應,遺玉停下手上動作,看著面容平靜的魏王殿下,剛才還在糾結的臉色,現下卻緩和起來,唇角忍不住勾起一抹弧度。

  解藥是有效的!忍住稍稍有些激動的心情,她深呼吸了幾下,拋開了複雜的情緒,伸手取過床邊搭著的柔軟布巾,拿過一縷他散落在枕邊、猶帶著濕氣的長髮,輕輕擦拭起來。

  等到將那些散落四處的長髮沾去水漬,已經過去將近半個時辰,她又重新將手指浸泡了藥汁,為他按壓著穴道。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2:3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六章 同食

  最後一次按摩完成。遺玉用帕子將手指擦乾淨,打了個小哈欠,窗外天色終於漸明,她起身揉揉有些發麻的腰腿,轉至床側,替床上的人掩了掩絲被。

  從昨晚亥時到現在,原先噩夢應是三個時辰的李泰,眼下已經睡有將近四個時辰了,一直很安靜,沒有任何發夢的預兆,這第一次施藥看來是很成功的。

  站在床側看了一會兒李泰的睡顏,估計他還要再睡上一個時辰,遺玉垂著雙肩走到洗髮椅上躺下,她身量不高,這張躺椅足夠窩下她。

  太睏了,儘管她昨天睡到下午才起,可這一晚卻難熬的很,總是有睏意上頭,若不是讓守在門外的趙和送了一份茶點過來,她怕是會迷迷糊糊地睡過去。

  黎明本就有些微寒,就算是在門窗閉合的室內。既怕著涼又忍不住倦意的遺玉,稍微鬆鬆腦後的頭髮,調整了一下姿勢,閉上眼睛,想著就躺上一會兒,可卻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纖瘦的四肢也隨之縮成一團。

  遺玉是在一股淡淡的薰香味中醒來的,她肩膀動了動坐起身子,玉簪從頸後鬆散的髮髻上落下,光滑的絲被順勢滑下,裹著暖意的荼白杏紋絲被一端垂到地上,她張著略有些迷茫之色地眼睛看看對面透著陽光和樹影的窗子,還有那張空蕩蕩的羅漢床。

  遺玉伸出一隻手按在眉心,這會兒怕都近中午了,她竟睡了這麼久,圍繞在四周的薰香提醒她這裡是睡的房間,看樣子李泰是早就醒了。

  一想到她昨夜莫名其妙地「失常」所說的話,遺玉忍不住伸手在自己腦門上拍了拍,這夢魘的解藥對人的精神起作用是正常的,卻沒想讓她這治療者也大意地著了道,說那麼半天廢話才反應過來,看來下次是要注意些了,省的一不小心說些不該說的,犯了那人的忌諱。

  她隨手撿起落在背後的髮簪將頭髮攏起,抱著被子拿到床上疊好,一邊拉展身上有些發皺的衣裳,一邊盯著這床原本蓋在李泰身上的絲被。最後甩甩頭,轉身走向門口。

  踏出房門外,門口的小棚裡早不見了趙和的身影,院子空蕩蕩的,她徑直回到自己房裡洗漱罷、又換了件乾淨衣裳,才轉至李泰的書房,伸手在半掩的門扉上敲敲,得到應聲後,推門進去。

  李泰正在桌後持筆寫著東西,聽到她的問好也沒抬頭,「先坐吧。」

  他的聲音比之前少了一份沙啞,遺玉在屋裡瞄了一圈,朝著眼下唯一一張能坐人的軟榻走去。

  她在軟榻上坐下後,抬頭看著李泰的側臉,有些鬱悶地發現,並沒找到想像中神清氣爽的感覺,榻邊的香案上除了香爐外,放著兩本書,上面那冊正是她上次看了一半,正惦記著的《書山雜談》,隨手取過來,還沒翻到上次所看的地方,就聽到李泰的問話:

  「餓了麼?」

  昨夜吃了一盤子的點心,但到底不是主食,馬上就到該吃午飯的時候,被他這一問,她才感覺到腹中的飢餓之感。

  「是有些餓,您用過膳了嗎?」

  李泰沒有回答她,伸出空閒的左手在書桌上輕拍的兩下,下一刻趙和的身影就出現在書房門口。

  「擺到院子裡。」

  「是。」

  遺玉傾斜了一下身體,從半敞的屋門中看著趙和指揮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下人,在院中設下席案。

  這是、要一起吃午飯?沒那個必要吧,同一位皇子同席用飯,放在平時絕對是一種殊榮,但她自覺沒有到達這種地步,畢竟她幫李泰解毒,除了因為他曾接連救過自己,與一些她也說不上來的原因外,大部分是各取所需罷了。

  而且一想到昨晚,她在為他梳洗時候說了那些只有同親近的人才會講的話,心中不由就有些彆扭,眼下共處一室還算好,但若一起用飯……遺玉突然覺得,自己並不是那麼餓了。

  「主子,都準備好了。」趙和站在門口說道。

  李泰將手上剛剛寫好的兩張信箋分封裝好,起身看著正坐在軟榻上捏著一本書發呆的遺玉,「同本王一齊用膳。」

  說完就率先朝外走去,遺玉暗嘆一口氣,將手中的書撫平後,放在香案上。跟在他後面,出了書房。

  已是秋末,因院中松柏居多,因而無甚落葉,正午時候太陽高昇,照在人身上,比起清晨的微寒,要溫暖許多。

  院中正對著書房的空地上鋪了一條寬大的蓆子,長條形的桌案上擺放著七八樣菜餚,遺玉同李泰分別坐在兩側,身形微微錯開,沒有正對。

  因李泰收斂了氣勢,院中除了他倆也沒有旁的人在,遺玉並沒有想像中的不自在,小口地夾著菜餚,席間很是安靜,沒有交談,這種情形,讓她恍然憶起了多年前,在一個小鎮上,也是這般,她同一名閉著雙眼的少年對坐,還有那一碗遞到自己面前的湯麵。

  「怎麼?」注意到她動作的停頓,李泰淺飲了一口酒,側眼看著她問道。

  「無事。」兩字剛剛吐出,她抬頭正好看到李泰眉頭微微皺了一下,於是連忙補充道:「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

  「嗯?」

  見他疑問,恰有一陣風吹來,遺玉頭腦微熱,就將實話說了出來,「想到幾年前,小女也曾如這般同殿下一起吃過飯。」

  李泰眸光微閃,臉上並沒什麼特殊的表情,淡淡應了句,「那時你還小。」

  遺玉頓覺好笑,也就沒有懊悔自己的嘴快,轉了別的話題道:「您昨晚睡的可好?」

  「沒有做夢。」

  「那就好,等下用過膳,小女再為您檢查下。」夢魘的症狀是否減輕,可以通過幾個關鍵部位和穴道的溫度驗證。

  「嗯。」

  「銀霄還在樓上嗎?」遺玉側頭望了一眼小樓的二層,已經將近兩日沒見到這大鳥的蹤影。

  「在前院進食。」

  「哦。」

  之後兩人並無交談,李泰的用餐禮儀很到位,比起國子監教授課程的先生還要規範,卻並不顯得死板,在背後白牆茂樹的映襯下,完全可以用賞心悅目來形容。

  暖暖的陽光照著,空氣中帶著淡淡的香味,遺玉一邊吃飯一邊小窺著他的舉動,竟也比平日吃的多了些,等到肚中的飽脹感傳來,才有些好笑自己先前的多慮,看來同他用飯也不是什麼難以忍受的事情。

  李泰的飯量比不上一頓能吃三碗飯的盧俊,和盧智差不多,但他的身形卻比盧智顯得要健壯一些,也不知道是不是練武的原因。

  午飯吃完,遺玉回到房間又拿了幾份內服的藥材出來交給趙和,到書房幫李泰檢查了頭部各位置的體溫,的確比之前要正常了一些。

  「殿下,晚飯後您睡前喚小女即可。」介時再幫他用藥汁按壓一遍穴道就行。

  「本王現下可以午休麼?」李泰看著正用餘光打量香案上那冊書籍的遺玉,問道。

  「呃,」一陣卡殼後,遺玉答道:「按說是不可以的,在毒未解全之前,需得、需得服用湯藥,再兼以按摩手法才才能入眠。」

  李泰聽了她的話,對著站在門口的趙和道:「去熬藥。」

  熬藥尚需半個時辰,李泰便重新坐回書桌前處理他的事情,遺玉見這情況,只能撿了香案上的書,在軟榻上坐下,安慰自己,好歹是能安靜地看上一會兒書了不是?

  實際寺尼摩塔

  下午,一高一低兩名少女站在塔外低語,時不時扭頭去看緊閉的塔門,沒多大會兒,就見丈高的塔門內響起卡卡的挪動聲,守在塔外的侍衛互相看了看,傳遞著不可言喻的眼神。

  五官嬌豔的素衣少女出現在推開一半的門縫中,她兩手一個用力,塔門隨之大敞開。

  「表姐!」

  柴天薇高興地伸手對著十幾層台階上的高陽揮手喊道,一旁的長孫嫻臉上也帶著笑容。

  高陽對她點點頭,抬高了下巴眯著眼睛望了一會兒西邊角樓處之上通紅太陽,唇角一勾,對著有些昏暗的塔中一道隱約的高挑身影,輕聲道:「你放心,本宮會再來找你。」

  而後就拎起長裙,腳步有些歡快地朝著不遠處兩名少女跑去。

  柴天薇伸手親熱地拉住高陽的胳膊,埋怨道:「表姐,我可想死你了,嫻姐姐每次來看你,都不帶我。」

  見她告狀,長孫嫻瞥她一眼,「你當陛下的旨意是假的不成,我一個人進去已經很不容易了,再帶著你,是生怕不被別人告了去不成?」

  柴天薇嘿嘿一笑,另一隻手挽上她的胳膊,拉著兩人朝東門走去,「走!咱們上天靄閣去喝酒,你們都不知道,這幾日我可是過的憋屈死了,不比表姐強到哪去!」

  高陽眼睛一瞪:「你有什麼好憋屈的,本宮這些日子哪是你能想的,每天睜眼閉眼耳朵裡響的都是鐘鳴和經聲,哼,做夢都是在同禿頭的羅漢下棋!」

  「三公主回京了。」長孫嫻淡淡地說了一句,果見柴天薇耷拉下的腦袋同高陽瞪大的眼睛。

  「什麼!姑媽她回來了!」這嗓音,絕對不像是聽到了什麼好消息該有的反應。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七章 對對碰

  看著被這消息驚地停了腳步不再往前走的高陽,長孫嫻道:「到天靄閣再說。」

  高陽皺起眉頭,嘀咕道:「早知道本宮還不如在塔裡待著呢,好歹有——」她扭頭看了一眼已經重新關上的塔樓,繃了繃嘴唇,然後在柴天薇的拉扯下,緩緩步出了實際寺。

  留影坊天靄閣

  天靄閣位於東都會東角一處園林中,這間園林景色和格調絲毫不亞於達官貴人家宅中的花園,造型別緻的天靄閣傍湖而立,是京中年輕貴人們最喜歡的飲酒作樂的地點。

  此時已近傍晚,二樓中最好的一處雅間裡坐著三名少女,退避了旁人的侍候,各自待在屋中的一處。

  尚未換去素色衣衫的高陽斜坐在欄杆邊上,一手拎著酒壺,時不時將腳邊的點心撿起一塊拋到下面的湖水中。

  「薇薇,姑媽她有同你問起過我嗎?」在提到平陽公主的時候,她是不會自稱本宮的。

  正盤膝坐在地毯上飲酒的柴天薇猶豫了下,道:「嗯,她問了你是怎麼惹到陛下,被關到塔裡去的。」

  高陽忙扭頭看著她,問道:「你怎麼同她說的?」

  「我、我就照實說了唄。」

  「啊!」高陽一手拍在欄杆上,氣道:「你就不會說你不知道啊!」

  高陽生氣也是有原因的。平陽公主身份地位特殊,是鮮少能夠管治住她的人,每次平陽回京,若是得了她惹禍的消息,被叫去訓斥一番還是小事,有時會拘了她在昭華府上,一住就是整個月地不讓人出門,或是做些讓她極掉面子的事情。

  李世民的這群皇子公主們中不乏性格頑劣又不服管教的,都沒少被平陽整治,皇上對此卻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因此每次平陽回京都是有人歡喜有人愁,愁的自然就是高陽這類貴女們,歡喜的則是那些被他們折騰地苦不堪言的人。

  長孫嫻輕哼一聲,插話道:「你當你那點子事能瞞過三公主去,薇薇若是不說,少不了又被她訓斥。」

  見她幫自己說話,柴天薇趕緊點頭應聲,「是啊,是啊,你也知道公主看我不大順眼,」她輕哼一聲,「自己生不出來,看見別人生的,當然會不舒服。」

  「薇薇!」長孫嫻輕喝一聲,沉聲道:「說話也不看看地方。」

  平陽三公主膝下無一女半子是眾所周知的,卻沒人敢在任何場合拿這件事情說笑,這位公主雖不支持任何黨派勢力,卻多的是對她景仰之人。

  大概六年前,京中曾經有位夫人在一次酒宴上,同鄰桌閒話時候,諷笑了三公主是不會下蛋的母雞,最後這位夫人家的老爺,在幾日後就被幾名在朝中名望不低的御史,聯名尋了錯處將其彈劾。

  事後個中原委被揭開,京中文武官員無不再三警告家眷,不可在外非議平陽公主之事。

  柴天薇端著酒杯的手一抖,輕輕「哦」了一聲,見氣氛一時有些僵硬,長孫嫻緩和了語氣,「不說這個,玲,過幾日到學裡,你記得同方典學道歉。」

  高陽仍在煩惱著平陽公主的事情,聽到她的話,隨手一擺,「不去,一個芝麻大點的小典學,也敢給本宮臉色看。再給他道歉,傳出去本宮還有什麼臉面見人。」

  長孫嫻向背後的軟墊上靠去,「不去也行,那明日遞了帖子,帶我上四哥府上去。」

  高陽納悶道:「這事和四哥有什麼關係?」

  「沒什麼關係,只是聽說四哥最近病了,正好你出來,咱們一同去拜訪。」長孫嫻並沒有告訴她,自己先前已經到魏王府去過三回,前兩回吃了閉門羹,第三回倒是進去了,可卻在客廳等了一個時辰也沒見到人。

  「什麼?四哥病了?不可能吧,」高陽疑惑,「他身體向來挺好的,你說是若瑾哥哥病了,本宮還會信。」

  長孫嫻喝了一口酒,臉上帶著憂色道:「應該是真的,不管怎麼樣,明日同我一起去看。」

  儘管高陽三個月前在生辰宴上同魏王李泰有些不快,但這在長孫嫻眼中也不過是兄妹間的小摩擦罷了,李泰待高陽的確有些不同,許是會見她一面。

  「好吧。」高陽也是個忘性大的,壓根不記得自己在入塔前曾同李泰在杏園鬧翻過一次。

  柴天薇的臉色好了些,插話道:「那我也同你們一起去。」

  長孫嫻瞥她一眼,待要答話,就聽門外傳來一陣爭論聲:

  「公子小姐,這間屋裡的確有人啊,小的給您三位換隔壁去如何?」

  「夕兒,你說呢?」

  「恪哥哥,我想要能夠看見湖面的房間,這間看景色最好了。」

  「嗯——沒聽見麼,你去同裡面的人說,讓他們換到別處去,今日的花銷算在本公子身上。」

  「公子,這、這可是為難小的了,可沒這種規矩啊……」

  「還是不要強人所難了,夕兒,咱們換處地方好麼?」

  「……我聽瑾哥哥的。」

  最後一句嬌嫩的聲音剛落,屋中的三名少女一齊朝門口看去,就見並沒從裡面插上的房門,被人從外面雙手推開。

  站在門外的兩男一女對上屋中的三名少女,皆是一愣。

  長孫嫻在看到立在兩名出色的青年中間嬌小可人的小姑娘後,雙目閃過一道隱晦的神色。

  「姐姐!」長孫夕最先打破這平靜,驚訝又帶些喜色地對著長孫嫻喚道。

  長孫嫻回了她一個笑容,對幾人身後探頭探腦的侍人道:「行了,你出去吧,我們都認識。」

  等房門再次關上,屋裡多出了三個人,長孫夕很是親切地在長孫嫻身邊坐下,李恪看了她一眼後,無奈地走向高陽,而杜若瑾則是單獨挑了張臨近長孫嫻的地方坐著,屋中的氣氛在協調中帶著一絲絲詭異的違合感。

  李恪望著遠處的湖面,問道:「高陽,你不是後天才能出來麼?」

  高陽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你記錯了,我原本昨日就能出來了!」

  同父異母的兄妹,本就不親,尤其三皇子李恪又是高陽最厭惡的楊妃所出,她向來難掩喜惡,對李恪雖不至於惡毒,卻也沒什麼好臉。

  李恪皺眉,沒有再繼續這個問題。高陽並不是他這邊的人,兩人不交惡,卻也不喜多話,只看稱呼就知道,親近的人多是稱呼高陽的單名「玲」字,而是喚她的封號。

  而另一邊,杜若瑾接過湊到他身邊的柴天薇遞來的酒杯,笑著道了聲謝後,對正被長孫夕輕輕拉扯著手臂說話的長孫嫻道:

  「沒想到會遇上你們,早知道就約好了一同出來。」

  長孫嫻回他道:「若瑾哥哥最近似是挺忙的,我都好些日子沒見你了。」

  杜若瑾清俊的臉上帶著淡淡的苦惱,「可不是麼,我爹看我最近身體好些,學裡又沐休,於是找了許多事給我做,就連作畫的時間也沒有。」

  長孫夕在一旁用軟軟的聲音道:「是啊,今日若不是我與恪哥哥一同上門去纏了若瑾哥哥,他還不和我們出來呢。」

  長孫嫻淡淡一笑,「這京城裡哪家公子會捨得拒了你的邀請,見了你腦中一暈,只恨不得什麼都答應。」

  她的話雖說的有些離譜,可事實情況也差不了多少,長孫夕不如她高調,這兩年才開始涉入長安城的社交圈子,雖她還不滿十三歲,但那張禍水般的小臉,卻已經有了六分的顏色。

  假以時日不難想像其美貌,再加上顯赫的家世,嫡女的身份,京中不少十五六歲的少年,私下都暗自給她冠了這長安城少女中第一美貌的頭銜。

  「對、對,」柴天薇又遞了杯酒在長孫夕面前,打趣道:「就是最冷臉的四哥,你親自上門去,他怕也會好聲好氣地招待呢。」

  長孫夕猶帶著稚嫩的美麗臉龐頓時飛上兩朵紅霞,卻大大方方地回嘴:「四哥才不像你說的那般呢,他、他……」

  柴天薇見她臉紅,更是往她另一側一坐,伸手摸了一下她水嫩的小臉,「嘖嘖,還說不是呢,瞧見你這小模樣,就連我都恨不得什麼都答應了你去!」

  「薇薇姐!」長孫夕嘟著粉嫩的小嘴不依地拍開她的手。

  兩人笑鬧,站在樓欄邊上的李恪眼中掠過陰霾,低頭飲酒的長孫嫻臉上笑容未盡,放在案下的那隻手卻死死地握了起來。

  柴天薇同長孫夕鬧了一會兒,拍手道:「對了,明日我們去魏王府上看四哥,夕兒你也一同去吧。」

  長孫夕歪歪小腦袋,臉上還帶著嬌豔的餘紅,「不了,我昨日才去過的。」

  「昨日?」長孫嫻帶上疑惑的表情,問道:「你昨日何時去的,我怎麼不知道?」

  長孫夕扭著手指,不好意思地回答:「昨天下午,姐姐你不是沒在府上麼,我聽爹爹與客人談話時候提到四哥病了,一著急就自己跑去了——姐姐,你可千萬別告訴爹爹我偷聽他們說話啊!」

  「不會,」長孫嫻笑不達眼,「那你見到人了麼?」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2:46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八章 當心!

  「那你見到人了麼?」長孫嫻側頭看著偎在自己身邊人。

  長孫夕一笑,兩朵可愛的梨渦綻開,「嗯,見到了。」

  長孫嫻放在案下的左拳猛然張開扣在了地毯上,臉上卻帶著憂色道:「他身體如何,是什麼病?」

  「四哥是沾染了風寒,」長孫夕小臉頓時一垮,「姐姐,你們還是別去看他了,讓他好好休息幾日,好麼?」

  這麼軟聲軟氣的請求,換了誰都不忍心拒絕,長孫嫻望進她那雙明媚的眼睛,沒多猶豫就點頭應下了,「好,那我們就不去了。」

  柴天薇同高陽倒是沒什麼特別的反應,李恪卻背靠在欄杆上,對長孫夕溫柔地笑道:「夕兒,你何時對我也那般體貼就好了。」

  長孫夕側頭對他一笑,而後同柴天薇小聲嘀咕著什麼,高陽輕哼一聲,毫不留面子地說:「你能同我四哥比麼。」

  李恪眼睛仍然盯著笑顏如花的長孫夕,嘴唇輕輕張合道:「高陽,你說我怎麼就不能同他比了,我在外的風評可是比他好多了。」

  同樣是熱門的繼承人後備人選,李恪在百姓中的聲望極好,不僅是因為他主張提出了幾項利民的國策,在外人眼中,這位三皇子是謙虛又親民的代表人物。雖皇權不論民意,但民心所向,的確是爭奪權位的一項利器。

  高陽轉身看著湖面,低聲諷刺道:「若不是有幾個腦袋聰明些的謀士,你的名聲怕還不如大皇兄呢。」

  李恪眉頭一挑,低笑一聲,絲毫不見怒色,也沒接她的話,餘光瞄到長孫嫻略有些僵硬的身形,扶在欄杆上的手,曲指輕叩了兩下。

  ******

  遺玉從李泰的屋子走出來時,夜色籠罩下的院中只亮著兩盞燈籠,趙和正在熄滅小棚小的爐子,見她出來,低聲問道:

  「盧小姐,王爺睡下了?」

  「嗯,明早辰時將水燒上。」第一夜過去後,梳洗的時間需要換到早上,而睡前的按摩卻是無法避免的。

  中午時候李泰在她的「服侍」下睡了這一個多月來頭一次午覺,因夢魘餘毒的干擾睡足了三個多時辰,直到傍晚才醒來。這會兒晚上還能繼續睡,讓她難免唏噓了一陣,這個把月沒睡覺,好不容易能睡,自然是要補回來。

  叮囑了一番趙和,遺玉回到自己的房間,讓守在門外的丫鬟打了乾淨的清水來洗漱過,等她躺在床上時候,卻有些翻來覆去地睡不著。

  只好又披上件衣裳,將床邊的燭台點亮,取過傍晚從李泰書房借來的《書山雜談》,靠在床頭接著之前的部分看。

  正看到,卸甲歸田的老翁一人住在山下,在收成之前的幾日,卻發現每天早上到地裡看時,不少的糧食被踩踏,田地裡儘是人的鞋印子,於是他就在一個夜晚穿了厚厚的蓑衣蹲在田間等著那糟蹋糧食的人來。

  待到月上中天,田邊突然響起似牛的「哞哞」聲,那叫聲伴著麥田被踩踏的聲音離他越來越近,躲在田裡的老翁慢慢將眼前的麥穗撥開一條三指寬的縫隙,就見幾步之外,正立著一個人影,月色下,一張牛臉端的是猙獰無比——

  遺玉津津有味地看到緊要關頭,身體朝外斜了斜湊近燭台,這麼一動,餘光卻瞥屏風邊上、小樓後側的窗子,有著半邊隱約的黑影!

  她強忍下到喉的叫聲,平穩一番情緒後,下半身往床裡側挪了挪,半垂下頭,偷偷側目仔細觀察那道似乎不動的黑影。

  幾次呼吸間,在這屋裡住了幾日的遺玉可以肯定,窗外面的不是樹影也不是別的東西,絕對是一個人!

  當這一念頭傳達到她腦中時,她並沒有驚慌失措地大叫,別看這處秘宅不見守衛,但她知道李泰不可能沒在暗處安排人手,眼下這鬼鬼祟祟的人絕對是不懷好意之徒,既然能夠摸到這裡,肯定是有些本事的,恐怕她的喊聲還沒傳到外面的人耳中,已經被這人跑掉,跑掉還算是好的,別人家破窗而入,挾了她去,那才叫可笑。

  小樓的門窗都糊著結實的油紙,這種特造的油紙雖從外面看不清裡面,可也不妨礙眼神極好的藉著屋裡的燈光隱約辨別她的動作。遺玉皺眉之後,放在床裡側的手在枕下摸索了一陣,當觸到一隻冰涼的小瓶後,緊繃的情緒頓時鬆了鬆,有這東西在就好!

  她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會兒那半邊一動不動的人影,低頭看看身上還算整齊的中衣,也不敢去熄滅蠟燭裝睡,只能靠在床頭,時不時用握著小瓶的右手翻上一頁書,同那人乾耗。

  一刻鐘過去了,那人仍站在屏風遮擋的窗邊,其實這人站的位置很好,若不是遺玉躺著的姿勢有些靠外,再加上特製的窗紙,絕對不會被她發現。

  就在遺玉揣測著那人的意圖時,在窗外站了一刻鐘的人影,總算輕輕擺了擺!就在這一瞬間,遺玉下意識地抓緊了右手的小瓶,可捧著書的左手卻突然抽筋,書從手上掉落,沿著床側滑落在地。

  「啪嗒!」

  人的條件發射有時的確是會誤事,剛才預想了半天應對方案的遺玉,在書本掉落地同時,抖了一下左手,身體躲向床的內側,握著藥瓶的右手飛快地擺到身前,並且用拇指將瓶蓋撬開!

  完了!遺玉此刻真想哀嚎一聲,這麼大的動靜,對方怎麼會察覺不到——

  「救命啊!」僵坐了半天,還是要叫。

  就在她出聲的同時,屏風後的那扇窗子「碰」地一聲被劈開,隨之竄進一道人影,身形一晃便走到了遺玉床邊——

  「碰!碰!」又是幾聲巨響,朝院的屋門同臥室的門接連被人撞開。遺玉睜大眼睛看著已經走到自己床邊的蒙面人,轉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腰間長劍,「鏗鏘」兩聲擋住背後同時刺向他的匕首,而飛快地揮刺著匕首的兩人,正是這院中伺候遺玉的兩名——丫鬟?

  她這才恍然大悟,難怪那日初來時候,總覺得氣氛怪怪的,這裡的下人不光是太安靜,而且舉動都似貓一樣輕巧無聲,原來是會武的。

  遺玉擁著被子又往裡縮了縮,看著已經對上了兩招的三人,被他們的動作帶的明明滅滅的燈光,讓她看清楚背對著自己的「賊人」,是個男子無疑了,身量中等,並沒有穿夜行的黑衣,而是一件普普通通的蒼色布衣。

  沒等她過多打量,同兩名丫鬟過了四五招的不速之客似是有些不耐,身形如鬼魅一般竄入兩人身後,一手持劍柄、一手成掌,同時擊在她們頸後!

  遺玉苦著小臉看著立在應聲倒下的兩名丫鬟身後的蒼衣男子,雙手握緊被子,待要出聲,就聽見門外再次傳來腳步聲,這不速之客竟是在看了她一眼後,伸手一揚,轉身朝著剛才他進來的窗子撲去。

  在院中負責打掃的兩名下人衝進來時,他已經不見了蹤影。

  從這不速之客闖入到他離開,也不過是片刻的功夫,這人就似一陣風般席捲而過,卻讓放鬆之後的遺玉心中疑惑——他到底是來幹嘛的?

  「盧小姐,您沒事吧!」趙和跟在兩個下人身後也走了進來,見著正在「發呆」的遺玉,還當她是被嚇到。

  遺玉回神對他們搖搖頭,「我沒事,」又指著地上躺倒的兩名丫鬟,「看看她們怎麼樣了?」

  儘管是職責所在,但畢竟是進來救她的,若是傷到了,她好歹能找些藥出來給兩人使用。

  趙和蹲在躺倒在地的兩名丫鬟身邊,在她們頸後檢查了一番,抬頭對遺玉道:「無妨,只是暈過去了,」又看了一眼破碎的半人高的窗子,再問她,「盧小姐,這是怎麼回事兒?」

  遺玉就將她發現那道黑影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趙和沉思了片刻,沉聲道:「您放心,小的今晚會親自在門外守候,只要那人敢再來,絕對讓他有去無回。」

  遺玉點點頭,伸手指了指破損的窗子,「把屏風搬過去補上,我先將就一晚。」

  雖樓上也有房間,但在出了這等事後,她認為還不如老實呆在原處好,今晚這不速之客的確來的奇怪,在她窗外不知站了多久,闖進來只為劈暈兩名丫鬟?

  她不懂武功,卻可以從他的速度上看出,在趙和來前,這人絕對有時間將她擄走,可他卻沒有,那他究竟所為那般?

  等人都退下後,遺玉才將紗帳放下,也不敢熄燈,躺在床上捂嚴了被子,正在思索時候,忽覺腳邊有些異樣之感,便又坐起來伸手在床尾摸了摸,還真讓她找到件東西出來。

  這是一張折成一指寬窄的紙條,她皺著眉頭撩開紗帳,將它揭開,對著燭光一看,上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筆跡:

  九月三十日晚,當心!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六九章 三人

  「九月三十日晚,當心!」

  遺玉繃著小臉將手中小小的一張紙條翻來覆去看了幾遍,這上面的筆跡是盧智的無疑,之前這床上分明什麼都沒有,而在蒼衣男子闖入之後,就突兀地多了這張條子。

  這麼說來,今晚的不速之客是被盧智派來的?不對啊,那等能將秘宅安插的守衛都輕易制伏的高手,她大哥是從哪裡尋來?

  「這紙……」遺玉輕輕揉搓著手上有著數道摺痕的白色紙條,不是北方慣用的紙張,質地細滑,略有些厚,「是外公……」

  她眼中閃過一絲瞭然,今天晚上的人應是她大哥借了盧中植的人手前來,能探得這秘宅所在,應該也是盧老爺子的所為。可是那蒼衣青年既然能夠潛到這裡來,又不被人發現,完全可以採取一種更隱秘的手段,將這紙條傳給她啊。

  按下這個疑問,遺玉盯著上面短短的八個字,默念了幾遍,從表面上看。除了時間之外幾乎沒有任何多餘的提示,九月三十日、月底,究竟會發生什麼事,值得盧智這樣瞞著魏王大費周章地讓人潛入秘宅只為傳這八個字給她!

  ……

  就在遺玉苦思冥想的時候,夜探秘宅的蒼衣男子卻在甩開了兩名暗地守在秘宅的人後,一路潛行出了這座坊市,翻牆躍巷抵達不遠處另一座坊市的偏僻街道上,閃身跳入了一間民宅之中。

  夜深,民宅之中僅有一間房屋亮著燈,蒼衣男子大步走到屋門外,一手去解臉上的蒙面巾,一手直接推開屋門。

  正對屋門的客廳中空蕩蕩地只擺著一張書桌,門口處同桌邊各燃著一盞紗燈,書桌後正埋首在十幾封零散的信箋中寫回信的青年,抬頭看到屋門口靜靜立著的、面容有些憨厚的男子,停筆問道:

  「怎麼樣?」

  蒼衣男子反手將門合上,走上前幾步站在書桌前,語調平緩地道:「智少爺,那宅子防守表面稀鬆,我按你的吩咐在小姐屋外等候,最先發現我的不是護衛,而是小姐,她開始就如你所說的,並未呼救,只是一刻鐘後卻出了點岔子,提前引來那些守衛,我同他們過了幾招,將條子留下後,就回來了。」

  果然,如遺玉所料,桌後的青年人是盧智,而這名夜探秘宅的蒼衣男子則是貼身跟在盧中植身邊的人,名喚盧耀,是盧智前日去見盧中植之時,「暫借」過來的。

  而盧耀今晚潛入秘宅,就是在盧智的命令下所為,魏王修養的秘宅是盧中植不知用了什麼辦法查找到的。

  盧智聽了他的講述,臉上並無驚訝之色,問道:「你說表面稀鬆,是何意?」

  盧耀憨直的臉上今晚頭一次出現了有些慎重的表情,「我能感覺到,那間宅子潛著高手,一、不,是兩名,其中一道氣息有著很濃的血腥味,是你們這種尋常人發現不了的,還有一道氣息不知是否我的錯覺,很淡、很危險。」

  盧智眼中掠過一道驚奇。「危險?」他並不懂得這些習武之人三六九等的劃分,但盧中植卻告訴過他,盧耀的身手至少能到他全盛時期的七分。

  七分是個模糊的概念,可曾經親眼見過殘去一條腿的盧中植,是如何一人身形不動地對抗百名三等護衛的盧智,卻知道這七分有多重!

  盧耀說他感覺到了危險,也就是說那人至少同盧中植旗鼓相當!魏王自身功夫就不弱,可根據之前盧老爺子對其的評價,只是普通的高手罷了,哪裡又跑出來一個能讓盧耀都覺得危險的人!

  王爵重臣家中皆有各自圈養的死士,這已經是公開的秘密,在這京中就連普通些的官員家中也養著武人,有些甚至是花了大價錢從江湖上雇來的,這些武人雖不可當街行兇,也不能以一敵千,卻能暗地取人性命,但真正的高手又豈是好找的?

  盧中植在尋跡盧氏他們的這十幾年間,遊遍大江南北,見過多少能人異士,可真正有大本事的人,卻都不屑於為官員府下走狗,甚至以此為辱,像盧耀一般從小養在身邊被培養起來,既有武學天份又忠心之人的確少有。

  「盧耀,你說的這兩人,可是發現了你?」這才是盧智最關心的問題。

  盧耀臉上的迷茫之色迅速蓋過慎重,「其中一人許是發現了我,卻並沒什麼動靜,而那個讓我覺得危險的人卻……」

  他說到這裡有些不知如何形容下去。盧智雙目微寒,「你是說,有一人發現了你,可卻沒有出面?」

  他在答應魏王讓遺玉幫之解毒之前,已經說好了遺玉的安全問題,可眼下盧耀的回答,卻讓他忍不住對李泰產生懷疑。

  「這麼說不對,」盧耀快速搖頭,「今晚我在那宅中只是試探,不是真的要見血光,便沒有殺意,習武之人,尤其是武功高強、感官敏銳者才能察覺這點,那人許是感覺到我並無惡意,才沒有動手。」

  得他解釋,盧智的情緒才緩和下來,今日他安排盧耀的行動,一是為了給遺玉送信,一則是為了試探那處秘宅的防護能力如何,不管那宅子裡暗處深藏不露的人是誰,他都已經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盧耀,你……」

  一番吩咐下來,盧耀重新蒙上面巾。轉身離開這簡陋的屋子,將門合上,留下屋中對著燈光沉思的盧智一人。

  凌晨,當遺玉還在夢中的時候,小樓東屋的李泰剛剛醒來,在下人的服侍下套上外袍坐在床邊,聽趙和稟報:

  「主子恕罪,昨夜有人闖入盧小姐房間,侍六和侍七在盧小姐呼救後進屋,被闖入者劈暈,後來屬下趕到時候。他已經逃脫,侍三和侍五去追人,結果被他甩掉。」

  跪在地上的趙和臉色有些難看,他才換了阿生暫時在秘宅管事,就出這等簍子,人跑了不說,還劈暈了兩個下人。雖無顏以對,卻還是將昨晚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給自家主子聽。

  李泰在他話音落後,一直望著屏風的雙眼方移到他身上,「盧小姐可是有恙?」

  他尚在解毒期間,每次睡下已經不會噩夢,可不足三個時辰是不會醒來,因此對昨晚的事情一無所知。

  趙和暗鬆一口氣,他也知道遺玉現在的重要性,好在她無事,不然他是萬死難辭其咎,「主子放心,盧小姐無事,只是屋裡的窗戶破損,等她醒了,屬下就讓人去修補。」

  「依你看,來人所為何事?」李泰從由坐改立,讓一旁侍候的下人將他的長髮束起,神情淡淡的,可跪在地上的趙和卻是臉色一白。

  「屬下、屬下不知。」他的確想不出,能在幾招之內制服侍六和侍七之人,卻沒有傷害近在咫尺的遺玉,究竟到秘宅中「閒逛」一圈所為何事。

  李泰揮手避退一旁的下人,俯視著地上的趙和,雙目微閃,向來平淡的語調中帶著一絲讓人心顫的冷意,「自己先記著,等事了後,再去領罰。」

  趙和身形微顫後,快要貼在地上的臉卻似鬆了口氣,幾乎是半蹲著退出了房間。

  待屋中僅剩李泰一人時,才從一旁的小室中閃出一人。站在窗子裡側的四角處,面上儘是陰影。

  「主子,這等無用之人,留著何用?」

  李泰伸手自行整理著衣衫,反問道:「昨夜回來的?」

  「是,那隻小耗子進來前,屬下就在了。」

  「可是追上了他?」

  「屬下沒有去追,您傳信讓屬下回來,只說是護衛這宅中安危,而那人的目標並不是您。」

  他扣革帶的雙手一頓,緩緩轉身對著立在陰影中的人,曦光透過窗欄點亮了他眼中青碧色的火焰,俊美的面孔上頭一次露出笑意,卻讓人渾身毛孔豎起,「子然,你是何時學會在本王面前耍小聰明的?」

  空氣一陣凝滯之後,陰影中的人緩緩躬下腰,掩去之前語氣中那點淡淡的不羈,恭聲道:「主子恕罪,屬下並非有意違命,是那人並無殺意,不會傷害到那位小姐,屬下才沒有出手,又怕他是先行探路的,若是後面再有人來,銀霄抵擋不住,這才沒有追去。」

  在他最後一個字落時,李泰臉上那絲異樣的笑容已經收起,又淡淡瞥了他一眼後,才在床上躺下,「再有下一次,本王不介意將你送回紅莊去。」

  「屬下知罪。」陰影中的人雖未動,可聲音卻有些微顫。

  看到他的反應,李泰輕輕合上眼睛,一手覆在眼上,遮去淡淡的晨光,輕聲道:「如此說來,你只猜對一半,昨晚的人是來試探,卻不是為替人開路——長孫府、杜府、昭華府,這幾處就不用回來了,親自去查下,他們都有何動靜。」

  「是。」隨著這個字消散的,還有陰影中的人影。

  帶他走後,李泰的低聲自語才響起,「……你膽子真是愈發大了……盧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3:0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零章 自省

  遺玉坐在餐桌邊上,用勺子攪著碗中的熱粥,另一隻手掩唇打了今早第六個哈欠,屋裡叮咣的修窗聲,讓她不至於懷疑自己昨夜是做了一場夢。

  因為盧智所寫的那張莫名其妙的字條,她到半夜才睡著,雖仍有疑惑,但好歹是心中有底。

  昨夜被劈暈的兩名丫鬟安然無恙地在門口站著,她一邊喝著由熱變溫的粥,一邊打量她們,昨夜她們拿著鋒利的匕首揮舞的模樣還留在她腦中,很難想像,這宅中看起來很是尋常的下人,都是習武之人。

  她大哥也真是的,嫌她日子過的太安靜不成?都藏到這裡了,他還能找人來「驚嚇」她,想到昨夜自己起初認為盧智派來的那人心懷不軌,還小心防備著,她就有些哭笑不得。

  遺玉將粥喝完,又夾了兩口菜吃就沒再動筷,丫鬟們上前收拾桌碗,她則在漱口淨手後,就出屋去找李泰。

  同站在書房外一側的趙和點頭示意後,望向敞開的門中,李泰靠坐在窗下的軟榻上,手捧著一本書在翻閱,單看那放鬆的姿勢,倒是閒適的很。

  「進來。」沒容她多打量,李泰就側頭對她道。

  遺玉走到他跟前五步處停下一禮,「殿下。」

  看著她眼底淺淺的烏色,李泰將手中的書合上,丟在一旁的香案上,「沒睡好?」

  「有點兒。」當然沒睡好,昨晚那麼一番折騰下來還能睡好,她就是盧俊了。

  想著李泰肯定會問昨晚之事的遺玉,一門心思琢磨著昨晚想好的應對方法,並沒察覺到,李泰這句問話,多少帶了那麼點關心的意思在裡面,這對他來說已經是難得了,門外站著的趙和聽見,臉上瞬間掛上些恍惚的表情,卻不敢扭頭朝裡面看。

  「你倒是鎮定,看樣子是沒被嚇著,」李泰在她垂下的下腦袋上掃了一眼,不等她答話,就又道:「為本王梳洗。」

  待他起身從身旁走過,遺玉愣神之後才趕緊跟上。

  直到兩人回到東屋,她的手浸泡在透明的藥汁裡,順理著李泰的長髮時,她還在想著:怎麼他都不提昨晚的事情?

  不問也好,盧智所傳的那張字條她是肯定不會說出來的,與其編謊話,還不如什麼都不說。

  遺玉雖然在跑神,可手上的動作卻熟練地在李泰的長髮中穿梭,因為藥汁的作用,她的面部線條很是放鬆。

  「你覺得國子學如何?」李泰的瞳中倒映著遺玉白皙的小臉,有些突兀地問了這麼一句。

  「還好。」遺玉隨口答道。

  「怎麼說?」

  「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遺玉話講到一半突然頓住,有些失焦的雙目重新聚集,其中閃過一絲懊惱,這短暫的變化清楚地落在李泰的眼中。

  「有些地方如何?」

  遺玉正感懊惱,這湯藥能讓人不知不覺地放鬆精神,她已經著過一次道,自然就有了警惕之心,卻沒想到還是一時不查失言。

  又聽見李泰的追問,她心中升起一股淡淡的不爽來,打死她也不信,他會沒有發現這藥中的古怪作用,竟是借了這機會探她的話。

  想到這層,遺玉抿緊了唇不再答話,小臉也緊繃起來。

  李泰卻沒有因她這少見的倔勁兒而生氣,雙目仍然望著她,聲音比起剛才卻有些低沉,「你在生氣?」

  遺玉這才察覺到自己的失態,低頭去看李泰,待望進他那雙漂亮的眼睛中清澈的顏色後,心中的不爽瞬間逝去,畢竟他沒有提什麼過分的問題,只是問自己對國子監的看法不是?

  「小女沒有。」嘴上輕聲答話,她心中卻不平靜,住進小樓後,頭一次自省其身:

  她這是怎麼了,同一位王爺慪氣!是夢魘的解藥在作祟,還是她自己的問題?她並不是那種別人給上三分顏色就想著開染坊的人啊。

  手上的順滑感讓她找到了事情的由頭——李泰。這個人對她的態度雖冷淡,卻不失尊重,從沒有為難過她,又少了那份壓迫感……所以她才漸漸有些找不準自己的位置。

  遺玉想通這點後,腦中卻更亂。李泰對她是有些不同,從杏園開始她就有所察覺,在閒容別院特意安排的見面,夜闖入國子監救下被關入小黑屋的她,中秋夜宴上最後一張珍貴的白帖邀請,還有賞月之時的點名,宴後半是強迫她講故事給他聽……

  好像自從兩人在高陽生辰宴會上在那種血腥的情況下相遇後,總是有些突發事件離不開他的身影,救與被救的關係接二連三的轉換,見與不見彷彿就在他的控制之中……

  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在這繁華的長安城,她起初不過是一個過客。就算兩人有「過命」的交情,那也只是一場意外而已,雖沒有說清楚,但他們心裡都明白,高陽生辰宴會上,她救了他,不過是因為將他錯認為盧智罷了。

  為了盧智麼,那就更不可能了,不管她大哥是多麼有潛力的一個人,可至少依現在的情況看,是不值得一位位高權重的王爺親自屈就,何況李泰對她大哥的態度也算不上多好,畢竟是一個屬於他所轄文學館卻不屬於他魏王府的人,有必要嗎?

  為了她本人,遺玉心中自嘲一笑,這般冷情的一個人,連笑都沒見他笑過,還曾經被她誤認為是自閉症,會對她這麼大個小姑娘感興趣才怪。京城潛藏的紙醉金迷,已經年近十九的李泰,什麼樣的絕色佳人沒有見過,什麼樣的才女秀色少聽說過。

  不是她妄自菲薄,她初到長安不過幾個月。雖作得佳詩絕句,寫的一手好字,可最重要的聲名卻不及長孫嫻;她自認是長的漂亮的,可那日見過李泰傳聞中所中意的「小姑娘」之後,卻是自嘆弗如。

  而在李泰對她有所不同之前,她完全表現的乏味可陳,除了幾次烏龍和意外之外,沒有任何可以讓人圈點的地方……

  究竟是為了什麼?

  遺玉越是深入將在兩人之間發生的事情聯繫起來,她心中就越是驚奇,越是感到李泰待自己的不同,她的疑惑就越大。

  李泰看著她眼中難以掩飾的複雜。出聲喚回她已經跑遠的思緒,「既然沒有生氣,那為何不回答本王的問題。」

  遺玉緩緩收回毫無頭緒的疑惑,不再去看李泰那讓人失神的雙瞳,側目看著躺椅邊上的扶手,想著剛才李泰問她的話,出聲道:「之所以說國子學還好,是因為有些地方好,有些地方不大好。」

  這答案模棱兩可,她也不怕犯了李泰的忌諱,畢竟文學館才是他該管的,國子監是不關他什麼事的。

  她伸手取過一旁木桶中的水瓢,添了些熱水進到木盆中去。

  感覺到水溫的變化,李泰的目光也從她有些逃避的小臉上移開,「好的地方本王知道,你就揀些不好的地方,說來聽。」

  沒想到他會有這種打破沙鍋問到底之勢,遺玉猶豫了一下,方老實道:「小女不敢說,怕您責怪。」

  「無妨,你說。」

  自打進了國子監後,大事小事就沒斷過的遺玉,自然對它有些不滿,李泰說話還是算數的,既然他說了無妨,那就是不會同自己計較。

  「不好的地方還挺多的,您要聽哪件。」在清楚了李泰對她的不同之後,遺玉同他說話時候多少有些不自在,可也沒有讓這種彆扭的情緒左右自己,眼下並不是跑神想那些事的時候。

  「哦?」李泰的語調有些微微上揚,「你就說最不好的。」

  「有權有勢的太多。」這話在一位皇室面前說,難免有些不著調,可遺玉卻是個中深受其害之人。

  「國子學本就是為了朝中官員同皇室所設。」李泰的反應很平靜,甚至還給了她一個算得上是解釋的答案。

  遺玉將手指從的他額頭上緩緩按壓下移,一邊答道:「但它也收平民百姓,像我們兄妹那般,都不是士族出身。」

  若不算同盧中植和那人的關係,他們一家的確是從偏遠的山村一路進到這繁華的長安城的,這話也不算是假話。

  「喲!」

  「嘭!」

  遺玉話音剛落,一聲短促的鳴叫聲響起,隨之而來的是屋門被碰撞的聲音,她按摩的動作為之一頓,扭頭就看見從門外跌進來的白色大鳥。

  「喲!」

  銀霄在屋裡快速地瞄了一圈,直接半張開翅膀衝到了遺玉的身邊,差點將地上放著的木桶撞倒。

  「銀霄!」

  已經幾日沒見它的遺玉這會突然見著她,剛才還淡淡的小臉上頓時帶上喜色,扭頭看著靠在她腿旁輕輕磨蹭的白色大鳥。

  「哼,」一聲不輕不重的輕哼響起,遺玉明顯感到腿邊的銀霄動作一滯。

  「主子,」在門外守候,卻被銀霄撞倒闖入的趙和從地上爬了起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一章 雨天

  書房的軟榻邊上鋪了一層厚厚的絨毯。遺玉坐在上面一手捧著書,一手撫摸著側臥於她身側似在睡覺的銀霄頸部,時不時收回手在翻上一頁書,耳中是窗外沙沙的細雨聲,空氣中帶著濕潤的味道。

  她身後的軟榻上,李泰愜意地側躺著,修長的手指在手中的書頁上滑過,餘光中是少女有些過瘦的纖影,半截白皙的脖頸上,依稀可辨淺淺的絨髮。

  他視線側移,純白如雪的羽毛落入眼中,讓他又想到早上銀霄違背了自己之前命令,突然跑了出來,但奇怪的是,他卻沒有因它這少見的違抗而生出懲罰的念頭。

  遺玉並沒有注意到身後之人偶爾停留在自己背上的目光,不是因為被書中的故事吸引,而是正在理順著清晨那時紛亂的思緒。

  想來想去也想不到,她身上究竟有什麼地方,能讓李泰產生了「興趣」,可這對她來說總歸不是件好事。

  因為種種原因,她日後的生活注定是會少不了波折的。在這本就不平靜的生活中繼續添亂,不是她所願。

  雖然這幾日同他相處的還算「愉快」,打破了之前她對他的一些誤解,但她並不打算在繼續下去了,夢魘的解藥的確有擾亂人心的作用,早上儘管她有了警惕之心,但一開口,還是會不自覺地放鬆,看來,日後再遇到今早這樣的事情,她只能用沉默來應對了。

  說來還要感謝早上銀霄的突然闖入,不然再被那人繼續問下去,她真不知道會說些什麼出來。

  雨已經下了半個時辰,卻沒有絲毫減小的勢頭,她屋裡的窗子尚沒有裝好,下人們又在加固別的地方,於是在為他梳洗後,只能留在書房與他共處一室,剛才她心中有事,眼下回過神來,那股若有若無的不自在感,又重新回到她的身上。

  「殿下,小女去看看窗子修好了沒有。」遺玉用手撐起身子,轉身對著剛剛收回自己目光的李泰說道。

  「趙和。」他喚了一聲,沒有多說,一直守在門口的趙和就心領神會地朝著小樓西屋去了。

  本想著借此離開的遺玉,心中一陣鬱悶。還沒重新坐好,只覺鼻子一癢,就打了一個小小的噴嚏。

  李泰瞥了一眼她微皺的小鼻子,一隻手伸到軟榻裡側,抓過他昨天落在扶手上的綢緞袍子,撂到她面前的毯子上。

  遺玉撐在地上的手被光滑的綢緞覆蓋,又聽到李泰一手在旁邊的香案上輕輕拍了兩下後,便有下人走到門邊。

  「煮碗熱湯送來。」

  遺玉下意識地伸手拿起淺藍色的袍子,心中一陣異樣之感流過,抬頭去看那人,卻見他竟似從沒張口一般,仍是專注於書中,俊美的側臉神情淡淡,她心中暗笑自己敏感過了頭,但還是輕聲道:

  「多謝殿下。」

  扭頭之後,她先是往銀霄身邊湊了湊,這大鳥羽毛雖堅硬,可身上的暖氣兒卻不少。那件袍子她並沒有披在身上,而是有些拘謹地堆在膝蓋旁邊,但就是這樣,那股熟悉的薰香味道還是竄入她鼻間。本就是沾染了身後香爐的味道,卻讓她輕易地嗅出了一些不同,更淡一些,帶著靜謐的味道。

  就在她轉身之後,李泰青碧色的眼眸在她身後短暫地駐留了片刻,見到她的舉動後,細緻的眉頭,輕褶了一下。

  趙和很快就回來,立在門口,恭謹地回報,「主子,盧小姐,那窗子已經裝好,但還需再檢查下別處是否牢固。」

  趙和也算是李泰跟前排的上號的人物,雖聰明有餘智慧不足,卻擅長的是察言觀色和侍候人,就這兩天的功夫,也從李泰的態度裡看出些不同來。

  眼下小聰明一起,只當自家主子是難得的對個小姑娘有些別的意思,雖然心中納悶,卻也知道怎麼樣說、怎麼樣做,會更貼主子的心。

  聽了他的話,李泰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遺玉的小臉上卻帶著一絲鬱悶,言下之意,就是她必須得在這裡待著了。

  又過了一會兒,就有下人送來一盅熱湯,精緻的瓷盅,掀開蓋後就聞一股沉木的香氣。橙黃的湯水上浮著一圈圈的油點,這是半上午廚房做給李泰的人參雞湯,雖他大多時候是不用的,但廚子還是會照著時間和規矩做出來,正好便宜了遺玉。

  她早上吃的少,這會兒正覺得餓了,因是背對著李泰,也不覺得有什麼好尷尬的,就將那參湯連著裡面的兩塊雞脯肉都下了肚。

  一碗熱湯入腹後,她果然好受許多,帶著涼意的身子也暖和過來,她是不多怕冷的,但下雨天的時候卻是例外,四肢習慣性地泛起些許涼氣,並不難受。

  銀霄也不知是怎麼了,從早上到了書房後,一直是懶洋洋的趴在她身邊的絨毯上,頭埋在翅膀裡,時不時發出隱約的「咕噥」聲,遺玉原先當它是在睡覺,也就沒有多管,可這會兒喝了雞湯,身子暖和後,又低頭去看它,卻對上一雙滲著駭人血光的眼睛!

  從沒見過它這種眼神的遺玉,心驚之後,也沒有懼怕,當它是身體不舒服,正要伸手去摸它,將近它腦袋上時,那對血色的眼珠更是腥紅了一些,渾身雪白的羽毛也有炸起的預兆。

  「啊?」突然從旁伸出一隻大手,在她將要觸到銀霄頭頂白色的絨毛前,扣在了她纖細的手腕上。乾燥又帶著溫熱感的手指讓她頓時有些失神,錯過了銀霄血紅色瞳孔的詭異變化。

  遺玉並不知道自己剛才躲過了怎樣的危險,愣愣地扭頭去看正冷眼盯著銀霄的李泰,張口疑惑道:「殿下?」

  「你出去。」

  李泰在她問話的同時,鬆開她的手腕,翻身下了軟榻,一手遮住了它的眼睛,一手按在了銀霄了頭頂,看似輕緩地撫摸著。

  沒等遺玉多想,就又聽李泰道:「趙和,帶盧小姐到本王的屋裡去。」

  趙和應聲推門而入,一眼將室內的情況看了個清楚,待瞄到到「撫摸」著銀霄的主子後,眉心一跳,連忙伸手引了遺玉出去。

  屋外的雨下的愈發大了,屋簷下滴滴答答地落著水珠,走廊半邊已經濕透,遺玉輕皺著眉頭,跟著趙和去了李泰的房間。

  「盧小姐,您先在這裡待會兒吧。」看起來似是知道什麼的趙和並沒有為她解釋,而是將門從外面掩上,腳步有些匆忙地朝著書房走回。

  想著趙和在離去前臉上的些許驚慌,遺玉繞過屏風走到北窗下,伸手推開遮得嚴實的窗子,寒冷的氣息鋪面而來,雨聲更響。

  她一手扣在另一隻手的腕處,似是那冰涼的肌膚上還帶著溫熱的觸感,勾玉般晶亮的雙目露出淡淡的複雜之色,輕嘆一聲後,又換上疑惑——銀霄是出什麼問題了?

  雨聲遮擋住了隔壁屋中隱約的聲響,雨水濺起的泥土氣息掩蓋住了空氣中一絲淡淡的血腥味道。

  趙和幾乎是半貼在書房門口,聽著屋裡的動靜,繞是心裡焦急,恨不得進去頂替,可沒得到主子的許可,不敢踏進去半步,只能對小樓西側剛剛走出來的兩個丫鬟打著一些簡單的手勢。本來正朝這邊走的兩人,遂有些迷茫地淋著雨朝前院去了。

  大概過了兩刻鐘,趙和才聽到屋中傳來的低沉聲音:「進來。」

  他接過一旁丫鬟手上冒著熱氣的銅盆和布巾,對她們使了個眼色,在兩人走遠後,方才推門進屋,又將門手肘重新闔嚴,在開門一瞬間淡淡的血腥味從門縫中逃竄了些許出來。

  李泰背靠著軟榻坐在米黃色的絨毯上,他擱在軟榻邊側的左臂上覆蓋著一件淡藍色的袍子,雖遮擋了腥味,淡淡的血色緩緩漂浮在上面,彷彿盛開在藍色湖面上的血色蓮花一般,潔白的羽毛沾染了些許腥紅的銀霄,縮成了一團,窩在他的腳邊,一動不動。

  趙和快步走上前去,將盛著熱水的銅盆放在地上,到書架後側一陣摸索出一隻布袋和兩隻藍瓷藥瓶,拔開聞聞味道後,才到李泰身邊跪下,揭開那層淡藍色的衣袍,面色慎重地在他挽起露出的半截染血的手臂上,清潔、擦拭、上藥、包紮。

  等趙和將那處有些猙獰的傷口處理完,李泰才伸手右手在臂膀上點了兩下,解開止血的穴道。

  「主子,銀霄它怎麼這時……不如屬下將它送回去?」

  「將屋裡收拾下。」李泰沒有回應他的建議,伸手解開了沾染上血色的外衣脫下丟在地毯上,將左臂上的白色的中衣袖口放下,掩蓋去層層纏繞在手臂上,已經浸出了些許暗紅的白紗。

  趙和看看地上似是睡過去的銀霄,沒有再勸說,收拾了一下房間,將凡是沾了血的東西都歸到一處,又上東屋去取了件外袍過來,不顧遺玉疑惑的眼神,將衣裳送到書房,然後抱著那堆衣物,到前院親自去燒盡。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3:3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二章 沈劍堂

  遺玉站在窗邊出神了小半個時辰。直到一陣風吹來,將些許雨水吹在她的臉上,才打了個寒噤,將窗子重新合上,雙手抱臂後退了幾步,在躺椅上坐下,

  「盧小姐。」

  門外傳來趙和的喚聲,在她應聲後,他才將門推開,「主子請您過去用飯。」

  「知道了。」遺玉低頭抽出帕子擦拭乾淨沾著雨水的小臉,才跟上他到書房去。

  午飯擺放在屋子正中間,遺玉刻意在屋中掃了一圈又落回到在矮案後端坐的李泰身上,他換了件深色的衣裳,而且沒有見到銀霄的身影。

  李泰將手中的湯碗放下,對她道:「坐。」

  桌上的碗筷已經擺好,遺玉在背對著書桌的軟墊上坐下,問道:「殿下,銀霄呢?」

  其實她真正想問的是,之前他突然讓趙和帶她離開,所謂何故。

  「去進食了。」李泰簡單的回答,說明他並不想就剛才那些讓她有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多說。

  於是,遺玉雖心裡揣摩著最後看銀霄時它狀態不妥,還有趙和臉上奇怪的神色,卻沒有再追問下去。

  一頓飯吃下來,比起那次的自在,遺玉表面平靜,心中卻在想著亂七八糟的事情,兩人都沒有多說話,一個是不知不覺地吃多了,一個則是簡單吃了些東西后就去洗漱,躺回軟榻。

  遺玉坐在案邊接過丫鬟遞來的帕子擦著嘴,邊上下人們手腳麻利地將席案撤下,不大一會兒,書房裡就又剩下兩人獨處。

  遺玉側眼打量了一會兒閉目養神的李泰,一邊想要問他是否打算午休,一邊又想離他遠些,回自己屋裡一個人呆著。

  正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卻聽到他的聲音,「你回房去吧。」

  她沒多想就回問道:「您要午休嗎?」

  不等她後悔自己多嘴,就見李泰扭頭看向半開的窗子,望著窗外屋簷上斷斷續續滴落的水珠,「本王想靜一靜。」

  遺玉在兩次呼吸之後才反應過來——她這是被攆了?

  儘管心中突然升起的一絲不適之感,她還是恭敬地拿起腳邊的書冊,退了出去,開門先是被冷風吹地縮了下脖子。

  耳邊是已經變小的沙沙雨聲,她輕移步子走到已經蔓延到走廊邊的積水旁,低頭望著水中有些扭曲的倒影,好半天方才閉上眼睛。輕輕拍了拍面頰,再睜開時,已經不見了那絲迷茫之色。

  大步朝著小樓西邊走去的遺玉,並不知道,在房門合上後,躺在軟榻上的李泰,盯著那半開的窗子,張口道:

  「你何時能不這般偷偷摸摸。」

  一聲輕笑從仍落著雨的窗外傳來,僅接著,一道白色的身影出現在半開的窗邊,躬身踩著窗欄,輕巧地跳了進來。

  這男子看上去約莫二十來歲,雨水順著髮頂滾落在臉上,樣貌普通,唇邊帶笑,一身白衣早已經濕透,腰間別著一把短劍,凌亂的頭髮隨意地束在腦後,衣擺上卻沾染了些許烏黑的泥點。

  他伸手抹了把臉,而後在半敞的懷中摸了半點,掏出一隻摺扇。手腕一抖將其打開,對著自己濕漉漉的面孔扇著風,半點也不嫌這會兒正是入冬時節。

  「我說,你這地方還真是不好找,昨個兒我就回來了,愣是摸了一天才尋到地方,還被你放在外面的小東西攔著,害的我淋了雨。」

  李泰看著他手中忽閃忽閃反著淡淡光線的鐵扇,道:「你來做什麼?」

  那淋得如同落湯雞一般的男子臉上瞬間掛上驚訝的表情,有些裝模作樣地瞪眼反問,「我說,不帶這樣兒的啊,明明就是你讓人將我引來京城的,我可是拋了姚不治跑著過來的,冒了多大的風險才甩掉紅姑的人啊,萬一我毒發了,那以後誰幫你去做那些偷雞摸狗的事情——」

  「不行,你得賠償我。昨兒早上我到了京城,在一間包子鋪摸了籠包子吃,嘖嘖,那個味道美啊,就是那廚娘性子辣了些,險些沒拿熱屜籠子將我這張俊臉燙花。」

  他說完從又在懷裡一陣摸索,掏出隻巴掌大的牌子,吊在手上晃蕩,上面精雕細刻著一個「魏」字,「嘿嘿,最後摸了這東西留念,你把那廚娘送與我如何?我在江南的宅中正缺個會做包子的。」

  許是已經見慣了這人沒臉沒皮的樣子,李泰依舊懶洋洋地躺在軟榻上,左腿緩緩曲起,「幫我做件事,就送你。」

  男子臉色一苦,沮喪道:「我猜你引我來京城就沒好事,但誰讓我這人就是犯賤呢,趕巴巴地來尋你,你說吧,是何事。」

  李泰對他一臉的可憐相無動於衷,雙唇一張一闔,沒有發出聲音,但卻讓立在窗下的人頓時變了臉色。

  「不成不成!那哪行啊,你這不是嫌我死的不夠快麼,大內的高手可是比洞庭湖集會時都多,我不去!」

  這乾脆的拒絕並沒讓李泰生氣,他眉頭微挑,伸出右手一指書桌,「桌底有隻盒子,你去拿了。」

  男子有些狐疑地走到書桌邊上,手探到桌底一抹,再伸出時,已經多了件巴掌大的小盒在手上。

  「打開。」

  他皺眉看了一眼李泰,將手中盒子打開。待見到綢底上靜靜擺放的一隻鮮翠欲滴的酒杯形掛佩後,懂得這只玉飾代表什麼含義的男子,眼中流出難掩的喜色,嚥了嚥口水,扭頭對著李泰道:

  「這、這送我的?」

  李泰瞥他一眼,吐出兩字來:「報酬。」

  言下之意是,幫他做了事情才有的拿,男子當然聽的明白,心中一陣搖擺後,咬咬牙,硬聲道:

  「算你狠。」

  李泰沒再搭理他,扭頭看著窗外淅瀝的小雨,可這人卻沒走的意思,將那盒子往懷裡一揣,走到軟榻邊上的絨毯坐下,任由身上的水漬浸濕昂貴的地毯。

  「跟我說說,你身上的血味是怎麼回事兒,見你受傷可真是難得啊,哈哈!」

  「……」

  「剛才那小姑娘,就是能給你解毒的那個,」摸摸下巴,他砸吧砸吧嘴,繼續道:「我說,要是讓紅姑知道有個能解姚不治毒術的人,那可是不得了,說不定哪天我就被派來抓她回去了,哈哈!」

  「滾。」

  「好好,我不說了還不成麼,你讓我在這兒避會兒雨吧,成不?」

  「……」

  因為這冒雨進入的男子,書房中的空氣中多了些泥土混雜著青草的氣息,他一臂搭在軟榻邊上,下巴墊在上面,另一手輕巧地轉著指間那柄鐵扇,側目如同軟榻上的人一般,望著窗外漸漸停下的雨。

  室內靜謐了不多大會兒,就又聽那道稍顯聒噪的男聲道:「雨停了……那我就走了啊,你放心,我答應你的事一定辦妥,對了,那三個被我敲暈的小東西,你可別罰人家,畢竟都淋了這麼半天的雨,還有,我走了你可別太想我。」

  「……」

  男子起身將手上的鐵扇重新塞進懷裡捂好,兩步走到窗口,回頭又看了一眼已經閉上眼睛的俊美青年,喉間冒出一聲不輕不重的嘆息後,踩著窗欄,動作輕盈地翻身出屋,消失在雨中。

  帶他走後足有一刻鐘,渾身濕透的趙和才敲門走了進來,苦著臉單膝跪下:「屬下辦事不利,讓沈劍堂闖了進來。」

  李泰一手放在軟榻邊潮濕的部分,「你不是他對手,下去吧。」

  趙和是在李泰身邊貼身伺候的人,多少都見過一兩次這男子,可職責所在,他們只能阻止他進入,李泰又只安排了王府次一流的人手在秘宅看護,於是,不但被他闖了進去,還丟人的被敲暈丟到雨地裡。

  趙和對江湖上的事亦有所耳聞,自然知道自己不是那人對手:沈劍堂,從以一敵六殺了煙南六匪後出名,因自稱是雲州人,又擅使一把短劍,有劍式十三招最犀利,人送別號雲州十三劍,輕功最是了得。

  這十三劍的名號聽著俠氣,起初這人也仗義的很,可近兩年來,卻盡做些雞鳴狗盜之事,名聲漸漸敗壞,是為人所不齒。

  皇城兩儀殿

  寬敞的宮殿正廳中,僅坐著兩人,正北處,一身赭黃的中年男子,平日嚴肅的面容上很是放鬆,正同下座的宮裝婦人交談。

  「昭華,你架子可是大的很,這都回京都幾日才來看朕。」

  平陽的臉上卻沒有多少笑容,而是輕皺了眉頭,對李世民道:「不是臣妹不想來,是這京中太亂,光看那些讓人頭疼的消息都看了幾日,陛下,您為何也不管管,這都亂成什麼樣子了。」

  她言語恭敬,語氣卻不怎麼客氣,怕是這世上唯一敢如此同九五之尊的皇上如此說話之人。

  龍顏未怒,反帶了笑意:「哦,你同朕說,哪裡亂了。」

  平陽不滿地伸手在桌上輕扣著,緩緩道:「先不說旁的,這京城中無法無天的王孫貴胄是越來越多了,咱們這大唐的公主小姐們,一個比一個刁蠻任性,陛下,臣妹實在是看不過眼,聽說前陣子,高陽她還動手打了國子監的先生?」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三章 他臉皮薄

  聽到平陽提起高陽的事情,李世民臉上多少帶了那麼點無奈,嘆氣道:「昭華,高陽那性子你也知道,為這事,魏卿沒少在朕耳邊嘮叨,朕已經重罰過她,你就別再提這事了。」

  他對高陽頗為嬌縱,可她在大庭廣眾之下掌摑先生,卻是他難容忍的,不少諫官和御史都參本上來,一怒之下,將她關到尼摩塔三個月,雖對外的旨意下的好看些,但對一位身份高貴的公主來說,已經是重罰了。

  平陽見他眉間淡淡的倦意,便歇了高陽的話題,關心道:「陛下,您臉色可是不大好,請太醫看過了嗎?」

  這般關心的話,他沒少聽過,宮中上上下下哪個不是卯足了精神想討他歡心。但真正能讓這位高高在上的皇帝感到心暖的,眼前這人卻屬其一。

  「無妨,昨夜招了兵部幾人議事,歇的晚些。」他伸手端起桌上的濃茶,飲了一口,「你接著說別的,朕還是真不常聽見這長安城裡的亂子。」

  他並不是聽不見,這高門大戶的家中都有探子,作為一個憑著自己的本事擊敗了奪權的兄弟登上皇位的人,又怎麼會少了眼線,可就算是皇帝的探子,說話也會留著三分情,加之最近北方異族又有動靜,一些隋朝餘孽開始冒頭,他重心在政事上面,就算聽到了,也鮮少去理會。

  男子和女子畢竟是不同,作為皇族,平陽是親民了一些,兩人兄妹關係雖因一些事情有了隔膜,但到底是一母同胞的,向來親近,她眼下既然提出,李世民也不會拒之不聞。

  平陽坐正了身子,朝門外看去,表情有些猶豫,李世民朗聲笑道:「哈哈。你何時變得這般謹慎,朕這宮裡,沒人敢聽牆角,放心說吧。」

  平陽面色一整,朝他略顯滄桑卻保養得宜的臉上看了一會兒,才道:「大哥,」這稱呼一變,李世民將手中的茶盞放下,擺出聆聽的模樣。

  「你究竟是怎麼想的,若是要將位傳與承乾,就不要給李恪和李泰希望,眼下那些孩子們都爭成什麼樣子了,處處拉幫結派的,連國子監都給搞的烏煙瘴氣,若是再不管,任他們將手伸到朝堂上去,日後豈不更亂?」

  李世民始終面色平靜地聽著她有些指責的話語,待她問句出口,才輕聲打道:「三妹,我自有分寸。」

  得了這根本算不上回覆的答案,平陽似是想起什麼。臉上來回變幻之後,握緊了放在膝上的雙拳,垂頭低聲道:「大哥,你這話,真是如同當年父皇所說一般。」

  李世民平靜的眼神中閃過一道裂痕,卻沒有答話,平陽咬咬牙,又道:「早晚李泰和李恪,會變成下一個二哥。」

  「啪!」的一聲,李世民一掌重重拍在桌上,沉聲道:「不要與朕提他!」

  龍顏一怒,讓人心顫的威嚴釋放,平陽臉色有些蒼白,卻仍是不肯退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當年就因父皇的模糊之態,害了多少人,大哥你亦是深受其害者,為何還要將之加諸在孩子們身上,難道就不怕當年之事重演嗎?」

  「昭華,你今日有些糊塗了,朕不與你計較,你回去吧,改日清醒了,再來找朕。」李世民渾身氣勢猛然一收,神色又歸於平靜,一手穩穩端起案上的茶盞送到唇邊抿下一口後,看著身體因怒氣有些發抖的平陽,揚聲道:「來人,三公主累了,送她回府。」

  片刻後,從門外小步躬身走進兩名宮娥,平陽抬頭又看了一眼那高高在上的人後,繃著臉,起身拎起長長的裙襬,大步在宮娥的追趕下,走出了兩儀殿正廳。

  偌大的宮殿中又只剩下了那道赭黃的身影,他緩緩像後靠在軟背上,輕聲喃語,「三妹,你不懂……不懂……」

  平陽公主離開後沒多久,一名總管模樣的太監躬身走到殿門口處,道:「陛下,楊妃娘娘在外候著。」

  李世民坐正身子,掩去臉上些許的疲態,「傳她進來。」

  不大一會兒,衣裙款款妝正容秀的楊妃即在兩名宮娥的攙扶下走了進來,退開兩名宮娥,盈盈一拜。

  已經三十多歲的婦人,卻生的二十四五的樣貌,只有笑起來,眼角才帶些細紋,「陛下如此臉色,臣妾不請自來,您可是不喜。」

  這帶了些撒嬌的話語,從這年紀不算小的妃子口中吐出,卻不讓人覺得突兀,李世民輕輕搖頭,伸手道:「來朕身邊坐。」

  楊妃眼角笑意更甚,雖體態豐滿,步伐卻帶著輕巧地走到他身邊,貼身坐下。

  宮娥和太監見此情景都極有眼色地退下不見蹤影,一帝一妃相傍著,楊妃嘴裡說些討人喜的小事,時不時窺一下李世民的臉色,見他漸漸露了笑意,才道:

  「陛下,臣妾有一事想同您商量。」

  李世民從面上看著,心情倒是被她哄成不錯的樣子,「就知道你來找朕,是打了什麼主意的,說吧。」

  楊妃小心措辭一番,語中帶著關心,「昨日臣妾在姐姐那裡說話,聽得魏王殿下病了,陛下可是知道?」

  見她不說正題,李世民也不惱,而是答道:「嗯,朕命太醫去看過,無妨,只是沾染風寒罷了。」

  楊妃噓了口氣,一手捂著胸口,「那就好,」接而話題一轉,「魏王殿下身體本來不錯,可這年紀長了,卻好端端地生病,臣妾以為是不是府上伺候的人不夠,您看恪兒同太子殿下,多少都是有妃妾在旁,可四皇子府上如今卻半個人都沒有。」

  「愛妃的意思是?」

  楊妃見他臉上並無異色,可被他那雙笑中帶著淡淡冷漠的眼神一看,還是有些心虛,可到底是跟了他近二十年,也不會因此不敢張口。

  「依臣妾看,陛下是該指幾位小姐與魏王殿下,一面能夠近身服侍,一面也讓魏王府上不那麼冷清了不是,臣妾聽說,殿下可是有些欣賞的小姐的。」

  李世民側身朝靠背上倚了倚,看著楊妃那張描的精緻的白面上的表情,臉上帶了些興味,「你說他相中哪家小姐了?」

  耳聞他順著自己的話問出口,楊妃眼中劃過喜色,並沒注意到那張威嚴的臉上,笑面背後的冰冷。

  她將事先準備好的兩三戶人家說了出來,仰頭笑道:「這門戶雖不配做正室,做個側室卻使得。」

  「這幾個都是他相中的?朕怎麼沒有聽說過。」

  「許是殿下臉皮薄不願主動向您請旨吧。」楊妃仍是笑意瑩然。

  李世民卻突然臉色一拉,語氣變重,「他臉皮薄!他若臉皮薄,那日家宴上,怎會駁了朕指給他的婚事!」

  楊妃終究是這深宮中的女子,見他一怒,也沒了剛才的嬌態,朝邊上移了移,小聲道:「陛下息怒,臣妾語拙。」

  李世民臉色依然難看,卻伸手在她臂上一扶,「愛妃,朕不是在氣你,只是一想到那不識好歹的,就火大。」

  聽他口氣,似是對李泰那次的行為多有不滿,垂頭的楊妃臉上神色一鬆,抬頭卻是柔聲勸慰:「陛下,魏王殿下只是一時糊塗,那兩位小姐是陛下親選,自然才色兼備,他也是心中有人,才會駁了您的美意——」

  「行了,」李世民出聲打斷她的話,「不說他的事,想起來就讓朕心煩,本就是個古怪的,越大越不省心,你也不要管他,等他真看上哪個,讓他親自來提。」

  楊妃臉上儘是順從,心中就算再不甘,卻也沒敢提這事,而是柔順地繞到他身後,輕輕為他鬆肩。

  長安城昭華府

  平陽一路繃著臉乘坐馬車回到自己府上,昭華府外守著四名手持長矛的侍衛,見她下車,目中皆露出崇敬之色,躬身行禮。

  她揮手示意他們起來,邁著略重的步伐走進前院,兩側立馬有侍女迎了上來,將近花廳時,平陽才一件一件有些洩憤地從頭頂摘下各種首飾丟給身後的侍女,等進到內宅時,渾身上下除了衣裙外再無其他,精簡的髮飾有些鬆散,半點不見金銀。

  「燒水,本宮要沐浴。」

  她在小廳中的梨花木躺椅上靠下,一手按在眉心,隨侍的侍女看出她心情不好,都靜靜地立在一旁。

  就在這時,府上的女管家走到門口處,輕聲道:「公主,駙馬爺求見。」

  平陽公主同駙馬柴紹不合是眾所周知的事情,京中兩人也不住在一處,公主府是公主府,柴府是他柴府,起先還有不少御史參奏柴駙馬,可到了後來兩人依然你住你的、我住我的,大家都知這是平陽的意思,這才漸漸沒了聲息。

  本就心情不好的平陽,冷聲道:「讓他等著,本宮等下要沐浴,睡醒再見他。」

  女管家臉上雖有些為難,可還是聽命準備去回報,她剛轉身,就見一道身影與她錯身走進屋中,來不及阻攔,就聽來人道:

  「等你睡醒都明日了,怎麼回事兒,誰又惹到你?」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3:43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四章 將變

  平陽聽到這背對自己的熟悉聲音,皺著眉頭對下人道:「你們都出去。」

  待到只剩他們兩人時,才扯了扯衣裙,扭過頭看向立在門內的那個身型微微發福的中年男子。

  「姓柴的,下次你再私闖昭華府,本宮就不給你留臉面了。」

  一句話道破來人身份,正是平陽公主的駙馬,右驍衛大將軍柴紹,已進中年的柴駙馬如今雖不復當年英姿,身形略有富態,但相貌卻比實際年齡顯得小些。

  柴紹聽到平陽毫不客氣地威脅,呵呵一笑之後,自己找了張椅子在她對面坐下,看著她,搖頭道:「一看你火氣就大的很,讓本駙馬猜猜,一般人不敢給你氣受,你也不會去受一般人的氣——你剛從宮裡回來的?」

  平陽瞪他一眼後,兩人相視片刻,她神色終於緩下,向後靠在椅背上,語氣有些倦倦的。「有何事就趕緊說,我等下還要沐浴。」

  聽這稱呼、見這人前人後截然相反的態度,平陽公主同柴駙馬竟不如外界所傳那般不和,甚至有些親近之態在其中!

  見她疲態,柴紹臉上笑容一收,溫聲道:「昭華,我知你此次回京用意,可陛下有陛下的打算,不是你能干涉和阻止的。」

  平陽雖不時常回京,但每次回來必是有目的所在,柴紹同她少年即相識,怎麼不瞭解她心中所想。

  兩人有夫妻之名亦有夫妻之實,十幾年前,一個年少風流不羈,一個無心兒女情長,被一旨聖意撮合在一起,平靜過、爭吵過,最後演變回當年的友情,雖是夫妻,卻無男女之情,如同朋友一般的關係如果說穿,是不為世人理解的,因此外人鮮少知道這對夫妻不和的實情,包括柴紹的妾室和子女。

  聽到他的勸說,平陽嘆了口氣,道:「我是越來越看不懂大哥了,只覺得他同父皇很像。讓我害怕……二哥、嵐娘、還有律哥,我無法忘記這些人是如何從我身邊消失的,如今眼看著這些年輕人……我實在無法袖手旁觀。」

  站在朋友的立場,柴紹話已點到,見她態度堅決,只能扯了別的話題來講,兩人淺聊一陣後,他將要走時,被平陽喚住:

  「嗣昌,不要攪合進去。」

  柴紹哈哈一笑,點點頭,轉身大步離開了昭華府,坐上守在門外的馬車時,臉上方才露出一絲苦澀。

  平康坊品紅樓

  長安城平康坊中不乏花街柳巷集聚之地,又以歌舞妓館分之,品味較高好喜風雅之人,多至坊南一隅樓館,坊南有間名叫品紅樓的,水酒佳,女色好,為達官貴人所喜。

  白日下過一場雨。品紅樓今日客人不多,可舞池中依然有女歌舞,樓閣之上有三三兩兩憑欄而坐、飲酒嬉笑的男子,因此倒是不顯冷清。

  在幾乎沒有客人的三樓、一處觀景最好的地方,分席座著兩名男子,皆是玉冠錦衣、不同凡響,其中一名容貌俊逸,神色有些張狂的紅衣男子正靠在身後一名衣衫半解的女子懷中,一手從伸後探入女子衣中揉捏,眼神卻是望著對面所作的另一名青衣的年輕公子。

  「老三,你約我來這裡,該不會就是為了讓我看這等貨色吧?」他在女子身上揉捏的手猛然一陣用力,惹來她一聲悶哼。

  「自然不是,」青衣公子揚眉一笑,揮手讓四周的侍人都退下,紅衣男子翻身向側邊一躺,他身後靠著的女子連忙躬身離開。

  等到三樓這一角只剩下對坐的兩人,青衣公子起身坐到紅衣男子案旁,將兩人跟前的酒杯都斟滿,低聲道:「大哥,你可知道李泰如今身在何處。」

  這身穿青衣的男子,乃是楊妃所出的三皇子李恪,而那紅衣神態張狂者,則是當今太子李承乾,同是熱門繼位人選的兩人,關係並非外界所知的那般不和。

  李承乾接過酒杯一飲而盡,鼻間發出一聲輕哼,「不是在他府中麼,本宮聽說他病了,也不知死了沒有。」

  李恪微微皺眉,勸道:「別怪我多嘴,你就是再不喜他,也不該說這種話,若是傳到父皇耳中,免不了又要訓斥。」

  李承乾將酒杯重重放在案上,冷聲道:「李恪,本宮想說什麼、想做什麼,還用不著你來指點,怎麼,你是看著父皇近年來越發喜歡那小子了,想著投了他去不成?」

  「這話說的冤枉,」李恪苦笑,「我也是為了你好,錯處少些,便不會被李泰的人總尋了毛病告到父皇哪裡,總是有礙你聲望的。」

  許是被他戳到了不爽之處,李承乾恨恨地說:「他就會戳著點子,讓那些狗東西在父皇面前編排我不是,老三,舅舅幫本宮牽了幾條御史的線,你那裡的人也借我用用,本宮要狠狠參他一次。」

  李恪道:「我的人自然就是大哥的人,可是,這種容易被揪住尾巴的事情,還是不做為好,被人抖了出來,於名聲有礙。」

  「嘁,」李承乾嗤笑一聲,轉身趴在欄杆上,「別提什麼名聲,名聲再好,父皇不喜歡又有何用。就像你,咱們三人中屬你名聲最好,可父皇不喜,終究和大位無緣,不照樣要依著本宮,老老實實做好你該做的,等本宮坐上那個位置,絕不會虧待你。」

  「大哥說的是。」李恪點頭之間掩去目中淡淡的不屑,「大哥想要出氣,我另有一法子。」

  李承乾眼睛一亮,「說,你有何法子?」

  李恪又為他斟滿酒杯,伸手對著三樓兩側隱在暗處守衛的人比了下手勢,然後在他不以為然的目光中,低聲道:「我在魏王府的暗樁傳來消息,李泰眼下並不在府上,是到京中秘宅養病去了,似是病的不清,不知為何要瞞著外人。」

  李承乾差點被還未嚥下的酒水嗆到,一把扯住李恪的衣袖,急聲道:「可是真的?他從王府那龜殼裡爬出來,瞞著人去秘宅養病?」

  「這消息有九成真,就是不知他病的如何。」李恪臉上帶著慎重。

  李承乾擰眉思索了一陣,隨即臉上露出獰笑,湊到李恪耳邊,低聲道:「不如咱們做次大的,把他……」

  「不行,」李恪乾脆地打斷了他的話,看著他不悅的臉色,小聲解釋道:「他一出事,我倆的嫌疑是最大的,他若沒了,憑著父皇對他的喜愛,就算沒有證據,也肯定會遷怒咱們,但若是讓他吃些虧……」

  「那你的意思是?」

  李恪目光微閃,輕笑道:「大哥不是想解氣麼?不一定要了他的命,咱們......」

  他附耳過去低語一陣,李承乾摸著下巴思索後,似是已經想到了什麼高興的事情,陰聲道:「好,這事就由你去做。」

  李恪點點頭,遂即為難地說:「可是我這邊的高手沒幾個,唯恐生了變故,大哥,你將你身邊那五名血衛借我如何。」

  「這……」李承乾臉上一陣猶豫,咬咬牙,點頭道:「好,借你。」

  李恪神色一鬆,又與他低語幾句,喝下兩杯酒水,才叫來兩名衣著裸露的女子繼續陪著李承乾喝酒,他自己卻整理著衣衫走下樓去。

  出了品紅樓,才有兩名下人打扮的男子跟在李恪身後,遙遙朝著坊口走,耳邊是連綿不絕的歌聲樂聲,他臉上掛著無害的笑容,讓人忽略了他眼中隱藏的算計。

  入夜,遺玉從李泰的房中退了出來,照舊向趙和吩咐了幾句之後,回到自己屋裡,既沒有翻書看,也沒有早早睡去,而是關緊了門一人在臥室裡鼓搗了半夜,到三更才躺到床上休息。

  第二天差點睡過頭,還是丫鬟們在屋外將她喚醒,忙倉促用了早飯,去為李泰梳洗,原以為他仍會借了洗髮的機會,詢問她事情,卻不想李泰今日沉默的很,壓根沒同她說有幾句話。

  她倒是見著銀霄了,只是這大鳥不知是犯了什麼錯,一副鵪鶉模樣,自始至終老老實實地蹲在李泰腳邊,見到她也不過是可憐兮兮地「喲」了一聲,出奇地沒有湊過來。

  本來昨日李泰突然將她攆出房屋,還讓她誤認為銀霄出了什麼狀況,這會兒見它安然無恙,她也就沒有再問。

  梳洗完,李泰照樣領著她上書房去當陪讀,兩人一個坐在書桌前,一個坐在軟榻上,銀霄很是乖巧地立在李泰身邊,只拿眼睛望著她。

  遺玉垂頭翻著書,心中卻在想著是否要提醒一下李泰,九月三十日晚上可能會發生什麼事情,可轉念一想,盧智都知道的事情,李泰應該也早早就得了信吧……

  「兩刻鐘,你那一頁還沒有看完?」李泰將毛筆置在筆架上,起身走到軟榻邊的窗下,側頭去看捧著書本在發呆的小姑娘。

  遺玉被有些尷尬地捏了捏手上的書本,抬頭對上那雙晃眼的俊臉,老實地答道:「想到些事情,走神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五章 九月三十

  李泰並沒有順勢問她在想什麼,而是望著她半帶稚色的小臉,問道:「你今年虛歲十三?」

  「嗯。」遺玉點點頭,心中卻在疑惑他為何突然問起這個。

  他轉回頭去看著窗外有些雜亂的花草,「本王初見你時,你才八歲吧。」

  李泰的語氣表明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帶著肯定還有一些遺玉聽的出卻聽不懂的東西。

  與人交談,回話是基本的禮貌,遺玉原準備誇他一句記性好,想想還是作罷,於是接話道:「那時真是多虧了殿下,我母姐三人才能逃脫。」

  「不用,」李泰雙手背在身後,在遺玉的角度剛好能看到他的半邊側臉,清晰的面部線條從額頭延伸至下巴,「會救你是意外。」

  遺玉早知道他當初會救她們不過是順手為之,這會兒聽他親口說出,便不覺得難堪,而是認真地說:

  「不管如何,都要多謝殿下。」

  當初若不是他出手相助,盧氏險些給那混蛋鎮長當了填房,可劉香香被抓回去,也不會有什麼好果子吃,他們一家人肯定要久經波折才能相遇,這份人情她雖不會肝腦塗地以身相報,卻是會永遠記在心中。

  李泰在沉默片刻之後,繼續道:「你那時救我,也是意外。」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遺玉不知如何應對,知道他所說是在高陽生辰宴上,替他擋下行刺的事情,可這會兒他提出來是為何?

  側頭看著她臉上些許的迷茫之色,李泰碧眼輕閃,「還記得本王在杏園同你說過什麼?」

  遺玉迎上他的雙眼,心頭猛然一跳,她在杏園養傷時候,兩人有過幾次交談,說過一些話,按說他這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但她就是知道他所說是哪句!

  「記得,」她垂下頭來,心緒有些發亂,「您說——互不相欠。」

  許是她的「好記性」讓李泰滿意,他沒有再說什麼去挑撥她已經變亂的思緒,低語了一聲後,又轉身回到書桌後坐下,繼續忙著先前的事情。

  遺玉剛才還在糾結是否要提醒他明晚將有事發生,這會兒卻定下心來。

  可隨之而來的是心驚,李泰不可能莫名其妙地引了這句話出來,她怎麼覺得他竟像是看透她在猶豫著什麼一般,難道他已經知道了盧智派人來送信的事情!

  她越想,越覺得這可能性大,那晚的蒼衣人莫名其妙地闖入,怎麼看都怎麼不對勁,他卻沒有問這個中嫌疑最大的她,可不就是已經知道了!

  再觀李泰現在的態度,雖沒有追究的打算,也透露著無需她多言的意思,想明白這些,她頓時鬆了口氣。

  可是——互不相欠……遺玉反覆默念這四個字,嘴角漸漸泛起一絲苦笑,在你來我往地相互救助中,不就是互不相欠麼,但她心中那些許的不適,又是因何而生?

  九月三十日,睡前用了煉雪霜的遺玉,神清氣爽地早起,整個白天精神都不錯,這種狀態一直維持到了吃完晚飯後。

  她立在書房中間,看著正坐在軟榻邊絨毯上獨自擺弄著一盤棋子的李泰,態度儘量自然地問道:「殿下,您今晚還是亥時休息嗎?」

  李泰自開始解毒後,睡眠都算是有規律的,大概就在亥時之前,可今日畢竟不同,藥療是一日不能停的,李泰又必須睡夠三個時辰。

  遺玉揣摩過盧智給她的字條,無非是今晚會有人會來搗亂,要她注意安全,可那個「晚」字也太過模糊,具體的時間又沒標出,從天黑到凌晨都有可能出事。

  那按照李泰的睡眠時間,或早或晚,都有問題。李泰的消息不可能還沒有盧智靈通,那他應該知道更詳細的時間才對,從他的作息時間,便可一見。

  將手中的黑子落下,李泰聽出她話語的含義,並沒有像往常那樣因被試探而不悅,看了她一眼後,道:「同本王下盤棋。」

  他不願回答,遺玉就沒有追問,心中唸著天塌下有高個子頂著,然後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眼下她雖有不安,卻無那日初接到字條之後的擔驚受怕,許是因為天色剛剛黑下,也許是因為對面所坐之人身上散發出的讓人安定的氣息。

  只是落了七八顆子,遺玉就有了吃力之感。之後小半個時辰的三次對弈中,往往是她花上半天時間落下一子,李泰卻依然如同第一顆子一般,在呼吸間找到位置。

  「國子監的棋藝先生很差麼?」

  在李泰喝了一杯茶又閉目養神了片刻,遺玉一顆子仍未落下後,他終於張口說了這麼一句話。

  他語氣半點不帶鄙視或是取笑,只是簡單地說出了一項推論,卻讓遺玉雙頰頓時隱隱發熱。

  倒不是國子監的先生差,而是遺玉對下棋這門課藝實在沒有什麼興趣,且從入學後才開始涉及,到現在不過是個初學者罷了,比起李泰這種足以同太學院棋藝廖博士對弈的人來說,確實是差到極點,因此推來,那教授她的先生也不是多好了。

  「先生教的很好,是我沒有用心聽。」九宮、棋藝、御藝,這都是遺玉的弱點,好在她入學才幾個月,日後也有時間補足。

  「嗯。」李泰沒再對她的棋藝發表任何意見,在她摞子之後,仍是放上一粒黑子。

  呆呆望著局勢早就明顯的棋盤,遺玉微窘道:「殿下,小女棋藝甚拙,還是不下好了。」

  「棋藝是畢業考時的科目。」李泰一手把玩著黑色的棋子,望著棋盤上黑多白少的局面,伸出修長的食指,在幾處空位上一一點過,姿態很是優雅,「選一處,記住。」

  既然人家都不嫌棄她,她也沒什麼好矯情的,專心在他所指地方來回看過,心中驚訝,這一共六處,竟是每處都有反轉局勢的機會!

  她落下一子後,李泰亦落子,然後再指給她位置讓她選擇並記憶,如此一盤下來,她雖仍是落敗,可看著滿是黑子的棋盤,心中對棋藝模糊的概念,卻突然變得清晰了起來,那些被記住的步數,就彷彿一套完整地路徑一般,有章法又靈活,印在她的腦海中,竟讓她有了親自試驗一番的衝動!

  「還下嗎?」李泰伸手隨意地撥弄著棋盤上的黑子,問道。

  已經多少品出些味道的遺玉,很是自然地應下,整理了棋盤後,兩人重新開局,這一次她明顯地比先前那毫無章法的部署進步了許多,等到落棋無路的時候,李泰如同剛才一般,指出位置讓她記憶,直到一局下完。

  這第一局後,遺玉主動收棋落子,如此兩次三番竟似上了癮一般。

  「睏了。」李泰將下到一半的棋丟下,起身撥了下衣擺,俯視著仍盯著棋盤皺眉思索的遺玉,雙目中掠過一道絲似笑非笑的眼神。

  一直守在門外的趙和聽到他的聲音,忙去將剛煎好的湯藥端來,捧給李泰,在他主子喝藥的功夫,小小聲地提醒毫無反應的遺玉:「盧小姐,主子該休息了。」

  「啊?」遺玉迷茫地抬起頭,小臉上的困惑之色未散,李泰垂在身側的手指輕輕動彈,轉身朝著自己的臥房走去。

  他出門後,趙和連忙跟上,還不忘再喚遺玉一聲:「盧小姐。這都子時了,主子睏了。」

  「啊!」總算回神的遺玉慌張地站了起來,發麻地雙腿提醒她,剛才同李泰竟是對弈了兩個時辰之久。

  再看院中點著燈籠仍顯漆黑的天色,她這才遲鈍地發現自己一時興起竟是忘了今夜的暗藏凶險,這都子時了,再給李泰用藥,絕對一覺就睡到清晨……

  她懊惱地拍了拍額頭,連忙跑到小樓東屋去,見著已經身穿中衣半蓋著絲被躺在床上的李泰,忽然覺得有些牙癢。

  這人分明就是故意的!

  但這抱怨也只是一閃而過,因為她清楚地發現自己早先不安的心情變得輕鬆了下來,伸手在藥汁裡浸泡後,撫上了他的太陽穴。

  睡就睡吧,看他這般鎮定也不像是有大事要發生的樣子,許是她大哥太過緊張了吧?

  按壓過後,她拿出帕子將手指擦淨,低頭望著靜靜躺在床上的男子一眼,並沒有急著出去,而是從懷裡掏出一隻瓷瓶來,將塞子拔開,倒出一粒土黃色米粒大小的滴丸,兩指捏著放在李泰的唇邊,快速地撥開他溫熱的嘴唇塞了進去,收回有些異樣之感的雙手。

  又倒了一粒丟進自己嘴裡,入口即化,她轉身朝外走去,嘴裡極小聲地嘀咕了幾句。

  回到自己房間後,遺玉將門窗都檢查了一遍,然後從被縟下面翻出兩隻瓶子,原本是趙和送來供她裝那洗髮藥汁的,被她臨時調製了別的東西進去。

  她端著燭台走到各個窗下和門邊,將兩隻瓶子裡的藥粉分別撒了一些在地上,又去淨手之後,才和衣躺到床上,吹滅了蠟燭,睜開雙眼望著緊閉的屋門,唸著黎明的來臨。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4:03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六章 血夜

  夜深人靜,在長安城一條偏僻的後巷。外牆之下晃動著數條黑影,月亮躲入黑雲之中,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色,遮蓋了一切陰暗。

  小樓外屋簷下掛著的燈籠,忽明忽滅地泛著幽光,躺在西屋床上的遺玉,不知何時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噗、噗」兩聲,燈籠似是被風吹息,院中唯一的光亮也消失,床上的人兒依舊睡的安靜,直到一陣隱晦的「叮咣」之聲響起——

  遺玉猛然睜開雙眼,疊放在臉側的小手慌忙探入枕下,抓住一隻瓷瓶後,輕手輕腳地坐了起來,窩在床頭,豎起耳朵聽著屋外一陣短促卻清晰的金屬碰撞聲、衣料摩擦聲……

  她來不及懊惱自己竟然睡了過去,在屋外第三聲悶哼傳來時,皺著眉頭翻身下床套上鞋子,一手緊了緊衣襟,墊著腳尖朝窗邊走去。

  遺玉一邊小心不在這黑咕隆咚的屋裡碰到東西,一邊摸索著挪動腳步。果然盧智不會無的放矢,今晚真的有事發生。

  許是因為晚上李泰的態度,讓她並沒有預料中的緊張,但還是小心翼翼地彎著腰貼近窗口後,從腰間摸出一把平日切割藥材的小刀出來,輕輕在窗紙上劃了一道。

  夜空中的大朵烏雲飄去,月亮露出半邊銀角,只是這些許的光亮也足以讓人看清楚院中正在發生的一切,彷彿是在嘲笑她之前那些許的不以為然,在她藉著窗紙劃開的縫隙看向屋外後,本來因睡醒帶著餘紅的小臉,霎時血色盡失!

  院中那些身穿黑衣身形飄忽的,顯然就是今夜的不速之客,白日在小樓內外侍候的丫鬟和下人,正手持利刃同他們招招相碰,雙方都沒有發出聲響,只在一刀一劍劃破衣衫,噴出鮮血時才會悶聲一哼,這些黑衣人大概有七八名,而守護小樓的一方卻比他們多些,有幾道是遺玉從沒見過的身型。

  可就是這多出近乎一倍的數量,卻正處於下風,遺玉眼睜睜地看著服侍過她的一個丫鬟,被一把閃著銀光的長刀砍在肩上,沉聲一哼之後,那條血淋淋地手臂應聲摔落在地上,她灰白的布衣瞬間噴射出大量的刺目的血液,將她月色中朦朧的面孔染得鮮紅!卻在黑衣人轉向下一個同伴時,只剩單臂的她又撲了上去,再次被一刀劈在背上!

  黑衣人幾乎是七八招就能砍翻一條人影,遺玉緊緊地咬著有些發顫的牙齒,強迫自己不閉上眼睛,一手緊緊攥著藥瓶抵在胸口處,另一手按壓在頸部,試圖讓那種被人緊緊扼住喉嚨的窒息感消失。

  恐懼和憤怒充斥著她的腦海,盧智字條上那「當心」二字在她腦海中不斷閃現,卻被院中的情景淋上了一層血紅!

  院中的殺戮在繼續著,似乎沒有人發現一牆之隔的窗下,正躲著一條纖細的身影,白皙的五指扣在窗欄上,隨著血色的深濃,關節處露出青白之色。

  與此同時,從屋後亦傳來了隱晦的打鬥聲,遺玉心跳再次加劇,院中的黑衣人已經逐漸接近小樓,那些奮身阻攔的下人已經有一半都倒在了血泊中,濃濃的腥氣充斥著她的鼻間。

  在嗅到了血味中夾雜的一股淡淡酸氣之後,遺玉臉色再白。轉身看向後窗,她之前在所有的窗下和門邊都撒上了一些特質的藥粉,一旦有除了她之外的氣息靠近屋子,那些藥粉就會敏銳地散發出這種味道,看來小樓已經被人前後包圍了!

  這些手段殘酷的黑衣人,目的肯定是在李泰身上,小樓前後都被包夾,明顯是要斷了他們的後路,她繼續躲在屋中,就是在等死!

  死?遺玉咬緊下唇,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對,李泰、還有李泰,晚上那會兒他那般鎮定,絕對是有後招,絕對……可是,他還在昏睡中,不到天明是不會醒來,自顧尚且不暇——

  靠人不如靠自己!她緊緊一握拳頭,轉身摸索著回到床邊,又從被縟下翻了些東西出來裝進袖中,抓起床邊案几上的火摺,急匆匆地藉著微弱的光點,推開臥室房門,走到客廳門口時候,她將一直抓在手中的瓷瓶塞口拔去——

  「嘭!」的一聲響動,一道人影被踹飛砸在了她的門上,驚地她一連後退了四五步,緊接著又一道人影出現在這扇門後,在第二聲「嘭」後,緊閉的大門被踹了開來。

  遺玉瞳孔猛然收縮,死死地盯著距他幾步之遙的黑衣人,他蒙面巾上滴落的血紅是那麼地刺眼,他高高舉起的彎刀泛著冷冽的寒光!

  「噗!」

  「呃!」

  光影閃爍在那對黑亮的瞳孔中,黑衣人舉刀的動作停在那一瞬,遺玉擺在胸前的瓷瓶尚沒來得及揮出,就見他痛呼一聲,軟軟地在自己面前倒了下去,他背後噴出的鮮血沾染了她半邊的裙角。

  「盧小姐!」趙和的低喝聲讓遺玉又重新找回了呼吸,她使勁咬了一下嘴唇,啞聲問道:

  「現在怎麼辦?」

  她沒有驚慌失措地尖叫,沒有魂不守舍地失神,這種反應讓腰上破損的衣衫中正不斷滲出鮮血的趙和壓下驚訝,顧不上禮節,上前一手扯過她的手臂,朝門外跑去。

  遺玉沒有掙扎,她知道眼下做什麼都是多餘的,起初她還以為憑著那些藥,自己多少能夠做到自保,但就在剛才那黑衣人揮刀的那一瞬間,她清楚地意識到了自己的想法是有多麼的可笑!

  哪有時間讓她用藥,正面對上這些習武之人,她的所有舉動慢的都如同蝸牛一般。不待她將藥灑出,恐怕那刀刃就已經落在她的身上。

  院中的打鬥已經進行到白熱化,見到趙和領著她從屋裡走出,兩名黑衣人一同撲了上來,比在屋中濃重數倍的血腥味讓遺玉胃中翻滾,被趙和用力抓著手臂跌跌撞撞地前行,餘光中如同地獄一般的景象讓她雙目刺痛,近在腳邊的屍體讓她只能要緊牙關制止發抖的身體。

  趙和將她擋在走廊裡側,單手迎上兩人,震退了其中一人,而另一人則是在刀即將削到趙和時,被身後突然冒出來的下人攔腰抱住。

  趁著空檔,趙和扯著她奔向小樓東屋,一腳踢開房門後,側身將她擠了進去,遺玉措不及防跌倒在門內的地上,抬頭只來得及聽見他低聲的交待:

  「不要出來。」

  屋門在她眼前闔上,連帶院中的打鬥聲也瞬時變小。

  沉重的呼吸聲在寂靜的房中響起,遺玉一手按在胸口,感受著快要跳出胸口的心臟,另一手在沾染到衣擺上黏稠的鮮血後,再也忍不住彎腰乾嘔起來。

  「嘔!」一連吐出兩口酸水,眼淚這才遲緩地流了出來。

  「喲!」一聲低而短促的鳴叫,讓她扭過狼狽的小臉,看清從屏風後面冒出來的雪白身影後,終於從混亂的心情中找回一絲理智。

  「喲,」銀霄一動不動地立在屏風邊上,這麼一叫,卻像在招呼她過去一般。

  遺玉用衣袖抹了抹臉,從地上爬起來將門緊緊從裡面鎖好,轉身快步到它身邊,喉中似被堵上,發不出任何聲音。

  銀霄探過腦袋在她身上蹭了蹭,轉身朝屏風後面晃去,遺玉吸著鼻子,緊緊跟在它後面——

  李泰靜靜地躺在床上,如玉的面容半邊帶著陰影,他身上月白的絲被一塵不染,屋外的血腥氣息逐漸飄散進來,卻半點也影響不了這一片潔淨之色。

  遺玉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心情慢慢平靜下來,銀霄挪到床邊直直立著,扭頭看著她,她走到它身邊,拎起染紅的裙角,背靠著床側,緊貼著它坐在地上。

  遺玉低垂著頭,聽著屋前屋後的打鬥聲,抓著裙角的小手時緊時鬆。

  為什麼事情到這種地步,盧智和李泰早就料到會這樣了麼?那為什麼不提前做好準備,一個莫名其妙地半夜傳了張字條給她,一個眼下正踏踏實實地睡覺!

  外面那些拚死護衛的下人,渾身染血的下人,有那麼不值錢麼?

  她鼻子一酸,伸手捂著雙眼,卻止不住眼淚的再次滑落,滾燙的溫度劃過臉頰,她自認不是同情心氾濫之人,對趙和殺死的那個黑衣人她就沒有,但那些下人她不少是見過的,眼睜睜地看著這些算是熟悉地人遭此慘遇,她忍不住難受。

  「喲,」似是感覺到她情緒的波動,銀霄偏過腦袋在她肩膀上頂了頂,遺玉抬手抹去臉上的濕潤,扭頭看它,待見那一雙血紅的雙瞳時候,恍惚了片刻。

  銀霄的「咕噥」聲一響,她方才輕嘆一聲,收起那些無用的難過,快速整理著思緒。

  眼下李泰是指望不上了,這人不到時間是醒不過來,看外面天色,大概是在寅時,這還一個時辰,等他醒了,估計這屋裡屋外的人都已經死透了。

  她伸手在銀霄腦後柔軟的羽毛上輕輕撫摸,這大鳥看起來是專門在這裡保護李泰的,雖沒見過它本事,但趙和既然讓她待在這屋裡,明顯如今小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屋裡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七章 等待黎明

  夜色中的長安城,鮮少有地方是燈火依舊的,平康坊的品紅樓內,沒有前半夜的歌舞昇平,各色的燈籠掛在每層樓間,偶爾從一間房門口路過,尚能聽到屋內讓人臉紅心跳的呻吟聲。

  就在這隱隱氾濫靡靡之氣的樓內,李恪獨自一人坐在三樓的欄杆邊,飲著水酒,望著樓下大廳中身邊環繞著數名妖嬈女子的男人,嘴角噙著冷笑。

  「殿下。」一名體態豐滿的輕紗女子邁著搖曳的步子,從樓梯口款款走來,在李恪身邊跪坐下,為他斟滿案上的空杯,低聲道:「曼雲提前恭祝殿下。」

  李恪扭頭看著這容貌豔美的女子,一手勾過她水蛇一般的腰肢,摟在懷中,將酒杯接過,餵到她唇邊。

  「雲兒寶貝,我說過多少回了,怎麼你還這般拘泥。」

  女子輕笑一聲,本就美豔的面容頓時更讓人目眩。她輕啟紅唇嚥下一口酒後,就將那酒杯推開,腰肢一擺掙脫開李恪的臂彎,朝邊上的地毯側身一躺,一手撐在頭側,含笑輕聲道:

  「您是曼雲的主子,怎能不敬。」

  李恪眯眼看著她妖嬈的體態,平復下眼中淡淡的慾火,將杯中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後,側頭對她道:「多虧你的一石二鳥之計,等事成之後,我絕對不會虧待你,風頭一過去,我就幫你換了戶籍,以側妃之位迎你。」

  女子輕輕頷首,並未露出什麼欣喜若狂的姿態,這模樣反倒讓李恪目中露出一絲欣賞,他又看了一眼正在樓下大廳中享受暖玉溫香的男子,將酒杯放在一旁,順著女子身側一同躺下,低聲道:

  「雲兒,若是本王早些遇到你,想必現下已經……能遇紅顏如伊,本王足以。」

  那被喚作曼雲的女子伸出一手摀住他的嘴唇,柔聲道:「殿下,若不是您,怕曼雲頂著這幅皮相,早就被人糟蹋了去,能為您出謀劃策,是曼雲之幸,您莫要再多說折煞了我。」

  「好,」李恪揚唇一笑,抓住她的手輕吻了一下,放在前胸,「同我一起等好消息。」

  在品紅樓中一對男女親密相依的同時,剛剛躲進小樓東屋的遺玉,卻在銀霄歪頭的凝視中,掏出一隻瓷瓶倒出裡面最後一粒米黃色的藥丸,遞到它面前:

  「銀霄,張嘴。」

  在大鳥聽話地張嘴之後,那粒藥丸被她丟了進去,許是有些甜甜的味道合了它的意,它咂了咂嘴之後,又將腦袋湊過去,重新對著她張開,似是還想再討上幾粒。

  正豎起耳朵傾聽外面動靜的遺玉,皺眉地將它的腦袋推開,取出先前在西屋一直握在手中的瓶子。她扭臉看了一眼仍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的李泰,眼中閃過一絲不解後,心跳雖仍有些快,卻沒了那份擾人的驚懼。

  她不相信李泰會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安安穩穩地躺在這裡睡覺,他一定留有後手!就算他沒有留,她也應該相信盧智,她大哥明明找到了秘宅的位置,又提前知道今夜會有危險,卻沒有來接她走,只提醒她當心,這說明他至少有把握她是安全的!

  屋前屋後兵器相交聲越來越大,室內的血腥味已經濃的她呼吸都有些困難,遺玉的神經一直保持著緊繃的狀態,聞此動靜,就知道外面的人抗不了多久了。

  前院的動靜她親眼見過,可小樓後面卻不知如何,她仰頭看著羅漢床後那兩扇雙臂寬窄的窗子,若是有人從這裡闖進來,一刀砍下去——

  視線又移到那張沉靜的面龐上,短暫的猶豫之後,遺玉撐著身子站了起來,在銀霄的頭上輕撫兩下,繞到羅漢床的另一側站定,正對著北面一排緊閉的窗子。

  「互不相欠……」遺玉默念了一句,眼神逐漸變得凌厲起來,她還真是個容易心軟的人,什麼互不相欠,她做不到。

  「嘭、嘭!」

  隨著屋門猛地發出兩聲巨響,銀霄血色的瞳孔微微變化,渾身羽毛陡然炸起,一對銳利的眼睛透過屏風死死盯著小步走進屋中的黑衣人,遺玉屏住呼吸,心頭狂跳,卻沒敢回頭,因為——窗前同樣出現了隱約的漆黑人影!

  「喲!」一聲尖利的嘯聲,銀霄雙爪暴力一蹬,巨翅展開撲向屏風,「咚」的一聲巨響,沉重的玉石屏風應聲倒榻,正壓倒了首當其衝的一名黑衣人,它一翅猛揮向躲到一邊的另一名黑衣人,將他重重地拍倒在旁邊的牆上,在他下落地瞬間一躍迎上,脖頸後張,狠狠啄在他的頸部,那人來不及發出一聲痛苦,鮮血就染紅了它白色的羽毛。

  佔了趁其不備的優勢一連解決兩人後,銀霄又退回到床榻邊,面目凶狠地盯著被撞壞地門口,在下一名黑衣人闖入後,再次蹬地撲上。

  就在小樓裡外雙方的打鬥即將接近尾聲時,一直靜靜趴在隱秘的一角牆頭觀看的數道人影,正在伺機而動。

  遺玉繃著小臉,盯著窗外正在打鬥的幾道黑影,不時有血色濺灑在灰白的窗紙上,她一手緊緊地扣在羅漢床的側頭上,一手半傾著藥瓶朝身後弓起,做出隨時揮出的姿勢。

  「嘭!」

  在銀霄再次迎上一名黑衣人時,遺玉眼前染上血色的窗戶終於應聲被劈開!她想也沒想就大力甩手將瓶中藥粉揮灑過去。

  「啊!」

  立在殘破的窗後、身穿暗紅色衣衫的蒙面人雙手捂著眼睛倒退了兩步,藥粉順著面巾被他吸入鼻中,他捂著眼睛的雙手飛快地移到了脖頸上,可惜終究是晚了。僅在一次呼吸間,他便停止了掙扎,睜大突出的紅腫雙眼,鮮血瞬間從他的七竅之中流出,他心有不甘地向窗內伸出一之手,卻最終朝後倒去,消失在遺玉的視線中。

  「呼……呼……」遺玉喘著粗氣,腦中冒出一道血紅念頭——她殺人了!

  遺玉連打了兩個寒噤,丟掉手中燙手的空藥瓶,面色蒼白的嚇人,卻仍是抖著手從袖中掏出另一隻瓶子,咬著已經嘗到腥甜的嘴唇,拔開塞子,想要擺出剛才那種姿勢,卻發現手怎麼也抬不起來。

  「我、我殺人了……」她向後靠向床背,聲音有些哽咽,雙眼甚至不敢再看向窗口,腦中儘是那張七竅流血的人臉。

  「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一道不緊不緩的聲音,在窗前響起。

  遺玉猛然抬頭,迎上一張陌生的面孔,握著藥瓶的手下意識地想要揮出,卻可笑地發現自己的手臂如同灌了鉛一般,只會發抖。

  「你不殺他,他就會殺你。」窗後的男子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彷彿著魔一般,遺玉雙眼泛著些許的迷茫,盯著那張平凡無奇,略顯憨厚的年輕面孔,低喃道:「……不殺他……會殺我……」

  「對。」那人點點頭,轉身背對著窗口,在遺玉看不到的地方,他手中垂地的長劍上,不斷落下滾燙的血紅。

  遺玉深吸幾口氣,漸漸雙手又找回了力氣,銀霄在她身後同人的打鬥聲也清晰了起來,她盯著窗外身穿蒼色衣衫的男子背影,小聲問道:

  「你是那晚的人?」

  這人身上不帶半點敵意,見到她後也沒有動手,加上那有些眼熟的背影同那身衣裳,遺玉再次冷靜下來後,就想到了那夜幫盧智傳字條給她的蒙面人。

  「嗯。」他輕應了一聲,在遺玉鬆氣的同時,又加了一句:

  「我來保護你。」

  這句簡單的話,若是放在平時,說上千百遍遺玉也不會有任何感覺,可在今夜,卻輕易地讓她感到心暖。

  因為後窗有人守候,遺玉得了功夫轉身去看前門,待見到已經變成血紅色的大鳥後,忍住到喉的叫聲。

  銀霄和趙和一同立在門內,對抗著門外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穿著暗紅色衣衫的闖入者,第一波的幾名黑衣人在銀霄的猛烈攻勢下,已經死完,這第二波的九名紅衣人,武功顯然比第一波的人更勝幾分。

  半身染血的趙和露出不支之態,喘著粗氣軟倒在地上,銀霄身形仍然靈活,卻死死守在門內不往外走,那些人似乎摸到了這凶禽這點習性,在連損四人之後,都退到了門外一丈處,其中一人側頭對著另外幾人做了個簡單的手勢,便有一人將手伸進懷中摸出什麼,轉身一陣擺弄。

  遺玉眼神極好,下意識地張口喊出,可她的聲音卻不如那些人的動作快——

  「小心!」

  「咚」,一隻冒著濃濃白煙的圓形物品被他們丟進了屋中,趙和幾乎在那煙霧接觸到他身體的同時,就暈厥了過去。

  那煙很快包圍了銀霄,可讓那些闖入者吃驚的卻是,這只凶禽卻安然無恙地抖了抖羽毛,半點也沒有受這烈性迷藥的影響。

  這種烈性迷藥的持續時間很長,且擴散性極強,只要吸到一點,就會瞬間暈厥過去,這些第二波闖入者也是因為同銀霄僵持住,不得已的情況下才使用,眼下銀霄沒有被迷倒,他們便只能在換氣之前將它解決掉!

  「喲!」見他們僵住不動,銀霄似是有些不耐,爪子在門前來回劃拉著。

  「一群蠢貨!」一道沙啞的男聲響起,在門前突然落下一道身穿豔紅色錦袍的身影。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4:18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八章 血色溫柔

  就在那身穿紅袍的男子出現的同時,背對著遺玉、立在窗外的蒼衣男子突然出聲問道:

  「跟我走嗎,我可以帶你出去。」

  她的目光掃到靜靜躺在床上的李泰,還有門外的白色身影,背對著他搖搖頭,「不,我要留下。」

  蒼衣人沒再勸她,而是輕聲道:「那我會護你周全。屋裡有迷煙,你去找濕帕子掩住口鼻。」

  遺玉聞聲回頭,就見他已經提劍迎上屋後兩名暗紅衣衫的闖入者,三道身影交錯在窗外。

  見他以一敵二遊刃有餘之態,她又將視線轉移到前門,她看不清楚那突然出現的男子面容,銀霄卻如臨大敵一般地張開了雙翅,紅白相間的羽毛炸起。

  「喲!」

  「哼!」

  一人一鳥就在門前對峙,沒人先動手,那小股的濃煙開始變淡擴散開來,很快就蔓延到遺玉這邊,聞到那鐵鏽一般的味道,她只是皺了皺眉頭,因為銀霄沒事,她自然也不擔心。

  之前服用過的那種米黃色的小藥丸。是一種名叫鎮魂的解毒藥,不過因為藥材不足,只是殘次版本的,但至少能夠防止些下三濫的迷藥,兼備些提神止困的效用,那提神的效果顯然不強,不然她也不會在躺在床上只有一個多時辰就睡過去,不過這解迷藥的效果卻不錯。

  李泰本身中有夢魘之毒,再呼吸了迷藥多少都會雪上加霜,因而昨晚她為了以防萬一也餵了一粒給他,眼下到底是起了點作用。

  「咦?」紅袍男子躍過銀霄看向在羅漢床後側站著的遺玉,輕疑一聲之後,啞聲對身後幾人道:

  「你們從後面進去。」

  那幾名暗紅色衣衫的闖入者恭敬一應後就閃身離開,門口便只留下一人一鳥。

  「喲!」見他遲遲不動,銀霄又因為命令只能留在屋中,短叫一聲釋放出挑釁之意。

  紅袍男子嗤笑一聲,猛然運氣,足下輕點,一腿猛然朝著它鞭來,銀霄毫不示弱地揮翅迎上。

  「嘭」地一聲悶響,遺玉甚至沒有看清楚他們的動作,他們就已經分開,紅袍男子一腿落下,並未停頓,從腰中抽出軟劍,在收腿的同時狠狠朝著銀霄的腦袋甩出——

  「喲!」

  銀霄利叫一聲,畢竟不是在空中。它動作顯然遲鈍了不少,後退不及,只能將剛才同他接招的翅膀轉向朝著頭頂掩蓋,儘管它羽毛堅韌可比鐵石,卻還是被這軟劍一掃,刮下一層紅白帶血的羽毛來。

  遺玉見它受傷,握緊手中的瓷瓶,身後有蒼衣人守著,她便快速繞到床前,緊緊盯著他們的動作,因為銀霄只能立在門內,空間狹小許多,那紅袍人便鑽著這空子,時進時退,以迅雷之勢在它身上劃出大小傷口。

  她並不知道,因為她的存在,銀霄根本沒有使出制敵時最常用的特殊音波,沒有內力的人在近距離聽後,絕對會變成聾子!

  「住手!」看著受傷的銀霄,遺玉心中鈍痛,立刻大喊出聲。

  紅袍人動作僅僅一滯。而銀霄更是死死堵在門口,不進不退。

  藉著屋外月色,遺玉神情焦急,眼見它身上又多出兩道血口,命令自己的大腦冷靜下來,飛快思考著從接到字條後,就在疑惑的問題:

  是誰要對李泰不利,吳王、太子、年紀大些的皇子都有可能,可能招攬如此人手的……最大的嫌疑落在太子、吳王身上,可害了李泰,難道他們就不怕有人懷疑麼?除非他們有讓人不懷疑的方法……

  在她中閃過手段殘忍的持刀黑衣人,和後來又冒出來的暗紅色衣衫闖入者,一前、一後——嫁禍!

  遺玉雙目陡然發亮,隨即開始在太子和吳王兩人之間左右為難起來,既然是嫁禍,她就不能猜錯!究竟是他們兩人中的哪個!太子、吳王——

  「你快住手!若是魏王出事,全長安城的人都會知道吳王李恪是嗜弟的凶手!」

  紅袍人身形一震,果斷地將已經甩在銀霄翅膀上的軟劍收了回來,衝著離她有三丈之遠的遺玉,啞笑道:

  「小姑娘說笑了,本君可不是李恪的人。」

  見他停下,遺玉心中大定,知道自己是蒙對了,面上卻故意露出懼色,身體僵硬,聲音略微顫抖地道:「你、你就是,殿下前日還同我講,說、說若是有人來犯,必定是吳王的人。」

  「哦?」紅袍人手腕一抖甩去軟劍上的血珠。沙啞的聲音有些放緩,「小姑娘,你不要怕,你放心,本君不會傷害你,你說說,魏王之前是如何同你講的?」

  這紅袍人一方此刻正處上風,且他從內應口中得知,李泰睡不夠時間是不會甦醒的,也就沒了十分的忌憚,眼見遺玉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雖強作鎮定,卻掩蓋不住一副緊張失措的膽怯模樣,便沒有懷疑她是在說假話,畢竟若不是李泰親口告知,憑她一個小姑娘又怎麼會猜到他的來歷。

  身後窗外的蒼衣人正以一己之力,同已經趕到後屋的闖入者對敵,兵器碰撞的聲音傳入遺玉耳中,她此刻卻在籌劃著如何勸退眼前的紅袍高手,就算無法全退,也要儘量拖延時間,等那蒼衣人得了空閒,或能助銀霄一臂之力。他們加在一處,總歸能扛得住紅袍人吧。

  「你、你就站在那裡不要動,」遺玉後退一步似是腿軟一般坐在了床側,緊握藥瓶的那隻手撐在柔軟的被縟上。

  「殿下前日下棋時候同我說他已知道吳王要害他,只是不知道詳細時間,但他早就傳了消息出去,他、他說,若是他出事,就有人會把吳王害他的證據送到皇宮去。」

  結結巴巴地將話說完,紅袍人伸手摸了摸下巴,眯眼道:「小姑娘,我們還沒動手,魏王哪裡找來的證據?說謊可是不好的,本君是最喜歡割說謊人的舌頭!」

  這算是間接承認了他的確是李恪的人手,遺玉便有些慌張地接著道:「沒、沒說謊,我沒,殿下的確這麼說了,不然你瞧,怎地這宅子中藏著這麼多的人手,就是為了對付你們,殿下還說若是萬一不敵,被人逼到這屋中,就讓我把他的話說出來,你們就會退走了。」

  她這謊話,實在是有些漏洞,可這半真半假卻最讓人猜不透,尤其是她十二歲的外表,極具欺騙性,只要她不露出大的馬腳,紅袍人短時間內必定不會疑心她編造。

  若是他此時信了她的話,便會當李泰真是拿捏住了李恪的把柄,一旦他死了,那些把柄就真正成立了,所以李泰不能死!

  身後的打鬥聲逐漸變得單一,遺玉不用回頭也知道蒼衣人是佔了上風的,不然她哪還能完好地坐在床邊,再堅持一會兒,就算她用謊話退不去紅袍男子,蒼衣人和銀霄也能用武力退去他。

  「呵呵,」紅袍男子側頭一笑,「好,魏王果然聰明,今夜算他好命。」

  他話一出口,遺玉心頭一鬆,可一口氣還未呼下,卻聽到門外那紅衣男子冷笑一聲,「本君今夜不殺他,可是這宅中,除了他——」

  「都得死!」

  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同時,紅袍男子的身形騰空而起,雙腿交錯鞭向門內的銀霄,快如閃電,突如雷鳴,在它不得不用雙翅抵擋的同時,他右碗一抖,手中軟劍竟如銀蛇一般向著遺玉的面門「嗖」地一聲直射而來!

  根本無暇做出反應,遺玉的瞳孔猛然收縮,黑亮的眼珠中晃動著臨近它白色劍影,腦中只餘一個念頭——她要死了麼?

  一隻手就在這時,有些突兀地出現在她的眼前,修長的手指上骨節分明,在這隻握成拳的手中,一端露出銀白色的劍端離她的額頭僅有寸距,餘光中是滑到這隻手腕下幾寸處的白色絲綢,很快便被順著那隻手的指間流出的血液染上點點鮮紅。

  「銀霄,殺了他。」低沉的嗓音響起的同時,遺玉方才感覺貼在她身後的胸膛微微震動,隔著幾層布料仍能感覺到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溫熱。

  他醒了?遺玉眨眨眼,他怎麼這會兒就醒了!

  「喲!」銀霄有些歡應叫一聲,幾乎是在李泰丟掉那柄軟劍,雙手捂上她耳朵的同時,一邊撲向門外正處在震驚和錯愕中的人,黃金色的喙處猛然爆發出尖銳凶戾的鳴叫聲,直衝紅袍男子!

  屋外的盧耀一劍劃過最後一名敵人的喉嚨,扭頭透過窗子,藉著熹微的天色,看向那張羅漢床上,被那寬厚的白色身影遮擋住的嬌小人影,提著沾滿鮮血的長劍,頭也不回地縱身躍上高牆,消失在僻靜的小巷中。

  安靜,什麼也聽不到是遺玉現在的感受,捂在她耳朵上的大手不斷地散發著熱氣,近在咫尺的腥甜味道提醒著她,從身後環住她的人,剛才替她攔下了致命的一劍。

  背靠著溫暖的胸膛,她緊繃的身體漸漸放鬆,靜靜看著院中被銀霄攻擊地狼狽躲閃的紅袍人,還有屋外地上、鮮血淋漓的、橫成的——

  貼在耳廓的掌心輕輕轉動,帶來些許麻癢之感,修長的手指遮在她的眼前,血腥的味道更濃,甚至可以感覺到碰觸睫毛的濕氣,卻有種奇異的溫柔隱藏在其中。

  她順勢闔上眼睛,聽不到,看不到,嗅著腥甜味道掩蓋不去的淡淡薰香,身體軟軟地靠向背後的胸膛,心,漸漸靜了下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七九章 對不起

  紅袍人在銀霄的猛烈攻勢下很快便招架不住。秘宅前後的闖入者已經被屠盡,加上正主已經醒來,無心戀戰的他只想著速速退去。

  似是在報復他先前對它的虐行,在寬敞的院中行動靈活的銀霄,並不急著取他性命,而是不斷在他身上製造出大大小小的傷口,在他每每縱身欲要逃走之時,又猛然從空中俯衝將他撞倒在地,似是在玩弄一隻紅色的大老鼠般。

  天色漸露熹微,血色瀰漫的小樓外只餘這一人一鳥還在爭鬥,小樓東屋門內外橫成著數條屍體,趙和半死不活地靠在門扉邊。

  北窗下的羅漢床上,髮髻散亂的纖細少女,姿態親密地背靠在身後黑髮披散的男子胸前,略顯蒼白的小臉被一雙大手遮擋了大半,及地的鵝黃色裙襬上綻放著大片的深紅。

  李泰感覺到懷中少女的放鬆,聽到她淺淺又均勻的呼吸聲後,才將遮在她眼前的雙手放下,臂彎圈過她的雙肩,緩緩下移,滑至那纖細的腰間時,半染血紅的修長的十指交錯在一起,緩緩收緊雙臂,線條迷人的下巴輕輕貼在她的頭頂,呼吸之間,從滿屋的腥甜之中,嗅到一股淡淡的溫暖氣息。

  那對靜靜地望著門外的碧綠色眼眸中,閃動著比以往複雜許多的情緒,因為替懷中少女擋去一劍,毀去他大半的計劃,可他卻並沒有覺得懊悔,甚至對銀霄下令,讓它去殺赤煉君這樣的活口。

  為何他做出這種明顯不理智的決定,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許是因為少女跌跌撞撞被趙和推進房間後隱約的哭泣聲,許是因為她在床邊堅定地說出那句留下的話,許是因為她急中生智哄騙對方停手後,那猛然朝她射來的軟劍,讓他在一瞬間對赤煉君動了殺意……

  他何時變得如此在乎起一條人命來?甚至不惜破壞了他籌謀近年的計劃……

  就在院中的紅袍人赤煉君已經被銀霄玩弄的剩不了幾口氣時,自始至終隱藏在暗處的人影現出身形,立在牆角的陰影處,恭聲道:「主子,赤煉君此人留著還有用。」

  李泰圈著遺玉的雙手沒有鬆開,緊扣在她腰間的十指輕輕彈動,一語不發。

  一聲撕心的痛呼聲響起,片刻之後,渾身白羽染紅的銀霄搖晃著身體走進屋中,在床前立好後,仰頭輕「喲」了一聲,似是在邀功一般。

  被李泰帶著些凌厲的眼神掃過去,乖乖地閉上利喙,埋頭在脖頸下整理著羽毛。

  角落中的人無聲一嘆後,問道:「主子,可是要回王府?」

  李泰沉默片刻,「不,把這裡收拾下。」

  語畢之後,他一手掀開蓋在腿上的絲被,身體側傾,右臂探入遺玉的腿彎,將沉睡中的少女橫抱入懷中,從床邊站起身,裸著雙足一步步走近屋外熹微的晨光中。

  遺玉是在被一片溫暖的包圍中醒來的,張開猶帶血絲的雙眼,眼前淡淡的霧氣讓她恍惚了片刻,耳邊是隱隱的水流聲。

  「小姐,您醒了?」守在浴桶兩側伺候的清秀丫鬟一人正拿乾布巾擦拭著遺玉濕潤的長髮,另一個則是手持水瓢,小心調整著浴桶中水溫,見到她睜開雙眼,一齊出聲道。

  遺玉低頭看著深及鎖骨處、灑滿花瓣的水面,這才發現自己正泡在浴桶裡,扭頭來回看了剛剛出聲的兩名丫鬟,隨即驚訝地半張開小嘴,喚道:

  「平彤、平卉?」

  「是,是奴婢們。」這對丫鬟在杏園時曾經伺候過受傷的遺玉,又在魏王府再見過一次,算是她熟悉的人了。

  雖然見著熟人,遺玉也只是勉強對她們笑笑,已經清醒過來的她,昨夜的種種回憶一下子重新充斥入腦海,那是一片血紅色的記憶,每一幅畫面、每一個片段,都讓她感到胸悶,疑惑、怒氣和委屈來回在她沾染著濕氣的雙眼中醞釀。

  她從水面伸出一隻濕漉漉的手臂,沾著些許花瓣的白嫩小手捂在雙眼上,低聲問道:「什麼時辰了。」

  「將近午時,小姐您餓了嗎,奴婢伺候您出浴。」

  原來她一覺昏睡了幾個時辰,「嗯。」

  許是因為泡的有些久,遺玉從水中站起時候還有些頭暈,待到換上乾淨的中衣被扶著躺到床上後,只喝了杯溫茶,半點也不想吃東西。

  「我再睡會兒,你們先出去吧。」遺玉自己扯了扯被子,翻身對著床裡一側,沒有問她們怎麼會出現在秘宅中。

  平彤和平卉面面相覷之後,只能將手上的瓷盅連同茶點擱在床邊的案几上,然後輕手輕腳地退了出去,將門掩好。

  待她們出去後,遺玉裹在被子中的身體才開始微微地顫抖起來,伴隨著細微且壓抑的哽咽聲。

  平彤和平卉走到小樓外,看見立在幾步外窗下的藍衣背影,躬身走上前去,平彤輕聲稟報導:「殿下,小姐已經休息下了,似是不餓,沒有吃東西。」

  李泰的視線在緊閉的窗子上逗留了片刻,轉身背負纏著白紗的雙手朝著書房走去。

  今早才趕回京城的阿生正垂頭立在書房門外,待李泰走進屋後,他才跟在後面進去。

  李泰在書桌後的椅子上坐下,阿生閉著嘴規規矩矩地站在書桌邊上開始研磨。

  「去把盧智找來。」

  「呃,」阿生一愣之後,方才抬起頭露出半邊臉上剛剛結痂的細長傷口,瞄了一眼面無表情的李泰,總覺得自家主子與往常一樣卻又有些不同的地方。

  「是,屬下現在就去。」

  遺玉一覺睡醒已經過了中午,儘管她心理上不想吃東西,可腹中的飢餓感還是把她難受地醒了過來。

  屋裡屋外都靜悄悄的,她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雙眼,從床上坐起身,撈過整齊疊放在床側的乾淨衣裳,一件件套上,下床穿鞋子時無意間瞄到裙襬處粉色的繡紋,眼睛一花,似是看見大片刺眼的血紅色正漸漸浮現在上面——

  「啊!」她發出一聲短促的驚叫,手一抖,鞋子便掉落下來。

  「嘭,」的一聲,門被人從外面猛地推開,遺玉抬起有些蒼白的小臉,一腳已經踏進臥室門內的修長人影看向她,兩人相視片刻之後,她咬著嘴唇將頭輕輕偏到一旁。

  「小玉?」見到她的臉色,盧智扶在門欄上的五指一緊,儘量放輕聲音,喚了她一聲。

  「……」十餘日未見的兄妹難得的碰面,她卻沒有半點回應,而是把雙腿重新縮回床上,朝床裡側退了退。

  盧智心中一緊,另一挑腿也邁進屋中,他反手將門闔上,邁著極輕地步子走過去,在床邊彎腰蹲下。

  「小玉。」他伸手想要去碰她,在將要碰觸到她的胳膊時,卻又收回來,「剛才怎麼了,突然聽到你驚叫?」

  遺玉抿著唇將頭撇向裡側,看也不看他一眼。

  見她這有些慪氣的模樣,盧智又道:「你是不是在生大哥的氣,大哥向你道歉,對不起,不要氣大哥了好麼?」

  遺玉的怒火徹底被他這一句話點燃,猛地扭過頭,瞪著一雙大眼,咬牙低吼道:

  「向我道歉?死了那麼多人,你一句道歉就能當作沒有發生過嗎!你知道昨夜我都遇到了什麼事嗎!我親眼看見白日還服侍我的丫鬟,被人一刀劈成兩半!到處都是血,全是血,你知道麼……嗚嗚……你知道嗎……嗚嗚……你知道我也會害怕嗎……」

  說到最後,她聲音已經哽咽,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用手背狠狠地蹭著早就紅腫成一片的眼睛,斷斷續續地道:

  「你、你早就料到……你是,他也是……在你們眼裡,那些下人的命恐怕比螞蟻還要不如,你們可以當作沒有發生過,我不行,我一閉上眼睛就是那些人血肉模糊的樣子……嗚嗚嗚……」

  她積壓了一夜的恐懼,終於在親人的面前爆發出來。盧智掩去臉上的懊惱和痛惜,直起身子在床邊坐下,一手將她攬在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脊,柔聲道:

  「對不起……對不起,是大哥不好,都是大哥的錯,小玉不要怕,不要怕……」

  從他身上傳來的溫暖和親人熟悉的味道讓遺玉哭的更凶,她用雙手緊緊地揪著他的前襟,嗚咽道:「大哥、大哥,我、我殺了人……那個人說,我不殺他,他就會殺我……可是、可是我不想殺人……」

  盧智一手在她背脊上輕拍,一手按在她腦後輕輕撫摸著她的長髮,平日能言善辯的他,在此刻卻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只能不斷地用乾澀的聲音重複著:

  「對不起,都是大哥的錯,對不起……」

  不知過了多久,屋中的哭聲漸漸變小,一直坐在屋外客廳中的李泰,聽著那陣陣哭泣聲,一雙白日看來清澈又漂亮的眼睛中,露出淡淡的疑惑之色,纏繞著白色紗布的右手輕輕貼近胸口處。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4:36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零章 一步之錯

  盧智輕輕將替遺玉蓋好被子。伸出手背在她額頭一探,輕鬆一口氣,起身到屋角擰了塊濕帕子回來,小心將她滿是淚痕的臉擦拭乾淨,又盯著她有些不安的睡顏看了一會兒,才走出臥室。

  將門關好後,他轉身走到李泰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他的情緒此刻波動很大,同李泰談話難免會口誤,稍微露出一點東西來,就能被對方揪出一大片,因此就沒有主動開口。

  儘管之前就已經知道九月三十日晚上魏王府會被圍攻,卻萬萬沒有想到李泰會佈置了如此簡單的守衛,簡直就是以身犯險。

  一想到若不是先前他為了以防萬一遞了字條給遺玉,且昨夜一時心悸,派盧耀到這裡看情況,那他這唯一的妹妹就——

  盧智放在側身的左手緊握成拳,抑制住身體輕微的顫抖。

  昨夜事情的一些經過,盧耀只經歷了後半段,加上剛才又從遺玉口中斷斷續續聽得的一些信息,他大致推出了七分的詳情。

  李泰淡淡地望著他幾乎讓人察覺不出的失態,給了他足夠的時間平復心緒。直到他抬起頭來,才將手中早就冷掉的茶水擱在一旁案上,出聲問道:「你知道多少。」

  盧智知道他問的不只是眼下他知道多少,還有事前他知道多少。

  他的態度並沒有以往那種畢恭畢敬,垂頭作思索狀,片刻後,只輕輕吐了兩個字出來,「不少。」

  李泰並沒對他這不配合的答話露出不滿,雙眼淡淡地望著他,「李恪身邊有你的眼線?」

  盧智用沉默來回答他的問題,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你事先知道他要派人來夜襲本王,卻不知道他會臨時借了太子的五名血衛來充數,打算藉機嫁禍。」

  盧智點頭,眼瞼垂下,遮擋住目光中的懊悔。

  「後半夜趕來的那個人,是你從哪裡借來的?」

  盧智半真半假地答道:「殿下,每個人都有朋友。」

  李泰雙目一眯,平淡的語調不知為何帶上些許的冷意,「你既然事先已經知道,還放心將她放在本王這裡,是對後半夜才姍姍來遲的那人有十足的信心,還是吃定了本王會護她。」

  昨夜在遺玉那邊,他的確是做好了保障,不但讓丫鬟在她睡前的茶裡放了些無害的安眠藥物,還派出自己貼身雙衛中的一人暗中保護。

  若是遺玉沒有莫名其妙地醒過來,還被趙和「稀里糊塗」地帶到自己房中,絕對會一覺睡到天亮,根本不會知道夜間所發生任何的事情。

  李泰纏著白紗的右手放在膝上,輕輕動了動手腕,他在昨晚之前對銀霄下了不許出房門的命令,就是因為身邊只餘一衛,為了以防他在睡眠時候被人下手。

  如他所料,打先鋒的是被李恪騙來的太子的人,而事後來趕到打算做那鷸蚌相爭得利的漁翁的,就是被李恪當作寶貝一般小心使用的暗焰死士,就連他手下武人中排行第二的赤煉君也被引出來,平日連影子也捕不到的人,昨夜全被一網打盡。

  按說他應該滿意才對,可是最後一步卻被本來不應該參與到昨夜之事的遺玉所打斷,他一想到那時遺玉突然出聲制止住赤煉君,耍了個極其危險的小聰明,的確攔下了赤煉君的腳步,卻也讓對方對她下了殺意。

  面對突然發難的赤煉君,隱藏在暗處的雙衛在以他的安全為首的情況下根本不會阻攔,而盧智派來的那個人,則是被暗焰死士纏住,根本就沒人能夠攔下那條軟劍。

  也算她命大。他做事總有隱上一步棋的習慣——這小樓內外,包括趙和、包括為他解毒的遺玉,都不知道,他夢魘睡眠的時間根本就不是三個時辰!

  早在遺玉被趙和領到他屋中後,他就已經醒了過來,可卻在事情進展到最關鍵的時候,下意識地出手攔下了那條軟劍,但同時也破壞了他之後的計劃……

  「……」盧智被他這一句話正戳在心口,臉上的淡定神色出現裂痕,心中一股無名之火冒起,是濃濃的自責。

  據盧耀所說,最後若不是李泰出手攔下,躺在屋中那自小懂事又貼心的妹妹,恐怕如今已經香消玉殞,他無意去感謝,畢竟是李泰連累了遺玉。

  他也無心去埋怨,畢竟,他自己的妹妹是他沒有保護好。

  這件事正如一盆寒冷徹骨的冰水澆在他的頭頂,讓最近有些急於求成的他清醒了不少,真正寶貴的東西,沒有萬全的保護,哪怕是一點危險的跡象,也能擴散成一場災難,讓她消失……

  一道屋門內,遺玉的睡顏比先前要安穩了許多,並不知道屋外客廳中坐著的兩名出色的男子,正為了她的事情,各自陷入沉思。

  平康坊品紅樓

  夜幕降臨,不少人家都已經準備休息。而沉睡了一個白日的品紅樓卻剛剛醒來,舞池中鶯歌燕舞,四散的席面上儘是觥籌交錯間迸發出的歡聲笑語。

  三樓一間寬敞的雅間中,李恪陰沉著臉坐在椅子上,由於太過憤怒,抓著酒杯的手氣的發抖,他死死盯著跪在地上的探子。

  「你再說一遍。」

  按說清晨就應該回來稟報消息的赤煉君和暗焰衛遲遲未歸,早上派出的第一批探子也沒有回來,心中已覺不妙的他,敷衍了將近中午才在女人懷裡醒來、找他問話的李承乾,又派了第二批人到李泰的秘宅去探聽消息。

  卻不想這群沒用的到了晚上才回來,還帶了讓他恨不得活剮了他們的消息!

  探子的腦袋貼近地面,抖聲應道:「魏王秘宅外的守衛突然翻了四倍,根本探不到裡面的消息,上午那批人也都不見了蹤影。」

  強忍怒氣,李恪冷聲道:「加派人手,繼續去查!去探!那麼一大群人,還能變成灰被吹沒了不成!」

  「是、是。」探子慌張退了出去,卻在門口撞上同樣舉止慌張的吳王府副總管。

  「主子,不好了,不好了!」

  本就心情差到極點的李恪低聲怒罵道:「混賬,將門關上再說!」李承乾尚在這一層樓上,說話自然要避諱。

  這副總管手忙腳亂地將門掩上後,快步走到李恪跟前跪下,在他的冷眼中,慌張忙稟報導:「主子,剛剛有人往咱們府上,送了二十幾口大箱子,由於遞的是長孫府的帖子,小的便沒有攔下,容淼側妃收庫的時候將那箱子都打開,裡面的麻袋裡面、裡面裝的都是……小的認得其中一名暗焰死士……」

  他哆嗦著從袖中掏出兩隻一模一樣的牌子,上面龍飛鳳舞地雕刻了一個「焰」字,這個「焰」字上面還用頂級的硃砂描紅過,那字體乃是李恪當年親手所書!

  「嘭!」李恪狠狠地將手中的酒杯砸到跪在眼前的人身上,面目猙獰道:「滾!滾!」

  副總管捂著流血不止的額頭,叩首之後,忍著痛呼聲退出房門。

  李恪猛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手揮掉旁邊桌上擺放的茶具和盤碟,在劈裡啪啦的碎裂聲中,走到屏風處一角將人高的四扇繡屏踹到,伸手撕扯著屋中四處垂下的輕紗,青紅交接的臉上哪裡還有半點白日的溫文爾雅。

  房門再次被推開,這次進來的是一名身姿妖嬈的豔麗女子,看著屋中狼藉的模樣,面帶憂色地問道:

  「殿下,可是接到了不好的消息?」

  這女子特有的柔聲細語,讓李恪一瞬間停下了手中撕扯紗簾的動作,扭頭半眯著雙眼,死死地盯著門口的女子。

  「沈曼雲!是不是你害本王,是不是!」

  這名喚沈曼雲的妖嬈女子臉上霎時露出悲色,滿臉地不置信,抖聲問道:「殿下,您懷疑我?曼雲為了你,這條命都可以不要,您竟然懷疑我?」

  李恪猙獰的面色露出半分猶豫,沈曼雲銀牙一咬,面上露出剛烈之色,躬身對著他盈盈一拜,輕聲卻清晰地道:「殿下,曼雲祝您心願達成,早登高位。」

  話音剛落,沈曼雲便猛地轉身朝著樓欄處衝去,看那架勢竟然是準備從這高有三四丈的三樓上跳下去,她動作不帶半點猶豫,三樓處的欄杆只及她半身高度,只要俯身一栽就能跳下去。

  「不要!」

  李恪臉色大變,到底只是懷疑,且他對這女子是有些欣賞和愛憐的,就在他出聲的同時,那妖嬈的女子半身已經探到了樓外,眼見就要跌落下去時,從旁突然躥出一道白色的人影,快如閃電般地出手抓住她的後頸,一夾一帶之後,就將她送死亡線上救了下來。

  這突然竄出來的白衣中年男子半夾著已經昏過去的沈曼雲,在她鼻息一探後,才進到屋中,將她丟在了唯一沒被李恪踹翻的一張軟榻上,扭頭對著李恪皺眉道:

  「主子,心靜。」

  這類似責備的言語卻沒讓先前正在盛怒中的李恪翻臉,他深吸兩口氣後,臉上的青白之色漸漸消去,又恢復成在人前那副溫和的模樣。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一章 不知道

  傍晚,小樓西屋客廳裡的氣氛很是詭異。紅木圓桌上簡單擺放著幾式菜餚,桌邊坐著三人,下人們並沒有在跟前伺候,而是規規矩矩地守在門外。

  盧智坐在遺玉身邊,先盛了一碗熱湯放在她眼前,輕聲道:「先喝點湯,都一天都沒吃東西了。」

  遺玉將碗端起,小口地喝著溫熱的湯品,這一天她斷斷續續地睡了三覺,凌晨那會兒是昏睡過去的,沐浴後是稀里糊塗地睡去,最後乾脆在盧智面前歇斯底里地哭暈過去。

  一覺醒來正趕上吃晚飯的時候,被丫鬟們收拾妥當送到客廳,見著一南一北坐在飯桌邊上的兩尊大神,雖有些尷尬之感,考慮之後還是挨著盧智坐下。

  李泰坐在兩兄妹對面,目光看向屋門外,手中的酒杯輕輕轉動,盧智在遺玉喝完小半碗湯後,又開始給她夾菜,桌上不多的幾道菜都是他先前吩咐秘宅的廚子特意做的,都是她平日最喜歡的。

  遺玉拿銀箸撥弄著碗裡堆滿的飯菜,抬頭分別看了盧智和李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盧智見她不專心吃飯,眉頭剛要皺起,腦中一閃而過她下午窩在床上那副蒼白的樣子,於是便哄道:

  「小玉,先吃飯,有話咱們兄妹飯後再說。」有些話李泰就算知道,盧智也是不會當著他的面對遺玉解釋。

  聽了盧智的話,遺玉才老老實實地扒拉了幾口飯,許是因為休息夠,又發洩了情緒,她心中壓抑的感覺已經舒緩大半,好歹是看見吃的沒有反胃的感覺。

  從凌晨暈倒到盧智突然出現,她的思緒全部都被昨晚那恐怖和驚險的經歷所充斥,根本沒有閒心去想個中原因,這會兒醒過來後,才品出些怪味兒來。

  盧智那裡倒是好猜,無非是她大哥根本沒有料到,李泰會在預知險境的情況下,讓秘宅遭此屠戮,連帶著她也經歷了一場噩夢。

  但李泰那裡的疑團就多了,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醒來的,他以身涉險的最終目的是什麼……

  一個是尊貴的王爺,一個是她親愛的大哥,前者她怨恨不起,後著她又捨不得怨恨,更何況比起昨夜那些死去的下人,她算是夠幸運了,至少這條小命還在不是。

  她味同嚼蠟一般吃著平日最喜歡的飯菜,微垂的小臉上多少帶了些自嘲。

  「吃飽了。」遺玉將剩了小半的飯碗朝前一推,盧智和李泰同時放下手中的酒杯。

  盧智正準備出聲請走從下午就坐在這裡的李泰,好讓兩兄妹能單獨說些話,李泰卻率先張口對遺玉道:

  「昨夜的事情無法向你說明,但本王可以回答你一個問題。」

  遺玉心中正有疑問,先前只當李泰出現在飯桌上,是為問她些什麼,萬沒有想到他竟是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

  只能問一個,問什麼好,是問最想問的,還是問……

  坐在她身邊的盧智眉心微跳,他同李泰在客廳坐了一下午,互相都沒有套出對方什麼話來,對於李泰昨夜的行為他的確是費解的很,想破了腦袋也猜不透他究竟想要幹什麼。

  從盧耀的敘述中,他可以得知,吳王和太子派來的人的確都是府上的精英死士。在禁兵止戈的長安城,少了這些人,對吳王和太子的打擊無異於斷臂折腕,又能借此揪住兩方的把柄。

  李泰將住在秘宅養病的消息走漏,引他們前來將其剿滅,順便也揪出府上的暗樁,可盧智卻總覺得,魏王昨夜的目的不止於此,似乎有什麼後續的計劃,卻被從中打斷。

  而李泰被打斷的這個計劃,絕對隱藏著驚人的東西!

  遺玉和盧智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妹倆,就連想問題也都撞倒了一處,同時懷疑起了被李泰被打斷和隱藏起來的目的。

  盧智心知眼下是個好機會,李泰這人雖心思難測,可他只要張口絕對會說到做到,眼下這個問題,只要遺玉的問題稍微挨著點邊,他就能順藤摸瓜,若是探得了李泰的秘密,那麼日後——

  心跳加速的盧智,扭頭正對上遺玉思索的眼神,相視之後,他先前腦中的渴望和急切,卻在瞬間冷卻下去,這是他的妹妹,是他現在以及將來所作所為的原因之一,而不是那些可以讓他隨意拿來當棋子利用的人,不是。

  盧智避開了遺玉帶著問詢的目光,他的這種表現讓她神色一鬆。放在膝上抓緊了裙裳的雙手慢慢鬆開,回頭迎上李泰那雙陰晴莫測的碧眼,緩緩張口問道:

  「殿下為何要替我擋那一劍?」

  這個問題並不是她最疑惑的,而是她潛意識裡,最想問出口的,說來可笑,她自己都不知道這個問題有什麼意義。

  此刻李泰眼中的遺玉,一張小臉上仍沒多少血色,往常總是粉嫩的嘴唇還帶著些許的乾皮,但她的表情卻是認真無比的,帶著迷茫,帶著疑惑,帶著不解,還有些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

  李泰的嘴唇在輕輕張合之後,他便從桌邊站起身來,轉身朝著門外走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兄妹兩人的視線中,遺玉才一臉迷茫地扭頭對盧智問道:

  「大哥,他剛才說什麼?」

  盧智嘴角一抽,答道:「不知道。」

  不知道——李泰給遺玉的答案就是這三個字。完全不同於當時遺玉在高陽生辰宴會上替他擋了一匕那個有些可笑的原因,李泰給出的是一個基本算不上回答的回答,可她卻清楚地知道,他並不是在敷衍她。

  沒容遺玉再深想下去,盧智就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下,打斷了她的思路,「小玉,昨夜的事情我也不好再對你講,但我絕對不是故意讓你身臨險境,沒有保護好你,是我的錯,原諒大哥行嗎?」

  不用他多說,遺玉在冷靜下來後,也可以想到,就算李泰不顧她生死,盧智又怎麼會拿她的生命安全去開玩笑,這其間顯然是出了什麼岔子。

  這會兒的遺玉並不知道,若不是她昨夜服用了一粒鎮魂殘次品,消去睡前喝下茶水中的安眠藥物,會一覺睡到天亮,當然其中還有趙和的摻合。

  倒不是趙和有什麼異心,今天上午阿生詢問了從昏迷中醒過來的他,說來可笑,沒人會想到這個善於察言觀色的下人,之所以會那麼做,全是因為「高估」了遺玉在李泰心中的重要性。

  面對盧智的道歉,遺玉沒有繼續埋怨他的考慮不周,也沒有虛偽地說她並不怪他,而是很正式地接受了。

  盧智臉上這才又有了笑容,兩人都沒有再提及昨晚發生的事情。

  「今晚我也會在這裡住下,直到魏王的毒解。」

  聽到他要住下,遺玉先是面露喜色,然後卻猛地站起身來,嘴裡叫著糟糕,轉身就要朝外面跑,盧智一把拉著她的胳膊,問道:

  「怎麼了?」

  遺玉焦急地解釋道:「早上我昏過去,沒有給王爺梳洗。」

  盧智眉頭一挑,聽後並沒有放開手,而是道:「這麼重要的事情,王爺如何會忘記。」

  遺玉微愣之後臉上才有些窘迫,她這是一時慌亂,也沒多想,那按壓的手法並不十分複雜,她幫李泰梳洗那麼多次,他怎麼可能不記得步驟,藥都是現成的,想來他也不會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盧智伸手在她腦袋上揉了揉,道:「我去問問,你剛才只用了那麼點飯,再吃些。」

  將遺玉重新按在椅子上後,盧智才走出客廳,沒多大會兒就又回來,在她疑問的目光中,笑著說:「在書房門外遇上阿生,他說魏王早上沐浴時自己已經梳洗過,小玉,既然魏王已經記得那些按摩手法,看來以後你早上就不用動手了。」

  遺玉在鬆口氣的同時剛想點頭,面色一怪,又道:「那樣好嗎?他畢竟是——」畢竟是堂堂一位王爺,每日自己梳洗,像話嗎?

  盧智臉上笑容更深,「小玉,你還不知道吧,魏王向來不喜人近身,據大哥所知,他以往在王府時候梳洗也都是不假他人之手的,若不是為了解毒,怎麼會屈尊讓你那般親近,想來他心裡也是彆扭的,依大哥看,你只用負責配藥,在他睡前用藥一次即可。」

  他這話說的是半真半假,關於李泰不喜外人近身一說是魏王伺候王爺的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可關於李泰為了解毒屈尊讓遺玉親近的話,就純屬是他在瞎掰了,為的就是減少他妹妹同魏王的接觸。

  遺玉自從那夜發現李泰對她的些許不同之後,就有了遠著他的想法,無奈住在小樓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每日又要為他梳洗上藥,眼下也就沒懷疑盧智的說話,而是覺得挺有道理,便對他道:

  「好,待會兒為王爺上藥時候,我會同他講。」

  盧智的目的達到,便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吃飽了嗎,這湯有些涼,我叫人來給你熱熱。」

  比起先前剛睡醒那會兒,遺玉此刻的確有了胃口,就點頭讓盧智叫來門外的平彤,把那湯品又拿下去熱過。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4:54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二章 會包紮嗎

  李泰一人回到書房,在軟榻上躺下,閉上眼睛,想著剛才遺玉的問題,眉頭漸漸蹙起。

  「扣、扣」,一旁的窗子被人在外面敲了兩下,李泰被打斷思路,睜眼看著那扇窗子被人從外面推開,而後一道白色的人影從外面跳了進來,藉著燈光可見這人略有些邋遢的儀容,正是前幾日雨天到過一次秘宅的雲州十三劍,沈劍堂。

  他進屋之後先是上上下下將側躺的李泰打量了一邊,嘴裡發出「嘖嘖」聲,嬉皮笑臉道:「我說,還以為你要缺胳膊斷腿的,怎麼,昨晚……」

  李泰任他將廢話說完,才開口問道:「將東西放進去了?」

  沈劍堂得意地晃著腦袋,「那是自然,」隨即又心有餘悸地接著道,「我可是被十幾號人一路追著逃出來的,要不是我跑的快,這會兒怕是被人扔在西郊野外餵狼了。」

  說完從懷裡摸出那天取走的酒杯型珮飾,在手上小心地撫摸著,臉上露出沉醉之色,「你要沒事兒,我可就回南方去了。」

  「那東西可是放在我說的地方?」

  「自然,那地兒可真夠難找的。」

  「好,你再跑一趟,去把它取回來。」

  「啊?」沈劍堂瞪大了眼睛,一手指著李泰,「你、你逗我玩兒呢吧,再去取回來?!」

  「嗯。」

  沈劍堂瞪著軟榻上的李泰,片刻之後將那酒杯型玉飾往懷裡一揣,轉身就要跳窗離開,「老子不幹,你去找別人。」

  就在他一腳跨出窗外時,李泰翻了個身,閒閒的話語在他背後響起:

  「你以為沒有我的手令,光憑著玲瓏杯就能接手醉江南?」

  沈劍堂維持著跨坐在窗子上的動作,兩個呼吸之後,將伸到外面的那條腿又收了回來,扭頭帶著一臉春光燦爛的笑意,對李泰道:「哈哈,有事好商量,你說是不是?」

  李泰瞥他一眼,道:「去把東西取回來,我寫份手令給你,醉江南今後就是你的。」

  沈劍堂邊笑邊咬牙,扣在窗邊的手指甲劃拉著窗欄,發出有些刺耳的吱吱聲,一字一句道:「我說,你真不是故意在整我?」

  沈劍堂此時那叫一個鬱悶,花費了兩天一夜的功夫才潛入的皇宮裡面,只為幫李泰藏一隻盒子,出宮時候還是驚動了大內的高手,吃了兩粒從紅姑那裡順來保命藥丸才將那群瘋子甩掉,可眼下李泰竟然又讓他將那盒子重新取出來!

  他是不知道李泰究竟要幹嘛,但玲瓏杯和醉江南他是勢在必得的,他同李泰的關係不只是朋友那麼簡單,他們不會出賣對方,卻會互相利用。

  同李泰一樣,沈劍堂也因為種種原因中了姚不治的毒,拖延之後終於毒入肌骨,在抓不到姚不治的情況下,他每月十五、十六兩日都要使用一種名叫金盤露的酒釀浸泡身體以毒攻毒,否則便會神志不清,終日如同醉酒一般。

  這種毒並不致命,可那種毒發之後的糊塗之感,卻是沈劍堂這種好動之人無法忍受的。

  但能夠提供大量金盤露的,就只有南方的頭號大釀坊——醉江南。好死不活的那醉江南就是李泰名下的一處產業,除了李泰的手令,玲瓏杯正是控制醉江南的唯一憑證。

  以往李泰雖會提供給沈劍堂金盤露,但卻時不時借此苦役他一番,此次將整個醉江南當成酬勞給他,說實話,沈劍堂是自知佔了便宜,但向來惜命如金的他,也不會輕易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險。

  李泰沒理會他咬牙切齒的模樣,側頭看了窗外的天色,道:「沒有玩你,是我算錯了一件事。」

  沈劍堂沒有想到會從他嘴裡聽到類似與解釋的話,呆愣之後,從懷裡摸出一把鐵扇,朝領口用力扇著風,似是要緩解心中火氣,好半天後,他方才嘆氣道:「那你把手令提前準備好,我後天回來取。」

  他這是變相地答應了到皇宮去把那盒子重新取出來,見他應下,李泰方才從軟榻上坐起,走到書架邊查閱書籍。

  「我說,咱們認識也有十年了吧,我是越來越搞不懂你,你到底想要幹什麼?」沈劍堂並沒有急著去做事,揮著扇子湊到李泰身邊問道。

  剛翻開一頁書的李泰被他擋住書架邊紗燈的光亮,將那本書塞進書架中,繞過他又取了一本出來。

  「唉,你說我這毒還有的解嗎?要不然,讓西屋那個小姑娘給我也瞧瞧……就算解不了毒,能多認識個水靈的小丫頭,也不賴呀。」

  李泰青碧的眼眸中帶著淡淡的不悅,抬頭冷聲對他道:「後天早上你若是拿不回東西,我就將醉江南贈給紅姑,我想她會很願意捏住你的把柄。」

  沈劍堂臉上笑容頓時一僵,一邊往懷裡塞著扇子,一邊轉身朝窗子走去,嘴裡小聲嘀咕著:「越發小氣了,連個玩笑都開不得。」

  在他磨磨蹭蹭的白色身影消失在窗子後,李泰才拿著選好的兩本書,重新在軟榻上躺下。

  亥時二刻,盧智盯著在自己眼前關上的屋門,將頭扭向把門關上後,立在門口一側的阿生,低聲問道:「魏王殿下每晚都是這個時辰在臥房裡上藥的嗎?」

  他將時辰和臥房兩個詞咬的有些重,阿生清了清嗓門,解釋道:「今天有些晚了,王爺處理事情耽擱了兩刻鐘。」

  兩刻鐘……盧智皮笑肉不笑地點頭,「阿生,明天開始我同小玉就到學裡去了,日後都這麼晚休息怕是不好。不如明天傍晚抽個功夫,讓她將那上藥的按摩手法交給你,可好?」

  阿生眼皮一跳,輕聲答道:「我腦子比較笨,怕是學不會。」

  學不會……儘管盧智知道這會兒他說的話有些幼稚,但親眼看到遺玉大晚上地同李泰獨處一室,他在精神上還是受了刺激。

  「沒事,多學幾遍就會了。」

  阿生吱吱唔唔道:「王爺不喜歡被下人過於親近。」

  親近……盧智壓下心頭的不爽,朝後退了兩步,乾脆站在門側同阿生小聲交談起來,等著自家小妹出來。

  屋裡很靜。遺玉十指浸泡在藥汁裡,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將手指按壓在李泰有些發燙的穴位後,她便移開了目光,正對上右邊一排窗子。

  北窗上映著月光投射下來的樹影,風一吹過,搖晃的黑影讓遺玉身體一顫,連忙閉上眼睛將頭扭過去。

  「怎麼了。」李泰感覺到她的異動,睜開雙眼正捕捉到她緊閉的眼睛,還有臉上的一絲驚色。

  「沒事。」

  「你在害怕?」李泰直言點破她此時的狀態。

  遺玉並不想和他過多交談,於是搖頭否認。

  「是因為昨晚見到死人,還是因為你殺了人。」李泰的視線定在她慢慢睜開的雙眼上,語氣半是肯定,半是疑問。

  遺玉被他如此直接地提到刻意遺忘的事情,小臉一白,口氣有些僵硬地道:「殿下,我不想談這個。」由於心中煩亂,她甚至連謙稱都忘記帶。

  見到她逃避的樣子,李泰拿下她放在自己額頭的小手,徑直坐了起來,背靠在羅漢床裡側的靠背上,在遺玉疑惑的眼神中,張口緩緩道:

  「昨夜宅中被殺的下人,都是自願捨命的。」所以不用為他們感到可憐。

  遺玉沾著藥汁的手握成拳,本不想同他談論此事,但聽了他的話,卻忍不住澀聲道:「他們恐怕都同我一樣被蒙在鼓裡,什麼自願,誰會自願去送死。」

  她的話裡明顯指責,李泰的臉色很是平靜,「這世上,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將性命掌握在自己手裡,他們原本在幾年前就該死,我給了他們多活幾年的機會,所以他們的性命就不是他們的,而是我的。」

  這幾近冷血的論調,讓遺玉聞後生出一股無力之感。他話說的模糊,但她卻能聽的明白。

  見她臉色好了一些,李泰又接著道:「你昨夜殺的那個人,是李恪府上的一名死士,他手上的無辜人命,怕是比你認識的人都多,你若是相信神鬼之事,總能想到他死後絕對沒空閒來找你,你若是不信神鬼之事,又有何可懼。」

  被他一番話說下來,遺玉小嘴微張,臉上有著難掩的錯愕,剛才那如同驚弓之鳥一般的模樣已經全然消去。

  「會包紮嗎?」目光閃爍之後,李泰突然問道。

  遺玉不明所以地點頭,盧俊好動,有時會受些小傷,她的包紮技術還是不錯的。

  李泰放在身側的右手輕輕抬起在她面前,一指她背後的立櫃,「將藥匣拿來,為我換藥。」

  遺玉見到他右手上纏繞的白紗,眼神恍惚,眼前浮現出那隻突然出現為她抓住了一劍,紅血染袖的大手,還有昏睡前,那個溫暖又帶著淡淡薰香味道的懷抱,是她從沒有嘗試過的距離。

  心中一悸,雙頰有些升溫,她連忙起身去櫃子裡取藥匣,李泰靠在床背,帶傷的右手支在耳側,望著她的背影,眯起在昏黃的燈光下倍顯妖冶的雙眼。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三章 不認識

  從李泰房間出來的遺玉,腦子還有些暈暈乎乎的,盧智將她送到房門口,有些擔憂地在她額頭上一探。

  「怎麼,不舒服?」

  遺玉這才發覺自己的失態,一手摸了摸臉頰,對他搖頭道:「沒有,大哥早點休息。」

  「你也是,明日要到學裡去,不要起晚了,若是睡不著就塗一些煉雪霜,大哥就睡在你隔壁。」

  「嗯。」

  盧智看著她進屋後,才轉身回到小樓西數第二間一直沒有住人的屋子。

  平彤和平卉兩姐妹在客廳裡等候,因先前遺玉的吩咐,沒有她在跟前的情況下,兩人都沒有擅自進到裡臥去。

  遺玉還是很喜歡這兩個貼心的丫鬟的,將臥室門推開後,平彤端盆倒水讓她洗臉,平卉則去鋪床。

  等到她舒舒服服地躺在被窩裡,兩人將門窗都檢查了一遍,在床邊的安全位置放了一立點燃的燭台,輕手輕腳地退下。

  望著頭頂白色的紗帳,遺玉想到剛才在李泰房中替他包紮傷口時的情景,突然覺得身上的被子有些太厚,於是便將一隻手臂從被窩裡伸出來,捂上略微發熱的臉,小聲自語道:

  「真是沒出息,都這麼大的人了,還會被男色迷地暈頭。」

  這一夜並沒有想像中的難熬,腦子有些混亂的遺玉,沒有功夫去恐懼,去擔憂,伴著煉雪霜沉靜的香味,很快便入睡。

  第二天一早,遺玉便被屋門外的平彤叫醒,她在被窩裡賴了一小會兒,才出聲讓人進來。

  洗漱罷,便換上足有一個多月未曾穿過的書學院常服,遺玉坐在妝台前,讓平卉幫著梳頭,照舊只讓她給自己挽了簡單的髮髻,插上單根的綠玉釵。

  看著鏡中似又長大了一些的小姑娘,遺玉很是滿意地笑笑,只是額髮似乎有些過長,覆在額頭上,不但將兩對柳眉遮起,甚至還有些擋眼。

  「小姐,奴婢幫您修剪一下?」平彤將床鋪整理好後,走到妝台邊上,見她撥弄著額髮,便貼心的問道。

  「好,等晚上回來吧。」她捋了捋頭髮,起身到客廳去用早點。

  盧智早早就坐在外面等她,遺玉在他身邊坐下,兩兄妹邊吃早點,邊聊些學裡的事情,昨夜她已經同李泰說過早起梳洗的事情,那人猶豫片刻就同意了,只可惜那特製的洗髮椅,眼下是沒有多少用武之地。

  吃完早點,平彤將遺玉的書袋遞上,兩兄妹打算先到李泰那裡說一聲,再去學裡,走到東屋門口,就見守在門外的阿生。

  「盧公子、盧小姐,這是準備去國子監吧,主子正在沐浴,你們有何事?」

  盧智道:「只是要出門,同魏王道一聲,既然不方便,那我們就先走了。」

  「好,馬車就在門外候著,盧小姐認得。」

  遺玉看著他的臉,從袖袋裡摸出早上特地裝出來的精緻銀盒,「阿生哥,這裡面的藥膏有除疤的功效,效果不錯,你試試。只是我就帶來一盒,是用過的,你不要嫌棄。」

  看著遞到自己面前的東西,阿生微愣之後,咧嘴對著遺玉道:「盧小姐,我是個粗人,臉上有些疤無妨,這稀罕玩意兒給我用了是浪費。」

  遺玉搖搖頭,硬要將這剩下的大半盒子煉雪霜塞到他手裡,還開玩笑道:「你以後不娶媳婦啊,有這麼道疤,漂亮姑娘都被你嚇跑了。」

  阿生見她一雙白嫩的小手伸來,在盧智的「注視」下哪敢同她推來推去,只能接在手裡。

  遺玉彎起兩隻晶亮的大眼睛,對他擺擺手,挽著盧智的胳膊朝院外走去。

  阿生捏了捏手掌上尚有些餘溫和淡淡香氣的銀色圓盒,望著遺玉背影的眼神微微變化,竟是有三分如同盧智慣常看遺玉一般。

  此時天已入冬,清晨有些微寒,偶爾吹來一陣涼風,馬車停在國子監正門口,下馬車後,盧智幫遺玉拎著書袋,見她朝前走了幾步就微微縮起脖子,便換到她左側擋風的位置,對她道:

  「中午帶你上學裡的衣局領冬裝去。」因為知道到了領衣的時候,他也就沒有將冬裝帶在身上,同遺玉一樣,穿的比較單薄。

  國子監每半年會有專人給學裡的學生測一次身量,每個季度都會發下三身衣裳,衣料和手工均是上乘,比起東都會成衣鋪子裡賣的,也不差哪去。

  遺玉還沒見過書學院的冬季常服,有些好奇地問道:「冬季的常服也是這個顏色?」

  盧智看著她湊到自己面前的墨灰色袖口,「嗯,顏色都差不多。」

  遺玉「哦」了一聲,語氣裡也沒什麼失望,歸其原因,不過是她自覺現在還小,沒到了那個臭美「年紀」。

  昨日不少宿在學宿館的學生已經到了,今天是初二,才會有課,為避免遲到,兄妹倆來的很早,天色剛剛亮起。

  這會兒他們走在志銘路上,偶爾才能見到三兩個四門學院的學生。論起勤奮程度,在國子監五院之中,當屬四門學院的學生,不過其中也不乏從太學院被降了進去的,例如長孫止那般不知上進的。

  遺玉的目光越過盧智的身側,見到左邊幾步外,一名身穿太學院雪青色冬裝常服的女學生,雙眼一亮,雖那衣裳有些厚實,但那脖頸處的一圈潔白的細絨,看著既保暖又美觀,這個女學生看模樣大概有十五歲,單看面容只有五分的姿色,可卻被那身衣裳連同氣質給襯托到了七分。

  盧智注意到她的視線,也側臉看去,正趕上那女學生扭頭,兩人一個照面,盧智禮貌地點頭一禮之後,也不管這舉動將人家姑娘弄了個臉紅,只顧回頭繼續看路,拉著身邊不看路的遺玉朝前走。

  卻不想那個女學生竟然朝著他們走了過來,盧智餘光瞄到走到他們身邊的人影,就聽她有些許緊張的出聲喚道:

  「盧公子?」

  盧智只能停下腳步,轉身彬彬有禮地問道:「正是,小姐有事?」

  遺玉個頭只及盧智肩膀下,被他一轉身擋住視線,便在他身後側出半邊身來,看向剛才那個七分美女。

  女學生見他問話,垂下有些發紅的臉龐,小聲道:「沒、沒什麼。」

  有情況啊!遺玉雙眼一亮,伸手揪了揪盧智背上的衣裳,卻被他背過手來準確地逮著手腕,他同對面的女學生又客氣地一語之後,拉著遺玉繼續朝前走。

  遺玉扭頭看了一眼那立在原地咬唇發呆、雙手緊握著書袋的姑娘,好奇地扯扯盧智拉著她的手,「大哥,認識?」

  盧智自過秋天後,就已經十八歲了,正是到了該成婚的年紀,遺玉雖沒有干涉他感情的想法,但因著先前放假在家時候,盧氏總是在她耳邊嘮叨他的婚姻大事,也就有些留心他身邊的姑娘。

  「不認識。」

  「哦。」見他態度淡淡,遺玉有些無趣地伸手撓撓下巴,不認識就算了,她又不是紅娘,好給人牽紅線。她雖半點也沒有經歷過,但也知道男女之間的關係最是難說,哪裡敢跳出來幫他隨便出謀劃策。

  兄妹倆漸漸遠去,背影消失在志銘路同宏文路的交叉口,遠遠呆立著的那個四門學院的女學生,鬆開一隻捏著書袋的手,伸出食指在嘴唇上輕點著,嘴角向右輕揚,輕聲自語道:

  「盧智,還不錯……盧遺玉,差遠了,盧家的大小姐麼……我才是……」

  盧智照舊將遺玉送到書學院門口,將書袋遞給她,叮囑道:「下學不要留堂,在院門口等我,先帶你去領冬裝,然後去用午飯,記得了?」

  「記得。」遺玉乖巧地點頭應下,將書袋挎在肩上。

  自發生了秘宅意外的那一夜,心有後怕的盧智,對遺玉不再是有些放羊自養的態度,倒像是又把她看小了兩歲一樣。

  這點兩兄妹心裡都清楚,一個是下了決心稍微改變下監護自家小妹的策略,一個則是難得享受自家大哥這份外露的體貼,於是兩人都沒有刻意去矯枉過正。

  摸了摸她的小腦袋,盧智才轉身朝太學院走去,其實按照兩座學院的位置,遺玉原本是可以在下課之後到太學院去等人,但因為鐘鳴是從太學院開始的,響三循之後才會傳到書學院,然後書學院再鳴鐘,盧智能藉著這時間比她早上一會兒半會兒的出來,兄妹倆便沒有更改過哥哥接妹妹的這個習慣。

  書學院早來的人也不多,遺玉閒閒地走到教舍門口,屋裡只坐了小貓兩三隻,見到一個男學生身上穿著的冬裝常服,果然如同她先前所想,灰不溜秋,不大好看。

  見到她進來,屋裡的三個學生不過是抬頭一看便又低下頭去,並沒有如中秋夜宴前後的熱情,遺玉渾然不在意,走到自己位置上,彎腰伸手摸摸矮案,乾乾淨淨不見一點灰塵,國子監的後勤工作,的確值得讚一聲。

  這個季節坐在靠窗的位置,難免有些冷,但她也沒有為了暖和將所有窗子關上,而是探身只將靠近自己座位的那扇掩好。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5:10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四章 疏遠

  初二早上第一節課是數術。遺玉八月出了墜馬的意外之後,有十日沒有去上學,落下了好多課程,盧智九月沐休在家多少都有給她補習一些,先生們課堂上佈置的課業任務,他也找人要了一份帶回去讓她做。

  教舍裡的人多數還沒到,遺玉就將課業拿出來翻看,尤其是數術課,不少九宮題目都是在盧智的指導下做完的,因先生偶爾會在課堂上提問課業上的問題,她這會兒看的很是仔細。

  遺玉正握著毛筆在紙上演算,陸陸續續有學生走進教舍,因一個月未在學裡見面,不少相熟的學生都扎堆在一起交談,雖聲音不大,但多少都傳了一些進到她的耳中。

  「……真的啊!你從哪聽說的……」

  「我二哥啊,太學院許多人都知道了……」

  「唉,真可惜,長孫大小姐不就在咱們院嗎,三小姐她應該也來咱們院才對,怎地要去太學院……」

  「嘁!想的美,咱們書學院哪裡同太學院比。」

  ……

  三小姐?長孫家的三小姐……長孫夕?遺玉將筆停下,回憶起那天在東郊馬場見到的美貌小姑娘,她怎麼這個時候要來國子監唸書?

  趙瑤進到教舍,一眼就看到正在涮筆的遺玉,因為她垂著頭,看不清臉龐,她便走過去,喚道:

  「小玉,好久不見了,早啊。」

  聽到這過於親切的叫聲,遺玉抬頭看著站在自己案前的人,有禮地點頭道:「趙小姐,早。」

  趙瑤這才看清楚她光滑如昔的小臉,臉上帶著些許驚訝,聲音略揚,「你沒事啊,我聽說你從馬上跌下來,你的臉——」

  那日在馬場上,遺玉所騎馬匹受驚狂奔,是有很多人看到的,後來盧智幫她請假,並沒有說臉上受傷之類的,當時真正追著她出去的除了小虎,還有盧智先前安排在她身邊的學生,按說知道她臉上受傷的人並不多,小虎他們不會去傳,但當時在學院醫館裡另有別的學生,只要有心人去打聽,便可以知道那日她受傷的程度。

  遺玉從進教舍到現在,除了趙瑤之外還沒發現有誰對她的臉表現出驚訝之態的,頂多是見她四肢尚且健全,瞄上兩眼罷了,趙瑤是出於關心打聽到她的事,這種可能性太小,因此這會兒她一表現驚訝,遺玉便對她多了幾分防備之心。

  「我的臉怎麼了?」遺玉裝作不知,伸手在自己臉上一摸。

  趙瑤有些尷尬地笑笑,「沒、沒有,那日在馬場看見你驚馬,後來就有人說你墜馬了,不要緊吧,可是有哪裡傷著?」

  「多謝關心。」遺玉沒有應付這種虛情假意對話的心思,客氣地謝過之後,就低頭繼續翻書看。

  趙瑤本還想說些什麼,見她這模樣,只能訕訕地朝後走到自己座位上。

  長孫嫻如同大多數時候一樣,早上來的只比授課的先生早上一些。她進來的時候,遺玉已經將課業溫完一遍,抬頭正迎上她清冷的目光,兩人相視一眼,長孫大小姐面色一緩,對她點點頭,而後裊裊走到自己座位坐下。

  遺玉面上冷淡地回了一禮,心中卻在好笑,長孫嫻對自己從一開始的居高臨下,到後來的假意親近,中秋宴前後的針鋒相對,墜馬前的視而不見,再到眼下又開始做表面功夫,這長孫大小姐還真是個過分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對人是想冷就冷、想熱就熱,當人都是沒性子的不成。

  今天是九月沐休之後頭一天上課,儘管已經臨近鐘鳴,照樣有不少學生在交頭接耳,遺玉側頭看了一眼教舍,除了長孫嫻身旁的一張空案,人全都來齊。

  剛這麼想,門口就走進來一人,遺玉看見這人,眉頭忍不住一皺,視線沒多在她身上停留,就又回到書上。

  來人正是上次策劃把遺玉用迷煙暈倒,關到小黑屋裡的楚曉絲,長孫大小姐的頭號小跟班,遺玉對她最直觀的印象。就是她髮髻上各式各樣有些俗氣的金玉髮釵,當然還有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最清晰的記憶便是她在旬考前喝令自己上太學院去找盧智問話的事情。

  不過今天的楚小姐顯然有些不大一樣,臉上多少有些收斂和沮喪,進來之後使勁瞪了一眼剛剛低頭去看書的遺玉,然後將目光鎖定到正在研磨的長孫嫻身上,一步步走了過去。

  「嫻姐姐,可算見著你了,我找了你好多回都沒尋著人,你上個月在忙什麼啊,明惠月坊的詩會也沒有叫我去……」

  楚曉絲坐在長孫嫻身邊,有些委屈地嘟嚕了一大堆,大抵是在抱怨她在家禁閉的那一個月長孫嫻只去看望了她一次,後來她禁閉期滿,學裡又沐休了,就再沒見過長孫嫻的人影,甚至幾次找到尚書府去,也沒見著人。

  長孫嫻一邊寫字,一邊聽著她在旁抱怨,等她好不容易停下,才有些冷淡地說了一句:「楚小姐,先生快來了,你回座位去吧。」

  兩人關係好時,長孫嫻都是直呼她名字的,楚曉絲又不是神經粗的沒治,早在長孫嫻同她聯繫變少心中就有不妙的預感,這會兒被她一句「楚小姐」叫出口,臉上頓時掛上了又驚又不敢置信的表情。

  在設計將遺玉關入小黑屋的前後,楚曉絲壓根就沒想過會有什麼嚴重的後果,儘管國子監祭酒親口斥責她回家思過,她也只是覺得丟了些面子,半點也沒想過會因此讓長孫嫻疏遠。

  她父親是這國子監的博士,聽著是個不小的官,放在長安城中就半點不顯眼了。在沒入國子監,沒認識長孫嫻之前,她就是一個五品官員的嫡女,還是個不甚受喜愛的,一年前的楚曉絲,在長安城中不過是個不怎麼起眼的普通官家小姐。

  因為她母親沒有生子娘家又無甚勢力,她在家中地位不如平妻所出子女,父親也不大喜歡同他們親近,可自從長孫嫻同她交好之後,直接進到京城之中最上層的貴女圈子,不但被所有人都高看了幾眼,連帶母女倆在家裡的地位也提高了不少。

  因此在她眼裡,長孫嫻的態度才會顯得無比重要。

  「嫻姐姐……」楚曉絲臉上故作親近的笑容有些掛不住。

  長孫嫻這回連應付都懶得,她另一側坐著的少年,皺眉對楚曉絲道:「楚小姐,你可以回到自己座位上嗎,免得先生來了看見又說你不懂禮,還連累到嫻姐。」

  楚曉絲行動僵硬地到自己座位上,時不時扭頭去看一眼長孫嫻,目光中帶著些許的懇求,長孫大小姐卻一副視而不見的樣子。

  教舍裡學生都將剛才的一幕盡收眼底,多數人眼裡都是幸災樂禍的表情,顯然楚曉絲平日的狐假虎威的行為不得人心,也有一兩人有些同情地搖搖頭。

  倒是沒有人對長孫嫻的行為有什麼異議,在他們眼中,做錯事情、將同窗關到小黑屋的是楚曉絲,個人記錄上有了這一筆,算是很不光彩的事情,同她繼續交好下去,難免於名聲有礙,長孫嫻多數時候代表的是尚書府的家教和形象,不管因為什麼原因,對楚曉絲冷淡的行為,在外人眼中都是情有可原的。

  遺玉將頭扭回,臉上並沒什麼幸災樂禍的表情,不少正將目光從楚曉絲身上轉移到她身上,見到她這模樣,頓感無趣,也就沒再多觀察她。

  數術先生果然在課堂上提問了前月佈置下來的課業問題,許是因為沐休一個月,學生們早把功課丟到一旁,就有幾個學生回答不上來被先生訓斥,遺玉也被點名回答了一次,早有準備的她並沒有出佯相。

  鐘鳴後,先生擺手讓學生們先走,然後叫了八月份缺課的遺玉上前問話,向來嚴謹的數術先生先是當面將她的課業檢查了一番,在盧智的指點下自然是不會出問題,先生很是滿意地讚了她一句,然後才起身離開。

  目送走先生後,遺玉轉過頭來,才發現教舍裡面除了她外,只剩下一個人,楚曉絲趴在矮案上,肩膀輕輕聳動著,顯然是在哭泣的模樣。

  遺玉沒有多管閒事的打算,去收拾了書袋就打算離開,走到門口時候,卻被楚曉絲出聲叫住:

  「盧遺玉!」

  她聲音帶著濃濃的哭腔,遺玉頭也沒回地繼續朝外走,就聽她繼續哭聲道:

  「你、你是不是很得意!嫻姐姐不理我了,你是不是很高興!如你所願了是不是!」

  被她一連三個是不是地失聲責問,遺玉步子一停,扭頭看著她,臉上儘是平靜之色,對她道:

  「楚小姐,我沒有得意也沒有高興,更不覺得什麼如願,你同長孫嫻的關係如何,同我無關,你在責問別人之前,先問問自己曾經做過什麼,就算你問心無愧,你也沒有任何資格責問我。」

  聽了她的話,楚曉絲乾脆放聲大哭起來,遺玉看了一眼她狼狽的臉龐,轉身離開教舍,眼中沒有任何同情,在她看來,楚曉絲被長孫嫻疏遠,說不定還是件好事,最起碼能讓她腦子清醒一些,不被那些虛榮迷暈了眼睛。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五章 程小鳳的威脅

  盧智在書學院門口等遺玉。被人告知遺玉讓先生留下,便沒有進去找人,直到院裡的學生都走的差不多,才見遺玉一個人不緊不慢地朝著門口來。

  「先生訓你了?」儘管她臉上帶著笑,但盧智還是輕易發現她表情的不自然,一邊去接她的書袋,一邊問到。

  遺玉沒有把楚曉絲的事情同他講,搖搖頭,伸手拉住他的袖管,「大哥,不是說帶我去衣局領冬裝麼,咱們快去吧,我餓了。」

  盧智在書學院有眼線,就算她不說事後他也會知道,就沒再問。

  「你出來的太晚,小鳳和小虎幫我們去領了,咱們中午一道吃飯,想去哪?」

  聽到許久沒見的朋友名字,遺玉臉上一喜,頓時將剛才的些許負面情緒拋去,答道:「去哪都行,大哥請客的話,咱們就挑間貴的地方。」

  盧智挑眉打趣道:「使我的銀子就這麼高興,那咱們上甘味居好了。」

  遺玉嘿嘿一笑,側頭看見從西邊一前一後走過來的兩道人影,看身形就知道是程家兄妹,她伸手對著兩人一招,隔著老遠就喊道:

  「小鳳姐,小虎。」

  聽見她叫聲,程小鳳直接丟下身後拎著四個厚重囊袋的程小虎,朝他們跑了過來。

  「小玉,」跑到遺玉跟前,她極親切地伸手攬住她的肩膀,兩人說了幾句話後,累的氣喘吁吁地程小虎才小跑到他們跟前。

  足有十二身冬裝常服分別放在四個囊袋裡,都在程小虎一個人身上掛著,看著活像是要去逃荒。

  在三人的悶笑聲中,盧智很好心地伸手接過兩個,就是這樣,他們的模樣依舊有些可笑,遺玉伸手想要幫他大哥拿一個,卻被程小鳳攔下。

  「他長大麼大的個子,拎個東西又累不到。」

  程小虎嘟囔道:「大姐,你個子也不低。」

  程小鳳輕哼一聲,「你是姑娘家?」

  「當然不是!」

  「我是。」

  程小胖子頓時一副被噎到的模樣,白胖的小臉鼓地又紅又圓,遺玉忍不住將頭轉向程小鳳肩窩悶笑,視線從她肩膀上躍過,正對上不知何時靜靜站在他們身後的楚曉絲。

  楚曉絲的眼睛很是紅腫。垂在身側的雙手揪住衣裳,瞪著她的眼神很是複雜。

  程小鳳敏銳地感到身後的視線,順著遺玉的目光扭頭看了一眼,皺眉道:「瞪什麼瞪,你眼睛大啊!」

  長孫嫻的跟班她大多是眼熟的,兩人不對盤,連帶看互相交好的人也厭煩,加上在認識遺玉之後,程小鳳也打聽了不少事情,其中就有楚曉絲將她關到小黑屋那一起,這會兒自然不會給楚曉絲什麼好臉。

  程咬金是文武雙官加身的天子近臣,程家兄妹雖無囂張跋扈之氣,卻是一些公主和皇子都要賣他們面子的,楚曉絲同長孫嫻交好時候尚不敢同她當面爭執,眼下就更不會去逞口舌之快,只把目光死死地盯在遺玉的臉上。

  盧智幫程小虎繫著快要鬆開的囊袋,聽到程小鳳的聲音,扭頭看見正「狠狠」盯著自家小妹的楚曉絲,便往遺玉身邊走了兩步,為她隔開那讓人不舒服的目光。

  遺玉伸手拉拉正待發飆的程小鳳,輕聲道:「小鳳姐,咱們先去吃飯吧。」

  這會兒宏文路上仍有些學生來回走動,她了不想讓幾人當了猴子被人看戲。

  程小鳳又瞥一眼楚曉絲,才攬著遺玉的肩膀就朝東走,嘴上道:「嗯,昨日剛拿到月銀,請你們吃頓好的。」

  盧智和程小虎抬腿跟上,一左一右走在兩個姑娘身側,按說被程小鳳這麼難得地忽視掉,楚曉絲但凡有些腦子,都不會再試圖去惹毛她,但偏偏今天上午受了打擊的楚小姐,嘴巴比腦子更快一步,尖銳的聲音在他們身後響起:

  「盧遺玉,別以為攀上程家兄妹,就可以有恃無恐,得罪了嫻姐姐和城陽公主,總有你哭的一日!」

  四人同時停下腳步,有些不明所以的程小虎探頭隔過他大姐,看向遺玉,「她是在說你?」

  遺玉扭頭待要回答,見到程小鳳緊皺著眉頭待要轉身去罵,忙一把拉住她,笑著道:「行了,她是今早被長孫嫻冷了一下,才會這樣,理她做什麼,快走吧,我都餓死了。」

  盧智是不會同楚曉絲這種小姑娘計較,上次到祭酒那裡告狀也是為了隔山打牛。見到遺玉臉上沒有不快,只在心裡記下回頭讓書學院的人防著點。

  可脾氣火爆的程小鳳卻是沒這麼好打發的,掙著被遺玉抓住的胳膊,冷聲道:「你被關到雜物房的事情我也聽說了,那時候咱們不認識就不提了,眼下她當著我的面就敢威脅你,她當是在跟誰說話呢!你撒手,我今兒不給她個教訓,人家還以為我程小鳳是好欺負的!」

  遺玉力氣被她大,若不是她沒敢使勁,早就被甩開,只能勉強扯住人,輕聲勸道:「她剛才那話,怕是下午就會傳到長孫嫻和城陽公主的耳朵裡,到時自有人找她麻煩,你又何必,走吧走吧,下午還有課呢,再不走,就只能上甘味居去吃飯了。」

  程小鳳恨鐵不成鋼地伸手在她額頭一戳,「就是你這樣的,才會老被人欺負!」

  遺玉暗自翻白眼,她哪樣了,實在是懶得搭理楚曉絲而已,同那樣的人講道理講不同,動粗又太掉價,置之不理是最好的。

  「你——」程小鳳停下同遺玉爭搶自己的胳膊,扭頭瞪向依然「目光炯炯」地望著他們的楚曉絲,待要張口卻發現自己把人家名字給忘了,只能道:

  「你、那個誰啊,今日本小姐不同你計較,下次再讓我聽見你亂說話,」她騰出一直空閒的手,對她握了握結實拳頭。「絕對把你揍成洗衣局的劉七那樣!」

  路旁正在看熱鬧的小貓三兩隻,聽到程小鳳威脅的話,皆是打了個冷顫,洗衣局的劉七模樣倒是不醜,只是因為一次意外事故,上下兩排牙齒一共被磕掉了六顆,不但說話漏風,吃飯也比平常人多花上兩倍時間,只要咧嘴一笑,那就是一個黑咕隆咚的大窟窿。

  程小鳳是出名的大膽,敢說敢做,楚曉絲聽了她的,臉色一白,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摀住嘴巴。

  遺玉哭笑不得地墊起腳抓下程小鳳的拳頭,拉著人朝學宿館走去,打算先將那些厚重的衣物放下,換了下午要帶的書,再去吃午飯。

  遺玉在國子監唸書這些時日,大多數時候都是在甘味居用飯,外面的館子只到過聚德樓和兩家茶社,並不大知道國子監正門對街有不少好味的酒樓。

  程小鳳做東,直直帶著他們上到務本坊膳食最有名氣的一家——鴻躍樓。

  這會兒正是用午飯的時候,樓裡上下皆是賓朋滿座,遺玉一路上聽程小虎說了不少這裡有名的菜餚,多少被勾起些饞蟲,被程小鳳拉著進到酒樓裡,卻發現根本沒有座位,一邊驚嘆著這裡的生意好,一邊對三人道:

  「都滿座了,咱們上別家去吧。」

  程小虎出聲道:「不用不用,咱們有牌子,上雅間去。」

  在遺玉的注視下,程小鳳從口袋裡摸出只扁扁的刻字木牌,遞給迎上來的店小二,道:「帶我們上三號間。」

  店小二接過牌子一驗之後,便恭敬十分地伸手引著他們上樓。

  遺玉並不知道,向這種規模的酒樓,多是將客人分等對待的。外面的位置坐滿,可一些雅間和隔間卻是空著,專門留給一些貴客和熟客,發給他們特製的牌子。程小虎愛吃,程夫人便沒少讓程咬金去淘換這些特殊的牌子回來。

  四人朝三樓上去,盧智便把這其中道理給遺玉解釋了一下。

  三號間不是用席案而是用桌椅的雅間,屋裡的擺設和佈局讓人一眼看去便覺得舒服,繞過入門時的屏風,便見一排足足八扇窗子大開著,程小鳳拉著遺玉到窗前,指著後面街道上一家店舖,笑著問道:

  「你猜那是賣什麼的?」

  遺玉趴在窗邊,看向那間緊閉的門面高掛起的匾額上刻著的大字,一字一字念道:「壹——肆——鋪,」扭頭面帶不解,「那是什麼?」

  不等程小鳳賣弄,程小胖子便在一旁插話道:「賣包子的。」

  程小鳳被人搶了詞兒,伸手抓過旁邊茶几上的果子朝程小虎丟去,被他一躲,露出身後的盧智。

  盧智眼疾手快地抓住差點砸到自己胸前的果子,上下撩著,對遺玉道:「就是上次小鳳給你買包子的那家店。」

  遺玉點頭,正要再問,程小虎卻出聲道:「可惜,這家包子鋪停業了。」

  盧智也是頭次聽說這事,在桌前坐下後,問道:「怎麼回事?」

  程小鳳皺眉,「不知道,似是做包子的廚娘前日回鄉下去了。」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5:26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六章 要出名了

  程小胖子和程小鳳提到包子鋪停業的事情,臉上都帶著失望,遺玉安慰道:「又不是關門大吉,停業回鄉總有回來的一天,不然這店應該早盤給別人,您們看那招牌不還掛著呢。」

  程小鳳想想,道:「說的是,他們家生意那麼好,怎麼會說不做就不做了。」她也是今早去排隊買包子時候,才發現人家停業了。

  幾人說話的功夫,店小二已經將將桌上四隻空茶杯斟滿,「幾位貴客,這頓準備用些什麼?」

  程小鳳對遺玉指了指側面牆上掛著的數十隻木刻,道:「小玉,你看著點,那紅牌子的是招牌菜,主食我同小虎吃餅子。」

  「嗯,」遺玉沒同她客氣,走到那些菜牌子下面,伸手一一點過,「來個蟹粉獅子頭、金錢蝦餅、銀耳素燴、湯絡繡丸……再來個冬菇鳳爪湯,三張荷餅,兩碗白飯。」

  她六菜一湯,算是下酒樓的標準菜配,京都不比他們在鄉下或是鎮上,肉食幾乎佔據日常菜餚的八成,能吃的蔬菜多被長安人當作是野菜,只有不富裕的人才會用來下飯,她看了一圈也只瞄到兩樣素菜,搭配的還都是些稀罕的滋補藥材。

  店小二是個記性好的,遺玉點完他又報了一遍,就要退下,卻被程小鳳叫住,「你等等——再上兩壺瓊酥。」

  遺玉一聽這名字,就知道是酒,這時候的酒多醇香不易醉人,唐人以飲酒為雅事,無論男女老少,就算是學裡的學生,平日飲上一兩盅也是常見,先生並不會因此責怪,只要不醉就好。

  盧智在一旁道:「下午還要上課,小虎沾酒就醉,我和遺玉都不喝,你一人喝兩壺?小二,取一壺就行,下去吧。」

  店小二看了一眼程小鳳,見她沒有反對,才躬身退下。

  四人在桌前坐下。程小鳳擺弄著手裡的象牙箸,皺著眉對遺玉道:「剛才在書學院門口那個,那個——」

  遺玉好心接話,「楚曉絲。」

  「對,你說她同長孫嫻鬧翻了?」程小鳳臉上帶著好奇之色。

  「不是鬧翻……」遺玉不知如何同她解釋,便將早上楚曉絲同長孫嫻的對話同她講了一遍。

  程小鳳撇撇嘴,然後低頭伸出手指一根根掰過,「一、二、三……」

  遺玉用眼神詢問盧智:她這是在幹嘛?

  盧智端起茶杯,毫不避諱地解釋道:「她在算那位楚小姐,是同長孫嫻交好的國子監學生裡,第幾個出了岔子,就被她疏遠的。」

  他話音剛落,程小鳳已經數完,喝了口茶,嗤笑著對遺玉道:「還是雅婷說後,我才發現的,長孫嫻雖遲了一年入學,但就這半年的時間,國子學裡因犯錯被懲罰的學生,有三成都在之前同她交好過。」

  遺玉似懂非懂地點頭,「你說的犯錯。就像是楚曉絲他們那樣,對我用迷藥,然後關到小黑屋裡?」

  「那可不止,這國子監裡,看不見的骯髒事情多了。」程小鳳的眼神有些冷,似是想起了什麼不美好的回憶。

  遺玉見她臉色不大好看,忙轉移了話題,「對了,早上我聽人說,長孫府上的三小姐,到你們太學院去唸書了?」

  盧智很是配合地接過她的話,「嗯,今日才來的,呵呵,你眼下可不是國子監年紀最小的女學生,總有比你還要厲害的出來了。」

  聽見他誇獎長孫家的人,程小鳳很快就被轉移了注意力,不滿道:「厲害什麼,一個花花架子而已,小虎,你說是不是?」

  程小虎在國子監大多數男學生眼中是幸運的,他們教舍裡的座位剛好多出一個,長孫夕就補了這個空子,兩人從今往後是要一齊上課的。

  同桌上兩盤果子奮鬥了半晌的程小胖子被點名,他從嘴裡吐出果核,腮幫子鼓動著答道:「不是啊,三小姐的『首詩』作的挺好的。」

  書學院有新生入學都要在墨牆上落字的規矩,太學院則是要當眾吟一首自己所作的詩,任眾人品評。稱之為「首詩」,

  程小鳳被程小虎拆台,眼睛一瞪,「你懂詩麼,就知道什麼是好的,你入學的首詩還是阿智提前幫你作的呢!」

  遺玉在旁輕笑,程小胖子臉色一紅,卻也沒有嘴硬逞能,而是喏喏道:「大家都說她作的好,連查博士都讚她——」

  說到這兒,他伸手拍了一下腦袋,聲音陡然提高,對著遺玉道:「對了,查博士還誇獎了小玉!」

  「嗯?」盧智眉毛一挑。

  程小鳳臉上的不滿也變成興趣,伸手去撈過他跟前的果盤,問:「查老頭、咳咳,查博士誇獎了小玉?快來聽聽!」

  遺玉聽他們提到查博士,便覺得這人名字有些耳熟,卻一時想不起來,就歪頭看向程小虎,準備聽聽這是怎麼一回事兒。

  程小胖子被三雙直直眼睛盯著,有些不好意思地摸著後腦道:「就是早上……」

  太學院一些學生早就接到確信,長孫府上的三小姐。十月開學要到太學院去唸書,一些教舍裡還有空位的男學生都激動的不得了,其中就包括程小虎所在的那間。

  程小胖子知道的算是晚的,今天早上到學裡後,才在別人的交談中聽見這事,課鐘鳴後,先生帶著長孫家的三小姐進到他們教舍,一群男學生頓時個個興奮地面紅耳赤。

  長孫夕的確是個頂頂的美人胚子,就程小虎這種情竇未開的少年初次見到也是看的傻眼,其他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京城少爺們就更不用說了。

  長孫夕很是乖巧地同教舍裡的學生行了見禮,然後便作了自己在國子監的首詩。下面坐著學生不管是文采好的還是一般的,個個出聲高嘆,整整浪費了一刻鐘地時間在品評上,還是查博士出聲制止了這些激動的少年。

  「長孫小姐這首詩清麗雅逸,又不失深意,很好、很好,唉,除了書學院那小姑娘,你是老夫見過資質最好的女子。」

  查博士這麼一說,底下的學生不樂意了,長孫夕現在是太學院的學生,被說的不如一個書學院的,雖他們沒大聲頂撞,卻也紛紛交頭接耳地議論著,一臉不置信的樣子。

  查博士聽見他們的小聲議論,許是早起喝了兩盅,清了請喉嚨,帶著幾分醉意眯著眼睛搖頭念道:「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查博士將一首詩完整地背誦完,掃了一遍下座三五名算是擅長詩詞的學生,見到他們臉上的沉醉之色,很是滿意,又從自己隨身帶來的字帖中裡面抽出一張紙小心抖開,遞給頭排的學生讓他們傳閱。

  「三小姐也看看吧,這是那小姑娘自己創的字體,怎麼樣,老夫沒有騙你們吧,唉!可別扯破了,那可是老夫從晉博士那裡『借』來的,是要還的。」

  長孫夕美麗的小臉上帶著笑容,率先嬌聲應聲道:「學生自嘆弗如,不管是字還是詩,都輸那位小姐一籌,先生可否告訴學生,那位小姐尊姓大名,有如此文采女子,學生卻不識,實是一件憾事。」

  查博士見她謙虛恭謹的樣子,一時便忘了早先別人的交待,哈哈一笑道:「好,長孫小姐不驕不餒,小小年紀便有如此風範,不虧是尚書府的千金,那書學院的女學生姓盧,你們都認得咱們太學院有名的盧公子吧,那位盧小姐,就是他的親妹。」

  在教舍裡學生的一片驚嘆中,程小虎因為同盧智走的近,被周圍的人小聲問詢遺玉的事情,只顧著傻樂呵。

  程小虎繪聲繪色地將事情講完,程小鳳大拍巴掌,津津有味地追問他,盧智同遺玉相視一眼,盧家大哥聳聳肩,盧家小妹則是伸手一扶額頭,抑制住頭暈眼花的感覺。

  意猶未盡的程小鳳往遺玉身邊湊了湊,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大聲表揚道:

  「哈哈,好!太好了!這事情要傳到長孫嫻耳中,還不把她氣死,她向來自以為是這國子監裡才貌最勝的,如今被她那天仙一樣的妹妹壓了一頭,她妹妹又被你壓上一頭!小玉,查博士今日的話傳了出去,你絕對出名了!我程小鳳今後也有個才女妹妹了,哈哈……」

  「呵呵……」遺玉對她乾笑兩聲,又扭頭輕瞪一眼正將拳頭抵在唇邊掩笑的盧智。

  盧智輕咳之後,收斂了笑意,對她道:「無妨,有些名聲是好事,不過你最近麻煩可能會多些。」

  遺玉能聽出他話裡的打趣,便知道他說的麻煩並不是像被人捉弄那種事情,於是疑惑地問道:「什麼麻煩?」

  盧智笑而不語,正好點小二敲門上菜,他便衝著門口喊了一聲:「進來。」

  鴻悅樓內雅間的菜餚都是有專門的大廚負責,並不與外座的客人摻合,上菜速度雖不快,但勝在齊全,不管你點了幾道菜,他們總有辦法一次給上全。

  遺玉無心聽小二一邊上菜一邊風趣地介紹他們招牌菜的典故,望著盧智臉上的詭笑,心裡總覺得毛毛的。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七章 這是我的事

  書學院丙辰教舍。下午第一節課是春秋左傳,講課的胡先生是個中年人,說話慣常閉著眼睛,搖頭晃腦還略有些大舌頭,遇到他喜歡的句段時能說上半個時辰,遇上不喜歡的,有時一句帶過,有時則是直接跳過去,提也不提。

  《左傳》多敘神鬼之事,遺玉自己翻書看時還覺得挺有意思的,但每每聽他講課都有些糊裡糊塗,十個字有五個音聽不準,兩隻眼睛不能離開書本,稍微一跑神就不知道他跳到哪裡去了。

  在座學生多數都有同感,一堂課足足一個時辰,十四、五歲的公子小姐們,實在不比那些上了兩三年的學生,很難坐的住,九月沐休之前還好,起碼大家面子上都照的過去,就連品級最低的直講的課,也都算老實。

  大概是一個長假將人放野了,這會兒教舍裡,一些覺得無趣的學生,或是互相傳些條子,或是側頭探身低聲說話,或是乾脆借了尿遁溜出去。

  遺玉第四次跟丟了胡先生的講解後,輕噓一口氣,從筆架上取了一隻小號未曾蘸墨的乾淨毛筆在右手輕輕轉動著,將書翻到上次看到的地方,左手托著下巴,乾脆上起自習來。

  一堂課上了小半個時辰,就在第二個學生溜出去「上茅房」時,遺玉眼前一道花白閃過,課本上便多出一個白色的紙團。

  遺玉微愣之後,先沒有去撿那紙團,而是抬頭朝前看去,她是靠窗第三個位置,第二個位置上坐的學生正美美地趴在桌上夢周公,待她看到第一排正扭頭看她的杜荷後,確定下這紙團的主人。

  這個樣貌同杜若瑾有三成相像少年,見她抬頭,便露出友好的笑容,指了指她桌上,這讓想要說服自己他丟錯人的遺玉忍不住嘴角一抽,將紙團拿起來,打開一看,上面字體雖不出彩,但卻勝在乾淨。

  「中午才聽說你墜馬之事,那節御藝課我請假並不知情,你如今可有大礙。」

  這字條上的話帶著關心和問詢,卻讓遺玉捏著字條的手緊了緊,半垂的眼眸中帶著狐疑。

  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管他這種帶著些親近的舉動是什麼意思,遺玉都不好不理,便取過一張白紙,將剛才拿在手上把玩的小號毛筆蘸墨後,在邊角處寫下幾個字,吹乾之後撕去揉成團狀,抬頭先看了一眼仍在閉目講天書的胡先生,才揚手將紙團朝杜荷丟去。

  杜荷眼疾手快地伸手一抓便將從他頭上越過的紙團抓住,扭頭帶著笑容將紙團打開,但見到上面僅有的兩個靈秀小字後,笑容頓時一僵。

  「無礙。」

  扭頭看向重新低頭看書的少女,他眼神一定,又執筆寫好一張字條,捏團之後準確地丟到遺玉桌上。

  遺玉看著第二次「飛」到自己書本上的白色紙團,眉頭輕輕一皺,直接將紙團打開。

  「聽說你那是第一次騎馬,驚馬之後最容易生了懼心,下次御藝課,我教你可好。」

  無故獻慇勤,非奸即盜。遺玉腦中閃過這九個大字,本想將這兩張紙團捏吧捏吧扔到一邊,但怕被人撿去看了,那就說不清楚了,便把他們展開,夾進了課本裡面。

  杜荷一隻側坐著打量遺玉,見到她「小心」收起字條的動作先是一喜,再見到她頭也不抬地繼續看書後,臉上卻是一陣沮喪。

  遺玉沒有回第二張字條的打算,也沒有抬頭去看杜荷的反應,生怕他再丟過來,好在直到下學的鐘鳴響起,她都沒再見到那白色的小紙團。

  先生在三旬鐘鳴落下之前,就夾著課本揚長而去,遺玉提前收拾好了東西,先生前腳走,她後腳就拎著書袋朝前走。

  卻在路過杜荷的座位時,被他出聲叫住:「盧小姐。」

  遺玉緩和了臉色之後,才扭頭去看這清秀的少年,臉上帶著生疏客套的笑容,「杜公子。」

  儘管這時的男女大防,已經寬鬆到了勾肩搭背也不會遭人唾罵的地步,她也不願意同一個生人過多交談。

  杜荷沒有提上課傳字條的事情,「上次你借給我的書藝課業,讓我的書法有些長進,一直沒時間謝你。等下我做東請你到鴻悅樓,可好?」

  說實話,杜荷是杜大人府上的三公子,雖是平妻所出,卻也算的嫡子,在整個書學院除了公主和世子們,是排得上號的人物,丙辰教舍裡女學生以長孫嫻為首,男學生則是當屬他了,因此一舉一動多少有些招人注目。

  這會兒教舍裡的人多還沒散盡,他說這話的時候,周圍有些學生聽到,手上收拾書袋的動作頓時都磨蹭了一些,就連剛從他們身邊走過去的趙瑤,也停下腳步,裝作翻找東西的樣子。

  遺玉沒多做考慮,搖頭道:「我同大哥約好,等下有事。」

  杜荷似是料到她會拒絕,臉上笑容仍然掛著,「盧小姐今日不方便,哪咱們改日。」

  遺玉道:「只是舉手之勞,吃飯就不用了,杜公子若是沒有旁的事情,我先告辭了。」

  她說完便一個點頭,轉身繞過擋路的趙瑤,在不少人的注目中離開了教舍。

  杜荷在她走後,方才低頭露出些許苦笑,長孫嫻走過他身邊時停頓下來,柔聲帶著些調侃道:「荷弟,你的眼神可不怎麼好使。」

  杜荷聽出她是在指桑罵槐,臉色一變之後,抬頭時已經掛上了慣常的親切笑意,他一手摸著下巴,對著長孫嫻道:「是啊,我又不是大哥,有嫻姐這等佳人做伴。」

  長孫嫻面容一肅,冷聲道:「莫要胡說,我與瑾哥是兄妹情誼。」

  杜荷長長「哦」了一聲後,便彎腰去收拾桌案,長孫嫻讓一旁等著她的學生先走,站在桌邊等他起身後,兩人一同走出教舍。

  周邊人少後,她才淡淡地問他道:「才十二歲的小丫頭,你真看的上眼?」

  話說十二歲也不算小,但自少要虛歲十五,及笄才能算做大姑娘,能說談婚論嫁之事,在長孫嫻這十五六的女子眼裡,遺玉的確是個小丫頭。

  長孫嫻見到餘光中的杜荷但笑不語,聲音輕了些,「因為盧智?」

  自從魏王府上中秋夜宴,盧智一鳴驚人,且被皇上單獨帶離席後,憑著十句警聖諫言,他在國子監的學生之中一時風頭無二,就連最沉默寡言的算學院學生,也都知道盧智的大名。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盧智將要平步青雲之際,他卻忽然在學校裡面沉默了起來,而皇上那邊似也沒有再提及過這個青年,表面上看他是錯過了機會,但明眼人卻都認為,這才是一個聰明人該有的態度,這個青年日後的發展定然不容小窺。

  因為這樣,原先已經歇了拉攏他的心思的人又活躍了起來,但比起往日有些過硬的作風,都一轉頭地換成了懷柔政策,九月沐休沒有趕上,十月開學前,便有不少公子小姐都得了家裡的指示,要與他多多「親近」。

  作為盧智唯一的妹妹,又是國子監的女學生,一些小門戶官員,已經把目光對準了遺玉。

  杜荷哈哈大笑了幾聲,道:「嫻姐今日怎麼管起我的閒事來了。」

  雖不同母,杜荷同杜若瑾的關係還算不錯,連帶著同長孫嫻也有幾分交好,但也遠沒有到了能說貼心話的程度。

  長孫嫻聽出他話裡的疏離,目中閃過一絲不悅,但還是低聲道:「你若真是喜歡,我可以幫著出出主意。」

  兩人腳步不快,走到書學院門口時候,周圍已經沒什麼人,杜荷將書袋從左手換到右手,側頭看著比自己低上半頭的長孫嫻,臉上親切的笑容收了起來,從嘴中吐出一句很清晰的話來:

  「這是我的事。」

  說完之後,他便撇下她,大步離開,留下站在原地,面部僵硬的長孫嫻。

  遺玉同盧智各自回到學宿館的房間取了兩件冬裝帶上,然後從學宿館後門出去,秘宅那輛外表普通的馬車,已經在後面一條街中的小巷子裡等候,駕車的是早上送他們來的車伕。

  上車之後照舊一路穿過偏道僻巷,回到了遺玉至今摸不清楚路的秘宅。

  說是秘宅,其實已有兩路人馬都知道了這處地界,但李泰在秘宅附近街道嚴密的佈置,根本沒有探子能混到前後門所在的兩條街道。

  學宿館並不嚴禁學生在上學期間只能住在學裡,也沒人會將盧家兄妹同魏王李泰的秘宅聯繫在一起,因此盧智和遺玉在秘宅居住的消息根本不怕走漏。

  遺玉下車之後,先是被冷風吹地打了個哆嗦,藉著昏黃的天色,朝著兩邊僻靜到極點的街道左右一看,盧智在抖開今日才發的冬袍往她身上一裹,將寒意隔在外面。

  「大哥,這附近是不是都沒有住人啊?」遺玉說出了自己老早就懷疑的一件事情。

  盧智攬著她的肩膀將人往院子裡帶,嘴上敷衍道:「當然是住有人的。」

  只不過住的都是見不得光的人。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5:41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八章 有緣

  盧家兄妹穿過花廳,就見正蹲在院中的阿生。由於背對著他們,看不清他肩膀一動一動在做什麼,遺玉好奇地走到跟前,阿生側仰起腦袋,對她一笑,問候道:

  「盧小姐,下學啦。」

  遺玉點點頭,指著放在地上的銅盆,面露喜色,「是銀霄回來了?」

  阿生昨日告訴過遺玉,銀霄前夜只是受了些輕傷,被送到別處治療,她才放下心來,這會兒見到他在捯飭銀霄的「零嘴」,就猜測它是回來了。

  果然,阿生答道:「嗯,昨日去看過後,沒什麼大問題就接回來了。」

  「它在哪?」

  阿生伸手一指遺玉的房間,「你們來前,我見它往你屋裡鑽了。」

  這兩天的事情太多,遺玉還沒來得及將銀霄就是晴空的事情告訴盧智,這會兒聽說大鳥回來了,一邊扯著盧智的手臂往自己房間走,一邊同他說:

  「大哥,有件事情,你肯定想不到!」

  盧智不比遺玉,他總共就遇到過銀霄兩次,近距離接觸一次都沒有,就連遺玉都是誤打誤撞地弄明白了銀霄的身份,他就更不可能想到了。

  盧智見她這一天臉上都多少帶著笑,在驚訝她沒有被前夜的事情影響的同時,心也一點點放下來。

  他並不知道,若不是昨晚李泰在兩人獨處時候,那麼一針見血地對遺玉直接提出來,並且變相地開導了她,那麼她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從那個血色的夜晚裡走出來。

  拖著盧智走到西屋門外時候,就聽到平彤和平卉帶著些央求的聲音傳來,「銀霄,小姐這會兒不在屋裡,你出來外面等她,好不好?」

  「這是怎麼了?」遺玉走進客廳,見到正立在她臥室門外的兩個丫鬟,出聲問道。

  兩人見她回來,雖神色慌忙,但是規規矩矩地對盧智和遺玉行禮後,兩人都沒起身,平彤張口道:「小姐,是奴婢的錯,沒有將你屋門掩好,讓銀霄闖了進去。」

  先前遺玉特別交待過,沒有她的許可,誰都不能進她的臥室,倆個丫鬟都聽話地應下,因此這會兒被銀霄闖了進去,便自覺有錯。

  被她倆唯唯諾諾地偷看著,遺玉頓覺好笑,小手一揮,「無妨,不怪你們,忙去吧。」

  見她仍然同以前那樣好說話,兩個丫鬟神色皆是一鬆,一人去沏茶,一人則去準備熱水熱帕子好讓遺玉淨手。

  銀霄原本正懶洋洋地趴在遺玉床邊,聽見外面說話聲音,卻慌慌張張地四下找地方躲藏。

  遺玉進到屋中,只見眼前一道白影躥過,有些納悶地望著那白影消失的屏風,輕聲喊道:「銀霄,你在那兒嗎?」

  往日只要她這麼一喊,銀霄總是會有些歡快地應聲,但這會兒屏風後面那隱約的白影卻半點動靜都沒回應。

  盧智跟在遺玉後面,挑挑眉,他聽說過銀霄的事情,知道這只凶禽的一些本事,這是頭一次見到遺玉同它相處,多少還是有些擔心,便一手拉過快要走到屏風旁邊的她。

  遺玉還沒來得及反應,盧智已經越過她繞到屏風後面,她兩步跟上,卻被他高大的身影擋住視線,只能伸手去扒拉他的胳膊。

  「哥,怎麼了?」

  盧智扭過頭來,窗外昏黃的天色將他臉上的古怪之色展露無遺,他側過身子,一手指向浴桶處,問道:「那就是銀霄?」

  遺玉順著他的手指看去,只見到一隻孤零零的浴桶擺放在那裡,「呃?」

  盧智再回頭,已經不見了他剛才看到的東西,側頭輕笑之後,朝旁邊站了站,好讓她能過去。

  遺玉還沒走到浴桶邊上,就聽到那一側傳來有些短促的鳴叫聲,「喲!」

  她皺起眉頭,同銀霄相處時間也不算長,但她卻很容易聽明白它單調的幾種叫聲中,並不單調的意思。

  這多少帶些抗拒和不情願的叫聲,讓她更是好奇。邁了兩步,直接轉到浴桶後面,就見白色大鳥正如同被人罰站一般,貼牆而立。

  「怎麼了?」

  「喲!」

  「躲在那幹什麼,快出來。」

  「喲、喲!」見她伸出手來,銀霄閃動著血紅色的眼珠,踮著爪子,又往牆角縮了縮,整隻鳥身連同鳥頭,都完全貼在了牆面上,一副寧死不從、呃,寧死不出來的模樣。

  「銀霄,阿生給你弄了好吃的哦。」

  「喲。」就是不出來。

  「你不想小玉嗎?」

  「喲。」

  ……

  盧智在旁邊興味十足托著下巴聽著一人一鳥的對話。

  遺玉苦勸半天,見它仍然一副頑抗到底的模樣,只能使出殺手鐧來。

  「銀霄,小玉生氣了,不、理、你。」

  最後「不理你」那三個字,她唸得很清晰,講完之後,她轉身就走,貼在牆壁上的銀霄眼珠子閃了閃,在她還沒有邁出第二步的時候,便做出了正確反應——

  「喲!」地一聲後,它迅速從壁畫狀態脫離,在遺玉剛走到屏風外面時,便貼了上去。

  遺玉快速掩住笑容,轉身低頭,一句話卡在喉嚨處。

  銀霄努力向後仰著身子,既想掩蓋事實,又要防止栽倒,姿勢很是危險,但還是被遺玉按著翅膀,彎腰看了去。

  白色大鳥原本通體雪白的背部。如今卻被貼上了至少十幾個大小不一、類似黑色狗皮膏藥的圓形藥帖,就連後腦勺上,也歪歪扭扭地粘著一個,從背後看,哪裡還有半點「神雕」的模樣,活像一隻斑點狗。

  「喲!」見她盯著自己的背部看,銀霄又不敢轉身跑,也不敢使勁兒掙脫她,只能全力向後仰。

  遺玉兩眼一瞪,既好氣又好笑地伸手扶著快要栽倒的它,搞了半天,它這是知道醜,所以才要躲起來。

  盧智見了銀霄這極通靈性的一面,心中驚奇,臉上卻是帶著笑容,扭頭去問剛剛走到臥房門外站著的阿生:

  「它這是怎麼了?」

  遺玉同樣扭頭去求解。

  阿生沒有進屋,側頭看了一眼銀霄,咧嘴嘿嘿一笑,「那晚它不是被人削去些毛麼,正好又趕上它換毛的時候,便有些感染,王太醫便開了幾帖藥膏,我廢了好大勁才給它貼上去,為這事兒,都同我鬧一下午彆扭了。」

  「喲!」銀霄聽出他是在說自己壞話,不滿地衝著他尖叫了一聲後,脖子一轉看見半邊背上難看的模樣,就要掙開遺玉放在它翅膀上的手,想要重新躲起來。

  遺玉倒是沒有同盧智和阿生一樣笑話它,聽阿生說了原因,蹲下身子,伸手小心抱住銀霄,柔聲道:

  「銀霄是為了保護你的主人,還有保護小玉才變成這樣,又不丟人,小玉謝謝你。」

  反覆說了幾遍之後,一陣「咕噥」聲響起。銀霄不再掙扎,歪起頭很是享受地在她肩膀上蹭蹭。

  阿生見這裡沒他什麼事兒,便無聲退了出去。

  盧智見這凶禽一副被馴養的親密姿態,臉上帶著疑惑,這是李泰的寵物,又是出名的凶禽,怎麼說也不可能同遺玉這般親近才對啊。

  安撫好銀霄後,遺玉才站起身,一邊摸著它的頭頂,一邊問盧智,「大哥,你認得銀霄嗎?」

  「嗯,在高陽的生辰宴會上,不就是拿了它去嚇唬你的。」

  遺玉撇嘴,心道他也不提點好事,明明在國子監救她那一次也可以拿來說的。

  她乾脆攤開同他講,「你還記得小時候,我同盧俊帶回家的那隻小鷹嗎?」

  話說到這份上,盧智怎麼還會不明白,向來淡定的臉上難得出現一絲震驚,一手指向正歪著脖子打量他的白色大鳥,有些失聲道:

  「你說它是晴空?」難得他竟然還記得這個名字。

  銀霄聽到遺玉以外的人喊出它出生後的第一個名字,就是多看了盧智兩眼,沒有任何特殊的反應。

  遺玉正得意地看著他大哥變臉,沒有察覺它這點細微的不妥,「對,這就是晴空。」

  「喲!」大鳥歡快地應了一聲。

  盧智察覺到失態,迅速掩蓋去臉上的驚色,皺眉詢問了遺玉是如何知道銀霄就是晴空的經過,等她將事情前後大致講了一遍,他方才複雜地盯著緊粘在她身邊凶禽,嘆道:

  「這事真是太離奇了,你同魏、銀霄還真是有緣。」

  「是啊,當時知道的時候,我都不敢相信。」遺玉指著盧智,對銀霄道,「這是大哥,你還記得嗎?」

  在靠山村那時候,雖餵養晴空多是遺玉來,但盧智也是給它抓過幾次蟲子的,遺玉便覺得,銀霄既然記得它晴空的名字,也記得她的名字,那想必也該認得盧智才對。

  「喲,」銀霄不明所以地仰頭望著盧智。

  「不認得嗎?呃,這是智兒、智哥兒……」一連又叫了幾個盧智當時的暱稱,銀霄都沒有特殊的反應。

  遺玉有些失望,盧智伸手拍拍她的肩膀,「不用試了,它應該不認得我,咱們餵養它的時日並不長,能記得你就不錯了。」

  遺玉就沒強求,畢竟銀霄現在的主人是李泰,同盧智認不認得也沒什麼關係。



第二卷 長安 第一八九章 兩張字條

  九月三十日夜的血腥事件之後,李泰始終安居在秘宅中,不曾露面,秘宅暗處的防衛眼下可謂是固若金湯,外人連半點有用的消息都探不到,李恪在派去的第三波探子也失蹤後,便暫時不再打秘宅的主意。

  秘宅夜刺當晚,派去行刺的死士無一生還,全在第二日下午被人裝進箱子裡以長孫大人的名義送到吳王府上。

  李承乾知道自己「借」給李恪的五名血衛身死之後,在品紅樓同李恪大鬧一場,甩下一句「一切後果由你負責」之後,便揚長而去。因兩人在外人眼中一直都對立的競爭者,知情人便沒過多懷疑個中不妥。

  李恪眼下最擔心並不是自己惹得李承乾翻臉,而是李泰的態度,除了送屍之外,對方沒有做出任何反擊,行刺的事情亦無抖落出去,在不知李泰是否在那夜受傷的情況下,魏王府的這種反應,反倒是讓他感到不安。

  長安城秘宅

  就在他人心中忐忑之時,剛用完晚膳的李泰,正坐在書房中擺弄著棋盤。眼前三步外單膝跪著一人,稟報著魏王府這兩日的一些事宜。

  「昨日上門拜訪的有禮部的何大人……今日……這是兩日來入庫物件的禮單,請殿下過目。」

  這名王府管事模樣的男子,見李泰沒有理會他遞過去的名單,便小意地將那摺疊的厚厚的冊子放在一旁的香案上,躬身退下。

  書房門再次被敲響,這次進來的是阿生,跟在他身後的是盧家兄妹和一後背狗皮膏藥、威風不再的銀霄。

  盧智和遺玉眼下是客人,按說下學回來,應該先到李泰跟前問候,但因為遺玉記掛著銀霄,兩人便在西屋耽擱了一會兒才過來。

  不過李泰也沒同他們計較這些規矩,抬頭看了兩人一眼,道:「回房去用晚膳吧,日後出入不用特意向本王說明。」

  「多謝殿下。」

  遺玉從進屋眼睛就偷瞄在李泰身前的那盤棋上,突然就有些手癢,同盧智回到小樓西屋後,便到隔間的小書房裡翻找棋具。

  盧智被她拉到書房面對面坐在一張桌案上,看著眼前的棋盤,不解道:「馬上就吃晚飯了,你這是做什麼?」

  遺玉選了黑子,先行落下,嘴裡道:「不是還有一會兒才開飯麼,你陪我先下一局,快點、快點,不許讓我啊!」

  盧智摸出一把黑子放在手心,擇了一顆落下,狐疑地打量著她,「你不是對這個不感興趣嗎?」

  平日盧智沐休在家,都是同盧氏對弈,盧俊偶爾還會在邊上看看,遺玉則是只有在棋藝課上才會摸摸棋子。

  「我現在感興趣了,不成啊?」不知為何,遺玉並沒有告訴他,她是在同李泰那晚特殊的「對弈」之後,才對圍棋產生興趣的。

  姑娘家的,本就性子多變的很,盧智見怪不怪,便專心同她下起棋,但上手幾步之後,就發現了不對。

  他在遺玉落下第四顆子後,一邊落黑子,一邊納悶地問道:「小玉,你這陣子認真研究過棋譜了?」

  棋藝課業偶爾會佈置下來,讓學生算些步數之類,就在上個月,盧智在家中輔導她做功課的時候,她下棋還是個半吊子,不是照本宣科,便是隨便亂擺。

  可這會兒她一連下了三步都是有模有樣的,到了第四步,竟然難得地能看出些章法來,落在盧智眼裡,自然是驚奇。

  遺玉見他驚訝,兩眼一彎,笑道:「難道我就不能是自己開竅了麼,大哥,其實我下棋還是有些資質的,對不對?」

  盧智見她臉上得意的樣子,心中好笑,便擺正心態,認真同她對弈,期間平彤進來請他們去吃飯,被遺玉擺手示意稍後。

  盧智六藝皆通,不是絕頂,卻都屬上乘,正兒八經地同她下棋,兩刻鐘之後,棋盤上就只剩下白子。

  一局結束,遺玉托著腮幫子盯著那些白子,毫不奇怪會輸給她大哥,盧智則是抱臂盯著遺玉,在她看的出神時候,突然問道:

  「魏王的棋藝很好嗎?」

  遺玉想都沒想便答道:「當然很好了。」說完之後才猛地捂著嘴,抬頭不滿地瞪著他。

  盧智「呵呵」一笑之後,從席上站起身,對她道:「先吃飯,吃完大哥再陪你下。」

  轉身之後的他眼中臉上地掠過憂慮之色,轉瞬即逝。

  吃完晚飯,遺玉本來還想著繼續拉盧智去下棋,卻被他曲指扣在額頭上,勒令她先去做今天先生佈置下來的課業。

  遺玉這才想起還有數術課業要做,耷拉著小臉同盧智一起進到書房,一邊老實地站在桌邊研磨,一邊同正從她書袋裡取書的盧智說話。

  盧智打開她記錄課業的線裝小冊子,翻到最新的一頁,指著上面清秀的小字,問道:「這是今日的課業?」

  遺玉俯身過去,指著一小段,「除了這個,其他的都是。」

  「嗯。」盧智仔細看過後,便翻開她的數術課本夾有紅繩的一頁,掃了幾眼,很快便找到看同丙辰教舍今日所講內容對應的解題方法。

  他抽出一張白紙,取過毛筆在遺玉研好的墨汁中蘸了蘸,快速地演算了一遍之後,才示意她到身邊,一點點地講解給她聽。

  一刻鐘後,兄妹倆調換了位置,遺玉坐在椅子上,鋪開乾淨的白紙,做著功課,盧智站在她身邊,開始還不時側頭去看上兩眼,確定她沒有出錯後,才去幫她整理明天上課要帶的書。

  盧智取過遺玉的書袋,將裡面剩下的一本課本連同幾張散紙取出,待要放在桌上時,卻從中掉出兩張白色的紙片,在半空中打了個捲兒,才落在地上。

  他彎角將那兩張紙片撿起來,重新夾進書本前,餘光瞄到上面的字,平展的眉頭陡然皺起。

  這兩片紙有些發皺,一看便知道是從大張的白紙上撕下來的,兩張紙上的字跡相同,規規矩矩的小字棱角略有突出,很明顯不是出自女子之手。

  這字裡行間帶出的關心和親近讓他不快,更讓他不爽的是,這兩張明顯是上課時候被丟來丟去的小字條,竟然被遺玉「小心翼翼」地收在課本中,還帶了回來!

  盧智目光移向正垂頭認真做題的遺玉,泛著黃光的紗燈下,小姑娘嬌俏的側臉很是耐看,白皙的皮膚就像是上好的絲綢,認真的時候,黝黑的瞳子總會泛著珍珠般的光澤。

  作為一名兄長,尤其是從小看著妹妹長大的兄長,此刻盧智只恨不得立刻將這傳字條的臭小子找出來審問個清楚。

  長安城中紙醉金迷的一面,他在京三年多來已經很是清清楚楚,在他眼中,國子監的那些公子哥兒們,哪裡有半點配得上他幹乾淨淨的妹妹!

  盧智廢了好大的勁,才克制住出聲詢問遺玉的衝動,眯將這兩張條子上的字跡記下,剛重新將他們夾回課本中,餘光就看見書房門口立著的修長身影。

  「殿下,可是有事?」

  聽到盧智的聲音,遺玉抬頭看著走進書房的李泰,趕緊將筆放下,站了起來。

  「取樣東西。」李泰進屋後,直接走到遺玉身後的空蕩蕩的書架邊,手臂一抬,從最上面的格子裡拿下一隻手掌大小的木盒。

  他是秘宅的主人,這宅子裡的東西都是屬於他的,雖然晚上到客人房裡拿東西的行為有些奇怪,但同他近身相處了十餘日,多少知道他古怪性子的遺玉,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李泰拿著盒子,轉身就走,路過盧智身邊時候,卻突然停了下來,在兄妹倆的注視下,將盒子放在書桌上,伸手取過桌邊一本藍皮書冊,正是盧智剛才放下的《左傳》。

  盧智見他半點也不避諱地從遺玉的課本中,翻出他先前夾放進去的兩張字條,便知道他剛才在門外肯定是看到了自己的舉動。

  他猜的沒錯,李泰在他捏著字條皺眉盯著遺玉的時候,就已經站在書房門外了,暫且不說他來小樓西屋到底是為了什麼,可見到盧智憋著氣將字條夾進課本後,取了盒子的他,便很是順手地就將那書本取過來翻看。

  遺玉見到李泰從書頁夾縫中取出兩張字條,頓時愣住。

  李泰垂眼把兩張帶著褶皺痕跡的字條看過之後,面無表情地抬起頭來,直接就對遺玉問道:「這是誰寫的?」

  按說,這兩張字條也算的上遺玉的「私人信箋」了,既是私事,這話就怎麼也輪不到李泰問出口,但眼下人家魏王殿下還就是問了,問的大大方方,明明白白的,讓遺玉不答都不成。

  盧智眉頭一挑,也扭頭看向遺玉,等著她給個答案。

  「呃……」儘管懷疑李泰此舉的動機,但看著他同盧智望著自己一靜一笑的眼神,遺玉的直覺告訴她,若是將杜荷給「供」出來,絕對會有意想不到的後果。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5:5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零章 她恨我

  遺玉猶豫的態度被李泰和盧智看在眼裡,更像是她同那傳字條的人有什麼不能說的秘密一般。

  盧智收到遺玉求助的眼神,嘴角的笑容不變,眼中帶著疑惑,裝作剛剛見到那字條的樣子,指了一下拿在李泰手中的字條,對遺玉問道:「小玉,這是什麼?」

  「呃……教舍裡的同學寫與我的。」想過之後,她還是決定,不要將杜荷「供」出來好了。

  聽了她的答話,李泰青碧色的眼瞳微微一閃,一手將那兩張字條捏在手心,另一隻手拿起書桌上的木盒,轉身離開了西屋的小書房。

  遺玉在他背後抬了抬手,終是沒敢出聲要回她的小紙條,

  「小玉,你上課還有時間與人傳字條,難道沒有認真聽先生講課嗎?」

  她扭頭又對上盧智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無奈地解釋道:「大哥,那是別人丟給我的,又不是我去要來的。」

  「哦?那你告訴大哥,那條子上面寫的什麼?」

  這話算是難住遺玉了,她還真不大記得杜荷給她傳的條子上面寫了什麼。

  「那個……好像是在問我上次墜馬的事情。」遺玉側仰著腦袋想了一會兒後,老老實實地回答道。

  「只有這樣?」見她還算誠實,盧智不爽的心情稍有緩和。

  「好像、好像是吧。」

  盧智聽她沒有將另一張字條上,那個男同學要教她騎馬的事情說出來,便以為她是故意隱瞞,剛剛緩和心情又重新糾結起來。

  「小玉,大哥從來沒有在唸書的事情上多說過你,可你覺得今天的事情你做的對嗎,上課時候就要專心聽講,哪怕先生有時講得無趣,你也可以自己看書啊,若是被先生看見你們在下面的小動作,那……」

  ……

  兩刻鐘後——

  「小玉,大哥說了這麼多,你明白自己錯在哪了嗎?」

  「明白了,大哥,我以後上課再也不同人傳字條了。」

  因為兩張幾乎被她遺忘掉的小字條,被盧智足足訓了兩刻鐘的遺玉,悔得腸子都要青了,一面虛心地承認錯誤,一面在心中暗罵白日傳字條給她的杜荷,若是這會兒誰再問她那字條是誰寫的,她絕對會把大聲地把杜荷的名字供出來。

  但讓她失望的是,盧智訓完了人,見她認錯態度還算端正,自覺有些事情還是「親自」去查的好,便拍了拍她的肩膀,讓她繼續做功課後,就到客廳去倒水喝了。

  阿生給銀霄加餐後,從花廳裡出來,正見到打小樓西屋門口,朝書房走去的李泰,忙迎上去跟在他身後,心裡卻在疑惑他到遺玉屋裡去做什麼。

  李泰走進書房,隨手將剛才從西屋書架上拿出來的木盒丟到地毯上,盒子在地毯上翻滾兩圈之後,磕到軟榻的木腿,「嗒」地一下,應聲而開,盒子中,空空如也。

  他穿著鞋子踩過地毯,直接躺在軟榻上。

  阿生本來要走過去幫他脫鞋,但敏感地察覺到主子的心情不佳之後,很是機靈沒有再往前走,而是立在五步外偷瞄他。

  李泰將左手中握著早就皺的不成樣子字條重新展開,將上面的兩句話又看了一遍,一股淡淡的不悅之感湧上心中。

  阿生見他向來表情稀缺的臉上露出疑惑之色,沒能管住自己的嘴巴,出聲問道:

  「主子,您不舒服?」

  李泰輕哼一聲後,臉上又恢復常態,左手一握再鬆開,抖落手上細小如沙的紙屑。

  「文學館的摺子可是寫好了?」

  「嗯,說是昨日就準備好了,您什麼時候要?」

  「現在就去取來,明日本王要進宮。」

  ******

  長安城房府

  入夜,房喬獨自一人坐在書房中,書桌上除了文房四寶之外,到處擺滿了卷冊和公文。

  「咚、咚」門外傳來極有規律的敲門聲,正閉著眼睛靠在椅背上的房喬,猛然睜開雙眼,眼中露出一絲喜色,出聲道:

  「進來。」

  書房門被人從外推開,一名方頭大耳的中年男子進到書房後,重新將門掩上,走到書桌前面,低聲喚道:「老爺。」

  「查到了嗎?」燭光下,房喬略顯蒼老的儒雅面孔上,帶著隱約的急切。

  「嗯,老爺見諒,要避過……的耳目查探這些信息,著實花費了過多時間。」

  「無妨,拿來給我看看。」

  中年人從懷中摸出一封厚厚的信箋,隔著書桌,雙手遞過去,而後垂下頭,遮掩去眼中複雜還有無奈的目光,靜靜地立在一旁。

  燭光下,房喬那張略顯老態的儒雅面孔上,帶著些許白日難得見到的緊張,他正在快速地閱覽著手中的信紙,一張張白紙被他看過後,擱在一旁,上面白紙黑字,寫的正是有關盧智同遺玉的信息:

  「盧智,現年十八,原蜀中緇義縣人士,父姓盧,農戶,武德三年喪,母亦姓盧,現落戶龍泉鎮,武德六年以鄉貢資格入京,經杜如晦舉薦,進國子監,初入四門學院……武德八年,歲考優異,得四名博士舉薦,入太學院,同年四月。入魏王府文學館……武德九年,魏王中秋夜宴,得聖上青睞……」

  「有一弟,名喚盧俊……一妹,名喚盧遺玉,武德九年,高陽公主生辰宴上,一首《春江花月夜》驚豔全席,幫魏王擋下行刺……同年七月,經兩名博士舉薦,入書學院。八月,魏王夜宴持白帖……」

  除了這些文字外,另有一張白紙上,繪了一名栩栩如生的婦人,眉眼溫柔,容貌姣好。

  燭台上的蠟燭,暴了個小小的火花,房喬將手中最後一張信紙放下,皺起眉頭,向著桌對面躬身而立的中年男子問道:

  「你查到的這些,可是有貓膩。」

  中年男子道:「沒有,武德六年學生的信息都在老庫房裡存著,小的親自去翻找了盧智的案冊,紙張和墨跡都是隔了年歲的,不會有假,緇義縣那頭,小的也派人快馬連夜趕路去查探,確實是有這麼一家子人,至於那位盧夫人的畫像則是林二到龍泉鎮上看過,才繪的。」

  聽了他的話,房喬臉上的疑惑只是消去了一半,低聲道:「是巧合麼……但這畫像——」

  他撥開覆蓋在那張婦人畫像上的紙張,將畫紙拿在手中,湊近紗燈細細看去,眼神恍惚,嘴上呢喃道:「真像啊,可是她今年虛歲都三十有七了,怎地這婦人才三十的模樣……不、不像,眉眼不像、神態不像,她的眉眼很利,就是高興時候也……」

  「老爺,」中年男子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了他的思路,待他抬頭看向自己時候,才澀聲道:「您別再自欺欺人了,夫人和少爺十二年前就沒了,連屍首都……」

  房喬面色一僵,雙目失神,呼吸陡然急促起來,抓著畫紙的手輕輕哆嗦著。

  見他這模樣,中年男子連忙上前一手扶住他的後背,一手使勁按在他的人中上,片刻之後,他才漸漸安靜了下來。

  「呵呵……」他手肘靠在書桌上,五指併攏緊緊摀住眼睛,喉間發出讓人難解的輕笑聲。

  「老爺……」

  「阿虎,你說的對,我又在自欺欺人了……嵐娘他們,早就死了……是我害了他們,是我啊……若是他們活著,我的智兒肯定不比這盧智差,還有我的俊兒……」

  「若是、若是嵐娘肚子裡的孩子無事,定也是如同那個小姑娘一般,那麼聰慧、狡黠……阿虎,你說嵐娘若是地下有知,看到我現在這樣,會不會怪我,她那麼討厭麗娘,討厭我納妾……呵呵,她不會怪我,她不怪我——她、她恨我,她恨我!」

  房喬嘶聲高吼出「她恨我」三個字後,一手猛然向著書桌上的東西掃去,「劈啪」的落地聲響起,僅是三兩下,他便將桌面上的東西全都揮到了地上,正要抓住燭台朝滿地雜亂的書冊摔去,從旁伸出一隻手,將他的手臂緊緊抓牢。

  「老、老爺,您別這樣,是阿虎不好,阿虎說錯話,夫人和少爺們興許還活著呢,畢竟那三具屍首被浸泡的有些發皺,就算是像他們,也可能、可能是——」

  中年男子本想著安慰他,可說到最後,連詞兒都找不出來,當年的屍體不只是他親眼所見,就連給兩位少爺驗身也是他親力而為,他這會兒想要說服自己都不可能,又怎麼去安慰房喬。

  「是什麼,是假的、是假的對嗎!」可房喬聽了他的話,卻似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肩膀,力道大的幾乎摳進他的肉裡。

  中年男子垂頭咬咬牙,悶聲「嗯」了一下。

  「……」房喬抓著他肩膀的手漸漸放鬆,同他一樣沉默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手中燭台上流下溶化的熱臘,一滴滴落在他腳邊那幅婦人的畫像上,從那儀態溫柔的婦人眼眶中,落下點點清淚。

  房喬低嘆一聲,一手撥開中年男子抓在他手臂上早就鬆力的五指。

  「你出去吧,把德榮叫進來。」

  「您——小的告退。」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一章 御藝小論

  因為被訓了一頓耽誤不少時間,遺玉做好數術課業,已經是將近亥時,阿生來喚她去給李泰上藥,原本她做完功課同盧智下盤棋的計劃落空。

  盧智同昨晚一樣,陪著她到小樓東屋,阿生在遺玉進屋後,將門關上,退開三步守在一旁,餘光瞄到背著手挪到他身旁的盧智,一副打算「閒聊」的模樣,頓時眼皮一跳,下意識朝旁邊挪了小半步。

  昨晚盧智同他不過說了一刻鐘的話,就險些讓他連自己八歲時候尿過床的事情都講出來,偏盧智問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他也不好不理,後來還是他閉緊了嘴巴,堅持只用「是」和「不是」應他,才沒將更多事情說漏嘴。

  「阿生,白日小玉給你那藥膏可別忘了用。」

  儘管阿生早做好心理防備,不管他說什麼,都只應不答。但被他提到早上遺玉贈藥的事情,心中忍不住一軟,答道:

  「我用過了。」

  「怎麼樣,塗到傷口上,可有不適的感覺?」

  「挺好的,本來我臉上的疤還有些癢,用過就不覺得了。」

  盧智側頭看著掛在樹梢的明月,狀似無意道:「那煉雪霜的確是好東西,是吧?」

  「是、」阿生舌頭險些打結,「小、小姐給我的那藥膏是煉雪霜?」

  「正是,你跟在王爺身邊,應該沒少見這稀罕東西吧?」

  阿生乾笑兩聲,道:「就是聽說過,畢竟這是宮裡秘製的東西,一年只有六盒的例子。」

  「哦,」盧智突然扭頭對他笑笑,話鋒一轉,「對了,我已與小玉說好,明日下學回來,就讓她教你上藥按摩手法,你是習武之人,對人體穴道應不陌生,多學幾遍就會了。」

  阿生苦臉,「盧少爺……上次不是咱們不是才說過嗎,王爺不喜讓人過於親近,我就是個下人。」

  盧智伸出手在他肩膀上拍拍。「我又沒讓你頂替小玉,以防萬一罷了。」

  「……」

  房門在遺玉背後關上,淡淡的薰香之氣在她呼吸的瞬間便環繞上來,屏風兩邊各有一盞紗燈,她看著屏風後面隱約的影子,伸手摸了摸耳垂,連日來的獨處早該讓她習慣,可一想到晚飯之後被李泰拿走了那兩張小紙條,就多少讓她有些不自在。

  盧智為了那字條的事情訓她還說的過去,但李泰的舉動就有些莫名其妙了,遺玉不敢多想,便將他拿走紙條的行為理解為「順手」。

  屏風那頭,李泰半靠在床頭翻書看,聽到在屋門響動後,又等了片刻沒有其他動靜,便將書一合,沉聲道:「還不過來。」

  「是。」正立在門口發呆的遺玉,連忙把跑掉的魂兒找回來,抬腳朝前走。

  繞過屏風,便見披著一件深藍色長袍靠在床頭的李泰,淺青色的雲團花絲被只蓋到腰下位置。一頭烏黑的長髮因為白日束了髮髻,這會兒鬆散開來垂在床頭,多少帶著些迷人的弧度,就像是滾邊的黑雲一般。

  遺玉的目光在他半是光影的側臉上一掃而過,沒敢細看,但就是這樣,也害地她莫名其妙有些臉熱,心中默念了幾句「色即是空」之後,她抬腿走到床頭後的椅子上坐下。

  李泰在她往銅盆裡滴藥汁的時候,將身上披著的長袍丟到羅漢床的靠背上,由靠坐換成睡覺的姿勢。

  遺玉調勻了藥汁,臉上的熱度恢復正常,她將浸泡過藥汁的手指穿梭入他的髮絲間,一邊有些慣性地揉動,一邊想著晚飯前同盧智下的那盤棋,藉以分心。

  李泰在她柔軟的指腹接觸到頭皮的瞬間,僵硬了一晚的面部線條放鬆下來,眼睛閉上的同時,張口問道:「你害怕騎馬?」

  被他這麼一問,壓根不記得杜荷早上傳給她第二張字條上寫了什麼的遺玉,還當他是因為看了第一張字條上,杜荷詢問她墜馬的事情,知道她曾墜馬,才會有此一問。

  兩人獨處時候,偶爾也會說些閒話,遺玉向來覺得李泰行事有幾分詭異,便沒有懷疑他的動機,老實地答道:

  「不知道。」

  在國子監的那次墜馬的事件多少讓她有些陰影,自那以後她連馬毛都沒摸過。上次同程小鳳他們到東郊馬場也是看著他們玩,不親自嘗試,她說不上到底怕不怕。

  李泰沒有繼續追問她這個「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緩緩道:「嗯,那日後的御藝課就不要上了。」

  遺玉手上的動作一頓,既納悶又好笑地答道:「殿下,御藝課是要算在歲考和畢業考學評裡的,若是不算,我自然不想上。」

  她還記得那晚他與她下棋時候,還提醒過她,棋藝是畢業考時的科目,這會兒卻來慫恿她不要上御藝課。

  李泰聽到她後半句話,唇角勾起一絲細微的弧度,難得好心情地同她解釋,「國子監的御藝師傅本領皆是稀鬆,就算你與他們學,學評也不會好到哪裡去。」

  只是簡單一句話,便將國子監的御藝先生貶的一文不值,遺玉從入學到現在,御御藝一課上,就被那位劉助教指點過,最後還落得個墜馬的下場。

  雖說不怎麼關那位助教的事情,但她那日馬驚嚇狂奔後,整個馬場少說也有三位御藝先生在,卻只有程小虎一個人追了出去,因此,御藝先生們在她心裡的印象本來就差,經李泰這麼一說,便讓她有了一種「原來如此」的感覺。

  這不大會兒的功夫,在遺玉眼中,國子監的御藝先生已經連程小虎都趕不上了,程小胖子在她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從愛吃的小胖墩,上升到了一個全新的高度。

  李泰自然不知道自己一番話,會讓遺玉高看了程小虎好幾分。見她不答話,便繼續道:「下次再上御藝課時,你就遠遠看著。」

  此言正合遺玉的意,她沒有猶豫便點頭,「好。」

  目的達成的李泰睜眼瞥了一下正扭頭重新在手指上浸泡藥汁的遺玉,眼中青碧流光閃動之後,重新闔上。

  遺玉望著自己浸泡在透明的藥汁中的十根蔥白手指,暗道:御藝不能不學,大哥太忙,等閒下來,就讓小虎教我騎馬好了。

  第二日一早,梳洗好的遺玉,坐在客廳同盧智吃早點,時不時伸手去撥觸到睫毛的額髮,本來昨天她還說晚上讓平彤幫著修剪,但從小樓西屋回房後,她一時興起,便將修剪額髮的事情挪後,拉著盧智下了兩盤棋,直到被他攆去睡覺,最後也沒能剪成頭髮。

  盧智見到她撥頭髮的難受樣子,便皺眉道:「不行就去抹點頭油,梳上去。」

  遺玉一手撩著額髮,一手夾著菜吃,含糊不清地答道:「不要,你知道我不喜歡那個。」

  頭油的重要性對姑娘家來說,就如同胭脂水粉一般,不少小姑娘尚未及笄便會在臉上塗脂抹粉,頭油更是能讓髮髻變得光滑。

  遺玉還是搬到龍泉鎮,家裡有閒錢後,才接觸到頭油這種東西,本來是說不上反感的,甚至頭一年盧氏給她梳頭時候偶爾還會用上一次。

  之所以變得敬而遠之,還要提到去年夏天,在一家胭脂鋪子裡,見到胭脂娘子在教一位女客用頭油的時候,吐了一口唾沫摻在頭油裡,還告訴那女客,這樣能讓頭油固定髮髻的時間更長一些,自那以後,任憑盧氏再講,她也不用那黏糊糊的,會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的玩意兒了。

  好在她因為頭髮越來越長,且碎髮較少,盤髻後本就不易散亂,用不用也無大礙。

  盧智讓平卉又給她盛了小半碗粥,有些道:「今晚別再光顧著玩,吃完晚飯就修剪。」

  「嗯、嗯。」

  吃完飯,兄妹倆沒再專門去向李泰問安,直接出門坐上秘宅的馬車,往國子監去。馬車在行駛了兩刻鐘後,停靠在國子監前的一條窄街上,遺玉扶著盧智的手跳下馬車。

  冬天的早上總是有些微寒,兩兄妹都換了各院的冬裝常服,儘管比昨日要暖和許多,但斷斷續續的小風颳來,還是能感覺到寒意,遺玉便將露在外面的小手縮進衣袖,朝盧智身側靠了靠。

  今日他們出門比昨日晚了一些,兩人走到國子監門口,就見到大門兩邊來往著十幾輛馬車,穿著各色常服的學生從車上下來。

  鮮少到前門來的遺玉,是初次見到這種門庭若市的景象,難免朝兩邊多看幾眼,但就是這幾眼,卻讓她發現,不少人的目光都不加掩飾地投放在盧智和她的身上。

  這種待遇,遺玉原本只在書學院內部受過,被這麼幾十個穿著各色常服的學生盯著倒是頭一回,多少有些不自在的她,伸手扯了扯盧智的衣袖,在他扭頭後,輕聲問道:

  「大哥,怎麼都盯著你看?」

  盧智並沒有答話,只是對她微微一笑後就扭頭看著路,目不斜視地帶著她進到國子監門內。

  遺玉被他這一笑弄得心頭發毛,沒有再問,但警覺性卻陡然提高。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6:13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二章 所謂名聲

  遺玉同盧智一起走在國子學裡。被人一路盯著,從志銘路換到宏文路上時候,她才嘆了口氣,壓低聲音問盧智:

  「大哥,你老實與我說,他們會這樣是不是因為昨日小虎說的那事?」

  昨日在鴻悅樓吃飯時候,程小虎繪聲繪色地講述了,太學院查濟文博士在長孫夕作首詩之後,對她大加讚揚,甚至說出長孫夕資質不如她那樣的話,程小鳳當場就拍桌子大笑她要出名了。

  「嗯。」盧智冷眼掃向斜對面正伸手指點遺玉的一個太學院的男學生,那人被嚇的連忙將手伸了回去,遺玉被人盯著看,他還可以忍受,若是被人指點,就不再他的承受範圍內了。

  遺玉猜的不錯,經過昨日程小虎所在教舍學生的傳播,她的大名已經被鬧得人盡皆知。

  昨天上午下學後,程小虎所在教舍的學生便將查濟文博士的話傳了出去,當然,傳的不是那首《春江花月夜》。也不是查博士從晉啟德博士那裡「順」來的、遺玉入學前寫的一張穎體,只是單純地將查博士說她是他見過的女學生中,資質最好的話,傳了出去。

  按說被一位教授點名表揚,算是好事,被太學院的查教授表揚,更是一種殊榮,聽說這事情的人,正常反應應該是對遺玉表示出友好,而不是眼下這樣,雖不帶惡意,卻也絕對和好感扯不上關係。

  壞就壞在查濟文博士不是單獨讚揚遺玉,而是將她同長孫夕相比較,還將遺玉的資質捧到了女學生中無人可及的高度。

  在外院學生的眼中,查濟文博士讚揚遺玉之前,眾人對她的印象不過是停留在「盧智的妹妹」這一點上。

  一個名聲、樣貌、家世都不顯的小姑娘,突然就這麼冒了出來,把最近風頭正盛的長孫三小姐給壓了過去,甚至在查博士口中,資質上,將所有太學院的女學生壓了過去,愛慕長孫夕的男學生不滿她,自恃才學的女學生不服她,誰心裡會爽快!

  大到長安城,小到國子監中都有一種「潛規則」,尊卑程度固然重要,但最能提高一個人地位的,卻是名聲!

  看看盧智就知道,因為他出名,多少大臣家的公子少爺,以至皇家公主,都不會在面子上同他過不去。

  名聲的獲得,有很多種途徑,其中一種便是被出名的文人雅士公開讚揚,或是在文采上,或是在品行上,或是在智謀上,等等,根據名人的認可程度,決定此人的名聲。然而,想要被名人誇讚,是極其不易的,名人文士多愛惜羽毛,捧得另一人出名,難免在那人出了岔子後,累及自己的聲名。

  其實遺玉在高陽生辰宴上,在魏王的中秋夜宴上,都曾經大放異彩過。但前者讓魏王被刺事件奪去眾人注意,只有一名姓方的典學將其重視起來,並告知了自己的恩師,雖然讓她進到國子監唸書,卻沒有在名聲上顯露出來。

  中秋夜宴上她講的那個寓意甚多的官兵和強盜的故事,讓李世民都為之拍手叫好,加上她年紀小的噱頭,若是放在平時,絕對一夜成名。

  但是,她為了給盧智拖延時間,將已經被皇上親自掛在頭上的光環,一層層又加到了盧智的身上,最後盧智一將那警聖十諫言說出口,在震驚滿席之餘,她的存在感便被弱化,事後人們談論的也都是盧智被皇上獨自帶裡宴席,再沒回來的事情,而不是有個小姑娘,講了一個發人深省的故事的事情。

  說來可笑,遺玉曾經擁有過兩次一夜成名的機會,且一次比一次機遇更大,只要她抓住任何一次,在這長安城、在這國子監都有了絕對的立足資本,但她偏偏錯了過去,乃至現在查博士的話一出口,幾乎所有人的苗頭便對準了她。

  為什麼?不服氣是一個原因,但更重要的——是因為名聲獲得的另一個途徑,同名人比試,若誇讚的是文采,那就比詩詞歌賦;若誇讚的是品行,那便比琴棋儀態;若誇讚的是謀略,那就比議策論,等等。

  遺玉算不得名人,但她是被查博士親口誇讚的人,查博士官銜不高,卻絕對長安城中排的上號的德高望重的文士。

  眼下的情況是,誰若能在文采上壓的遺玉一頭,那便相當於直接摘了查博士戴在她頭上的名聲,戴到自己頭上。

  因此,儘管很多人都清楚,查博士不會無緣無故讚揚一個毫無本事的人,但因他一開始就將遺玉抬的過高,這種高度,難免讓人心生懷疑,在名聲的誘惑下,這種懷疑不斷放大,變成了不信。

  盧智將一路思索的遺玉送到書學院門口,伸手在她頭上輕拍了一下,柔聲道:「別亂想了,這事對你來說,好多過壞。」

  遺玉從他手中接過書袋,撇撇嘴,滿臉懷疑地看著他,「大哥,你還有什麼要交待我的沒?」

  盧智聳聳肩膀,俯身湊到她耳邊低語了一陣後,含笑轉身離開,遺玉滿臉古怪地盯著他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方才挎上書袋朝教舍走去。

  她剛進教舍,就發現氣氛不對,屋裡一半的學生已經坐在各自座位上。第一排矮案前的空地上,立著一個她從未見過的少年,穿著四門學院的白色常服,在她進來後,眾人目光一齊掃向她,而那個正在低頭同前排坐著的學生說話的少年,也順著眾人的目光看向她。

  這名身形有些瘦弱的少年,先是禮貌地對她行了個點頭禮,而後問道:「在下于丹呈,小姐可是姓盧?」

  這般正式的開場白,多少讓遺玉心中好笑,雖不明他來意,還是禮貌地回禮,道:「正是,于公子找我有何事?」

  于丹呈看著眼前個頭略顯嬌小,穿著灰不溜秋的冬裝,額髮有些「雜亂」的少女,臉上帶著客氣的笑容,眼中卻帶著淡淡的不屑。

  「聽聞查博士對盧小姐的評價頗高,便特來一見,沒想到——」他話到一半突然停下,似是再等她接話,問他沒想到什麼。

  遺玉一直同他平視,將他眼底的不屑之色看的清楚,便沒了應付的心思,「那現在已經見過,公子可以回去上課了,還請借過,你有擋住我的路。」

  于丹呈根本沒想到她會是這種反應,就見她一手伸出來虛隔開他,錯身朝靠窗那一列矮案走去。

  臉色一僵,于丹呈反應還算快,他轉過身來,略帶些嘲諷地,對著已經走到靠窗過道口的遺玉說道:「小民之女,缺禮乏儀。」

  遺玉出身是平民農戶,這是書學院不少人都知道的事情,只要稍微一打聽便可得知,但眼下被於丹呈當眾拿來說事,甚至藉以恥笑她的禮節,與身在國子監唸書的女學生而言,實在是一種羞辱。

  教舍裡的八九個人「唰」地一下將目光轉向遺玉,有一半是等著看她笑話的。

  于丹呈在出口嗤笑遺玉的禮節時候,杜荷剛剛走到教舍門口,把他這句話聽了個正著,目光在教舍裡一掃,知道他這話,沖的是剛走到靠窗那排的嬌小背影後,眉頭頓時一皺。

  平常時候,遺玉是懶得搭理這種人,但在他話落之後,卻想到了盧智先前在書學院門口對她說的話,嘴角一抽,腳步停在第一排的座位處,轉身對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張嘴同樣回了八個字:

  「君子戒言,小人亂語。」

  這明擺著是在辱罵于丹呈說話嘴上不把門,不是君子,是小人!

  「你、你、你……」

  于丹呈當場青了面色,餘光掃到在座學生憋笑的表情,剛要開口回嘴,迎上遺玉似笑非笑的目光,一個「你」字卡在唇邊,愣是說不下去。

  遺玉剛才已經指責了他亂說話,這會兒若是再開口,不正應了她那句「小人亂語」,一時間,這名身份不明的四門學院少年臉上,被憋的隱隱泛起青色。

  「呵呵……」靠在門口的杜荷將右拳抵在唇邊,發出清朗的笑聲,彎起的雙眼中,映著遺玉轉身回話後,尚未收起帶著三分嘲諷的可愛小臉。

  有一個人帶頭笑,剩下憋笑的學生自然忍不住,皆是側頭笑出聲來,實在是于丹呈被憋得說不出話的模樣,可笑的緊。

  遺玉側頭看向立在門口發笑的清秀少年,兩人目光一碰之後,她點頭一禮,便轉身走到自己座位上。

  杜荷卻因她看向自己時客套且生疏的眼神,霎時收了笑容,在她轉身後,將目光移到于丹成身上,出聲道:

  「這位同學,若是我沒有看錯,你身上穿的衣裳是白色的吧,莫不是迷路了,才會跑到我們書學院。」

  他語氣冷淡,話裡帶著嘲諷,于丹呈剛才被遺玉氣的不輕,此時聽到背後的嘲諷,雙拳一握,回頭待要駁斥,但見到立在門口的清秀少年後,生生將話嚥了回去,換了另外一句:

  「杜、杜公子。」

  杜荷沒有應聲,舉步朝著自己的座位走去,在錯過他身邊時候,微微側頭低語了一句,讓這四門學院的少年臉色發白地快步離開了丙辰教舍。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三章 又見嫩草

  于丹呈是走了,但他的舉動,讓早上在國子監門外就生了警惕之心的遺玉明白,像他這樣上門「找茬」的人,這幾日怕是不會少了。

  要按照她的性格,自然是懶得搭理,只有被惹毛了才會一棒子打回去,但盧智跟她說……遺玉正大光明地望著前方正在講課的先生跑神,臉上閃過些許猶豫和掙扎,盧智的話似乎還在耳邊迴蕩:

  「三日,若是三日之內前來找事的人,都被你擋回去,大哥就給你弄一塊藏書閣三樓特許的通行牌子。」

  當時聽他說這話,她還有些莫名其妙的,但被于丹呈挑釁過後,她自然就明白過來。

  藏書閣向來只允許太學院和四門學院的學生持學生牌子入內,當然也有不嫌麻煩換了兩院常服混進去的,但只有三樓是需要特許的牌子。

  遺玉在學裡這段時日,也聽說了不少藏書閣的事情,三樓是鮮少有人能上去的,學生們私下都在傳說,三樓藏的都是一些禁書。

  禁書,所指甚多,但在這裡,說的卻是那些極有價值,但是卻因為某些原因不能過多裝印的書籍。國子監的特權甚多,這些書籍沒有被銷毀,全都藏了起來,僅供個別學生查看,眼下國子監裡有那特許牌子的學生,十指一晃,不過五六人。

  這兩字對遺玉的吸引不可謂不大,早在聽說了這小道消息後,她便想盧智求證過,在得到他含糊的肯定後,只要一想到那些禁書,她心裡就似是貓爪一般。

  想到這,遺玉便定了主意,一旦碰上找茬的,她就大棒子擋回去,當然,「遇不到」那就另當別論了。

  下課鐘鳴一響,遺玉立刻將書袋拎在手上,看著先生從席案上起身,他剛一轉身,遺玉就也站了起來,先生走到門口時候,她已經走到講台前面。

  「盧小姐。」杜荷剛正在整理書本,餘光瞄到從身側走過去的嬌小人影,想也不想便在她快步躥出教室前把人喊住。

  遺玉咬了咬牙,萬般不情願地停下腳步,扭頭對上正從座位上起身的杜荷。

  「何事?」就說這兩個字的功夫,已經有其他學生走到門口,她不得不往旁邊站了站給人讓路。

  杜荷見到她面露些許的不愉,眼神略微一黯,低頭快速拿起書袋和課本,走上前去,「咱們一同走吧。」

  遺玉奇怪地看了一眼她,因急著離開,就沒多想,轉身率先走出教舍,杜荷兩步便追了上去,保持與她並肩同行的步子。

  遺玉的注意力正放在四周打量她的學生身上,感覺到其中一道異常的目光,扭頭正對上杜荷認真地看著她的表情。

  「怎麼了?」昨夜因為他那兩張小字條,她被盧智訓了小半個時辰,當時是挺埋怨他的,但一覺睡醒也就沒什麼感覺了。

  被她仰著腦袋,一對黑的發亮的眼睛盯著,杜荷有些不自然的撇開臉,輕咳了一聲後,道:「昨天我與你說過,要教你騎馬的事情……」

  騎馬?被他這麼一提,遺玉腦子裡才冒出那麼點回憶來,想也沒想便拒絕了,「不用麻煩你了。」

  杜荷沉默片刻,快要走到書學院門口的時候,才小聲冒出來一句話,「……我騎術很好的,不會讓你摔下來……」

  遺玉卻沒有將他這句話聽到耳朵裡,因為她看見不遠處的門外,盧智正立在道路一側,低頭同一個側對著她、身穿雪青色常服的少女交談,兩人身後不遠不近地立著三五個同樣穿著雪青色常服的少男少女。

  杜荷將話說完,卻沒得到遺玉相應,又走幾步,就聽到她出聲喚道:

  「大哥。」

  盧智側頭看見她,先是一笑,待瞄到她身側立著的少年時候,眉頭輕皺了一下。

  同時扭頭的還有剛才正同盧智說話的少女,一張嬌媚初現的臉蛋兒映入遺玉的眼簾。

  「啊!是你!」長孫夕的臉上帶著驚訝,白嫩的手指順勢指向離他們五步之遠的遺玉,這有些不禮貌的舉動被她做出來,生生變成了可愛。

  遺玉含笑對著她點頭一禮,走到盧智身邊停下,杜荷在見到長孫夕後,只是疑惑了一下,便站在遺玉一邊,離她只有一步的距離。

  那天從程府回家後,遺玉便將見過長孫夕同李恪的事情告訴了盧智,他到不奇怪長孫夕這會兒能認得人。

  長孫夕的目光在盧智和遺玉身上來回交替後,輕掩了下小嘴,又鬆開,一臉意想不到的表情,道:「你就是盧小姐,智哥的妹妹?」

  兩個小姑娘個頭差不多,遺玉平直著她,應聲之後,心中暗自接了句:你就是傳說中李泰暗戀的那棵嫩草。

  這麼一想,她便突然覺得有些好笑,在心中將秘宅那位深沉俊美的青年,同眼前這美人胚子放在一處一比——俊男是配美女了,但同時也老牛吃嫩草了……

  不,這麼說對李泰有些不公平,從兩人的年紀來看,長孫夕算是嫩草一棵,但人魏王爺還遠沒落到老牛的地步,且還鑲著一圈皇室的金邊,那、那就算是「皇牛吃嫩草」好了。

  長孫夕完全沒有發現遺玉的跑神,同一旁的杜荷打過招呼後,便自顧甜笑著對遺玉說:「沒想到還真有這麼巧的事情,我昨日還一直在想盧小姐會是什麼樣子……上次在馬場遇見你……」

  盧智側頭看著遺玉露出一副含笑傾聽的表情,卻從那有些飄忽的眼神中看出來,她絕對又在一心兩用,想著別的事情。

  長孫夕就像只可愛的小麻雀一樣,巴拉巴拉地在遺玉面前「敘舊」,一會兒講著那天在東郊馬場沒多大會兒功夫的會面,一會兒講著查先生那天對遺玉的誇讚,絲毫沒有因為被他說自己資質不如遺玉,而流露出不滿的表情。

  正在嚴重跑神中的遺玉沒有感覺,但長孫夕背後站著的幾個人卻忍不住輕咳了幾聲,其中一個模樣周正的,十五歲左右的少年,低聲提醒她道:

  「小夕,說正事。」

  「啊——哦!對、對,」小美兒臉上露出些許懊惱,也發覺自己離題太遠,「盧小姐,我來找你,一是因為好奇讓查博士誇讚的女學生,還有就是,這個月十日沐休,我要在芙蓉園仕女館宴客,望你介時能夠賞光。」

  遺玉看著她遞過來的燙金帖子,扭頭看了一眼盧智,見到他不置可否,讓自己看著辦的表情,便沒有去接。

  「長孫小姐,實在抱歉,那日我已經同人約好了。」不管是夜宴還是宴會,芳林苑還是仕女館,她直覺感到,自己還是不要去的好,沒有一次是會遇上好事的。

  沒有料到她會推辭,長孫夕臉上帶著不解和無措,扭頭去向身後站著的幾人求助。

  剛才開口提醒長孫夕的那個少年,輕皺眉頭對遺玉道:「盧小姐,若是你那約會不甚重要,就推掉好了,這次宴會請的都是國子監今年入學學生中的佼佼者,本來是沒有你的名額,小夕邀請你,是你的——」

  「哼,」站在遺玉身邊的盧智發出一聲不大不小的輕哼,打斷了少年尚未說出口的話,也讓他剛漸漸露出頭的倨傲和不耐之色,頓時收斂起來。

  盧智個子比那少年高上半頭,垂眼看著他,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他的語調很是平和,卻帶著些許的警告,「高公子,舍妹已經說過,她那日有事。」

  少年臉色一僵,在長孫夕失望的眼神中,勉強對盧智笑道:「盧公子,這次宴會盧小姐若是參加,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盧智收了剛才那帶著些許嚴厲的表情,笑著看了他幾眼後,便不再搭理他,轉而對長孫夕告辭:

  「長孫小姐,咱們改日再敘。」說完便從遺玉肩上取下書袋拎在自己手裡,對她使了個眼神,在她向長孫夕道別的當,側頭遞了一個意義不明的眼神給站在遺玉那邊的杜荷。

  而後便領著遺玉,繞過這群太學院的學生們,朝著甘味居的方向走去。

  兩人身影漸遠,長孫夕小嘆一口氣,對那位面色僵硬的高公子,露出一個甜甜的笑容,對方的表情立刻緩和了下來。

  長孫夕回頭看見正望著盧家兄妹遠去背影思索的杜荷,出聲問道:「杜二哥,你與盧小姐在同一間教舍唸書?」

  杜荷將目光收回,落在眼前美麗的小臉上,輕應了一聲。

  長孫夕輕拍了一下巴掌,道:「正好,中午咱們一起吃飯,你與我講講盧小姐的事情,好不好?」

  杜荷張口待要回答,卻被剛剛走到書學院門口的長孫嫻搶了個先,「小夕,你要想知道她的事情,問大姐就好,何必勞煩荷弟。」

  「大姐。」長孫夕見到長孫嫻,親熱地迎上去挽著她的胳膊晃了晃,「你怎麼這麼晚才出來?」

  一旁的幾個太學院學生,見了長孫嫻,紛紛行禮。

  長孫嫻點頭回禮後,在長孫夕挽著自己胳膊的小手上輕拍了兩下,「在教舍多看了會兒書,這才出來晚了,你跑到這兒來,該不是為了見盧小姐吧,昨日問你還不講。」

  長孫夕小臉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故意瞞你的,就想先親眼見見,能讓查先生那樣誇讚的人是什麼樣子,大姐,咱們去吃飯吧,你與我講講盧小姐的事情。」

  「好。」長孫嫻微笑著應下,看著長孫夕柔和的目光中,帶著些許不明的色彩。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6:39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四章 周蕊

  下午,皇城朱雀門外。整齊列地著兩排士兵,緊握手中的長槍,目不斜視,肅身而立。

  李泰邁著沉穩的步伐,身後跟著阿生,從皇城內主道走到城門處,八名士兵在他們路過身邊時,齊齊躬身行了一禮,目送著李泰登上從清晨便停靠在城門外的馬車。

  今日阿生沒有趕車,車伕是個一臉大眾相的高壯男子,在李泰和阿生一前一後上了馬車後,動作輕巧地勾了一下韁繩,拉扯的兩匹馬便踏踏地朝遠處跑了起來。

  馬車內,阿生看著一臉沉默的李泰,心中有數的他,小心措辭道:「主子,宮裡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消息傳出來,劍堂他許是有什麼事情耽擱住,才沒及時回來,他躲藏的本領連我都自愧不如,肯定不會出事的。」

  前日晚上,李泰支使沈劍堂到皇宮去取東西,並限期他今早必須回秘宅,但早上卻沒有見到人回來,李泰一刻都沒多等,按照原先的安排進宮去面聖,中午還被皇上留下用膳。

  李泰從秘宅出門後,就沒有再提沈劍堂的事情,但阿生卻知道,他心裡是有些在意的,對於幾乎從小看著李泰長大的他來說,總是能從李泰幾近相同的臉色中看出些許不同來。

  擅自揣摩李泰的心思的人,多數是沒有有什麼好下場的,但對阿生,李泰只是淡淡瞥了他一眼,道:「多嘴。」

  其實阿生想的沒錯,若不是沈劍堂沒有按時回來,李泰原本的心情是不錯的,尤其是剛剛從皇上那裡求得了旨意。

  阿生閉了嘴,老老實實地坐在車中,直到主僕二人在秘宅門外下車,他都沒再說多說半句話,只是心裡卻在不住地念叨著:姓沈的你最好這會兒已經在秘宅裡候著了。

  許是阿生的祈求起了作用,剛穿過前院,遠遠就聽見了被他念了一路的那人,有些無賴的聲音,夾雜著偶爾響起的碰撞聲傳來:

  「姐姐,你那包子做的真香。比你人都香,你就賞小弟一籠包子吃,好不好?」

  「流氓!誰是你姐姐!看你模樣都快三十了,本姑娘今年還不滿十七呢!」

  「三十?小弟哪裡有那麼老,今年也才十六而已,叫你一聲姐姐剛好,姐姐,賞我一籠吧,啊!別打別打,我不下手拿,一籠不成,那兩個、兩個總該可以了吧,什麼!就連兩個肉包子,你都捨不得?」

  「給我滾出廚房去!再敢進來,本姑娘就拿熱屜籠子燙的你滿臉開花!」

  「嘿嘿,好啊,你給我兩個肉包子,我這張俊臉就賣給你了。」

  「別碰!哼,找死!」

  秘宅的廚房位於前院同小樓交界處,李泰自進門聽見沈劍堂說話,就立在花廳門口,不再朝前走。

  走在他身後的阿生聽著不遠處廚房的動靜,就知道沈劍堂那個不要臉的又再調戲人家小姑娘,見自家主子身形不動,便清了清嗓子,道:

  「主子,我過去看看。」

  他話音剛落,便又聽到沈劍堂的鬼叫聲,還有那姑娘的嬌斥和劈裡啪啦砸東西的聲音,李泰沒應話,在阿生去了一會兒後,也背著手,緩緩朝廚房那邊走去。

  秘宅本來很是整潔的廚房中,眼下卻是一片狼藉,灶台和櫥櫃上到處可見白色的麵粉,鍋碗瓢盆摔了一地,原本樑上掛著的魚肉也不少被來回丟擲的雜物擊落在地。

  一名身穿石榴色短襦下配印花束裙的姑娘,正不停地拿著手邊的雜物丟向不斷靠近自己的人影,沈劍堂動作靈活地躲避著她丟來的東西,沒臉沒皮的笑聲不斷,這模樣很容易讓人忽視他用白紗纏的厚厚的右臂。

  「劍堂,別鬧了!」阿生一走到廚房門口,將屋裡的大概看了個清楚,苦笑不得地衝著那個剛剛提身躍到了灶台上的灰色人影喊道。

  沈劍堂聞聲扭頭,對著阿生咧嘴一笑,彎腰躲過一根差點丟到他腦袋上的胡蘿蔔,這根蘿蔔順著他的頭頂飛過,直朝著阿生撲去。

  「啊!」廚房裡的那個姑娘失聲一叫,就在蘿蔔將要打到阿生面門的時候,被他隨手一抬抓了下來。

  「周姑娘,這是怎麼了?」阿生側身看向那個臉色微紅,髮髻稍亂的姑娘。

  「李管事,我正在給王爺做點心,」周蕊臉上猶帶著怒氣,伸出食指指仍立在灶台上的沈劍堂,「這人不知從哪裡冒了出來,嘴裡面不乾不淨的,還對我動手動腳。」

  沈劍堂接到阿生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後,嬉笑一聲,解釋道:「我早飯和午飯都沒吃,正餓著呢,回來當然先到廚房找吃的,正巧她在蒸點心,我吃幾個肉包子,她都不願意,還說我動手動腳——」

  說到這兒,他笑容一手,擺出委屈的表情,伸出沒有受傷的左手,反手一指自己的鼻尖,「小李子,你覺得我像是她說的那種流氓嗎?」

  阿生沒好氣地看著他,「不像。」也不用像,因為你本身就是個閒著沒事喜歡調戲良家婦女的流氓。

  「周姑娘,」阿生扭頭對周蕊道,「這位沈公子不是外人,他是有些愛玩鬧,但他本身沒有惡意,我代他向你道歉,你也別生氣了,我叫人來把廚房打掃一下,你先回房去休息吧。」

  周蕊當然知道沈劍堂不是外人,不然也不能順順當當地摸到這秘宅來,但此刻正在惱羞成怒中的她,一時就沒管住自己的嘴巴:

  「李管事,他要向我個道歉,自掌嘴三下,那我就不追究了。」

  阿生聽了她的話,眉頭頓時一皺,這周蕊是魏王在洛陽別院的家生子,父親周懷是個不大不小的管事,但三年前就因病去世,小姑娘獨身一人,懂些武藝,又做的一手好麵點。

  於是,去年李泰讓阿生挑選些安插在長安城街頭的時候,便順手選上,在國子監附近開了一間包子鋪,打聽些消息,算得上是半個魏王府內部的人。

  可是,這周姑娘昨天晚上卻包袱款款地被長安別院的人送來秘宅,李泰沒同阿生講原因,他自然就沒多問。

  阿生同她是沒有什麼接觸的,這些王府安置在街頭巷尾的三流探子,在他眼中不過是王府的奴婢,憑著他在李泰跟前的地位,一年也難得見上一回,便不怎麼瞭解她的性子。

  沈劍堂本身同李泰便是亦友非友的關係,而阿生更是同他一起「患難」過的,人都有個遠近親疏,沈劍堂這人他清楚的很,見了小姑娘就開始口花花,但再怎麼說也不會惡劣到需要自掌嘴巴的程度。

  因此,阿生對於周蕊這有些得理不饒人的態度,心中多少有些不悅。他本身並不是個好說話的人,面上看著人畜無害,但卻半點挨不上善人的邊,剛才能做和事佬,也不過是給雙方一個台階下,卻不想她會這般看不清楚自己身份。

  想到這兒,阿生皺起的眉頭散開。臉上早沒了笑容,冷聲對周蕊道:「周姑娘,你若累了就先回房去休息吧。」

  周蕊多少知道一些阿生在魏王跟前的地位,眼下見他變臉,剛才的那些惱怒頓時消了大半,神色有些黯然地對阿生道:「我知道了,是我把廚房弄成這樣的,我自己來收拾吧。」

  「不用。」阿生見她軟下來,臉色稍霽,扭頭瞪了一眼蹲在灶台上偷笑的沈劍堂。

  沈劍堂對他聳了下肩膀,輕輕跳回地面,一步兩晃走到周蕊身邊,在她滿臉的戒備中,伸手從灶台大開的屜籠上抓了一隻仍在冒著熱氣包子,拍拍上面沾染的少許麵粉,啊嗚一聲一口吞下。

  阿生正要再說他,忽覺身後有人靠近,便往門邊上挪了挪,以免擋住李泰的視線。

  「殿下。」周蕊見到阿生錯身,露出門口站著的李泰,慌忙躬身行禮。

  沈劍堂見周蕊不再攔他吃包子,乾脆抱了兩籠在懷裡,扭頭正對上立在門外的李泰那張冰塊臉,快速嚼了幾下包子嚥下,衝他乾笑兩聲。

  李泰的目光從他有些狼狽的頭臉,轉移到他那隻拖著屜籠的手臂上,停留片刻,上面胡亂裹著的紗布很是厚實,沒見有血浸出來,沈劍堂是個惜命的人,有時手指頭破個口子都能纏上二兩紗布,眼下他這模樣,也不像是有大礙。

  「東西呢?」

  「放你床底下了,」沈劍堂見他張口就問自己要東西,面露委屈道,「我說,我這拼了大半條命給你做事,回來你連個問候都沒,也太讓人心寒了吧……」

  李泰沒理會他的抱怨,朝阿生伸出一隻手,阿生會意地從衣襟中掏出一封信箋來放在他手心。

  李泰手腕一抖,這封薄薄的信封便如同鐵片一般掃向沈劍堂,被他慌忙丟開手中的包子接了下來。

  沈劍堂將屜籠放在一旁,油乎乎的雙手隨便在衣裳上抹了抹,惹來周蕊一個嫌棄的眼神。

  他將信箋打開,將上面短短幾行字和落款的紅印仔細看了一遍,頓時笑眯了眼,小心將這張能讓他拿下醉江南的手令收進懷中。

  「醉江南今後就是你的,」李泰看了一眼他身旁的周蕊,「這個人你也帶走吧。」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五章 五院藝比

  十月初三下午是射藝課。遺玉到靶場後還沒摸到弓,便被同樣在上射藝課的程小鳳拉到一邊聊天。

  兩人坐在靶場不遠處僻靜的花廊尾,既避風又能曬到太陽。

  「小玉,聽說早上有人去找你麻煩?」

  遺玉不解地看著程小鳳帶著些許興奮的臉龐,答道:

  「嗯,是有個書學院的學生來尋事,中午在甘味居吃飯時候,還遇上兩個,下午來上課前,遇上了一個,真是煩死人了。」

  雖然這三四個人,同于丹呈的水平都差不多,被她三言兩語打發掉,但被周圍人看熱鬧,還是讓她有些心煩。

  程小鳳哈哈一笑,「沒事沒事,這種事情我也見到過,你放心,現在上門來尋事的不過是些小魚小蝦,凡是有些本事的人,都卯足了勁兒,等著在這個月的『五院藝比』上,從你身上奪了名聲去。」

  「五院藝比?」遺玉並不是頭一次聽到這個詞,尤其是最近,更是經常同別人的談話中偶爾聽到。

  程小鳳見她面露疑色,驚訝道:「阿智沒同你講過嗎?」

  「沒有。」遺玉撇撇嘴,她大哥沒對她講的事情可多著了,她也不喜歡追問他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不可能吧,阿智可是參加過三次藝比的啊,晉博士向來同查博士交好,查博士那般誇讚你,晉博士應該會留個名額給你吧……」

  程小鳳的嘀咕聲越來越小,遺玉耳尖地聽到晉啟德博士可能會丟個名額給她的話,連忙問道:

  「他真沒同我說過,什麼五院藝比?同議講一樣嗎?」

  程小鳳很是奇怪地看她一眼,半晌後詳細地將「五院藝比」解釋給她聽。

  國子監學生的課外活動不算少,文有一個月一次的議講,三月的踏春,端午前後的鬥百草,武有三個月一次的馬球、蹴鞠、遊獵比賽。

  而所謂「五院藝比」,在每年的三月十一日和十月十一日開始,一連九日,由國子監祭酒親自同五名博士選題,琴、棋、畫、以及六藝各佔一題,總計九項作為比試項目,每天比試一項,九日比完之後,剛好輪到沐休。

  參加比試的學生人選,都是各院的精英,或是在一藝上有長才者,或是樣樣皆通者,由五院博士各舉薦九人。

  這九個人在「五院藝比」中代表各自的學院,祭酒所出九藝試題,每藝取一優勝者,可得該藝特製木刻一塊,最後,根據各院擁有的木刻多寡排名。

  這個名次關係著五院在國子監的地位和待遇,比如說那藏書閣的使用權,為什麼僅限於太學院和四門學院兩院學生,就是因為每半年一次的「五院藝比」上,兩院領先於另外三院。

  這也是為什麼,四門學院雖多小門子弟和寒士,卻在五院之中僅次於太學院的原因。

  而幫得學院爭得殊榮的九名學生,則會在各院享有極高的地位,就好像盧智,他在四門學院唸書的兩年,參加過兩次「五院藝比」,頭一次得一塊木刻,第二次得兩塊。幫得四門學院勝的其他三院,僅吊在太學院後尾,在四門學院受到大多數人的尊敬和推崇。

  後來他因歲考學評優異,被轉到太學院,去年十月因被排擠缺席藝比,但在今年三月,卻是幫得太學院拿了兩塊木刻。

  「小玉,你可別小看那一塊木刻,參加五院藝比的學生,共計四十五人,並不限他們只擇一道題目,每道題目總是有四十五個人去競爭,而這些人皆是各院能人,能在他們之中拔得頭籌絕非易事,咱們國子監有五院,太學院年年第一,卻也從沒拿過四塊以上的木刻,有幾次,律學院就連一塊木刻都沒有拿到。」

  盧智在四門學院參加的兩次藝比,第一次拿了一塊,佔了大半功勞,第二次拿了兩塊,則是佔了全部功勞,因為那一次,太學院得了四塊木刻,其他三院各得一塊,剩下的兩塊被盧智一人取得,這才保住四門學院萬年老二的地位。

  至於遺玉所在的書學院頂多是中流,也就比律學院和算學院的學生強些,完全比不上人才輩出的四門學院和藏龍臥虎的太學院。

  程小鳳解釋完五院藝比之後,笑容漸漸收斂,面帶嚴肅地對她道:

  「不過,這參比也不是好玩的,九道題目有九塊木刻,拿到木刻的自然受人尊敬,好處多多,但這九項比試裡,同時也會評選出最差的一個,這些人往往在藝比之後,會被學院排擠,當場更是會被觀賽的五院學生嗤笑,因此沒有些真本事的,各院博士們也都不會放他們出來丟醜。」

  程小鳳一番長篇累敘下來,口乾舌燥地看著聽的呆掉的遺玉,戳戳她的肩膀,把人叫回神兒,「我嗓子都快冒煙兒了,你在聽我說嗎?」

  遺玉苦著臉,「小鳳姐,那個參加藝比的人選,是什麼時候定下來的?」

  按說再過幾日,便是五院藝比的日子。人選應該不會還沒定下來吧?若是定下來,那就沒她什麼事兒,她也就可以放下心了。

  程小鳳伸出食指蹭了蹭下巴,道:「初八。」

  「上個月?」完全的僥倖心理。

  程小鳳斜她一眼,「當然是這個月,五日後。」

  頭頂數隻烏鴉飛過,遺玉雙手捂在臉上,生怕自己五雷轟頂的表情會嚇到程小鳳。

  今天早上,盧智說出要她堅持五天的事情——可不就是在等初八那天公佈藝比人選嗎!

  盧智向來不說空口白話,顯然是有著八成把握她可能會參加那勞什子的藝比,又怕她在這五天退避那些找茬的人,被人落了面子,影響到最後參選,這才同她約了五天!

  拜託,她可不像他那麼變態,能夠九項全能的!九藝——琴、棋、畫、禮、樂、射、御、書、算,其中五項,她連邊兒都挨不上,剩下四項,除了「書」擅長,其他都是馬馬虎虎,若同人競爭木刻,那得最差的可能性可想而知。

  讓她去參加議講,還算合理,好歹同辯論起來,頭年入學的學生裡應該沒幾個人能說的過她,可是去參加五院藝比——那不是去丟人嗎!

  盧智到底是在幫她還是要整她,本來她看待查繼文博士安在她腦袋上的名聲,就像看待天上掉下來的餡餅一般,是好事,可也容易砸暈頭,既然得了,她也不會傻了吧唧地往外推——但眼下的情況,真要參加那藝比,不是自己上趕著給人家當菜切呢?

  「小玉,你不會是被我的話嚇到了吧,」程小鳳見到她垂頭喪氣的表情,安慰道:

  「你只要拿上一塊木刻,就無人敢質疑查博士誇讚你的話,我知道你御藝和射藝不大好,介時不去參加便可,雖慣例上,每個人幾乎都是要比滿九項的,但畢竟沒有明文規定,你不擅長的,就不去湊那個熱鬧,免得失足得了最差,被人恥笑。」

  聽她這麼說。遺玉的心情才稍微好上一些,「那還好些,若是九項全都參加,御藝還有射藝,恐怕整個學裡,都沒有比我更差的了……」

  這話說的不假,除了長孫夕,遺玉算是今年入學最晚的一個人,御藝課只上過一節,結果從馬上跌下來,射藝課眼下也是頭一節,剛上課就被程小鳳拉走,這兩藝她是完全的門外漢,就她這細胳膊細腿的小身板,卻騎馬射箭出危險的可能性,怕要比得那最差的可能性還要高些。

  見她自我打擊,程小鳳沒好氣地伸手戳了一點她的腦門,輕斥道:「你有點出息行不行!這還沒比,你氣勢就落下去了,哼,別耷拉個腦袋,人選還沒定呢,指不定有你沒有。」

  她話裡多少帶了些恨鐵不成鋼的味道,她的性格是極重情誼的,和盧智交好,同遺玉認識時間雖短,但因為盧俊曾經傻乎乎地把他們家的事情交待了個明白,對她這個從小沒爹,又貼心懂事的小姑娘在沒見面前,就有著說不清的憐惜。

  魏王府的中秋夜宴上,遺玉的各種表現尤其合她胃口,幾次相處,她從這小姑娘身上看到了長安城貴女身上不曾有的性子,是讓她感到放鬆和喜歡的性子,於是,程小鳳便自然而言地將遺玉劃入自己人的圈子裡。

  程小鳳性子是直,可到底是在京城貴女圈子裡混跡的,知道名聲眼下對遺玉來說有多重要,家世和財富都是世代累積的,只有名聲是來的最快的,因此在知道查博士誇獎遺玉後,才會比本人還要高興,在知道她可能參加藝比時候,才會特地找她,想要說些鼓勁兒的話。

  卻不想盧智壓根就沒有告訴過遺玉,而這小姑娘聽她說了之後,更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模樣,當然她會覺得下氣!

  遺玉揉了揉腦門,多少能從程小鳳的臉色上看出她的想法,伸手拉住她的胳膊,小臉上沮色一掃,笑道:

  「小鳳姐別生氣,我就是有些抱怨,大哥從沒與我說過這些,因是初次聽見,這才慌了,你放心,若是這次五院藝比的人選有我,至少在一項上,我不會讓人任何人壓過去。」


作者: 彤櫻    時間: 2012-5-6 06:56 AM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六章 盯著

  射藝課上,程小鳳前半堂課給遺玉普及了一下五院藝比的事情,後半堂則是拉著她到靶場,給她選了把新手用的、僅有三斗力的榆木長弓,手把手教她。

  程小鳳的運動神經是相當發達的,靶場存放有她專用的特製硬弓,足有八斗力,一般成年人可拉滿,但拉滿並不代表準頭,程小鳳卻能引八斗力的弓,在靶外百步內,十箭中之八九。

  引弓的手上需在拇指、食指和中指戴上獸皮做的指套,這個是學裡供應的,真正喜射擅射的學生都有自己專用的工具。

  遺玉在學裡雖是第一次摸弓,準頭還湊合,三十步外十支箭有四五支能射到靶邊,但拉弓十來回,手臂就有些酸澀,扭頭看著身邊挽著九斗弓不嫌吃力的程小鳳,很是羨慕。

  程小鳳收到她的眼神,衝她笑道:「你看我輕鬆,實是因為練的多,你這是初次學射,算不錯了,又不是盧俊,渾身傻力氣。」

  遺玉輕甩著手臂,扭頭問她,「我二哥怎麼了?」

  程小鳳回憶道:「阿智還在四門學院時候,頭一堂射藝課,只選了五斗的弓,十中二三,被人恥笑,盧俊原本在靶場邊上候著,見到阿智被人笑話,氣不過,直接在弓架上取了平日射藝師傅都只能引八分的弓,將它拉滿,雖沒上箭,卻也讓人啞口無言。」

  「我就是在那堂課上認識阿智和盧俊的,」她抬手又射一箭,繼續道:「四個月後,阿智便能引七斗弓,百步十中七八,等他進到太學院後,便能如我一般,九斗弓,十中八九,你要知道,我可是四歲就開始摸弓,七歲我爹就請了師傅專門教我和小虎。」

  遺玉聽到程小鳳口氣中毫不掩飾的讚歎,在為有這樣的哥哥們感到驕傲的同時,也有著些許的酸澀。

  因為幼時家貧,逛集市時盧氏幫盧俊買張粗製的小弓,都能讓他高興好一陣子,那張小弓他用了兩年,後來壞掉時候,他幾日都沒能吃下飯,程小鳳說盧俊一下就拉滿了那張強弓,卻未必知道,他是第一次摸到真正的弓箭。

  盧智自小便早熟,從不和村上別人家的孩子玩鬧,多是靜靜地一個人放牛看書,遺玉知道他對射藝是沒什麼興趣的,但卻能夠在兩年裡就趕上人家八九年的練習,別人只道他是天資決絕,卻不知道他背後付出了多少汗水,去練習他本不喜歡的東西。

  琴棋書畫,六藝皆通,聽起來很是光鮮,但在別家少年公子嬉笑玩樂時候,盧智卻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走。從不通到通,一點點趕上別人,最終超越,他不說苦也不喊累,這另類的執拗讓人心疼。

  因為知道他的付出,所以遺玉對於他有時喜歡擅自幫她做決定,她也只是在事後有些不爽,從沒真正地埋怨過他,哪怕是經歷過血色的一夜,她也沒辦法多氣他一分。

  「小玉?」程小鳳自顧回憶著當初同盧家兄弟相遇到相識的故事,講完才發現遺玉臉上淡淡的憂色。

  「無事,咱們繼續練。」遺玉握了握手中長弓,從背上的箭袋中取出一隻羽箭,戴著過大指套的纖細手指搭箭拉弦,單眼瞄準遠處的插著了了數箭的靶垛,放箭!

  由於靶場離學宿館很近,遺玉下午下課便直接到宿館後門等候盧智,待兄妹倆上了隔街停靠的馬車上,她將五院藝比的事情同他說開了。

  「大哥,你有確定我能參加這次的五院藝比?」

  被她直接提出來,盧智的臉上卻沒什麼驚訝,只是看著她,輕「嗯」了一聲。

  車上一陣沉默之後,才又聽到遺玉的聲音,「書藝那塊木刻,我有把握拿到。」

  她沒有追究他的隱瞞,也沒問為什麼,這種態度讓盧智的臉上露出笑容,但他還是環著雙臂放鬆地靠在車壁上,張口道:

  「拿到拿不到還要看你的本事,書學院比你入學早的,就我所知,不論你的穎體,有兩個書法同你不相上下,一人是歐陽先生的內侄,一人是城陽公主自小的玩伴宋小姐,你若出半點岔子,那塊木刻就不要想了。」

  遺玉點點頭,雖盧智的話有些故意打擊她的嫌疑,但更多是在提醒她切莫馬失前蹄。

  接下來,在她的詢問下,盧智與她講了幾名各院有實力贏得木刻的學生,相關事宜等等,到底他是參加過三次,比程小鳳的講述要細緻許多。

  等到馬車停靠在秘宅門外時候,遺玉隨口問了一句,「大哥,這次藝比你會參加嗎?」

  這個問題其實有些多餘,參加不參加,是學裡的博士說了算,萬沒有被選中卻不參加的道理,依盧智現在的名聲,太學院的博士在選人侍候又怎麼會漏掉她。

  果然盧智撥開厚重的車簾躍下馬車,轉身伸過手來扶她,揚眉應道:「那是自然。」

  兄妹倆進到宅子裡,走到花廳門口時候,就見平時空蕩蕩的穿堂裡半蹲著一個人,背上仍然貼滿狗屁膏藥的銀霄,正有些無精打采地立在他對面,一人一鳥側對著他們,隱約還能聽到那人的嘀咕聲。

  在遺玉將那陌生人的側臉看清的同時,一人一鳥同時扭過頭來,銀霄方才有些精神地「喲」了一聲,身子一扭朝她晃過去。

  「哈哈,幸會幸會,這位是盧公子和盧小姐吧!」

  那個半蹲著的陌生人一臉也直起身子,轉向他們,臉上掛著一副自來熟的表情。

  盧智衝他點點頭,道:「閣下是?」

  遺玉同樣對他點頭一禮,然後彎下腰,伸手摸了摸銀霄的腦門,順便將它背上兩塊飄飄欲墜的膏藥撫平。

  「我姓沈。」沈劍堂一邊答著盧智的問題,一邊用著笑眯眯的眼神上下打量著他身側的遺玉。

  「原來是沈公子,幸會。」盧智朝前挪了半步,隔開他的視線,猜測著他的身份。

  沈劍堂毫不在意他的小動作,直接走上前去,在盧智有些防備的目光中,低頭笑眯眯地對著遺玉道:

  「盧小姐,我姓沈。」

  遺玉仰起頭,有些莫名其妙地看著他,小臉上帶著些許迷茫,「嗯,沈公子。」

  沈劍堂眼睛一亮,直接蹲了下來,隔著銀霄的頭頂的一撮白毛,同遺玉對視,語氣很是親切地道:「叫沈公子多見外啊,叫我沈大哥好了,我比你虛長幾歲,你叫我一聲大哥,不算過分。」

  遺玉雖能感覺到他沒有惡意,卻也因這人過分的厚臉皮輕皺了一下眉頭,直起身子,無視他剛才的話,問道:「沈公子是王爺的客人?」

  「嗯,我是魏王的客人,也是李明生的朋友。」

  李明生?遺玉略一思索,便猜到這從未聽過的名字許是阿生的大名。

  盧智將手上的書袋遞給遺玉,「小玉,你先回屋去做功課。」

  遺玉接過書袋,又看了一眼沈劍堂,便領著銀霄回房去了。

  沈劍堂的眼神一直跟到她的背影消失,才扭頭沖盧智咧嘴一笑,換來他一個同樣意味不明的笑容。

  遺玉回房後,將書袋遞給平彤,接過平卉遞來的帕子擦過手臉,就坐在客廳裡一邊喝茶,一邊掰著小塊的點心餵給銀霄。

  等了一會兒沒見盧智回來,才轉到書房去做先生今日佈置下來的課業,半中央兒的時候,阿生過來將銀霄給領走。

  吃飯前,盧智的身影才出現在小樓西屋,他站在小書房門外,對正在收拾兩人書袋的遺玉道:「等下在院子裡用晚飯,同魏王一起。」

  已經是冬季,晚上在室外用飯可不是什麼舒服事,遺玉雖不喜歡,但總不能拒絕,應了一聲後,就回臥室去加了件衣裳。

  平彤幫她將腰間的帶子繫好,出聲問道:「小姐,您額髮還修嗎?」

  遺玉拍拍腦袋,差點又把這事兒給忘了,「修,等下吃完飯就修,你可記得提醒我。」

  「是。」

  天氣變冷,門外都掛上了簾子擋風,遺玉走到門前,平彤掀開簾子後,她只覺入眼一片通明,小樓外前後屋簷下,至少掛了二十來盞燈籠,東屋門前三丈遠的空地上,已經設好了席面,雪白的絨毯在一片燈光中很是顯眼。

  隔得不遠,能看清楚長長的一張席案上已經對坐了三人,盧智一直在看著她這邊,見她出屋,便伸手招了招,遺玉朝席面走去。

  李泰側身背對著她,身邊是她傍晚回來時候見過的沈劍堂,阿生立在兩人身後,他們對面坐的是盧智,裡側有留給她的空位。

  「殿下,沈公子。」遺玉走到席前,對著兩人分別行禮,繞到盧智裡側坐下,正對著垂眼飲酒的李泰。

  沈劍堂見她過來,眼神兒又重新瞄到她身上,一對眼珠子就好像跟著她走似的。

  盧智心中納悶這人為何對遺玉這般感興趣,但李泰在,也不好太落他面子,於是便出聲道:

  「沈公子一直盯著舍妹看,是為何?」

  他這話說的直接,但熟知他脾性的卻知道,這已經是很客氣的了。



第二卷 長安 第一九七章 像是見過

  遺玉剛坐下,雖看到沈劍堂如同先前在花廳那般盯著自己,卻沒想盧智會直接問了出來,下意識地抬頭去看李泰,正對上他投來的目光。

  兩人相視一眼,李泰側頭去看沈劍堂,果見他正「色眯眯」地盯著遺玉,雙眼不離她,答著盧智的話:

  「就是看著盧妹妹很是眼熟。」

  盧妹妹?遺玉在他這一句話說出口後,頸後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長這麼大,還沒被人這麼肉麻的喊過。

  李泰在盧智接話前,輕晃著手中的酒杯,張口道:「你見了誰不眼熟。」

  遺玉有些意外,李泰的語氣雖然是冷淡的,但話裡卻帶著輕鬆,顯然同這沈公子相交匪淺。

  沈劍堂被他拆台,絲毫不覺尷尬,反倒一臉認真地扭頭對他說:「近處看,才覺得眼熟。」

  盧智和遺玉聽不懂他的意思,李泰卻能聽明白,先前沈劍堂夜裡來過兩次秘宅,是見過的遺玉的。但卻隔著距離,看不真切,也就不覺得眼熟,所以說,近處看,才覺得眼熟。

  沈劍堂這人喜歡開玩笑,但板起臉時,卻從來不說假話,李泰心中有疑,卻怕他這個嘴上不把門兒的,當著盧家兄妹的面說出些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就沒再問他。

  阿生見他們都落座,便衝著花廳門口的下人招了招手,示意他們上菜。

  遺玉只當沈劍堂在開玩笑,便道:「我不記得曾見過沈公子,想必你是記錯了。」

  她原以為坐在院子裡會冷,可實際上卻暖和的很,今夜吹的是東風,坐在高高的院牆下本就避風,席邊側放著兩隻火盆,又有盧智坐在西側給她當著,半點不覺冷。

  沈劍堂又將目光移向她,臉上沒了之前的笑容,雖仍是盯著,卻不那麼讓她感到不舒服。

  「我的意思不是見過你,是覺得你眼熟……像是、像是在哪見過……」

  一會兒說沒見過,一會兒又說像是見過。這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讓遺玉忍不住笑了出來。

  就在她露出笑容的下一刻,沈劍堂的瞳孔猛然一縮,坐在他身邊的李泰敏銳地察覺到他身體的僵硬,在他開口之前,將酒杯放在案上,發出不大不小的一聲磕響,恰到好處地驚醒了險些失態的沈劍堂。

  他放在案下的左手輕輕抖了抖,取過跟前的酒杯喝了兩口,沒再像先前那樣直勾勾地盯著遺玉不放。

  盧智和遺玉並沒有察覺到沈劍堂瞬間的失措,但見他目光從遺玉身上移開,心中皆是舒坦了一些。

  菜一道道被擺上,遺玉下午活動過量,回來後只吃了兩塊點心,正感覺餓,在李泰下箸之後,便專心致志地吃飯,沒再去想沈劍堂前後奇怪的態度。

  兄妹倆都不是初次同李泰一起用飯,眼下住在一座宅子裡,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多少知他些脾氣,再次同席也沒有表現出侷促之感。

  吃了幾口菜後,侍人端著一摞三層精緻的綠竹小屜籠放在長案中間,熱騰騰的白煙往外冒著,一揭開,鼻間便竄入噴香的味道,讓人食指大動。

  白煙散開,才見籠中四隻瑩白的小湯包,包子多是作為早點,這晚飯時候見了,遺玉多少有些奇怪,但見這模樣喜人的小包子,也沒多想,夾了一隻放在自己碟中,又吃了幾口其他的菜,才重新把它夾了起來,輕吹了兩下,小口咬下一塊,有些燙口的湯汁順勢流進嘴裡。

  「嗯?」遺玉鼻音輕聲一響,席上三人同時看向她。

  遺玉有些不好意思地嚥下食物,將咬了一口的湯包放在碟中,看了看裡面露出的粉紅色餡料,在盧智疑惑的眼神中,輕聲道:「這像是壹肆鋪的包子。」

  這包子的味道極其特別,吃過一次便不會忘記,同程小鳳那天早上給她捎帶到學裡的包子,口感和餡料一模一樣,鴻悅樓吃飯那天,程小鳳還在窗邊還指給她看過那家已經關門的包子鋪,說是做包子的廚娘回鄉去了。怎地這包子又在這裡冒了出來?

  李泰看了她一眼,夾了只包子放在嘴邊,只嘗了一口就把剩下的放在碟子裡,沒有做出任何評價。

  「沒錯,這包子就是那家鋪子的廚娘做的,覺得好吃就多吃幾個,過了這村兒就沒這店了。」沈劍堂喝了兩杯酒,臉上又有了笑容,夾了個包子丟進嘴裡,三兩口嚥下。

  遺玉疑問:「沈公子何出此言?」

  沈劍堂又給自己倒了杯酒,解釋道:「這做包子的廚娘,我明日就帶走了。」

  盧智雖知道「壹肆鋪」,但還是頭次見到包子,將最上面那層屜籠中的最後一隻夾走,嘗過之後,覺得味道的確很好。

  遺玉聽沈劍堂說他明日就要帶走那做包子的廚娘,疑惑兩人的關係,又不解這廚娘怎麼進到魏王的秘宅中下廚,她本不想多問,可一想到程小鳳和程小虎提到這包子鋪關門時候失望的眼神,便出聲詢問:

  「我聽人說這廚娘是回鄉去了,才沒有繼續開門做生意,原是要跟沈公子走,那她的包子鋪還開嗎?」

  沈劍堂將最上面那層空屜籠抽調,示意她動箸,「不開了,人都跟我走了還開什麼,哈哈,回家只做給我一個人吃多好。」

  聽了他的話,遺玉會意地輕輕點頭,當那廚娘同沈劍堂是男女間的關係,就沒再多說。

  坐在她對面的李泰見到她臉上些許的可惜之色,待要開口,忽聽花廳那邊傳來一陣騷亂,隱約的女子聲音越來越響:

  「……我要見王爺……放我過去,我要見王爺!別拉我!殿下!」

  除了李泰,三人同時扭頭朝花廳口看去,就見兩個粗僕丫鬟一前一後拉扯著一名身穿石榴紅襦裙的姑娘,那姑娘一邊掙脫著她們,一邊衝著李泰這邊高喊著「殿下」。

  幾人拉扯了幾下之後,她輕喝了一聲蹦了起來,兩腿分別抽向一前一後拉扯她的丫鬟,趁著兩人垂臂去抵擋時,身子一扭就朝著東牆這邊跑來。

  「殿下!」

  周蕊面朝李泰跪倒在絨毯外的地上,仰起一張猶帶淚痕的小臉,拿泛紅的眼睛望著李泰,聲音有些發抖,嗚咽道:

  「殿下,您下午原來說的是真的?奴婢不要跟這淫賊走,奴婢不光會蒸包子,還會做很多事情,求您不要趕奴婢走。」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狀況,在座四人面色各是不同,沈劍堂「噗哧」一笑後,臉上帶著邪笑,手指輕敲著桌子,斜著眼睛,懶洋洋地對她道:

  「周姑娘,王爺既然把你送給了我,那你就是我的人了,先前我讓著你,那是因為你魏王府的人,可是現在,哼!不管你是想不想,要不要,願不願,都得同我走,去收拾東西吧,等這頓飯吃完,就同我回南方去,乖乖地給我……不然——哼!」

  李泰在他話音落下後,僅說了兩個字,「下去。」

  從周蕊泛紅的眼眶中流下兩行淚水,目光從李泰冷硬的臉上移到沈劍堂「淫笑」的臉上,牙齒一咬,面帶決然地從懷中摸出一把冒著鋒利匕首,還沒來得及抵在脖子上,就被以為她要行刺的阿生閃身上前,一腿踢出,腳尖靈活地在她手腕一擦,匕首彈向空中,被阿生穩穩地抬頭接住。

  被阿生奪了匕首,周蕊慌張之下,哽咽著又對李泰道:

  「殿下,奴婢不要跟他走,若是、若是您非要讓我跟他走,那我就去死!奴婢要留下來,生是魏王您的人,死也是您的鬼!」

  她語無倫次地喊出這一番帶著些許威脅的話,沈劍堂刻意裝出來的假笑瞬間僵硬在臉上,盧智握著酒杯的手停在半空中,遺玉轉動著發麻的脖子朝李泰看去。

  李泰側目迎上遺玉的眼神,但見夜燈下那對明亮的黑色眼瞳中,閃爍著異常古怪的光亮,他雙目陡然眯起,冷哼一聲,將手中的銀箸撂在席面上,磕碰到瓷器時,發出叮噹清脆的響聲。

  遺玉在聽到桌面上清脆的碰撞聲的同時,便感覺到那許久未見的壓抑之感,再次籠罩在她身上,背上一寒,就聽見李泰低沉的聲音:

  「阿生,匕首給她。」

  「是。」沒有多問,阿生便將匕首掉轉個頭,自己捏著鋒利的一頭,將手柄朝她遞去。

  周蕊微愣之後,一手抹著眼淚,一手飛快地接過匕首,抵在自己的脖子上,扭頭看向沈劍堂和李泰兩人。

  對李泰身上的低氣壓很是敏感的遺玉,縮了縮脖子,她猜到這突然冒出來的姑娘是那個廚娘,卻被她、李泰和沈劍堂之間的關係弄得稀里糊塗,猶豫著是否該幫這姑娘說句話。

  李泰取過桌上的酒杯,目光投向對面屋簷下的燈籠,沉聲道:「本王數三聲,給你機會自行了斷,如若不然,你便會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這「生不如死」四個字,他念的極輕,卻讓靠在盧智身邊的遺玉忍不住輕抖了一下,待要張口,卻被盧智按在她放在絨毯上的手,略有些使勁地握了一下。

  沈劍堂眼見他一個小小的玩笑將事情鬧大發了,想要出聲制止,扭頭在李泰的側臉上,看見左邊那隻泛著幽光的異瞳,喉嚨一抽,忙把話又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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