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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秦簡 -【娼門女侯】《全文完》 [打印本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35 PM     標題: 秦簡 -【娼門女侯】《全文完》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4-23 04:17 PM 編輯

【書名】:娼門女侯

【作者】:秦簡

【內容簡介】:

  古語有云,一個女人的迅猛成長,永遠離不開渣男。

  青梅竹馬的未婚夫秦思為攀附權貴,將她反綁入轎送與紫衣侯為妾。

  閱遍群芳的紫衣侯蕭冠雪為饗賓客,將她當作玩物賜給冷面將軍為奴。

  冷酷無情的將軍裴宣為迎高貴公主,將她十兩銀子賣入國色天香樓。

  那一日,她因不願倚樓賣笑而被鴇母毒打斷氣。

  短短三年之間,從妻到妾再妓以至身死,江小樓以為這一生永無翻身之機。

  誰知她命太硬,閻王不敢收,不得不再從棺材裡爬出來。

  這一回,她退無可退,避無可避,只能直面懸崖絕境的人生。

  當被逼到極處的弱女子撞上烜赫權貴的男權集團,翻手反排命格,覆手復立乾坤,激起險惡世界萬丈波瀾!誰若再敢輕易踐踏,莫怪她舉起屠刀,來他個乾脆俐落殺伐果斷屍橫遍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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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39 PM


第一章:棺內重生

  大周

  冬至日,剛過亥時,天色已經漆黑如墨。白天一場大雪過後,照的整個大地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各行早已歇業,街上空無人煙。原本沉靜的雪地上傳來嘎吱嘎吱的響動,一老一少兩個短衣男子一前一後悄悄進了墓園。說是墓園,其實是亂葬崗而已,大多數的屍體都是隨隨便便地就地掩埋,連一卷蓆子都沒有的也比比皆是。

  「師傅,你說咱們會不會被人發現?」年輕人膽怯不已,悄悄問著老人。

  「挖人墳墓又不是描畫繡花,怕就別幹!現在王家急著給兒子找個老婆,開價就是十兩銀子!你動作快點!」老人瞇了瞇眼睛,不耐煩地呵斥了一句。

  年輕人不敢抱怨,握緊了手裡的鐵鍬,卻又下意識地站住腳步抬頭望向天空,黑壓壓的烏雲沉沉籠罩,一絲的月色都瞧不見,陰風嗖嗖的刮著,手中的風燈忽明忽暗,似乎隨時都可能熄滅,讓人不由自主渾身發毛。

  若不是這買賣一本萬利,他才不會大半夜冒著風雪跑到這個鬼地方來!

  一般的盜墓賊都是衝著達官貴人或豪門富戶墓中的古董玉器而去,而這一老一少卻反其道而行,不選擇高門大戶的家墓,反而不辭辛苦跑到這個極為破舊的無名墓園來。這全是因為大周貴族普遍迷信於風水,為了不讓家族出現孤墳而影響家宅後代的昌盛,便千方百計地為未婚去世的子女配冥婚,所以這一老一少才會出現在這裡,他們獲得年輕的女性屍體後,將會冠上假籍貫和清白身世轉手賣出,真正一本萬利。

  經驗豐富的老人最先發現一個新墓,興奮地道:「這個挖出來看看!」

  年輕人不敢反抗師傅,一鐵鍬又一鐵鍬地挖下去,終於將墓挖開,裡面沒有棺材,只有一卷破草蓆,他壯著膽子去掀開草蓆,裡面赫然躺著一個人。提了燈籠一瞧,這人頭髮一綹一綹結在一起披散著,滿頭滿臉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來的面目,卻也能勉強看出是個身形嬌小的女子。待看清她身上的衣服到處破損,觸目驚心的都是可怕傷痕後,一陣血腥夾雜著惡臭險些薰得年輕男子當場吐出來。

  在旁邊蹲著抽水煙的老人瞪大眼睛,連連搖頭:「這個不好!身上打成這個樣子很難收拾,再找!」

  年輕人歎了口氣,胡亂灑了兩把土下去,立刻丟下這個墓,亦步亦趨地跟著老人另尋別處。

  老人正低頭捻著泥土,揣測埋下去的時辰,卻突然聽見素來膽小的徒弟慘叫一聲,他忙不迭地回頭低斥:「蠢東西,你想把人都叫來啊!」

  年輕人驚恐地瞪著不遠處,手上的風燈啪地一聲落在了地上,另一隻手連鐵鍬都拿不穩,一個勁兒地顫抖:「那邊…那」

  老人順著他的眼神望去,卻見到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向他們走過來。

  潔白的雪地上,這人走過的地方,留下一個又一個血腳印,觸目驚心。她每走一步,身上就有血水滲出,各種新舊不一的傷口,混著黑紅的污漬慘不忍睹,身上幾乎沒一個地方能看了。她走得搖搖晃晃,彷彿整個身軀都是僵硬的。

  更可怕的是,這個人分明是從剛才被他們挖開的墓裡爬出來的。

  「啊——」一聲淒厲的慘叫驚破天際,老人不顧一切地率先衝了出去:「鬼!鬼啊!」

  年輕人像是被這一聲驚醒,魂飛魄散地一把丟下鐵鍬,沒命地跟在他師傅身後一起狂奔而逃,他們幾乎用盡了這輩子吃奶的力氣逃命,壓根沒有看到在他們飛奔而逃後,剛剛那個腳步蹣跚的「鬼魅」已經倒在了地上。

  江小樓勉強走了幾步之後,再也無力支撐過於虛弱的身體,一下子栽倒在雪地上。

  緊接著,她輕輕向那兩個人奔逃的背影伸出手去,輕輕呢喃著:救救我,救救我…我還沒有死啊…

  可惜那兩個人過於恐懼,根本不會回頭來仔細聽她到底在說什麼。

  江小樓渾身的衣物無比單薄,到處傷痕纍纍,一沾上冰冷的雪地,她幾乎疼得無以復加。突然有什麼東西落在眼睫,她扇扇睫毛,才發現是雪,下意識地抬起眼睛看天,只見點點雪花落下來。

  強撐著的一點意識漸漸渙散。

  驀地,她想起七年前的一日,那時候她的父親還在世,她依舊是江家閨秀。父親帶著她來到至交秦家,她第一次見到了秦家公子秦思。桃花林中,細雨飄飄,父親親自鼓琴、秦思持劍起舞,她且笑且看。多年過去,父親音容笑貌早已模糊,但她依舊記得那首曲子的唱詞…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她知道父親特意選的曲子叫桃夭,年幼懵懂的她以為父親是希望她像春日驕陽下桃花那樣鮮艷、美麗,後來在大哥的打趣之下方才知曉,他是用桃樹的枝葉茂盛、果實纍纍來比喻婚姻生活的幸福美滿,一切都含著慈愛的父親對女兒婚事的殷切期待。

  父親是要將她許嫁給秦思,縱然年紀小,她也不禁兩頰飛紅,目光躲閃,在夭夭桃實、灼灼花枝的襯托下,人若桃花,兩相輝映,大哥見她害羞,扶著桃樹笑得打跌,幾乎驚落了一樹桃花。

  後來,灼灼的桃花彷彿是春天的火,漸漸燃起她莫名的相思,那少年在江家走過許多回,既俊雅,又溫柔,每次相遇時,他微微一笑,就捉住了她的靈魂。

  「他終有一日要來娶我。」她這樣溫柔地等待,夏蟬唱完了,秋雁飛過了,終於聽到訂婚的確切消息。那一日,父親和大哥的每一言她都隔窗聽見了,心兒一如活蹦亂跳的小鹿,她幾乎擔心那心臟會不受控制地跳出來。

  然而,父親的身體卻漸漸虛弱下去,終於一病不起,大哥江晚風遠行經商,不放心她一人在家,小心翼翼地將她托付給秦家,年僅十三歲的江小樓帶著十萬兩嫁妝成為秦府嬌客。初始未來公婆慈愛,秦思呵護,她自以為找到今生依靠,竟在秦家落難之時傻得將十萬兩盡數交出,解了秦家燃眉之急。待得秦思以一介商賈之子取得當朝探花郎,往來皆是達官貴人,她的世界一夕風雲變色。

  「大周名門相互聯姻,都會有彼此利益上的聯繫,也會互相照拂和庇護,我雖是當朝探花,卻也孤掌難鳴。若是迎娶名門之女,對我的仕途大有進益!」溫文爾雅的秦思一臉理所當然,「小樓,我未來的夫人將是御史千金,真正的名門淑女,當然我也不會棄你不顧,這秦府自會給你一席之地,讓你今生有靠。」

  在強勢的秦家面前,江小樓一介弱女子退讓了,她讓出正妻之位,十萬兩銀子的付出僅能在秦家勉強暫居。可這並不是結局,而是她苦難的開始。隨著她變得越發美麗奪目,秦思為步步高陞,竟要將她獻給權勢烜赫的紫衣侯蕭冠雪為妾。她不肯依從,偷偷帶著乳娘逃出秦府想要去尋江晚風,卻半路被秦家抓回來。她百般懇求皆無效果,秦家人虎狼之心終於暴露,把她相依為命的乳娘活活打死,又將她餓了三天,硬生生綁著塞入轎中送到侯府。

  蕭冠雪府中萬紫千紅,群芳無數,數不盡的明爭暗鬥、互相傾軋,江小樓還未承歡就已失寵。遠在異鄉的兄長江晚風終於得知真相,千里迢迢來贖回妹妹,卻被紫衣侯命人趕出府去。江晚風不服,一狀告到京兆府衙門,奈何他不過一介商人,怎能鬥得過權勢滔天的紫衣侯。八十個板子下去,硬生生送了他的性命,也讓江小樓徹底失去了希望。

  得知兄長死訊之時,江小樓正如奴婢跪在一群達官顯貴中倒酒,因為難以壓抑心頭悲痛憤恨不小心傾倒了酒盞,險些被蕭冠雪命人拖出去杖斃,裴宣不過無意瞧她一眼,蕭冠雪便哈哈一笑將她送出了手。

  裴宣帶她回府,卻認定她是蕭冠雪演得一場苦肉計。全府上下將她視為間諜,處處監視、暗暗提防、動輒打罵,她過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幾度面臨死境。又過了一年,為迎嘉年公主入府,將軍肅清府中無用女子,她自請離去,裴宣卻毫不理會她的苦苦哀求,隨手將她賣入國色天香樓。

  一步一步,江小樓終於被這些男人逼著走到了絕境。

  鴇母用盡一切手段逼迫,江小樓寧死不從,以至於被毒打得渾身是傷,半月後她高燒不退,最終被人一張破席裹了扔到亂葬崗。

  人間如此冰冷,世人如此狠心,她從畏懼害怕到心如死灰,所有希望一起破滅。

  江小樓閉上眼睛,任由潔白的雪花落在眼睫上,融成一道道淚痕…

  父親,大哥,我好想你們,小樓好想你們,好想去找你們。

  可就這樣死了,她不甘心。如果她死了,誰向那些刻薄寡恩、心狠手辣的人討回一個公道?

  依稀中,父親的笑容浮現在她的眼前,那時候他拉著她的手:「小樓,要心地善良,凡事忍耐,做個宜室宜家的好媳婦。」

  依稀中,大哥臨行之前的模樣歷歷在目,倔強的少年眼圈發紅:「小樓,哥哥要出遠門,不能將你帶在身邊,但哥哥一定會來找你!到時候我們兄妹在一起,好好過日子!」

  親人的叮囑言猶在耳,她自問對得起所有人,可為何老天讓她落到今日下場。

  如果這樣死去,如何面對慘死的大哥,如何面對失望的父親,如何能面對自己任人糟蹋的人生?

  恐懼到了極致,到最後反而就不再害怕。

  黑暗中,江小樓掐住手掌命令自己:我還只有十七歲,不能死,無論如何不能死。

  當雪花再一次落在她乾渴到裂開的唇上,她瞪大眼睛盯著天空,漆黑的眼睛有一團光在燃燒,堅定犀利一直燒到她心深處去。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她不會死,也不能死,她要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活得健健康康,親手向那些將她逼入絕境的人討回公道。

  老天爺,你既放我一條生路,就請你一併換掉我的心臟,給我一副鐵石心腸,我會笑著看害我的人下地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4-21 03:45 PM 編輯

第二章:夜半驚魂

  天色還未亮,一輛馬車走在大街上,馬車的四角全都掛著牛角燈籠,紅色的穗子垂掛下來,穗子下面各自吊著金鈴鐺,隨著馬車的行進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足以彰顯主人身份的不凡。到處都是黑漆漆的一片,唯獨馬車兩旁的燈籠照亮了一尺方圓。車伕有條不紊地駕駛著,馬蹄的回聲在這靜謐的時間格外空曠。

  馬車拐入一條長街,忽然,馬兒受驚一般發出一聲長嘶,車伕連忙勒緊韁繩。

  馬車驟然一停,靠著車壁閉目養神的謝連城驀地睜開眼睛,旁邊的青衣侍從懷安連忙探出頭去:「外面怎麼回事?」

  車伕跳下了馬車前去查看,稍過片刻驚得面無人色地跑過來:「大少…外頭…外頭有一具女屍!」

  懷安吃了一驚,趕緊挑了簾子一咕嚕滾下馬車去,順著車伕那顫抖的指尖望過去,果真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女子孤零零地趴在雪地上。懷安跟著謝連城到處走南闖北,膽子到底大一些,忙不迭跑近了,卻被那年輕女子的慘狀驚得呆住。

  這…這個鬼樣子,還像是個人嗎?!

  「懷安,這女人是不是哪家跑出來的姬妾?怎麼這個時辰在這裡,要不要到處問問?」車伕試探著問道。

  懷安被車伕這話氣得小臉一紅,瞬間炸毛:「你蠢啊,這事一看就蹊蹺,這附近都是深宅大戶,正經人家的姬妾又怎會死在街頭?」

  「到底出了什麼事?」

  這邊兩人正在說話,身後突然傳來一道嗓音,暗夜裡聽來,聲音緩緩的,清澈而沉穩。

  車伕一聽如蒙大赦,連忙道:「大少,您來瞧瞧!這個女人不知道死了沒有!」

  謝連城邁步過去,懷安看了一眼他垂在地上的大髦,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謝連城看了他一眼,道:「無妨。」逕直向那女子走了過去。

  懷安一拍腦袋,趕回馬車,取了燈籠照過來,徹底看清那人的瞬間謝連城皺起眉頭。

  這女子全身從頭到腳都是傷痕,一動不動彷彿早已成了雕塑,謝連城走近去,居高臨下的看著那人,可聞一片寂靜中微弱的呼吸聲,她的衣衫邊緣還在不斷往下滴答著血跡,染得潔白的大地血污不堪。

  一路拚死從墓園爬出來,江小樓幾乎耗盡了全身力氣,眼看著真要就這樣被白雪掩埋,突然聽見一陣沙沙的腳步聲傳到了她的耳朵裡。因為周圍的環境是這樣的安靜,以至於那人的腳步聲是如此的突出,他一步一步走過來,如此的輕微卻如同鼓點打在她的心上。

  有人來了!她的心臟在瞬間開始猛烈的跳動起來,那般不由自主。

  勉力睜開雙目,先是看到了一雙纖塵不染的鞋子,隨後她緩緩抬起眼睛。

  年輕男子就站在了丈許之外的地方,那是一個極為俊美的男人,黑色的大氅,領口滾了一圈白狐毛,他有一頭烏黑的頭髮,頭上束著碧綠的玉冠,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眉毛,眼睛長長的,鼻樑高挺,下巴方正卻偏偏有一道美人弧,唯獨嘴唇略顯蒼白失色。

  在燭火的映襯下,他那如同羊脂玉一般瑩潤潔白的面孔微微泛出明滅的光影。

  「救救我…我…救」江小樓拚命地想要向他爬過去,可她的身軀彷彿已經凍僵了,一動也不能動。

  這聲音虛弱、無力,但卻像錐子一樣直錐進人心,是萬千慘烈遭遇化作的請求,也是暗夜孤身被棄雪地的絕望,更是纖纖弱女被命運壓迫的無力抗爭,聲音明明風一吹就散,可謝連城卻從她的聲音中聽出了抑鬱和悲憤。

  她不想死,儘管渾身浴血,連個人形都看不出來,她還是不想死,那一刻的震撼讓謝連城的表情有瞬間的凝滯。

  懷安雖然驚訝女屍居然還有氣,卻也皺眉:「少爺,咱們別管這個人了,現在這時辰出現在大街上的能有什麼好女人,咱們何故平白管這等閒事,走吧走吧!」他焦躁不安地看了一眼天空又開始紛紛落下的大雪,心頭十分擔心。

  車伕看著懷安,囁嚅地嘟囔了一句:「那也不能見死不救啊!」

  懷安惡狠狠地瞪圓了眼睛,呵斥道:「你懂什麼!沒看到這女人身上傷痕嗎,說不準是從那等不乾淨的地方」

  他的話還未說完,卻聽見謝連城開了口:「懷安。」

  懷安一震:「少爺。」

  「送她去最近的藥館。」謝連城不再看那女子,隻身上了馬車。

  懷安十分不滿少爺的多管閒事,可他卻不敢多言,少爺的脾氣他再瞭解不過,只要打定了主意絕無更改的。

  低頭看了這女子一眼,懷安不滿地撇嘴:「真是好命!」說完,他便招呼車伕,將那年輕女子一起抬著上了馬車。瞬間一股帶著鐵銹味道的腥氣順著夜風撲到他的臉上,懷安幾乎要嘔吐出來,只不敢驚動馬車裡的主人,扶著她在馬車外頭陪車伕一起靠著。

  馬車一路顛簸地來到了這條大街上最有名的醫館回春堂。

  回春堂大半夜被一錠銀子敲開了門,等大夫看到江小樓那張灰白的沒有一絲血色的臉,立刻嚇了一跳:「這…這不是死了嗎?」

  「還有氣!你就開方子吧,能不能活下來看她自己的命!」懷安甕聲甕氣地道,把江小樓扶著送上了床榻。

  看著這種可怖如同屍體一般的病人,大夫喉嚨裡乾乾的嚥了咽,停了停,有些手足無措的望了望江小樓白得嚇人的臉,想著那診金,終於下定決心般的抹了抹頭上的汗,吩咐藥童去拿藥箱。

  他自己瞧著滿身是傷的江小樓,左右為難的選了半天,最後才選定地方,拿了剪刀將一件血衣裁了開來。

  懷安原本是不情願救人的,可瞧見那露出的皮膚上豁著長長血口的傷處,也不免頭皮發麻。這種德性還要堅持活下來,這女人真叫人震撼。

  大夫在最初的猶豫之後已經恢復正常,他動作熟練地沾著水把已經沾黏上的血衣化開,又拿著藥巾一點一點的輕壓上去,把皮肉上的黑色血塊一點點去了。

  衣服和皮肉黏在一起,縱然大夫經驗豐富卻也非同一般的痛苦,江小樓握緊了拳頭、咬緊牙根一聲不吭。

  懷安瞪大了眼睛,只覺對這女子下手的人相當歹毒,幾乎都是往死裡整。場面血腥可怖,他到底忍不住趕緊又取了一錠銀子出來塞給藥童:「這個是我家公子給的藥資…過幾天我再來瞧瞧…先走了!」說完不等人開口,已經逃命似的擠出打開了一半兒的門板。

  大夫回頭望了一眼,哀歎一聲,正要低頭上藥,卻突然撞上江小樓的眼睛。

  這女子除了臉,全身上下已沒有一塊完好的地方。原本連她的面孔也被凌亂的長髮遮著看不出相貌,這樣一動,才驚覺她長著令人叫絕的一雙眼睛。那眼睛,真是秋水盈盈,似乎晃動一下都會滿得漾了出來。

  大夫一看到她的眼睛,魂便給勾住了,恨不得自己變成個灰塵砂粒什麼的蹦進去,淹死在那柔柔的波裡,才叫過癮呢!因為有了這麼出色的眼,其他書裡頭描述美人的什麼面如桃花、髻髮烏雲、俏臉生春什麼的,就顯得不怎麼重要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46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4-21 03:47 PM 編輯

第三章:奇貨可居

  大夫上藥的時候,江小樓疼得渾身抽搐,身體隨著呼吸劇烈的震動。

  大夫心頭一顫,正要轉身將藥巾洗了,卻不料一隻血淋淋的手已經緊緊抓住了他的手腕,大夫驚得幾乎跳起來:「你…你…你要做什麼?」

  江小樓一聲不響地盯著他,漆黑的長髮從肩膀散落下去,整張臉因為失血過度,蒼白得沒有血色,她小小聲問道:「剛才送我來的,是什麼人?」

  大夫一陣沉默,直到那只攥住自己手腕的手顫抖的更加厲害,他才趕緊回答:「我也不知道啊,他們只是留下銀子就走了!你別亂動,要好好養傷!」一邊說話,一邊自言自語,「傷的這麼重,居然還能活下來,真是奇跡。」

  江小樓沒有說話,她能夠爬出來,是因為她不能死,她必須活下來。

  下意識的嚥了有些發乾的喉嚨,大夫遲疑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給江小樓上藥。

  藥一沾上傷口,劇烈的疼痛讓她低低的抽了口氣,那一雙眼睛立刻變得水汪汪的,要落淚卻落不下來的模樣。

  這完全是人的本能反應,顯然並非江小樓故意。老大夫活了七十年,還從未見過一個人的眼睛這樣活色生香,不由小心肝抖了抖,餘下的話全都混沌沌的凝在喉嚨裡,忙別過眼睛不去望她。上好了藥,大夫立刻道:「你在這裡歇著吧,那個救了你的人說過幾天還來看你。」

  江小樓想要點頭,卻因為渾身撕裂般的疼痛動彈不得,她只是眨了眨眼睛,大夫便拉著傻了一般的藥童進了內室。

  江小樓輕輕閉上眼睛,老天爺既叫她不死,她就一定要想方設法活出滋味來;那些人不把她當人,她還非要做個人上人!

  江小樓傷得極重,接連十日藥石不進,高燒不退。但是再惡劣的情況,她也依然顯得很安靜,連一聲抱怨也沒有,愈發讓人覺得她十分與眾不同。

  也許是她頑強的生命力連閻王都強不過,第十一天,高燒終於退下去了。

  王大夫行醫多年,從未見過江小樓這樣頑強的病人,退了燒就開口說話,兩天就撐著起床,五天就蹣跚行走,雖然全身重重疊疊的掐擰、灼燒和鞭打的傷痕,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可神情卻無比輕鬆自然,彷彿壓根不知道痛一樣。

  這…還能算是一個人嗎?王大夫疑慮重重地盯著江小樓的動作,搖了搖頭。

  江小樓在等,等她的救命恩人上門。

  害了她的人,她要報仇。救了她的人,她要報恩。

  只可惜等了足足一個月,江小樓沒能等到謝連城,反而等到了國色天香的老闆娘金玉。

  國色天香是大周朝最高級的青樓,沒有之一,而金玉便是逼迫著江小樓掛牌的罪魁禍首,也是命人毒打她的人。按照道理說,仇人見面理當分外眼紅,可金玉一瞧見江小樓立刻淚水漣漣:「我的好妹妹,怎麼傷成這個樣子!」

  回春館每天病人來來往往,人多口雜,很容易便將藥館收留了一個重傷美人的消息傳揚了出去,更別提國色天香是一等一的銷金窟,想要知道江小樓在何處簡直是易如反掌,所以金玉便立刻趕了來。她雖然已經年近三十,卻生得十分漂亮,再加上體態風流、笑如春風,自然頗有風情。

  王大夫不安地看了一眼江小樓,嘴巴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可是看到金玉那張笑盈盈的面孔,終究是忍住了。國色天香絕不是一般的地方,金玉的背後可是數不清的達官貴人在撐腰,誰敢和金玉作對?

  江小樓注視著金玉,一言不發,那一雙白皙的面孔上一絲表情都沒有。

  金玉不以為意,反而笑著問大夫:「她的病好了嗎?」

  大夫咳嗽一聲:「原本她受傷嚴重,失血過多,心、肺、肝、脾、腎哪裡都有傷,是必死無疑的,好在她人堅強,硬生生扛下來了,只要以後好生養傷,沒有性命危險。」

  金玉對這些並不在意,她只要知道眼前的江小樓不會死就好,至於會不會留下病根壓根不重要。她媚眼生春地一笑:「既然如此,今日我就帶著小樓回去了。」

  大夫吃了一驚:「這…怕是不妥,我也是受人之托照顧她,你這麼貿然把人帶走了,我怎麼向人家交代!」

  金玉桃花瓣一般的嘴巴張張合合:「王大夫,江小樓可是我們國色天香樓裡頭的人,她的樂籍還未脫,怎麼都不可能留在這裡的。」

  大夫還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一個輕輕的聲音:「王大夫,多謝你救了我,我應當回去了。」

  這話是江小樓說的,但連金玉都驚訝地看著她。剛入樓裡,江小樓性情倔強,軟硬不吃,金玉本可以命人用強,只可惜這丫頭還是個清倌兒,若是真的用了強也就不值錢了,所以才用盡一切方法往死裡折騰,然而偏偏是個硬骨頭,不管怎麼打都不肯鬆口,她一股子邪火上來命人直接打死丟進了亂葬崗,卻不料這人還能活過來。

  要說江小樓還是清白之身,可能都沒人相信,但事實如此,秦思當她奇貨可居,紫衣侯不屑一顧,裴宣更是處處提防,以至她到今日還是完璧,所以金玉才想要借此抬高她的身價。

  江小樓很明白,國色天香的每個女子都是有記錄的,賣身契在金玉手裡攥著,人若死了也就罷了,若是還活著,那一輩子也別想脫離樂籍。

  金玉眼珠子滴溜溜地一轉,風情萬種之間帶了三分詫異,似是驚訝一個烈性人怎麼突然改了個性,變得如此好說話,她還以為非得動一番干戈,卻不料江小樓立刻開口應允,難道人死了一回也變得聰明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眼眸盈盈如波:「金玉姐,咱們走吧。」

  大夫看著江小樓隨著金玉離去顯然大為著急,下意識地追出門外,卻突然瞧見小樓轉身,蒼白面上帶了一絲鄭重:「大夫,若有機會請幫我轉告那一位公子,救命之恩沒齒難忘,江小樓結草啣環,非報不可。」

  她一介淪落風塵、自身難保的女子,居然還想要報恩?王大夫有些怔忪地望著她,一時不能言語,卻見到江小樓毫不猶豫地上了車,簾子落下,馬車很快絕塵而去。

  馬車裡,金玉靠上繁花似錦的靠枕,笑意中帶了三分試探:「小樓,你可是真明白了?」

  「金玉姐放心,我都死過一次了,還有什麼想不通呢?」江小樓只是微笑,神色平靜。

  金玉疑惑地看著她,江小樓卻已經掀起簾子看向了窗外。

  透過車窗望去,沿途儘是茶樓酒館,商舖店肆,一戶緊靠著一戶,空氣中飄著茶香、酒香、胭脂香粉的味道,江小樓明白,大周朝那了不起的繁華與富庶越來越向她逼近了…

  將一切盡收眼底,她垂下了眼睫,掩住眸中思緒:金玉啊金玉,你若將我打死也就罷了,打蛇不死,你又怎能快快活活?江小樓既然立誓復仇,第一個便要拿你練刀。所以這國色天香樓…縱然你不來找我,我也是要回去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52 PM


第四章:國色天香

  國色天香樓位於閶門大街上最熱鬧的一個巷子裡,既方便客人往來,又曲徑通幽,門前一汪活水,流水含纏綿不盡之情,岸上碧綠楊柳連排,取依依不捨之意。院內的陳設和整體建築更是考究和精緻,大廳寬敞,庭院美麗,前後奇花異草,左右怪石林立,看起來不像是青樓,倒像是豪門深宅。

  在大周,尋常人家女眷一般是不拋頭露面的,除非是所謂通家之好,否則見了男客要迴避。所以有身份的人互相應酬或者娛樂,在家裡是很不方便的,最好的去處就是秦樓楚館。國色天香作為個中翹楚,經營的最主要業務是做花頭,也就是俗稱的喝花酒或打茶圍,做花頭是指陪酒局,打茶圍是指陪茶局。這裡的菜是清淡的,酒是醇厚的,茶是清香的,姑娘們一個個楚楚動人,儀態萬方,不少客人到此不光是為買笑而來,更多則是為了應酬,聽歌、看舞、喝酒、品茶,準確的說買的是境界。

  有資格當上國色天香樓一等姑娘的,不但要貌美,還要有才華;不但有天賦,還要技藝超群,比如國色天香四大花旦之一的李香蘭,便是一個箜篌演奏藝術家。有一次她鼓箜篌而歌,哀戚婉轉,纏綿動人,街上的行人聽了,都紛紛停下腳步來欣賞,一會兒功夫門前就擠滿了人,達官顯貴們更是捧著大把金銀蜂擁而至,趨之若鶩。可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李香蘭,二等三等姑娘絕沒有束之高閣的道理,她們還是要向客人提供特殊服務,剛開始金玉便把江小樓定位在二等上頭,準備拿她做一棵搖錢樹,誰想到她性烈如火,寧死不從,把金玉也給惹惱了。

  回到國色天香,金玉笑臉微沉,劈頭就問:「你什麼時候能夠掛牌?」

  江小樓略一停頓,故作為難:「金玉姐是知道的,我渾身上下沒一塊好肉,立刻招待客人怕是不妥,還是先陪陪飯局酒局為好。」

  金玉看她一眼,似笑非笑:「我的好小樓,你能陪客嗎?」

  江小樓十指纖纖掠去落下的一縷髮絲,笑容平和:「剛來的時候我想不開才處處和您對著來,實際上我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也勉強算是能見人的。」

  金玉瞧江小樓言之鑿鑿,心裡頭嘲笑她不知天高地厚,面上卻道:「小樓,我這裡的姑娘琴棋書虎詩書文章都是一等一的,便是那些名門淑女也斷及不上,你麼?」

  這是明擺著瞧不起人,小樓卻也不生氣,溫溫柔柔地道:「姐姐若是不信,只消一試便知。」

  她江小樓也曾是養在深閨裡的好女兒,三歲習字,五歲學琴,癡迷古書與舞蹈,父親曾笑言江家閨秀若非從不拋頭露面定然名揚天下,可看看她如今被那些渣滓糟蹋成了什麼模樣?江小樓心頭翻江倒海的恨,全化為面上輕盈盈的笑,那一雙眼波流轉之間勾魂攝魄,威力十足,饒是金玉見慣風月,卻也不免被這柔如水波的眼睛撓得心頭癢了癢,剛要說話,突然聽見外頭有人大聲喧嘩。

  金玉面色一變,率先起身推門出去:「外頭出了什麼事?」

  嬌俏的婢女哭哭啼啼地迎上來:「不…不好了,今兒楊閣老擺宴,招了香蘭姑娘去彈曲,結果香蘭姐姐身子不適,推辭不去,楊閣老大發雷霆,說要掀了場子!」

  尋常達官貴人金玉還不放在眼中,但這位楊閣老是三朝老臣,素來性子古怪,一旦發起火來誰都不顧,連當今聖上都要敬他三分,得罪了這樣的人,金玉也要惹麻煩,她眼皮子一跳,顧不得江小樓,施施然便走了出去。

  包廂裡楊閣老已經打翻了酒杯,吹鬍子瞪眼一派怒容,旁邊同行的客人也皆是面如寒霜。

  金玉何等眼色,一進去連忙告罪:「閣老莫要生氣,是香蘭這丫頭不懂事,我立刻叫她來向您賠不是!」

  楊閣老冷笑:「我在這裡擺酒設宴,又喝茶,又吃水果,又看風景,又吃夜宵,花了無數金銀,偏生連個李香蘭都請不來,你金玉還真是仗著有人撐腰橫得很啊!」

  「閣老嚴重,給金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怠慢您,這就叫人去請香蘭來,我先賠罪三杯!」金玉面上堆滿笑容,舉手便去抬酒保「不必了!」楊閣老聲音酷寒,面如冷霜,「咱們走!」

  金玉面色一白,今天若是讓他一走,算是把人徹底得罪了,將來麻煩數不盡,她還來不及賠笑,卻聽見門外有一道聲音響起:「閣老息怒,香蘭來遲了!」

  容顏嬌美的李香蘭如同一朵出岫的白雲飄進了門,端得是腰身款擺似楊柳,笑顏嬌麗如香花。可還沒等她發揮,楊閣老一隻茶杯蓋飛撲過去,將她打了個劈頭蓋臉,李香蘭素來被人捧慣了,何曾受到過這種氣,一時目瞪口呆,僵住了。

  楊閣老拂袖便走,門外卻又來了一位纖腰美人,面上施著淡淡脂粉,容貌清麗脫俗,最令人動容的是那一雙美目,橫波流轉之間動人心魄。她婀娜多姿地走過來,給眾人行了一個禮。

  眾人都是一怔。

  江小樓已經笑道:「閣老,香蘭姐姐來遲可是有緣故的。」

  楊閣老皺眉:「什麼緣故?」

  江小樓聲音柔婉:「因為香蘭姐姐在看列女傳。」

  眾人一愣,隨即哄堂大笑,青樓女子去看列女傳,瘋了不成?

  李香蘭震驚地轉頭看著江小樓,藏著眼底十分的震怒,她完全沒覺得小樓為她解圍,全當作是羞辱。

  楊閣老原本怒氣勃發,卻不免鬆緩了肩頭嗤笑:「荒謬之極,什麼列女傳,當真是母狗無禮!」

  此言簡直羞辱到了極點,誰知江小樓答道:「若香蘭姐姐是母狗,您不正是公猴?」

  此言一出,聞者無不傻呆住,待片刻後反應過來,不禁目瞪口呆,這小丫頭竟然敢辱罵當朝閣老,真是瘋了不成?!金玉正要厲聲呵斥,楊閣老已經暴跳如雷:「無禮的東西,竟敢出言不遜!」

  江小樓微微含笑,語態平靜:「閣老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當然是公侯。」

  楊閣老愣住,指著江小樓的手指半天都忘記收回來。

  眾人恍然大悟,公侯諧音公猴,江小樓說的是公侯,而不是公猴。但若要與母狗相對應,怎麼聽怎麼是公猴,如此才思敏捷,又這般膽大妄為,偏生一張笑臉盈盈無辜的很,當真叫人拍案叫絕!

  楊閣老素來自詡才高八斗,竟然被一個小丫頭給唬住,當下怒也不是笑也不是,臉色忽青忽白,氣喘吁吁。

  江小樓此言看似尋常,但往深裡一想,則不難想到滿朝公侯不過只是公猴,冠冕堂皇不過只是沐猴而冠,真是鞭辟入裡,妙不可言,只是在場的人除了少數人根本想不到這一點,都在那邊忍笑。

  金玉本以為楊閣老要發怒,可最終這老頭竟然氣哼哼地坐了下來,指著江小樓道:「今日就讓這丫頭作陪!」

  李香蘭上前一步:「閣老!」

  「滾遠一點!」楊閣老揮蒼蠅一般,李香蘭面色立刻變得煞白,一雙美目在小樓面上挖刀子一般剮了一眼,一甩袖子便走。

  金玉轉念一想就明白其中奧妙,楊閣老乃是當世大才,性子古怪,卻又自詡十分愛才,你若是能在才華上令他折服,他又怎好當眾發怒,豈不是自打嘴巴?誰能想到一個臭脾氣的江小樓轉了心思後竟然是此等妙人,她的搖錢樹又要多一棵了!可轉念瞅見楊閣老一臉風雨欲來,她心頭頓時咯登一下,今日一關,恐怕江小樓不好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54 PM


第五章:無故結怨

  江小樓彷彿看不懂金玉的眼色,面上帶著清雅笑容走到閣老身側坐下。楊閣老斜睨著她:「小丫頭年紀不大,口氣不小,看來是讀過不少詩文了?」

  江小樓面不改色:「閣老謬讚,只是認得幾個字罷了。」

  她何止讀過書,年少之時她琴棋書畫哪樣不通哪樣不精,若非如此秦思何至於將她當成最好的禮物送給紫衣侯。只是她不願意成為他人玩物,故意裝作文墨不通、技藝不精,入府後甚至連話都不肯多說半句,只肯做個木頭美人,存心想要失寵罷了,卻未曾想到不論她如何逃避,都逃不過為人魚肉的命運。

  既如此,她又何必再逃?

  江小樓的言談顯然讓楊閣老大為不滿,他見過的名門千金、青樓名妓等各色女子何止千百,卻無一人敢在他面前大放厥詞,他不由冷笑,指著旁邊一名青衣中年文士道:「你瞧瞧,他比我如何?」

  文士連忙道:「閣老,我袁秀不過區區白衣,又怎能和您相比!」

  他話說的輕鬆,可江小樓卻在入包廂前就知曉此人身份,他的確是白衣,卻是當今陛下身邊最為寵愛的詞臣。天子身邊的奴才都比地方大員要重三分,何況是得到皇帝青睞的白衣卿客?今日若江小樓回答楊閣老強,那就徹底得罪了袁秀。若回答袁秀強,反過來楊閣老也會發牛怎麼說她都是錯…

  楊閣老不過是在找一個發怒的契機,他要逼著江小樓出醜、認錯,挽回剛才的顏面。

  一眾人等都盯著江小樓,金玉心頭一笑,強出頭就是這個下場,她可不會挽救江小樓,讓她知道教訓,將來就會乖乖聽話。

  江小樓容色淡淡,長睫毛下的雙眸婉若秋水,瀲灩出攝人的柔情:「閣老,朝臣也;袁公,文人也。經綸朝政,侍君澤民,則袁公不及閣老;嘲風弄月,詞章華彩,則閣老不敢望袁公。」

  楊閣老聽聞此言,足足有半刻的功夫都沒有說話。江小樓這個回答實在太妙了,袁秀是多情文人,自然擅長華麗的詞章,楊閣老是國家棟樑,自然立足朝堂、福澤萬民,再加上她言談巧妙,語氣婉轉,並不得罪袁秀,也將閣老架到高空不能下降,活生生叫他發不出火氣來。這樣的外交辭令,縱然他聽了怕也要青眼三分。

  智者之間的較量,本就難分勝負,更不宜輕言對錯,別看這丫頭身份卑賤,楊閣老反倒越發不好與她計較。畢竟才倒是其次,關鍵是這份隨機應變、處變不驚的氣度,叫人心折啊!

  江小樓又給楊閣老斟酒,始終笑容恬柔。她見識不俗,琴棋書畫詩酒茶無一不通、無一不曉,而且她這個人很有意思,任何一個枯燥的話題都能談的妙趣橫生、別有意趣,等到一盞酒喝完,楊閣老酒足飯飽,高高興興的告辭離去。

  金玉迎上江小樓,臉上笑出一朵花來:「好!好!從今日起,你就升為一等,來人,還不替小樓準備閨房!」

  「金玉姐,小樓這個名字用在這裡不妥,還是叫我桃夭吧。」江小樓和顏悅色地道。

  金玉一怔,隨後撫掌大笑:「桃夭、桃夭,果然是個好名字!」

  小樓是父親所取的名字,這等輕賤自己的人又怎配叫一聲呢?江小樓笑模笑樣,半點不露聲色。

  一等的姑娘這樓裡只有四個,全都是經過悉心調教的,江小樓一夜之間躍升一等,實在叫人難以想像,一時旁人無不投來羨慕嫉妒的眼神。金玉卻不理會,她抬舉江小樓不光為她的聰明頭腦和口齒伶俐,最關鍵的是剛才江小樓畫了一幅畫送給楊閣老。

  畫上的蘭花栩栩如生,聞之竟然還有清香拂面,令人嘖嘖稱奇。閣老乃三朝老臣,討好了他,江小樓的前途光輝燦爛,她怎能不搶先下手?

  江小樓面上露出三分笑顏,似是心滿意足:「如此,今後就請您多加照拂。」

  當初她被吊掛起來毒打之時,金玉用了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等種種酷刑也不能讓她屈服,還曾氣急敗壞地大罵道:「我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樓裡頭供著好看麼?打,給我狠狠的打!」

  言猶在耳,那一副猙獰模樣與如今的笑面菩薩判若兩人,而江小樓也是一副徹底想開、心無芥蒂的樣子。

  可惜金玉忘記了,一個連死都不怕的人,辱罵與皮鞭又如何征服她呢?她以為江小樓轉了心性,絕想不到對方早已磨刀霍霍,還在做著搖錢樹的春秋大夢。

  李香蘭的婢女翡翠進了門,瞧見李香蘭穿著一身淺白色衫子,下裙上是刺繡描金的紅牡丹,只露出櫻桃紅的鞋尖兒,看起來香艷奪目,唯獨一張臉冰雕一樣看不出喜牛翡翠心裡不安的很,一臉的笑一下子凍了起來,聲音有點發顫:「小姐,茶來了。」

  等翡翠把茶擺放在桌子上,李香蘭這才懶懶地伸出手捧了茶盞,水未沾唇便勃然變色,鮮艷的紅唇中迸出聲來:「你這個混賬丫頭,是誠心要燙死我嗎!」

  翡翠來不及辯解,那茶蓋兒已經劈頭打了過來,翡翠額頭挨了一下,登時紅腫起來,她也不敢去擦,只顧著叩頭求饒:「小姐,奴婢錯了!奴婢錯了!」

  李香蘭的神情本是極為冷漠,此刻眉頭向上豎著,杏眼圓睜,一張艷紅的嘴巴咬牙切齒,尖銳的聲音如刀一般尖刻:「好啊,你們一個個都打量著我好欺負不是,居然敢拿我尋開心!」

  翡翠嚇得夠嗆,她當然知道李香蘭是在指桑罵槐。從前她可是國色天香的第一把交椅,一直風光無限,不要說被人當眾羞辱,連硬話兒都不曾得到一句,可如今不過去晚了一步就被人當面呵斥、顏面盡失,現在她的一口惡氣不敢向楊閣老去發,全都怪在了江小樓的身上!在李香蘭看來,小樓今日的解圍不是幫忙,而是一種不可掩飾的羞辱!是在挑釁她,你做不到的事,我可以!

  李香蘭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幾乎將帕子劃出一條條的痕來,神情變的鮮艷而殘忍起來:一個小賤人,來樓裡沒兩天居然就妄想爬到她的頭上,哪兒那麼容易!

  翡翠低頭小心地撿起地上的茶蓋兒,卻突然聽到李香蘭問了一句:「現在那人在做什麼?」

  翡翠戰戰兢兢,大冬天的居然出了一頭冷汗,汗水滴下來污了細黛也顧不上,只顧賠笑道:「剛剛奴婢瞧她的丫頭出來吩咐準備香湯沐浴。」

  李香蘭越想越不甘心,剛才包廂裡人人對她投以的冷眼一一劃過眼前,她霍然站起身,在屋子裡踱了兩步才緩緩走到翡翠身側,竟佯作不經意地笑了笑:「香湯沐浴?金玉還真是看重她呀!」

  李香蘭平素一副高不可攀的模樣,偏生客人們還就愛這個調調,所以千方百計捧著,誰料今日難得在楊閣老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她自然要找人發洩心裡頭的怨憤。還有一條重要的原因,李香蘭今年二十二歲,在風月場上年紀已是大了,金玉這兩年四處尋找可以替代她的人選都一無所獲,偏生莫名其妙冒出來一個江小樓,她可不會甘心這麼快就被人取代!

  想到李香蘭的手段,翡翠不禁打了個冷戰:「小姐,如今對她動手,萬一…萬一」

  李香蘭冷冷斜睨她一眼,紅唇吐氣如蘭:「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她爬得這樣快,只會摔得更慘,你只需要按照我說的去做就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3:56 PM


第六章:香湯沐浴

  國色天香樓裡專為一等的姑娘安排了安靜清雅的住處,分派給江小樓的院子是挽月樓。屋子在院子的正中,窗口披著大片的紫籐花,裡面雕花月門,落地花罩,一切都顯得那般古樸精緻、秀雅靜美,一眼望去比之秦家的繡樓竟還要清雅三分。

  回到屋子裡,江小樓面上淺笑才慢慢散去。她撫摸著琴案上的古琴,笑容微凝:「這把琴是」

  婢女小蝶笑嘻嘻地道:「小姐,聽說您善撫琴,這是專門為你準備的。」

  金玉倒真是捨得下血本,看來是拿定主意要讓她當搖錢樹了。

  江小樓信手將琴衣揭去,隨手撥了撥琴弦,只覺琴音悠遠古雅,有穿透肺腑之勢。黑檀方幾上還有兩本古琴譜,一本是幽蘭操,另一本是陽春雪,江小樓翻看了一會兒,面上饒有興致。小蝶悄悄打量了一會兒她的神情,才垂下頭去。

  很快有人將一個大箱子抬了進來。小蝶立刻上前指揮著人將東西取出來,只見到內中放著一隻玉枕,一副琉璃棋子,兩盒時下甄寶齋最流行的牡丹粉,若干首飾釵環,還有幾樣女孩兒家喜歡的新鮮玩意兒,顯然都是剛剛置辦的。

  江小樓一樣一樣觀賞,小蝶耐心地等她看完了,才道:「小姐,您剛才說要沐浴,奴婢已經吩咐浴房準備好了藥湯,您好好泡一泡,去去乏。這藥湯裡頭都是放了好藥的,對您傷口的癒合大有助益。」

  江小樓深深地看了眉清目秀、頗為討人喜歡的小蝶一眼,點頭道:「好。」

  尋常人半月沐浴一次,抬著水盆進屋子,國色天香樓不同,金玉早已派人修建了一座浴房。漢白玉的地面,光滑的浴池,專人供水,每天從早到晚都有熱水,用專門的水閥控制冷熱。但能夠享用這浴池的,整個樓裡不出五個人。為了這一個奢華的浴池,不知引來多少人的紅眼妒忌,還有人以僭越為名到京兆尹那裡告了一狀,反倒被京兆尹尋了罪名痛斥一頓,這樣一來,大家都明白了許多,再也沒有人敢對國色天香樓指手畫腳了。

  小蝶剛走到浴房門口,便瞧見一個丫頭鬼鬼祟祟的,不由提高音量道:「什麼人在那裡!」

  翡翠眼見被發現,連忙過來,強笑道:「奴婢是奉香蘭小姐的命來取點熱水回去的。」

  取水便取水,何至於鬼鬼祟祟的,江小樓盯著那奴婢瞧了一眼,不以為意般地微笑:「去吧。」

  翡翠忙不迭地拎著裙子飛快退去,江小樓瞧她背影彷彿有鬼在追,目光不由幽幽出神。李香蘭的個性素來清高,又被人捧慣了的,想必今天窩了一肚子火,她的婢女看見自己如同撞鬼,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不,或者是將要做。

  「小姐,您怎麼了?」

  「沒事,走吧。」江小樓進了浴房。

  小蝶要替小樓去了衣裳,卻被她一個手勢阻止,不由露出吃驚神情。

  翡翠好容易等江小樓進了浴房,立刻悄悄溜進了浴房小隔間。

  「小桐,我來給我家小姐要點洗臉水!」

  「哎,我馬上準備!」小桐立刻應了,轉身在黃銅水壺裡倒了水。

  翡翠接過卻不著急走,反而過去笑嘻嘻地拍了拍小桐的肩膀,道:「好妹妹,瞧你大冬天也熱的滿頭汗,歇息一下,活兒給我罷。」

  小桐向來和翡翠感情不錯,聽了這話感激地道:「不用了,我幹活都習慣了!」

  翡翠趕緊湊上去咬著耳朵說:「傻丫頭,我把小姐賞的茯苓糕熱了熱,很好吃,就在小廚房溫著呢,你快去吧。」

  小桐一聽嚥了下口水,說:「這…恐怕不行,這活兒離不開人。」

  翡翠看著她,嗔怪:「不是有我嗎?實話跟你說,小姐現在心情不好,我也不敢過去惹她心煩,在你這裡躲一躲!」

  「那就多謝了!」香蘭小姐脾氣那是出名的不好,小桐聽了這話信以為真,歡喜的將手在圍裙上擦擦,如同一隻蝴蝶一樣地飛出去了。

  翡翠見她確實走遠了,側頭聽著不遠處的動靜,待確定浴室確實有人之後,她的一顆心突然砰砰直跳,呼吸急促。

  眼睛瞪著閥門,手竟然有些發抖。

  李香蘭說,只要事情辦成了就將一切推到小桐的身上,橫豎人到時候都毀了,想金玉也不會為此得罪當紅的李香蘭,可翡翠畢竟膽怯,站了好久都沒動靜。

  突然簾子一掀,冷風猛地竄進來,翡翠嚇了一跳,立刻回過頭來,卻見到李香蘭一臉惱恨地站在門口,不由整個人結巴了:「小姐…奴婢…奴婢」

  「沒用的東西!」李香蘭瞇起眼睛,透出陰冷的犀光,三兩步上來,一把推開了翡翠。

  翡翠有些害怕:「小姐,萬一別人知道」

  「知道什麼?誰會看見咱們!小桐那丫頭只是個粗使的,到時候給點銀子就能讓她全認了!這種事情你又不是第一次幹,怎麼還這麼窩囊!」李香蘭一咬牙,一把握住冷水閥門,用盡力氣,猛然一下關上!

  她的面上現出得意的冷笑,只等著江小樓被活活燙死!

  可是,一片寂靜,沒有慘叫聲,沒有沸騰的求救聲。

  李香蘭皺眉,旁邊的翡翠連忙道:「小姐,咱們快走吧!」

  李香蘭這才猛地驚醒:「對,先離開這裡!」翡翠剛掀開簾子,卻見到一張笑臉在門外等著:「香蘭小姐,這是去哪兒啊?」

  門外不是別人,而是衣衫齊整、笑容輕淺的江小樓。

  李香蘭面色一下子變得慘白,失聲道:「江小樓…你」

  江小樓面帶笑容,聲音卻平淡:「這天氣這麼好,出來散步麼?」

  李香蘭心頭大為驚駭,幾乎說不出話來,翡翠立刻道:「是…是燒水的小桐說水都要留著給您沐浴,奴婢去稟了小姐,這才一同來…想同管事的丫頭再商量一下。」

  「哦,是麼?」江小樓微微一笑。她只以為李香蘭素來被人捧慣了,可沒有想到這女人心思如此歹毒,不過為了爭風吃醋,竟然想要將自己置於死地。

  江小樓不知道,這浴室發生過的慘劇不是第一回了,只是全都被金玉用意外遮掩了。

  江小樓看了一眼水閥的方向,又看了一眼李香蘭,沉下臉道:「既然如此,那就勞煩你跟我去浴池走一趟!」

  李香蘭面色一變,頓時不說話,扭身往外跑。江小樓眉梢一揚,準確下手一把扣住了李香蘭的手腕,她的手勁極大,李香蘭一時竟是駭住了:「你…你要幹什麼!」

  江小樓冷笑一聲,頭也不回地拉著李香蘭進了浴房,李香蘭鮮紅蔻丹的手指扒拉著門框,門框嘩啦嘩啦地響,卻還是抵擋不住被迫鬆了手。她急得連忙扭頭:「翡翠,你是死人啊!」

  翡翠嚇了一跳,心慌意亂:「江小姐,您快住手!快住手啊!」

  浴房在國色天香樓最裡邊,一般這時候沒人來,此刻的響動沒有驚動任何人,翡翠在出去喊人和親自去救李香蘭之間猶豫了片刻,一跺腳趕緊跟了上去。小蝶被這一幕完全驚住,只覺得一顆心要跳出來,這時候去叫人根本來不及,她只好也一頭跟著闖了進去。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21 PM


第七章:威逼利誘

  因為關掉了冷水閥門,水中的玫瑰花瓣經過加熱散發出熱氣,聞起來香氣四溢,可那水卻是沸騰著、翻滾著。李香蘭被押到了浴池邊上,江小樓一手死死扣住她的脖頸,一條腿跪在她腰間強行將她壓住,迫得她動彈不得,口中冷冷道:「你膽子可真大,居然敢用這種法子害人。」

  李香蘭面色發白,顫抖著道:「我…我不知道,我什麼都沒做!江小樓你別冤枉我!」

  死不悔改?江小樓一把抓起她的頭髮,迫使她仰起臉,掄圓了胳膊就狠狠的給了她一個耳光,打得十二分的響亮。

  「謀害無辜,罪不可恕!」

  兩個丫頭先後跑進來,恰好聽見這一聲,只覺得江小樓的語氣酷似午夜寒梟啾鳴,讓人心生可怕寒意。

  李香蘭沒想到江小樓真的動手,一張白皙面孔上頓時多了五道指痕,心頭不由惱怒,大聲喊道:「快來人啊!江小樓發瘋了!快來人啊!」

  翡翠立刻撲上來要救她家小姐,江小樓瞥她一眼:「上前一步,我就將你家小姐丟下去!」

  翡翠心頭一顫,登時不敢輕舉妄動。

  江小樓勾唇一笑,盯著小蝶道:「關上門。」

  小蝶不知所措,站在原地半天都沒敢動。江小樓漫不經心,眼底卻浮起一層霜色:「你以為今天的事情你能跑得掉?」

  金玉叫自己看住江小樓,自己當然不能讓她出事,再者姑娘們之間爭風吃醋的事情多了,今天的事情鬧大了,李香蘭和江小樓都不會被罰,自己和翡翠一定不會有好果子吃,如果江小樓能夠有法子堵住李香蘭的嘴巴才最好!小蝶一咬牙,反身迅速落了門閂。

  李香蘭驚駭地看著小蝶關上門,不停地掙扎扭動:「江小樓,你不能私下處置我!你才來幾天,有什麼事情都得交給金玉姐!」

  江小樓瞧見她這樣,忍不住搖頭輕笑:「之前我來到樓裡,你就百般在金玉跟前挑撥離間,今天我不計前嫌替你解圍,你卻反而遷怒於我,真當我是軟柿子嗎!」還不待李香蘭反應過來,她已經迫使對方的面孔逼近了那熱氣蒸騰的水池。

  「你知道,我本來對你那把椅子不感興趣,是你自己送上門來!」

  翡翠動了動,可是觸及江小樓微帶鋒刃的眼芒,所有動作立刻頓住不敢靠近。

  江小樓被壓抑到了極致,迸發出來的情緒如同火焰爆發,那種被刻意培養出來的嬌滴滴、怯生生的閨秀氣質全無,反而透露出一種殺伐果斷的凌厲。她體內蒸騰的那一種怨恨,將過去的一切全部推罰當她決心拋棄從前那個軟弱可欺的江小樓,她就變得充滿決心,這一切,都是這些人逼出來的!

  誰擋在她的面前,就是她的敵人。

  李香蘭的頭皮幾乎被那股大力扯掉,她萬萬想不到江小樓一個女孩子居然有這種瘋力氣,無論如何動彈不得,痛得眼淚直掉,連忙軟了語氣道:「江小樓,江小樓!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那你就是誠心的!」江小樓柔美的面孔,頓時冷漠又殘酷,有殺伐果斷的冰冷。

  對不起?對不起有用麼,想要讓她活活燙死,說句對不起就能求得原諒?!她已經不願意再聽別人對她說對不起了,每個人都會犯錯,可有些錯誤是不可能被原諒的。江小樓清麗的面孔湧現出一絲冰冷,整個人柔柔弱弱,表情卻又雷霆般威嚴,莫名叫人心口發緊。她將李香蘭的頭顱逼近了滾燙的水池,道:「剛才我若是在池子裡,已經渾身一塊好皮都沒了,現在也該讓你嘗嘗這滋味。香蘭小姐,下一回可要記得,千萬不要惹我生氣。」

  話音剛落,李香蘭的半邊面孔要被生生按入滾燙的熱水中。李香蘭尖叫,身下腥臊液體控制不住地打濕了裙子,叫聲幾乎掀翻了屋頂。

  翡翠慘叫一聲,渾身一抖,跪了下去,拚命爬過去死死拖住江小樓苦苦哀求。

  江小樓瞧見李香蘭如此膽怯,不由一聲冷笑,把手一鬆,李香蘭一下子栽倒在地上,摀住自己的左臉哀號不止。她那張嬌媚的面孔儘管沒有完全浸入滾水,卻已經是赤紅一片,滿是燎泡。

  「你為了私慾和洩憤,不惜傷害別人的性命,這次不過給你個小小教訓。若是下次再亂來,我可有一份大禮送給你!」

  江小樓一字一頓,說的極慢,往日柔婉的嗓音卻有驚雷之勢。

  李香蘭兩眼一翻,瞬間昏迷過去!江小樓淡淡地對著兩個幾乎木雕一般的婢女道:「好了,現在去通報金玉吧。」

  消息傳出去後,金玉偏偏外出未能趕回,李香蘭的房間裡,婢女翡翠跪在地上,戰戰兢兢。

  李香蘭昏迷不醒,半邊面孔燙的全是燎泡,形容可怖。

  大夫替她整治了一番,才歎息道:「小姐性命無礙,只是一定要靜養,好好服藥,不可輕易動怒更不能見風,否則…恐怕要一輩子頂著疤痕了。」

  江小樓倒是神色自若:「多謝大夫。」

  等大夫出去,李香蘭猛然驚醒,卻見到帳子外頭坐著一個人影,身形嬌弱,面容清麗,正是剛才還凶神惡煞的江小樓,她心頭驚恐,厲聲道:「滾!滾出去!快滾出去!來人啊!」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這樣失態。」江小樓喝了一口茶,輕輕一笑。

  李香蘭恨聲道:「我一定會告訴金玉姐,讓她——」

  「是你意圖謀害我的性命,我本來還想替你遮掩,既然這樣,那還是免了。你說金玉知道你的臉孔有一輩子好不了的可能,她會怎麼對待你?是花重金替你醫治,還是讓你立刻滾出去,嘖嘖,我也很想知道。」江小樓悠閒地說道。

  李香蘭震驚地盯著對方,此刻江小樓的面孔清麗逼人,眼底卻滿是寒峭與蕭殺,令她心口發緊。

  江小樓微笑道:「李香蘭,我素來是很大度的。」

  李香蘭牙齒幾乎在發抖:「你…你這個瘋子!」

  江小樓笑容平常:「瞧你,咱們不過閒話兩句,怎麼嚇成這個樣子!」她突然將茶杯放在一邊,主動坐上了床,靠近李香蘭,眼眸微睞,柔柔一笑:「香蘭姐姐,咱們今後可要和睦相處!」

  李香蘭驚恐地看進了對方的眼睛,江小樓彷彿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冷漠,荒蕪,叫人膽戰心驚。美目流轉之間,竟然見不到一絲感情。

  李香蘭害怕地向後縮了縮。

  江小樓突然伸出手,李香蘭驚駭地拚命向後退,可是對方纖纖玉手落在她的肩膀上,輕輕撫平了她白色中衣的褶皺,柔聲道:「怕什麼,我若是想要你的命,剛才就可以直接把你丟進沸水裡去的,你放心吧,我會留著你,讓你好好看著。」

  「看…看什麼」李香蘭的聲音抖動得格外厲害。

  「看什麼,你終有一日會明白的。」江小樓笑得更加和藹可親,語氣也格外輕柔,可是李香蘭卻恐懼的渾身發抖。

  就在這時候,外頭傳來一陣喧嘩,金玉快步走了進來,她剛剛從外頭趕回樓裡就聽說了這個糟糕的消息,一臉急色:「香蘭,你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弧線優美的唇角微翹,浮現了一絲笑容。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24 PM


第八章:聲名大噪

  江小樓眼眸淡淡,只是微笑:「大夫說只是一點小傷,過不了幾個月就能痊癒,只可惜…最近香蘭姐姐不能見客了。」

  她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格外的輕柔,像是發自內心的關切。李香蘭只覺得後背一陣陣起了雞皮,極為恐懼地盯著江小樓。

  金玉點頭,隨即細細打量著李香蘭的面頰,皺眉道:「香蘭,你這是怎麼了?好端端怎麼會燙傷?!」

  李香蘭一陣顫抖,原本要說的話幾乎脫口而出,就在這時,她下意識地看了江小樓一眼,對方神色靜默,眼神平淡,完全是一副滿不在意的神情。

  想到剛才對方的威脅,還有那種狠毒的勁頭,李香蘭出口的話立刻改了:「是…是我去沐浴,誰知道那管事的丫頭不盡心,竟然錯開了熱水」

  江小樓歎息一聲:「好在發現得早」

  李香蘭幾乎氣得要吐血,恨不能將一切托盤而出,可她腦海中始終浮現起江小樓那種陰冷的眼神,對方是來真的,絕非開玩笑,若是自己說出一切,只怕…更何況自己有把柄握在她手上,說出來不但討不到半點好處還會加重懲罰。萬一讓金玉知道自己可能會毀容,只怕現在就得挪出去,金玉這等自私的人不會為了一個毀容女子得罪一棵將來的搖錢樹。

  她嚥了嚥口水,哀戚道:「是,都是我運氣不好!」

  金玉眼珠子一轉,面露憐惜道:「你的臉可一定得當心,千萬不能有破損。」

  果然金玉只關心容貌,這可是將來賺錢的資本。江小樓看了李香蘭一眼,李香蘭的心瞬間拎了起來,而翡翠也只顧垂著頭不敢說半個字。

  江小樓秋水明媚的眼神閃動:「香蘭姐,你好好休息,我會再來看望你的。」

  她這麼說,眼底卻是充滿了嘲諷神色。

  眼看著她腳步輕快地走出去,金玉看著李香蘭那半張臉越發煩心,便也勉強安慰了幾句就跟著離去。

  眼前再沒外人之後,李香蘭哇地一聲痛哭出來:「瘋子!瘋子!她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她一邊說,卻突然用被子蒙住了面孔,然後不論翡翠怎麼安慰,都不敢再開口說一個字。

  從房間裡出來,江小樓看了一眼天色,烏雲遮住了月亮,黑沉沉看不到一絲光亮。

  今天對李香蘭動手的時候,她心底劇烈地掙扎著。

  雖然心底在顫抖,她還是邁出了這一步,這一步走出,她就絕不會再回頭。

  她每走一步,心頭都在滴血,捨棄的不只是那些心如蛇蠍的人,更重要的,她捨棄了自己!

  如果父親和大哥還在,她可以裝作沒有傷痛,沒有陰霾,她可以學習原諒。

  可是,他們都走了。

  人生漫漫,世間險惡,就只有她一人,再也沒有人相伴。

  她再也沒辦法快樂地奔跑,毫無顧忌地笑。

  一滴雨珠落在她的面上,她仰起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知什麼時候,雨水越下越大,小蝶連忙撐開傘替她擋著。

  她卻微微一笑,笑容淡漠。

  沒有人相伴才好。

  沒有人陪著,她就只能靠自己,必須靠自己!

  大雨泯滅了她的感情,這樣才好啊,把她的過去抹去,不留痕跡。

  江小樓側頭看了小蝶一眼,眼底碎芒瑩瑩:「今天的事情你想要說,就儘管去吧。」

  小蝶面色一變,立刻垂下頭去:「奴婢的職責只是照顧小姐,其他一概不知。」

  楊閣老離開國色天香之後,人前人後卻對江小樓的才思敏捷大加讚賞,而那一位被小樓稱讚的詞人袁秀也作了一首詞來讚頌她的容貌,一時之間消息流傳開來,人人都知道國色天香樓來了一位桃夭姑娘,據說這位姑娘不但有閉月羞花之容,沉魚落燕之色,而且琴棋書畫無所不精,絕非一般青樓女子可比。

  這一位桃夭,自然便是江小樓。金玉放了消息出去,言明她本是出自大戶人家、書香門第,只因家中突遭意外,迫不得已進入國色天香。金玉早已說明,要會這女子,客人須持有拜帖,於是早有無數心生好奇的達官貴人、文人雅士,伸長了脖子把大張大張的銀票並隨拜帖交與金玉,只盼一睹美人風采。只可惜這些人大多都白等一晚,所有的銀票和拜帖一併又給退了回來,這位姑娘暫時不見客。

  權力即春藥,越是高官與巨商,身邊越少不了有人獻媚。要想虜獲這些人的心,多半需要欲擒故縱,冷若冰霜也可謂絕不誇張。金玉最明白所謂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越是地位超群的風塵女子,賣笑、賣唱的次數就會依次減少,越是讓客人不滿足,魅力和吸引力也就越大。所以金玉耐著性子等了七天,直到外頭鬧得沸沸揚揚、喧囂塵上的時候終於坐不住了,扭著纖腰來了小樓住處。

  江小樓正捲著袖子在畫一幅畫,小蝶在一旁磨墨。當金玉走進去的時候,只見到江小樓衣著樸素,面上也沒塗脂抹粉,面色卻白皙得像一塊溫潤的玉。金玉笑嘻嘻地道:「小樓,你在這裡窩了七天,也該見客了吧!」

  江小樓認真地給畫兒添上最後一筆,才抬起頭來看了金玉一眼:「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您有什麼好著急的呢?」

  金玉以為她要推諉,不由把臉一沉:「當初咱們可是說好的,你若這一回想要耍什麼花樣,可別怪我不客氣!」

  軟硬兼施,變臉如翻書就是眼前這女人的最大特色。

  江小樓施施然地一笑,聲音清冽慵懶:「那就請金玉姐告訴外面那些人,見面銀子一百兩,吃一杯香茶兩百兩,清彈一曲三百兩,若是要求畫,非五百兩不可。」

  金玉目瞪口呆地看著江小樓,一時沒反應過來。

  在大周,官員的薪水很低,一個正三品的官年薪不過五百兩,前朝還有一位姓張的清官,死後遺產只有十多兩銀子,國色天香樓裡姑娘隨便揀出一件首飾,都比他的遺產貴重。當然,青樓有空子可鑽,官場亦然,便是這位所謂清官,死後一樣留下許多珍奇字畫,隨便挑一幅字畫就能超過金玉的大半資產,所以一等姑娘漫天要價並不少見,可見一面就要一百兩,也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見對方愕然,江小樓不經意抬手拂過自己的鬢角,慢慢道:「你只需要按照我說的去做,保管你賺錢就是。」

  金玉眼睛一瞥就看見江小樓露出的半截手臂雖然素白,卻能瞧見三兩條微淡傷痕…不由皺了皺眉頭,心道這丫頭好大的口氣,身子如此破敗,當真以為自己超凡脫俗不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32 PM


第九章:檀郎來了

  金玉剛要開口,低眼卻看到窗外飛來的一隻蝴蝶竟然落在了江小樓的畫上,不由瞠目結舌。再仔細一瞧,畫上幾片蘭葉,兩朵蘭花,構圖簡潔、舒展,尤其那蘭花十分飽滿,蘭葉互不交叉,用筆竟絲毫不似一般女子細軟,反而顯得沉穩流暢,挺拔剛勁。不由嘖嘖稱奇道:「果真是好蘭、好畫,居然連蝴蝶都能引來,我還真是找到寶貝了!難怪連楊閣老都嘖嘖稱奇…只是,為什麼你畫的蘭花沒有根?」

  江小樓微微一笑:「我自己便是個無根可依、無家可回的人,即使畫了根,叫她生長在哪裡呢?!」

  金玉聞言一震,不由細細端詳對方神情,卻看不出絲毫端倪,她心頭莫名有些不安,卻是笑了笑:「好,一切就照你剛才所言!」

  小蝶送金玉出門,跨過門檻的時候,金玉回頭下意識地看了江小樓一眼,小樓已經低下頭去又鋪開了宣紙,那一雙垂下的明眸極瀲灩,隱有秋水的漣漪。這一幕場景如同墨色,慢慢在金玉心頭浸開,有細小的懷疑遙遙而來,轉瞬即逝。

  單薄蒼白的女孩,如同一個風都吹得走的紙人,又能翻得起什麼風浪!

  她心底嗤笑自己多慮,卻又不由壓低聲音道:「好好盯著她,若出了什麼差錯,仔細你的皮!」

  小蝶被金玉那毒蛇一般的眼神驚了驚,連忙垂頭:「是。」

  屋子裡,江小樓抬起眼睛,緊緊地抿著嘴,明眸閃亮,有一種平靜中暗湧的情緒。

  金玉以為她會逃避,可江小樓不會。過去,當人生的不幸壓上她的肩頭時,她從不反抗,只一味地包容,面對厄運時,總是第一個反應:忍耐。

  可後來她才明白,退一步的結果不是海闊天空,而是萬劫不復。可悲的是,她直到躺進棺材的時候才發現,她的內心總是不安的,動搖的。秦思曾經說過她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她便也真的如他所希望的那樣,滿足於別人給予的一切,既看不到危機的來臨,也看不到自身的不幸,被人一再逼入絕境的時候甚至沒有孤注一擲的勇氣。

  而現在,她的前方沒有光明沒有出路,哪怕要她一路披荊斬棘,流著鮮紅的血,劇痛著也要頑強地支撐下去,硬生生闖出一條路來!

  國色天香樓,輝煌的燈火伴著歌聲,如水一般從門扉花窗的每一個精巧的縫隙裡流瀉出來,一輛華麗的馬車穩穩當當的在門前停下,明明沒有護衛鳴鑼開道,卻彷彿無形中劈開了一條道路,行人紛紛避讓。

  「衛公公,國色天香樓到了。」一道清潤的嗓音響起,馬車裡率先下來一個美男子,他生著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眉毛,眼睛長長的,鼻樑高挺,正是謝連城。

  隨著他的話音剛落,馬車裡下來一個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一身淡青色的長袍,腳踏半舊不新的黑色布履,衣著分外樸素,與謝連城並肩進了國色天香樓。

  謝連城剛跨進正廳,金玉就忙聞訊趕來,她頭簪精工細緻的絹花,腰繫灑金的大紅羅裙,人還未到,香氣早已撲鼻,聲音帶著十二萬分的欣喜:「謝公子肯賞光,國色天香樓真是蓬蓽生輝啊!」

  謝家是巨富,又是皇商,與皇室的淵源頗深,外人雖然不知究竟,卻也知道謝家絕非一般的商門,便是金玉這等素來眼高於頂的人也要青眼以待。

  謝連城似司空見慣,將金玉那一隻攀附上來的鮮紅蔻丹長指輕輕拂去,笑道:「金老闆,今兒的主客可不是我。」

  金玉眼睛一飛,一眼瞧出旁邊那面白無鬚的中年人是何種身份,不由微笑起來。大周一朝,皇帝對太監頗多寵幸和倚賴,在宮中得臉的大太監又格外不同,從當年開國皇帝賜宮女給太監王充為夫人之後,這宮中有名望的大太監幾乎人人都有一位正室夫人,雖沒有誥命封贈,卻與尋常男人家中正兒八經的主母別無二致,所以金玉對太監出現在風月場所並無多少驚訝,更何況並非人人來此地都是為了賞風弄月,多的是來談生意的,眼前這兩位顯然就是如此。她笑容更加燦爛:「那麼,二位裡邊兒請。」

  剛進國色天香大堂,只見到整個大廳佈置得格調高雅,富麗堂皇,大堂中坐了有八成滿的客人,皆是身著華服,非富即貴,絕大多數攬了美人吟詩作對、唱和飲宴。當中繡凳上坐著一個臉色白嫩的美貌女子,懷裡抱著月琴,輕輕撥動琴弦,啟開朱唇,纏纏綿綿的唱著。在各桌之間往來穿梭的婢女們更是生得身姿窈窕、面容俏麗,好一派清雅風流景象,讓人絲毫生不出不堪入目之感。

  見到他們幾人進來,所有人的眼光「唰」的一下都掃了過來。

  「謝公子」

  「是謝公子」

  「檀郎來了」

  大周一朝,對於美男子的最好形容便是檀郎,而在閱美無數的姑娘們眼中,能稱得上檀郎的著實鳳毛麟角。整個大廳在瞧見謝連城的瞬間,四處都是壓抑著興奮的聲音,還有人「蹬蹬蹬」的往樓上跑想要去招呼人來瞧,整個空氣中洋溢著一種蠢蠢欲動的傾慕之情。

  謝連城緩步走來,在燭火通明的大廳更加顯得美如冠玉,皎若朗月,那一頭漆黑的髮下,膚似冷玉,眉如墨裁,眼波輕輕閃動之間俊朗絕俗,顧望之際奪人心魄。

  真可謂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

  有些不熟悉謝連城的尋歡客俱都眼前一亮,已經在開始小聲打聽這位陌生的俊美公子是誰了。

  金玉膩聲道:「兩位請包廂坐一坐。」

  謝連城對一切早已見怪不怪,與衛公公二人逕自落了座,將外界一切議論摒於門外。二人商議完正事,衛公公興致頗高,特地請了人來唱曲。不一會兒就有四名妙齡少女進了包廂,緋色衣服上繡著描金的牡丹花,顯得異常美麗,四人分別抱有琵琶,古琴,玉笛,蕭,同時笑吟吟地屈膝行禮,然後開始表演。

  衛公公看了一會兒,興味索然:「人和曲子都不錯,但都說國色天香樓美人如雲,咱家瞧著也不過如此。」

  這四名女子都算中上之姿,但宮中何等天仙國色沒有見過,難怪衛公公不以為然。謝連城笑了笑,不置可否。站在他身後的懷安瞪大了眼睛,心道這位公公好生挑剔。

  四名少女一愣,互相對視一眼,領頭的嫣然一笑:「您有所不知,似我等尋常的只在外頭逗個趣,咱們國色天香樓裡面的一等姑娘個個天仙一般,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先生若是不信,待會兒便是我們新近名聲大噪的桃夭姑娘搭台表演,您一瞧便知。」

  衛公公微微一笑:「哦,那我倒是要看看。」

  大周傳到第五世,君王開明,藏富於民,一派欣欣向榮的場景。

  當今天子喜管弦絲樂,貴族們爭相效仿天子名士風範,民間便也大興此道。

  自古以來才子就跟佳人分不開,本朝文風開放,達官貴人、才子名流皆以風流自視,尋常出遊、飲宴、詩會統統都離不開這些風流佳人的陪伴,而國色天香樓更是個中翹楚,世人皆知這裡的一等美人要比宮中妃嬪都要艷上三分,衛宏此行當然也有好奇之心,若有可能麼,尋摸個絕色佳人…將來說不定能派上大用場。

  這二樓設計巧妙,一個個包廂相互獨立。客人在包廂內往下能清晰的看清場中人,外人卻難以窺破其中奧秘,著實頗費心思。

  突然聽見一聲鼓弦響動,衛公公向樓下望去。此時不但國色天香樓包廂全滿,便是樓下也已坐滿了名門公子,巨富豪客,遠遠圍著一個小戲台。人人都是京城裡非富即貴的大人物,卻都翹首以盼,幾乎扭傷了脖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37 PM


第十章:天下絕色


  誰都知道國色天香樓的老闆娘金玉手段超群,親自調教出來的人不僅個個相貌身材一流,而且詩詞歌舞樣樣精通,等閒人不要說請來飲茶,想要見一面都不容易。再加上金玉在朝中有顯貴支持,國色天香樓自然坐穩了京城風月的第一把交椅。往日一等的姑娘若是表演都是座無虛席,更別提今天這一場要演出的還是如今風頭正勁的桃夭姑娘。

  很快台上便出現一位白衫美人,手裡一把古琴,她身形纖細如柳,頭髮烏黑油亮,眾人矚目之下便面上泛紅,眼簾低垂,不經意間透出點點風情,叫人大為愛憐。眾人以為她就是桃夭,正在欣賞之間卻又有一名紅袍美人上場,她的頭髮全部高高束在頭頂,腰間繫了五色彩絲,眼瞳晶亮,艷光四射,偏是大大方方地看向眾人,一副英姿颯爽的男裝打扮。

  這兩人模樣身材一般無二,赫然是一對雙生子。二人一人奏琴,一人舞劍,白衣女子琴音婉轉流暢,有種超乎凡俗的清幽,紅衣女子身姿卓絕,腰間彩絲隨著她的動作如雀屏般散開。隨著琴音忽而揚起,紅衣女子的劍招越發凌厲瀟灑,窈窕身形剛勁如同游龍,耀眼的劍光令人眼花繚亂。二人配合天衣無縫,眾人看得目不暇接,叫好連連。

  隨著「錚」的一聲琴音結束,紅衣女子陡然收劍,劍光猛地頓住,就像平靜的江海凝住了波光。

  這雙胞胎一文一武,一靜一動,一文雅一灑脫,一羞澀一大方,端的是各有所長,真是佔盡了風光,滿堂賓客大為稱奇。四下彩聲雷動,人人喊好,更有韋伯侯家的公子沈長安大聲讚道:「好!好一對絕麗佳人,國色天香樓果真不同凡響!」

  驃騎將軍府少將軍王鶴和戶部尚書府公子吳子都也來湊趣,巴掌拍的震天響。

  這些公子哥本都是風流場中的常客,能博得他們滿堂彩自然不同凡響。

  衛公公眼見如此,也不禁嘖嘖兩聲,問作陪女子道:「的確頗有意思,下頭哪一個是桃夭?」

  女子掩唇一笑:「先生心急了,我們桃夭姑娘豈是這等凡俗女子及得上的,您且莫要著急,細細看下去就是!」

  謝連城卻只是低頭品茶,對一切視而不見。

  開場便已經達到如此高度,桃夭如何表演都很難更勝一籌,此乃大忌。按照道理說,經驗豐富的金玉當不會犯下這個錯誤,還是她當真對桃夭如此自信?

  不光謝連城如此想,在場所有人都是這樣想的,能夠壓得過這一對雙胞胎,不知桃夭姑娘是何等風情,現場的氣氛因而一下子更加熱情高漲。

  就在此時,舞台右側漆木美人屏風後側緩緩步出一個金色華裳的女子,她面上罩著一層輕紗,手中持著一隻琵琶。就在眾人疑惑頓起之時,輕妙的琵琶聲響起,節奏不疾不徐,她舉足旋身,裙裾如游龍驚鳳,緩緩擺動。

  她的腰肢十分柔軟,時而彈動琵琶,時而將琵琶作為道具旋轉,項飾臂釧隨著她的動作叮噹作響,一舉手一投足都透著媚字,體態像弱柳般嬌柔無力,別具清韻。

  原來是琵琶舞,眾人恍然大悟。

  節奏開始由慢變快,由弱變強。剎那間,這女子一舉足一頓地,一個旋身竟然將琵琶懸於背後。只聽見那琵琶陡然發出一連串音量極強、極洪亮並富有金石音色的高亢奏鳴,震得謝連城的耳鼓都一陣微癢。他不由自主舉目望去,台上的女子手中琵琶明明懸於身後,卻依舊在她的纖纖玉指下迸發出激烈仙音,她一邊彈奏一邊舞動,身形卻越發見出輕盈婉轉,旋即如風。

  「她這是——」台下的沈長安似是自言自語,又似是在向大廳裡的每一個人提問。

  「是反彈琵琶!反彈琵琶!」吳子都搶先撫掌大歎,「妙,實在是妙極了!」

  在座眾人皆知,琅琊寺中有一幅長達十米的千年壁畫,畫中描繪著歷史上的四大美人。第一幅便是美人飛天伴隨著仙樂翩翩起舞,舉足旋身的反彈琵琶圖。曾有舞姬妄圖模仿畫中場景,奈何要跳此舞不光要舞蹈高妙,更要擅奏琵琶。不是沒有人跳出來,卻無一不是畫虎不成反類犬,只有形似沒有神似。偏偏這桃夭姑娘竟然能模擬出飛天在反彈琵琶絕技時剎那間的靈動舞勢,實在叫人拍案叫絕。

  當化名桃夭的江小樓使出了反彈琵琶的絕技——於是,整個國色天香樓為之驚羨不已,時間彷彿也不再流逝,眾人張大了嘴巴望著台上舞姬,完全忘記了語言。

  江小樓不曾關注台下的震動,她的舞姿越來越快,有時折腰轉身,有時腳步輕移,琵琶聲聲,舞姿絢爛,像是一朵妖嬈的牡丹,瘋魔般的艷麗沸騰著觀者渾身的血液,所有的漫不經心都在她的這一出舞蹈中粉身碎骨,她如同煙霞一般燦爛,光彩照人,萬眾矚目。

  舞到眾人都目瞪口呆之時,江小樓突然擲出琵琶,王鶴一把接住,抱住琵琶呆呆望她,幾乎癡了。

  她手臂輕甩將臂上金環褪去,原本折好的水袖陡然散開,她的舞姿疾徐變化,由高亢變得柔緩,由凌厲變得飄逸,赫然是美人圖上第二幅的長歌水袖。頃刻之間,她已經淋漓盡致地展現出壁畫上描繪的翠鳥臨水、游龍驚夢、垂蓮照影、凌雪紛飛四種場景,舞姿之變幻、節奏之平緩,簡直是輕盈之極、娟秀之極、典雅之極。

  沈長安眼睛都看直了:「瞧她神態舞姿,簡直是壁畫上的長歌再生!」

  吳子都連連點頭:「是詩又是舞,世所罕見啊。」

  須臾之間,江小樓微微一笑,仰頭撕了水袖,眾目睽睽之下再次變換了舞步。她的身體隨著腳步的動作搖擺扭動,似空中浮雲,又似晴蜒點水,更像是浪花不斷拍打著海岸,彷彿龍宮中的仙女在波濤上飄來舞去,硬是將一出舞跳得流暢痛快,極富「踏歌來、凌波舞」的氣韻。

  「是第三幅雲棠的凌波舞!」包廂裡的衛公公瞇起眼睛。

  當眾人看得如癡如醉之時,伴奏的悠揚琴聲忽然換成了幽冷的簫聲,變得蒼鬱而蕭索,江小樓翩然轉身,突然褪去一身金色華服,露出內裡柔若白雲的白衣,瞬間舞姿也變得彷彿一片秋風中的落葉,美得那麼淒涼,美得令人心碎。

  她如今一身白衣,與剛才錦衣華服,對比十分強烈。

  燭火通明的台上,她臨風而立,衣袂翩翩。張開的手指如同蓮花,纖細的手臂如同蓮蔓,不斷牽引著,卻又不斷分離。

  這一場哀傷纏綿的獨舞,用曼妙的身體語言表現著澄澈如水的心靈陷入絕望後的悲傷,像是暖日下的春雪,像是花瓣上的清露,在短暫的時光裡,折射出生命最後的美麗。

  眾人看到眼前的活色生香,搖曳翩翩,彷彿見到最美的錦緞剪裂了,清艷的蓮花被揉碎了,黑暗緩緩吞噬著最後的美好…她的舞蹈無聲無息,偏偏像是死去的花之精魂此起彼伏。

  這一出舞蹈是歌唱,是哀號,是痛苦,是歎息。散出蓮花的香氣,流瀉了千年來繚繞在壁畫上的芬芳,集了三千寵愛的驕傲,更藏著飽受人生不幸災難的苦恨。

  大家在這美麗的絕望和綺麗的馥郁中臣服到底,每一個人都把眼睜圓了。

  蓮衣的故事不是傳說,她降臨了,在這個台上,是真正的蓮衣!

  眾人看著看著,竟有人被這一出舞勾出了莫名心事,眼中忽然有了淚光。

  只有謝連城怔怔望著,似乎望進了江小樓的心中。

  她這樣燦爛的美麗著,謝連城卻分明看到那燦爛的美中繚繞著深入骨髓的憂傷。

  絕望,淒然,悲憤,彷彿想要掙脫一切卻被死死束縛。滿身傷痕卻依舊孑然傲行,陰柔絕望中深藏凜然怨憤。

  在眾人渾然忘我之時,簫聲突兀地斷了,江小樓的身軀流雲般飄落。她整個人緩緩匍匐在地,就好像一隻失去愛侶的鴛鴦獨自死去。

  那樣安詳和諧靜謐,那樣與世隔絕的疏離。

  江小樓長長的睫毛垂下,掩住了眸子裡的情懷。

  謝連城目光微動,喃喃自語:「是蓮衣之死。」

  飛天、長歌、雲裳、蓮衣皆是琅琊寺壁畫中的四大美人,飛天叛逆絢爛,反彈琵琶;長歌輕盈典雅,水袖傾城;雲裳飄逸灑脫,凌波微步;再加上最後一出風姿卓絕卻淒艷至極的蓮衣之死,講述的是四位絕代佳人的獨門舞蹈,也是她們光輝燦爛卻又各具特色的一生。

  江小樓長短肥瘦,隨時變更,風情態度,極為逼真,須臾之間讓眾人盡觀四位早已隨風而逝的絕色美女,滿足男人的全部幻想,何等風流,何等愜意!

  不知瞧過多少美人的衛公公,在看到過江小樓一舞後,居然變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了。過了很久很久之後,他才歎息著說道:「我沒有話說。我從來沒有想到一個人能匯聚天下之美,能擁天下之妖。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這樣精彩的表演,如此女子,豈可淪落風塵?」

  謝連城盯著江小樓,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還癡癡抱著琵琶的王鶴喃喃自語:「擁有這一美人,豈非天下絕色盡在懷中!」

  眾人這才猛然驚醒,赫然發現自己忘記鼓掌,一時熱烈的掌聲幾乎將屋頂都掀翻了。

  恰在此時,二樓漆畫著富貴海棠的包廂門突然打開,一紫衣男子漫步而出。此人玉面朱唇,風流可人,一雙眼睛似笑非笑,似嗔非嗔。

  那蠱惑的眼,薄薄的唇,勾人的笑,一輕瞥一淺笑,絕色得讓人窒息,偏生華麗陰鷙的氣質天下之間獨一無二。

  他身上有一種神秘的力量,讓人情不自禁被吸引、被迷惑。那是芬芳的罌粟,那是淬毒的刀鋒,那是銷魂的靡靡之樂,不動聲色之間奪人心魄。

  他只消一登場,便華麗耀目得讓周圍頓時慘淡失色。

  剎那之間,滿堂讚歎戛然而止,寂靜無比。

  江小樓抬起頭來,只看了一眼,心頭掀起滔天巨浪。哪怕天地崩裂,哪怕海水倒流,她也不會忘記此人。

  紫衣侯,蕭冠雪。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46 PM


第十一章:庸脂俗粉

  蕭冠雪的身上有一種邪惡的魅力,讓人明知道眼前就是萬丈深淵卻還是心甘情願的一頭栽下去。

  他的外表高貴、優雅,微笑的時候總是能讓你心頭發軟、身體發顫。但江小樓很清楚,他甜蜜的微笑下轉動的永遠是最最狠毒的念頭。

  她不知道上天為何要創造出這樣一個男人,有著如斯俊美的外貌,卻生著惡毒至極的心腸,像毒蛇一樣陰冷,狐狸一樣狡猾,冰雪一樣理智,這種人幾乎是不可戰勝的。

  蕭冠雪從樓梯上慢慢走下來,居高臨下地看著江小樓。

  小樓面上的輕紗不知何時已經掉落了,露出了真容。他盯著江小樓的一雙眼睛,輕輕說道:「看著——有些面善。」

  蕭冠雪的語氣很平淡,聲音很柔很軟,但如此溫柔的聲音卻讓江小樓心頭攥成一團。

  屈辱,是她湧起的第一個感覺。

  他不記得她,是啊,他的府中不知多少國色天香的美人,在她的刻意掩飾之下,他不過將她當做尋常的禮物,還是從未多瞧一眼的禮物。但就算如此,他也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挑戰他的權威,她的兄長前去告狀,下人來報,他只是隨意地吩咐人處理掉。

  僅僅是三個字,就活生生抹殺了一條人命。

  眼前這個人,令她感到恐懼,甚至是毛骨悚然。

  過去的磨難帶給她的深刻印記,牢牢刻在她的心頭,不經意之間突然跳了出來。

  但人越是到了害怕的時候越是清醒,她的腦海中突然想起了從前的事。

  有一次路過紫衣侯的宴會,她見到一頭野鹿被綁在宴會廳中間的柱子上,健壯的護衛舉著寬大的竹片在野鹿的背上拚命地猛力抽打,那野鹿不停地掙扎,脊背變得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此時廚師手持尖刀上前,對準野鹿鮮血淋漓的脊背就是一刀刺下,手腕一提,活生生剜出一塊肉來。野鹿痛得悲鳴不已,廚師卻捧著血糊糊的鮮肉裝入托盤預備當場烘烤。

  這殘忍的做法叫烹鹿,脊背上的肉最少最難取,但如此取下的肉才是最嫩最鮮美的。

  在蕭冠雪看來,美人與牲畜沒有任何不同,只是取樂的玩具。

  江小樓微微一笑,垂下眸子:「侯爺莫要拿我取笑。」

  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一句似是而非的話。

  蕭冠雪看著對方那雙如黑瑪瑙一般透亮的眼睛,笑容慢慢收住,在眾目睽睽之下突然伸出了手,輕輕抬起江小樓的下巴。

  那一隻手就像一塊冰冷的玉石,養尊處優,修長美麗,在她的下巴輕輕滑過:「你叫什麼名字?」江小樓忍住心頭翻滾的強烈憎惡,微笑著、輕描淡寫地說道:「桃夭。」

  蕭冠雪修剪齊整的指甲輕輕陷入江小樓的皮膚,一陣尖銳的刺痛感讓江小樓下意識地蹙起眉頭,他滿意地看著她,問道:「你不痛?」

  這樣溫柔的表情,這樣清軟的口吻,他就那麼看著她,像是在審視什麼一樣。痛?當然痛!但江小樓不能畏懼,更不能呼痛,因為一開口便有人會發現,一怕痛,便會被人如同對待螻蟻一般殺死。

  她記得他有一匹叫做透骨龍的愛馬,身高體健,滿身靈氣,腦門有一塊白色月芽狀印跡,只要輕輕拍一下,它就會像飛起來一樣奔跑,真正是一匹日行千里,夜走八百的良駒。蕭冠雪也極為愛護這匹馬,為它蓋了豪華的馬廄,吃的是千里之外運來的特殊糧草,從不允許任何人碰一下。然而在一次狩獵中,這匹透骨龍因為被猛虎驚嚇而將他差點摔下馬,回來之後他便下令將它處死。

  透骨龍極具靈性,居然前蹄跪倒,眼中淚流不止,無數幕僚清客前來說情,蕭冠雪卻只有一句話奉送。

  懦者棄之。

  江小樓知道,他殺愛馬並非因為對方危及他的性命,而是他極端厭惡一切懦弱的人和事物。

  於是,她的笑容更深,輕輕地吐出幾個字:「賣笑是我的本分,所以桃夭不能痛。」

  蕭冠雪似是頗感意外,笑意卻更濃了:「你說得對,方纔你若是落淚,現在已經是一具屍體了。」蕭冠雪殺人不需要理由,哪怕是讓他不高興,江小樓也得死。

  「多謝侯爺手下留情。」江小樓聲音軟和,心頭卻是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

  有一天你會發現,留下我的性命,是你這輩子做的最錯的決定。蕭冠雪收回自己的手,對左右笑著道:「如此看來,也不過是個尋常的庸脂俗粉。」

  金玉一直在旁邊瞧著,此刻臉色微微一變。

  江小樓絲毫不生氣,臉上更無半點尷尬之意,反倒笑容可掬地道:「是,多謝侯爺褒獎。」

  蕭冠雪剛才離得遠還瞧得不甚真切,此刻距離她這樣近,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此女蕩人心魂一般的美。雖然只是略施朱粉,卻更顯得眉如墨畫,面如清荷,俯仰之間,眉眼全是風情。剛才表演的那孿生姐妹花也是同樣的美人如玉、嬌俏可人,但與她這樣肆無忌憚的清艷一比,原本還各有千秋的美立即被壓的無影無蹤了——

  蕭冠雪挑起眉,突然笑了,在一瞬間明白為什麼桃夭如此受到追捧。

  如此嬌媚溫順的神態,如此小巧精緻的面孔。誰說魅惑人心的女子一定要形容妖冶?分明長著一張如此清麗的臉孔,一雙眼睛卻是刻入骨髓的妖嬈。清純的模樣,如同一抹淡淡的素色青蓮,生生逼退了萬紫千紅。

  更重要的是,被人形容成庸脂俗粉都不生氣,還能笑得這樣溫溫柔柔、美麗無辜,若非心計過人就是別有居心,又或…兩者兼而有之。蕭冠雪勾了勾嘴角,漫不經心地道:「倒是頗有意思。」

  說完,他自顧自地走了出去,身後跟著的護衛連忙跟上離去。

  直到他走後良久,大廳裡才炸了鍋。

  「哎,這樣的姑娘也叫庸脂俗粉,紫衣侯也太……」

  「噓,小心隔牆有耳!」

  大廳裡人們議論紛紛,卻都刻意壓低了聲音,生怕被人聽見。

  江小樓遠瞧著紫衣侯的背影,挑起輕柔的笑意,蝕骨般的柔媚,恰好掩飾了眼底那一抹冰涼。剛才一直噤若寒蟬的金玉這才歡天喜地走過來,連聲道:「哎呀,我的好桃夭,侯爺這是喜歡你呢!」

  她看透世情人心,顯然發現紫衣侯對江小樓有了三分興致。

  江小樓轉過頭來,已經換了清淺的笑容:「金玉姐,我累了,先回去歇息。」

  金玉還來不及阻攔,江小樓就已經輕飄飄地走了。見狀,大廳裡突然鬧騰起來。

  「桃夭姑娘怎麼走了!」

  「對啊,桃夭姑娘不表演了,也該給咱們大夥兒敬杯酒啊!」

  金玉忙著安撫喧囂的賓客們,而另外一側的樓梯上,謝連城輕輕蹙起眉頭,這個叫做桃夭的女子為何如此眼熟?他總覺得似乎在哪裡見過,而他身後的懷安分明已經認出了桃夭便是那一晚救下的女子,卻礙於有客在場不便提醒,生生憋得小臉通紅。

  衛公公感歎道:「咱家自詡見多識廣,這等有才有貌又有心思的姑娘並不多見,可惜,可惜了。」

  謝連城當然知道衛公公在說什麼,如此佳人本該被千嬌百媚地藏於金屋,誰知竟然淪落至此,如何不可惜呢?

  江小樓沒有立刻回到自己的挽月樓,她站在二樓的窗戶前向下望去。

  那是一頂八人大轎,轎子上鑲金嵌玉,遠遠望過去都是珠光寶氣。可這並非重點,真正的重點是轎子由八個年輕美貌的少女抬著,一個個身高胖瘦酷似,就連樣子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個個腰肢如柳,烏髮如雲,面如凝脂,眼眸含情,雖然抬著轎子,走起路來卻輕飄飄的,像是一朵朵翠綠的雲,從繁華綺麗的睡夢裡飄過去一般。轎子的後面則跟著黑色大髦的護衛數十人,他們悄無聲息地跟在轎子後頭,彷若漆黑的蠍子群,默然卻又陰森,與前頭的鮮明翠綠形成了強烈對比。

  眼睜睜看著一群人消失在黑暗中,小蝶喃喃道:「這…這是」

  江小樓微微一笑道:「紫衣侯就喜歡這樣的排場。」

  暗夜裡,她這一字字說出來,竟然帶著一種念詩唱曲的嫵媚,別有韻味。

  小蝶正要說什麼,卻見到江小樓側臉微微閃過一絲幽淡光澤,笑容稀鬆平常,不由悄悄鬆了口氣。

  江小樓同樣如釋重負,她在羽翼未豐之時竟然引起紫衣侯的注意,今晚的刺激,實在太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52 PM


第十二章:故人見面

  經過這一晚,國色天香樓的桃夭以擅長舞蹈、絕艷傾城而聞名京城,更出乎金玉意料的是,楊閣老對桃夭的蘭花圖格外欣賞,每逢文會便特意拿出來請人品鑒,能得到楊閣老青睞的人自然非同凡響,一時之間無數附庸風雅的達官貴人特地來求畫,只可惜江小樓推說手傷未癒,不肯輕易作畫,真正流傳出去的也只有楊閣老手上那一幅而已。

  這一日,劉御史府的三少爺劉耀笑瞇瞇地陪著一位粉雕玉琢的小公子進了門。金玉不禁笑著貼了上去:「劉三少許久不來,今日怎麼得空了?不知您身邊這一位是……」

  秦甜兒沒來得及躲開,只感覺到一具溫熱豐滿的人體貼在自己身上直發燙,一時勃然大怒:「滾開!」

  金玉被一把推開,赫然吃了一驚。她是何等精乖的人物,眼睛一瞥便見對方耳朵上有個小小的孔,當即笑容不減:「劉三少,這地方可不是他這等人來的。」

  劉耀哈哈一笑:「秦公子正是今兒主客,難道生意上門了還往外推不成!」

  金玉微昂起下巴,不再理會旁邊的人,只顧貼上劉耀,故意滿不是滋味的怨聲道:「瞧您說的,客人既然上門來哪裡有往外推的道理,姑娘們可都盼著劉公子來,要不是您御史府的門第太高,早派人上門去請」說著,人已經拽著劉耀往大廳走去。

  秦甜兒被獨自丟下,一張小臉登時僵住,原地急的跺腳:「劉耀,你敢落下我!」

  劉耀回過頭來,連忙推開金玉來哄她:「哪裡敢喲,今天你才是貴客!金玉,還不快去準備個上等雅座!」他一邊說,心裡一邊嘀咕起來:若是把這丫頭丟在這裡,回頭還不得被大姐撕了耳朵!

  秦甜兒這才歡喜起來,兩人相攜著一同進去了。後頭原本跟著的四個平常裝束的壯漢只隔著三步的距離,隱隱的保護著他們兩人。金玉回頭瞧了一眼,這四人相貌都還平常,可是個個體格魁梧,走起路來虎虎生威,顯然是武功高強的護衛。

  雅座門口一位相貌嬌俏的婢女上來替兩人脫去披風,兩人在桌前坐下,婢女們如同穿花蝴蝶一般往來,不一刻就擺上了佳餚美酒。秦甜兒蹙了蹙眉,斜眼看著劉耀:「難怪嫂嫂總說你不學無術,瞧你對這裡熟門熟路,顯然是常來了!」

  劉耀原本就生得十分俊俏,在美人堆裡頭向來很吃得開,當下摸了摸鼻子笑了:「這個麼…甜兒就不懂了。國色天香是京城最出名的風月樓,雖為風月場所卻是清雅的很,剛才上樓的時候你沒瞧見麼,大多數人都在這裡談生意看演出,是個風流而不下流的地方呀!要不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將你帶到這裡來。不過你回去後可別告訴我大姐,否則她非活剝了我的皮不可!」

  劉耀口中的大姐,便是劉御史的嫡長女劉嫣,如今的六品翰林院修撰秦思的夫人。翰林素有儲相之名,十分接近皇帝,陞遷的機會比同榜者快,能夠得到這樣的職司而非是被外派,足可見岳家得力的好處。

  秦甜兒撅起了嘴巴,大眼睛更顯得嬌俏可人:「少來這一套,不是說最近有個名噪京城的桃夭姑娘麼,怎麼還不出來?」

  話剛說完,就看見劉耀的目光一下子凝注了,秦甜兒疑惑地順著他的目光望下去。樓下的檯子上,一個美麗女子款款走出來,清麗的面上淡淡施了粉黛,晶瑩白嫩的肌膚帶著淺淺的紅暈,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橫波流轉之間動人心魄。

  劉耀慢慢站了起來,面上大為震驚:「竟然是她」還不等他反應過來,卻看見剛才還穩如泰山的秦甜兒一陣風似地刮了出去。

  「甜兒!」劉耀心中叫了一聲糟糕,連忙追了出去。

  江小樓剛剛出來便引起一陣騷動,還未開口便聽見樓上傳來一聲呼喝:「江小樓!」

  在這國色天香樓,人人都叫她一聲桃夭姑娘,乍聽聞這三個字,江小樓的眉頭一皺,不由遠遠望去,一個穿著白色衣衫的少年蹬蹬瞪跑了下來。

  少年杏眼桃腮,一雙嫵媚的大眼睛含著薄薄怒氣。

  江小樓瞇起眼睛,一時站在原地沒有任何反應。秦甜兒看她模樣,不知哪來的火氣,猛然間暴怒一般把旁邊桌子上的酒杯奪過來,呼嘯著就朝江小樓扔了過去。

  小蝶一聲驚叫,江小樓卻輕輕側身,那酒杯瞬間撲了個空落在地上,琥珀色的液體傾倒而出,頓時驚了滿堂賓客。

  秦甜兒還要發怒,劉耀連忙追下了樓,一把拉住秦甜兒:「甜兒,別惹事!」他穿著緋色袍子,玉冠束髮,膚色十分白皙,五官更是俊秀非常,一身打扮富貴之極。

  江小樓看了一眼地上碎裂的酒杯,微微一笑:「許久不見,秦小姐可還安好?」

  金玉聞聲趕來,見狀收住了腳步,而原本預備干涉的其他客人聽到這裡都是一驚,這三個人顯然是認識的,不但認識,似乎還淵源頗深。

  秦甜兒眼裡流露出毫不遮掩的鄙夷與厭惡,她滿是譏諷地看著對方:「江小樓,好端端的一個千金小姐到這裡來拋頭露面,秦家的門風真要被你敗壞了!」

  江小樓看了看她,眼底波瀾不興:「秦小姐多慮,我和秦家如今毫無瓜葛,要做什麼都是我自己的事,何談敗壞你秦府門風?」

  秦甜兒嬌俏面孔上的鄙薄之色更加深重,她沒想到素來溫柔忍讓的江小樓竟然變得如此牙尖嘴利,一時被噎了噎,卻又實在難掩怒氣:「虧你還沾沾自喜,看在我們曾經是朋友的份上,我就多勸你一句,與其倚樓賣笑還不如立時死了,省得丟人現眼!」

  這話可真夠惡毒。

  江小樓卻只是笑笑站在那裡,笑容裡雲淡風輕:「這世道果真變了,從前秦小姐身上穿著碧雲絲,平日喝著極品燕,享受著我的十萬兩嫁妝,用錢的時候就好姐姐好姐姐的叫著,一回頭就翻臉叫人去死。你這樣的人都不覺得羞憤欲死,我又有什麼好難為情的?」

  聽到這話,大堂裡的賓客們一時哄堂大笑。眾人只知道這位桃夭姑娘曾經也是好人家的小姐,卻不料和新貴秦府還有這等糾葛。

  秦甜兒愕然,被眾人一笑,一張粉臉瞬間漲得通紅,指著江小樓手指顫抖:「你…你…你」

  江小樓語氣平和,卻字字如刀:「秦小姐,你父母花言巧語騙我老父信任,步步為營詐我十萬雪花銀;你那飽讀詩書的大哥為了追求榮華退婚,又為了仕途高昇而出賣我;你我本是多年好友,卻在關鍵時刻落井下石,幫著你大嫂百般欺凌虐待。秦家這一門寡廉鮮恥的人都還好端端活著,我又為何要死?劉公子,你說是不是?」

  秦甜兒沒想到江小樓毫不在乎地全都捅了出來,站在那裡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劉耀一愣,一張白玉似的臉頓時陰沉下來。

  江小樓笑容更深,秦甜兒固然是個口蜜腹劍、翻臉無情的東西,至於你劉耀——若非你為秦思牽線搭橋,教唆他將我送給紫衣侯,我又何至於淪落至此?

  金玉看情形不對,連忙上來打圓場:「劉公子,我家桃夭脾氣不好,您可千萬別見怪!樓上請,我給您賠不是!」說得冠冕堂皇,面上卻無多少惶恐,劉耀不是楊閣老,她國色天香樓還不至於放在眼裡。

  「請什麼請,似這等腌臢地方,我是一刻都呆不下去!」秦甜兒一把甩開劉耀,快步往外走,在走過江小樓身側的時候,趁其不備正預備狠狠的一個耳光抽甩過去,江小樓輕巧的一個退步,一把扼住秦甜兒的手腕。

  秦甜兒怒道:「你敢怎麼樣?」

  打人是一種藝術,打得鮮血淋漓不叫傷,打得痛不欲生才叫苦。眾目睽睽之下她這個苦主得演到底,這一筆賬要先記著,江小樓勾起嘴唇,輕輕放了手。

  秦甜兒尷尬地收回了手,原本想要讓身後護衛為自己出頭,可轉眼一瞧滿堂賓客都虎視眈眈的瞧著,知道今天要是鬧大了怕是會損壞自家名聲,不由忍下怒氣,極其不屑用鼻子「哼」了一聲:「等著瞧!」隨即便帶著護衛揚長而去。

  劉耀正待跟著離去,金玉笑著拉住他:「劉公子,當真不喝一杯酒再走?」

  劉耀回頭看了一眼,卻瞧見燭火之下江小樓正含笑望著他,眼底不見憤怒卻是盈盈如水,登時心頭一跳,鬼使神差一般地:「好,不過桃夭姑娘可得敬我一杯酒!」

  劉耀是紈褲中的紈褲,表面風流卻是壞到了骨子裡,他這一句話,明擺著不懷好意!

  上樓之前,金玉盯著江小樓,鄭重提醒:「他畢竟是劉御史的兒子,你可不要鬧我的場!」

  江小樓腳步一頓,似笑非笑:「金玉姐這是什麼話?」

  金玉冷笑:「我不是糊塗人,從你第一天進國色天香樓,旁人不知道你是什麼底細,我卻是再清楚不過的。我知道你和那些人都有仇,但我這裡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你好好替我賺錢也就罷了,如果想要藉機會報仇,我只有把醜話說在前頭,這些人誰都不是好惹的,你一個無權無勢的丫頭可得小心了!」

  江小樓聞言卻是輕笑起來:「你放心好了,我絕對不會在國色天香樓裡跟人正面起衝突,更加不會連累你,但……」

  金玉眉頭一皺:「但是什麼?」

  江小樓一雙瀲灩的眸子生生帶出鋒芒:「若是跟國色天香樓無關呢——」

  金玉嘴巴輕輕一掀,露出一絲笑容:「只要跟國色天香樓無關,你要殺人放火我都管不著。不過,你不是笨人,也應該好好掂量著對方的身家背景,凡事要想想後果,一個弄不好屍骨無存都是有的。這可是天子腳下」

  江小樓定定望著金玉:「天子腳下又如何?」

  金玉被她那一雙秋水盈盈的眼睛望著,心裡一突,聲音卻刻薄:「我是提醒你,所謂天子腳下,你這樣身份低賤的人哪怕有滿腹委屈也沒處告狀,相反,若是裡頭那位劉公子少了一根寒毛,你可就沒命在了!」

  江小樓並不如金玉所想的那般生氣,只是神色如水:「誰說我要殺他了,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身份又是如此低賤,如何才能殺得了一個出身顯赫的貴公子?金玉姐未免太高看我了。」

  金玉輕輕吁出一口氣,這才緩和了語氣:「那就好,隨著我進去敬一杯酒,這就一笑泯恩仇吧!」

  一笑泯恩仇?江小樓唇畔勾了起來。

  因為這些人,她受盡了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被人裝進棺材九死一生,現在對方居然輕飄飄的一句一笑泯恩仇就想要抹平一切。

  不,絕不!她江小樓這一輩子決不原諒任何傷害過她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幫助。

  忍、等、狠,這就是江小樓反覆告訴自己的要訣。

  她要等多久,才會有出頭的機會?

  沒人知道。

  但她會等,能等,必須等!而且她知道,這一天馬上就要來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4:56 PM


第十三章:美人有毒

  劉耀坐在雅室內,倨傲地看著江小樓。不可否認,他聰明好學,頭腦靈活,但從小生長在綺羅叢中,目空一切,很少聽人勸告,唯一畏懼的便是他那一位嫁入秦家的長姐。

  劉耀上上下下打量著江小樓,神情帶著一絲不可掩飾的欣賞:「從前在府中就知道你是個美人,卻不想竟然有這等風情。聽說你進了紫衣侯府卻不得寵愛被賜給裴將軍,誰能料到那裴宣竟然是個榆木疙瘩,竟捨得將你送到這種地方來,嘖嘖!」

  早在他們初次見面,劉耀就訝異地發現他那位俊美儒雅的姐夫竟然還有一位這樣美貌脫俗的未婚妻。

  的確,江小樓美貌,溫順,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惜江家不過區區商戶,她又無依無靠,如何敵得過出身御史府的劉嫣。在高貴典雅的劉嫣嫁入秦府之後,第一件事便是處理這位前未婚妻。縱然江小樓幾次求去,劉嫣都不放心,需知道放江小樓出府容易,徹底斷絕了丈夫想要左擁右抱的心思太難。後來劉嫣找上了有幾分小聰明的弟弟劉耀,讓他去了結這件事。劉耀微微一笑,拍著胸脯向劉嫣保證,不出三個月就讓秦思心甘情願將此女送出府去,而且,絕無後患。

  他的確有辦法,而且十分瞭解秦思,不過一句「如斯美貌,怎不好攀附一棵大樹」就讓秦思轉換了想法,所以才有江小樓入侯府。

  此刻,他的語氣輕佻、鄙薄,卻難掩眼底的驚艷與垂涎。

  江小樓對他微微一笑,聲音婉轉:「劉公子謬讚,桃夭兜兜轉轉了一圈,才發現此處倒也是個安身之所。」

  此時金玉上來,笑盈盈地推了一杯酒過來:「既然兩位都是舊識,看在我金玉的份上,就此和好吧!」

  江小樓並不推辭,纖纖玉手果真接了那杯酒。

  劉耀盯著對方,細細品味著桃夭二字,突然笑了起來,只是那高挑的眉梢滿滿都是得意。他舉起酒杯:「金玉,可否讓我們故人單獨相處?」

  金玉看了小樓一眼,似有躊躇:「這——」

  江小樓神色如常,語氣輕柔:「金玉姐,我和劉公子只是敘敘舊罷了,很快就會出去接著表演。」

  金玉放了心,笑嘻嘻地走了出去。

  劉耀很感興趣的看著她,不知道在府中素來對自己不假辭色的江小樓如今笑顏以對,究竟在打什麼主意。

  他的長姐劉嫣奪她姻緣,害她淪落至此,她豈會不怨恨?

  再次見面,他以為會是劍拔弩張,卻不料她神色平靜,甚至還聽從金玉的話來敬酒。

  這只有一個可能,她在尋找機會報復。可惜——她終究找錯了人,他可不是那等被女人一哄就不知東南西北的傻子…劉耀大刀闊斧地坐在那裡,等著看江小樓示好。

  不料江小樓靜悄悄地坐著,半晌,毫無動靜。

  既不劍拔弩張地喊著要報仇,也不處心積慮的接近施展美人計,就這麼像是木頭一般坐著,怎能打動他?

  劉耀困惑地看著對方,但很快,他的困惑被驚訝所取代。那一雙秋水般的眼睛裡竟然有淚水在打晃,一圈兩圈卻一直不肯垂下來。

  他以為她會假意親近藉機報仇,卻不料竟然是如此楚楚可憐的模樣。

  江小樓也不瞧他,只是垂頭,幽幽地道:「直到今日,我對你姐姐劉嫣的怨恨也從未消過。」

  劉耀望著她,一時有點醒不過神,卻聽她繼續說道:「秦思本就是無情無義之輩,全然忘記我江家對他的諸般好處,一心想著飛黃騰達拋棄青梅,這等人我絕不留戀,他與你姐姐成親後我多次想要離去,你姐姐卻命人將我看管著。當年秦家落難的時候,我拿出父親留給我的十萬兩嫁妝傾囊相助,因為我的幫助,秦家人才能生活在華麗舒適的宅子裡。可一轉眼,我卻被你姐姐從乾淨溫暖的繡樓趕到狹窄寒冷的小院,她知道我能歌善舞,便逼著我赤足走進琴室,替她擦洗古琴,調試琴音,甚至在她和秦思吃飽喝足的時候逼我如同低賤的歌女一般獻藝。到了晚上,她甚至逼著我去雜役房,擔水、劈柴、跑腿,像用牲口一樣催個不停,只要我失誤半點,便會挨打受罵。」

  劉耀驚奇極了,這個楚楚可人的江小樓,娓娓述說的江小樓,對他來說,既陌生,又動人。

  她的情緒並不如何憤怒,但眼底那份哀戚,語氣裡那份悲涼,不動聲色之間已經將人心擊潰。

  平心而論,劉耀並不為過去所做的一切後悔,有些人天生就是要給人踐踏的,誰讓她出身比不上劉嫣呢?但或許是江小樓太過美貌,聲音太過溫柔,語氣又太過哀戚,竟然令得他一時生出憐惜之心。

  江小樓眉梢眼角全然都是風情,卻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模樣,暗地裡如同一隻狡猾的狐狸,悄無聲息地審視著對方。若要讓劉耀相信她全無恨意那是不可能的,他不但不蠢,相反還很有幾分聰明,所以她的行為必須拿捏好分寸。

  差之毫釐,謬以千里。

  江小樓頓了頓,歎口氣:「他們如何對待我並不要緊,為何連我的乳娘都不肯放過?我從小就沒有母親,是乳娘將我帶大,在我心中便和親生母親一般無二。她年紀大了,卻被打發到洗衣房,寒冬臘月竟然要漿洗你姐姐的貼身衣物。你可知道,每當我望見乳娘花白的鬢角、傴僂的腰背、紅腫的手指,內心有多痛?你那高貴的姐姐每天換下的各色衣飾數不勝數,絲綢、錦緞、羅裳、繡襦、披肩、裘衣、大髦…整個院子裡都晾曬著這些令人目馳神迷的衣衫,可誰會憐惜我乳娘身體虛弱,年紀老邁?她並沒有做錯什麼事,只是幫著我逃跑而已,你的姐姐姐夫就將她活生生杖斃,全然不顧我哭出了血淚,難道人心真就如此狠麼?」

  劉耀目瞪口呆,這些事情他的確耳聞目睹,卻從未放在心上,姐姐要如何對待情敵都是理所當然,更何況當年他也曾覬覦小樓美貌,百般示好卻都被她嚴詞拒絕,如今這美人兒卻像是變了個人,一舉手一投足幾乎能把人的靈魂都勾走。

  那些個警惕,那些個防備,竟然在不知不覺中煙消雲散了。

  江小樓抬眼看他,輕聲地說:「我的生活就被秦家和你那個善妒的姐姐給毀了,你說我怎能不怨懟呢?」

  劉耀看著她,實在非常心動,有些後悔。

  「我姐姐也太好妒了些,你畢竟曾經是姐夫的未婚妻,又多次請求離去,從不曾有破壞他們之心,她卻無論如何都容不下你,唉,我也該多勸勸她的。」

  劉耀鬼使神差一般地說著,天曉得江小樓這個木頭美人想通了之後竟然有這等風情,早知如此他何至於勸說秦思將她送入侯府,早已想方設法佔為己有了。

  他雖然是個頗有心計的紈褲,但到底不夠定力,江小樓如此溫柔婉轉的怨懟,如同流水般無孔不入,竟然將他自以為無堅不摧的心腸給打動了。

  他根本聽不清她說了什麼,只瞧見那一雙盈盈眼波在腦海裡頭晃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00 PM


第十四章:風流紈褲

  江小樓楚楚可憐地看了對方一眼,聲音婉柔:「我原本只想要好生過一輩子,你卻教唆著秦思將我送入紫衣侯府,你的心腸怎麼這樣狠。」

  「這筆賬你也不能全記在我頭上,我以為送你去侯府享福,哪裡想到後來那些,是不是?」劉耀下意識地問道。

  江小樓望著他不語,眼光複雜,神態楚楚。

  劉耀被勾得心癢癢的,站起身就要來握她的手,正預備摟著人好生安慰一番,誰知江小樓突然站起身來後退一步,格外疏離:「外面還有很多客人在等我,劉公子,慢走不送。」說完竟然決絕轉頭離去。

  等到那一抹裙角消失在門邊,劉耀心裡頭如同一盆滾油走過後又是一盆冰水,翻來覆去顛來倒去的後悔自己動作不夠快,錯失了大好機會。

  經過頭天晚上那件事,金玉原本以為劉耀不會再來,但她沒有想到江小樓敬酒一杯後,劉耀就像是被勾走了魂魄,三天兩頭都要來國色天香樓。

  可惜他再沒能再單獨見到人,因為想要見這位桃夭姑娘的人太多太多了,尤其是韋伯侯府的公子沈長安、驃騎將軍府少將軍王鶴和戶部尚書府公子吳子都,三人一直盯得很緊,千金捧來只奢望能博美人一笑,他們都沒機會一親芳澤,哪裡肯讓其他人靠近。

  這日午後,劉耀帶著隨從到了國色天香樓,一聽說桃夭姑娘不在頓時變了臉,壓不住心裡頭憋了幾天的火氣,一時大聲叫嚷起來:「江小樓你再不出來,我就掀翻了這國色天香樓!」

  婢女連忙上去阻攔,劉耀一把甩開她,竟是蹬蹬瞪大步上樓,想也不想一腳踹開了一間雅室的門。見裡頭一個正摟著美人輕憐密愛的中年文士嚇了一大跳,他冷哼一聲扭頭就走,二話不說又去踹下一間的門。跟在後頭的婢女來不及阻攔,面色不覺大變,慌忙追上前去阻攔。

  「劉公子!」

  趕在劉耀一腳踹翻第三間雅室之前,一旁竄出來的國色天香樓護院動作敏捷,一把將人從後架住了,及時趕到的金玉大聲道:「劉公子,這是國色天香樓,不是你御史府!」

  劉耀揚眉看著金玉:「那又怎樣!」

  金玉冷冷望著他:「不怎麼樣,我這裡是打開門做生意的地方,不是你鬧事的地方!」

  想到國色天香樓背後勢力錯綜複雜,劉耀勉強壓住氣:「我只要見到桃夭姑娘!你叫她出來見我,這裡弄壞的東西我照價賠償!」

  金玉緩緩舒了一口氣:「桃夭被沈公子邀去賞花了,這會兒可不在樓裡頭,您要鬧要跳,我也變不出一個桃夭來!」

  劉耀腦海裡總是回想起江小樓那似嗔非嗔的話,尤其那一雙眼睛總在他的夢裡頭轉,使得他抓耳撓腮非要把人弄到手不可,此刻聞言不由一愣:「賞花,哪裡賞花?」

  金玉眼珠子轉了轉,笑道:「琅琊寺後山的花園,劉公……」還不待她說完,就瞧見劉耀一陣風似地跑了出去。金玉身邊最得力的呂媽媽湊上來,試探著道:「主子,您是不是太縱著那個丫頭了,萬一她惹出禍來」

  金玉冷冷地看她一眼:「只要她乖乖地給我賺錢,其他的我就當瞧不著,橫豎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也辦不成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兒!你讓小蝶盯緊了,不許出半點紕漏!」

  呂媽媽眼底劃過一絲陰狠,面上卻笑嘻嘻地:「是,奴婢一定照辦!」

  琅琊寺後山有一條百年溪水,沿岸綠樹成蔭,鳥語花香,加上臨波照影的小山,重巒疊翠,叫人不由心曠神怡起來。草地上十幾個穿著各色便服的年輕貴公子席地而坐,樹下鋪著大大的毯子,數名年輕美貌的歌姬正在逗趣,當中一人合著琵琶的曲調唱得悠長:「春日游,杏花插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好一派風流富貴景象。

  劉耀一眼望去,座中穿一身鮮亮鵝黃、十分騷包的是韋伯侯家的公子沈長安,執著扇子的白衣公子笑得和藹親切,是戶部尚書府吳子都,還有一個緊緊坐在江小樓身畔,英俊面上帶著笑容,卻是驃騎將軍府少將軍王鶴。

  劉耀心頭不悅,快步走上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們:「桃夭姑娘,我可是三番四次上門找你,緣何都閉門不見?」

  江小樓忍不住翹了翹嘴角,微微衝他頷首,那般漫不經心:「真是抱歉,許是劉公子來的不太湊巧。」

  之前楚楚可憐,轉眼不冷不熱,這女人分明故意吊他胃口!劉耀壓抑了幾天的怒火一下子騰地燃起,冷哼一聲就要上前擄人,誰知沈長安一把將他的手隔開,面上儘是盛氣:「小爺邀了桃夭姑娘半個月才能得她賞光,你又是從哪裡滾出來的,跑到這裡來煞風景!」

  眼看那手指就要伸到自己鼻子上來,劉耀勃然大怒:「我和桃夭可是舊識!」

  「有什麼舊識新識,難道桃夭姑娘還會對你另眼相看!」吳子都面目姣好如同俊俏少女,此刻不陰不陽地打斷了劉耀的言語。

  「跟這個小子多什麼嘴,敢對桃夭姑娘無禮,以為老子是御史就了不起啊!」濃眉大眼、體格健壯的王鶴素來脾氣暴躁,一身錦繡衣裳也繃不住教武場練出來的肌肉,此刻橫眉豎目的模樣衝上來就要揮拳頭。

  這三個人刺啦一下子圍過來,劉耀看了他們一眼,緊跟著喉頭微動,使勁嚥了一口唾沫,他哪裡不知道這三個人都是紈褲子弟,一個他倒是不怕,三個一起來怕是御史府也難以擺得平。思忖著這些,他卻只是冷哼一聲,諷刺道:「王公子忘記上回你父親用馬鞭綁著你遊街的事兒了,預備著因為爭風吃醋再來一回嗎?」

  王鶴上回因為喝酒鬧事,被驃騎將軍王充揍個半死,此事素來是他軟肋,聽人一下子當著桃夭的面上捅出來,頓時眼睛變得血紅,剛要一拳頭勾上來,卻被吳子都一把架住。吳子都擋在王鶴跟前,陰沉著臉,盯著劉耀:「好小子,膽兒肥了!」

  劉耀不看虎視眈眈的三人,只轉頭盯著江小樓,眼光裡陰晴不定。

  江小樓冷然抬眸,揚臉勾起瀲譎笑容,驚心動魄的美麗,只是笑笑:「劉公子,今天沈公子邀請我來是賞寶的,不妨坐下一起欣賞?」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只因帶了一分笑,那眉眼立刻褪去了冷淡,露出一些清雅的嫵媚來,直叫眾人看直了眼。

  王鶴的怒氣頓時煙消雲散,整個人如踩在雲裡霧裡,身子輕飄,眼前只餘下她的笑容,心頭萬朵鮮花盛放,開心得無法形容。他咧嘴一笑,笑得很無賴,眼神卻很犀利:「好!好!那劉公子坐下和咱們一塊兒欣賞吧!」

  他這樣說著,立刻一巴掌拍在劉耀肩膀上,硬生生將劉耀拍得趔趄兩步跌坐在地。

  王鶴哈哈大笑,沈長安順手將旁邊一位歌姬推到劉耀跟前:「去,陪陪劉公子!」語氣十分親熱,只是笑容頗具威脅,氣勢咄咄!

  旁人望去,只覺他們之間氣氛詭異,大為不妙,一時警惕望過來。

  只有江小樓,唇角微微翹起,便是不言不語,也是笑笑的樣子。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04 PM


第十五章:瘋狂之舉

  歌姬立刻傾身過來,乖巧地坐在劉耀身畔。看見劉耀滿面強壓的怒氣,她卻有意無意地湊近了些許,胸口那大片雪白滑膩有意在他手肘上一抹。

  劉耀低頭一瞧,歌姬臉上新撲了香粉,姿容秀麗,若往日裡他還有幾分興致,可一眼看到對面江小樓錦衣美服,言笑晏晏自成優雅風骨。

  有她在場,其餘人都成了草雞。

  他一把推開那歌姬,端起酒杯走到江小樓面前,正要說話卻不想被王鶴故意猛力一肘子打翻,酒水頓時淋濕了前襟。他端著一隻空杯站在眾人面前,好不狼狽。

  江小樓見狀並不多言,只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遞給他。劉耀意外,瞧見那雪白手指端著酒杯過來,原本要推拒,竟鬼使神差地收下,等酒入肚才想起這酒杯江小樓剛才已經用過,隱隱有異香入鼻。他心頭突突跳了兩下,偷眼看去,那人卻沒有一絲異樣,依然是出塵絕俗的模樣。

  王鶴看到這一幕,頓時表情古怪,似憤怒又像懊悔,恨恨剜了他兩眼才算罷休。

  劉耀腳步虛浮地回到自己座位,火氣居然神奇地澆滅了。

  「這盆蘭花是我尋到的稀世珍品,此次特意帶來送給桃夭姑娘作為禮物。」沈長安吩咐人將蘭花抬了出來。

  蘭花只有五、六朵白色小花,婀娜多姿,墨綠的葉好似一掐就會擠出水來,嫩的弱不禁風,一片片迎風而長,叫人心動不已。一陣風吹過,眾人只聞見這蘭花發出陣陣花香,香中帶著一種冷沁,讓人聞到便覺得精神一振。

  「果然是一盆極品墨蘭!」江小樓輕輕笑了笑,「如此,便多謝沈公子了。」

  沈長安知道江小樓擅長繪蘭,為討美人歡心千方百計才花重金尋來了這盆蘭,此刻聽到這裡頓時眉開眼笑。

  王鶴不甘示弱,拍了拍手,健壯護衛立刻抬了兩隻巨大的箱子出來,王鶴笑道:「桃夭姑娘平日在樓裡憋悶得很,這一次我放點新鮮玩意兒給你取樂!」

  他這樣說著,親自上前打開了其中一隻箱子,眾人不由都伸長了脖子望過去。

  這一箱子裝的竟然全是真銀打造的不倒翁!

  王鶴挽起袖子取出不倒翁放在水裡,不倒翁立刻順著溪水,一邊往下流一邊帶出陣陣的漩渦。王鶴瞧見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難掩得意道:「桃夭姑娘,好玩嗎?」

  江小樓順著眾人目光望過去,不由輕輕佻起眉頭。

  吳子都滿臉笑容解釋道:「為了討你開心,他把長門裡所有銀匠都請來了,吩咐他們日夜趕工,整整花了兩千兩銀子才做出一百個不倒翁來!」

  這時候,小溪裡飄滿了不倒翁,一個接著一個,到了關節處連溪流都堵塞了,有歌姬驚叫著從溪邊跑回來,卻是被溢出來的溪水濕了羅裙。

  江小樓望著這群爭先恐後討好她的公子哥,清凜凜的眼眸閃亮:「這個玩法真是很新奇。」她這樣說著,竟然主動走到小溪邊兒上,掬起一抔清水灑在不倒翁上,不倒翁頓時搖搖晃晃打起了圈兒。旁邊人看得有趣,紛紛哈哈大笑起來。

  王鶴看著她出了神,好半天才回轉過來:「桃夭小姐是真的高興嗎?」

  江小樓瞧見他惶恐不安如同稚子,撲哧笑起來:「傻子,你這樣討我高興,我當然是真的開心」

  一句傻子,好似心愛女子的嬌嗔,王鶴不好意思咧嘴跟著笑,回神時,才覺得心尖被那寥寥一笑纏繞,越發勒緊。

  沈長安推了吳子都一把,低語道:「王鶴從前追求的女子多了,從來沒見過他這麼認真啊!」

  吳子都摸了摸下巴,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這一棵芝蘭玉樹,把別家園子的風流都比下去了,難怪他這麼傾心。」這些公子哥本都是風流場中的常客,年紀相仿又喜結伴尋歡,感情也素來不錯,因此說話並無顧忌。

  他們遠遠望去,只覺得江小樓目光清幽,靜靜端坐著猶如仙人一般,然而一笑起來便生出萬分風情,吳子都不由心想:國色天香這等污穢地,竟能生出這樣鳳凰般的人物來,著實令人驚異。

  江小樓明顯的親暱令眾人對王鶴極為艷羨,這位桃夭小姐自從來到國色天香樓,三天出場一次,僅僅是跳舞彈曲而已,若非相熟的客人從不曾陪著喝酒飲宴,時至今日她也依舊是個清倌兒,各方虎視眈眈的一時卻都僵持不下,誰能成為她的入幕之賓如今成了賭局的熱門話題。

  劉耀瞧著越發不耐煩,騰地一下子站了起來。王長安斜眼瞧他:「怎麼,劉公子也有禮物送上嗎?」

  所有人都向劉耀望過來,那眼神似鄙薄似看戲,全都熱鬧得不得了,江小樓卻是毫無擠兌的意思,只是垂首撩撥著那不倒翁玩耍,彷若根本沒有注意到這邊的暗潮洶湧。

  吳子都朗聲笑道:「只怕劉公子來的匆忙,什麼都沒準備吧!」說完,他的嘴角就勾了起來,十足一個醉臥花叢的紈褲浪蕩子。

  劉耀的臉刷的一下變得通紅,饒是他臉皮再厚,也要被眾人擠兌的無地自容。站在原地思慮良久,他突然冷冷一笑,揚聲道:「誰說我不曾帶禮物來,桃夭小姐,你可好生看清楚了!」說完,他向身邊長隨低語了幾句,那長隨吃了一驚:「少爺,這可使不得!」

  劉耀眼睜睜看著吳子都等人看好戲的神情,面上依舊帶著笑,神色卻已經帶出三分惱怒:「立刻去辦!」

  長隨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得依言去了。

  眾人就坐在那裡談天說地,王鶴原本性情粗豪,此刻也學了輕柔蜜語的笑模樣,挑揀了京城的笑談來討好江小樓。小樓看著遠處美景,耳邊間或有溪水的淙淙響聲和著王鶴的爛笑話,她只是低頭,輕笑,手中的酒杯掩不住一雙若有所思的眼。

  王鶴說得開心,沈長安最捧場,硬是笑噴了一地的酒。吳子都搖著扇子坐在一邊,臉上還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斯文笑容。

  微甜的酒液帶著寒氣一直涼到心底,江小樓只是輕輕舒展了一下腰。那一日從棺材裡爬出來,大夫說過她五臟六腑都被打得幾乎移位,能活下來就是奇跡。最近練習舞蹈過勤,那疼幾乎是一分一分痛進了骨子裡,彷彿有人持著細長銀針一針一陣密密地刺來,但她只是勾起了嘴角,眉眼彎彎。

  原本的獻寶會變成了賽寶會,用墨典雅的名家山水圖,溫潤細膩的白玉如意,描金刻鳳的琉璃寶瓶一件一件的拿出來比,比不過就眼也不眨的摔了,富貴公子絲毫也不曾將這些放在心上,何等風流快活的日子。

  劉耀一改剛才暴怒模樣,坐在那裡安然等待,沈長安一刺再刺,都刺探不出究竟,索性丟了他在一邊不去理會。

  很快,眾人只見到八個護衛挑著四隻黑漆木大箱子過來。

  沈長安好奇,挑起眉:「裝的什麼?」

  劉耀難掩眼底得意道:「能是什麼,等著瞧吧!」說完,他站起身,吩咐護衛們將箱子抬去琅琊寺的尖塔。

  沈長安撇了撇嘴:「故弄玄虛!」

  吳子都眼底閃過一絲幽光:「我看倒是未必!」

  劉耀親自帶著人去了,眾人照樣玩樂,沒有人特別在意。

  過了一會兒,天上似乎有什麼落下來,一個歌姬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拂,仔細一瞧竟然尖叫起來:「啊,老天爺,天上下金雨啦!」

  這一嗓子喊出來,所有人臉仰得高高,眼光聚集在天空。

  不遠處高高的塔頂上,有無數金色葉子翩翩飛舞,不斷地從高空飛落下來。它們先是密密麻麻聚集在一起,然後猛地散開,一大片一大片,瘋狂的漫天飛舞,遠遠看去這金色幾乎遮天蔽日。

  不是金雨,是金箔!

  燦爛的陽光照在金箔上,彷彿有上萬個小太陽在天上瘋狂的旋轉、飛舞。有的四處飛散,像天女撒下的花瓣;有的歡快的抱在一起,像頑皮的小孩在翻跟斗;還有的悠閒自在,最後像樹葉一樣優雅、端莊地飄落下來,姿態各異,金光燦爛!它們彼此之間相互撞擊,叮叮噹噹,清脆明亮,彷彿天籟之音。

  富貴公子們沒料到劉耀居然做出如此瘋狂舉動,都目瞪口呆地望著。

  高空風大,有一些金箔自由散漫地飛到了草地上、石頭上、溪水邊,甚至高高掛在樹枝…歌姬們再也忍耐不住,紛紛站起身來去搶,她們不顧姿態地匍匐在地,甚至有人攀爬樹木以至於露出了鮮艷的底裙,爭著搶著奪著,不顧一切互相撕扯著…

  在這樣的混亂瘋搶之中,劉耀站在塔頂哈哈大笑,那笑聲無比的得意、猖狂。

  毫無疑問,他贏了,大大的贏了!贏得瘋狂,贏得漂亮!

  一片繁華似錦中,人人都震驚,只有吳子都注意到江小樓的表情。

  她只是微笑地看著,像是在欣賞落下的雪花。

  那美麗的表情彷彿一尊雕塑,絲毫沒有表現出一絲的驚異或者艷羨。

  異常平靜。

  平靜得幾乎過了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07 PM


第十六章:馬吊之術

  等到劉耀從高塔上下來,指著王鶴笑道:「王公子,我的禮物比你的如何?」

  王鶴的臉色已是十分難看,沈長安剛要開口,卻被旁邊的吳子都拉住。

  劉耀眼看著將王鶴被擠兌的無地自容,正在得意洋洋,卻突然看見江小樓站起了身,明顯是要走了,他連忙上前兩步:「桃夭——」

  王鶴坐在那裡一動不動,面色漲紅了,明顯因為鬥輸了失去顏面。誰知江小樓輕飄飄地道:「王公子,時候還早,回到國色天香樓內對弈一局如何?」

  桃夭邀請王鶴對弈?!她居然主動邀請人對弈?所有人都呆住,甚至連王鶴自己都愣在那裡半天沒有動靜,等弄明白人家不是在開玩笑,他登時欣喜若狂地跳了起來,連聲道:「好,好,好!」

  不光是王鶴,其他人也都跟著站起身來簇擁著他們離去,從始至終江小樓沒有多看劉耀一眼。

  劉耀站在那裡,身側數名歌姬還在瘋搶著金箔,那是他花費了五千兩換來的金箔,卻換不回美人一顧,剛才的痛快一瞬間煙消雲散,只剩下一片勃發的怒氣。

  三日後,國色天香樓

  劉耀上了台階,迎客的婢女瞧見是他臉色立刻變了,連忙進去通報。金玉笑嘻嘻地迎了上來:「原來是劉公子上門來了,快請進來坐!」

  明明是怕他鬧事,卻做出一副歡喜模樣,劉耀嗤之以鼻,盛氣凌人地問道:「桃夭呢?」

  金玉笑道:「劉公子,裡頭正開了局,桃夭在陪著——」

  開局是行話,不過就是打馬吊罷了。

  劉耀冷笑一聲:「既然如此,我也去看看!」說完一把推開金玉,蹬蹬蹬上了樓。

  屋子裡,國色天香樓最當紅的姑娘全都在座,有今年剛評出來的花魁梁安雅,有出生前朝皇室沒落淪塵的姚珊瑚,有一把梅腔紅遍京城的焦琉璃,有被譽為傾國之貌,色藝雙絕的林晚晚,真正可謂是繁華迷人,芳香四溢。劉耀第一眼就從或妖嬈或嫵媚的女子中找到江小樓,眼睛下意識地黏在了對方的身上,目不轉睛。

  江小樓正坐在王鶴身側,一身藕荷色的衫子。劉耀曾見過她的舞蹈,只覺得台上台下判若兩人:跳舞時,絕頂風流;下了台,卻又極為嫻靜。所有人都在猜測桃夭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儘管他們猜不透她的心思也不明白該如何討她的歡心,卻人人都被她的眼睛迷住了。她的那雙眼睛,彷彿最美麗的牡丹花瓣上的清露,清新得叫人心動,又靜謐得叫人遐思。

  在座的數名公子都是出身豪門,一擲千金,沈長安瞧見劉耀,立刻笑了起來:「劉公子也來玩一局麼?」

  劉耀上一回為了出氣,花掉了整整五千兩白銀,這一大筆錢不是他的,若是被那凶悍的大姐知道,只怕…他下意識地想要退出去,可吳子都卻輕笑道:「劉公子,你可別上他的當!今天他的牌很邪門,一直贏,我勸你可別跟他賭!」

  稀里嘩啦牌聲又響,馬吊牌列的整整齊齊,王鶴哈哈大笑起來:「是啊,再輸我就得把褲子脫給他了!」

  他們三人本是好友,此刻一搭一唱分明在擠兌劉耀。劉耀立刻走過來,斜睨著吳子都:「那就請你讓個位置!」

  吳子都笑著起身坐到沈長安身旁去,只把一雙眼睛在江小樓的身上轉了轉。

  小蝶立刻恭敬地捧了一盒籌碼,走到劉耀面前,嫣然一笑:「劉公子是要……」

  劉耀冷眼瞧去,江小樓只側身和王鶴說話,並未注意到這裡,一時不由惱怒:「五百兩!」

  江小樓笑而不語。

  兩粒小紅骰子被置於馬吊牌中的空地。

  出人意料的是,劉耀竟然是一個馬吊高手,坐下後大殺四方,第一把就贏了,通吃,他面上難掩得意之色。第二把,他又贏了,臉上更是笑得張狂,笑著笑著,不由自主盯著江小樓。

  沈長安輸了錢臉色不好看,江小樓卻笑道:「看來財神爺換了地方坐,不如我替沈公子玩兩把。」

  沈長安聞言,頓時笑了:「好,贏了算你的,輸了我來負責!」

  劉耀冷笑,沈長安不過是藉機會找台階下!江小樓坐下後,接著第三把劉耀又贏了,頓時心頭大為開心。然而從第四局開始,他打到一半,剛吃了個槓子,卻沒能胡牌。第五局、第六局、第七局,劉耀連輸三把,不多不少,輸了一千兩。

  眼瞧著情形不對,劉耀身後長隨臉色不太好看,低低的道,「少爺,咱…咱回去吧!」

  劉耀輸了錢,臉色極端冰寒:「滾開!」

  江小樓看了劉耀一眼,卻是笑了笑。

  下來一局,劉耀似乎慢慢轉運了,也贏了幾把小胡,贏回來五十兩,他的心裡剛略略安定了些。就像老天爺在跟他開玩笑,接著一局,他又開始走下坡路,沒兩下,就把錢全輸了個精光!

  江小樓洗牌,卻是舉重若輕,手段行雲流水,看不出一點破綻痕跡。這馬吊她從三歲開始坐在父親懷裡學,素來是打得極好,只要從她手上過的牌,可以說是心想事成。劉耀當然打得也不差,但劉御史很是厭惡這等奇巧之術,他的技術怎樣都無法與她一較高低的。

  劉耀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卻被沈長安一把按住:「哎,怎麼能說走就走!打,一定要打!」

  劉耀知道若是今天臨陣脫逃,他這輩子就別想在京城抬得起頭,但繼續打下去…他的鼻尖開始沁出了汗珠,勉強做下來,一張牌卻始終在手裡停止不前,總要惦量個七八遍才敢放下。他分明已經騎虎難下,那些錢全都不是他的,若是不能贏回去,那他這輩子就別想回去見他大姐!

  江小樓靜靜望著劉耀的表情,掩住了眸子裡的冷嘲。身後的人盯著她的牌嘖嘖稱奇,她微微一笑,將手裡起到的一張牌扔了出去。

  東風!

  這一下,滿屋子鴉雀無聲。

  劉耀頭上的汗越冒越多,連前襟後背都濕透了,手也開始哆嗦,他猛然站起來,滿面怒容:「江小樓,你敢出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12 PM

第十七章:萬丈深淵

  沈長安冷冷道:「願賭服輸,這麼多雙眼睛在這裡看著,你當別人都是瞎子嗎?!」

  劉耀氣急敗壞,臉色漲得通紅,顯然就在崩潰的邊緣。

  眼見對方終於入了套子,江小樓將牌往前輕輕一推,依舊在笑:「打牌真沒意思,還是回去下棋吧!」

  她這樣一說,竟然把讓劉耀輸得連家門都不認識的大好機會就這樣放棄了。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沈長安動了動嘴巴似乎要說什麼,王鶴一把拉住他,渾不在意地笑道:「好,不打了不打了,我去陪你下棋!」

  王鶴早被江小樓迷得神魂顛倒,教訓劉耀不過是件小事,他又怎麼會放在心上?

  劉耀意外之極,卻也大鬆了一口氣,才發現渾身上下早已被汗水濕透了,江小樓從他身側走過時,輕輕抬眸看他一眼,光是這一眼,竟讓劉耀跌落谷底的心一下子飛上了雲霄。

  出了門,原本走在最後的吳子都悄悄靠近,低低笑起來:「貓咬死老鼠前都要戲耍一番,桃夭小姐今日玩的開心?」

  江小樓笑吟吟回了一句:「紈褲公子日子大多無聊,這一場戲,吳公子看著可還如意?」

  吳子都一愣,須臾眼角流轉出絲絲風流之態,竟哈哈大笑起來:「有趣,有趣,太有趣了!」

  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賭博是一件很容易讓人著迷上癮的東西。江小樓敢賭,是因為她永遠不會被慾望和其他因素所干擾。她的賭博只有一個目的,引魚兒上鉤。她能贏靠的不是運氣,而是她的才識、理性以及所做的周密準備。她知道劉耀的家底,同樣知道那位秦夫人的私產全都交給了最信任的弟弟打理。對方約莫有三萬兩的資產,她便將這三萬兩安排了一個月的計劃,每十天的贏面是一萬兩,每一天的贏面就是一千兩。但實際上劉耀不會每天都來,所以她要算好每一次他的到來,引他們走不同的牌,一局下來,賭資可能超過三千。

  從頭到尾,江小樓只是在一旁笑著看王鶴等人打牌,她告訴王鶴如何控制賭本,前一局輸掉了,這一局就要減少,這樣才能細水長流。而如果前一局贏了,就要將贏來的錢平均分配,在下一局適當加大籌碼。王鶴從前不知道這些法則,他打馬吊向來很隨意,輸贏多少也不在意。但自從有了江小樓,他居然在短短半月內只贏不輸,不由大為驚奇。

  劉耀截然相反,打馬吊讓他渾身血脈賁張,越陷越深,不知不覺中,他竟然在這樣的小賭怡情中輸掉了三萬兩,而且還在不斷的輸下去,輸到最後他只能簽字畫押,根本沒有現銀支付了。劉耀骨子裡是個很精明的人,但就是這樣的精明人,在短短的一個月之內變得十分瘋狂,做出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雅室裡,吳子都笑著落下一子,似笑非笑地看著江小樓:「最近劉公子輸了很多錢,已經變成國色天香樓裡頭的散財童子了!」

  江小樓認真看著棋盤,像是沒有聽見他在說什麼。

  吳子都眨了下眼睛:「他不是每一局都輸,相反,他總是會贏一點小錢,然後輸掉更大的!」

  江小樓下了一子,伸手輕輕勾了一下耳邊碎髮,露出個似歎似憫的笑容:「吳公子,輪到你了。」

  吳子都眼睛緊緊盯著江小樓,劉耀已經變成了一個賭鬼,每一次都會小贏一把,然後他會投入更多的資本進去賭,最後輸的一乾二淨。吳子都覺得,有人看透了劉耀的心理,在設置一個陷阱給他鑽。

  吳子都將一顆黑子放在棋盤上,挑高了眉頭:「我不喜歡別人利用我的朋友。」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江小樓很明白他說的是耍江小樓輕輕笑了笑:「不倒翁的錢都十倍贏回來了吧。」

  她突如其來的一句,吳子都一時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音色清冷,不帶半分塵俗之氣,纖細玉指落下一子:「吳公子,我贏了。」

  吳子都看著這一盤棋,又看看江小樓,忍不住微微蹙眉。江小樓教王鶴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緒,即便他有必勝的把握,也不能因為暫時的勝利失去理性。所有的錢被江小樓用極為嚴格的分法分成數份,投入賭局的僅僅是五分之一。因此王鶴沒有損失,江小樓沒有讓他淪為一個賭棍,而是教他如何成為一個贏家。

  國色天香樓呢?這裡只是一個提供娛樂的場所,收取相應費用後一切與他們無關,無論哪一方輸了或者贏了,國色天香樓都不會損失一分錢,更加不會有什麼帶累。國色天香樓沒有損失,江小樓更沒有,她只是乾乾淨淨、面帶微笑地坐在一旁,有時候甚至人都不曾到場。

  一個賭徒上路之後,不管原先牽引著他的那根繩子在不在,他都會失去常性、瘋了一樣地向前跑,這是人性。每一個人在輸了錢之後都想著要翻本,劉耀明知道再賭下去會怎樣,但他必須賭,因為他以為自己可以翻身。

  賭瘋了的,只是劉耀一個人而已。

  江小樓端了茶,吳子都知道這是要送客的意思,他起身走到門口,卻又突然轉過身來,笑著道:「御史府雖然有錢,但什麼開銷都要入賬,他一直在欠帳,畫了好多押,我想再過幾天債主上門,他恐怕要被劉御史打斷腿了。」

  打斷腿?那只是保守的說法,劉耀輸掉的那些銀子,足夠劉御史一半身家。

  鐵面御史劉城山這一回會如何處置這喪德敗行的兒子,結果不言而喻。

  吳子都再看江小樓,只覺燭火之下,那張令人驚艷的面孔映著一雙獨一無二的眼睛,竟媚的帶了幾分邪氣。

  她生著這樣美好的容貌,行事卻如斯詭異莫測。

  如王鶴一樣,吳子都也極為喜愛她的容貌和舞姿,甚至言談風度、語氣態度,簡直可以說從未如此著迷過一個人。可他卻又十分警惕,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竟在短短數日已經讓人傾家蕩產,偏又抓不到她絲毫把柄,可見她處事周密,滴水不漏,只怕劉耀現在也想不到,江小樓這是挖了個怎樣的陷阱給他。

  從頭到尾,她只是含笑坐在邊上,看著劉耀歡天喜地地主動跳入萬丈深淵。

  這樣的女人本該遠離才是上策,偏偏吳子都每一想到她的臉和她的心思,唯一殘留在心中的感覺就是——想要她!

  這是一種連他自己都沒辦法說清楚的古怪吸引力,就像是童年的時候摔斷了腿在家養傷,每每動一動都要疼得撕心裂肺,卻還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嘗嘗那痛得不得了的滋味。

  吳子都終於離開了,小蝶悄悄看著江小樓,卻又怯生生地垂下頭去。

  江小樓看著桌子上的棋盤,伸出手指撥亂了。

  吳子都一定認為她心思毒辣,可他又是否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秦家…一個個都是禽獸不如。

  當他們睡在高床軟枕的豪宅,有沒有想到她正睡在不蔽風雪的破院?

  當他們享用著美酒佳餚,有沒有想到她被趕入刻薄的下人中間食不果腹?

  當他們恣意打馬玩樂,有沒有想到她江小樓無路可走,被打的遍體鱗傷?

  沒有。

  沒有任何一個人想到她,沒有任何一個人肯放過她。

  每個人都要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她從前那般忍讓,所以她要受這萬般的苦,劉耀又有什麼不同?!

  殺人不見血,又有什麼難處!

  只可惜,吳子都終究猜錯了,她江小樓要的不是錢,是劉耀的命!

  三天後御史府債主上門,劉城山沒想到自己剛在朝上彈劾了淮南王縱子行兇,回頭自己兒子就在他臉上狠狠給了一巴掌。在暴怒之下,他咬牙將所欠款項一併還清,回頭卻又因為肉痛將劉耀狠狠責打了三十板子。事情鬧得很大,御史夫人求情也無用,最後甚至驚動了早已出嫁的長女劉嫣,劉嫣一聽自己交託給兄弟在外的私產全都被他或輸掉或抵押,登時氣得昏了過去,醒過來以後不說一句話扭頭就走。此時有心人便又把當日劉耀與人鬥富一事捅了出來,劉御史氣性上來,將素來疼到極點的小兒子給打了個半死,關在家中不許出來。

  劉耀被關了半個月,左思右想終於覺得不對勁,一切彷若都跟江小樓沒關係,但一切又都是從遇見她開始的。他想方設法出了御史府,第一件事便是來找江小樓。

  一路上了國色天香樓的台階,劉耀越想越是惱恨,眸子滿是狠毒陰鷲之色。那個賤女人,她的容貌那麼美麗,身姿那麼婀娜,可卻分明在暗地裡推波助瀾、興風作浪!

  如果沒有她,他根本不會整日裡沉淪賭局。

  劉耀死死握著的拳頭隱隱發白,恨不能將指節捏碎。好啊,你不仁,莫怪我也不義,反正我沒好日子過,要了你的命,也算出了這口惡氣!

  這樣想著,一雙眼睛血紅,原本俊朗的臉變得越發猙獰。

  走廊那頭雅室傳來江小樓的輕柔笑聲:「王公子說笑了,不過是彫蟲小技」

  不知王鶴又說了什麼,裡面一片歡聲笑語。

  劉耀恨得牙齒咬碎:笑吧笑吧,江小樓,看我不拆了你的骨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1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4-22 02:18 AM 編輯

第十八章:腰斬之刑

  雅室,緬玉香爐裡燃著淡淡的篆香,香雲攜著香氣在火光明滅中裊裊飛舞,彷彿踏入了桃源仙境。沈長安腆著臉求道:「這香怎麼弄的,居然還有這樣新鮮的玩法,能不能教教我!」

  沈長安是個愛玩愛鬧的性子,天生坐不下來,看到什麼新奇玩意都歡喜。江小樓細細說了一遍,他便真的叫人取出祥雲玫瑰柄香篆來實踐,只可惜他動作粗魯,香粉一下子灑了滿地。

  江小樓笑容淺淺,竟主動接過來,扶著他的手輕聲道:「把香粉舀出的時候要小力,慢慢放到香篆的圖案空隙裡,不能讓香篆晃動。」

  沈長安原本是喜新厭舊的人,在座的幾位姑娘都被他追求過,奈何他依舊見一個愛一個。江小樓卻不同,她對誰都和顏悅色、一視同仁,沈長安哪怕用盡了心思也換不到她特殊對待,他原本還對癡迷小樓的王鶴嗤之以鼻,最近自己也越發跑得勤了。

  看江小樓用個小小的禪杖般的鏟子,精心剷平香篆裡面的香粉,心靜,氣沉,眾人不禁呆住。須臾之間,她點燃香粉,煙雲從容升騰而起。

  這世上,果真有做什麼都賞心悅目的人。

  王鶴瞧著江小樓不錯眼珠子,沈長安抱著篆香翻來覆去地看,吳子都摟著美人輕聲說笑,眼睛偶爾才會落到江小樓的身上。

  這一屋子的人都是紈褲子弟,只談風月,不過話題兜兜轉轉怎麼也離不開朝上朝下那些事。

  王鶴說道:「最近我家老頭子叫我去軍中歷練,那些人最是看不慣咱們這些勳貴子弟,動不動就上綱上線的,我看著就膩煩!」

  吳子都笑著推給他一杯酒:「這可是人家求都求不來的好機會!你父親既然這樣說,可見是打點好了的,絕不會叫你受什麼委屈,橫豎是去轉一圈,也好過將來一無建樹的襲爵。」

  王鶴不以為然,劍眉星目硬是多出三分戾氣:「可他那種口氣,活像是我整天裡鬥雞走狗,無所事事!」

  沈長安正在鍥而不捨地研究篆香,聞言一抬頭,睜大頗為秀氣的細長眼睛:「難道你不是?」

  王鶴被噎了一下:「我是又怎樣,總好過太子爺的小舅子,那才叫一個荒唐的主兒呢!」

  沈長安頓時笑了,悄悄道:「也是,那傢伙素來荒誕不經,最近不知怎的迷上了暢春園的一個女戲子,死活在戲院住下了不肯回去,惹得太子妃勃然大怒,今兒晚上說是要親自把他捉回去呢!」

  「消息倒是靈通,敢情你是太子妃肚子裡的蟲子?!」王鶴明顯不信。

  「別人說的倒是不可信,他麼——」吳子都故意拖長了聲音,上下打量著沈長安,沈長安被他看得怒向膽邊生:「我怎麼了?!」他生怕被吳子都說出什麼來,硬是在檯子底下踢了他一腳。

  吳子都面不改色,瀟灑地搖著扇子。風吹過去,香灰一下子噴了王鶴滿臉,他呸了兩口才嗤之以鼻道:「你們倆別擠眉弄眼的,我早就猜到了!上回飲宴,我分明看到你跟太子府那個芳兒眉來眼去的!說起來這也不稀奇,太子妃就這麼一個弟弟,怎麼能不上心?」

  太子妃蔣妍儀乃是當朝太傅之女,少有才名,美麗端方。後來太子選妃,皇帝親點,等到冊妃那一日,鑲金嵌寶的鳳輦抬著美麗的太子妃,百官隨侍的排場震了京城。按說蔣家應是風光無限,可惜太傅一世英名,偏偏生了個扶不上牆的阿斗蔣澤宇,此君日日撒鷹走狗游手好閒,太傅大人年紀大了不能轄制,太子妃特地將他送入國子監以求管教,誰知他在國子監裡頭稱王稱霸,吃喝玩樂無一不精,無所不為無所不樂,活生生氣死學官,老太傅一世英名全毀在他手上。太子妃疼惜弟弟自幼喪母,罵狠不下心腸,打下不了死手,只能天天派人盯著他。

  不知誰給太子妃出了個餿主意,蔣公子要是去了青樓,一大堆鐵甲護衛跟著站在床頭,把個房間裡站得滿滿當當,叫他什麼事兒也辦不了。要是當街打架,一群花花綠綠的媽媽們拖著抱著哭著喊著不能啊,這麼一來二去,底下人的明裡不敢多話,背地裡說什麼的都有,嘻嘻哈哈的,快把嘴笑歪了。蔣公子氣得夠嗆,索性破罐子破摔長期住在戲院任誰勸也不回家,這一點徹底激怒了太子妃,最近正明火執仗地準備收拾他一頓。

  吳子都歎了口氣:「這蔣澤宇也是可憐,秦樓楚館不讓來,現在連戲院都不讓去了!」

  「什麼戲院,您還不知道吧!」焦琉璃一雙細眉畫成一彎新月,用甜糯的軟語蜜蜜地道,「那位主兒想了個新玩法,如今可謂是震動京城呢!」

  焦琉璃最精通唱曲,往常也有不少戲園子裡的朋友,她這話一說出來,眾人紛紛被勾起了興趣。

  焦琉璃聲音十分動聽,娓娓敘述著蔣澤宇入了戲樓,特地請了當紅戲子舞陽姑娘照著他的譜子來演戲。

  「戲檯子底下人人詫異,不知道這紈褲到底要做什麼勾當,等台上書生推開了房門,就見到床上」焦琉璃嘻嘻地笑著,卻是不往下說了,頓時勾起沈長安的興趣,央求著她繼續說下去。

  焦琉璃成功贏回了眾人的關注,抬了抬白膩的下巴,略帶得意地看了江小樓一眼,這才繼續說下去:「床頭花旦只披輕紗,那身細白如雪的肌膚叫人眼睛都睜不開,開口一聲郎君哪,真叫一個纏綿入骨,聽得人哪怕連骨頭都要酥軟——」

  台上被翻紅浪,無限旖旎,端得是活色生香…於是台下無論觀者是何等身份,盡皆意亂情迷——待到眾人流了口水,蔣澤宇便從台上的繡床下頭跳出來狂笑不止,把個上上下下的醜態拚命嘲諷著…

  在座的公子哥正是年少,日日裡就知道迎風弄月無所不為,家中大人們知道了便一笑了之隨他們去,鬧大了不過就是年少荒唐——因此他們無不是精於此道,可聽見蔣澤宇的玩法也盡皆愕然,隨即便是哄堂大笑。吳子都下意識地向江小樓望去,一片笑聲中,越發凸現出靜坐的江小樓美麗溫柔的臉,她輕輕打著扇子,目光沉靜。

  焦琉璃這邊講的高興,誰知砰的一聲雅室的門被人踢開,劉耀滿面鐵青地闖了進來,嘴角上含著陰狠笑容,逕直推開阻撓的人就向江小樓走去。

  還未等他挨著江小樓的身體——

  「放手!」

  「膽兒肥了!」

  暴喝突然乍起,一隻酒壺緊隨而至,匡啷一聲,砸在劉耀的額頭上,立刻滾落下來,他胸前赫然一片酒液。

  劉耀暴怒,居然不管不顧撲上去就要抓住江小樓,還沒挨上邊只覺得一股大力襲來,接著頭皮火辣一痛,左臉上已經挨了一齲他大叫一聲,整個人被王鶴拽過去,王鶴滿面怒色地按住他猛打!沈長安呼嘯一聲,門廊處頓時湧上來數名護衛參進打鬥,他們一把揪住劉耀便是拳腳相向。雅室內一片乒乒乓乓,混著驚叫、怒罵、慘嚎…

  小姐們一時都幾乎昏厥,慌忙躲到一邊生怕被拳風掃到。

  這邊倒是熱鬧,江小樓一聲歎息,翩然起身離了雅座。

  在青樓裡爭風吃醋的事情經常發生,尤其是國色天香樓,那簡直是三天兩頭上演一出全武行。大家都是出來尋歡作樂,越是這種場合起哄的越厲害,姑娘們也素來喜歡借此抬高身價,劉耀是從府裡頭逃出來的,身邊沒有護衛,自然被狠狠揍了一頓,旁人瞧見也都笑話他無能,誰也沒往別處想。

  最終吃了大虧的劉耀怒氣沖沖地離開,走到窗下的時候卻被一條從上面落下的絲帕兜頭罩住了,他氣急敗壞地一把抓下絲帕,抬頭看上去,小蝶正倚窗對他一笑。

  他愣住,卻見到小蝶飄然下樓來,手中竟然拎著一個包裹塞給他,隨後笑嘻嘻的模樣。他手頭掂了掂覺得不對,氣哼哼地打開包裹,那裡頭竟然是十錠白銀。

  他完完全全鎮住,小蝶笑笑:「我家小姐說了,你姐姐姐夫欠了她十萬兩,最近這段時日你輸了三萬兩權作利息,這點銀子給你當做辛苦費,多謝你起早貪黑給她送錢!」

  劉耀原本用了全部力氣以為能夠攀上月中嫦娥,沒想一腳踩空高高的掉了下來,摔的皮開肉綻不說,人家竟然還找上門來諷刺!他立刻上前一把扯住小蝶的袖子,眼底掩飾不住一絲怨憤:「她在哪兒!」

  小蝶皺眉道:「小姐沒空招呼你,她晚上要去暢春園看戲!」話說完,一把甩開他,劉耀一眼瞧見對面不遠處兩個護衛站著,只能眼睜睜看著小蝶一陣風似地刮走了。

  從國色天香樓出來,劉耀晃蕩著走到湖邊上,在水面上看到了自己狼狽不堪的倒影,潦倒又落魄。心煩、憤濘怨恨,心裡卻又燃燒著一種莫名其妙的慾望,江小樓,你我之間豈止就了結了,你害我受得那些皮肉之苦,總要你自己來償!他越想越氣,憤然轉身離去。

  夜晚的街很安靜,轎子一路從國色天香樓出來,轉過長街,兜兜轉轉繞了數個彎,一路跟著來的劉耀只跟緊了,直到轎子繞進了小路,他一路急行卻還是丟了蹤跡,好不容易追到暢春園門口,剛好見到一頂極為樸素的轎子停在當中。身形踉蹌之間,大腦彷彿衝上來一陣熱血,他不禁冷笑一聲,暢春園門口人來人往,燈紅酒綠,他的冷笑並不特別引人注意。

  小蝶伴著轎子走過來的時候,羅裙不小心被旁邊的樹枝勾著了,她連忙彎下腰去拉出來,就在這時候,一陣喧嘩的聲音響起來。小蝶嚇了一跳,連忙向發出聲音的地方望過去,那邊的劉耀已經倒在了街上,他的眼睛睜大了,似乎不敢置信如何就被人一刀砍掉了半截身子。

  整個衝撞發生的猝不及防,從劉耀來到暢春園開始,不,應該說從他第一天在國色天香樓裡見到江小樓開始,他的性命注定要葬送在一片鮮艷血色的黑暗裡。

  此刻,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氣,被攔腰斬斷的腰間不停地湧出鮮血,那已被截成兩段的身體依然溫熱和柔軟,血在這夜晚散發出一種甜膩的腥香,漸漸在青色的磚面上鋪開變成了一株艷麗的海棠。

  小蝶遠遠瞧見不久前剛剛見過的人血濺當場,頓時臉色蒼白如紙。

  護衛們鐵青的臉在對面街角的夜色中顯現出來,其中一人抽回長劍,面無表情地道:「竟然敢對貴人無禮,去查查到底什麼人!」

  沸騰的喧嘩刺破了廣袤無際的天空,暢春園門口有幾隻大紅的燈籠彷若螢火在飄動,一陣風吹來好像隨時隨地能燒起來刮到天上,映襯著匆忙趕出來看熱鬧的達官顯貴們華服上的光芒微閃。那頂看起來極為樸素的轎子迅速地抬起來,消失在茫茫街道中央。人們議論紛紛,圍著冰涼倒地的人,終於有人一聲驚叫,認出他到底是誰。剛剛被太子妃從戲園子裡拎出來的京城第一紈褲蔣大少如同滑不溜丟的魚一樣,趁著剛才那一場鬧劇藏了起來,此刻才從門後閃出來。躺在那裡的登徒子早已悄無聲息,人們的喧鬧聲遮天蔽日,他卻一眼瞧見了燈籠能照見的那條小巷。往日裡那巷子逼仄狹小,人煙稀少,與人聲鼎沸的暢春園天壤之別。

  此刻,那兒靜靜矗立著一頂轎子。

  轎旁人盡皆隱沒黑暗,一陣夜風吹開了墜著流蘇的轎簾,一個少女穿一身鮮艷的紅衣坐在裡頭,面帶微笑,耳垂明鐺,像極了只有在畫上才能見到的美人。

  驚鴻一瞥,蔣澤宇幾乎呆在那裡。等到他下意識地飛奔而至,那轎子卻已經不見了,是狐,是鬼?!

  只有冷風自無人的小巷中嗖嗖地穿堂而過,驚起一身雞皮疙瘩。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19 PM


第十九章:登門謝罪

  國色天香樓的消息素來是最靈通的,別說京城裡出了這樣的大事,就算是誰家夫人摔了妝奩,打了侍妾都一清二楚。

  沈長安一進門就嚷嚷:「劉耀死了。」

  吳子都正在和王鶴下棋,聽了這話頓住了手裡的動作:「死了?」

  「對啊,死在暢春園門口,那血流了一地,腸子呼啦啦都出來了,好些人圍著看,我趕過去的時候人剛被衙門裡抬走。」沈長安坐了下來,端起杯子咕嚕咕嚕一陣牛飲,好半天才喘出一口氣來。

  「怎麼死的?」王鶴揚起眉,滿臉驚詫。

  沈長安像是想到了什麼可樂的事情,壓低聲音:「說來也怪,不知道這傢伙發什麼瘋,居然敢扒拉太子妃的轎子,當場就被當成刺客給就地正法了!」

  「這怎麼可能?太子妃出來哪兒能沒有儀仗,他再怎麼昏了頭也不會——」話還沒說完,吳子都愣住,他突然想到昨天無意中說起的那一樁笑話。當時沈長安曾經提起太子妃要去捉拿自個兒那個不著調的弟弟。是啊,若是青天白日裡太子妃出行,尋常人哪兒有近身的機會,但晚上去暢春園就不同了,難道她還能大張旗鼓、前呼後擁地帶著大批人馬去捉人?那豈不是被人笑話死了!但天下無不透風的牆,沈長安能得到這消息,未必別人就不能…

  「那劉御史就沒鬧起來?」王鶴下意識地問了一句。

  「鬧什麼鬧,本就是他兒子闖了天大的禍事,聽說太子妃特意進宮哭訴了一場,劉御史吃不了也要兜著走,哪裡還管得上那個死鬼兒子!死了更好,陛下眼皮子一閉事情就算過去了!」沈長安撇嘴,滿面不屑。

  「這…算個什麼事兒?」王鶴雖然剛跟人打了一架,卻萬沒想到還能鬧出這麼一出,來不及幸災樂禍,整個人就是有點懵。

  沈長安的笑聲低低地泛開:「這個嘛,外頭都傳開了,說這劉耀八成是把太子妃當成了暢春園的紅戲子,不管不顧就上去調戲。衝撞了皇室當場宰了其實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歷朝歷代也都有,更何況這回咱們太子妃因為她那不成器的弟弟剛受了太子斥責,心情可不大好,正巧找個人殺了立威,全怪他自個兒倒霉」

  「呵呵,官場裡的事啊,什麼時候要走運,什麼時候要倒霉,學問大著呢,這回劉御史那張鐵面可掛不住了!」

  吳子都面上泛起一絲冷嘲。倒霉?是,全怪他倒霉,可全天下的倒霉事都被他一個人撞上,似乎太巧合了點兒。

  江小樓踏進雅間的門,正巧撞上了吳子都那一雙深思的眼睛,她眼眸微睞,臉上卻是愉悅的笑容:「諸位在說什麼,怎麼如此開心?」

  王鶴歡天喜地的把事情告訴江小樓,臉上終於透出說不出的解氣。

  吳子都一直在觀察小樓神情,見她靜靜聽著,深斂的眸子裡沒有一絲溫度,不由暗地裡更加注意。

  江小樓早已留意到吳子都的異樣,卻是不置可否。

  她的第一步是下鉤,劉耀不是蠢人,但三分楚楚七分美貌足以引得他心癢難耐,以為有機會可以得到她。第二步是激將,此人原本自信滿滿卻硬生生被王鶴比了下去,若肯甘心放手才怪。第三步是設套,賭博這種東西沾染了便再也改不掉,尤其是贏小的輸大的,就像是滾雪球一樣越來越沉迷。

  事情到了這裡,後頭的事情便水到渠成。賭博只是讓劉耀栽個小跟頭,受人話柄並且吃一點苦頭,江小樓看準時機慢慢往上加碼。爛賭、丟顏面、砸場子、爭風吃醋、打架鬧事…如果就這麼扒下他一層皮倒也容易,但他這等自詡風流的人,背後不知做了多少戕害少女的事情,劉御史當然可以憑借權柄壓下一切,可若是事情牽扯到了動不得的貴人呢?事情牽涉到太子妃,他就成為整個家族的禍害。哪怕那晚劉耀不死,劉御史也會將他打死了事。

  從頭到尾,江小樓沒有教唆他賭博,沒有蠱惑他打架鬧事,更沒有讓他去騷擾太子妃,一切的一切可都是劉耀自個兒所為,誰都怪不得她。如今劉家人恨不能沒生過這個兒子,千方百計忙著壓下這件事,更別提去重新翻查他的死因。無論如何,素行不良是真的,名聲敗壞是真的,調戲太子妃是真的,羞辱皇室是真的,被當場杖斃也是真的,一切都真的不能再真了。哪怕翻出什麼來,劉御史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面對吳子都審視的眼神,江小樓始終淡淡的,神色如常地與眾人談話,恰如其分地表現了對此事的詫異。

  吳子都沒有任何證據,當著別人的面又不能過分追究,只能壓下滿腹疑團,決定暗暗將此事調查清楚再說。

  江小樓推說身體不適早點回去休息,剛出雅室就被吳子都叫住:「桃夭,劉耀的事情與你無關嗎?」

  江小樓回過身,唇角微翹有了個清艷笑容:「自然無關,吳公子高看我了。」

  雖然衣衫素淨,依舊美艷不可方物。

  吳子都瞧著她,心中暗暗歎氣。若劉耀真是為她所誅,那她的心思也太可怕了,一步步推著那人上死路…還不等他再開口,江小樓已經翩然遠去了。

  黃昏時分,挽月樓有客人到訪。江小樓坐在屋子裡,眼神平靜地望著來人,氣氛一時過於安靜了。小蝶低頭屏息地倒茶,又端著一盤五碟茶點放下。碟子裡裝著瓜子蜜餞青梅蓮花酥桃仁餅幾色,配著茶香正是誘人得很,只可惜屋子裡誰也沒有多瞧一眼。

  江小樓微垂纖羽,眼波深斂:「香蘭小姐,請回吧。」

  李香蘭臉色一白:「桃夭妹妹,過往之事都是我的錯,是我被豬油蒙了心,一時錯了主意」她說到這裡頓了頓,滿面愧疚,「大家都是薄命的人,我也不瞞著你,這國色天香樓表面上風光無限,無數人捧著愛著,心尖尖一般疼著,但一等你到了我這個年紀就會明白,這路是根本看不到前頭的。我是看到你短短幾日就越過了我去,心裡難受才…桃夭,從前都是我的不是,你且原諒了我這一回,今後讓我當牛做馬都使得,只求你再不記恨!從今後我再也不會冒犯,若有自食其言——情願」話沒說完,眼淚滾滾而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30 PM


第二十章:鴻門之宴

  李香蘭好好將養了一陣子,如今面上的燙傷基本痊癒,只剩下指甲蓋兒大小的紅印,不細看已經看不出來了,只她是靠臉面吃飯的,一點兒的瑕疵都容不下,非得在鏡子前將細粉擦得厚厚的才肯出來見人。

  翡翠也是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滿臉淚痕道:「桃夭小姐,我家小姐自從那一日之後日日做噩夢不得安寧,成天想著要來請罪,全怪奴婢不好,當初會錯了小姐的意思,犯了大錯,您大人大量」

  江小樓如今是國色天香樓裡最紅的人,達官貴人要見也得排期或者等到她當眾表演的日子,更何況她年紀輕,得意的日子還長著,李香蘭若是長久與她為敵,將來斷沒有好日子過,所以她才急著要來請罪。

  看到李香蘭惶恐的滿眼是淚,江小樓示意小蝶去把人扶起來,聲音和緩道:「我已經說過了,當初的事情就當沒發生過,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李香蘭鬆了一口氣,臉上才重新堆上了笑容,道,「那咱們以後」

  江小樓認真地望著她:「若是香蘭姐姐真心能改,從今往後咱們會如其他人一般相處,絕不會有什麼嫌隙。只是,如果姐姐害人心思不止,遲早還會有禍事。」

  李香蘭一愣,清楚地看到自己的面容倒影在江小樓的眼睛裡,那雙美麗的眼中蕩漾著一層灩灩的波影,叫人不知不覺深陷其中。片刻後她突然醒悟過來,忙不迭地點頭道,「不會不會,以後我再也不敢癡心妄想,以妹妹你如今的勢頭,我是萬萬不敢與你爭風,以後也不求別的,只要趁著年紀還不大多攢幾個銀子,將來找個好人托付終身也就罷了。只是…妹妹如今在樓裡說一不二,我還要請你照拂一二。」

  李香蘭說得情真意切、入情入理,神色看不出一絲作偽的跡象,小蝶看到這裡,心裡也不免鬆了許多。李香蘭畢竟是樓裡的紅人,論起人脈比江小樓要強得多,兩人一味交惡怕不是好事,如今能夠握手言和自然是好的。

  出門的時候,李香蘭再三拉著江小樓的手道歉,江小樓微笑著道:「言重了,姐姐請回。」

  李香蘭擦著眼淚去了,面上是說不盡的愧疚悔恨。小蝶看著對方背影,才喜悅道:「小姐,這一回可好了。」

  江小樓只是輕輕一笑,坐回凳子上,只顧垂下頭去撫摸著心愛的琵琶。

  她的脖子十分纖細,肌膚宛如美玉,然而眼底卻是沉沉黑影,心思複雜,小蝶一時有些納悶。

  晚上,江小樓在房間裡用膳,翡翠卻奉命提著食盒過來,一臉小心翼翼:「我家小姐親自做了點心,想要送來給您卻又怕您怪罪」滿臉帶著笑容,生怕被人拒絕。

  小蝶瞧著江小樓神色不像是發怒,便斗膽將食盒接過來,從裡頭取出了一隻描金雕花小碗,裡面盛著雪色的銀耳,色澤清潤,散發出甜甜的香氣,讓人看了便很有食慾。

  「小姐說了,若是您不放心,可以隨便試,她絕對不會有二話的,這只是她的一片抱歉的心意。」翡翠道。

  李香蘭不是開玩笑,她是認真來賠罪,並且做好了一切準備。

  翡翠的三言兩語就是在告訴江小樓,如果她不信李香蘭的誠心,大可以驗毒。

  江小樓笑了笑,眼睛從那溫潤的色澤上移開:「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訴你們小姐,我說了不怪她便是不怪,不必如此多禮。」

  見江小樓收下了,翡翠這才鬆了一口氣,悄悄退了出去。

  江小樓繼續用餐,卻沒有碰那銀耳湯一下。小蝶見情況便自以為明白了對方心思,悄悄取了銀針探入,不一會兒抽出來,銀針尖端還是雪亮的,沒有絲毫的異樣。

  江小樓連眼皮子都沒抬,小蝶有些疑惑:「小姐,這銀耳湯沒有問題。」

  既然是李香蘭親手做的,便是示好的誠意,如果江小樓碰都不碰,很容易再次破壞彼此的關係,所以小蝶才這樣積極。

  江小樓察覺小蝶的異樣目光,溫婉衝她笑:「我不喜歡太過甜膩的食物,待會兒拿去倒了吧。」

  小蝶有些為難。

  江小樓卻很堅持:「照我說的去做。」

  小蝶猶猶豫豫地站著不動,江小樓凝視著她,眸色深斂。

  最後,她只是沖小蝶頷首:「去吧」

  小蝶端著那一碗散發著熱氣的銀耳湯,依依不捨地走了。

  但這僅僅是剛開始,李香蘭的誠心的確很令人感動,總是鍥而不捨地送湯水來,而且絕對不吝惜銀子。先是送一些甜湯,知道江小樓不愛喝甜的之後便立刻改換了人參燉烏雞湯,燉好了同時分送給樓裡的姑娘們,不免人人歡天喜地。可惜這些湯江小樓碰都沒有碰一下,全都吩咐小蝶拿出去倒了。小蝶在詫異的同時不免覺得江小樓心腸硬,人家千百般示好都不動容…

  國色天香樓裡的桃夭姑娘如今是整個京城最嬌艷的花,金玉前後臉色判若兩人,幾乎嬌寵的任由桃夭要什麼給什麼,甚至幾度要另撥幾個人過來伺候,都被江小樓婉言謝絕了。莫說尋常達官貴人想要見桃夭一面,就算是那些清貧的書生才子們也經常故意從國色天香樓面前經過,只是為了能找到機會驚艷一瞥。

  這一日江小樓早起頭痛,閉門謝客,金玉特意來看她,一進門便是噓寒問暖,說不盡的關懷:「這兩日便不要表演了,好好休息養好身體才是。」

  江小樓唇畔帶了三分笑意:「多謝金玉姐關懷。」

  金玉越發慇勤道:「我已經吩咐浴房改了藥湯,這湯水可是有講究的,過去天氣冷的時候用木瓜湯洗,活血暖膝,四體溫和,全身柔暖如春。如今天氣逐漸熱起來了,就得改用杭菊花煮沸後晾溫了洗,才能清心明目,全身涼爽,保證不中暑氣,你身上傷還未全好,杭菊花用著才舒服。」

  金玉滿面貼心的笑,語氣又非常溫柔,說的更是關切之言,若換了其他人早感激不已,偏江小樓神色淡淡的,對她依舊不冷不熱:「您想的果然妥帖。」卻是再沒有半句話了。

  金玉也非尋常人,看情形沒有半點惱怒,笑笑轉身斜著坐在凳子上,佯不經意道:「回頭我去請個有名的大夫,讓他替你好好調理一二,趁著天熱補一補,天氣寒了身子才不會發怵。」

  江小樓只笑不語,但她的面孔是那樣的美麗,眼神彷彿秋水般盈盈動人,讓你無論如何都發不出火來。

  金玉終於不著痕跡地說到了正題:「明日便是端午佳期,慣常是要閉門謝客的,我在江水閣要了一間雅室,咱們到時候喝酒取樂,一起看龍舟才開心呢!旁人我都不想請,只請了你一個,只是不知你是否有空閒」

  每到節慶的時候,能夠陪伴金玉上江水閣飲宴的都是最紅的姑娘,這也是身份的象徵,江小樓微訝,看金玉滿面真誠,一副熱心的樣子,便道:「既然金玉姐盛情相邀,桃夭恭敬不如從命。」

  等金玉笑嘻嘻地出去,江小樓面上便收了笑容,眸子裡的幽深漸漸退卻,有了一絲犀利光澤。

  她不會忘記,國色天香樓的老闆金玉,是個厲害角色。

  這一場飲宴,背後的目的究竟是什麼?李香蘭和金玉輪番示好,一樁樁一件件,怎麼就這樣巧?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53 PM


第二十一章:端午佳期

  在房內人說話之間,呂媽媽早已悄悄退了出去。小蝶正要端著茶水進門,被呂媽媽截在了門口。

  小蝶心裡一顫:「呂媽媽。」

  呂媽媽面上笑成了一朵花,聲音卻壓低了:「讓你盯著她,你可做好了?」

  小蝶悄聲道:「媽媽,小姐疑心很重,從不肯跟我交心的。」

  呂媽媽哼了一聲:「那丫頭心機頗多,所以我才叫你當心,她屋子裡已經屯了不少好東西吧。」

  金玉控制銀子控制得極好,但凡樓裡面的姑娘見客收來的錢都不肯放過,但江小樓卻不同,她往來的都是名門公子、達官貴客,個個出手大方,進門銀子給了金玉不錯,可那些價值連城的禮物卻直接送給了江小樓。呂媽媽耳聞,便吩咐小蝶找準機會,等江小樓出去的時候悄悄潛入她的房間翻箱倒櫃,想要把那些寶物弄到手。誰知任憑呂媽媽怎麼搜,卻什麼都找不到,不由既是詫異又是惱恨。後來她幾次三番建議金玉就如從前那樣直接逼迫著姑娘交出來,但江小樓如今名聲極大,相交的都是豪客,她的性子又叫人摸不準,金玉等閒不敢觸她的霉頭,只好強忍著旁敲側擊罷了。

  小蝶堆上笑容:「呂媽媽,小姐來往的都是貴公子,保不齊她請誰存著,奴婢以後一定會留心的!」

  呂媽媽狐疑地盯著小蝶,直到她額頭冷汗都快流下來了才冷笑一聲:「那是最好,若是叫我發現你有什麼小心思,可別怪我將你發賣出去!」

  小蝶連聲道不敢,過了一會兒便見到金玉出來,呂媽媽連忙跟著走了。

  等小蝶捧著茶盞進去,江小樓卻招呼她過來,將一個香囊遞給她。

  小蝶捧在手上只覺得沉甸甸的,估摸著最少有十兩,不由心中震愕不已,她的月錢不過兩百文,對方卻一出手就如此大方。她勉強笑著道:「小姐,您這是」

  江小樓又取出兩匹綢緞,一股寶釵,一對鳳頭玉簪,容色溫柔地道:「這些都是給你的。」

  小蝶眼睛珠子幾乎從眼眶裡脫出來:「小姐,這…這千萬使不得,都是貴重的東西」

  江小樓臉上的笑容並非懷疑、試探的那般冷笑,反而極為溫和:「既然給你,就收下吧。」

  小蝶眉頭微擰,有些困惑。她知道有了這筆錢能解決家中難題,雖然金玉當初買了她的死契,可她一直將銀錢拿回去資助自己貧病交加的父母,但…

  江小樓淡淡地道:「你放心,我不會要求你為我做什麼事的,你大哥昨日不是悄悄來找過你嗎,這是給你爹治病的錢。」

  小蝶一時淚盈眼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江小樓看著小蝶,這個少女不是惡人,雖然她奉命在自己身邊監視,但她試探過幾次,這丫頭一直在暗地裡替她隱瞞遮掩,可見她的心腸不是太壞,若非如此,她也不會出錢幫助她。

  小蝶死死攥著銀子,悄悄擦了眼淚,才道:「小姐,奴婢以後一定盡心服侍您。」

  江小樓點點頭,才道:「明日我要和金玉一起去江水閣,你準備一下吧。」

  小蝶錯愕,亦覺得不可思議,似乎有話要說卻是欲言又止的模樣,江小樓見她如此,似看不見一般道:「我累了,下去吧。」

  小蝶小心翼翼地收了東西往外走,可是走到門口腳步又收住,下意識地回頭看著江小樓,嘴巴動了動卻又生生咬住,終究是出去了。

  江小樓看著小蝶的背影,搖頭笑了笑。此時無聲勝有聲,有時候不說話就很能反應問題了。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正在梳妝,卻突然聽見外面小蝶道:「香蘭小姐來了!」

  通報後,李香蘭一腳邁進了門,後面還跟著垂頭斂息的翡翠。

  「妹妹,好端端的節日便一大早來打擾你,實在是因為今日我有一位重要的客人突然來了,想問你借那套紅寶石的頭面。」李香蘭笑嘻嘻地坐下。

  「哦?」江小樓看了李香蘭一眼,見她穿著一件銀白色織錦梅花衫子,下著同色裙,便笑笑問:「能讓姐姐如此隆重,想必這客人也很重要了。」

  李香蘭難得靦腆地一笑,道:「只是舊識,萬萬比不得妹妹來往的那些貴人,上回看妹妹表演的時候戴著那套頭面實在好看,我心裡十分喜歡,只是借來戴一天,回來就還給你,絕不會損傷一點兒。」

  她一邊說著,一邊盯著江小樓身上華美的雲錦衣裳,掩住了眼底的一絲複雜情緒。

  江小樓秋波般斂灩的美眸毫無異樣:「一套頭面算得什麼,姐姐既然喜歡,便送給你吧。小蝶,去取出來。」

  李香蘭連忙推辭,見江小樓堅持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笑笑:「送來的湯水,妹妹可喜歡麼?」

  江小樓道:「姐姐一片盛情,我自然是十分感激。」

  李香蘭點了點頭,似是十分歡喜,又柔聲問道:「妹妹今天打扮這樣漂亮,可是要出去?」

  江小樓並不隱瞞,只是道:「金玉姐邀請我今天去看龍舟,香蘭姐姐可要同去?」

  李香蘭的臉色變了變,她盯著江小樓,心念急轉之間竟流露出欣羨的神色:「妹妹可真是好福氣,金玉姐可從未如此高看過旁人呢!」話剛說完,她便急急地站起身道:「既然這樣,我就不在這裡耽擱你了。」說著就要往外走。

  江小樓突然叫住了她:「香蘭姐姐忘記了取頭面,這就要走麼?」

  李香蘭回過頭來,訕訕地笑道:「哎呀,看我這記性,是,我是來借頭面的。」

  小蝶捧著紅寶石頭面過來,李香蘭吩咐翡翠捧著,又勉強敷衍了幾句這才急匆匆地走了。

  江小樓盯著李香蘭的背影,突然冷冷地一笑。

  連李香蘭都看出不對勁的地方,可見今天這一場真的是鴻門宴了!

  眼看著江小樓要出門,小蝶終於忍不住:「小姐,您最近身子不好,不如奴婢去跟老闆娘說您不舒服,今兒個不去了」

  江小樓回頭望著小蝶,對方一副忐忑模樣,她心裡輕輕一動,口中卻道:「萬一讓她知道是你在背後勸說我,可能會因此而懲罰你,不怕嗎?」

  小蝶咬咬牙,道:「小姐對奴婢這樣好,奴婢當然要為小姐考慮。」

  金玉既然處心積慮,又怎麼會輕易放棄,江小樓微微一笑,只望著她道:「我交代的事情都通知到了嗎?」

  小蝶一愣,連忙道:「是,小姐吩咐的事情,奴婢已經照辦了。」

  江小樓笑容變得更深:「那就放鬆心情,權當散心吧。」說完,她就已經走了出去。小蝶阻擋不及,臉上不由泛起焦慮。

  一路坐著馬車,江小樓主動掀起窗簾向外望去,只見到店舖外面都高高掛著艾草,孩子們脖頸和手腕上繫著五色絲帶,少女們腰間佩上繡著各色鮮花的香包,一派熱鬧的景象。小蝶當著金玉的面不敢多說旁的,只是指著不遠處道:「小姐,您看前面湖上在划龍舟呢!」

  江小樓吩咐馬車停在湖邊,這裡已經擠滿了圍觀的人群,不遠處的湖畔有十二條龍舟在湖中蓄勢待發,每條長十多米,統一狹長、細窄,船頭飾龍頭,船尾飾龍尾,以木雕成,加以彩繪,每隻舟上足足坐了三四十個船手。只聽到鼓聲響了三下,棹影斡波如同飛出湖面的劍影,人人歡呼雀躍,掌聲雷動。

  「小姐你看,那些人划龍舟的法子都不同呢!真好看!」小蝶驚呼起來,心裡實在是想要拖延時間。

  江小樓循聲望去,一人正好用槳葉插入水中,水花飛濺,船頭船尾的人則有節奏地頓足壓船,使龍舟起伏如游龍戲水;另外一條船的人不甘示弱,立刻把龍尾踩低,使龍頭高翹,船頭的急浪便從龍嘴中噴吐出來,如龍在吞雲吐雨。一條條龍船宛如真龍在水面飛掠,鞭炮聲、船歌聲、鑼鼓聲、觀眾鼓勁助威的吶喊聲,激浪蕩波,場面極為壯觀。

  江小樓看得入迷,似乎要長久耽擱下去。金玉見狀連忙道:「我席面都訂好了,咱們快走吧。」

  江小樓似笑非笑地看了金玉一眼,道:「金玉姐好像特別著急,江水閣有什麼人在等著嗎?」

  金玉一愣,陽光下江小樓的膚色近乎透明,眼神清澈得彷彿能夠洞察人心,她心頭一緊,面上笑容卻更加甜蜜:「哪兒的話,江水閣地勢高,咱們坐在樓上看不是更好嗎?」

  江小樓笑了,她看著金玉,吐氣如蘭道:「如此,就請您帶路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5:57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4-21 06:07 PM 編輯

第二十二章:烈酒傷身

  金玉果真訂了一間臨江的雅閣,江小樓一入內便發現牆上掛著一幅山水圖,几上放著香鼎,兩邊桌几擺設了不少古玩,壁上還貼著不少詩稿,從窗口便能看見連綿不絕的江水,景色十分宜人。金玉笑著親自替江小樓倒酒:「今天特意將你請出來也是為了向你道歉,當初咱們之間有不少齟齬,好在如今都過去了,你寬宏大量,不要記恨我。」

  酒杯正遞過去,誰知江小樓輕輕按住她的手,笑道:「這等俗物怎能喝酒?小蝶,把我那套青瓷酒器取來。」

  小蝶應了一聲,取出早已備好的一套青瓷酒盞,另配著兩隻酒保江小樓道:「金玉姐,外頭的酒杯既不乾淨也不風雅,還是用我的吧。」

  金玉原以為食盒裡面裝著點心,卻不料竟然是酒杯,她端起來一瞧,只見這杯子釉色青翠,潔淨素雅,杯心直立一鳳首,她細細觀賞片刻才微笑起來:「桃夭,這只酒杯設計獨特,造型精美,真是不同凡響。」

  江小樓笑容更深,主動替金玉斟了一杯酒,卻只有三分之二並不滿溢:「金玉姐果真好眼力,這杯子是吳公子送給我的,若是經年好酒下了杯子還有異香,十分難得,所以我一直珍藏著。今日這酒是現成的桃花醉,再香醇和美不過的。」

  青瓷酒杯釉光瑩潤,色澤艷麗,堪稱青瓷之精品,的確頗具收藏價值,但江小樓另備酒器說明對方暗中防備,金玉心頭冷笑,面上卻點頭道:「吳子都是再挑剔不過的,連他你都能哄得服服帖帖,好本事。」她說完卻不動,直到江小樓將自己那一杯酒斟滿,手一抬、一仰脖子,最後亮出空杯底,金玉才跟著喝下去。

  江小樓便又替她斟了三分之二的酒,自己則再倒滿一杯:「金玉姐,我知道你最近感染了風寒不能多飲,這樣,我且滿飲此杯,還望金玉姐原諒我從前的過失。」

  江小樓本身酒量不高,只喝了兩杯便推辭不飲。金玉看了一眼江小樓微微泛紅的面頰,笑道:「桃夭想是餓了,這江水閣的鱸魚最新鮮不過。」說著,她吩咐人端上佳餚,又道,「桃花釀太淺,入喉不夠味,還是換羅浮春來才過癮。」

  羅浮春是糯米所釀,色澤如玉,芬芳醇厚,喝起來和梨花釀一般入口蜜甜,卻是烈性酒。

  小蝶看著暗暗著急,悄悄向江小樓使眼色示意她不要同意,誰知江小樓卻很大方地將青瓷酒壺遞給婢女去換酒。

  金玉笑容甜蜜,道:「從前我是真不知道你的本事,千錯萬錯都是我眼拙。只是我在這一行當多年,有些話提早告訴你,你不要嫌棄我多嘴就是。」

  江小樓低頭笑:「金玉姐言重了,有什麼話請直言。」

  金玉眼眸微動,繼而笑了起來:「我是要告訴你,那些人雖然愛慕你的容貌和才情,多少珍寶流水一樣的送過來,你也不要都散去了,自己積趲些私房,遇個知心著意、心裡歡喜的,那時我與你做媒,好好地嫁出去,也算全了你我之間的緣分,可不是兩全其美?」

  對方一副掏心掏肺的模樣,江小樓眼眸似帶著感動,點點星光流瀉而出:「您說的是。」

  等羅浮春換來後,金玉酒量高,什麼都不吃,只是以酒相陪。事實上,她若是專心想要討人喜歡,絕不會叫人厭煩,一邊向江小樓介紹京城中的豪門貴族,一邊向她討教歌舞,聊得頗為投機。

  不知不覺間,龍舟賽事已經停了,外面的人群也漸漸散去,夜幕籠罩下來。

  江小樓原本已經放下酒杯,金玉卻並不依從,千方百計說了不少暖心的話來勸酒,小蝶想要上來倒酒,以便讓江小樓少飲一些。江小樓卻搖頭道:「金玉姐如此關懷,我怎能不識抬舉?」同樣次次都比金玉倒得多。又是一連十多杯下去,金玉如此善酒的人都面上泛紅,醉意上頭。小蝶越發著急,在江小樓斟酒的時候故意裝作換點心輕輕一碰,一杯酒全撒在了金玉的羅裙上。旁邊的呂媽媽一時大怒:「你這死丫頭怎麼做事的!」劈頭便要來打,卻突然聽見江小樓一聲冷哼:「呂媽媽!」

  呂媽媽吃了一驚,江小樓面若寒霜,眼神冷漠:「呂媽媽,我的婢女還用不著你動手教訓吧。」

  呂媽媽立刻滿臉賠笑,連連說自己不是。金玉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呂媽媽連忙上去扶住。金玉笑道:「我先去換衣裳就是,桃夭,你可不許走,今天咱們可得好好喝到盡興為止!」

  江小樓面色紅潤,似乎也是酒氣上來,道:「自然。」

  這邊金玉扶著呂媽媽出門,小蝶著急道:「小姐,您怎麼能喝這麼多酒!」

  江小樓一根修長的手指伸到唇畔,神秘地含笑:「噓。」

  金玉一出門,不由甩了甩頭道:「這酒性子真烈,連我都架不住!」呂媽媽剛要說話,卻見到迎面一個少年翩翩而來。

  來人一襲緋紅衣衫,金線繡了滿身,卻是面若秋月,色如春花,一根抹額齊額橫過,中間綴了一顆極為罕見的碧玉,腰間別著一根鑲嵌著七寶的馬鞭,此外還有一大堆名目繁多,林林總總的其他裝飾品。年紀不過弱冠,卻富貴逼人,正是太子妃的幼弟、太傅家的公子,京城第一紈褲大少蔣澤宇。

  蔣澤宇探頭向雅室內望去,金玉連忙一把將他拉到旁邊,語氣滿是嬌嗔:「我的好公子,何必這樣心急,我既然已經答應了你,就絕不會叫這煮熟的鴨子飛了!你且去等著,我一會兒便把人悄悄地給你送去,放心吧!」

  蔣澤宇勾起嘴角,那天晚上驚鴻一瞥,他幾乎找遍了京城,好容易才在國色天香樓裡把人找到,萬兩銀票送上只求一夜風流。只可惜桃夭姑娘性子冷傲,追求者眾,壓根不屑一顧。金玉卻暗地裡許諾他不出三日定然成事。聽到這裡,他登時笑道:「好,那我就在雅間裡頭等著!」說著快步離去。

  蔣澤宇一進了東面雅間,原本伺候著的小廝、婢女個個爭先,端茶碗的端茶碗,遞手巾的遞手巾,簇擁著包圍著千方百計來討好,他一時膩煩起來:「滾,全滾出去!」

  等屋子裡人都退了出去,他才笑了起來。

  世上就沒有弄不到的女人,桃夭,你以為能逃得過我的手掌心?

  剛把蔣澤宇哄走,金玉便吩咐呂媽媽:「你們幾個人就在外頭等著,一會兒我叫你進來扶人。」

  呂媽媽滿臉諂媚地笑:「是。」

  雅室內,小蝶急得快哭了:「小姐,您快逃吧!」

  江小樓勾起唇畔,輕輕搖了搖頭,小蝶還要說什麼,門被推開,金玉滿面春風地走了進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6:03 PM

本帖最後由 紀伯崙 於 2015-4-21 06:06 PM 編輯

第二十三章:春風一度

  金玉笑盈盈地換了外衣回到雅間,又端起酒杯和江小樓對飲,三杯兩盞下去,她竟然也覺得天旋地轉,不由笑著望向江小樓,見對方果真是一副不勝酒力、堪堪暈倒的模樣,正準備吩咐呂媽媽進來,誰知還沒站起身,自己就噗通一聲跌了下去。

  小蝶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隨後竟然看見原本面紅耳赤、醉態嫣然的江小樓慢慢坐直了身體,她面帶微笑地拍了拍手,門外進來的並非呂媽媽和國色天香樓的護院,而是四個健壯護衛,口中稱呼道:「屬下奉我家公子的命令來聽候您差使。」

  江小樓溫言道:「請你們將人送到江汀。」

  其中兩名護衛應聲道:「是。」隨後上前一人一個把金玉架起來。小蝶追去一瞧,原本在門口守著的呂媽媽和護院全都不見人影,不由大為詫異:「小姐,這是」

  江小樓並不言語,逕直走到旁邊桌子前研磨,用左手寫好一張紙條,才吩咐另一護衛道:「你們剛才已經看清楚那人進了哪間麼?」

  「是,人就在東面第二間雅室。」

  「替我送一張紙條給裡面的人,不必讓他瞧見。」

  「是。」護衛依言去了。

  聽見叩門聲,蔣澤宇迫不及待地快步開了門,外面不見人影,一低頭才看見地上塞進來一張紙條,看完後一時喜形於色,快步邁出門去隨手揪住一個人:「江汀是哪一間?」

  雅室內,小蝶還是一臉震驚的模樣。江小樓見她如此驚訝,笑著主動替她倒了滿滿一杯酒:「今天你也跟著受累了,來,嘗一嘗這有名的烈酒。」

  小蝶愣愣地一隻手接過酒杯,剛要舉起杯子卻發現酒杯裡空空如也,一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江小樓笑了起來,又主動給她倒滿了。

  等到小蝶接過來,杯子裡還是一無所有,空空如也。怎麼會這樣?她不相信地把杯子顛了個底朝天仔仔細細的看,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又懷疑地看了一眼原來放杯子的地方,桌子十分平穩。她乾脆彎下腰在地上四處找酒液,但地上乾乾的,連一滴酒的痕跡都沒有。

  怎麼會?!

  「我分明看見小姐你往杯子裡倒滿了酒啊,難道是杯子有問題?」杯子的內壁完好無損,一絲裂紋也沒有,小蝶不由嘴巴都開始顫抖:「難道…難道是有鬼怪?」

  江小樓見到她如同見鬼的表情,笑著替她又倒了一杯酒,只是這一次並沒有倒滿,只是倒了七分的樣子。小蝶認真地盯著酒杯裡的酒,良久,那酒半點沒有異常,仍舊是七分滿的樣子。

  小蝶的腦袋裡突然湧現出一個奇異的念頭。

  江小樓點頭:「只要往杯子裡倒滿酒,酒很快就會消失,滴酒不剩、空空如也。但如果只把酒杯斟到七八成滿,酒一點兒也不會變少,完全看不出異常。」

  小蝶聽了這解釋,赫然回憶起剛才江小樓倒酒給金玉的時候果然只是七分滿,給自己倒則是幾乎滿溢,但外人看來這是一種體貼金玉風寒未癒的表現,萬萬想不到其中還有這些名堂。

  「小姐,你好冒險,剛才若是金玉自己倒酒」

  江小樓淡淡地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既然拿出這樣的杯子,自然會想方設法不讓她動手。」

  「那這個杯子」

  「是戒盈保」江小樓回答了小蝶的疑問。

  相傳,戒盈杯是前朝定國公的傳家寶。定國公的長子成親之日,定國公贈此杯並問長媳可知用意。新嫁娘說:「父親賜此杯,是教導我們凡事要適度,不可過貪,否則將一無所得。」定國公十分欣慰,引之為佳媳,戒盈杯因此名揚天下。

  事實上,戒盈杯設計獨特,盛酒時只能淺平,不可過滿,否則杯中之酒便會全部漏掉,一滴不剩。正所謂「知足者酒存,貪心者酒盡」,寓示世人辦事處世必須講究公道,不可貪得無厭。但戒盈杯只在典籍中有寥寥數語,戰亂中早已不知所蹤,金玉不可能會想到如此神奇之物竟然在小樓手中,當然無法提前防備。

  這一套青瓷酒杯是吳子都上回賽寶會後千方百計尋來討好江小樓的,而他本身也並不清楚這套杯子的妙用,直到江小樓在偶然一次倒酒的過程中才發現了這酒杯的獨特。

  蔣澤宇一路尋過去,終於找到名為江汀的雅間,推開門卻是一片漆黑。窗台前的矮几上點著高檔檀香,遠遠便聞到淡淡幽香,他覺得十分受用,抬眼望去,只見不遠處的美人榻上隱隱約約躺著一個人影。他輕手輕腳走過去,果真摸到一具溫軟身體。心頭一陣狂喜,伸出手摩挲著用力扯開那人衣裳,鼻子裡聞到一陣香味撲鼻,他屏住呼吸,把對方的內衫慢慢的褪了下來。

  四處伸手不見五指,手下觸摸的人體卻溫潤細膩,能想像得出那細白的肌膚和艷紅的肚兜,他腦海裡立刻憶起那一晚見到的轎中人,當時月光透過巷口,照亮了她的一張面孔,如同蓮花一般清雅的面容,妖嬈的眼睛,嘴角微微上彎,不笑似含笑,從那天開始他的心就像被人懸在半空中,蕩悠悠半天沒有著落。想到美人如今就在這裡任由他為所欲為,不由大為激動,一把抱住她,壓抑至今,越發不可收拾,一身皮肉緊緊貼合…

  金玉先前醉倒,覺得頭暈腦脹,不知什麼時候人已睡了過去。睡夢中隱約感到有人大力地搓揉自己,掙扎著醒來,立刻發覺自己四肢軟弱無力,耳邊只聽到急速的呼吸聲傳來,金玉一慌,不由想要掙扎,誰知那香味陣陣傳來,不知不覺已經是骨酥魂散,她要動嘴巴說話,沒曾想嘴巴卻是被他堵住了,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也許是蔣澤宇太過得意忘形,也許是那香氣過於馥郁以至昏了頭,竟也沒有察覺到什麼異樣,春風一度後,蔣澤宇快活地下榻點燭火,口中笑道:「那一天晚上見到你就覺得美不勝收,不知道今天又……」

  燭火亮起來的一瞬間,他正好得意地回頭,隨後聲音戛然而止,臉色大變!

  美人榻上衣衫盡褪的人不是徐娘半老的金玉又是誰?!

  金玉剛要爬起來,蔣澤宇殺氣騰騰地衝上來,猛地將她踹翻在地。他一腳踩上美人榻,揪住金玉的長髮,厲聲喝道:「賤人,說!怎麼會是你?」

  金玉養尊處優、頤指氣使慣了,一瞬間劇烈地抖起來,幾乎能聽見上下牙叩擊的脆響,一時哀求不已:「蔣公子,是我的錯,是我辦事不力」

  蔣澤宇向來是個蠻橫性子,今天滿心歡喜跑來抱美人,沒曾想竟然抱一個老女人逍遙了半夜,一時又怒又氣,戾氣上來,辟里啪啦打了數個耳光,他用力不輕,打的金玉吐出了血水。金玉哪怕有一百張利嘴也沒辦法立刻讓盛怒中的人消氣,一時被打得髮髻亂了,鼻子歪了,嘴巴斜了,整張臉都扭曲變形,她眼前一黑恨不能暈死過去,但瞬間又是一個巴掌下來被弄醒。

  蔣澤宇身嬌肉貴,一時打得手痛,滿面猙獰地一把丟下人,金玉以為終於結束,誰料他大喊一聲,外頭立刻進來兩名膀大腰圓的護衛。

  「打!接著打!打到我消氣為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6:11 PM


第二十四章:深仇大恨

  從前國色天香樓那些年輕美貌的姑娘多半哀求給她們時間好慢慢物色對象,金玉每次都是表面答應,實則於節日或其他適當時機,設家宴以款待,乘機將她們灌醉,然後讓人以暴力破其貞潔,事後爪牙領了她的賞錢跑得無影無蹤。那些受害女子酒醒之後向金玉哭訴,金玉自然有法子推得一乾二淨,受害者受辱失身,有的見保持貞潔、伺機從良之願已滅,只得破罐子破摔,不再拒絕接客,這正中金玉下懷。也有的一時憤恨而懸樑自盡,遇到這一種金玉也不會心慈手軟,直接捆綁起來教訓,直到願意掛牌為止。

  江小樓不同,她如今身價倍漲,等著討好她的王孫公子如過江之卿,金玉深知只有將生米煮成熟飯才能一勞永逸。但這種人選卻不能是那種沒背景的爪牙,回頭江小樓要是算賬還是會算在金玉頭上,但若是蔣澤宇破了她的身子,對堂堂太子妃的弟弟她又能如何?到時候金玉自然有無數法子勸說她乖乖接客牟利。

  金玉為此煞費苦心,但蔣澤宇怎麼會聽人解釋,他這輩子還從來沒有受過這種窩囊氣,好端端來享受美人,這個老女人竟然敢魚目混珠來騙他,當他是個蠢材不成!

  金玉拚命掙扎求饒:「少爺,我的好少爺,這一切都是桃夭那個賤人…我是真的不知情啊」

  然而事到如今,說一千道一萬都沒有用,蔣澤宇的護衛衝上來就一頓猛打。他們打人很講究章法,金玉被打得五臟六腑都要移位,一口血噎在喉嚨裡偏偏是吐不出來,只能不停哀求。

  蔣澤宇面目陰沉地看著金玉挨打,猛然想起還要抓住桃夭,趕緊呵斥道:「還不趕緊去抓那賤人,我就不信她還能跑得了!」

  話音剛落,他的護衛首領滿面烏雲地附耳過去:「少爺,剛剛外頭有人來了消息,太子妃急派了人往這邊來了!」

  一定是誰給太子妃傳了消息!

  蔣澤宇面色大變,陰冷地看了滿面青紫的金玉一眼,冷哼一聲:「這次就放過你!」說完快步帶著護衛一陣風似的離去。

  金玉被獨自丟下,渾身的骨頭幾乎都要被打散了,等她掙扎著從房間裡爬出來求救的時候,一隻白皙纖細的手及時扶住了她,猛地抬起頭來卻見到江小樓驚訝的表情。

  「金玉姐,你這是怎麼了?誰這麼大膽子把你打成這樣?」

  江小樓震驚的模樣幾乎把金玉氣死,她呼哧呼哧地大喘著氣,想要說話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江小樓立刻轉頭吩咐道:「還不快幫我把人扶起來!」

  小蝶三兩步上來,和江小樓一起把金玉攙扶了起來,金玉還從未受到過這種氣,手指死死扣住江小樓的手腕,塗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幾乎陷入肉中,滿眼都是惱恨:「你…裝什麼糊塗!」誰料江小樓一副無辜的樣子:「昨天夜裡金玉姐你喝醉了,我便將你送到這裡來休息,中途發生什麼事情了嗎?」

  金玉一雙眼睛瞪著她,幾乎要噴出火來。

  江小樓更加驚訝似的:「對了,呂媽媽去了哪裡,怎麼丟下金玉姐你一個人跑得無影無蹤?」

  金玉肚子裡火燒一般,強忍著一口血水嚥下去:「桃夭你——」話還沒有說完,卻看見王鶴大步走了進來,一副神清氣爽的模樣,他似乎對眼前場景十分震驚:「這是怎麼鬧的?」

  小蝶連忙幫著金玉把外衣披上,江小樓則回頭,彷若埋怨:「王公子,這可都是你的不是!若非你說什麼晚上江面還有人放燈,非要鬧著我一起看,我親自陪在金玉姐身邊,也不至於出這等亂子!你瞧瞧,她都被人打成什麼模樣了?!」

  金玉滿口憤恨的話全都堵在喉嚨裡,死死盯著王鶴,心中原本要立刻發作江小樓的念頭頓時悄悄匿了。對方這番話透露出兩個意思,一則昨天晚上將她送到這裡來是王鶴的意思,二則江小樓昨天和王鶴在一起看河燈,壓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她一時臉上慢慢地變形了,咬牙切齒無聲的咒罵著江小樓這隻狐狸,胸脯氣得起伏不定。

  王鶴連忙告罪:「都是我的不是!早知如此昨兒個晚上就不該嫌麻煩,應當直接把人送回國色天香樓!我這就去找老闆,看到底是哪個混賬東西竟然敢在這裡惹事!」

  王鶴一邊說一邊轉身就走,金玉連忙阻攔:「不,沒事!沒事!王公子,不過是我昨天晚上喝多了幾杯,碰上個老客人,不礙事,不礙事的!」她渾身痛得快要散架,卻還只能強撐著把話磕磕巴巴說完,心裡那股憤恨憋屈就別提了。

  王鶴可不是省油的燈,平日裡送了多少寶貝討好江小樓,金玉還不知對方對昨天那件事攙和了多少,萬一鬧起來只怕會不管不顧。事情鬧大了,第一個有損的是蔣家聲譽,太子妃會如何震怒可想而知。蔣澤宇做這等眠花宿柳的事情不要緊,金玉可不想平白無故惹上一個身份尊貴的煞星。想想那個無緣無故因為衝撞太子妃被殺的劉耀,金玉當然不會任由王鶴出去追問。

  追問的結果,最好的一條也是金玉和江小樓徹底撕破臉。哪怕是為了錢著想,現在也不是立刻翻臉的時候。金玉強心按捺內心憤恨,笑臉有些僵硬猙獰。

  王鶴不滿道:「怎麼能就這樣算了,什麼客人能把人打成這樣——」

  江小樓卻柔聲道:「王公子,這咱們就不好多問了,既然金玉姐說了不追究,還不如趕緊回樓裡去請個大夫不是更好麼?麻煩你去找一找呂媽媽,讓她趕緊來照顧。」

  王鶴忙不迭地答應了,跑出去吩咐自己的護衛照辦。

  呂媽媽不多時就被帶來了,只是蓬頭垢面、滿頭稻草,一見到金玉就呼天搶地:「主子,奴婢昨兒晚上不知被哪個混賬東西給綁了,竟然把奴婢等幾個人硬是綁在馬棚裡啊,奴婢滿身都是馬糞」她的話音剛落,卻見到金玉一張漂亮臉上滿是傷痕,同樣是滿身狼狽,頓時半截子話都堵住,目瞪口呆,「主子,您…您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看了狼狽的呂媽媽一眼,輕描淡寫地道:「真是個蠢東西,昨天晚上到處找不到你,竟然被人弄到馬棚裡去了,國色天香樓怎麼養了你這樣的廢物!」

  呂媽媽面上露出憤憤之色,想要說什麼卻被金玉喝止:「好了,還嫌丟人丟的不夠嗎?快扶著我回去!」

  眼見呂媽媽一瘸一拐地攙扶著金玉出了雅室,江小樓才微笑著對王鶴道:「王公子,昨天若非你解圍,只怕現在落得這個模樣的人就是我了。」

  王鶴昨天一收到消息就立刻趕來了,能夠拯救桃夭於水火,大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心,此刻一副志得意滿的模樣:「那…我送桃夭姑娘回國色天香樓。」

  江小樓輕展笑顏,金玉啊金玉,遊戲既然已經開始,不攪個天翻地覆,誰能全身而退…

  回到國色天香樓,呂媽媽一邊小心上藥,一邊小聲道:「主子,那個賤人居然勾結了人來」

  金玉氣得渾身發抖,猛地甩了她一個耳刮子:「住口,滾出去!」那罵聲像一條毒蛇吐信時的尖聲咆哮,嘶啞而尖刻。

  門一開,呂媽媽連滾帶爬地出去,連帶著一隻飛出的茶壺,一下子砸在她的背上,燙得她嗷叫一聲,卻又趕緊摀住了嘴。

  房間裡,金玉臉上戾氣畢現,江小樓,走著瞧吧,看看我能不能叫你跪下來,求我讓你接客!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6:15 PM


第二十五章:別有居心

  銅鏡前,小蝶輕輕為江小樓摘下釵環,一雙眼睛緊緊垂下,看都不敢看她一眼。

  「覺得我很可怕嗎?」江小樓突然開了口。

  聲音又柔又輕,但剎那響在這樣的寂靜裡,著實讓小蝶嚇了一跳,她猛地抬起頭,一下子撞進了銅鏡裡那雙漆黑的眸子裡:「不,小姐,奴婢沒有」

  江小樓的目光像是落在光滑的銅鏡上,又像是穿過銅鏡落在了小蝶的身上,那如影隨形的目光令她無比緊張。這座國色天香樓不知迎來多少位美麗多情的佳人,但這位小姐卻是不同的,當她翩翩起舞的時候,彷彿壁畫上的絕色美人被吹了口仙氣復活,那樣精緻絕倫的美麗,誰能匹敵,誰捨得傷害?

  只是當小蝶逐漸走近真正的江小樓,又彷彿窺見了某些了不得的秘密。

  江小樓總是不知不覺中迷惑了你的心智,將人引入萬劫不復。這場景,彷彿廟中廊柱上的美麗蜘蛛,平時恭聽佛音,共享香火,轉身卻布好絲絲繞繞的陷阱,眼也不眨地將獵物吞噬殆盡。

  「你是覺得我做法太殘忍,從劉耀到金玉都是那麼不留情面,不是嗎?」江小樓平靜地敘述著。

  小蝶手下一驚,不小心扯斷了一根青絲,不等小樓說什麼,小蝶已經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小姐,是奴婢的不是,都是奴婢的錯!」

  江小樓輕輕笑了:「小蝶,世上的一百個人中,真正的好人只有一個,真正的惡人也只有一個,我們大多數都只是普通人。如果他們沒有對我作惡,我可能一輩子就那麼懵懂的活著,告訴自己善良是對的,忍耐是對的,一直不放棄、不拋棄地祈求老天爺保佑是對的,毫無怨言地原諒他人是對的,可後來我才明白,就是這樣的我,一直在縱容那些人作惡。我的軟弱可欺成全了他們的惡毒自私,一味忍讓成全了他們的毫無悔意!他們會得到報應嗎?誰會為我懲罰他們,老天爺嗎?笑話!老天爺不會的,他只是高高在上的看著,一直看著世人痛苦掙扎!」

  小蝶下意識地抬起頭看著江小樓,對方的面孔皎白晶瑩,神情卻極度陌生。

  「小蝶,你的父母是最誠實的莊稼人,他們一年當中拚命地勞作,到頭來因為一場天災赤貧如洗,不得不將你送到這種地方來。你的父母不是好人嗎,他們不夠忍耐、不善良嗎,可最終得到了什麼?只有無盡的壓搾,數不清的痛苦,甚至是毫不留情的踐踏以及一輩子都還不清的債務。世道如此,天道如此,當別人把你當成羊羔踐踏,你必須告訴自己,你不是羊,你是狼!沒有人能傷害,沒有人能踐踏,懂了麼!」江小樓盯著小蝶,一字字地道。

  小蝶讀書不多,卻聽懂了江小樓那些違背常理的觀念巨浪,這巨浪猛然襲來,一時讓她頓生困惑。

  「他們親手造就了一個這樣的我,一個這樣可怕的我,現在輪到他們承受這惡果的時候了!」江小樓看著小蝶,認真地、蠱惑地說著,「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麼,但該保持沉默的時候你必須懂得閉上嘴巴。作為回報,我會給你足夠的財富,徹底改變你的命運,明白了嗎?」

  江小樓的提議極具誘惑,如果認命她還是要做一輩子的婢女,但答應了對方卻有可能鹹魚翻身,論情、論理、論利都無從拒絕,小蝶全身竟哆嗦了一下,思慮片刻,她只能輕輕俯身下去,認真而恭敬地道:「是。」

  等小蝶起身的時候,突然覺得一陣心慌氣促,看江小樓瞧過來,她連忙笑道:「小姐,是奴婢蹲的麻了,不礙事。」

  江小樓仔細看了看小蝶,笑道:「這些日子倒是豐腴了些。」

  小蝶剛剛和江小樓達成了協議,此刻心情鬆快了許多,面上泛起三分笑:「小姐,奴婢也不知怎麼回事,最近突然就圓了起來,這件小姐給我的衣裳還特地放了兩邊腰身呢!」

  江小樓發現小蝶的面頰的確豐腴,纖瘦的身體圓滾滾的,就連原本扁平的胸部都變得鼓鼓囊囊,腰身更是有原來兩個粗。

  變得豐腴不是不好,只是她發胖的速度也太快了,簡直就像是一下子被吹足了氣,小樓不由笑著搖了搖頭:「這樣也好看,原先實在是太瘦了。」

  小蝶也跟著笑起來,她家裡是長莊稼的農戶,當然比不得那些講究纖瘦飄逸的小姐們,越壯實才越好,自然沒把發胖的事情放在心上。但與此同時,她也有胃口大增、變得嗜睡的奇怪現象。如今她一進屋子就想睡覺,還經常有頭暈、乏力、胸悶氣喘的情形,但她以為這不過是夏日人倦怠,不知不覺就忽略過去了。

  兩人正說著話,外面突然起了一陣喧嘩。小蝶連忙出去查看,卻不想外頭突然闖進來一個滿面驚惶的白衣女子,小蝶立刻攔住她:「珊瑚小姐,您這是幹什麼?!」

  在國色天香樓的美人之中,姚珊瑚年紀只有十六歲,白皙的面孔上生著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極有靈氣,在一眾美貌絕倫的女人之中,她總顯得那麼與眾不同。從前江小樓與她見過兩回,與旁人的拈酸吃醋不同,她總是靦腆的笑著,神色楚楚,所以給江小樓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現在姚珊瑚一臉的驚慌,不顧小蝶阻攔徑直衝到江小樓跟前:「桃夭姑娘,你救救雪凝吧!」

  她一張素白的面孔掛著晶瑩淚珠,似斷了線的珠子墜落,許是過於驚慌的緣故,說話又急又快,江小樓幾乎聽不清她說的是什麼,便立刻將她攙扶起來:「珊瑚,你這是做什麼?快起來!」

  姚珊瑚卻是十分固執,滿面淚水:「你若是不答應我就不起來…算是我求你幫忙」

  「你先別哭了」江小樓用力將她托起來,極為冷靜地道,「不管是什麼事,你總得說清楚,不然這樣稀里糊塗的我怎麼能明白呢?」

  「是…是我的一個好友,病了大半年了,金玉姐一直逼著她接客,她也倔強,死忍著,病得越來越重!昨兒晚上不小心惹惱了客人,金玉姐要趕她出去!」姚珊瑚咬著唇,忍住焦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小樓蹙起眉頭。

  姚珊瑚讓她去救人?

  「你剛才說雪凝?」

  「是,酈雪凝,以前也紅過,但得病後就不行了,我…我求了金玉姐,她怎麼都不肯聽我的,你不同,肯說一句話比我說十句都管用!」姚珊瑚又急起來,眼淚怎麼都止不住。

  酈雪凝,這個名字聽起來很耳熟,可她如何都想不起。

  姚珊瑚看江小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慌了一般:「你忘了嗎,那時候你被趕出去…是雪凝好心出錢找人把你葬了…那時候她已經病得很厲害了,自己都沒什麼錢的」

  對方說得磕磕巴巴,但江小樓卻倏然變色,眸子裡的寒意漸漸擴散。金玉無緣無故找茬挑事,選擇的還是酈雪凝,又想耍什麼花樣!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6:16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2:25 PM 編輯

第二十六章:放餌釣魚

  江小樓的面孔平日裡美麗溫和,此刻眸子裡卻突現怒氣,姚珊瑚看著不免心頭一緊,以為自己說錯了什麼話。

  江小樓的腦海飛速運轉著,原來自己沒有曝屍荒野是因為別人的好意。不由自主地,她的聲音變得溫和:「不必著急,你帶我去看看。」

  姚珊瑚這才慌忙點頭:「好!」

  院子裡混亂的一塌糊塗,兩個身材高大健壯的媽媽拖著一個披頭散髮的女子,女子死死護著懷裡的某物,這似更加激怒了兩人,打罵之聲不絕於耳。

  「你們還不放手!」姚珊瑚難得滿面怒色。

  「珊瑚小姐,老闆娘親口吩咐把這個喪門星丟出去,奴婢勸您可別插手!」崔媽媽是個滿面橫肉的壯碩婦人,語氣雖然客氣卻暗含威脅。

  「你…你」姚珊瑚似是氣得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的目光落在了那個面色煞白、披髮掩面的年輕女子身上,她垂著頭,似乎沒有力氣負荷那纖細的脖子,但卻一直緊緊抱著懷裡的東西。

  崔媽媽剛說完,常媽媽卻變了臉色,連忙捅了崔媽媽一下:「還不住口,當著桃夭小姐說什麼呢!」

  桃夭是國色天香樓的大紅人,達官貴人都要千方百計討好,她們這些不過是下等僕役,又怎麼能在對方面前失禮,萬一桃夭不高興,一狀告到金玉那裡去,她們這等身份如何抗衡。常媽媽是個聰明人,立刻笑容滿面地上來,卑躬屈膝:「桃夭小姐,這等骯髒地方,小心弄髒了您的裙子。」她一邊說著,一邊諂媚地作勢想要去抬江小樓的衣裙。小蝶擋在了她的跟前,橫眉冷對:「你是什麼東西,敢來碰我家小姐!」

  常媽媽連忙道:「不敢,不敢!不知道小姐到這兒來有什麼吩咐?」

  江小樓目光依舊停留在那年輕女子的身上,道:「我是來看朋友。」

  常媽媽心裡頭打了個突:「小姐說笑了,這院子裡只住著酈雪凝一個」

  江小樓神色平靜卻堅定:「雪凝姑娘就是我的朋友。」

  常媽媽面色一變,崔媽媽不禁怒形於色:「什麼朋友,那賤人是要被趕出樓裡去的人!」

  江小樓眼中隱現冷芒:「我和什麼人交朋友,需要向你們匯報麼?」

  崔媽媽還要多說什麼,常媽媽將她扯了個趔趄,一邊往門外退一邊連連彎腰:「是,您說的是!奴婢們這就走了,這就走了!」

  走到江小樓瞧不見的地方,崔媽媽一手甩開常媽媽的手:「你怕什麼,差事沒辦完咱們怎麼交代!」

  常媽媽陰陽怪氣道:「沒長眼睛嗎?桃夭現在正當紅,願意橫著走都可以,你我算是什麼東西,要是不怕死就當面頂撞去,我可要向老闆娘回話去了!」說著,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塵便快步離去。

  「哎!等我,你等等我啊!」崔媽媽滿臉不甘心地看了那破落的屋子一眼,終究一跺腳,趕忙追人去了。

  院子裡,小蝶立刻把人扶進了屋子。這院子破舊而陰森,牆壁污穢黑暗,門都已經褪了色。進屋以後就更糟糕,只有一張污黑的床和兩把椅子。剛剛被扶起來的年輕女子一身的髒污,面孔泛出死灰色,一陣咳嗽竟然整個人都蜷縮成蝦子的形狀,可見病得極重。

  姚珊瑚流露出同情的模樣,瞧見江小樓正默默注視著自己,忙道:「多虧有你在才能趕走那兩個僕婦,謝謝你了!」

  江小樓並未回答,只是輕聲吩咐小蝶立刻去請大夫。等小蝶走了,江小樓才發現年輕女子懷裡抱著的是一個襁褓,她的眼睛裡頓時泛起一絲驚異。

  她抱著的不是什麼珍寶,卻是一個孩子?

  面對江小樓質疑的目光,姚珊瑚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吐露實情:「之前雪凝懷孕,金玉大發雷霆,吩咐人給她墮胎,誰料她性子倔強,不顧一切也要把孩子生下來,裝作喝了藥背過身全摳掉了,平日裡只拚命遮掩著,不久前快要臨產,肚子實在瞞不住,還是被金玉發現,她就吩咐人強行」

  青樓女子一旦懷上身孕,會被視為不吉祥的事,必須按照規矩強制墮胎。鴇母會想方設法讓她吃各種藥物,不論她的身體是否能夠承受,但也有很多時候吃藥無效,鴇母就會吩咐人用桌子、椅子壓在女子的腹部,讓力氣大的人用力在上面踩踏直至流產為止。哪怕將人折磨致死,也絕不容許青樓有嬰兒啼哭之聲,這就是規矩。江小樓曾經親眼見過這樣的慘狀,所以她很清楚這個叫雪凝的女子當初受了怎樣的折磨。於是,她沉默了。

  半個時辰後大夫進門。王大夫年逾七十,背著藥箱快步走來卻臉不紅氣不喘,而小蝶上氣不接下氣,喘得非常厲害,江小樓驚訝地看了她一眼,小蝶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她實在是太胖了,走兩步路都喘得厲害,剛才一路過來那老大夫一直狐疑地盯著她看,她幾乎恨不能把臉遮起來才好,哪裡有人家丫頭胖成這樣,上回的事情呂媽媽到處找她的不是,回頭又該說她懶惰了!

  王大夫走到雪凝面前,雪凝只是低頭抱著襁褓,長長的頭髮垂下擋住了面容,叫人根本看不清她的模樣。王大夫替她把脈,慢慢的眉頭緊皺:「身體耗損太厲害,我盡力而為,看她造化吧。」

  王大夫要去開藥,一直悶不吭聲的雪凝卻突然拉住了他的袖子,希冀地望著他:「救救我的孩子。」

  王大夫這才注意到她一直埋在懷裡的襁褓,頓時面色驚駭地倒退了兩步。襁褓裡是一個嬰兒,面孔發青呼吸冰冷,明明已經死去,她卻一直死死抓住不放。

  「我的孩子還能治得好嗎?」雪凝這樣問道。

  江小樓這才看清了酈雪凝的容貌,她微微仰著面,懇求地看著大夫,儘管面容消瘦,卻擋不住桃花尖臉,秋水杏眸,還有眼下一顆淚痣帶來的艷色,此刻她眼底那份淒愴絕望足以叫人心頭震動。

  大夫被她狀若發狂的舉動又嚇退了幾步,求助地看著江小樓。

  酈雪凝一直沒沾過淨水,更沒梳洗過,渾身有一種難以形容的異味,然而江小樓卻毫無嫌棄地走了上去,蹲在酈雪凝的面前,輕聲地道:「雪凝,孩子已經死了。」

  酈雪凝的眼珠子動了動,終於第一次落在江小樓的身上。

  此刻,呂媽媽悄無聲息地站在後窗,將屋中一切盡收眼底,心頭冷冷一笑,不過一個十七八歲的毛丫頭,哪裡鬥得過金玉,這麼容易就中了圈套,自作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6:18 PM


第二十七章:陰毒心思

  江小樓伸出手試圖從她手中接過孩子。下一瞬間酈雪凝猛地推開了她,見此情景小蝶和百合連忙上去按住雪凝,卻不料原本十分安靜的人此刻變得像個瘋子,不停地用手推,用嘴咬,用指甲撕扯,拚命想要掙脫她們的控制。

  如此美麗的女子竟然被逼得瘋狂,就像是一匹艷麗到極致的錦緞在江小樓面前生生撕裂,發出裂帛的沉痛呻吟,分明是一幕殘忍到極致的畫面。在百合強行掠走她懷裡的襁褓之後,一直無聲的她突然哭喊起來:「放開我,我要孩子,我只要我的孩子!求求你們,不要搶走他,我只要孩子——」

  那聲音距離這樣近,這樣尖銳,嘶啞而痛楚,哪怕江小樓的心堅如鐵石,在這一瞬間也被揉成一團。

  酈雪凝像瘋了一樣撲上去嘶咬百合的手,百合痛得大叫一聲鬆了手。她終於如願以償地奪回了襁褓,美麗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心滿意足的神情,然而過度的激動使得她猛烈咳嗽起來,空氣在她的肺部不停地鼓動著,幾乎不能遏止。

  在這樣的情況下,姚珊瑚已經嚇得退到了門邊,她沒想到會看到如此慘烈可怕的場景,幾乎忘記了言語。

  江小樓卻再一次靠近,用再認真不過的語氣一字字地道:「你的孩子已經死了,雪凝,你仔細看看,他死了,不管你怎麼哭怎麼鬧都不會回來!」

  酈雪凝用了全部的心力期待著自己的孩子,江小樓卻異常清醒地將她最後的希望擊碎了。她突然停止了咳嗽,盯著江小樓。

  整個屋子裡陷入了死寂。

  姚珊瑚見對方安靜下來,壯著膽子上前一步:「雪凝,桃夭姑娘你還記得麼,你從前——」

  雪凝直直地瞅著江小樓,姚珊瑚心裡一陣哆嗦,聲音就這麼戛然而止。

  江小樓輕聲道:「人死就要入土為安,就像你當初幫助我一樣。」說完她吩咐小蝶去取乾淨的水來。小蝶忐忑地去了,再回來手上已經端了一盆清水。江小樓接過帕子沾了水,竟然掀開了酈雪凝懷裡的襁褓,仔細地給那個沒了呼吸的孩子擦身體。酈雪凝就這麼靜靜看著她,身體一動不動,彷彿剛才的瘋狂從未存在過。

  兩人用這樣奇特的方式相處,實在是太詭異了,連大夫都看得愣住。

  江小樓一絲不苟地替孩子清理好,道:「我會吩咐人做一套小衣裳,並且請人來超度,希望他將來投個好胎,不會再受苦。」

  她這樣自說自話,酈雪凝自始至終都只在一旁看著,可那隻手卻是鬆了…

  姚珊瑚和百合對視一眼,不由面面相覷。

  半途夭折的孩子出生就是來人世歷劫的,可江小樓卻說到做到,果真吩咐替他準備了棺木和新衣裳,甚至在寺廟裡請了牌位來供奉超度,旁人都認為她是在向雪凝報恩,可江小樓卻知道不只是如此。

  她只覺得,那孩子的死亡像是在提醒她,這世道有多麼的殘酷。

  她要感謝這個孩子,感謝酈雪凝,他們讓她想起了有一個該下地獄的人,現在還活得十分鮮潤。

  江小樓再一次來看酈雪凝的時候,王大夫正好來複診,他將小樓拉到一邊,悄悄地告訴她:「這姑娘的病很嚴重,心脈又受損,我也沒有把握,只能用好藥吊著,能多活個一年半載就是老天爺的恩賜了。」

  江小樓聞言略一停頓:「不論如何,請王大夫盡力而為。」

  王大夫點了點頭,剛要說什麼卻一眼瞧見小蝶,臉上立刻起了點疑惑:「姑娘,把你的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

  小蝶詫異地看了江小樓一眼,對方輕輕頷首,她才乖乖伸出了手。王大夫替她診脈,半天後才放下,好心提醒道:「小姑娘,才五六天你又長了一圈出來,我勸你不要吃太多大補的東西,再這樣下去怕你以後連路都走不動了!」

  小蝶原先是個身段窈窕的少女,現在下巴都生了雙的。若是身體因此變得壯實也就罷了,可江小樓卻注意到她走兩步路都在喘,倒像是生病。思及此,她立刻道:「大夫,小蝶平日飲食和以前並無不同,怎會突然不明原因發胖呢?」

  「飲食一樣?」王大夫驚訝了,尋常人發胖總歸是飲食過剩和缺少運動這兩樣,可小蝶一個婢女,整日裡忙忙碌碌,飲食也沒有變化,為什麼身形會在短短數日膨脹到這個模樣,簡直像是被氣吹圓了一樣。

  小蝶猛然一驚,臉色變得煞白。江小樓敏銳地發現了她的變化,道:「究竟怎麼回事?」

  小蝶撲通一聲跪下,臉上滿是不安:「奴婢…奴婢偷吃了香蘭小姐送來給您的湯水…小姐,奴婢錯了,奴婢不是有心違背您的意思,只是…只是捨不得」

  小蝶自小家境貧寒,自然不捨得浪費糧食,所以她吃了那些東西江小樓並不奇怪,但李香蘭送來的都是尋常甜點湯水,絕不至於讓小蝶在短短幾日胖成這樣。江小樓越想越是不對,神色也變得鄭重:「每天她送來的東西你都喝掉了嗎?」

  小蝶怯生生地點頭,想了想道:「最近奴婢實在太胖,就不敢再多吃,前天送來的雪梨銀耳還在,奴婢這就去端來!」

  昨天李香蘭來過挽月樓一次,見到小蝶,不知為何就急匆匆就回去了,也沒有再送湯水來。江小樓輕輕點頭,吩咐道:「小心點,不要讓別人瞧見!」

  「是!」小蝶滿腹疑團地去了。等到片刻後她回轉,手裡多了一罐雪梨銀耳。

  王大夫接過來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又特意用銀針試了試,還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若是用毒很容易就會被人發現,李香蘭不會那麼傻的。」

  江小樓聽見這聲音猛然回頭,就見到酈雪凝和姚珊瑚站在門口。

  酈雪凝走過來,一陣風吹過她的衣衫,她的身子輕輕顫抖了一下,竟然就重重咳嗽了兩聲,卻像是怕嚇著他們一樣很快強忍住了。

  「雪凝姐姐,你身子還沒好,這裡的事情就不要多管了。」姚珊瑚追過來試圖挽住酈雪凝的胳膊,雪凝卻輕輕掙脫了,向後退了一步:「我這病難保傳染,珊瑚妹妹還是離我遠一些。」

  姚珊瑚面上閃過一絲悲傷,站在原地沒有動。

  江小樓看著她們二人:「剛才的話,你們都聽見了?」

  酈雪凝沒有回答,反倒是姚珊瑚主動從王大夫手上接過那小盅,用小勺子舀了一勺放進嘴巴裡,舌尖上細細品味著,過了半響,才輕聲地道:「這湯裡下了東西。」

  「不可能,我什麼都沒聞出來啊!」王大夫詫異,他精通醫術,若是有人在湯裡下了藥,他怎麼會查不出來?

  姚珊瑚面上閃過一絲不忍,本是不願意說人是非,卻終究輕輕歎息一聲:「這不是毒藥,只是一種豬飼料。在鄉下的時候,那些貧苦的百姓總是用豬草來餵豬,再好些的也不過是豆餅和餿水,沒什麼出奇的。可涼州一帶豬養得特別好,因為當地有一種從山上採摘下來的草。這草叫見風長,只要生長的地方必定是一大片一大片,若是採來餵豬,原本一年才長成的豬只需半年便長得十分肥碩,於是便有越來越多的人採了草來磨碎成粉末,混在豬食裡面,純粹是為了…讓豬長膘用的。」

  這湯裡面用的不是毒藥,而是豬飼料。

  江小樓不是舞藝傾城麼,李香蘭便要她胖成一頭豬,這輩子都沒辦法跳舞。

  王大夫頓時搖頭:「恐怕不止是發胖,會帶來好些病症。」

  看著依舊懵懂的小蝶,姚珊瑚的面上顯出一絲憐憫:「是的,如果長期服用下去會胖到走不動,最後直到癱瘓在床為止。」

  疾言厲色的害人性命並不可怕,最可怕的是笑著給你一刀。江小樓已經提防李香蘭,卻不料對方盤算著這樣的主意。

  不光是要她的命,更要毀了她的花容月貌,殘了她的窈窕身段,壞了她的絕妙舞姿,叫她一輩子癱軟在床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這等機心,何其陰毒!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8:51 PM


第二十八章:登堂入室

  江小樓的神色慢慢變得冰冷,一股冷意從腳底一直延伸到頭頂,讓她漸漸覺得週身都在發涼。

  小蝶已經嚇得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了,後悔得恨不能打自己耳光,若是她聽小姐的話將那些東西倒了,何至於會中了人家的圈套!她越想越是害怕,眼淚嘩的一下全流出來,撲過去抓住江小樓的裙擺,哭哭啼啼地:「小姐,救救奴婢,求您救救奴婢!」

  姚珊瑚安慰道:「不必害怕,你服用的時間很短,只要停用就好了,切不可再喝她送來的東西。」

  小蝶連連點頭。

  王大夫道:「世上竟然還有如此毒辣的女人,真是叫人歎為觀止。只是…你又如何知道的呢?」

  姚珊瑚輕輕搖了搖頭:「三年前有一位當紅的花魁娘子青玉,美麗脫俗、能歌善舞,可沒過半年就胖的連路都走不動,不知吃了多少藥看了多少大夫,誰都救不了她,只當做是個怪病。」

  江小樓聲音靜靜地:「和李香蘭有關係?」

  姚珊瑚點頭:「她和李香蘭是義結金蘭的好姐妹,直到她死前那段日子,李香蘭還常去安慰。只是有一回我去看望青玉的時候,卻看見李香蘭手忙腳亂地把一個紙包收了起來,當時我覺得很蹊蹺,但也沒有往深處想。等青玉死了,我越想越奇怪,悄悄去廚房查看才發現了那些粉末,大夫們都不認識,最後托人去了李香蘭的故鄉涼州才發現端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告訴別人,還要由著她繼續害人!」

  姚珊瑚看著一臉義憤填膺的小蝶,清澈眼瞳有些委屈:「青玉已經死了,死無對證,只憑著這些能說明什麼?」

  李香蘭在湯裡下豬飼料的事情太過匪夷所思,一般人決計想不到這樣陰毒卻又隱秘的法子。只怕姚珊瑚也想不到李香蘭時隔三年又再一次故技重施。

  小蝶怒氣沖沖地道:「那我現在就把這件事告訴其他人!」她還沒動作,卻被江小樓阻止了。

  「告訴誰都沒有用。」江小樓異常平靜地開了口。

  小蝶眼中一暗:「小姐,您不肯為奴婢主持公道嗎?」

  江小樓笑了,笑小蝶的天真:「李香蘭在樓裡是紅人,你是什麼,金玉會為了你懲處她嗎?不錯,她原本要害的人的確是我,可中計的人卻是你,他們只會笑話你貪吃,絕不會怪罪她的。到時候她大可以推說一切都不知情,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明白了嗎?」

  小蝶臉色忽青忽白,梗塞一般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輕輕一歎:「要報仇以後再找法子,現在你得忍著,這不是可以發作的藉口。」

  她說的輕飄飄、軟綿綿,可神色之中卻並非玩笑,小蝶頓了頓,終於下定了決心,認真低下頭去:「是。」

  酈雪凝看著這一幕,卻又咳嗽了起來,她手臂上有一片紫色的瘀傷,顯然是被毒打後的痕跡,咳嗽了半天,才終於停息下來,看著江小樓,低聲道:「那些錢以後我會還給你的。」

  「你送我一副棺材,讓人將我安葬的時候,有想過我會還錢給你嗎?」江小樓不答反問。

  酈雪凝自身都難保,當初拿出來的本就十分有限,這些日子光是為她看病,江小樓的錢便流水一樣花出去…

  江小樓見對方的神情,卻是鄭重道:「點水之恩,湧泉以報,你別多想,先把病治好了。」

  姚珊瑚勸說道:「既然桃夭姐姐鼎力相助,你就收下這份好意吧。」

  酈雪凝靜靜望了江小樓一眼,終究一言不發,返回屋子關上了門,剩下的人一時都愕然。

  對酈雪凝的態度,江小樓十分堅決,金玉倒也沒有過分干涉,畢竟一切吃穿用度都有人掏出銀兩,並不礙著她什麼,她也就放任自流,不再強迫酈雪凝在身體並未痊癒的情況下見客。酈雪凝從此閉門不出,人前人後沒有半句謝字,這讓很多人都認為她沒有良心,不懂得感恩,而姚珊瑚卻因為這件事變得熱情起來,三天兩頭來看望江小樓,姐姐長姐姐短,十分熱心。

  「我真不懂她。」姚珊瑚的神情顯得有一絲激動,「像姐姐你這樣伸出援手,她卻沒有一句謝謝。從前她不是這樣的,許是病中冷了心腸…姐姐不要怪罪!」

  江小樓只是靜靜坐著喝茶,長長的睫毛一動不動,似聽非聽。

  姚珊瑚說到這裡,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姐姐的心地真是好,那樣不計後果的幫了忙,現在人人都說你處事厚道、為人也好,我從前就是不知道,要是早認識你就好了!」她眼睛裡充滿了感動,兩頰邊上流蘇耳環不時晃動著,「我原本還聽信了別人的話,有人說你很高傲、不容易親近,現在才知道一切都是誤會!今後…我能常常來嗎?」說到最後,聲音小了許多,眨巴著水靈的大眼睛望著她,帶著一股怯生生的味道。

  姚珊瑚面色瓷白,眉眼精緻,一雙大大的眼睛襯著淡紅的小嘴,格外惹人憐愛。比起別有居心的李香蘭,這份熱情並不諂媚,反而顯得真誠又溫暖。

  「自然可以。」江小樓款款而笑,並不拒絕。

  姚珊瑚越發歡喜。

  小蝶在一旁看到便也跟著笑,姚珊瑚是個十分討喜的女子,如果能夠成為小姐的好友,小姐在樓裡也能多個助力。

  從此,姚珊瑚終於博得江小樓另眼相看,她原本在這樓中便是很紅,只無論如何抵不過小樓,如今不管去何處她都隨著江小樓一起,連帶著也紅得更上一層樓。

  姚珊瑚是個知恩圖報的人,總是對江小樓千恩萬謝,時不時將客人送給她的禮物挑選最好的送過來,非常誠懇地請求小樓收下。後來她發現江小樓每逢陰雨天氣便會渾身疼痛難忍,到了最嚴重的時候根本沒辦法下床,她便一日兩次來探望。

  此刻,王大夫正在給江小樓換藥,她只是軟軟臥在錦被之上,漆黑的長髮在雪緞枕頭上流連,當揭去身上包紮的布條時,她的額頭滲出豆大汗水,在錦被上泅開一朵花。

  姚珊瑚分明瞧見有殷紅血水流淌下來,濃濃的血腥味道充斥著房間。

  王大夫歎息:「每一次表演都會讓原本結痂的地方裂開,且不說受傷的五臟六腑需要靜養,單單是這身傷疤你都不給它們褪去的機會啊。」

  江小樓可以拒絕所有男人,因為把所有人都得罪,也就誰都不得罪了。但她要保持鼎盛之勢是極難的,金玉已經在積極訓練美貌少女模仿她的舞姿和神態,當被人取代的那一天,就是必須向人妥協的時候,她又怎能懈怠?

  江小樓一動不動,疼痛加劇的時候,她的眸子雖然漸漸渙散,卻始終緊緊咬住唇瓣不發出一聲。

  王大夫早已見識過這女子的倔強,不免無奈地搖了搖頭。

  姚珊瑚面露驚訝,在國色天香樓呆了這麼久,見過絕色傾城的佳麗,見過高貴蒙塵的明珠,見過文采清高的才女,見過妖媚入骨的妖姬,卻是頭一次見過江小樓這樣的女子,面容清麗,眸子嫵媚,一舉手一投足都風流入骨,卻又掩飾不住眉梢眼底的倔強冷漠。

  你以為她是一塊冰的時候,偏偏她透出蝕骨嫵媚;等你以為她是一團火,卻又被那冰冷的溫度凍傷。

  她心頭微微一動。

  難怪人人都趨之若鶩,跟她一比,自己這種純真溫柔,毫不出眾。

  王大夫去旁邊寫新藥方,江小樓倚在床頭,聲音低沉:「謝謝你好心來看望我。」

  姚珊瑚滿面憐惜:「從前聽說你受傷很重,我還不知道竟然留下許多後患。」

  江小樓神色如常:「不過是些舊病,躺幾天便好了。」

  何止是舊傷,這種渾身鑽進骨子裡的疼痛,讓她不由自主渾身戰慄。

  小蝶端了藥盅來,蓋子一打開,黑漆漆的中藥發出難聞氣息,江小樓皺眉,道:「放在那裡吧,我過一會兒就喝。」

  小蝶如今停了藥,雖然無法恢復從前那窈窕的身材,卻不會再心慌氣短了。李香蘭剛開始還試探過兩次,見江小樓毫無異樣,便以為她根本不知情,只當是送來的東西都被無知的丫頭吃了。既然真正要害的人沒吃,這湯自然不必送。

  小蝶見江小樓又不肯吃藥,不由苦口婆心地勸說:「小姐,王大夫說了,您這身子骨一定要按時吃藥,否則每到這種天氣就受不了的。」

  姚珊瑚起身接過藥盅,柔聲勸慰:「姐姐不要任性,良藥苦口。」

  江小樓實在對一日三次的藥湯感到膩煩,再者王大夫已經說過這種病根要伴隨她一生,吃藥也只是一種心理安慰,她又何必自我欺疲身上有的傷口已經脫痂,但有些傷口卻經常發炎,總是會引起高燒,這兩天高燒退了,卻連微微說兩句話都覺得費勁,聞到藥味,胃裡更是一陣翻江倒海。

  姚珊瑚見對方壓根不為所動,為難了半天,終究歎了一口氣,聲音更加輕柔溫軟:「這不吃藥,病怎麼會好呢?」說到一半,突然像是想起了什麼,眼眸瞬間閃閃發亮,「我想到了!」

  小蝶驚訝地看著姚珊瑚,卻見她歡天喜地低聲吩咐百合幾句。等百合將東西取來,卻是一盆從未見過的粉色的花。薄薄的花瓣質薄如綾,光潔似綢,輕盈花冠似朵朵紅雲片片彩綢,雖無風亦似自搖,兼具素雅與濃艷華麗之美。

  江小樓見到這盆花,眼波微動,面上卻露出三分驚訝:「這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08:58 PM


第二十九章:如此妙人

  「是虞美人。」姚珊瑚笑得很溫柔,「我兩年前生了痢疾,吃了好些藥都不見好,後來有客人好心送我一種神花,只用鮮花配上甘草服用了半個月,果然病癒,所以我特意用那花培育了種子,就在院子後面開闢了一小塊地方養著以備不時之需。這花不光只是治痢疾,姐姐這樣總是渾身疼的毛病也能治。不如現在就請王大夫好好看看該如何入藥,說不定能有幫助的。」

  小蝶歡喜不盡,連忙請了王大夫來瞧,王大夫仔細盯著那盆花看了又看,不由嘖嘖稱奇:「果然是虞美人!這花不但美,而且藥用價值高,入藥便能鎮咳、止痛,你們看這種子,還能延年益壽,嗯,好東西,果真是好東西!桃夭姑娘,你平日裡換藥都痛得不得了,有了這個也能減輕七分苦楚了!」

  聽到這話,姚珊瑚不禁甜甜的笑起來,那一雙大眼睛帶了十足的歡喜:「那就請王大夫把花全挖了帶回去入藥!」

  百合連忙道:「小姐,這可使不得!您統共就十來棵,養得又費盡心思,怎麼能全都——」

  姚珊瑚皺眉,回頭的時候難得露出不悅:「你懂什麼,有什麼事情比得上姐姐的身體重要!」

  百合還是猶猶豫豫:「可是小姐」

  江小樓輕聲打斷:「不必這樣麻煩了,我只是一點舊患,沒什麼大礙的,全部挖走多麼興師動眾,反倒讓人在背後議論我。」

  姚珊瑚原本斬釘截鐵,被江小樓這樣一說,嬌美面頰頓時一紅,臉上露出了慚色:「是我考慮的不周到,那我就代替姐姐栽培著,每天送一點藥引過來。」

  王大夫笑道:「是,這東西入藥很方便,不過是一點花瓣種子而已,磨碎了跟我開的方子一起熬,不礙事的——」話說著,眼睛卻是盯著那盆虞美人不放,「我之前也想尋,只是這花產在南方,又被那些豪富之家嚴格控制著,不容易得!」

  姚珊瑚善解人意地道:「剛開始我不擅長培育,種子倒是大半都沒養活,這一盆就送給您,若是將來可以大片種出虞美人來,也能救好多人,算是我積了福報。」

  七十歲的老大夫聽了這話興奮得滿臉通紅,倒像是受了多大的恩惠,捧著虞美人千恩萬謝地走了。

  姚珊瑚說到做到,每日都按時送了藥引過來,只是這一回小蝶十分謹慎,將藥引送給王大夫再三確認後才肯下在藥湯裡面,姚珊瑚也並不見怪,依舊笑盈盈的,甚至親自幫忙小蝶煎藥,勸著江小樓吃藥,倒弄得小蝶自覺多心錯怪好人,不免對姚珊瑚也親熱了三分,一時之間人人都知道姚珊瑚與小樓相交甚好。

  這一日,姚珊瑚來探訪,穿著一身顏色亮麗的鵝黃色衫子,寬擺大袖,將手腕處都遮得嚴嚴實實,臉上的脂粉細細勻了,唇上的胭脂也是格外鮮艷。往日裡小蝶端藥來的時候她都會搶著去接,今天卻坐在原地一動不動。

  江小樓望了她一眼,她立刻侷促不安地抿了抿嘴巴,小樓便低下頭喝藥,姚珊瑚才像是鬆了一口氣,抬起手將一縷碎髮掠至耳後,就在這一瞬間,小蝶突然驚呼。

  那一段不經意露出的雪臂竟然裹著布條。

  姚珊瑚被小蝶嚇了一跳,低頭一瞧才發現露陷,趕緊放下了寬大的袖子。

  江小樓目光一頓:「怎麼回事?」

  姚珊瑚欲開口,卻被百合搶了先,再也壓不住義憤填膺似的:「都是那些人見不得小姐」

  「沒什麼事,只是一點小誤會,剛才已經上藥了,休息幾天就好,姐姐不要擔心。」姚珊瑚立刻打斷,堅持道。

  「你不是要學反彈琵琶嗎,若是像我一樣留下傷疤那就太不美了。」江小樓惋惜著。

  姚珊瑚銀牙輕輕咬了下貝齒:「姐姐,真是對不起。」

  她那雙黑葡萄似的眼睛,淚光盈盈欲碎。

  江小樓眉頭輕皺,眼底笑意慢慢淡下去,道:「又不是你的錯,為什麼要道歉。」

  聽出其中關懷之意,姚珊瑚才趕緊眨了眨眼睛,道:「那…姐姐不生氣就好,我明日再來看你。」

  姚珊瑚依依不捨地走了,江小樓吩咐小蝶:「去外面問清楚究竟是怎麼回事。」

  小蝶的消息很靈通,不一會兒一臉憤憤地回來:「就是那個李香蘭,今天不知怎麼竟然將滾燙的茶杯一下子全灑在了珊瑚姑娘的身上…大夫說可能要留下疤痕。」

  江小樓沉默半晌,才道:「哦,原來是這樣。」

  「還不止呢,當時那麼多人都在,她偏偏傷了珊瑚姑娘,只怕是故意的!」小蝶道,「誰不知道最近她和小姐你要好」

  江小樓搖頭,心底冷笑。這世上的人心啊,真是難測。

  「小姐,李香蘭這個人真不是好東西,您一定要幫珊瑚小姐出口惡氣!」小蝶還在說著。

  雅室裡,王鶴剛剛坐下,便將新近得來的寶貝給江小樓看,一副慇勤的模樣。姚珊瑚坐在一旁,輕聲向旁邊的婢女道:「這些點心都撤下去吧。」

  雅室的點心都是精心製作的,熱騰騰、香噴噴,為何剛上來便要撤下去。

  婢女站在那裡,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時就沒有動。

  姚珊瑚輕言細語地責備她:「王公子的習慣忘記了麼,他最喜歡的便是鳳梨酥,還要前面昌記那一家最新出爐的,剛才我已經吩咐人備下了,你去端來就好,怎能拿這些粗糙的東西搪塞。」

  饒是王鶴一心都在江小樓的身上,聞言卻也不免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姚珊瑚的面色立刻泛起紅暈,江小樓這才發現,她的眉眼不是沒有風情的,只是都被那天真的神情掩去了,平素裡看不出來罷了。

  江小樓淡淡一笑,垂下眸子喝茶,像是沒留心王鶴不經意的失神。

  王鶴的目光沒有在姚珊瑚的身上停留太久,便又回到了江小樓那美麗的面上。

  王鶴討好地與江小樓說話,面上全是溫情。而江小樓雖則微笑,卻是有些漫不經心,她的目光有時會滑到姚珊瑚的身上,長長的睫毛掩住眸子裡的興致。

  姚珊瑚誰也不看,只是垂著頭,乖巧、認真地拿著小鉗子磕核桃。

  王鶴見江小樓神情倦怠,突然就轉了話題向姚珊瑚:「不是有婢女麼,怎麼親自做這種事?」

  姚珊瑚櫻桃小口一抿,細白的小手在核桃上輕輕摩挲,目光竟如一隻怯怯的小鳥,在王鶴面上一沾便飛開,並未立刻回答。

  江小樓笑了笑:「你的手指水蔥似的,指甲都留了這麼長,可別碰壞了。」

  姚珊瑚靦腆地笑了笑,只是低著頭,輕輕把核桃衣剝去了,才柔聲道:「王公子那時候不是說喜歡糖核桃麼,我待會兒便吩咐人將這些送去廚房給您做甜點。」

  王鶴愕然,片刻後才有些怔忪地道:「哦…好。」忽而卻又鬼使神差一般,「哪裡能勞煩你,讓他們拿去廚房剝了吧!」

  婢女連忙上來接,姚珊瑚卻輕輕推開了對方的手,大眼睛染上一層天真的嫵媚:「我沒有這麼嬌氣,待會兒取個甲套也就好了。」

  江小樓無聲地笑了笑,一個女子想要收買男人的心其實並不難,只要稍微用點心思,讓他知道,在你的心裡他是與眾不同的便好。

  不冷不熱、欲擒故縱是一種手段,但這種方法時間長了會讓人產生疲憊感,人通常會自然而然靠近喜歡自己、仰慕自己的人尋求溫暖。

  姚珊瑚神情姿態剛剛好,純然的天真,全心的渴慕,果然是個妙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0:48 PM


第三十章:抽絲剝繭

  王鶴眼神一瞥,瞧見江小樓巧手托著青瓷茶盞,裊裊雲霧氤氳了她的眉眼,頓時有些訕訕,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般。

  誰知江小樓只是笑道:「昨天晚上休息的不好,我先失陪。」

  王鶴有些不安地站了起來,江小樓向他微微頷首,帶著小蝶轉身離去。踏出雅室門口,小蝶不經意地回頭,姚珊瑚正好低頭,美目含著淚水,神態楚楚可憐:「姐姐是不是生氣了?」

  回到房中,小蝶不解道:「小姐,王公子是專程來找您的,您怎麼這樣輕易就走了呢?」

  江小樓卸下發間釵環,道:「他是來找我不錯,可卻被珊瑚迷住了。為長久計,她今晚一定會拒絕。」

  小蝶越發困惑:「可是,珊瑚小姐她……」

  江小樓見到小蝶一副懵懂的模樣,不由笑了:「傻丫頭,你跟了我這麼久,居然還學不會看人。」

  小蝶瞪大眼睛,胖嘟嘟的臉擠成一團:「您是說」

  江小樓幽幽地歎了口氣:「這世上有人貌美如花,卻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姚珊瑚若是無緣無故對我示好一定會引起懷疑,但酈雪凝曾經幫助過我,我一定不會見死不救,她因為雪凝才來求情,只會給人留下心地善良的印象。後來更是經常到訪,在我生病的時候衣不解帶的照顧,又特地來獻藥,哪怕我江小樓鐵石心腸也會被她感動。因為與我交好,她心甘情願被李香蘭為難。等事情傳出來,自然名正言順被視為自己人。昨日,百合不著痕跡地向你透露她家小姐戀慕王公子,其實只是希望我暗中牽線搭橋、成人之美。當然,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是試探我是否真正信任她。」

  小蝶看著江小樓,嘴巴幾乎都能飛進蚊子去:「她特地送來治病的良藥,難道那也是假的?」

  「假倒是不假,只可惜暗藏玄機。你只知道虞美人可以治病,可還知道另外一種叫御米花的植物?它們都是三四月抽花莖、結青苞,花朵大而艷麗。虞美人多以花朵入藥,而御米花則是用果實中的乳汁,兩者都能止痛。唯一不同的是,虞美人無毒有利、延年益壽,御米花的乳汁長期服用卻容易成癮,嚴重的還會送命。所以,虞美人在南方有不少,而御米花卻是各州嚴禁種植的。當然,在京城能分辨出這兩種花的人極少。」

  莫非姚珊瑚故意換了藥?!小蝶隱約猜測到了什麼,不覺難以置信:「難道連王大夫都分不出來?」

  江小樓纖柔濃睫閃了閃:「尋常人的確很難分辨這兩種花,可王大夫精通醫理,怎麼會分不清?她第一次拿來的花的確是虞美人,送給王大夫種植的也是虞美人,後來你反覆驗看的藥引當然也是,但從三天前她送來的就是用御米花製成的藥引了。可惜,你已經完全對她放鬆了警惕,不再進行查驗。」

  江小樓雖然足不出戶,卻並非無知女流。大哥不管走到哪裡,都會每隔兩三月便寄來一封家書。有一次聽說她脾胃不調,他特意寄了一株虞美人回來給她熬藥。她病癒後回信給大哥,大哥又把虞美人做成標本給她送來。因為顏色美麗,她經常拿出來欣賞,並且從書信中得知還有一種非常相似的御米花。大哥說過,長成的御米花果實中有一種乳白色的汁,當地人會將刀片磨到很薄,在飽滿的果實上熟練地劃上兩三下,乳白色的漿液便流出來,用作藥引有奇效,卻能讓人上癮,因此後來被視為毒草。

  她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姚珊瑚,當然會特別留心她送來的東西,一來二去想不露餡都不可能。

  「那小姐怎麼看出不對了?」小蝶追問。

  江小樓拍了拍她的腦袋,眼睛亮晶晶的,瑩瑩照人:「好好動動腦子,姚珊瑚若是怕我知道,為何還要來看望,分明是故意露出破綻引我追問。」

  小蝶實在不能想像一個女人竟然有這樣多的彎彎繞繞,一時都有些呆住。

  「世上不會有無緣無故的恨,姚珊瑚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奪回心上人,另外一方面則是背後有人指點。」江小樓一手優雅地撐著下巴,鴉青色髮絲低垂耳畔,越發顯得膚色賽雪。

  「背後有人指點利用」小蝶豐腴的面上現出一絲恍然大悟的神情,「是金玉!一定是她!」

  江小樓逐漸對御米花上癮,那就意味著她將被人控制,到時候金玉當然可以為所欲為,難怪上次的事情之後她沒有給江小樓難堪,原來找到了叫她乖乖聽話的法子。

  「金玉這個人明明那樣愛財,卻經常助長樓內女子奢靡的風氣,藉以達到長期在金錢和精神上控制人的目的,如今甚至用這法子,這個女人還真是很有意思。」江小樓笑容變得更深了。

  「哎呀小姐,你這是瘋了不成?!明知道那些人合起伙來騙你,竟然還笑得出來!今後咱們可怎麼辦呢?」小蝶自己愁得眉頭都要打結了,見對方一派輕鬆自在的模樣,實在是著急上火。

  江小樓一雙水眸落在銅鏡裡的自己身上,突然伸出手在眉梢眼角輕輕劃過,聲音微沉:「小蝶,聽說過十五年前汴州名妓端雲的故事麼?」

  小蝶自然搖了搖頭。

  父親走南闖北,見識廣博。曾經向她提起一樁奇事,十五年前汴州名妓瑞雲容貌才藝舉世無雙,本與才子柳生相愛,奈何柳生家境貧寒不能相守。後來,端雲偶然見了一位奇人之後突然面生黑斑,而且越長越大,人人嫌棄厭惡,卻只有柳生傾家蕩產前來贖身。鴇母將端雲低價賣出,端雲得以與心上人相守。誰知一年後奇人再至,略施小計竟讓端雲奇跡般的恢復了容貌,這故事流傳出去,一時傳為美談。世人多為癡心的柳生和多情的端雲所感動,江小樓卻獨對那個成人之美的奇人感興趣。父親記得不多,她便托大哥出門的時候別忘了去當地看看,只可惜還沒能等到大哥的來信,反而被趕入了下人房,所有信箋都被秦思截斷…

  小蝶大略聽完,不禁犯愁:「可是小姐,咱們去哪裡找這種奇人?找他來能怎樣,小姐又沒有相好的人,沒辦法幫你贖身,而且金玉很狡猾,不好騙呢!」

  江小樓聽小蝶舉一反三的設想,不由覺得這憨憨的丫頭很可愛,失笑道:「國色天香樓內沒有傻瓜,當然不能照搬了。」見小蝶越發懵懂,她反而止住笑,正色道,「對了,如今有多少客人來求畫?」

  小姐的思路變得這麼快,幾乎讓人轉不過彎來。小蝶板著手指數了數,數來數去不由哀歎:「聽說楊閣老很是推崇小姐,已經有十來位貴人來求畫了,老闆大多數都擋了,卻還留下四五幅畫是推不掉的呢!」

  江小樓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都有哪些人?」

  小蝶仔細翻出一本小冊子遞過去,江小樓一瞧,卻又丟了冊子,搖了搖頭:「都不是我在等的人。」

  小蝶十分驚訝:「小姐在等什麼人?」

  江小樓起身,從牆壁上取下琵琶,素手輕輕撥動著弦,只聽到動聽的樂聲從她指尖流瀉而出。

  小蝶納悶地搖了搖頭,本以為江小樓不會回答,卻聽見流暢的樂聲中,她的聲音再度響起:「等一個囂張跋扈、權勢滔天的人。」

  說這句話的時候,江小樓眉眼揚起,一顰一笑間不掩寒意。她在等,等那個人的到來,借他之手,跟那些人算算總賬。金玉,姚珊瑚,李香蘭,當然一個都不能少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00 PM

第三十一章:公子流年

      第二日,江小樓藉口複診,親自來到藥館看病。金玉當然派人死死盯著,江小樓卻並不在意。王大夫聽說江小樓覺得藥效太慢,便又按照她的要求重開藥方,多添了幾味藥。從藥館出來,馬車剛剛走到巷口,卻突然聽到一陣喧嘩之聲。小蝶掀開車簾,只見到四五個黑衣男子正圍攏在一起,對著一個蜷縮在地的少年拳打腳踢,不由面色一變,道:「小姐,外面有人打架!」

  江小樓微微皺眉,道:「不要多管閒事。」話一出口,她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瞬間鎮住。

  那少年的眼神充滿憤恨、刻毒,但無一絲求饒、哀求之意。他被打成這樣,竟然悶聲不吭,甚至不願向打手求饒。

  少年倔強的神情竟然和自己當初的絕望糅合在了一起。

  幾乎是下意識地,她聽見了自己果斷的聲音:「停車。」

  車伕受命去阻止那群打手,那些人本不想理會,車伕一抬手丟過來一錠銀子:「我家小姐說了,立刻放了這小子!」

  領頭的用牙齒咬了咬銀子,嘿嘿一笑,卻還不忘狠狠踹了那少年一腳:「狗東西,下次可把眼睛放亮點,再敢到酒樓偷吃的就宰了你!咱們走!」說完,帶著人揚長而去。

  江小樓注視著那少年,這世界很殘酷,從前她也被人這樣殘酷的對待過,那種被人刺在心口,一刀一刀又一刀的痛苦,誰也沒有比她更能體會的了。

  車伕立刻上去攙扶起少年,少年掙起了半身,只聽「哇」的一聲,他竟然一口噴了血出來,將車伕兜頭兜腦噴了一臉。車伕立刻後退一步,少年仰頭摔倒在地上,整個人如同散架了一樣。小蝶被地上那斑斑血跡驚到了,頓時驚呼一聲,江小樓卻筆直朝他走去。

  少年原本靜閉著的眼,在江小樓走近的一瞬猛地睜開了。

  他的面容灰白得沒有一絲血色,身上血跡斑斑,傷痕纍纍,一雙眼睛的形狀卻如同柳葉,眼尾上挑極為漂亮,只是此刻他眼睛裡的恨意如同冬天夜裡的火種一般熊熊燃燒著。

  那雙黑幽幽的眼落在江小樓的臉上,盯了一刻,嘴角冰涼涼的露出個冽然的笑意,滿是譏諷:「多管閒事。」

  真是狼心狗肺,小蝶怒聲呵斥道:「真是個沒教養的東西,我家小姐好心救你——」

  剛才還奄奄一息的少年掙扎著慢慢爬了起來,有一瞬間江小樓幾乎以為他會再次倒下,可是他沒有,縱然身形搖搖欲墜,呼吸也變得像是破舊風箱一樣呼哧呼哧,可他還是頑強地站了起來。

  江小樓低聲道:「那些人為什麼要打你?」

  少年諷刺地看著她,聲音如同啐了冰雪:「因為我偷東西吃,現在知道了吧,你救的是個小偷,是個狗雜種!」

  他一直是個狗雜種,從小就是,父親拋棄了他們,娘熬不下去便做了私娼,接客的時候防止他哭鬧不休,便將他鎖在狹小的木箱子裡,只留下一個孔洞呼吸。後來,他娘因為酗酒不節制死了,從此之後他就變成了所有人嘴巴裡的狗雜種,必須在爛泥堆裡面打滾,跟叫花子搶奪殘羹冷炙,甚至還要和狗搶奪骨頭。每天唯一的感覺就是餓,餓得前心貼後背,餓得恨不能吃人。

  七歲的時候,廟裡賣字的顧秀才收容了他。從那天起,他成了秀才的兒子。他天生有著非凡的才能,過目便能記下整本的文章,凡是看過的書可以一字不差地倒背出來,顧秀才欣喜若狂,拼了命地逼著他唸書。最終,他以秀才親生子的身份參加考試,一步步得上青雲,十六歲便贏得皇帝欽點頭名狀元,成為世人眼中的傳奇。然而在關鍵時候卻被人舉報他出生賤籍,不能參加科舉考試。若非是太后壽誕大赦天下,他已經被推上刑場砍了頭。儘管如此,他也落了一個功名作廢,永不錄用的下場。顧秀才滿心指望鹹魚翻身,急火攻心撒手而去,他再次成為不名一文的乞丐。這一回,他比從前更慘,因為那些在考場上輸給他的名門子弟,一個個都在等著找麻煩。

  他能熬得過飢腸轆轆,熬得過白眼諷刺,熬得過高燒之時無處容身,熬得過毫無緣由被人毒打折磨,橫豎這些他都毫不在意。那老秀才從來不曾給過他半分溫暖,存的根本是奇貨可居的心思,在這個世上他感覺不到溫暖,感覺不到希望,甚至感覺不到活著。飢寒交迫,忍;疼痛入骨,忍;羞辱折磨,忍。在這樣的人生中,他一天天變得麻木,變得冷漠,他不需要溫暖,不需要寬容,更不需要那些廉價的同情心。尤其是那些身嬌肉貴的女人,在街邊看到他挨打,經常有人會多管閒事。

  他到底年少,骨子裡倔強無比,恨人同情更恨人輕易踐踏他的尊嚴,而眼前的少女看著他,神色莫名變幻不定,那複雜的眼神叫他沒來由的心生煩躁。

  又來了,這些人為了表示自己的善心而伸出手救人,隨隨便便給一塊銀子便要他當作天大的恩典,最好是跪在地上叩頭才好。每一個都是這樣,不是為了幫助他,而是迫不及待地彰顯自己的善良。

  他低賤,卑劣,那些人骨子裡比他還要卑鄙無恥。

  江小樓吩咐小蝶幾句話,小蝶低聲道:「小姐,您何苦跟這種不知道好歹的人說話。」

  江小樓失笑,小蝶是個善心的好丫頭,明明最先想要幫忙的人是她,她輕輕一歎,道:「去吧。」

  小蝶動作很快,很快去馬車上取了點心過來,正要吩咐車伕送過去,江小樓卻從她手中接過,將匣子推到他的面前。

  少年一動不動,眼睛警惕地盯著她。

  這雙眸子極為狹長,本該是漫天的明澈,卻隱現戾氣和凶狠。饒是污垢滿身,他那一雙眼,終是直擊人的心扉。

  少年驚於江小樓的專注,瞬間一縷髒亂的頭髮垂落而下,擋住了他的眼。

  江小樓只是淡淡一笑:「不是餓了嗎?」

  少年的手頓了一會兒,竟然真的接過匣子,翻出裡面的核桃酥,狼吞虎嚥地吞下去。

  天色已經黑了,家家戶戶亮起了燭火,青石磚面上有朦朧的光影,江小樓看了少年一眼:「我讓人送你去看大夫。」

  「不必費心。」少年冷淡地說,聲音裡有一絲與聲音不相符的滄桑。

  小蝶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你幾天沒吃飯了?」

  「五天。」他的語氣很平常,經常沒飯吃這又不是什麼稀奇的事。他說到這裡,突然盯著江小樓:「你瞧不起一個小偷?」

  「我為什麼要瞧不起你?」江小樓微笑,認真地說,「如果我在你的位置上,可能也會這麼幹。」

  這些年來,他被打磨得冷熱不侵、憤世嫉俗,卻又必須屈辱地活著。現在目標是活下去,為此不惜去偷、去搶。

  她的目標是報仇雪恨,為此也不惜去偷、去搶,只不過,她要的不是食物,而是仇人的性命。

  「是麼?」少年的聲音又恢復了冷淡的語氣。

  「是啊,只不過我比你運氣好,我是個女人,總有謀生的法子。」江小樓輕聲地歎息著。出賣尊嚴和出賣身體,誰也不比誰更高尚。

  「你這是在炫耀?」少年挑高了眼睛看她,漂亮的眼睛永遠帶著一種嘲諷世人的神情。

  小蝶在一旁督促道:「小姐,咱們該走了,回去晚了耽擱表演。」

  江小樓看著少年沒有動:「你叫什麼名字?」

  少年沒有想到這世上還有人關心他叫什麼,微微一皺眉便回答道:「我叫顧流年。」他娘沒有給他起名,他不過是偶然從顧秀才口中聽說一句流年易逝的陳腔濫調,於是給自己起名叫顧流年。

  少年的聲音透露出一股濃重的絕望之氣,卻又有一種張揚和決絕。那是一種獨行人間的孤憤與偏激,如同一隻不知世間險惡的雛鳥,縱身一躍,以為自己得上青雲,卻不知跌下來的時候頭破血流無可避免。

  江小樓當下只是點頭道:「哦,原來你叫顧流年。」

  小蝶再一次提醒:「小姐,咱們該回去了。」

  江小樓並不理會,反倒眉梢微揚,眸子粲然:「大丈夫立身處世,縱萬刃加身亦是面不改色,何必在意一時得失,我要走了,你保重吧。」

  顧流年收穫過無數目光,絕大多數是同情和憐憫,這已經是最善意的,從來沒有想過有人會用看同類的眼神看著他。

  沒錯,就是同類。她的神情不驕不躁神態自若,彷彿在說,瞧,我們都是一樣的。一個人最渴望的就是有人理解你,如果有人肯給予理解和包容,你會覺得活在這個世上也不是那麼糟糕。

  江小樓上了馬車,車伕塞給顧流年一袋銀子:「小姐說,這是她借給朋友的。」說完,他嘴巴裡忍不住念叨:「小姐真是鬧不清,跟個乞丐做朋友,瘋了!」

  顧流年看著馬車遠去,胸口鬱氣輸出,突然輕輕一笑。

  你說的不錯,世人皆看不起我顧流年,但終有一日,定要他們看著我如何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一步爬到最高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13 PM

第三十二章:毀容風波

  天空從早上開始便是綿綿細雨,李香蘭站在走廊上,裙角被打濕了半邊,臉色不善:「為什麼不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跟金玉姐說!」

  呂媽媽賠笑:「香蘭姑娘,主子正在見客,這時候不方便見你!」

  「什麼見客,我剛才分明看見姚珊瑚進去了,你躲開!」李香蘭一把揮開呂媽媽,快步上前推開那道雕花大門,呂媽媽連忙去追,李香蘭的倩影已經隱入門中。

  呂媽媽一臉惶恐:「主子,香蘭姑娘她……」

  金玉臉上並無慍色,只是揮了揮手。呂媽媽不滿地看了李香蘭一眼,終究不敢造次,悄悄退了下去。

  「你可不要過河拆橋」李香蘭滿臉憤怒,「桃夭不是傻瓜,如果我去她面前透個風,你這一齣戲算是白演了」

  「瞧這話說的,咱們不都是幫著金玉姐辦事,何必分什麼你我這樣生疏。」對面坐著的那人一雙清純的眼睛,楚楚可憐的尖下巴,分明是姚珊瑚。

  「你當然高興,如今可算把王公子弄到手了,得來全不費功夫!我得到了什麼?」李香蘭聲音尖銳無比,難掩妒忌。

  裡面瞬間靜了一靜。

  金玉一雙眼睛向李香蘭掃過去,陰冷而刺目。

  「金玉姐,」李香蘭終究察覺到自己的無禮,有些軟下來,「我只是……」

  「只是什麼?只是沉不住氣,只是怕我忘記了你的好處。」金玉冷哼一聲。

  姚珊瑚靜靜坐著,眼神依舊是輕靈的,笑容純潔溫和。

  李香蘭還想說什麼,觸及金玉的眼光,終究沒敢吭聲。

  姚珊瑚見氣氛如此僵冷,主動起身將李香蘭在一旁繡凳上按下,眼中艷波流轉:「我剛才還想去找你,可巧在這裡碰上了,明日吳公子本要邀請我去唱堂會,我身子不適,香蘭姐姐替我去吧。」

  李香蘭一愣,有些沒反應過來。

  姚珊瑚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笑容卻更溫婉。

  被豪門貴族邀請去唱堂會,當然收穫頗豐,還有機會進一步攀附,這等機會可遇不可求,姚珊瑚居然讓給了她?李香蘭原本的怒火瞬間消了三分,臉上要笑不笑的,原本的冷臉也有點僵硬。

  金玉瞇起眼睛看著姚珊瑚,心中暗忖:雖然年輕了些,手段總是不錯的。知道什麼時候要進,什麼時候要退,還懂得利益均沾。李香蘭愚蠢冒進,若是真讓她去江小樓面前嚷嚷了什麼,那才真是一拍兩瞪眼。想到這裡,她換上一副面孔嗔道:「看見了吧香蘭,珊瑚可是替你著想,你們都是樓裡的紅人,互相提攜才能紅得更久。」

  李香蘭心知自己不如姚珊瑚長了一張會騙人的臉,卻也不得不佩服對方能將桃夭都收服,只好道:「那就多謝妹妹了。」

  金玉笑道:「這才對嘛!」她說話的時候,不小心抽動了嘴角的傷口,不由疼得齜牙,對面兩人看在眼底都覺得異常可笑,卻都不敢笑出聲來,只是低頭垂目。

  「桃夭那裡,你怎麼看?」金玉緩了一口氣,才問姚珊瑚。

  姚珊瑚道:「她很信任我,甚至連吃藥都不避諱」想到江小樓毫不吝惜地將王鶴送給她,全然是知心姐妹的模樣,她呵呵笑了起來,神色微微正經一分,「我已經照著金玉姐的吩咐將御米花的汁液想方設法下在藥碗裡面,藥量一點點加大,估摸著再吃一兩個月也就差不多了,到時若突然停了供應,只怕她會難受的抓耳撓腮,到時候金玉姐想要讓她接客,她只怕還要感恩戴德。」

  哪怕說這等害人的話,她也依舊是嗓音清凌凌的,極為好聽。李香蘭自認手段已經頗為毒辣,卻不料這看起來清純可愛的女孩子比自己毒辣三分,竟然給金玉出了這樣的計策。讓江小樓染上毒癮,到時候她要繼續得到那東西,只能不停地接客,乖乖給金玉賺錢。

  金玉點了點頭,道:「上一回她聯合王鶴給我下套的事情,我總要找她算賬的。」但這也得在金玉搾取了江小樓身上最後一分價值為止。

  姚珊瑚笑笑,不錯,這主意是她給金玉出的。御米花這種毒藥,一旦開始上癮就要不斷服用,否則就會痛不欲生,但金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如果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長年服用,不消兩年就會變得形銷骨立、醜態畢露,甚至四肢無力、形同廢人,到時候這位風華絕代的一位名妓便會逐漸湮滅在風塵中。想到昨夜裡王鶴明明抱著她卻叫著桃夭,姚珊瑚的眸色逐漸變深,這是那人奪走她心上人的代價!

  「她雖然喜歡裝高貴,但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談吐又是風流別緻,連楊閣老都經常跟她清談」李香蘭冷笑,面上閃過一絲得意,「等她真上癮的時候,還不是任由金玉姐揉搓。只不過——」她轉頭看向姚珊瑚,杏目微睞:「還望妹妹多加小心,千萬別露出什麼破綻來,我費了那麼大力氣給你當墊腳石,你要成功才不枉費我的辛苦。」

  李香蘭剛開始行動是孤身一人,並未告知金玉,但她很快發現江小樓的身材毫無變化,反而是對方身邊的小蝶一個勁兒的發胖,這時候姚珊瑚主動找上了門…剛開始她不明白姚珊瑚為何會來找她,後來才知道是金玉的授意,至於對方面前…自己早就已經暴露了卻還不自知。於是,她的毒辣索性順水推舟變成一個跳板,讓姚珊瑚攀上江小樓的跳板。

  姚珊瑚勾起唇角笑,聲音卻故作委屈:「姐姐總是懷疑我,真當我是傻瓜麼…桃夭聰明冷漠,我就是她唯一貼心的姐妹;桃夭記人恩典,我就是她最該還恩的對象…橫豎,她逃不出金玉姐的手心。」說完這話,她眉眼依舊含笑,眸子清澈得可以倒映出影子。

  金玉很滿意,面上只是淡淡笑了笑,她在風月場上打滾多少年了,怎麼會不知道這丫頭的小把戲。橫豎做皮肉生意,只需要江小樓狠賺個一兩年,等她沒辦法賺錢再慢慢收拾掉。

  姚珊瑚聰明、美麗、精明,是最好的棋子,而江小樓風頭太盛,得罪太多人了,金玉不會為了她一個人犯眾怒,更別提對方還反過來算計她,一個身有反骨的丫頭,最終留不得!

  正在說話間,呂媽媽突然斂氣屏息地進來:「主子,後頭出大事了!」

  金玉帶著呂媽媽先趕到了挽月樓,江小樓一張臉消瘦蒼白,秋水瀅眸閃動著不安,見到金玉進門連忙掩住自己的面孔,金玉卻已經吃驚地大叫起來:「哎呀,你臉上是怎麼回事?」

  江小樓不得已放下袖子,只見到那張美麗面孔依舊,只是兩頰不知為何開始脫皮,一層一層分外明顯,金玉連忙上去仔細一瞧,頓時呼吸一窒:「到底怎麼了?」

  小蝶哭喪著臉:「老闆娘,奴婢今天準備給小姐梳妝,卻突然發現她臉上有脫皮,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金玉氣急敗壞地道:「叫大夫來看了沒?」

  小蝶臉色更不安:「看了,王大夫說是因為開的藥方裡頭加了穿心蓮,可能是小姐身子吃不消」

  換句話說,穿心蓮雖然是藥,可也保不齊有人會對這東西過敏。

  金玉滿面焦心:「快,快去再請大夫,要城中最好的!」手下力氣大得快要把江小樓的指骨捏碎。

  江小樓一把推開她的手,快步走到銅鏡前仔細看自己的面孔,瞬間臉色變得越發蒼白,活似欲化的冰。

  金玉一共請來三位大夫,每個人的說法都和王大夫一樣,桃夭姑娘是對穿心蓮過敏了。

  金玉耐心等了半個月,江小樓的臉上脫皮現象不但沒有好轉,反而變得更加嚴重。整張臉都在掉皮,皮掉了之後就是紅色的疹子,瀰漫性的潮紅,除了一張臉,手臂、腿上、背上更慘,甚至出現了大片大片的過敏症狀。大夫們都說,雖然停了藥,卻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康復,可能一年半載,也可能一輩子就這樣。

  金玉懷疑是姚珊瑚作了手腳,反覆查問,逼問得姚珊瑚指天發誓自己絕沒有擅自動手,金玉左思右想,越發納悶,桃夭莫名其妙毀了容,到底是怎麼回事,難道真的只是意外?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16 PM


第三十三章:歡心盡失

  一個月後。

  剛進門,金玉的笑便凍了起來:「今天還是沒有好轉麼!」不是追問,而是肯定。

  小蝶滿臉不安:「這…脫皮成這樣,晚上的表演恐怕是不能上台了!」

  金玉抬眼猛然掃向她,眸光比狼更狠戾三分:「有什麼關係,不過是一點小事,多擦點粉誰能看得出來?!不表演,外頭人會怎麼看,她之前休息的還不夠嗎?!」

  呂媽媽站在一旁,露出不屑神情。

  小蝶頓時慌了神,結巴道:「如果上妝,小姐的臉會不會更嚴重」

  啪地清脆一響,蓮花杯被金玉用力摜在地上,茶水濺了一半,桌巾邊角頓時濡了,間或有水珠搖搖欲墜。

  小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老闆娘,小姐她真的不能上台,若是叫人瞧見她這樣,今後可怎麼辦啊?!」

  金玉冷著臉,目光狠戾又陰柔:「這怪得了誰,病也看了,錢也花了,我這裡不能白白供著一個祖宗,誰知道她這病什麼時候才能好!」

  江小樓靜靜坐在一旁,面色蒼白,眼睛低垂,那纖細白皙的脖子彷若隨時會被折斷,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然而不論如何,面上大片的紅潮非常明顯,好端端毀掉了一張美麗的面孔。

  雅室內,姚珊瑚一臉悲慼:「姐姐是病了,病得很嚴重,一張臉都不能見人了。」

  王鶴呆了半晌:「怎麼會,我不過出了趟遠門,有些日子沒來而已。」他手上還捧著一尊玉觀音,通體碧綠,一看就是特地送給小樓的禮物。

  不光是王鶴,就連沈長安和吳子都也都十分吃驚。

  沈長安睜眼望著她:「桃夭姑娘到底什麼病,怎麼都不透個風兒出來!我們也好幫忙請個好大夫啊!」

  姚珊瑚悲傷地低下頭,益發顯得楚楚可憐:「姐姐原本身子不好,大夫便開了藥替她調理,誰知她竟然對穿心蓮過敏,一下子就毀了半張臉,這些日子都是以淚洗面,傷心的不肯見人。」

  王鶴不由得變了色,江小樓何等姿容何等美貌,看她一眼只覺得心兒都化了,現在好端端的怎麼會毀容?

  此刻,月光從雕花的窗子漏進來,姚珊瑚白皙的膚色透出淡淡的粉紅色,外表清純無比,骨子裡卻透出一份成熟的妖嬈來。她回答對方問話的時候十分審慎,因為她很清楚,這些公子哥雖然紈褲,卻不是蠢人,一不留心反而容易被對方看穿。

  不管對方如何追問,她只是哀傷不已地將憐憫同情的話重複了幾遍,那柔和的嗓音帶著說不盡的悲慼。

  吳子都眉頭緊皺:「沒有親眼見到桃夭之前,我無論如何都不會走的!」

  一句話說的斬釘截鐵,面上也是鐵青顏色,沈長安一時愕然地看著他。

  姚珊瑚歎息:「姐姐面上沒有毀那麼嚴重,只是一些紅疹而已,半點都不嚇人的,待會兒王公子你們瞧見了千萬別大聲喊出來,不要讓姐姐傷心。」

  點心端上來,王鶴胡亂吃了一塊,又捧起那玉觀音,整個人維持著一種古怪的姿態。

  沈長安知道,這是王鶴心煩意亂的表現。

  這時候,雅室的門被推開,江小樓一身素淨的衫子站在門口,沈長安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卻也不免「啊」地驚叫了一聲。王鶴只不過望了一眼,手中捧著的玉觀音立刻掉了下來,啪地一聲摔成兩截。

  江小樓平靜望著他,有望望地上的碎片,神情像是嘲諷又像是悲憫。

  屋子裡一片死寂。

  吳子都緩緩站了起來,那一張他日思夜想的美麗面孔上全是大片的紅潮,看起來就像是紅斑一樣,可怖又滲人。

  江小樓的目光在這三個人面上一一掠過,最後只是對著姚珊瑚道:「我身體不適,請妹妹招呼幾位吧。」

  她轉身離開,姚珊瑚趕忙跟在她後面送了出來。

  江小樓回過身來道,隔得遠遠的站定了:「還有什麼話要說麼?」

  姚珊瑚隔了相當的距離看她,此刻的江小樓像是一個浮動的影子,無論如何都看不真切。她面上表現出無比的難過:「姐姐,他們都是少不更事的富家公子,誰不是貪圖美色,圖個又刺激又新鮮,便是多美的姑娘,看得久了漸漸也審美疲憊,更何況姐姐一時突然毀了容貌,他們自然沒法接受。姐姐,我回去勸勸他們」

  「世人都愛美色,不必勸了。」江小樓面上紅斑觸目驚心,神色卻淡淡的。

  「可沒有這些公子哥撐著,只怕今後姐姐在樓裡的日子要不好過了!」姚珊瑚試探著。

  「多謝你的好意,我雖然不能見客,但總還有手有腳,我已經自請搬出挽月樓,去舞姬們的住處教她們舞蹈。」江小樓這樣說著,語氣很平靜。

  姚珊瑚篤定了對方是裝出來的平靜,這年輕女子哪一個不愛護自己的容貌,聽說江小樓自從毀容後性情大變,對小蝶是非打即罵,把小蝶逼得徹底翻臉,到處哭訴懇求,呂媽媽收了好處便將小蝶調去了別處。

  金玉對江小樓的態度也變得越發惡劣,若非指望著她的臉有朝一日能夠康復,再加上還有楊閣老這等看中小樓才情的客人,恐怕早已動手收拾她了。如今江小樓自請離開挽月樓,總比被人趕出去要體面些。教樓中姑娘舞蹈,不至於吃閒飯,有朝一日容貌恢復,說不準還有機會重返雲端。至於接客,金玉不是沒想過,現在這副德行,鬼都不肯要她。

  江小樓到底還是個聰明的女子!姚珊瑚眼睛轉了轉:「姐姐,我明天便去向金玉姐說,與其去教那些愚鈍的女子,不如來我這裡,有我護著你,總不會叫人欺負了你去!」

  江小樓聞言,既不答應也不拒絕,只是微微一笑便離去了。

  吳子都在窗口看著江小樓離去,那背影弱質纖纖,衣裙飄飄,彷若廣寒仙子。從前她那般美麗,那般高貴,即便他也只能遠觀不可褻玩,心底不由自主便多了一道填不滿的欲壑。可是如今看到她變成這個醜怪樣子,心裡一下子變得空蕩蕩的,說不清是同情、惋惜,還是惱,「完了,桃夭徹底完了。」沈長安在歎息,深深地歎息。

  王鶴卻一直沒回過神來,看到那樣一張臉,他會做惡夢的,一定會…

  消息很快在京城中散佈開來,曾經名噪一時、色藝雙絕的名妓居然在一夕之間生了怪病,好多人特地跑去國色天香樓確認,在發現桃夭面上果然生了大片紅斑之後,客人都不再登門了。唯獨只有楊閣老偶爾還來看望桃夭,這位風清氣正、脾氣古怪的老大人本就不是為了風月而來,他看中的也不是桃夭的美貌而是她獨特的個性,幸好有他在,桃夭才不至於失去最後的棲身之所。

  金玉挨不過姚珊瑚萬般請求,把江小樓送給了她。

  姚珊瑚照樣對江小樓溫溫柔柔、言笑以待,先是向江小樓求教畫蘭的秘技,又千方百計求她教舞,江小樓並不藏私,當真逢問必答。

  於是,姚珊瑚每逢出門、陪客必定帶著她,如同親密友人。

  江小樓這一張醜怪的臉,一來可以反襯清新美貌的姚珊瑚,二來可以增加她在公子哥之間的好感度。畢竟出了這等事,喜好詩文、自命風雅的公子們惋惜有之,同情更多。原本在一眾美人之中並不起眼的姚珊瑚,便也因此一躍成為國色天香樓第一把交椅,甚至在半月後搬進了挽月樓…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21 PM


第三十四章:挾怨報復

  次日吃了早飯,姚珊瑚與江小樓一同出門。

  姚珊瑚端坐於馬車上,靦腆地沖江小樓笑,真誠道:「姐姐病了這許久都不見好轉,我心中十分難過,聽說念慈庵的菩薩很靈,希望菩薩保佑姐姐早日康復!」

  純真的眼睛,溫柔似水。

  王鶴如今已是姚珊瑚的座上客,從前用到江小樓身上的心思全都轉了回來,越發襯得小樓形單影隻、孤苦可憐。她本人倒不覺什麼,偏偏姚珊瑚一副替她傷感的模樣,引來許多人冷嘲熱諷,可憐是可憐,卻也可笑。

  到了念慈庵,進入大殿,姚珊瑚焚起一爐好香,方欲拜倒,突然聽見外面一陣喧嘩,一回頭聽見有人大聲叫嚷:「桃夭,滾出來!」

  姚珊瑚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扯著江小樓的手:「姐姐,外面發生什麼事了?」

  台階上,庵堂的主持連忙去攔著,誰知對方不管不顧一鞭子抽過來,一把將主持面上抽出血痕,倒在地上爬不起來,旋即帶著一眾囂張跋扈的護衛直接衝到大殿門口,一腳踢開殿門。

  來人一身華服,滿面戾氣,原本春花秋月般美好的容貌顯得殺氣騰騰,盯著江小樓的眼神格外惱怒:「來人,給我綁了!」

  兩個護衛不由分說上來便拖江小樓,姚珊瑚似乎想要阻攔,卻被一把掀到旁邊,百合連忙扶住。

  庵堂裡的尼姑們見勢不妙早已躲起來,國色天香樓的護衛更是沒法進入庵堂,就算他們在,誰會出來保護失勢的桃夭呢?

  那幫如狼似虎的護衛捆住江小樓,一路飛奔出去,江小樓倒也奇怪,一路踉蹌跟著走,卻是不聲不吭。一直到了湖邊,蔣澤宇才命人丟下她,揚眉冷笑道:「喲,大夥兒瞧瞧這個美人兒是誰?」

  江小樓連鞋子都掉了,露出瑩白如玉的雙腳,腳底下血跡斑斑,她卻只是抬起眸子望他,神色無一絲驚惶。

  「不記得我了嗎?我可是被你耍弄了一通,你害我啃了一口老甘蔗不說,還讓我姐罵了半天!」

  聽完這話,江小樓便肯定眼前這位錦衣公子的真正身份了。

  太子妃教訓弟弟向來嚴苛,於是蔣澤宇趁著這個機會上門找茬來了,她冷冷道:「我不知道公子在說什麼!」

  「別裝蒜了,那日你跟金玉兩個合起伙來坑我,你以為瞞得了!」他上上下下打量她:「不過你這鬼樣子,現在白送我也不想要了,但這筆賬還得算清!膽敢欺騙我的人,絕不會有好下場。哼,桃夭,別怪我沒給你機會」說著,蔣澤宇取過一旁護衛手中弓箭,又命人將一隻蘋果放在江小樓頭上,嘻嘻一笑,「這樣吧,如果我射中蘋果,你就可以安然無恙離開。」

  換句話說,如果射不中,那江小樓必死無疑。

  「這是京城,天子腳下,你竟公然恐嚇無辜女子,蔣公子真是好大的派頭,真的不怕御史彈劾的折子堆成山麼?」江小樓目光冷峻,聲如珠玉。

  護衛首領一愣,旋即小聲提醒:「少爺,太子妃已經吩咐過,若是再出什麼岔子…屬下們怕是性命不保!」

  「你少拿她來壓我!」蔣澤宇窩了一肚子火,立刻搭箭射出,長風嗖嗖而過,這一箭徑直穿過江小樓的耳畔,嗖的一聲釘在樹上,箭羽震動了幾下,抖落許多樹葉。

  蔣澤宇哈哈大笑起來。

  江小樓瞇起眼睛,伸手將那只蘋果猛然擲在地上。她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向對方,斬釘截鐵道:「蔣公子,我就站在這裡,你大可以一箭射向我的心臟!記住,心的位置在這裡,偏一分都死不了!」

  蔣澤宇驟然變色,眸子裡噙了暴怒。眼前這個面上生了紅斑的女子,只是一個出身下賤的人,怎麼敢這樣和他說話!

  護衛上前掏出長劍,一下子架在江小樓脖子上。

  江小樓無動於衷,又向前走了一步。

  護衛的長劍已經抵住了她的咽喉,聲音透出怒意:「退後!」

  那長劍鋒利、閃亮,代表著囂張霸道,代表著恃強凌弱!

  江小樓不退反進,白皙的脖子上多了一道鮮血淋漓的血口子。

  若是換了旁的女人,只怕早已臉色紫青,雙腿打顫,跪下來求饒,偏偏江小樓根本沒有退縮之意:「拿著弓箭便可以當街射殺無辜平民女子,而絲毫不畏懼國家法度、天理昭昭!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裡,請你立刻殺了我吧!」

  此刻,二十幾個高大健壯的護衛,手裡持著長劍,把江小樓團團圍住。遠處,無數百姓人頭攢動,墊腳張望,議論紛紛。

  「你真是不怕死!」蔣澤宇目光陰刻。

  江小樓笑了,神色冷傲:「眾目睽睽之下你從念慈庵將我掠走,我若是死了,御史們的奏章中會大寫特寫你蔣大少無故殺人,蔣家清白門庭從此要跟一個出身青樓的卑賤女子扯上關係,這個消息肯定轟動全城,想必到時候太子妃也會以你為榮!」

  蔣澤宇望著她平靜的面容,立刻想起太子妃那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恨得很,怒聲道:「殺了她,立刻殺了她!」

  但是護衛們沒有動,誰都沒有動。

  江小樓說的不錯,如果讓大少爺在眾目睽睽之下殺人,御史一定會鬧得喧囂塵上,到時候大少爺或許沒事,但他們這些人一定會被推出來做替死鬼。

  「你們聾了嗎?!」蔣澤宇氣得頭發昏。

  江小樓眸子轉厲,定定瞧著蔣澤宇:「蔣公子,蔣家是百年大族,門第高貴,家風清白。太子妃千金之體,八歲誥命封身,十歲就被陛下欽封十全貴女,十五歲成為儲君正妃,可若是今天你在這裡殺了我,明天太子妃就會成為天下人的笑柄。你貴為儲君內弟,將來前程無可限量,為何要跟我這樣一個出身卑微的女子過不去?精美的瓷器和瓦礫碰在一起,誰會先碎?勸你好好想清楚,如今我這條賤命就在這裡,想要隨時拿去!關鍵在於,你願不願意因此付出足夠的代價!」

  聽了這一番話,蔣澤宇臉上滿是暴怒,眼底帶著狠戾,這個賤人居然敢威脅他。

  全場氣氛僵冷,所有的護衛進退不得。

  太子妃讓他們跟著蔣少爺,只是保護,不是幫他殺人。

  蔣家一門清貴,老太傅視名聲如命,若是今天蔣澤宇在這裡殺了人,太傅能當場氣死。

  他們的確可以殺了這個女人,可後果呢,誰來承擔?

  太子妃吩咐他們跟著,可是說了不許蔣澤宇做一件荒唐事。

  當街殺人,要殺的是一個青樓女子,不免流出許多桃色緋聞,增添全城笑柄,還不夠荒唐嗎?

  四下裡寂靜無聲,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蔣澤宇一時間語滯,氣得臉色煞白。

  驕陽掠過的瞬間,在地上投下斑駁光圈,江小樓一張美麗的面孔上佈滿可怖的紅斑,烏髮在陽光下鍍上一層金光。她好似一尊完美雕塑,靜靜立在那裡,平靜地等待死亡。

  她將決定的權力送給蔣澤宇,卻根本沒有給他第二條路走。

  要報仇,可以,她的命就在這裡,不怕身敗名裂就來拿!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24 PM


第三十五章:公子救美

  謝連城剛走到店門口,突然瞧見前面人頭攢動,不由眉頭輕皺。懷安立刻抓住一個人問道:「前頭出了什麼事?!」

  「太子妃的弟弟又鬧事了,讓人包圍了一個姑娘,還喊打喊殺的!」

  這等事情,多半會被人以為是風流韻事。

  謝連城暗訝:「去前面看看!」

  所有人只敢在遠處觀看,誰也不敢靠近盛怒的蔣澤宇。

  在一片靜謐中,蔣澤宇竟然再度舉起弓箭:「既然誰都不敢殺,那我自己來,一切後果我自己承擔!」

  他手勁一鬆,那箭矢斜衝著飛了出去!遠處的人群見此情景,頓時爆發出驚聲尖叫——風被撕裂一般割在江小樓的臉上,只聽的咻地一聲,原本應該直接射入她眉心的長箭偏了方向。一把折扇竟帶著箭插在地上,箭頭有一半穿過扇面,卻被這一把象牙扇的骨架生生卡住,進退不得。

  「是你!」蔣澤宇勃然大怒,「你敢攔我!」

  謝連城黢黑的眸子十分冷靜:「蔣太傅當年任國子監祭酒之時桃李滿天下,他教育學生要挺直脊樑做人,多少年來培養了無數朝廷棟樑、中流砥柱,當今天子欽賜大方之家的牌匾,如今就高懸於你蔣家大廳!可如今你一把長弓就毀掉了太傅一生的努力,摧毀了你蔣家的門楣,壓斷了你自己的脊樑骨!當朝律令第一條便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你光天化日地草菅人命,是以一己之私掃陛下仁德之心!你自己無所謂,可置太傅於何地,置太子於何地,置天子於何地!」

  一句一質問,一鞭一血痕!

  整個場地,靜的連呼吸聲都不曾聽聞。

  蔣澤宇面色輪番變幻,拳頭握得死緊,最終一把丟下長弓,揚聲道:「走!」

  江小樓目送著京城第一紈褲帶著人遠去,旁邊的懷安卻驚叫起來:「啊,你的臉!」

  江小樓轉過頭,懷安被嚇得倒退兩步:「你原先不是很漂亮嗎,怎麼變成這個樣子?」

  謝連城看著江小樓,面上並無驚訝或是嫌棄:「沒事吧。」

  江小樓笑容幽靜:「我沒事。算上一次的救命之恩,我欠了謝公子兩次。」

  謝連城低頭看了一眼,只見到江小樓腳上鮮血淋漓,他吩咐懷安:「去街口買一雙繡鞋來,速去速回。」

  懷安估摸了一下尺寸,立刻轉身去了。他雖然愛多嘴多舌,但辦事效率極快。

  謝連城問道:「還能走嗎?」

  江小樓點了點頭,逕直走到一旁柳樹下靜靜等著。旁邊的那些百姓見沒有熱鬧可看,便都散去了。

  「分析利弊對尋常人有效果,但偏偏蔣澤宇個性非常傲慢,又長期受到太子妃的嚴厲管教,所以你的話容易起反作用!」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竟然敢直面鋒利的利箭,謝連城非常欣賞,卻不贊同。

  「看來蔣澤宇最敬重害怕的人不是太子妃,而是那個並不常管教他的太傅大人。」江小樓聞言,並無後怕之意,反而微笑起來。

  謝連城吩咐旁邊的隨從去取藥箱來。

  江小樓連忙道:「只是一點小傷,不必麻煩。」

  看到對方那一雙秋水盈盈的眼眸,謝連城彷彿回到國色天香樓的雅室,依稀看到她的舞姿翩躚。他的聲音柔和下來:「馬車裡就有藥,不麻煩。」

  江小樓一愣。

  這世上最難還的便是人情,她欠了人家兩次,實在不想再欠第三次。

  謝連城認真地道:「脖子上的傷口不深,但腳傷卻不淺,若是損傷過度…你將來還要跳舞,豈不是誤了大事?」

  江小樓微微訝異:「你覺得我如今這個模樣,還有機會重新跳舞嗎?」

  謝連城卻在笑:「蛟龍終非池中物,豈會鱗波羨游魚,我不知道為什麼你至今還留在國色天香樓,但我知道不達目的你是不會輕易離開的。」

  隨從恭敬地送來藥棉與藥酒,還有消毒的藥粉,江小樓卻根本沒有去接,只是轉眸盯著謝連城,似乎等他說完。

  謝連城輕輕歎息:「能忍之人,事事稱心;善嗔之人,時時地獄。天大的事,何妨不了了之。如果小姐一直放不開過去,定然沒辦法開心生活。」

  謝連城這樣說,分明是猜到了她要做什麼,江小樓的眉頭微微揚起,這使得她那張紅斑遍佈的面孔顯得格外可笑,但謝連城沒有笑,只是面容沉靜地望著她,靜靜等待她的回答。

  江小樓從旁邊的隨從手中接過了藥,藥棉浸濕了藥酒,輕輕按在腳底,將污血清洗乾淨。

  她一邊處理傷口,一邊說道:「琵琶一共有四根弦,彈奏的時候如果過於用力,弦就會一下子斷掉。人的心也一樣,被欺騙的時候斷一根,被傷害的時候斷一根,被羞辱的時候斷一根…一根一根,最後變得千瘡百孔,無可挽回。琵琶的弦斷了還能修補,可人的心呢,一旦碎掉了應該怎麼辦,再撿起來嗎?沒可能了。謝公子,身在紅塵之內,怎能立於是非之外,不是我錯,是他們錯,是這個世道錯!」

  謝連城輕輕蹙眉,他和對方不過見過三次,交情實在淺薄,可他卻看得出來江小樓身上戾氣很重,不由道:「也許,他們還能有改正錯誤的機會。」

  江小樓突然笑出聲音來,表情說不出的諷刺:「禽獸尚且不會相互殘食,可有些人卻能做出比食人更可怕的事。他們並不是無意或者衝動犯錯,而是早有預謀的去傷人、掠奪,甚至是殺人。只顧追求自己的利益,只圖自己的一時快樂,永遠不知悔改的人,本來就不該存在於這個世界上。如果放過了他們,他們只會更加肆無忌憚地踐踏別人的尊嚴和人生!既然老天爺不肯動手,那我只能替天行道」

  「你是一個女子,當真不在意別人看法?」

  「謝公子,來這世上沾染功名利祿,誰也不能擺脫閒言碎語,但我這一生,只要無愧於己,留下什麼樣的名聲又有何懼!很感謝你救了我,將來若有機會我會回報這份恩德,但請你以後見到我,不要再插手了。」

  謝連城身子不動,半晌才輕歎一聲。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他不是江小樓,不懂她的痛苦,之所以出言相勸是不希望她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但她執念如此之深,他不能勸解。

  「不論如何,請桃夭姑娘不要把自己搭進去,否則我便白白救你了。」謝連城終於只是淡然一笑,聲音溫和。

  謝連城是個聰明而且豁達的人,他知道什麼時候勸解,也知道什麼時候該住口。

  此時懷安正巧送了繡鞋來,十分精巧大方,大小也剛好。

  「懷安,雇一輛馬車送小樓姑娘回去。」謝連城直言。

  江小樓吩咐轎子直接回去念慈庵,姚珊瑚正在門口一臉焦急地等待著,見到江小樓回來,眼底露出一絲驚詫,面上卻是無比欣喜:「姐姐,你可算平安回來,我都嚇壞了!」

  江小樓唇畔笑容很淡:「我沒事。」

  「蔣公子放了你回來?」姚珊瑚不安地追問。

  江小樓只是點點頭。

  姚珊瑚小鹿一般的眼睛裡霧氣縱橫,眼淚堪堪落下:「全怪我不好,要不是我非來上香,也不會出這種事。」

  江小樓定定瞧著她的眼睛:「這本不關你的事情,上次在江水閣有些不愉快」

  言辭之間,並沒有對她的一絲責怪。

  姚珊瑚收了眼淚,輕輕笑:「也是,姐姐不是小氣的人,不會因此遷怒我。」

  江小樓心底冷笑,若你不是故意,蔣澤宇又怎會找到這裡來,未免太巧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31 PM


第三十六章:暗夜陰影

  她們回到國色天香樓,剛進門便見到李香蘭扶著翡翠,婷婷裊裊地走了過來:「喲,這不是桃夭姑娘嗎?」

  姚珊瑚笑容滿面,清湛眼波流轉:「香蘭姐姐怎麼來了?」

  李香蘭看也不看她,只盯著江小樓道:「國色天香樓什麼時候也收容這等醜八怪了?」

  姚珊瑚掩住眸子裡一絲嘲諷,李香蘭越跋扈,越顯得愚蠢,口中卻溫言道:「金玉姐已經答應了——」

  「喲,這是拿金玉來壓我麼?」李香蘭斜睨著她,一副慵懶模樣,「這裡一顆米都是要錢買的,珊瑚妹妹好大方,儘是養著閒人。」

  「香蘭姐——」

  「姚珊瑚,我勸你別多管閒事,免得將來被瘋狗咬一口。」李香蘭冷笑道。

  從始至終,江小樓唇畔挑著若有若無的笑,眸子低垂,一言不發。

  「說什麼蒙塵明珠,分明是醜怪的女人!」李香蘭鼻子裡哼出好大一口氣,「我倒要看看她還能不能恢復那張漂亮的臉!」

  姚珊瑚怯生生地陪著笑臉,拉著江小樓離去。

  李香蘭猶覺不足,心中憤然,向身邊翡翠低聲吩咐道:「去找個人」

  江小樓如今依舊在挽月樓,只是住在婢女的房間。百合經常偷懶不做事,將活計安排給江小樓,她也從不推拒。姚珊瑚要用夜宵,江小樓走入花園,經過花叢的時候,一個陰影迅速將她拖進黑暗,力道十足——

  她整個人被撲倒在地,死死壓住,一股陌生醜惡的氣息撲面而來,男人涎笑著:「原來國色天香樓的第一美人在這兒——」

  江小樓一驚之後迅速冷靜下來:「你不知道我的容貌比鬼還醜麼?!」

  來人獰笑著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我的小乖乖,你那麼聰明的一個人,怎麼就不明白呢,若非有人花錢請我消災,我哪裡肯碰一個醜鬼?」

  猶如當頭一瓢涼水,頭腦清晰無比,江小樓臉容藏匿在陰影裡:「…放開我。」

  對方更囂張:「你還以為自己還值錢?!別犯傻了,這種德性誰也不會多看你一眼!還是老實點——」一邊說著已上來扯她衣裳,連嘴巴都不捂,壓根毫無顧忌。

  江小樓袖中的一道冷光倏地落下,這副身體沒有攻擊力,匕首自然是她最好的傍身之物。

  機會稍縱即逝,她必須把握好動手的時機!

  就在利刃快要插入他腰側的瞬間,那人突然嗷叫一聲,腦後就被重物猛地一砸,他勉強起身要搜尋偷襲者,頭又被猛擊數下,頓時湧出數道血流糊住了雙眼,只能抱著頭在地上打滾。趁著這空擋,江小樓已經被一雙冰涼的手拉著飛奔離去。她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蜷縮在地上的男人兀自捂著血流不止的頭哀嚎不已,那一片地上更是觸目驚心的紅。

  來人一直拉著她跑到僻靜處才停下,隨即便是一陣猛烈的咳嗽。她的聲音像是破敗的風箱,呼啦呼啦,下一刻就要斷氣一般。江小樓瞬間認出了眼前的人——酈雪凝。

  「是你——」

  酈雪凝終於抬起頭來,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那些人不是好惹的,你自己要小心。」

  「你說李香蘭?」

  「不光是她,我想真正要防備誰,你比我更清楚。」酈雪凝認真地說,久病的眼下有深褐色的陰影。

  江小樓卻笑了:「從前我得意的時候你從來不肯錦上添花,如今我這麼慘你卻來雪中送炭,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

  酈雪凝輕輕搖了搖頭,她實在不懂江小樓為什麼這樣鎮定,待看到小樓收起袖子裡的匕首,她才緩緩鬆了一口氣:「看來是我多事了。」

  江小樓點頭:「對,你是多事了,如果讓李香蘭知道是你救了我,你會因此而遭受到更多的不幸。」

  酈雪凝抿了抿嘴唇:「如果因為害怕就不去做自己該做的事,那我活著就連一點意義都沒了。」

  錦上添花無濟於事,雪中送炭才是真的回報。她蒼白的臉上那一抹隱隱的微笑,讓江小樓心頭微暖。

  兩人相視一笑,彼此倒有了一絲欣賞之意。

  「你應該盡快想法子離開國色天香樓。」酈雪凝不放心地提醒。

  「不,我不會走的。」江小樓輕鬆地笑起來,聲音輕柔裡透出一種堅定。千載難逢的機會馬上就要到來,她怎麼會無緣無故的離開。

  月光下,她的眉眼飛揚,縱然那臉上紅斑遍佈,也擋不住眼底的神采,這張清麗的面孔一笑起來就彷彿盛開的花海,風流恣意,嫵媚至極,不動聲色間勾了人的心魂。

  酈雪凝不禁愣住,別人都說她面容盡毀,毫無魅力,實在是太淺薄了!

  這個女子,一言一行,無一不透出骨子裡的清艷…

  雅室內架了紫檀木鏤空雕花屏風,檀香在室內裊裊盤旋。王鶴與姚珊瑚正在下棋,王鶴一路奏響凱歌,姚珊瑚眉頭擰緊了,露出苦惱的神情:「王公子,為何不肯讓讓我呢?」

  王鶴哈哈大笑起來:「從前桃夭可沒這麼要求過,都是她讓著我啊!」

  姚珊瑚手中的帕子不易察覺的捏緊,面上笑容卻無半分變化:「桃夭姐姐是下棋的高手,連王公子都要甘拜下風麼。」

  王鶴面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姚珊瑚笑了,眼神輕輕一飄,語氣裡帶了點嬌柔:「如果今天王公子輸了,想要點什麼?」

  王鶴心頭頓時一動,輕鬆地笑:「如果我贏了,珊瑚今晚就陪我——」

  姚珊瑚抬起眸子,似乎很認真地聽。

  王鶴笑著繼續說下去:「陪我說一晚上的話吧。」

  姚珊瑚笑得溫柔,眼底卻有嬌羞:「那我今天晚上要任憑王公子發落了。」

  王鶴瞧見那小模樣,心裡早就被撩了起來。

  姚珊瑚微笑,站起身藉口要換衣裳出了門,對著站在門邊如同婢女一般的江小樓,驚訝道:「姐姐怎麼在這裡?又是百合這丫頭偷懶,真是沒規矩!」

  江小樓輕輕笑了笑,若非你這位主子的示意,她怎麼敢,不過是想要讓所有人看看如今桃夭便是你的僕人罷了。

  兩人剛下樓梯,迎面撞見金玉笑盈盈地和人說話:「權督公要的東西,怎可不盡心盡力,衛公公請放心,絕不會有差錯的。」

  「公公最愛蘭花圖,金老闆這趟差事若是辦得好,那一定有不少賞賜。」淡青色長衫包裹著中等身量的中年男子,衣著分外樸素,可一身居高臨下的氣息絕不容人錯認。

  「一定辦的妥妥帖帖。」金玉連忙躬身說道,語氣裡有從未有過的恭敬。

  姚珊瑚一愣,公公?難道是宮裡頭的太監?!

  這衛公公笑容和煦,眉眼和善,竟然是從宮裡頭出來的。

  江小樓落後一步,她可以清晰的看見衛公公微笑時下巴微抬,略帶倨傲。在聽清他們所說的話後,她輕輕地笑了起來。

  金玉親自送了衛公公離去,回過神來發現姚珊瑚正站在走廊上看著,向她微一點頭,目光落在了江小樓的身上,語氣十分鄭重:「桃夭,你容貌雖然毀了,但我也還留著你在樓裡吃飯,讓你不至於無處可去,現在到你回報我的時候了!」

  江小樓看著金玉,目光款款:「不知金玉姐需要我做什麼?」

  金玉神色從未有過的肅穆:「權督公要一幅蘭花圖。」

  江小樓緩緩舒了一口氣,在國色天香樓耗了這麼久,終於讓她等到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43 PM


第三十七章:絕世名畫

  姚珊瑚搶先道:「原來是這樣的事,金玉姐難得表情這麼鄭重,我還以為是多大的事兒呢!」

  金玉臉色微沉,低聲呵斥道:「你懂什麼!那是誰也得罪不起的貴人!」

  江小樓很清楚這位權督公何許人也。

  他原名權海,當今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就跟隨著,兩次豁出性命保護太子。陛下登基後,他最受信任,掌管著負責皇城秘密監察的部隊天策軍。權海得勢後並不得意忘形,相反,他不吝金銀,仗義疏財,後宮妃嬪、太監、宮女、能夠接近皇室的道士、天子近臣等等,時不時可以從他那兒得到不少好處。因此,皇帝耳邊經常可以聽到關於他的好話,稱得上好評如潮。更重要的是,他極為精明能幹,每每能夠事先預知皇帝的意圖,大得陛下歡心。

  世人皆知,這位權督公極愛附庸風雅,見到名畫名作必在上面題字,京城藏畫難尋未被他提識的。一個人若愛附庸風雅,必定廣求名畫名作,曾經便有清高文人不肯獻出詩作,結果被權海羅列罪名殘酷殺害的。對敢於反抗他的人,權海固然是極端殘酷,但那些依附逢迎的,他也是不吝金錢。這樣一個人不知從何處聽聞國色天香樓有一個名妓畫技傾城,一手蘭花出神入化,竟然上門討畫來了,金玉自然要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來應對。

  江小樓還沒有說話,姚珊瑚已經醒悟過來:「剛才那個衛公公他」

  「他就是權督公麾下的愛將,」金玉道,「所以桃夭,這一次你可得好好畫,督公吩咐了,要比給楊閣老畫的更好!若是讓督公高興了,你要什麼有什麼!若是畫得不滿意,那國色天香樓都要跟著遭殃,聽見了沒有?!」

  江小樓面上淡淡的:「金玉姐,我最擅長的就是畫畫,難道還會出錯麼?」

  金玉仔細地盯了她一會兒,才吩咐呂媽媽道:「從今天開始你就跟著她,什麼時候畫好了,什麼時候放她出來!」

  這是要盯著江小樓防止她背地裡耍花樣。江小樓哂笑:「這也事關我的生死,難道我會不要命麼,金玉姐你也想得太多了!」

  的確,若江小樓暗中使花招,第一個要死的就是她本人。

  姚珊瑚已經把整件事聽得明明白白,她向金玉使了個眼色,聲音柔柔地道:「金玉姐,我有點事想私下去和你說,不知道」

  金玉點頭:「那你跟我來吧。」

  江小樓剛要邁步,姚珊瑚連忙道:「姐姐這幾日辛苦了,還是換了百合那丫頭來伺候。」說罷,便丟了江小樓,往走廊盡頭走去。

  江小樓看著對方輕快的腳步,唇角微翹。

  到了房間裡,姚珊瑚一臉喜色:「金玉姐,這可是大好的機會。」

  金玉端了茶,用蓋子輕輕撩撥茶葉,只是漫不經心地挑眉道:「什麼機會?」

  姚珊瑚笑容恬柔寧靜,像單純不諳世事的小女孩:「若得到權督公的賞識,當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榮耀。」

  金玉盯著她,只是不說話。

  姚珊瑚乾脆點破:「桃夭的手因為做粗活受傷了,根本沒辦法作畫,但我的蘭花圖畫的比她更好!」

  金玉倒有三分意外:「李代桃僵?果真打得好算盤!」

  姚珊瑚微笑:「金玉姐,一塊最賺錢的招牌倒下去了,當然要重新樹一塊起來!」

  金玉心頭掠過千萬個念頭,最終輕輕點頭:「你可有把握?」

  姚珊瑚臉上浮起難以掩飾的驚喜,忙道:「金玉姐大可放心,我定會做得天衣無縫,只是權督公那兒」

  金玉微笑,又道:「督公是何等身份,他只要畫,其他一概不管,你只管放心大膽去做吧。」

  那樣的大人物,根本不會打聽畫畫的真人是耍姚珊瑚連忙說明,她只要名,賞賜分文不取,全部都屬金玉。

  如此,也算將彼此利益都說定了,雙方都很滿意。

  兩人密談了半個時辰,姚珊瑚才回到挽月樓。

  姚珊瑚回來後,只是坐著垂淚,百合怎麼問她都不肯說話,直到江小樓來,她一下子撲進小樓懷中,哽咽道:「姐姐」

  江小樓表現得有些驚訝:「好端端的這是怎麼了」

  姚珊瑚眼睛微紅,說話有些急:「我…我是」

  江小樓心裡明白對方開始做戲,面上卻不動聲色,安撫道:「別哭別哭,到底怎麼一回事?」

  她能夠猜到對方想要做什麼,語氣恰到好處。

  姚珊瑚抽抽噎噎:「金玉姐說我處處不如你,我無意中頂了兩句,你瞧我的臉」

  那一張雪白無暇的臉上有一道鮮紅的巴掌印,看來讓人憐惜。

  江小樓眸子一閃,似有些惱意:「她居然下這樣的手?」

  姚珊瑚淚珠子簌簌滾落,梨花帶雨的模樣,哭道:「我的確是不如姐姐,畫不精,舞也不好,不能代替姐姐給國色天香樓掙面子!」

  江小樓搖頭道:「金玉也是過於苛刻了,你自然有你的好處,何必處處要比別人?」

  姚珊瑚更加委屈:「我何嘗敢與姐姐比,都是被逼得沒辦法,就像這一次,若是我能畫出漂亮的蘭花圖,也不至於被金玉姐罵沒用了!」

  一邊說,淚珠一邊不間斷的滾落下來。

  百合拿了沾濕的帕子,小心地替她擦拭紅腫的面頰:「這有何難,不如請桃夭姑娘代小姐您」

  姚珊瑚臉色微白:「不許胡說,我怎麼能做這種沒臉沒皮的事!」

  她不安地望著江小樓:「姐姐,你不要聽這丫頭胡說,我絕沒有這種意思!」

  空氣裡倏然變得窒悶。

  百合蹙眉,眼睛一個勁兒往江小樓身上瞟:「桃夭姑娘,當初若非我家小姐求情,您現在還不知在哪裡呢!」話音剛落,面上立刻挨了一記耳光。

  姚珊瑚大怒:「若還口無遮攔,我就立刻趕了你出去!」

  百合嚇得哭了:「小姐,奴婢知錯了,千萬別趕了奴婢出去!」

  江小樓心頭輕歎,唱念俱佳,果真是個妙人。

  像姚珊瑚這樣聰慧的女子,怎麼會約束不好身邊的丫頭?

  而且,再仔細回味姚珊瑚的話,本就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讓江小樓主動提出來,好狡猾啊。

  「姐姐不必想那麼多,」姚珊瑚恬柔道:「不管金玉姐說什麼,我都不會放在心上」

  江小樓思慮片刻,才緩慢開口:「百合說得對,承蒙你的照顧,我才能留在國色天香樓,受人恩德千年記,我總該有所回報的。」

  「姐姐,你怎麼也這樣?」姚珊瑚震驚般睜大了雙眸,作出一副嚇到了的模樣。

  江小樓聲音淡淡的:「我是實話實說,你若是得到權督公的讚賞,將來必成國色天香樓第一人。」

  姚珊瑚結結巴巴,一張小臉繃得通紅:「可…可…我怎麼好意思奪走你的名聲」

  江小樓笑起來:「我如今樣貌全毀,這才女的名聲對我有什麼用?」

  姚珊瑚心裡歡喜,表面上又推諉了好久,最後推不過才接受了。

  江小樓果真將自己關在房中整整三日,三日後,她請了金玉和姚珊瑚來欣賞。

  這是一幅巨大的蘭花譜,用巧妙的構圖將生長在風、晴、雨、露、崖、盆等不同環境的蘭花一一展現出來。筆法揮灑自如,所到之處形到神到,意境深邃,體現出蘭花清幽空靈的氣韻。彷彿畫由心生,幽靜深遠,引人入勝。

  最重要的是,當她們徐徐展開畫幅,一股馥郁的蘭花香氣撲面而來,令人迷醉。

  整個作畫的過程,呂媽媽都親自在門外盯著,不允許江小樓和外人接觸,三餐送進去都要接受嚴密檢查,這是金玉的聰明之處,她怕江小樓挾怨報復在畫上做手腳。此刻見這幅畫比想像的更加精美絕倫,金玉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金玉對外宣稱桃夭的手因為意外受傷,蘭花圖乃是珊瑚學成後所畫,人人都特地趕來欣賞,皆對這畫讚不絕口,並且對這種說法深信不疑。

  的確,這幅蘭花圖的筆法、技巧和意境都比送給楊閣老那幅更高一籌,有青出於藍之勢。

  畫很快被送到了督公府上,權海對這幅畫十分滿意,將之掛在自己的書房日夜欣賞。不止如此,他還按照慣例邀請京城權貴和文人雅士來自己的府邸,舉行了一場盛大的賞蘭大會。當這個消息傳到國色天香樓,姚珊瑚不禁喜上眉梢,她知道自己時來運轉了。從今天開始,整個京城都會知道她姚珊瑚的芳名,她會比桃夭紅上百倍、千倍!

  人必自絕,然後天絕之,欣喜若狂的姚珊瑚絕對想不到一場彌天大禍將會降臨在她的頭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46 PM


第三十八章:香蘭暴斃

  為表感激,姚珊瑚特地請了江小樓,擺了一桌子酒宴,嗓音綿軟:「這回多虧了姐姐。」

  江小樓的眸子落在她面上,粲然一笑:「妹妹不必客氣。」

  姚珊瑚穿著一襲水紅色繡並蒂荷花羅裙,僅帶了只珠釵,面孔如同晶瑩的梅花,既青春又清純,叫人移不開目光。

  「姐姐這樣幫助我,讓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報答。」她滿臉的感激,提起一杯酒便要敬,江小樓卻輕輕搖頭,止住了她的手,道:「我身體不適,不能飲酒。」

  姚珊瑚一怔,隨即反應過來,連忙放下了手,訥訥地道:「哦,昨兒百合才說姐姐你月信來了不能吃生冷的東西…你看我都糊塗了,那就不喝了!」立刻轉頭吩咐百合將酒壺全都收了起來。

  江小樓只是含笑並不生氣,姚珊瑚卻一再責怪自己考慮不周,始終怏怏不樂的模樣。等回到屋子裡,江小樓剛剛準備休息,百合立刻來敲門了。

  百合微帶歉意:「小姐說怕您用不慣奴婢們用的那些,特地送了新的來給您。」說著,她遞過來一個托盤。

  江小樓看清托盤上放著一條工藝精良的緞帶製品,面上出現了一絲驚訝。

  前朝的時候,若是女子來了月信,她們通常會將草木灰裝進小布條裡,兩頭同細線繫在腰間,成了所謂的紅梅帶。髒了需要更換,便將裡面的草木灰倒掉,用清水加皂角清洗後風乾再用。家境富裕的女子則會用乾淨的棉花取代草木灰。但是由於新棉花不容易吸水,所以草木灰依舊是首選。到了大周一朝,姑娘們多是喜歡將草紙夾在紅梅帶裡使用,而金玉特地吩咐人製作了最高檔的紅梅帶,用的是尋常大戶人家祭祀用的柔軟白紙,緞子的質地也是最好的,每月定期供應。但由於這種紙價格昂貴,只有國色天香樓裡面最當紅的姑娘才有使用的權力。

  物以稀為貴,金玉總是從衣食住行各方面區分檔次,果真成效顯著。

  現在,紅梅帶被姚珊瑚送給了江小樓,這可不是一般的恩惠。江小樓眼眸微斂,果斷笑道:「多謝你家小姐。」說完便關上了門。

  百合接下來要說的話一下子噎住,頓時落了臉,冷哼一聲甩袖子走了。

  江小樓當然不會使用姚珊瑚送來的紅梅帶,但她照常每天都要清洗後晾曬在院子裡,並且掛在特別顯眼的地方,像是故意給所有人看見。有一天晚上,這條緞帶突然不翼而飛了。這樣好的東西被人盜竊,江小樓向姚珊瑚表達了歉意,對方雖然再三說了沒關係,神情卻掩不住不自在,過後千方百計派百合出去找那緞帶究竟被人偷走了,最終卻一無所獲。

  三天後的早晨,江小樓是被一陣喧鬧的聲音驚醒的,剛起身便聽見有人在大聲尖叫:「不好啦,來人啊,死人了,死人了,快來人啊!」

  她凝神去聽,聲音似乎從東面傳過來。

  開了門,姚珊瑚一臉慌張地站在門口:「姐姐,你聽到沒有,外頭出事了!」

  她們急急忙忙趕到了碧月閣,於是大家便都看見了。李香蘭仰面倒臥在床上,臉上胭脂化了一半兒,秀目大睜著,上半身只著內衫,釦子解開三兩顆,露出雪白的香肩,一隻腳上幽幽的懸著一隻大紅緞面的繡鞋,鞋面繡著栩栩如生的鴛鴦戲水,另一隻卻孤零零地躺在床邊上。

  翡翠跪坐在一旁,嚇得已經失去了言語,一張臉白紙一般。

  李香蘭竟然一夜暴斃,姚珊瑚眸子裡霧氣朦朧,淚盈於睫:「好可怕,怎麼會發生這種事!」

  金玉滿臉冰霜,其他人也都是一副心有慼慼焉的模樣。

  李香蘭是大半夜準備就寢的時候突然暴斃身亡的,連鞋子都只脫了一半兒,翡翠早晨發現的時候,她已經成了一具僵冷的屍體。

  江小樓一動不動,將自己藏匿在陰影裡,彷彿是一尊雕塑。

  姚珊瑚壯著膽子探頭看了一眼,只見到枕頭邊上放著剛清洗過的紅梅帶,面色不禁大變。雪色貝齒咬住朱唇,立刻捂著帕子,哀聲哭起來,「香蘭姐姐死得好慘!」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百合連忙扶著姚珊瑚出去了。

  江小樓將這一切看在眼底,唇角挑起一抹冷峭笑意。

  金玉一臉厭惡地吩咐呂媽媽:「這丫頭死得太不吉利,快點拖出去埋了,悄悄地,可別驚動樓裡過夜的客人們!」

  呂媽媽應了一聲,金玉再也忍受不了屋子裡的濁氣,快速地帶著人離開了。

  呂媽媽回頭看了一眼床上的李香蘭,想要擄下對方脖子上的金鏈子,無奈那一雙淒厲眼睛死死瞪著她,害得她心頭不安,便只揮手吩咐翡翠:「別號喪了,把你主子身上值錢的首飾都摘下來,好好送她上路!」

  「是。」翡翠抽抽噎噎地道。

  「等一等!」江小樓突然走上前。

  呂媽媽斜眼瞧她:「幹什麼?!」

  江小樓輕言細語道:「呂媽媽,那紅梅帶原先是珊瑚送我的,可以物歸原主嗎?」

  翡翠很忐忑:「桃夭姑娘,這帶子我家小姐已經用了兩回了」

  呂媽媽厭惡地皺起眉頭:「拿走吧,這種骯髒東西都要,真是不上檯面!」

  江小樓用布包起來收好,只是微笑道:「多謝呂媽媽了。」說完,她便轉身離去。

  姚珊瑚被嚇得花容失色,當即就請了王大夫來看診,大夫看了病、開了藥,隨後便繞道江小樓這裡看她的舊疾。江小樓趁著別人不注意,悄悄將那紅梅帶取出來給王大夫。

  男人碰到這種東西實在是晦氣,他皺眉半天,但還是仔細檢查了,很快整張臉都發白:「這緞帶上頭塗了南天竹的汁液,誰要是帶在身上,藥力會迅速通過皮膚滲入身體,血越是流得快,中毒越是快,嚴重點還會發生痙攣、呼吸衰竭而亡,你可千萬別碰這東西!」

  論起過河拆橋,姚珊瑚認第二,恐怕沒人敢認第一。剛剛畫完那幅畫,轉眼就想要她的性命,還在這種一般人提防不到的地方下藥,手段堪稱毒辣。

  江小樓眼底的鋒芒斂去,眼若寒潭:「李香蘭不過是替死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48 PM

第三十九章:權閹之怒

  王大夫有些不解:「她若是殺了你,今後再想要找人代筆怎麼辦?」

  江小樓冷笑一聲:「很多事情可一不可二,若是一直找我代筆,怎麼可能始終不洩密?大不了事後說自己的手傷了再也不能作畫,得到權督公的青睞,她再也不用怕別人了。」看到王大夫擔憂的面孔,她放緩了語氣:「您不必擔心,我自有主張。對了,小蝶的賣身契」

  王大夫點頭道:「小蝶只是個丫頭,姿色不出眾,最近又胖成這樣,身價不過五兩銀子,我已經將她贖了出來,只說喜歡這丫頭要收房小妾,金玉倒也沒有懷疑。可憐我真是晚節不保啊」

  老大夫在那裡長吁短歎,江小樓卻是柔聲道:「小樓感激不盡。」

  世間總有一些願意不計報酬幫助你的人,比如這位老大夫,若說小蝶還是因為切身利益,王大夫卻是不曾向她索取分文,真正值得人尊敬。

  王大夫剛走,姚珊瑚親自到訪,一臉惴惴不安的神情:「桃夭姐姐,你說到底是什麼人對香蘭下了這樣的毒手?」

  眼睛裡流露試探。

  江小樓挑了唇角笑,姚珊瑚被她笑得有點心虛:「姐姐緣何這樣看著我?」

  「妹妹今天來找我,是要再送我一條紅梅帶,還是準備在茶水裡下毒?」江小樓輕描淡寫地問道。

  姚珊瑚臉色一瞬間煞白,嘴巴動了動,後背有冷汗冒出,眸子楚楚可憐:「姐姐這是何意,難道懷疑是我」

  那麼溫柔可愛的臉孔,卻有一副惡毒的心腸。

  江小樓已經說得這樣明白,她卻還是死不承認,果真人至賤無敵。

  「珊瑚,你不必在我跟前浪費感情,已經用不著了。」江小樓神色溫柔,眼眸深凜。

  「我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姚珊瑚再也坐不下去,她甚至沒辦法掩飾自己眼角眉梢的猙獰之色。

  江小樓神色從容,並不回答。

  姚珊瑚猛地站了起來,眸子嚴苛:「若非我的庇護,你早就被人趕出去了!我從來不知道你這樣恩將仇報,簡直是毫無廉恥!」

  江小樓的眼神太嘲諷,讓她覺得這場戲沒辦法再演下去。

  門砰的一聲,百合突然闖了進來,一臉慌慌張張。姚珊瑚勃然大怒,斥責道:「沒規矩的東西,還不快出去!」

  百合跌倒在地,滿面涕淚:「小姐,不好了,不好了——」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佩劍的將領已經率軍衝了進來,他的目光在美貌的珊瑚和醜陋的江小樓面上輪番掠過,最終指著姚珊瑚,筆直地道:「捉住她!」

  姚珊瑚驚駭地盯著對方:「出了什麼事!」

  對方壓根沒有給她解釋的機會,身著閃亮盔甲的士兵已經將她押了起來。他們身上的盔甲和腰刀鏗然作響,讓姚珊瑚恐懼得幾乎膝蓋發軟。

  兩名士兵拽住姚珊瑚的胳膊,不顧她的掙扎求饒將她扯出門去,百合戰戰兢兢地跟著追出去,追到樓梯之時卻不小心翻滾了下去,哎喲哎喲地叫個不停。此時,她聽見樓梯上響起咯吱咯吱的聲響,一雙繡鞋落在了她的面前,隨後裙擺直接從她面上跨過,百合下意識地一把抓住:「桃夭姑娘,救救我們小姐吧!」

  江小樓停住,低下眼睛瞧她,那一張遍佈紅斑的面孔此刻看起來格外靜謐:「來不及了。」

  說完,她輕輕抽出自己的裙擺,轉身離去。

  整個國色天香樓已經亂成一團,姑娘們面面相覷地看著眼前嚇人的一幕。先是老闆娘金玉被揪著頭髮綁出來,接著輪到姚珊瑚。

  大廳裡的客人們都震住了,一時戛然無聲。

  「到底怎麼回事?金老闆和姚姑娘是犯了什麼罪?」

  「你沒看見嗎,連天策軍都出動了,分明是得罪了那一位!」

  那一位,說的自然是天策軍的都統權大督公。

  金玉臉色發白,金釵散落在地,頭髮十分蓬亂,她死死扯住士兵的盔甲,指尖發白:「軍爺,我們到底哪裡犯了罪,總得讓我心裡明明白白!」

  呂媽媽忙不迭點頭:「到底怎麼回事,也得說個清楚啊!」

  姚珊瑚也是淚如雨下。

  樓梯的拐角,酈雪凝正疑惑地看著大廳裡喧鬧的一幕,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回過頭來:「是你——」

  「噓」江小樓食指輕輕靠近唇,眼眸靜謐無痕。

  姚珊瑚眼尖,正好瞧見幾位華服公子大步流星地進了樓,頓時眼前一亮:「王公子,救救我,快救救我吧!」

  王鶴看到滿面淚痕、衣衫散亂的姚珊瑚,登時勃然大怒:「你們是怎麼回事,無緣無故到這裡來拿人?!」

  他的話音剛落,卻被吳子都一把抓住,吳子都壓低聲音道:「你看清楚再說話,這是天策軍在拿人!」

  天策軍地位非凡,直接隸屬於權海,權海又為皇帝效命,權責比禁軍都要大三分。

  姚珊瑚瞬間紅了眼睛,她莫名其妙被天策軍抓住,壓根不知道自己究竟犯了什麼罪,現在只有王鶴這一線希望,她怎能輕易放棄?她用力掙開士兵,一下子撲倒在王鶴腳下,白淨臉頰慘白一片,嫵媚眸子淚水滾滾:「王公子,我真的不知道做錯了什麼」

  王鶴極度氣憤,而其他人看到面無人色的姚珊瑚含淚嬌滴滴的模樣,心中不免也十分同情。王鶴上前一步,向那領頭的佩劍軍人道:「不知她們二人犯了什麼過錯?」

  那軍人眼神陰鷙,面容瘦長,語氣帶了三分戾氣:「天策軍辦事,從來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

  姚珊瑚臉色從原先的蒼白,到如今的一片死灰。眸子驚恐地睜大,渾身抖動的如同篩糠,豆大汗珠從臉頰滑落。

  而向來冷靜的金玉腦子正在急速轉動著,她突然大聲喊道:「一定是桃夭,是桃夭那個賤人,肯定是她做了手腳,得罪了督公!」她大聲喊著,然而所有人都是茫然不解的眼神,她快速轉向領頭的軍人,瞳孔驟然收縮,極度氣憤:「一切都跟我們無關啊!」

  酈雪凝吃驚地望著江小樓,然而她神色平靜,毫無動容之色。

  那麼平靜的眼神,像是早已預料到一切的發生。

  軍人冷冷道:「我們只奉督公的命令,捉拿國色天香樓老闆娘金玉和姚珊瑚。」

  金玉猛地爬起身就要往樓上跑:「我帶你們去找桃夭,是她害人,一定是她啊!」

  兩柄雪亮的長劍,一下子抵住了她的去路。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酈雪凝莫名驚駭。

  「沒有人會相信她們的話。」江小樓烏黑眼眸似有鋒刃劈過,冷芒四溢。

  金玉和姚珊瑚都是聰明人,但她們的聰明沒有用在正道上。金玉仗著國色天香樓有不少後台便自以為是,而姚珊瑚憑借一張楚楚可憐的臉就想操縱一切。只要江小樓蓄勢待發,猛力一擊,她們就會輸得一塌糊塗,再無翻身之機。

  姚珊瑚用手摀住臉,嚎啕大哭,剛剛她落淚時,依舊是那麼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此刻那種陷入絕境的恐懼已經逼得她完全失去理智,聲音撕心裂肺,眼眸一片死灰!

  為什麼,明明那幅畫從上到下、裡裡外外她們全都檢查過,絕無半點機會給人動手腳,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51 PM

第四十章:畫皮一笑

  天策軍來拉姚珊瑚,她尖叫著死死抱住王鶴的靴子,拚命哀求:「救救我,救救我啊!」

  王鶴想要阻攔,然而沈長安和吳子都卻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王鶴怒喝:「放開我!」

  沈長安一張俊帥臉孔難得凝重:「我們是把你當成朋友才會攔著你!不要無緣無故招惹天策軍,為了一個青樓女子,不值得!」

  王鶴整個人僵住,終究是無力地垂下了頭,眼睜睜看著姚珊瑚被人拉走。

  金玉和姚珊瑚都以為有機會申訴,可出乎她們意料的是,根本沒有人要審理她們,權海只是吩咐人將她們直接投入暗牢。

  當然,青天白日之下天策軍不會無緣無故捉人。權督公給出的證據很充分,數名苦主狀告國色天香樓公然擄劫年輕美貌的平民之女。而金玉在得到這些女子之後,強迫她們接客,若是不願意的,她就將她們關起來毒打,一直到打死為止。其中一名叫楊柳的少女,本是秀才的女兒,清白門戶,誰知被金玉看中,竟然設下陷阱將女孩子捉了來。楊柳本是烈性的女孩子,金玉便命人將她的衣裳剝去,命她臥於冰上,用木棍毒打,棒子打斷了再換皮鞭,直打得小便失禁。等到楊秀才找到國色天香樓,楊柳全身沒有一塊好肉,更有針穿傷痕四十餘處,早已經氣絕身亡了。還有一個叫青萍的女子,本是良家婦人,因為丈夫欠賬被金玉買進樓內,在發現她早有身孕後,立刻強迫著她打胎,小產後又馬上逼她接客,青萍不肯,就被金玉用燒紅的火筷連燙帶打,打得體無完膚。

  如此不勝枚舉,如同雨後春筍一樣冒出來的苦主,紛紛向督公大人哭訴。於是有監督京城各處職責的權督公便大為惱火,直接將金玉和作為她「幫兇」的姚珊瑚一起給捉了。

  此時,酈雪凝固執地追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江小樓挑起眉頭:「什麼怎麼回事。」

  酈雪凝滿面困惑:「權海不是那種伸張正義的官員,他捉走金玉她們定然不是為了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我猜一定是因為蘭花圖出了問題。但我也遠遠瞧見過那幅蘭花圖,構圖美妙,異香撲鼻,你到底是怎麼下的手?」

  江小樓淡淡地舉起自己的右手:「我的手可是做粗活的時候受了傷,一直包著布條,那幅畫是姚珊瑚自己所畫,你問我…我可不知道。」說完,她徑直便要往前走,酈雪凝卻攔在她面前:「那些話你去騙外面的人可以,但我知道畫畫是要有心境的,似姚珊瑚那等小人絕對畫不出美妙的作品來。」

  江小樓見她斬釘截鐵,瀲灩眸子微動:「不錯,權海捉走她們並非為了伸張正義,不過舉辦賞蘭會的時候出現了一點小意外罷了。比如說,原本芳香四溢的蘭花圖突然有了尿騷味,又比如說,向來與他不對盤的楊閣老當眾嘲笑了他。」

  「你怎麼會有機會換掉那幅畫?!」酈雪凝驚詫萬分。

  「不必換,因為那本就是同一幅唬只要在畫蘭花的時候用尿研磨,畫完後再在宣紙灑上一些用蘭花煮成的香花水,剛開始的數日聞著當然是香噴噴的,可時間一久,尿騷味自然會鋪天蓋地。」江小樓好整以暇地說。

  「權督公明明有鼻子,變味後怎麼會聞不出來?」

  「這是因為他心頭得意,經常捧著那幅畫欣賞,天天嗅著,自然適應了,而外人又有誰敢對太監、閹人提個『臊』字呢?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兩幅圖的筆法畫技都是無法比擬的,督公得到的蘭花圖明顯更勝一籌,所以他一定會邀請楊閣老。其他人都不敢說,閣老這種人卻絕對不會隱忍,一定是當面嘲笑了,如此一來,督公當然會暴跳如雷。」江小樓有條不紊地說著,眼睛似夏露般晶瑩透亮。

  「你就不怕金玉和姚珊瑚說出一切?」

  這種帶著惡意的嘲弄和陷害,竟然是眼前這個文質彬彬、溫柔可親的女子做出來的事,酈雪凝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怕,當然怕,可是我需要賭一把。權督公不是一般男人,他的心胸會更狹窄一些,不,或者是狹窄很多,被當面嘲諷後怎麼還會給人辯解的機會,只怕那兩個人壓根沒有解釋的機會就會被大卸八塊了。」江小樓色如春花,語氣溫柔。

  不是她的耳朵出了問題,就是江小樓真的瘋了。

  敢在畫上動這樣的手腳,又一步步謀算每個人的心態,絕非常人所為。

  如此膽大瘋狂的主意她都能想得出來,酈雪凝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現在收拾東西離開吧,這裡已經是一盤散沙了。」江小樓微笑著說完。

  酈雪凝一愣:「我這樣的人,能去哪裡?」

  江小樓卻施施然笑了:「我買了一座農莊,至少可以短暫安身。」

  酈雪凝望著她:「你早就預備著今日?」

  江小樓微薄的唇角翹了翹:「是,我早就準備著這一天。」

  一個時辰後,國色天香樓收到了兩卷草蓆,呂媽媽壯著膽子上前掀開,登時嚇得慘嚎一聲跌坐在地。其他人只看一眼,同樣魂飛魄散,屁滾尿流地大叫著跑開。

  金玉的屍體滿是泥沙,鐵釘貫腦,其狀慘不忍睹。而姚珊瑚則只剩一張薄皮而不見血肉,可見受刑的時候有多麼痛苦。

  世人皆知,在天策軍的暗牢內,有一套所謂全刑,包括笞杖、枷鎖、腳鐐、手鈕、夾棍、拶指、壓膝、斷脊、刺心、剝皮。權海畢竟是一個變態的閹人,凡是違逆他的人,都要在暗牢中受盡各種酷刑,一個個皆是肌肉腐爛,筋斷骨裂。而他似乎尤其痛恨拿他的尊嚴開涮的姚珊瑚,親自為她定制了特別的死法。

  站在樓上親眼看著那一張笑容宛然、栩栩如生的美人皮,酈雪凝只覺一股冷意從腳底一直延伸到頭頂。

  江小樓歎了口氣:「督公真乃當世高才,美人笑乃是古籍所記載,早已失傳多年。剝皮的時候由脊椎下刀,要一刀把背部皮膚分成兩半,再慢慢用刀分開皮膚跟肌肉,最後像蝴蝶展翅一樣的撕開來,這可不是一年兩年能練出來的刀功。」

  酈雪凝覺得週身都在發涼:「他真是殘忍。」

  殘忍?她們害人的時候就不殘忍嗎?

  江小樓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遞過去,神色如常:「馬車我已經雇好,農莊裡什麼都有,小蝶也在那裡,你們彼此可以照應。」

  江小樓真是個奇人,對仇人極狠,對她卻極好。酈雪凝愕然,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最終只是勸道:「好,我馬上收拾好,我們一起走——」

  「我不走。」江小樓這樣說道。

  「為什麼?」酈雪凝吃驚地瞪大眼睛。

  「因為」江小樓停頓片刻,眉梢閃過一絲冷冽,「因為還有一個人,也必須接受懲罰。」

  酈雪凝倏然抬眸瞧著她。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1 11:58 PM


第四十一章:新仇舊恨

  酈雪凝心裡閃過一絲憐惜。

  江小樓戾氣很重,金玉和姚珊瑚雖然不是她親手所殺,但卻是她一手設計。

  跟這樣一個心機極深的女孩子在一起,她應該感到害怕才對。

  可是酈雪凝不害怕。

  金玉不斷壓搾無辜女子,用掠奪來的財富過富貴奢侈的生活。

  姚珊瑚靠著一張清純的臉,踩著別人的鮮血往上爬。

  老天爺沒有給她們懲罰,所以江小樓才會發怒。這個世界,永遠都沒有所謂的公平。

  善良的人得不到幸福,惡毒的人活得猖狂。

  「我不知道你還要對付什麼人,但我知道繼續留在國色天香樓非常危險,跟我一起離開好不好?既然金玉已經死了,你可以重新開始生活。」酈雪凝忍不住勸說。

  江小樓眼底透出冰涼:「老天爺留下我這條命,本就應該珍惜。可惜不管重來多少次,受過的傷害永遠都在,這裡!」她指著自己心臟的方向,「一直在告訴我,不要放過他們,那些欺騙背叛、凌虐,還有親人死去的痛苦,永遠都不要忘記,這是我活下去的最大動力。」

  「仇恨會讓你迷失方向,小樓,如果你把我當成朋友,好好聽我的勸告,離開這裡遠走高飛——」留下來等於危險,酈雪凝不想讓朋友陷入危機。

  「遠走高飛?雪凝,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你是希望我和你一樣躲在角落裡舔舐自己的傷口嗎?」江小樓語氣陡然變冷。

  「我是不想讓你捲入更大的漩渦。」酈雪凝分明擔心著她,「所以不要這麼倔強!」

  「很對不起,雖然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可我沒辦法喜歡你。如果不是一開始你救過我,我甚至不會多看你一眼。過去,你有美麗的容貌,有健康的身體,有動人的身段,可是現在你看看自己被摧殘成什麼模樣了?消瘦、重病、走路搖搖晃晃,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在鏡子裡你都沒辦法認出自己了吧?還有你的孩子,你是怎麼失去他的還記得嗎?明明變得如今這副慘樣,想到的只有離開這裡重新開始。因為金玉已經死了,所以你的病能治好了嗎?你的人生可以重來嗎?你的孩子也可以活過來了吧?就算是迫害你的幕後黑手繼續逍遙法外,你也感受到美好的明天在召喚你?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江小樓聲音很是動聽,即便是嘲諷的話也說得如同珠玉落在盤中一般。

  這番話如同尖利的刺,銳利而冷酷。

  酈雪凝一震:「你…為什麼要這樣說,明知道我失去孩子是多麼痛苦,明知道我也非常不甘心,但我能怎麼樣,這是我的命運,我必須接受!」

  「明知道這命運是不公正的,你也要全盤接受嗎?」江小樓眸子光澤犀利地反詰道。

  「孩子已經死了!」酈雪凝的身體隱隱在顫抖,雙手卻緊握起來。

  「那又如何?因為你失去了孩子,就認為別人會同情你、憐憫你、安慰你?所以一得到重新開始的機會就感恩戴德、無比興奮?因為懶惰、害怕、貪圖安逸所以要幸福地期待平淡的生活。如果你是這樣的人,很抱歉,我們沒辦法成為朋友,因為我跟你完全不同。我的人生本來可以更幸福,我的親人本來可以好端端的活著,為什麼我要承擔這樣的痛苦,是誰害得我和至親天人永隔,是誰害的我傷痕纍纍!對於那些人,原諒他們重新開始,藉著蔑視的藉口遠離那些畜生?不,我不會!不承擔責任,就這麼逃避過去的活下去,我不接受。如果你以為離開國色天香樓就能得到幸福,那真是太天真了,這世上強者的幸福總是建立在弱者的不幸身上,有些人總是喜歡通過踐踏別人獲得利益。而被踩的,永遠都是自欺欺人的廢物,這就是現實。」

  江小樓轉身,不再想和對方說任何一個字。

  道不同,不相為謀。

  「小樓!我們不過是普通人而已,你用自己的方式去判斷別人,這樣真的對嗎?」酈雪凝心頭惶然,一時快步追了上去。

  「當本該判斷對錯的手段失去效用的時候,我只能按照自己的對錯來審判。」江小樓冷冷地回答。她不懂得原諒,什麼活得好、活得幸福就是對惡人最好的報復這種話,完完全全是懦弱的人自我安慰的謊話。

  因為沒有本事報仇,因為害怕承擔後果,所以自我欺脾自我陶醉地放棄一切重新開始。

  真正要表現骨氣的方法,只有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贏回被踐踏的尊嚴,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是。甘心情願躲進烏龜殼裡面舔舐傷口的行為,懷著感恩老天、平穩走向人生盡頭的心態,她江小樓不會有,永遠也不會!

  「江小樓,你站住!」酈雪凝跑得過快,只能扶住樓梯,氣喘吁吁。

  江小樓已經走到了樓梯上,居高臨下地看著酈雪凝:「還有什麼事?」

  「你真的什麼都不怕,執意要報仇?」酈雪凝強忍住咳嗽的衝動,執著追問。

  江小樓沒有給她回答,只是轉身離去。

  現實生活中沒有單純的幸福,要麼選擇妥協放棄,要麼選擇充滿血腥的鬥爭。

  不僅僅是秦家,還有紫衣侯,她將要以一己之身與這個國家強大的權貴集團對抗。

  江小樓回到屋子裡,第一件事便是找到早已配好的抗敏藥,她從小就對穿心蓮過敏,如果放任不管足足需要三四個月才能恢復,從前金玉請大夫來看病,她總是暗中繼續服用穿心蓮,過敏又怎麼可能康復。事實上,最好的解藥是穿心蓮的根鬚配上十來種中藥熬成的水,用來泡澡一個時辰左右便能完全康復。

  泡在溫水裡,江小樓的腦海中浮現剛才金玉和姚珊瑚的死狀。

  一個…兩個…三個…

  她將自己緩慢沉入水底,烏黑的髮絲隨著水波蕩漾,如同碧波中的水草,妖嬈瀰漫。在水底呆了許久,她才猛然破水而出。

  晶瑩的水珠順著她潔白的臉頰緩緩流下,仇人麼…

  她微微一笑,緩緩赤身從浴盆中走出來。燃燒的紅燭發出劈啪一聲響動,照亮了她如同細瓷一般的肌膚,當然,還有肌膚上蜿蜒的纍纍疤痕。

  江小樓輕輕地,吐了一口氣。

  戲院內,只聽得鑼聲一響,雲板的聲音打得猶如飄風疾雨,台上眉眼嬌艷的小生頭紮潔白包巾,身穿緊身武服,胸前白絨繩繞著雙飛蝴蝶,腰間繫著湖色緞帶,剛上台便左手向上一橫,亮開門戶,右手劍光如同電光,漫天飛舞。反串小生的戲子那一雙瑩瑩的眼波,只盯在台下蔣澤宇的身上。

  蔣澤宇看得興起,連聲叫好。台上戲子們知道這位金主出手大方,少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台上只看到劍光飛舞,冷光閃閃,異常精采。

  就在這時候,一個護衛快步從外頭進來,俯身在蔣澤宇的耳邊低語幾句,原本懶洋洋的人騰地一下子從籐椅上跳了起來:「此言當真?!」

  「大少爺,如今事情都傳開了,國色天香樓這回算是倒了,誰也不敢替他們出頭,老闆娘一死,只怕那些姑娘都要作鳥獸散。」

  蔣澤宇哈哈大笑:「好,真是太好了,新帳舊賬這回一起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07 AM

第四十二章:色膽包天

  傍晚時分,挽月樓來了不速之客,直接送上拜帖,聲稱蔣公子今夜要作客國色天香樓。

  呂媽媽一臉諂媚:「桃夭姑娘,您看這怎麼辦呢?」

  江小樓臉色平靜:「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呂媽媽滿臉驚詫。

  挽月樓外面多了不少守衛,進出者都要一一盤查,擺明了不讓江小樓離開。

  晚上,蔣澤宇一腳邁進挽月樓,重重紗簾之後,江小樓靜靜坐著,面目朦朧。

  他剛進門便聽說桃夭容貌恢復的事,不懷好意地笑道:「難怪引來那麼多人瘋狂追求,果然名不虛傳!就這影影綽綽,就堪當這國色天香樓第一的名頭。」

  江小樓淡淡笑道:「公子既然今日到訪,可見太子妃出京的消息是真的。」隨後,她伸出一隻手掀開紗簾。

  那隻手沒有一絲瑕疵,潔白細膩、膚色如玉,蔣澤宇一怔,隨後便看到江小樓那瀲灩的眸子,月光般皎潔的面容,叫他心動不已。

  她微笑,上前輕輕倒了一杯酒:「酒已斟上,公子請。」

  蔣澤宇盯著她美麗的面孔,笑道:「從上次見面後,我一直朝思暮想,今晚終於有機會一親芳澤,明日一早,我必會成為人人艷羨的對象。」

  江小樓彷若聽不懂話中暗示,眉眼平靜地推過酒盞:「公子請。」

  想把他灌醉,還是這杯子裡有毒?蔣澤宇眼底莫名警惕,他不是蠢人,自然不肯上當。江小樓不以為意,只是大方地將酒杯一飲而盡,亮出了杯底。

  她那雙漆黑眸子望著他,冷冽瀲灩。

  紅燭高燃,不如這瞬間迸發出的烈烈風情。

  蔣澤宇滿心的火氣頓時消彌,眼睛一時都撇不開了。

  她身上有一種清新的蓮花味道,清雅中香氣陣陣,一縷縷侵入心田,滲透到四肢百骸,讓人不自覺地渾身發軟。

  「這是我珍藏的美酒,尋常人喝不到」江小樓神色溫柔,如沉香般優雅,安靜。

  蔣澤宇確信無毒,這才呷了一口,笑道:「桃夭姑娘不但人美,連鑒賞力都比旁人更高一籌!」

  言笑晏晏,彷彿彼此之間的齟齬從不存在,男人啊——

  江小樓唇微微向上勾起,似笑非笑,目光盈盈,掩住心底冷嘲。

  蔣澤宇滿臉笑容地看著江小樓,目光在她粉嫩的面頰上流連不去。

  江小樓容貌清雅,眸子卻妖嬈,帶了一種清純的嫵媚。原本他想來給她一個下馬威,沒成想看到人就連仇結在何處都想不起來了。

  今天晚上,這個美人就是他的!

  桌子上早已擺好了蓮子百合、金絲蜜棗、八寶鴨子、酥肉滾等佳餚,中間的托盤裡還放著一盞荷葉,碧綠寬大的葉子別出心裁地托著小巧的紅櫻桃,十分清新可愛。江小樓自己用牙籤挑起薄薄的櫻桃片,剛要放入唇中,卻被蔣澤宇半路攔住,硬生生將她的手送到自己嘴邊,一口咬下。

  「嗯,味道真好。」他笑容更深,明顯帶了不明意味。

  江小樓恍若未覺:「這蓮葉十分新鮮,櫻桃也用蜂蜜醃製了一個半時辰,恰到好處才能香甜可口。」

  蔣澤宇不知不覺,便又多嘗了幾口。

  江小樓給他斟酒,笑容恬柔,長長的睫毛下,斜斜看人的眼睛,充滿了風情:「公子是稀客,要多喝幾杯才好,否則便是我怠慢了。」

  幾杯酒下肚,蔣澤宇身子漸漸燥熱,一張白玉面孔泛起紅光。他嘿嘿一笑:「良宵苦短,既然有美人陪伴,怎能浪費?」他一邊說,一邊就想要摟人進懷。誰知卻聽見對面美人輕聲一笑:「那麼,你就好好地記住這一刻吧!因為這將是你永生難忘的回憶。」

  她說話的語氣十分溫柔,卻讓人有一種毛骨悚然的錯覺。蔣澤宇身體一軟,整個人就倒了下來,他瞬間驚恐地瞪大眼睛,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等他幽幽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被繩索捆得結結實實,更可怕的是,江小樓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笑瞇瞇地望著他。

  一張嘴巴被抹布堵得嚴嚴實實,他心頭惱怒,眼帶威脅。

  「其實,我一直惦記著你,就等著你來找我,結果你這麼快就送上門了。」江小樓聲音很甜,笑容卻很冷。

  蔣澤宇用眼神盯著江小樓:你敢怎樣?

  江小樓眸子盈盈如水:「公子的護衛們都在樓外守著,我能怎樣呢?不過是跟你玩一個遊戲。」

  蔣澤宇眼睜睜看著原本掛在腰間的鞭子落在對方手中,鞭尾上的寶石在紅燭下閃著詭異的光澤,他一時心頭猛地跳起來,這女人到底要幹什麼?

  「第一下,打你色膽包天。」她一揚手,重重給了他一鞭子。

  這鞭子是正宗的牛鞭,打人奇痛無比。這一鞭子下去,他悶哼一聲,不僅感覺到痛,還感到一種癢從身體裡爆發出來,那種感覺叫人生不如死。

  「鞭尾加了點天荷的粉末,接觸皮膚後當然會很舒服。」那雙美麗的眸子裡,瞬間蕩起狠戾的漣漪。

  天荷粉,就等於癢癢粉,怪不得他只感覺痛中有癢,癢中帶痛,難受得要死。

  蔣澤宇怒上心頭,一雙眼睛充滿仇恨地盯著江小樓,一副恨不能吞掉她的模樣。

  江小樓聲音清脆悅耳:「公子可別這麼看著我,我很膽小的,手一抖,您的小命可不保。」

  她話說得軟,手底下絲毫不軟,一鞭子又接著一鞭子,蔣澤宇渾身痛得撕心裂肺,火辣辣的疼痛裡帶著奇癢,癢到了骨子裡,他恨不能抓掉自己身上一層皮,恨不能馬上趴在地上打滾,然而他動不了,一點都不。

  「第二下,打你和金玉狼狽為奸設陷阱。」

  「第三下,打你挾私怨擾佛門清淨。」

  「第四下,打你害我受了驚。」

  「第五下,打你用箭亂傷人。」

  「第六下,打你——」江小樓想了想,似乎想不起來,又是一鞭子下去,這一鞭的力道,比剛才五下還重。

  蔣澤宇心頭怒火沖天:想不起來也要打?

  江小樓青蔥般的手指握著長鞭,眼神無辜地看著他:「剛才數到哪裡,我都忘記了。哦,第一,打你色慾薰心。」

  她竟然厚顏無恥地從頭開始數,這女人分明是睚眥必報的瘋婆子!蔣澤宇臉色越發地猙獰,心頭在咆哮,第一次知道什麼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一時幾乎要跳起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08 AM


第四十三章:綠毛烏龜

  蔣澤宇拚命想要呼救,想要讓外頭院子裡的護衛發現自己。然而江小樓卻笑道:「不必白費心思,那些護衛…現在早已被美人們灌倒了。」

  她說話的時候帶著笑容,然而鞭子卻毫不留情,直打得蔣澤宇皮開肉綻,白骨森然。那種痛不欲生的感覺裡還帶著難受的麻癢,他身上的每一塊皮膚和血肉都在哀嚎不已,真正知道什麼叫生不如死。

  江小樓打人的姿態很優雅,落在他身上的時候卻沒半點留情。

  蔣澤宇奄奄一息,卻始終用恨毒的眼神盯著她,他在賭,賭對方不敢殺他,等他被救出去,非刺穿這丫頭琵琶骨不可!

  江小樓像是看透了他在想什麼,只是笑著丟了鞭子,打量了一下渾身血污的蔣澤宇:「好像依舊不服氣?是不是?」

  當然不服氣!蔣澤宇這輩子沒有受過這種屈辱。

  他一定不服氣。

  江小樓笑容慢慢沉下來:「我不過是打了你幾下,你就這麼不服氣,那你羞辱我的時候,我就不難過嗎?你痛苦,我就不痛?你是人,我就不是?你可以隨意踐踏別人的尊嚴,我就不能把你踩在腳下?這一切,不過是報你當日之恩罷了。」

  蔣澤宇瞪大了眼睛。

  江小樓面容素淡如初荷,輕聲歎息道:「公子猜的不錯,我的確不會殺你,但並非因為我害怕承擔後果,而是我覺得,讓一個人痛苦地活著,要比讓他痛快的死去強得多。」

  聽了這一句話,蔣澤宇只覺得連骨頭都開始發毛。

  「你這輩子欺辱糟蹋過多少無辜的少女,一個,兩個,三個…我想起來了,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嘖嘖,真是個龐大的數目。」她的聲音那般柔和寧靜,可是隱隱帶著危險。

  那又如何,那些女人都是出身低賤!他的眼神這樣說。

  江小樓點點頭:「是啊,我當然明白你的意思,她們都是出身卑賤,所以只能任人踐踏。」她一邊說,一邊已經走到蔣澤宇的身邊,一隻手托起他那張年輕俊俏的臉:「蔣公子,我必須告訴你,出身是不容人選擇的,但這並不代表你有權力去踐踏別人的人生。當然,作為你總是對我念念不忘的饋贈,我要送你一件厚禮。」

  蔣澤宇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因為他看到江小樓一隻纖纖玉手已經伸了過來。

  嘩啦——衣服和皮肉撕開,他本該慘叫,然而卻只能悶哼一聲,眼皮子一翻,痛得昏了過去。

  等他第二次醒過來,是被那種劇痛弄醒的,這一回,他上半身已經被扒了個精光,整個人依舊如粽子一般被捆得嚴嚴實實,顯得狼狽至極。

  「剛才我很小心,正好留下地方可以作畫」江小樓輕輕說著,認真地在他的胸前位置畫著什麼,又低頭微微想了一下,才道:「這幅畫很配公子,相信你一定會喜歡。」

  蔣澤宇的脖子被繩索勾在紅木櫃的一角上,根本沒辦法低頭,只感受到那濕漉漉的毛筆在胸前遊走,兩人靠的很近,這場景本來應該讓他覺得很香艷,無奈渾身被鞭打過的地方又癢又痛,生不如死,實在沒有辦法注意到別的。他竭力想要動一動,才發現身體比剛才更加沒力,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不要白費力氣,剛才那些酒菜是沒有毒的,有毒的是我的手指,不經意間碰了碰牙籤,染上櫻桃汁,所以你不知不覺就沒了力氣。」江下樓繼續認真地作唬蔣澤宇恨得發狂,面色不由更加猙獰。

  在畫完一幅滿意的畫之後,江小樓微微一笑,取出一根長長的針,在蔣澤宇面前晃了晃:「先說好,千萬別亂動。」

  蔣澤宇的身體一瞬間僵住,繃直了。

  江小樓如同繡花一樣,一針針下去,針隨著節奏在皮膚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那種痛感一直深入骨肉,蔣澤宇渾身冷汗涔涔,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每刺一筆,細細的針劃開皮膚,江小樓便用顏料及時塗上,灌入色彩,線條加粗、深淺填色,蔣澤宇一旦痛得昏死過去,很快又會痛得醒過來,這樣死去活來幾十次,若非嘴巴裡還有個抹布,簡直恨不能就咬舌自盡了才好。

  他總算知道痛苦是什麼滋味,連一開始的憤濘怨恨、屈辱全都忘光了,就剩下一定要報復回來的心態在苦苦支撐。等一個時辰之後,他連報復的事也給忘記了,只恨自己為什麼還活著,為什麼要招惹這個女瘋子。

  終於,她停了針,仔細端詳了一會兒,才滿意地點點頭。

  「你真要感謝我天資聰穎,看人家師傅刺了一會兒就學會了。呀,我忘記要消毒了,真是抱歉。不過,想必蔣公子也不會在意的,是不是?」

  江小樓言笑晏晏,隨手丟了針和顏料,一刀割斷了他脖子上的繩子。

  蔣澤宇一低頭,一隻綠毛烏龜正在他胸前,張牙舞爪地衝著他笑。

  瞬間火沖頭頂,江小樓這個賤人,居然敢在他胸前畫綠毛烏龜,而且還覆蓋了胸口大片皮膚,烏龜的尾巴抵達肚臍上半寸為止。

  下一刻,尖銳的刀鋒抵住了他的脖子,她貼近了,彎起的唇角有絲略帶嘲諷的天真:「蔣公子,千萬記得,下次不要輕易得罪女人。」

  蔣澤宇氣得目眥欲裂,渾身劇痛,終於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驚怒交集的折磨,徹底昏死過去。

  江小樓冷冷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了他一眼。

  窗外的天色已經變得濛濛亮,江小樓卻不立刻逃跑,而是對著銅鏡細細梳理長長的青絲,精挑細選了一支鑲嵌著貓眼石的金簪配上,手腕上也戴了價值不菲的雕花赤金手鐲,腳腕叮叮噹噹掛著金鈴,又挑了一條色澤紅艷的花籠裙穿上,這種裙子輕軟細薄,是用半透明的單絲羅織繡而成,上面用各種顏色的絲線繡出花鳥等圖案,看起來光彩奪目。

  她穿上以後,透過銅鏡看向自己。

  濃郁黑髮,雪色肌膚,明晃晃的耳墜,艷麗奪目的裙子,能夠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美不勝收。

  時間一點一滴的過去,終於天亮了。她看著昏迷的人,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微笑。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10 AM


第四十四章:縱身一躍

  蔣澤宇睜開了眼睛,才發現自己身上的繩索不知何時已經鬆了,趕忙一咕嚕從地上爬了起來,一眼就瞧見後窗懸著一條長長的繩索,他一把撲到窗邊,赫然發現那紅色的裙擺已經閃過了一樓的拐角。他大聲喊起來:「抓住她,快抓住她!」

  護衛統領這才慌忙快步過來,還未說話便被他一個巴掌招呼上去:「沒用的東西,她往東邊跑了!」

  蔣澤宇被江小樓如此羞辱,怎麼肯輕易放棄,帶著護衛們一路急忙追上去。一邊喊一邊往外跑,走到院子裡的時候他不小心在地上摔了一跤,跌的鼻青臉腫,不由更加氣急敗壞。睜眼一看,院子裡一角堆著無數柴火,他一時怒向膽邊生,大聲道:「給我一把火燒了!」

  護衛們一時愣住,他搶過火折子,一下子丟進了柴火堆。

  事實上,如果他靜心想一想,就會察覺整件事的蹊蹺之處,可是人在暴怒之下,腦子早已經成了一團漿糊。

  很快,熊熊大火燃燒起來,整個挽月樓都陷入一片火海。國色天香樓的人全都被驚動了,一看到火勢這樣大都嚇得夠嗆,忙不迭地往外跑,哭天喊地尖叫連天,也有人想起來要救火,可惜柴火太多,火勢太大,已經根本來不及了。火勢從挽月樓一連串地蔓延開來,一直燒到國色天香樓的前廳,樓裡的人們雖然逃了出來,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整個國色天香樓付諸一炬。

  天色這時候已經大亮起來,國色天香樓緊挨著閶門大街,繁華喧鬧,蔣澤宇一路帶著人拚命順著東面追,不知道踢翻了多少百姓的攤子,撞到了多少無辜行人,一時引來無數罵聲,卻都被那些凶煞的護衛給嚇退了。

  眼見前面到了護城河,江小樓終於在高高的橋上站下。

  蔣澤宇站在橋底下冷笑:「這回你可跑不掉了吧,小賤人,居然敢拿我尋開心!」他渾身痛得快要散架了,也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到現在還能支撐著,說話都有氣無力地。

  到處都擠滿了看熱鬧的人,眾人好奇地看著眼前這一幕,紅衣的女子美貌無匹,容色清冷,而下頭這個明顯是紈褲子弟,浩浩蕩蕩地帶著十來個護衛。

  江小樓一隻腳跨出了橋外,整個人懸空坐在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蔣澤宇。

  蔣澤宇怒喊一聲:「你以為尋死我就放過你了,別想,今天一定要把你這個賤人捉回來!還不上去!」

  他這一嗓子倒是喊了,奈何各處湧過來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護衛們偏偏擠不過洶湧的人群,壓根沒辦法過去抓人。

  江小樓揚眉,清澈如水的眸子瞬間帶上鋒芒,聲音亦凜冽:「蔣公子,桃夭是國色天香樓的人不錯,縱然洗遍護城河,也沒法洗清這身份的卑賤!儘管如此,桃夭卻也知道潔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並非任何人都可以輕易攀折。而你,生來紈褲,行事不羈,欺男霸女,無惡不作,不過因為桃夭不肯從你,便毒打折磨、百般羞辱,甚至一把火燒了國色天香樓。蔣澤宇,世上怎麼會有你這等無惡不作的奸詐之徒?!」

  她說的義正言辭,鏗鏘有力,蔣澤宇和眾人聽得愣住。

  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桃夭的話無疑激起一片聲討的浪潮。

  「這人怎麼這樣不要臉,人家姑娘不肯從她,竟然逼得人家走投無路!」

  「是啊,怪不得剛才瞧見濃煙滾滾,竟然連國色天香樓都給燒了!」

  「這是誰家的混賬東西,簡直是膽大包天!」

  「對對,剛才踢翻了我家的攤子!」

  人群裡有尋常的攤販,有剛準備去書院的舉人秀才,有富貴加身的名門子弟,腰纏萬貫的大商人,滿面皺紋的買菜大嬸,年輕美貌的姑娘…清一色的都是義憤填膺。

  毒打折磨,百般羞辱?

  蔣澤宇暴怒:「你這個賤人,滿口胡言亂語!你們聾了嗎,還不把人給我捉下來!」

  護衛們拚命擠上去,人群變得更加混亂,很快便將他們徹底衝散。

  江小樓已經站到了橋頭,聲音決絕:「蔣澤宇,你仗著出身權貴橫行京城,整日馳騁街頭,不知踩踏多少無辜百姓;為報一己私仇,闖入佛門地方,眾目睽睽打得出家人重傷;只因你愛聽戲,戲院女子多受戕害,無辜枉死不知幾何;為霸佔良家女子,你不惜花言巧語欺騙,害得城東劉家女一屍兩命;因為桃夭不從,你就一把火燒掉國色天香樓…這一樁樁一件件皆是歷歷在案、血淚纍纍,偏偏老天無眼,王法不公,讓你這樣的人逍遙法外!」

  江小樓沒有胡言亂語,這些事情蔣澤宇都不得不認,因為這些都是他親手做下的,可他萬萬沒想到江小樓會在此刻一五一十全抖出來,隨著她所言,他的臉都已經變過無數回顏色了。

  「今日當著大家的面我可以告訴你,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男子如此,女子又有何不同?桃夭是個青樓女子不錯,但我縱然要委身,也要選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絕不會選擇你這樣的小人,免得髒了自己。你既然逼迫至此,我情願一死,也絕不肯屈從!」

  江小樓高高立於橋上,一身紅衣,裙衫飄揚,神色清冷,語氣凜然,當眾人聽完這番話,立刻醒悟過來不對要去拉她下來,她卻已經毅然決然縱身一躍,投入湍急的護城河去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桃夭這一死讓所有人都驚呆了。

  好一個烈性的青樓女子,竟然因為不肯屈從一個紈褲子弟跳了護城河!

  一時間,平日裡受盡了欺壓的百姓群情激奮,人群中有人大聲喊著:「他逼死了人家姑娘!別放跑了這畜生!」「抓住他,打死他!」「替天行道!替天行道!」

  蔣澤宇見到這種情況知道不對,連忙向後退去,卻被一個高大的漢子推倒在地,左一拳右一拳按著往死裡打,越來越多的人湧上來,你出一拳我踩一腳,把蔣澤宇打得出氣多進氣少,他拚命哀嚎著懇求著告饒著,可惜平日裡他得罪的人太多,不少人藉機尋釁報復,挑唆著人群越發憤怒,護衛們拚命地要保護他,可惜人數畢竟不多,不多時就被人們擠得七零八落。

  過了好半響,終於有人想起來更重要的事,立刻有幾個人撲通撲通地跳下護城河去救人,一時之間河上河下亂成一團。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12 AM


第四十五章:黃雀在後

  京兆尹梁慶終於帶人趕到,大批帶刀衙役撲過來,人群一哄而散,留下一個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蔣公子,孤零零地倒在地上。京兆尹連忙派了人去捉打人者,奈何見者有份,一人一拳,這時候人群如同鳥獸一般散開,誰能找到究竟是誰下的手。京兆尹見蔣澤宇氣息奄奄,著了慌,連忙帶著蔣澤宇先去治病,又趕緊吩咐了人去蔣家報信。

  然而,事情的直接引發者——國色天香樓的桃夭姑娘到底沒能撈上來,蔣澤宇也被打了個半死,躺在床上動彈不得。事情本是一樁風月案,卻莫名變成了一場民眾的暴動。太子妃得訊後哭得眼睛都桃子一樣,剛要進宮去向皇帝告狀,沒想到御史的折子已經像雪花一樣飛進了皇宮。一告蔣澤宇驕橫跋扈,積習難改。二告仗勢橫行,欺男霸女。三告無故縱火,燒燬民宅。四告言行不當,犯了眾怒。可憐蔣公子一身皮肉都被打得稀爛,又被皇帝拖進宮訓斥,若非太子妃苦苦求情,只怕皇帝當場打死了他,儘管活了下來,卻也是三魂七魄掉了一半兒,龜縮蔣府再也不敢出來。

  消息傳揚出去,國色天香樓的名妓桃夭就此葬身護城河,一時之間引來無數文人雅士歎息不已,好一個絕世美人,就這麼葬送在了一個紈褲子弟的手上,可惜,可惜啊。

  他們不知道,當天跳下護城河,江小樓已經順著河水一路而下。

  小時候,她總是羨慕可以四處玩樂的大哥,便悄悄瞞著父親跟著大哥去河裡撈魚玩水,後來她可以獨自潛泳游過半個湖泊,可惜終究被父親發現,當時她站在岸邊渾身濕淋淋的,父親又好氣又好笑,說女孩子是不應該去學這種技巧的,因為壓根用不著,可她還是著迷於水下的歡快,被發現第二次後,整整罰跪了三天的祠堂。

  作出這樣的籌謀,她早已思考了許久,岸上必定有不少會水性的人,其中勝過她的也未必沒有,所以她跳下水之後立刻將全身的珠寶全都丟掉,那些人雖然紛紛跳下水救人,但她將滿頭釵環珠寶全都丟在水下,自己卻從橋的另一邊潛走,他們一時找不到人,便以為她被水沖走,紛紛拿著晶瑩璀璨的珠寶返回岸上。

  剛下去的時候水很冷,她咬著牙泅泳出去,順水而下。直到出去二十多里,再也不會有人發現,她才終於攀上了河岸。

  一出了水,寒風立刻向她撲面而來,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地支撐起身體,向一家成衣鋪走去。片刻之後她再出來,已經是用金耳環換了一身乾淨衣裳。仰天看了一眼,驕陽烈烈,剛才的寒冷已經無影無蹤。

  蔣澤宇,多謝你的配合,桃夭才能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江小樓微微一笑,轉身消失在人群中。

  江家墓園

  江府衰落以後,這園子已經許久沒有人打掃,墳上長滿了青草,江小樓找到父親的墳,輕輕在墳前跪了下來:「爹,小樓來看望你了。」

  記憶裡,父親總是喜歡將她抱在懷裡,教她讀書寫字:「我們小樓生得太漂亮了,但是女孩子漂亮不一定是好事,你要多學一點立身處世之道,才能好好保護自己。」

  「進則兼濟天下,退而獨善其身,即便是女孩子,也不要輕視自己!」

  「父親會一直看著小樓,等你長大,成親,生子,將來到了底下,我才好和你母親交代啊!」

  「父親,小樓一直記著你的話,不管到了什麼時候,都會按照你的吩咐,好好活下去。」她默默地說道。

  父親雖然是個商人,骨子裡卻十分驕傲,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寶貝女兒竟然淪落青樓,一定會十分悲傷。而大哥——有著和父親相似的面容,只是脾氣急躁了一些,不如父親那樣沉得住氣。大哥被活活打死後,有江家的老僕憐憫,特意將他帶來埋葬在父親的身邊。江小樓緩緩地站起來,若是沒辦法報仇雪恨,小樓絕對不會再來這裡。

  父親,大哥,你們等著我。

  就在她轉身的剎那間,周圍突然亮起無數火紅的燈籠,剎那亮若白晝。

  江小樓下意識地用手擋住了眼睛,燭海中,她瞧見了一張臉。

  這張臉她畢生不會忘記。

  蕭冠雪的面上帶著微笑,那微笑十分迷人,充滿興味:「你果然在這裡。」

  江小樓望著他,心尖滯迫,一瞬間有了明悟:「原來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她的面上並沒有驚恐之色,蕭冠雪伸出手,情不自禁地拍了兩下:「這些日子我一直在看著你,果然是個聰明的好姑娘。」

  江小樓清湛眼眸瑩瑩,眸子裡恨意瞬間斂去,緩緩垂眸:「小樓不知道您在說什麼。」

  「在我府中的時候,你一直想方設法避免引起我的注意,就是為了有朝一日逃出府去,夠隱忍。」

  「進了國色天香樓,你故意大放異彩,從千百佳麗中脫穎而出,夠本事。」

  「裝作毀容,欺騙金玉,掐准了各方的反應,算計人心功夫到家,夠聰明。」

  「攀上閣老,當做靠山,在毀容的情況下屹立不倒,夠狡猾。」

  「利用權海,借刀殺人,那些人怕是死不瞑目,夠狠毒。」

  「做完了這一切,你本可以遠走高飛,就此罷手,可你卻依舊不肯放過曾經羞辱過你的蔣澤宇,可謂睚眥必報。護城河上那一幕,夠大膽!」

  這一句句的話,聽起來都是誇讚,卻實在觸目驚心。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可見紫衣侯一直都在注視著她。

  她終於,揚起臉望著他,心底現出毒蛇般的恨意,面上卻是謙恭的微笑:「侯爺說錯了,我怎麼敢算計蔣公子,護城河不過是…無奈之舉。」

  「你把我當成外面那些傻子嗎?一則挽月樓院子裡的柴火都是你送到蔣澤宇面前,二則橋上人群中你買通了人去煽動。」蕭冠雪眸子平靜幽深,卻隱隱帶著興奮與激賞。

  「瞧您說的,我又有什麼理由這樣做?」江小樓輕笑,聲音恬柔。

  「一把火燒了國色天香樓,你的賣身契永遠消失,害你淪落之地永遠埋葬,蔣澤宇今生今世入仕無望,一輩子遭人唾罵。你也算是聰明,若是一刀殺了蔣澤宇,反而會背上殺人之罪,現在你手上乾乾淨淨,他卻滿身髒水。國色天香樓的名妓桃夭姑娘就此功成身退,完美謝幕。現在想來,你還真是會記仇,凡是得罪過你的一個也不肯輕易放過啊」

  豈止,為了報仇,她簡直是是無所不用其極。

  到現在為止,劉耀、金玉、姚珊瑚,一個個都死在她的手上。就連曾經羞辱過她的蔣澤宇,如今也是生不如死。一場大火,真正說明她連國色天香樓本身都不肯放過。算計之心,仇恨之心,實在是叫人不寒而慄。

  「可惜算計千百次,算錯一次也就死無葬身之地。」江小樓輕輕歎息。

  「怪就怪你太癡,好好地直接走了,也許我就不會找到你。」蕭冠雪眸子裡略帶得意。

  千里之堤毀於蟻穴,她終究要來看望父親,對方正是把握了她的死穴。

  不過,重來一次她也還是會這麼做。

  「那麼,侯爺要抓我歸案嗎?」江小樓笑著望向對方。

  輕輕一笑,亦動人心魂。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16 AM


第四十六章:囚牢深深

  歸案?

  從頭到尾,她手上乾乾淨淨,沒有半點血跡。劉耀死在太子妃的手上,金玉和姚珊瑚死在權海的手上。蔣澤宇火燒國色天香樓,激怒百姓被人毒打。每一件跟她都分不開,可卻沒有一件她真正動了手。

  送去衙門,根本沒辦法名正言順地處死她。

  蕭冠雪彎了彎唇角:「聰明,真是太聰明了!」

  江小樓垂下眼睛,似笑非笑:「侯爺謬讚,小樓不敢當。」

  大哥的死是她心底永不磨滅的痛苦,一切都是她的錯,若非因為她,他現在還很平安地活著。這樣的錯誤,每當她孤苦無依的時候就加倍痛苦,而當她得知那些殺害大哥的兇手們活得光鮮滋潤、富貴盈門的時候,更是難以忍受。

  紫衣侯太精明,料準了她的心思,所以一直在這裡守株待兔。

  江小樓的話似乎很有趣,因為蕭冠雪笑了:「顯然你覺得這不公平,是不是?」

  江小樓望著他,十分平靜:「是,這當然不公平。你是侯爺,有無數的眼線,而我是什麼,我一無所有,這一場遊戲在你看來有點意思,在我看來根本只是貓捉老鼠罷了,雙反既不對等也永遠不可能對等,你捉住我不代表你比我聰明,更不代表你把握了我的弱點,因為即便知道你在這裡等著,我也非要來看望自己的父親和大哥不可。所以,你又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呢?」

  她那黑漆漆的眼睛裡,閃動著一種似笑非笑的神情。

  蕭冠雪饒有興致地望著她,雖然他見過各形各色的女人,從來沒有一個人敢在他的面前將輕蔑表現得如此徹底。

  這個女人骨子裡有一種驕傲和高貴,這是顯而易見的。

  一個出身商戶的女人能有這樣桀驁不馴的性格,實在是讓人覺得非常有趣。

  在他的人生中,似乎第一次對一個女人產生了一點興趣。

  他很想看看,她是否真的能有本事將復仇這件事貫徹到底。所以,他若有似無地笑道:「將她送去給京兆尹,就說是江家的餘孽,他知道該如何處置。」月光下,他的五官精緻得像是一尊雕塑,俊美絕倫卻又冰冷刺骨:「我想知道,在監獄裡你能活幾天。」

  他的唇畔浮起一絲隱秘的微笑,顯然帶著一種諷刺。他是將此事當做一個實驗,就像是貓在捉到老鼠之後要好好戲耍一番。最要緊的是,他將她送去的不是別的地方,而是那個曾經親手打死她大哥的梁慶所管轄的監獄。

  梁慶,她怎麼能忘記這個名字,恐怕這一生都不會。

  當今陛下剛剛登基之時,內憂外患眾多,為了維護皇權曾經嚴厲打擊威脅帝業的人,而這麼多年過去,這樣的嚴刑峻法逐漸趨於緩和,但朝中依舊是樂以刑殺樹威的人提拔得較快。十年前,京兆尹梁慶遷景州知州。當地多為豪強之家,他們連成一體,沆瀣一氣,官府對他們毫無辦法。到了景州,梁慶挑選若干名曾犯有重罪而又果敢任事的人充當手下,讓他們到第一線去對付豪強。短短時間裡,就以各種理由將豪強之首的滕氏家族全部捕獲,因滕氏家族龐大,受到株連者有千餘家。首戰告捷後,他立刻上書皇帝,說滕氏私藏武器、招兵買馬,建議誅滅全族,家產統統沒入官府。

  皇帝信以為真,詔書一到,一場大規模的殺戮就開始了。上萬人成了刀下之鬼,流血十餘里,屍積如山,血流成河。一時人人悚然,驚恐交加。滕氏血案,對那些橫行鄉里的豪強來說是咎由自取,但對大多數無辜被牽連的平民百姓而言,真是難以洗刷的血冤。梁慶從九月上任到十二月底,短短三個多月,人們側目而視,關門閉戶,全都沉浸在一片恐怖之中。

  殺人,對梁慶來說不過是家常便飯,無辜平民的白骨為他壘就了向上爬的階梯。他的纍纍政績得到皇帝再三褒獎,一舉將他提拔到京城,讓他專管治安。這對梁慶來說是一個關鍵的飛躍,過去他一直是地方官,如今卻一躍成為京官了。京城是達官顯貴聚集之處,與往日裡那些為皇帝所猜忌的地方豪強並不相同,於是狡詐的梁慶改變了以往的做法,對朝中官員們籠絡討好,對百姓們酷殺行威。他專門選用那些好猜疑、心狠手毒之輩作為自己的鷹犬,暗地裡監視平民百姓的一舉一動,隨時隨地尋找可以進一步晉陞的機會。

  「侯爺這是想要讓我屈打成招?」江小樓輕輕一笑,笑容中帶了三分諷刺。

  蕭冠雪揚起眉頭:「只要你向我求饒,他們會立刻放你出去,一天不肯求饒,你就在裡面關一天。」旋即他吩咐道,「告訴梁慶,不許她死。」

  看,這就是蕭冠雪的惡作劇,現在,他要將她送到一個屠夫那裡去。

  護衛將她推搡著帶走,她回頭望了一眼,蕭冠雪好整以暇地站在月光下望著她,面上帶著可惡的微笑。江小樓卻是認真地望著他的五官,從狹長的眼睛到驕矜的嘴角,只為了牢牢記住他這張臉,永生永世記住他!

  這一場是生死賭博,到底誰會贏?

  京兆獄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監獄,從梁慶掌管以來,這座監獄變得越發神秘血腥。一路被人推入女牢,只見到四處環境陰暗,入口處一名女胥卒迎上來,接替了護衛的工作,把江小樓帶入牢房。她們走過一條長長的夾道,兩側是囚室,門上全都垂著沉重的鐵鎖,上面有斑斑銹跡,有些甚至有陳年的血跡,看起來十分可怖。因為光線陰暗,每隔五步都會高高掛著銅製的燭台,上面點燃著蠟燭。她們走過的時候,有人大聲喊冤,有人拚命啼哭,還有人用力捶打著牢門或者牆壁,甚至不斷有人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聽起來叫人毛骨悚然。

  江小樓只是漠然地看著這一切,前朝對犯罪的女子較為寬容,因為涉及名節,一般女子除非犯了謀逆或者殺夫這種重罪,輕易不會被關押在監牢裡,但今朝卻不同,女人犯罪一樣要受到嚴厲的懲罰。所以這個監獄裡,殺人、通姦、盜竊的女人都被關押,可謂形形色色,十分複雜。

  走到一半,便看見兩個胥卒抬著一具屍體出去,領頭的胥卒見江小樓注意,嘿嘿一笑:「現在氣候不錯,死的人不多,往年這時候,每日也有病死數十人的。」

  走到黑咕隆冬的夾道盡頭,站在一間冷僻的牢房前,胥卒打開了門室,用力把江小樓推了進去。

  從今天開始,她要和直接殺死大哥的兇手打交道。

  換句話說,她離梁慶很近。

  這是唯一讓江小樓感到興奮的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18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04 PM 編輯

第四十七章:刑訊逼供

  這個季節臨近初秋,外面還有陽光,可監牢裡面卻冷得刺骨。江小樓打量了一下這一間狹小的囚室,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床,說是床,其實根本是幾塊粗糙的木板拼湊起來的,灰塵積得很厚,上面能看到斑斑污跡。整個牆壁裂縫纍纍,頂上有一扇很小的窗戶,但高度是人絕對沒辦法攀爬的。空氣中充斥著古怪的味道,是血的味道,或者是老鼠的屍體開始腐爛的味道。

  江小樓知道,蕭冠雪在等她求饒,如果她肯抱住他的腳痛哭流涕地懇求,他就會覺得有趣、快樂。這種人的開心就是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可他這一次明顯找錯人了,她不會求饒。

  像是看不到那灰塵能嗆死人,江小樓徑直躺下,閉上眼睛,呼吸著周圍那股可怕的味道,旁邊牢房不斷有人發出尖銳的喊叫,明顯有人被日復一日的監獄生活給逼瘋了。不過那一切都與她沒有關係,她眼前浮現出的是江家的花園,微笑的父親,喜歡胡說八道卻能為她打架拚命的大哥,這樣的想像讓她覺得心情愉快,並且重新振作起來。沒有人能常勝,蕭冠雪的勢力過於龐大,心思也十分狡猾,她會引起他的注意並不奇怪。這不是失敗,只是一次考驗。

  當然,如果她在考驗中就此失敗,等待著她的唯有死亡一途。

  晚飯是一碗稀粥,當然如果灰撲撲的水裡面漂浮著兩三顆米粒也能算是稀粥的話。江小樓沒有拒絕,她深深知道這段時間自己必須忍受這種待遇。胥卒將碗收走,她便坐在床板上,考慮現在已經是什麼時間。唯一可以判斷時間的便是從窗口照射進來的微弱光線,那光線將欄杆的影子投影在地上,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影子越來越短,越來越暗,最終消失。等到月光照進來的時候,江小樓突然聽見了腳步聲,一步步如同踩踏在人的心口,帶來沉重的壓迫感。

  鑰匙插進鑰孔,發出卡噠一聲,牢門又被打開了:「大人要見你,快出來!」

  梁慶?江小樓目光一凝。

  膀大腰圓的女胥卒並非立刻帶著江小樓去提訊,相反,她帶著她走了很遠的一段路,讓她觀看了整個監獄處罰犯人的刑房。刑房內擺滿了刑具,看起來十分可怕。

  「犯什麼都可以就是別犯錯,犯了錯也別犯到咱們京兆尹大人手裡頭,你瞧瞧,這裡面的刑具可都是他發明的!第一樣就是穿胸,咱們用尖銳的鐵棍從側面穿透進胸口,掛在木桿上示眾,生不能死不能,嘖嘖,那滋味可叫一個痛。第二樣——」胥卒指著一把橫掛在牆上的尖刀,笑瞇瞇地道,「犯人若是要自殺,大人就會把人剝光放在木板上,用這尖刀從鎖骨的地方挖下去,一直把兩根鎖骨都用一把刀穿起來,技術高的人來做那可是不帶血的。」

  江小樓眼眸微動,淡淡道:「哦,是麼。」

  胥卒認定她是故作鎮定,繼續道:「那是銅烙,凡是不肯招供的女犯人,許多都是綁在這爐子上烤熱,有的連肉都熟了自己還不知道呢!旁邊的叫鐵滾,重達千斤,只要吊在你的腰上,甭管你是什麼做的都得勒成兩截!」她的眼中帶著一種可怕的笑意,詭秘地等待著江小樓恐懼得瑟瑟發抖。

  江小樓柔軟笑了笑,饒有興趣地問道:「那麼大的鐵箱子是做什麼用的,也能烤熱嗎?」

  胥卒有些吃驚,把臉一沉:「人鎖在裡面只把腦袋伸出來,一個大錘子砸下去,你說會怎麼樣?」

  「一定會腦漿迸裂…梁大人頗有天賦啊。」江小樓臉上依舊是那般恬柔幽靜。

  胥卒惱恨地咬了咬牙,卻又很快若無其事地道:「對於某些死不悔改的犯人,有時候會用挖胸或者萬箭穿身。」

  挖胸自然很容易理解,對於女犯人來說十分惡毒。但萬箭穿身,江小樓知道一定不是表面聽上去那麼簡單。

  「說來也不難,只要把犯人綁在一塊木板上,召集十餘名弓箭手站在旁邊,行刑官下令射哪裡就射在哪裡」胥卒說到這裡,小眼睛裡迸發出一絲邪惡的光,像是嘲笑像是等待。

  指到哪裡射哪裡,當然不會是什麼好地方。

  前面一間刑房傳來慘叫聲,胥卒特意推了江小樓一把,要她自己去看。狹小的刑房內有一個年輕的女子被迫赤身裸體地在鐵板上滾來滾去,鐵板上有很多尖銳的小突起,細如牛毛,十分鋒利,她不肯滾動,便有兩個人拉著她在鐵板上來回拖曳,後果自然是鮮血淋漓,慘叫連連…不遠處,另外一個行刑官正在把一串紅木棍套在女犯手指縫間,繩子一收緊,受刑者便發出陣陣慘叫,行刑官大叫:「收緊!收緊!」

  「啊——」一聲刺耳的高叫之後,聲音戛然而止,犯人活活痛暈過去。

  用這點手段就想嚇唬她?江小樓唇角的笑意嘲諷,梁慶也太小看她了!

  胥卒一直仔細地看著江小樓的表情,通常女人看到這種場景不是又哭又鬧就是嚇得傻了,可對方眼神和表情都顯得興致勃勃,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害怕,這讓胥卒十分納悶和不悅。

  江小樓到了提審室,這是一間陰森森的房間,除了兩名衙差之外只有一名主審,四面牆壁已經髒污得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地上呈出黑污污的一攤血跡。主審不是梁慶,這讓江小樓有些驚訝。

  「跪下!」主審官冷冷地呵斥。

  江小樓聲音輕盈:「大人,我的膝蓋受過傷,跪是可以跪,就怕再也站不起來。」

  語氣裡全是認真,毫無半分畏懼。

  主審官一愣,正要發怒,旁邊的衙差連忙在他耳邊嘀咕幾句,他面色一變,上上下下打量著江小樓,似乎在評估她的身份,半響才咳嗽一聲:「你可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京兆獄,關押犯人的所在。」江小樓笑容依舊優雅。

  「知道就好,這裡的犯人都是犯下重罪的,進來就再也出不去了!」主審官面目陰沉地說道。

  「如果真是這樣,那大人就不該把我關進來,因為我什麼罪都沒有。」

  依舊那般溫柔語氣,卻是字字鎮定。

  聞到這提審室的血腥氣息,尋常女人早已潰不成軍,她倒是稀奇!主審官發出一聲嗤笑:「沒罪?進來的人都是有罪的!」

  「那就請大人拿出我有罪的證據來!」江小樓揚眉。

  「你當然有罪,我們也有證據!」主審官聲音裡帶著狠戾,「只要好好拷打一番,你就什麼都會老老實實地說了,進來的時候沒瞧見審問房麼,你想要一一嘗試,我當然成全你!」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41 AM


第四十八章:酷吏難纏


  聽到這句充滿威脅的話,江小樓卻笑了,她毫不掩飾眸子裡的惋惜:「大人,我曾經受到各種各樣的重刑,全身上下骨頭都斷了,五臟六腑都受過重創,冬天怕冷夏天畏熱,就連多走兩步路都要氣喘吁吁,大夫說我也沒幾年的活頭,等同於半個廢人,你說的那些刑罰自然可以試一試,就怕還沒等你要到口供我就沒命在了。」

  主審官的臉色從未有過如此的糟糕,他在這監獄呆了這麼久,手段何其毒辣,哪個囚犯進來不是哭天喊地的求饒,江小樓這樣嬌滴滴的女子不消半個時辰就能讓她老老實實的——但他太明白了,紫衣侯如果要殺一個人早已經直接殺了,將這丫頭送到這裡來就是為了讓她臣服,如果真的死在這裡可不好辦,更重要的是,她和紫衣侯到底是什麼關係,他們還沒辦法摸清楚。

  主審官又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江小樓,佳人似蓮,雅致清麗,給整個黯淡的囚室增添了一抹亮色。

  優雅,安靜,鎮定,這樣的女子顯得那樣與眾不同。

  這是什麼地方,她這樣不畏!

  還是她真的如此愚笨,竟意識不到自己身處何處?

  主審官眉頭打結。

  「要打就打,最好往死裡打,千萬別給我留著一口氣,順便告訴蕭冠雪,人畜不同道,不成就是不成,我寧死也不會向他屈服!」江小樓故意將話說得語焉不詳,叫人疑竇叢生。

  主審官思來想去越發不對,這年輕女子如此美貌,個性又囂張,莫非她和紫衣侯有特殊的關係?還有她口口聲聲不成,難道侯爺是要逼著她就犯?可侯爺何等身份,想要多少女人都使得,怎麼會獨對她另眼看待。再者,侯府自有的牢囚室,侯爺為什麼要把人送到這裡來?她說什麼刑罰都受過,莫非紫衣侯就是沒辦法了才把這個燙手山芋塞過來叫他收拾?想起那護衛曾經關照過,絕不許把人弄死,他想的腦袋打結,身上燥熱,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於是他只能惡狠狠地瞪了江小樓一眼,吩咐身邊衙差幾句,隨後那人便快步出去了。

  不多時,江小樓聽到門後的鐵門卡嚓一下,發出輕輕的脆響,她意識到,外面有人來了。衙差果然進來,向主審官耳語幾句,主審面色大變,眉頭抖動了一下,才冷冷地向著江小樓道:「你父親和大哥犯下的是謀逆罪,我勸你還是老實交代,免得受皮肉之苦!」

  父親和大哥犯了謀逆罪?江小樓現在明白什麼叫顛倒黑白、混淆是非了,父兄一樣都只對賺錢經商感興趣,從來不會參與到政治中去,可現在這些人竟然隨隨便便給他們栽贓了一個罪名。謀逆?何其可笑!

  「大人,江家不過普通商戶,哪裡來膽量謀反?我父親和大哥都是老老實實的生意人,從無半點謀逆之舉,您若是有證據,大可以把我一起抄斬,但若是沒有證據,就別妄想從我嘴巴裡套什麼證據,因為這個罪名根本是子虛烏有!」

  「當然有證據!你大哥就是交代了謀反之事,我們才會將他處死。至於你…既然是謀逆犯的家人,當然也是知情的,你老老實實把你父兄謀反的過程詳細說出來,我會看在你是弱質女流的份上讓你少吃點苦頭!」主審官疾言厲色。

  「我已經說過,江家上上下下都是普通的生意人,我不會交代根本不存在的事情。」江小樓冷冷地道。

  「你還沒有弄清楚這到底是個什麼地方,我的耐心很有限,恐怕等不了多久!」主審官的神色變得猙獰,一字一句地喝問。

  「大人,即便江家真的有人謀反,也要有人證物證,沒有的話,哪怕你關我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百年,也偽造不出證據來!」江小樓神色難以抑制的出現一絲嘲諷。

  「在這個監獄庾斃者,每年不下一二千人,你的身體別說熬上十年,恐怕十天都熬不下去。你可好好想清楚了,若是願意交代清楚,我可以讓人將你移到現監中去,縱然是死,也死得快活點!」

  這監獄之中,所有的犯人便溺、飲食、睡覺全在裡面。冬天寒冷刺骨,夏天炎熱潮濕,很少有不生病的,而且監獄夜裡又不開鎖,常常有人半夜死了,活人還得繼續聞著死氣睡覺,根本不能迴避,因此受瘟疫傳染的人很多。如果身體強壯、精力旺盛,或者還能活得長點,像江小樓這樣的身體狀況,只怕死得更快。剛才主審所說的現監,生活條件會稍微好一些。按舊典,這是用來關押犯事官員、輕罪犯人及涉案證人的,如果能住在那裡,死亡的機率稍微小一些。尋常人如果聽到這樣的優待,只怕爭著搶著要答應,但江小樓卻只是神色漠然地道:「多謝大人好意,可我不會捏造事實!」

  主審官臉色僵冷,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門的方向。

  江小樓敏銳地注意到了這一點,但她並未回頭觀望。她隱約可以猜到,這場審判是有人監聽的。似乎有人處心積慮要逼迫她承認江家謀反,可江家只剩下了她一個人,對方非要定這樣的罪名又是什麼緣故。用牛刀殺雞?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主審官眉頭皺緊,神色冷冷地道:「你以為什麼都不說就有用麼,江家過去的僕人已經提供了充分的證據,其中包括江家父子勾結地方豪強、意圖謀逆的書信,我現在只是給你一個坦白的機會,如果你說晚了,到時候我也未必樂意聽了!」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著江小樓的反應,試圖從心理上給對方施加壓力,然而江小樓只是面無表情,神情十分平淡,對他的言語毫無反應。

  「江家積累了大量的財富,絕對不止江乘風給的陪嫁,你自己也清楚,除了那些店舖、京郊和周圍數個州縣擁有大量良田以外,還有許多農莊,聽說你喜歡琴棋書畫,他便連隱居深山的琵琶名家都給你請來了,銀兩流水一樣的花出去,當別人都瞧不見嗎?」

  「那又如何?江家也是數代人積累出的富貴,就算他們有很多錢,和謀反又有什麼關係?」江小樓反詰。

  「哼,你以為光是富貴嗎?你父兄就是利用這批錢財招兵買馬,收買人心,意圖不軌!」主審官蠻橫地道。

  江小樓盯著對方:「招兵買馬?收買人心?這又從何說起。」

  「他們兩人一年倒有大半時間不在京城,四處以做生意為名聯絡地方豪強,這還不是證據嗎?」

  壓根是在胡說八道!做生意的人當然會到處跑,至於跟所謂的地方豪強聯繫,作為大商人,最重要的就是打點好各方關係,各地豪強望族正是最重要的主顧,人人都是如此,難道帶了貨物不能賣給豪門大戶嗎?等等,對方明知道這一點,又為什麼要千方百計逼著她承認父兄是反賊,難道京兆尹收下秦家什麼好處,非要逼著她承認江家謀反?不,不會,她已經是一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秦家不會浪費這種心思。那又是為了什麼?

  江小樓頭腦飛速地轉動著,面上卻是一派平靜地道:「大人,若是承認了謀反又如何,江家除了我之外已經沒人可以滿門抄斬了吧!」

  主審官心裡一喜,剛要說話卻硬生生頓住:「那就等你認罪了再說!」

  「大人慢慢等吧,恐怕這輩子你都很難等到這一天!」江小樓同樣觀察著對方的神情,在她說完這句話後,主審官越發惱怒,幾乎難以抑制。

  「先將她押下去,改日再審!」最終,他怒氣沖沖地指著她,厲聲道。

  主審嚴鳳雅心神不寧地進了門,立刻向屋內的人行禮:「梁大人。」

  梁慶正靠坐在椅子上,眼皮子都不抬。

  他年近不惑,卻依舊是眼若寒星,鼻若懸膽,外表看來是一位風度翩翩的書生,再加上身材頎長,舉止文雅,若是別人瞧見決計難以相信他手上染了不知多少鮮血。

  嚴鳳雅瞧出梁慶今天像有心事,自忖說話小心著點兒,便收斂了神色,端正地站著。

  梁慶端起茶杯,吹了吹,一股茶香徐徐上升,朦朧了他文雅的面容。

  「梁大人,審問已經結束了。」

  梁慶似是才注意到他,淡淡一笑:「來了,坐吧。」

  嚴鳳雅哪裡敢真的坐下,當即一副愧疚的模樣道:「梁大人,屬下不才,什麼都沒能問出來。願領罰,扣俸餉、挨板子都行!若大人以為如此處罰太輕,即可把我革職,我也絕無怨言!」

  梁慶歎了口氣,道:「人是紫衣侯送來的,叮囑了必須得留著氣兒,你的難處我怎麼會不知道。」

  嚴鳳雅鬆了一口氣,拭拭鼻尖上泌出的汗珠:「多謝梁大人體恤屬下,只是——這人一直關著,話問不出來,又該怎麼辦?」

  他其實心裡很不明白,梁大人為什麼要逼著江小樓承認謀逆之罪,江家如今只剩下她一人而已,根本掀不起什麼風浪,這個罪名又有何意義?

  「人是交給你了,要怎麼問可是你的事。」梁慶不緊不慢地說道。

  嚴鳳雅一下子急了,臉先是發白,跟著又青又黃,他怎麼越發搞不懂這位大人心裡在想什麼,交給他,他又能怎麼辦?好一會兒他才僵著聲音道:「大人,這人若是能打能罵,屬下保管把話都給掏出來,可她弱不禁風,怕是吹口氣都要倒,手下那幫人您是知道的,手段太辣,我真一點刑都不敢動,若是不小心逼死了,侯爺那兒咱們不好交代——」

  「能打能罵,那不過是對付尋常囚犯,江家人都是硬骨頭,便是你往死裡折騰也是一樣沒效果,就沒有別的法子嗎?在這裡呆了十來年,好好想一想,別急著回答我!」梁慶品了口茶,神色悠然地道。

  「這——」不能打不能罵,那還能有什麼法子?總不能叫他求著人認罪吧。

  在梁慶手下混事不容易,一件事辦得不妥,一句話說錯了,都有可能落得身首異處的下場。要逼一個人認罪,嚴鳳雅自然有千百種方法,可眼下分明沒有一個用得上。問不出,梁慶饒不了他,逼死了,侯爺那關過不去。梁慶固然厲害,可紫衣侯也是個得罪不起的主,此事干係很大,嚴鳳雅陷入了兩難:「屬下愚鈍,請大人明示。」

  梁慶不耐煩地放下了茶杯,用手指關節輕輕地叩著桌子,緩緩開腔道:「看來我是太高看你了,跟了我這麼久,沒半點長進!」

  嚴鳳雅一下子呆住,連連告罪,左思右想後定了主意,才回答道:「現在屬下把江小樓作為要犯囚於監牢,著精幹之人晝夜看守,但久押終不是個法子。以屬下愚見,對其處置不外乎三個辦法。」

  「哪三個辦法?」

  「第一個法子是強行押著她畫押。」嚴鳳雅試探著。

  「蠢材,強逼認罪又如何,我要問的話還不一樣問不出!」梁慶冷哼一聲。

  嚴鳳雅心裡一凜:「第二個法子是嚴刑逼供,大不了弄死了人只對侯爺說是病死的。這牢獄是大人的天下,屬下手下這些人,絕對不敢洩露。侯爺雖然勢大,卻也不能強人所難吧。」

  「你當紫衣侯是傻子麼?」梁慶笑容越發冰冷。

  嚴鳳雅咬咬牙:「最後一個法子,把江小樓關於水牢,不放太多水,只以讓人憋屈難受為目的,這法子既不會死人又不會留傷,直教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她畢竟是個女流之輩,哪怕長了一張鐵嘴也是要開口的。大人,這是最折中的法子了,總不能叫人家以為咱們京兆獄是個紙老虎——」

  梁慶站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走動了兩步,搖曳不定的燭光把他的身影投在牆壁,顯得恐怖而神秘,就像一個幽靈在緩緩移動,隨後他猛然轉過身來看著嚴鳳雅,神色堅定:「好,就依你所言!」

  京兆獄的水牢建築在最靠近監獄中心的地底下,四周都是堅厚的石壁,分為上下兩層,上面是一個小型蓄水池,只要開了開關,下層的水面就會不斷上升,直到徹底將牢房淹沒,整個設計十分獨特。江小樓藉著微弱的燭光隱約窺見整個水牢的輪廓,地下的水泛著黃光,如同水下隱藏著巨大的怪物,但那不過是燭火映射在水中的倒影,水面傳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腐味。

  胥卒以施捨的口吻高聲喊道:「大人說了,只要你認罪,就放了你出去!」

  江小樓只是平靜地回答她:「沒有罪,怎麼認?」

  她的話似乎徹底激怒了胥卒,那女人將她一把推了下去。真正到了底下,江小樓才發現這空間裡至多容納一人蹲著,站站不得,坐也坐不得,只能勉強蹲在裡面,水並不深,只是沒到小腿而已。江小樓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水牢裡面惡臭難忍,她盡量把身體蜷縮成一團,頭靠著膝蓋閉上雙眼。只過了一會兒,她已經感覺到腿腳發軟、身體發酸,可整個環境異常狹小,不要說站直了舒展身體,就連想要換個姿勢都不可能。她只能盡量在可能的情況下,不斷捏揉著膝蓋和手指,防止關節僵硬。

  按照道理來說,只要上面的人打開機關,這狹小的水牢就會被淹沒,到時候她必死無疑。但她可以肯定,若對方想要她的性命,壓根沒有必要如此大費周章把人關押進來,他們的目的只是為了逼她認罪而已。當然,認罪並不僅僅是終極目標,一定還有更嚴重的後果在等著。

  時間一點點過去,在這個黑暗狹小的空間裡,牆壁彷彿從四面八方壓坍下來,給人造成一種極為可怖的心理恐懼,以至於她根本沒有辦法揣測到底過了多久。時間越來越久,水將冰涼的感覺傳遞到四肢百骸,手、腿上的各處關節開始僵硬,尤其是腳趾和小腿因為全部泡在水面以下而失去了感覺。氣力在一點點的衰竭,想伸直腿腳卻絕不可能,要忽視目前這種可怕的局面實在很難,因為周圍實在是過於安靜,安靜得可以聽到水裡面似乎有可怕的動物在竊竊游動。

  或許是水老鼠,又或者是漂浮的不明蟲子。

  每過一段時間,胥卒便會在頭頂上重複那個問題,剛開始追問的時候還保有耐心,可在接連三次得到相同的回答後,她們徹底失望了,追問的時間間隔也越來越長。她猶如身處一個狹小的棺材裡,沒法動彈沒法呼吸,小腿向下的部位是冰冷的,身上卻隱隱發燙,唯一能動的只有頭腦。江小樓很清楚,對方是利用這樣特殊的環境,將她丟進一個手足無措的可怕困境,這就是不用刑罰也能讓人投降的方法。

  此時,頭頂第四次傳來說話的聲音:「你還是不肯認罪嗎?」

  江小樓不說話。

  胥卒從未見過這樣倔強的女孩子,在她看來認罪是最好的解決問題的方式,於是盡量放緩自己的語氣,用一種自以為和氣的口吻:「這已經是最後一次機會了,若你還這樣倔強,就得在這裡關上整整一夜,當然你不會死,可難保會真的成為一個廢人。」

  江小樓依舊不回答。

  「聽說你很會跳舞,如果在這裡關上一整夜,你的腳就被泡爛了。」

  「還沒有進了水牢都不肯認罪的犯人,這裡頭不知有多少蛇蟲鼠蟻,你真的不怕被它們吞吃了,就繼續這麼呆著吧!」

  始終聽不到回答,胥卒明顯氣得不輕。頭頂上腳步聲漸漸遠去了,江小樓始終閉著眼睛一言不發。

  承認江家謀逆之罪?不,這不可能,她的家人雖然已經不在了,可父親在遼州還有不少同宗,謀逆是要抄斬九族,她一旦認了罪,那些人只有死路一條。

  長時間滴水未進,又一直蜷縮著,江小樓身體無力,只是靠在石壁上,幾乎虛脫昏厥,但卻至始至終保持著頭腦的清醒。在這樣的環境裡呆上一夜,她的確可能成為廢人,但這不過是一個懲罰而已,從這樣的做法中江小樓可以敏銳地分析出一個道理:梁慶並非無所顧忌,他害怕、畏懼著蕭冠雪。蕭冠雪一天等著她臣服,梁慶一天不敢讓她死。世間的刑罰有很多,可她身體太弱,一樣也受不住,對方只能用這種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方法來對付她。如果她一直保持沉默,他們壓根無可奈何,到了最後必須放她。然而這種等待十分漫長,絕非常人可以忍受。

  如果父親在,他一定會告訴她應該怎麼辦。在江小樓的心中,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值得信賴、最讓她依賴的人。

  他經常說,不管是做人還是做生意,一定要做到三個字,笑、勤、忍。

  不管對待什麼人,都要笑臉以待。大哥年少輕狂,性情暴躁,經常因為一點小事就發脾氣。父親卻完全不同,小樓從未見過他臉上有一絲怒容。每次遇到大哥和人發生爭執,父親總是把一切錯誤歸咎到自己身上。很多人來求他幫忙,他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盡可能幫助別人。江家在父親的手上更加發達富貴,他卻全然不以為意,對任何人都是一視同仁。大哥經常說父親是菩薩心腸,這樣做生意很容易吃虧,他卻總是一笑了之。

  從她有印象開始,父親總是一個人默默坐在書房裡,處理雜務。有一次早上天還沒亮,她跑去找父親卻發現他在書房裡,以為他是早起,後來才知道他為了謄寫來往商戶的清單一夜都沒睡。正是因為這樣,江家商舖永遠開得最早,關得最晚,備受好評。

  至於忍耐…

  江小樓拚命回憶,卻只能想起父親對她說過,忍耐是為人處事頂頂重要的,什麼都可以不會,但一定要學會忍。忍耐,忍耐,再忍耐,忍到心頭滴血,忍到海水填平。

  不,父親,忍耐的目的不是為了苟延殘喘,忍耐是因為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報仇的希望。

  忍字頭上一把刀,只要忍到這把刀磨利、磨狠,便是真正下手的時機。

  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忍耐,磨刀,直把牙關咬緊,手心攥出血來。

  時間變得越來越長,越來越慢,幾乎停止了流動。

  除了心跳聲,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見任何東西,只是一遍遍地重複著忍耐兩個字。她在等,等到對方先屈服,等到對方先認輸。老天既然要她到這裡來受苦,她就一定會要了梁慶的性命!

  在此之前,她不會死,不能死,更不捨得死。

  終於,頭頂再一次傳來腳步聲,胥卒氣急敗壞的聲音響起:「把她拉上來!」

  那一道聲音響起後,頭頂上的門瞬間打開,一個人扯著鐵鏈將她拉了上去,在這個過程中,整個關節像是一寸寸都要斷掉,簡直沒辦法形容這種非人的痛苦。然而呼吸到外面新鮮空氣的一瞬間,她驀地睜開了眼睛。

  「我想你是活得不耐煩了,真是從來沒看過你這種女人,簡直是個瘋子!」胥卒惱火地說。

  「這是在雞蛋碰石頭,絕對沒有你好果子吃!」另外一人這樣說道。

  江小樓毫無反應,像是根本聽不見她們所說的話,那兩個人越發惱怒,卻半點法子也沒有,其中一人重重推了江小樓一把:「還不走,等著人背你回去嗎?」

  這一把推下去,江小樓一個踉蹌,頭重腳輕差點暈倒,但她還是竭盡全力地邁動了步子。因為腿腳在水裡泡了太久時間,每走一步都彷彿有人用尖利的刀子在刺她的腳底,麻癢、痛楚,一陣陣鑽心的痛,幾乎讓人站立不穩,以至於一名胥卒不得不伸出手推著她往前走。

  一路回到自己原先的囚室,幾乎所有人都用一種驚奇的眼神盯著她。

  進入囚室的時候,她整個人依舊是僵冷的狀態。儘管只是初秋的天氣,可牢房裡溫度要低很多,再加上剛才在涼水裡浸泡了幾乎一夜,她的身體已經全部凍僵了。腳每次觸地,即刻就發軟,因為痛得像火燒一樣,但她知道自己必須在囚室裡活動活動,否則這兩條腿都會殘廢。所以她不斷在牢房內走來走去,加速身體的血液循環。腳上有鐐銬,她便盡量走得慢一點,可依舊每走一步都感到有一種火燙似的灼燒感。對方的目的是為了從她嘴巴裡逼問出話來,所以他們不會直接逼死她,但他們的方式極端殘忍,也許她的身體狀況沒辦法支撐下去。

  早上,胥卒給了少許梳洗的水,只是江小樓接過的時候雙手抑制不住顫抖得厲害,差不多一半水都給潑在身上,引來對方大聲斥罵。這並非是她故意為之,只是她的全身各處關節本來就有病,經過一夜冷水的浸泡帶來的損傷是難以想像的。儘管她一直在努力地活動身體關節,但這種舉動明顯無法帶來多大用處。她的皮膚感覺不到溫度,想要彎曲膝蓋卻沒辦法,指甲蓋隱隱發青,雙腿、手肘的的骨節都腫得很大。最可怕的是她身上有些已經結疤的傷口裂開了,她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發炎、感染、流膿。水刑只是進行了一夜,她已經皮開肉綻、傷筋動骨,如果他們準備加重懲罰,她是沒辦法活著走出這個地方的。

  就算是這樣,她也絕對不可能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不過,一直困擾著她的問題是,對方為什麼要強加謀反的罪名在江家人的身上?這對梁慶又有什麼好處,是否出自紫衣侯的授意?一連串的問題讓她難以安寧下來。

  房間內,桌子上擺放著一壺茶,兩碟點心,梁慶微笑著道:「江乘風當年資巨萬萬,田產遍於天下,是真正的富豪之家,後來他從遼州遷至京城,家產也跟著轉移到這裡,生意做得很大,單是嫁出去一個女兒就給了十萬兩嫁妝。」

  嚴鳳雅一愣:「可江家已經敗落了——」

  「不要那麼死腦筋,江乘風把絕大多數的資產傳給了自己的兒子,除了明面上咱們收走的田莊、鋪子,難道就沒有小金庫麼?這個咱們還沒有找到——」

  嚴鳳雅心領神會:「明白了,屬下會讓她說出來。」

  梁慶眉頭一挑:「哦?」

  嚴鳳雅道:「屬下會叫她明白不肯交代那些房屋地契的下場,她自然該知道怎麼辦。」

  梁慶冷笑一聲:「你別小看了這女子,年紀小小腦袋不壞,還知道咱們不可能讓她死,這把柄壓在她手上,一切都不好辦。」

  嚴鳳雅連忙道:「大人放心,屬下保證一切都會無聲無息的,絕不會驚動別人。」

  梁慶終於笑了。

  監獄裡,門突然響動了一下,有一個年輕的女犯人被推了進來。

  「瞧瞧,現在你有個伴兒了!」胥卒冷冰冰地說道。

  年輕的女犯人被推得一個趔趄倒在地上。

  江小樓抬起頭看了那人一眼,胥卒就把門關上了。

  大部分的囚室都關押著三到四個人甚至更多,這間囚室也不會例外,這一次被關進來的女子年紀只有二十出頭,濃眉大眼,生有三分姿色,只是顴骨突出,頭髮疏少,衣衫襤褸。

  按照道理來說,被單獨關押的人都有一個通病,害怕寂寞。尤其是那種被關押在一個房間裡很久的人,渴望與人交談、與人說話,可江小樓只不過看了她一眼,立刻就垂下眼睛,繼續活動自己的手腳關節,專心致志,毫不在意她的存在。

  秋荷從地上爬起來,一邊將胥卒丟進來的被褥放到旁邊,一邊悄悄用眼睛打量著江小樓。

  過了一會兒,她自己主動坐了過來:「她們說你剛從水牢裡出來,是真的嗎?那地方聽說很可怕」

  江小樓認真地活動著自己的關節,並未回答。

  那一雙眼睛裡,帶了試探的情緒,隨後她向外張望了一眼,悄悄將一斷髮黑的山芋塞給江小樓:「吃吧,這是我昨天晚上省下來的,你餓了一個晚上,肯定餓壞了。」

  這樣明顯的善意,換了誰都會十分感激,可江小樓像是壓根沒有聽見。

  秋荷有些不滿:「你真的不要?真不要我自己吃掉了——」

  江小樓頭都不抬。

  秋荷滿腹疑團,卻還是將那份山芋狼吞虎嚥的吃完了,吃完了還不忘舔自己的手指頭,儘管那手指頭黑乎乎的。

  似乎看出了江小樓的冷淡,秋荷不再試圖和她說話,只是轉過身去開始做自己的事。

  過了兩個時辰,江小樓依舊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秋荷實在忍不住了:「你又不是啞巴,為什麼總不說話?」

  江小樓看她一眼,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有什麼好說的?」

  秋荷啊了一聲,卻是答非所問:「你不但人長得特別好看,連聲音都很好聽,怎麼也被關到這裡來了呢?」

  江小樓蒼白的臉龐上,額頭及雙頰濺滿了泥漿,但不可否認她的五官極為精緻,眼睛閃閃動人。的確,美麗的江小樓和這裡的環境格格不入,她不像是個窮凶極惡的犯人,倒像是一位出身高貴的小姐,秋荷似乎很困惑,但江小樓對回答她的問題沒有絲毫興趣。

  「我家是開絲綢莊的,因為一點小事得罪了梁慶,他們痛打了我爹一頓,他沒兩天就死了,剩下我一個人不甘心,到處告狀,還跑到京兆尹門前要上吊,他們就把我關進來了。」秋荷自說自話。

  「我恨死這個梁慶了,這種狗官不得好死!」她一邊說,一邊咬牙切齒地詛咒著。

  江小樓聽到這裡,才對這個人有了點興趣,她抬起眼睛,漆黑的眸子望向對方。

  「你也是被他關進來的嗎,你犯了什麼罪?」秋荷發覺江小樓的關注,一時有些興奮。

  江小樓淡淡一笑:「我沒有罪。」

  秋荷一愣,隨即像是很有共鳴一樣:「對,他們總是無緣無故冤枉人,這種狗東西,真該千刀萬剮!」

  江小樓似乎並未聽見這句話,只是恍若無心地問道:「華錦到了嗎?今年想必售價很高。」

  華錦涼滑細軟,輕薄如朝霞,每年一到便會風靡京城,因產量不多,物以稀為貴,更是千金難求。

  秋荷聲音一頓,迅速接口道:「是啊,貴得很!不是權貴人家的女眷前去,我家都不會拿出來。」

  說話的語氣十分老練,彷彿真是絲綢莊出來的。

  江小樓心頭冷笑,今年華州棉花產量極好,供應充足,華錦難得送來許多,一時價格比往年降了不少,這個連國色天香樓裡的姑娘們都一清二楚。既然是開絲綢莊的,怎麼會連這種行情都不知道。再看對方面黃肌瘦,臉色蒼白,瘦骨嶙峋,一看便是在陰暗潮濕的環境裡生活了很久,根本不像是剛剛被關押進來的人,又怎麼會知道今年的絲綢行情?偏她還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分明是在撒謊。

  那麼,她必定是被人安排進來,背負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

  秋荷壓根沒察覺江小樓早已懷疑上了自己,還一門心思地想著要從她嘴巴裡套話:「看你細皮嫩肉的,家裡一定很有錢,你被關押進來,家裡會拿錢來贖你吧?」

  江小樓淡淡地道:「我家人都死絕了,沒有人來贖我。」

  「這不可能!」秋荷斷然道,「哪怕沒有人,只要你交錢,應該也是可以的。」

  她這句話說完,發現江小樓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盯著自己,立刻警醒過來:「我是說,那狗官就認識錢,只要你有足夠的銀子,管你犯了什麼罪都能出去。」

  她說起錢的時候,隱隱帶著一種期期艾艾的口氣,帶著試探、揣測。

  江小樓的腦海中瞬間閃過一個念頭,剪剪秋水的明眸閃動了一下:「這倒是不錯,江家原先是很有錢。可惜我父親和大哥相繼過世,僕人們捲走了家財,現在只怕剩不下什麼了。」

  秋荷忙不迭地道:「怎麼會,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江家當年有萬貫家財,怎麼會全都沒了——」

  江小樓並不說話,眼眸像冰。

  秋荷心頭一凜,訥訥笑道:「我也是聽別人瞎說,你別見怪!」

  梁慶一直對江小樓的身份諱莫如深,眼前這女子倒像是一清二楚。江小樓已經全都明白了,但她並沒有揭破對方前後矛盾的說辭,只是語氣淡漠:「就算有,我人在監獄裡,萬貫家財又怎能救命?」

  「錢能消災,錢能通神!」秋荷剛以為自己不小心洩露了秘密,此刻聽到這裡立刻笑逐顏開,「有錢,再找一條好路子,保準你能平安出去!」

  「大周律例,賄賂官員者要流放的。」江小樓提醒她。

  秋荷面上露出一種詭譎的神情:「神不知鬼不覺,誰會知道?」

  江小樓歎了一口氣:「這就難說了,世上有很多人比鬼還要可怕得多。」

  秋荷心頭竊喜,聽不出來小樓話中的嘲諷之意,繼續勸說道:「錢財是身外之物,如果拿出來就能免災,總比你抱著銀子一起死要好得多!我家裡已經派了人來贖,很快就要出去了,可別怪我沒提醒你,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了!」

  江小樓神情似笑非笑,梁慶千方百計要逼迫她認下謀逆罪,然後欺騙她用錢財來贖,真正的謀逆是罪無可赦,到時候對方根本不會實踐放她的諾言。正相反,他們會拿著她的供詞將她置諸死地,她會失去全部的銀子,也不會得到自由。這麼多年來,已經有很多拿錢贖罪的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因為他們本身犯了賄賂罪,說出去只會罪加一等。可他們還是得抓住這一線生機,誰都不想死,更不想囚困終身。

  現在,對方用同樣的手段來對付自己,梁慶分明懷疑江家藏有大量財產。事實上,父親堅持把她當成世家小姐培養,請了最嚴格的嬤嬤來教導她規矩,對於她喜歡的琴棋書畫也是悉心培養、聘請名師,並早早為她儲蓄衣衾、妝奩。但在經商方面,父親從不讓她插手。因為他認為女孩子就是用來疼寵的,經商和繼承家業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女孩子無法承擔這樣的重任。

  父親希望她能一直保持優渥富貴的生活,千萬般嬌寵的過日子,所以給她的嫁妝單子裡就包括五百畝土地、三十間商舖,還有十萬兩銀子。他之所以置辦如此嫁妝,是為了讓小樓將來嫁去秦家少受委屈。根據大周法律,嫁妝是女子唯一可靠的純私人財產,公婆、丈夫以及丈夫的族人,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動用。換句話說,這些錢財全都是給小樓備下的,不止如此,父親還在江家所有商舖裡都給小樓留下份子,每年定期有紅利,收入極豐。可惜她太愚笨,居然為了幫助秦家度過危機,悄悄瞞著大哥拿出了十萬兩銀子,又一再賣掉土地和商舖來折現,現在想來那些分明都是秦家人的圈套,他們已經不知不覺騙走了她全部財產。這些情況,梁慶不可能不知道,他如此咄咄逼人為的不是秦家侵吞的那部分嫁妝,而是江晚風繼承的江家財產。

  可是大哥死後,江家這一支算是徹底斷了血脈,原本家中的宅子、古盯大周各地的鋪子和田地,全部由官府收走入庫。按照大周的法律,官府本應給未嫁女兒留下一半資產,江小樓從前只是寄居未婚夫家中,並未真的出嫁,但那時候她被困在侯府,自然無法為自己申訴。梁慶以江氏女下落不明為由,沒有給江小樓留下分文。照這樣說來,他應該知道在她手中詐不出錢來,為何還要演這場戲?

  除非——他懷疑大哥早在死前暗中藏匿了巨額財產…

  先是將她逼入絕境,再讓人來循循善誘,果真是個老道的酷吏,妙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23 AM


第四十九章:生死之賭

  江小樓理智地分析一切,很快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大哥年輕氣盛,脾氣暴躁,但卻不是傻子,或許他真的早已轉移了部分資產…梁慶以為她知道秘密,妄想從她身上把這些錢弄出來。畢竟江家資產大多收歸國庫,必須經過層層手續,他造冊的時候可能隱瞞一些,全部侵吞卻辦不到。如果找到江家暗中隱藏的資產,這些就能全部歸他所有,果真打得好算盤!

  秋荷再三勸說,江小樓只是抬起頭看著屋頂,神色平靜。

  一隻微小的黑色蜘蛛,正吐出一根細細的游絲,輕巧纏繞在屋簷之上,然後它緩緩爬行過去,接著吐出另一根。整個過程搖搖欲墜,十足危機,卻又穩紮穩打、極有耐心。當它把四周的框架都搭好後,便開始一點一點為自己的獵物布下天羅地網。

  「這種機會可不常有,多少銀兩也沒有性命重要!」

  「你可想清楚,只要交了銀子就能出去了!」

  「喂,我在跟你說話——」

  不管秋荷說什麼,江小樓都根本聽不見的模樣,只是專注地看著那一隻小小的蜘蛛布線、撒網、捉蟲、吞吃入腹。

  乾脆俐落,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秋荷氣結,恰在此時,牢門外突然有人叫道:「江小樓,出來!」

  所有的囚犯都有屬於自己的號碼,唯獨江小樓沒有,因為她既沒有經過正規的審判,也不是真正的犯人。她沒有看秋荷一眼,逕直走出了牢門,接著被人一路帶出去。他們不知何時走出了陰森的囚室,進入衙門後院一間裝修奢華的雅室。

  雅室內,一名紫衣男子言笑晏晏地望著她,薄唇輕啟:「這兩日,呆著如何?」

  江小樓面上未見驚訝,神色淡然:「侯爺如此善解人意,特地將我送到這裡來,小樓自然過得很好。」

  蕭冠雪注視著她,像是在審視她是否撒謊,最終他發現,對方的面上十分平靜,絲毫沒有憤怒的意思。一個向來錦衣玉食的美人淪落到青樓,又被送到這種可怕的監獄,說是萬劫不復也不為過,她居然一概都能忍耐下來,果真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江小樓不理會他,只是端起旁邊的茶壺要倒茶,然而她的手腕昨天彎曲太久,此刻倒茶的手隱隱發抖。蕭冠雪微笑著,竟伸手壓住她白皙纖細的手腕。

  江小樓挑眉望著他,他卻不動聲色地一笑。

  原本顫動的水流變得平穩,順暢地注入杯中。蕭冠雪看向江小樓,神色溫存:「這麼說,你還得謝謝我。」

  江小樓冷冷一笑,舉起杯子一飲而盡。

  蕭冠雪默默注視著她,雖然樣子十分狼狽,卻也難掩朱顏玉貌,尤其那一雙美目,不笑含情,動人心魄,足以叫世上任何一個男子為她動容。

  不可否認,她是個十分特別的女人。

  蕭冠雪似乎也有了一絲迷惑動搖,他的手下意識的撫上她的臉:「國色天香樓第一美人,果真名不虛傳。」

  江小樓輕佻峨眉,眼中不知不覺流露出厭惡。

  他卻似乎十分著迷的,留戀著她細嫩光潔的皮膚,口中笑著道:「明明恨透了我,卻還能保持如此平靜,氣魄不俗,忍功不俗。江小樓,明知道鬥不過我,你接下來又要怎麼翻身?」

  蕭冠雪一雙狹長的眸子裡,有一種獨屬於美男子的風韻,那種帶著嫵媚的英氣叫人心頭顫動。

  江小樓望著他,眼底寒芒閃過,面上卻笑了:「侯爺怕我?」

  怕?蕭冠雪這輩子不知道什麼是害怕。人人都知道他狠毒,知道他殘忍,誰也不敢靠近他,所有試圖反抗他的人都死路一條。他不需要親人,不需要愛人,更不需要朋友,他成功的時候不要人來褒獎,歡樂的時候不要人來分享,悲傷的時候更不要人來安慰,壓根沒有這種需求的他是沒有感情、沒有弱點的,眼前這個小小女子居然敢說他怕她?

  哈,她還真是什麼都敢說,滑天下之大稽。

  從前他怎麼沒發現她身上有這麼可愛的特質,實在是太可愛了些,可愛到近乎愚蠢。

  他一挑眉,收回目光:「能在國色天香樓脫穎而出,那是你的運氣,整死了金玉,又詐死騙過蔣澤宇,算你有點小聰明…如今,你是想用激將法,保住一條小命?」

  江小樓心頭劃過一絲冰涼,面上卻笑著道:「怎麼,侯爺知道我用激將法,所以不肯上當?」

  蕭冠雪心頭微微一動,這個江小樓,明明身處絕境卻心比天高。國色天香樓本是一潭沼澤,進去了就別再想乾乾淨淨地出來,可她不但成功除掉了自己的對手,還平平安安地退了場。可以想見她比天底下絕大多數柔弱女子都聰明得多,也膽大得多,若非他早算一步棋,只怕此人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不錯,她此刻就是在用激將法,但她把握準了他窮極無聊的心思,篤定這場遊戲他一定會繼續玩下去——蕭冠雪喜歡聰明人,更喜歡在懸崖絕壁上還能保持冷靜聰明、審時度勢並且抓住一切機會向上爬的人——江小樓果然不負所望。

  江小樓面上神色輕鬆,心底卻是把蕭冠雪此人盤算了一遍又一遍,他出了名的心性殘忍、喜怒無常,絕非好相與的人。但這樣的人並非沒有弱點,他表面上無所畏懼,事實上卻恐懼無聊的生活,只要讓他撞見有趣的人、有趣的事,他就非要把有趣變得無趣不可。只要她開口求饒,立刻就會變得和芸芸眾生一樣——無趣、無聊,那樣她才真是離死不遠了。更何況,梁慶以為蕭冠雪對她別有心思,所以不敢起殺心,這權勢滔天的紫衣侯,她正好拿來做擋箭牌。

  這麼好的機會送上門,她怎能不利用?

  「我和朋友開了賭局,如果你能逃出生天,我就放過你。如果逃不出去,千刀萬剮。」蕭冠雪瞇著眼,一雙狹長眼睛光彩內斂,漫不經心地轉動著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

  「侯爺是賭我成還是敗?」江小樓唇瓣噙了笑,勾人魂魄。

  她此刻的衣衫滿是污漬,看起來黯淡髒污。可是再難看的衣裳映襯著她的濃郁黑髮、潔白皮膚,都會顯得明亮三分。

  陽光透過雅室薄薄的窗紙照進來,她的眸子似秋水澄澈,妖嬈嫵媚。

  眸子如此妖嬈,偏偏卻清澈如水,似天邊晚霞,有一種叫人無法移開目光的美麗。

  「以後你自然會知道的!」蕭冠雪審視她片刻,笑容中有一種舒漫的輕狂,轉身離去了。

  回到監獄之後,原本喋喋不休的秋荷已經被悄悄帶走,只剩下空蕩蕩的囚房。可憐的秋荷,從執行這個任務開始,就不知道自己的脖子已經掛在了刀鋒上。

  蕭冠雪並不怕江小樓逃跑,因為這監獄的鐵欄十分牢固、無法摧毀,監獄的院子裡每隔幾步便會有胥卒,監視著通往外界的所有通道。如果想要從監獄裡出去,必須通過三道檢查的關口,只要有半點試圖越獄的表現,立刻就會被當場處死。

  如果她是一個男人,一定能有辦法從這裡衝出去,哪怕十年、二十年,但她不是強壯的男人,她只是一個身體十分虛弱的女子,而且,她沒有十年、二十年那麼長,她只有十天。十天是一個賭注,關於她性命的賭注。現在她感到一種怨憤,如果老天爺給她一副強壯的身軀,她一定能找到最快的方法出去,而不是連走一步路都要喘息不已。

  一抬頭,蜘蛛絲不知為何斷了一根,那蜘蛛正在鍥而不捨地吐出新絲,一點點地把空洞補上。一隻小小的昆蟲不明所以撞上了蜘蛛網,拚命掙扎卻無法逃脫,蜘蛛有條不紊地向它而去。

  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既然一次不成功,那便重頭再來。江小樓收回目光,腦海中迅速地盤算著,隨即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臂,彷彿陷入了沉思。在這樣沉靜的思考中,她如同一尊雕像,絲毫也沒有注意到外面有人在監視著她。

  病入膏肓,恰恰是一種機會。她這樣想著,不覺沉思起來。病情過重便必須要轉移牢房,至少她能夠尋找到更有利的時機。

  當天送飯來的時候,江小樓只是躺在薄薄的床板上一言不發,哪怕胥卒把喉嚨喊破了,她也毫無反應。胥卒不以為意,一頓不吃餓不死,這牢裡多得是用絕食威脅的人,只要餓了這人就得屈服。她完全想錯了,江小樓整整一天滴水不沾,只是躺在床板上彷彿一個死人。胥卒有些害怕,她知道這裡頭關押的是很重要的人,並不敢怠慢,趕緊把這件事匯報給了嚴鳳雅,他立刻跑過來看,發現江小樓雙目緊閉,臉色發白,膚色近乎透明,除了仍舊有呼吸之外,壓根和死人沒有什麼區別,他心頭一凜。

  當江小樓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嚴鳳雅就在她旁邊大聲呵斥:「你以為這樣就行了?不老實認罪你這一輩子也別想出去!」

  江小樓的眼睛動了動,神智很清醒,身體卻沒有力氣。

  「還不快起來吃飯!」嚴鳳雅有些掩飾不住的惱怒,如果眼前這個人死了,第一個要吃排頭的人就是他。

  胥卒在旁邊附和著,不停的催促。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語氣恬淡:「我的老毛病又犯了,爬不起來。」

  她並非危言聳聽,因為在水牢裡待了一夜,她渾身躁熱,四肢酸痛,身體熱度已高得完全感覺不到囚室裡冷徹骨髓的寒氣。她明確的告訴他們,不吃東西不是為了和他們對抗,只是因為她沒有這樣的胃口和心情,甚至也提不起力氣爬起來了。

  胥卒悄悄地向嚴鳳雅道:「大人,剛才我檢查過,她身上好些舊傷口被冷水一泡都裂開了,不少地方開始流膿,十分噁心,如果傷口繼續惡化,她可能會死的。」

  胥卒沒有說謊,更沒有誇大事實,江小樓本來只有半條命,必須好好調養、精心呵護,可他們卻為了逼供將她丟入水牢,使得她身上的許多傷口因為泡水太久而浮腫、膨脹,疤痕無法跟得上皮膚脹大的速度而只能崩裂,很多地方都變成一道道口子,膿血不停往下淌,膝蓋以下的部位因為泡水最久,所以腫得很厲害。

  嚴鳳雅惡狠狠地瞪了胥卒一眼,又盯著江小樓看了好一會兒,梁慶沒有得到答案,蕭冠雪同樣得不到她的認輸,這場戲就絕對不能落幕,所以江小樓不能死,必須好好活著!不得已,他氣哼哼地:「那就叫大夫來!快去,務必不許她死!」

  胥卒的動作很快,迅速請來了一位姓傅的年輕大夫。

  囚犯一旦被關進監獄,不僅會遭受種種非人的凌辱、折磨,而且生命也根本得不到保障,常常因獄中的酷刑或虐待致死。這種情況在監獄裡比比皆是,不足為奇。雖然大周法律對虐待和隨意處死囚犯的行為嚴令禁止,凡典獄官吏濫用刑訊等導致囚犯死亡的,以故意殺人罪論處,但事實上這些規定往往只是一紙空文。

  若是尋常犯人死了,大多數都是以病亡論處。可江小樓不是,蕭冠雪不是好性子,嚴鳳雅若是敢用這種陳腔濫調來糊弄,怕是不出兩天也得跟著病亡,這就是他同意請大夫的原因。監獄裡當然沒有配備專門的大夫,但對於特別重要的病人卻可以花錢出去請,只是江小樓的身份特殊,對外一律封鎖她的消息,所有人都以為國色天香樓的桃夭早已死了,卻不知道她被秘密關押在這裡。所以這回請來的傅朝宣,醫術十分高明,還是專門為梁慶治病的大夫,絕不會向外透露機密。

  年輕的傅大夫不僅有祖傳醫術,而且長得非常俊美,要說女子過於美貌是禍水,這位傅大夫更是禍水中的禍水。他因為去京城一富豪家中看病,結果被這家小姐看到,頓時覺得這大夫長得太俊俏了,一時動了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吩咐家人把他搶進了府。僕人給他頭上插了花,然後說我們家小姐看上你了,現在就成婚,你就別走了。面對如此生猛的場面,傅朝宣當天晚上趁著外面喧鬧辦喜事就爬出了牆,一路奔逃回家。那家人還是不肯放棄,非要鬧著上門搶婚,好在傅大夫聲譽卓著、人人皆知,一時引得群情激奮,眾人對那戶人家群起而攻之,這才能夠徹底擺脫。

  此刻,傅朝宣一路走進來,引來無數人眼光。他個子高挑眉眼舒朗,眼神清亮風采奕奕,的確是個出眾的美男子。

  「傅大夫,請你幫她看一看,務必不能讓她斷氣!」嚴鳳雅趕緊說道。

  「那就開門吧!」傅朝宣立刻這樣說。

  「不必開門,把她挪到鐵欄旁邊來就能看病了!」嚴鳳雅阻止道。

  「不開門怎麼搭脈!不搭脈怎麼對症下藥?純屬胡鬧!」年輕的傅朝宣明顯不吃對方這一套。

  嚴鳳雅有些不耐煩了:「哎呀,你看著情況隨便開點藥方就行了,反正只要人不死,又不是非得治好!」

  傅朝宣一聽,頓時皺起眉頭:「我從來只問如何治好病,不知道怎麼拖延人不死的法子,你還是另請高明吧!」說完轉身就要走。

  嚴鳳雅頓時急了,正要上去攔著,卻突然瞧見梁慶走了過來。他一身官府,文質彬彬的模樣,臉上帶著笑容道:「傅大夫,裡面關押的是重犯,不讓你進去是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並沒有別的意思,不要生氣。」

  傅朝宣對梁慶一向很信服,當下和顏悅色地解釋道:「梁大人,大夫的職責是救人性命,裡面不管關押著什麼樣的犯人,哪怕她是個十惡不赦的殺人犯,我也不可能昧著良心馬馬虎虎的應付。你們讓我來看病,卻又不讓我進去,這病真是沒法子看——」

  梁慶對傅朝宣像是很尊重,當即道:「鳳雅,立刻開門讓傅大夫進去。」

  「梁大人」嚴鳳雅一臉的彆扭,他知道傅朝宣對治病很有一套,梁慶很看重他,所以也不敢多言,只好吩咐胥卒去開門。

  江小樓明明聽見了一切,卻一直保持著十分的安靜。直到她聽見兩個人的腳步聲一前一後地走了過來,前面的一人腳步很輕,動作沉穩,而另外一個人卻明顯帶著些踟躕和不耐煩,走過來的速度很慢。

  傅朝宣看清躺在床上的人就是一愣,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會是一個滿臉橫肉、一臉凶相的可怕女人,卻沒想到江小樓身形瘦弱,容顏清麗。

  她的目光正關注在他的身上,不由自主讓他心頭一跳。

  這樣的臉,實在是個天生的美人。

  梁慶似乎看出傅朝宣的困惑,指著江小樓說道:「傅大夫,這個女子長得是很漂亮,可她卻不是一個秉性善良的人。過去她曾經有未婚夫,但在未婚夫移情別戀後她立刻對新人痛下殺手。她最擅長用這張極為漂亮的臉來誘惑男人,很多人都受不住這樣的勾引犯下錯誤,現在你要為她治病,將來每天都可能見到她。也許她會用同樣低賤的招數來勾引你、誘騙你。傅大夫,你可得小心了,千萬不要被她這張如羊羔一樣純善的面孔給欺騙了,否則你也會和別人一樣死在她的手上。」

  「我不會的,」傅朝宣輕輕蹙起好看的眉頭,他本來是上門為人看病,可那些年輕的姑娘卻因為看中他而想方設法陷他於不義…搶婚的事情不止一次,所以他如今很厭惡女人,尤其是花言巧語、心藏不軌的女人。年輕可愛的少女本來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可當她們心懷不軌、意圖欺騙男人的時候,就會變得無比招人討厭。

  「她是一個很惡毒的女人,千萬別被她的外表欺騙了,不管她向你說什麼話,千萬別信。」梁慶是一隻老狐狸,他很審慎地觀察著傅朝宣,確定他的確是站在自己這一邊的才放下心來。

  「替她好好治病吧,畢竟還沒有審訊,不能叫人死在這裡。對了,診治完別忘記開我的藥方,你的藥總是很有效。」梁慶這樣說道,對旁邊的嚴鳳雅使了個眼色,只吩咐胥卒留下,便帶著其他人退了出去。

  江小樓把剛才梁慶說的話全都聽在了耳中,不覺好笑。聽聽,這個世界是多麼的顛倒黑白、是非不分,秦家背信棄義奪人錢財他不管,紫衣侯殘忍自私草菅人命他也不管,偏偏打死了她的大哥江晚風,現在還要逼著她交出江家的財產。

  像對待秦家人一樣,她無比憎恨梁慶,因為他是殺死大哥的直接兇手,更有甚者,是他揭開了她真實的個性——過去的很多年裡,她一直按照父親的希望生活,做一個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閨秀,做一個賢良淑德的未來媳婦,可這個世界如何回報她的?

  事到如今,她一定要做點什麼來回報這位高高在上的京兆尹,比如撕裂他的心臟、叫他在爛泥地裡掙扎呻吟…無數的主意在她的腦海中瘋狂的碰撞、旋轉。當聞到年輕大夫身上濃濃的檀香味道時,她突然回憶起梁慶剛才說了一句很重要的話…瞬間,她想到了一個計劃,一個非常有趣的計劃。

  胥卒上前把她扶著坐了起來,然後道:「把手伸出來!」

  她很聽話地伸出白皙的手腕,此時此刻,她眼底的仇恨之火早已熄滅,變得無比溫柔,無比順從,甚至帶著淡淡的微笑:「大夫,謝謝你為我診治。」

  文雅,有禮,聲音溫和,語氣矜持,處處顯示出一個年輕小姐的溫柔與禮節。

  這絕對不像是個意圖謀殺別人的殺人犯,倒像是個不幸淪落的無辜女子。

  傅朝宣並不看江小樓的面孔,因為這張臉實在是太具有誘惑力了,他心中暗暗想著,梁大人說的沒錯,眼前這個女人是一隻狡猾的狐狸精,她知道自己的美貌,並且能夠非常有效果的將它作為利器來對付男人。問題的關鍵在於,哪怕明明知道這一點,他也還是沒有足夠的信心去抵擋這樣美麗安靜的目光。

  江小樓一直注視著這個年輕俊美的大夫,她的眼光隱隱帶了一絲微笑。

  他一直低著頭診脈,壓根都不肯抬起頭來看她一眼,看來他是十分相信梁慶的,而且梁慶剛才說過,要他去開藥方…

  江小樓輕輕歎口氣。

  「你受傷很嚴重,所有的傷口都潰爛了,還有許多水泡,如果不想辦法把膿血擠出來,你真的會死的。」

  江小樓只是道:「如果大夫覺得骯髒,我可以自己來。」

  傅朝宣對這樣的小瞧顯然十分不悅,他的臉孔微微一沉,口氣極端厭惡地說:「誰告訴你說大夫會嫌棄自己的病人?再說你連動一動都很困難,能自己來嗎?!」

  「可麻煩你,我心中不忍。」她再次這樣說道。

  傅朝宣冷冷地道:「我只是盡到自己的本分,如果你以為光憑著漂亮的臉和花言巧語就能勾住我,那你就想錯了,恐怕你還得多費點心思。」

  他年輕的面孔看起來很古板,一副溫文爾雅又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江小樓從他的身上看出了些微的神經質,如此看來,他很明顯對她產生了警惕之心。

  胥卒從牙縫裡嘰咕說:「大夫,您盡快看診吧,我還得去巡視別的牢房!」

  傅朝宣不客氣地道:「我在看病的時候不喜歡別人多嘴多舌,你要去就去吧,人在這裡還能飛了不成?」

  胥卒對眼前這位年輕大夫無可奈何,只能關上牢門走了。

  江小樓只是微微一笑,眼前的人如今是一塊冰、一尊雕塑,可她很快會融化他的,只要找到合適的突破口。

  傅朝宣只是按部就班的診脈,然後取出銀針冷冰冰地吩咐道:「不是要自己來嗎,我教你怎麼治療。先用銀針挑破水泡,擠出膿血,一定要清理乾淨,不然傷口發了炎你的病情會加重。」

  江小樓看著他一絲不苟地處理完手臂上的傷口,便點點頭:「剩下的我自己來吧。」

  她是病人,卻也是個女子,按照道理來說大夫看病不分男女,可傅朝宣對於這種喜歡耍陰謀詭計的女人沒有興趣,所以壓根就不願意多跟她接觸,以免她又動什麼歪腦筋。於是他便遞給她用火烤過的銀針、消炎的藥水還有包紮的乾淨布條。因為腿泡在水裡,傷口最嚴重,所以她輕輕挽起褲腳,露出潔白的皮膚,上面紅腫的水泡觸目驚心。

  傅朝宣皺了皺眉頭,把咬在口中的木塞遞給江小樓,然而對方卻向他搖了搖頭,隨後便低下頭,用銀針挑破了一個水泡,盡可能快的將膿血擠了出來,整個過程雖然痛苦無比,她卻沒有呻吟痛罵,更沒有撒嬌賣俏,甚至沒有向他多說半句話的意思。

  按照常理講,她如果想要博取男人的同情,現在可是最好的機會。可是江小樓卻異常安靜,只垂著長長的睫毛,低頭做自己的事,壓根沒有別的意思,這讓全身拉起警報、肌肉緊繃的傅朝宣有點困惑。

  他並不知道,從他進來開始,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每一個舉動,江小樓都看在眼睛裡,並且不易察覺地對他進行了分析和審視。她的表情很安靜,大腦卻在急速運動,迅速擬定了一個合適、精巧的方法。通常情況下,女人的武器便是眼淚,但江小樓認為每一滴眼淚都是有用的,不需要浪費在一個對你起了戒心的人身上,因為根本沒有作用。可他只要是一個人,就一定會有弱點,有突破口。哪怕他無堅不摧,銅牆鐵壁,找到了突破口,就等於掐住了他的軟肋。

  傅朝宣當然看見江小樓那雙水靈靈的眸子與溫柔的笑容,她的樣子無論如何也不像是一個殺人犯。她的身上血跡斑斑——在監獄裡一定受了極大的苦楚。他越發不安,皺緊眉頭。

  消炎的藥水是特別配製的,灑上去令傷口更加疼痛,江小樓臉色不由變得蒼白,額前劉海微微垂下。不知道是受了什麼蠱惑,他不由道:「還是我來吧。」

  她抬起頭,衝著他笑:「不必了,我自己能行」

  傅朝宣心口微滯。

  花言巧語的女子,能忍得住這種痛苦?

  但梁大人是不會說謊的,他這樣想著,神色又變得冰冷,看江小樓把水泡都挑破了,他便收回了銀針,淡淡道:「藥水和布條都可以留給你,明天我來換藥。」

  江小樓目送著年輕的大夫離開,嘴角浮現起一絲微笑。

  這一晚她終於能安然入睡,夢中她捏緊了梁慶的咽喉,割斷了他的喉管,這甜蜜的夢境使得她睡得很香甜。

  十天,已經過去了第一天。

  頭頂上的蜘蛛網被風吹散了,蜘蛛再一次吐出綿長的細絲,在風中搖搖晃晃。

第二天,傅朝宣如約而至。這一次他帶來更多的藥物和布條,因為他知道她需要這些。江小樓不等他要求,便自己接過了藥水,預備解開原先的傷口換藥。傅朝宣站在一旁,盡職盡責地盯著她,那眼神與其說是在看著病人,不如說是在監視。

  她的外袍早已劃破,一束青絲灑落,額角隱隱微汗,面上泛出紅潮,怎麼看都是一個柔弱的女子。

  她一抬頭,便能從他眸子裡能看清他情緒的變化,但她只是繼續低下頭,沉默地解下布條。

  「你不太會處理。」他看著她略顯笨拙的動作,終究想到自己是一個大夫,以治病救人為己任,儘管充滿了厭惡,他還是不得不盡責地半跪她的身邊,道:「傷口這幾日不能再沾水。」

  她苦笑道:「這恐怕由不得我」

  他眉頭一皺,道:「我會告訴他們。」

  她垂下眼睛:「多謝你,不過我覺得你最好不要多說什麼,因為他們只想要保住我的性命,並不希望我康復,我的性命對他們來說沒有那麼重要。」

  傅朝宣有些不高興:「如果繼續泡水或者受刑,就會要了你的命!我不想浪費自己的心血。」

  他的確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大夫,而具有責任感的人也一樣具有同情心,只要良心未泯,對她的處境就十分有利,江小樓只是微笑著再次道謝。

  從看到她開始,她說的最多是謝謝,而不是幫幫我,可憐我——如果她真的這樣說,傅朝宣連理都不會多理她的,他厭惡那樣總是楚楚可憐的女人。傅朝宣冷漠地看了她一會兒,心裡這樣想著。

  他的十指已經熟練地解開了布條,一層層揭開,直到最後兩層,血肉和布條已經糾纏不清,理不下來,撕下來的時候傅朝宣都覺得頭皮一緊。

  她卻強忍著疼痛,額頭冷汗滾滾:「大夫,請你動作快一點。」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他冷冷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臉上充滿了鄙夷之情。

  江小樓一怔:「你說什麼?」

  「我說你咎由自取,早從你殺人的時候就該預料到今天的下場。」

  「我沒有殺人。」她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只是這樣平靜的回答。

  他繼續灑藥粉,聽到這句話一下子抬起頭,一對眼睛灼灼逼人,明擺著已經忍耐到了極點:「沒有殺人怎麼會被關押在這裡?至少你也是意圖想要謀殺別人!你知道我救活一個病人需要多久,可你想也不想就因為一點私怨要殺死別人,你這樣的女人,死不足惜!」

  很顯然,他對於自己要治一個殺人犯的事實十分厭惡,卻因為大夫的天性不得不接下這種活,所以十分憤慨。

  江小樓聞言,淡淡一笑置之:「你看過杜七娘那齣戲麼?」

  這齣戲說的是被拋棄的農家女子杜七娘奔波千里、狀告負心人鄭如玉的故事,故事膾炙人口、流傳多年,人人皆知,但江小樓為何突然提起這件事,傅朝宣有些不解。

  「當然看過,那又如何?」

  「這位拋棄糟糠的鄭公子其實影射的是前朝丞相鄭浩。」江小樓娓娓道來,聲音婉轉。

  傅朝宣微微驚訝,面上有了點興趣。

  江小樓繼續說下去:「他當年在京城為官時,經常有同鄉、同窗來投,謀取官職,他多次接待,並勸以刻苦攻讀以求仕進。後因來投者日多,難於應付,於是囑總管一律謝絕。家住均州的同窗胡生昔日與他進京赴考時,曾贈與大批錢財,結果上京求助之時,卻遭到不明真相的鄭家總管一口回絕,胡生心生不忿,回到家鄉後特意召集一群落魄文人,將一些陞官發財、忘恩負義而拋妻滅子之事全都捏造在鄭浩身上,編成杜七娘,並且到處演出。當演到鄭浩家鄉的時候,鄭家人十分憤怒,曾經組織家中僕人當場砸了劇團衣箱,並將戲子痛打一頓以至於死傷數人,演出被迫停止…此事鬧得沸沸揚揚,被記載於當地誌中。」

  「是嗎?」傅朝宣愣住,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你是說這故事根本是杜撰出來的,真正的目的是為了污蔑鄭浩。」

  江小樓唇邊露出笑意,慢慢地道:「鄭浩年輕的時候,官員趙和因為官清廉,敢於直言而得罪權貴,被奸黨捏造罪名投入監獄。鄭浩當時不過是個普通學子,又與趙和素不相識,卻聯絡同窗百名,聯名上疏,步行赴京為趙和訴冤請願。京兆尹衙門不肯處置,鄭浩便印發揭貼,申明真相,最終趙和冤案得以昭雪,官復原職。這件事一時震動朝野,鄭浩之名,天下傳揚。」

  傅朝宣冷笑道:「這世上沽名釣譽之輩太多了。」

  江小樓掃視他一眼,便垂眸而笑:「鄭浩的妻子張雅君出身書香,兩人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詩書相伴,琴瑟相和,無比恩愛,可惜五年以後,張雅君病了。關於她所患的疾病,我在文獻中沒有找到相關記載,只知道經過大夫的治療後,病情並沒有好轉,在當年就去世了。那一年,鄭浩才二十七歲。他當上丞相之後,很多人都勸他再娶個妻子,還有人送給他美妾,然而他卻一概加以拒絕,並且終身不娶。他只是孤身一人,從二十七歲開始,帶著妻子留下的獨子度過了一生。他的心裡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位置,其他的女人永遠不能夠替代。如此癡情,天下又有幾人?」

  傅朝宣聲音飄忽:「說的如此肯定,彷彿你親眼看見似的,若這個故事真的這麼動人,為何我從未聽說過。」

  江小樓微笑,平和地道:「我曾經看過鄭夫人親手繡的佛經,在佛經上,還有一首鄭浩懷念妻子的詩文,足可證明這件事是真的。一個人可以裝三年,裝十年,可一輩子呢?一輩子的情真意切,能作假麼?」

  「你是在告訴我,你跟鄭浩一樣被人冤枉,受了很久的冤屈。」他一針見血地道。

  「不,我只是在告訴你,道聽途說未必屬實,你有眼睛、有耳朵,為什麼不親自看一看、聽一聽?這監獄是什麼地方,梁慶又是什麼人——」

  傅朝宣一愣,旋即緊張地看看門口,胥卒巡視到這裡,正向裡面警惕地瞟了一眼,等胥卒走了,傅朝宣才低聲說:「你如果要讓我相信你,這是絕對不可能的。」此時胥卒又走了回來,他故意拔高喉嚨大聲說:「你慣常會花言巧語,我不聽你這些胡言亂語。」

  江小樓瞧見他緊張的模樣,幽靜的眸子裡彷若瀲灩波紋微蕩,只是垂下眼睛,笑了。

  傅朝宣越發困惑,在他眼裡,江小樓是個奇怪的人,她總是對眼前的一切無所謂,就連傷得這麼重也不畏懼。明明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卻總是溫柔可親、和氣有禮,身邊的環境和人卻什麼都沒辦法影響她。她從來沒對自己獻過慇勤,但一舉一動卻富有魅力,除此之外,她真的有一雙美麗的眼睛,笑容又有一種叫人信服的力量。

  哪怕他再厭惡她,也不得不承認她腹有錦繡,談吐風雅,是個很容易讓人心動的女子。

  傅朝宣走的時候,下意識地回頭看了江小樓一眼。江小樓望著他,誠懇道:「大夫,可不可以替我帶一本佛經?」

  帶佛經,在這種時候?他怔住,足足半刻都說不出話來,隨後猛然醒悟過來,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小樓看著他的背影,淡淡一笑。

  十日的賭注,已經是第二日。

  蜘蛛在新網上爬來爬去,翹首以盼。

第三日,傅朝宣果然來了,因為胥卒發現江小樓的高燒未退,便又請他來重新開藥方。他來的時候,手裡捧著佛經他將佛經遞給江小樓,道:「你這樣的人,也信佛嗎?」

  不,當然不信,如果天上真的有佛,為什麼不懲惡揚善,為什麼要眼睜睜看著好人受冤,江小樓心頭冷笑,面上卻微笑道:「我小的時候身體不好,父親曾經送我去庵堂修養過一年,在那裡我跟著師傅們吃齋念佛,已經習慣了身邊帶一本佛經。」

  傅朝宣盯著江小樓,像是在忖度她的話是否可信。

  江小樓當然沒有說謊,她的確在庵堂生活過一年,還曾經親手抄寫過佛經,供奉在佛祖面前,但從出事之後,她便再也不會碰這種沒用的東西了。佛祖太忙,沒辦法庇佑每個人,她必須靠自己。

  傅朝宣靜靜望著她,心中不由自主的想到,一個信奉佛祖的人,始終壞不到哪裡去。

  在重新診脈、開了藥方之後,傅朝宣發現江小樓已經翻開了佛經那纖細的手指認真地摩挲著佛經上的每一個字,帶著深深的眷戀。大多數時候她在默誦著佛經,的確是背誦出來的,因為她幾乎沒有低頭看過,也許她只是試圖從佛經上尋找一種平靜,而非是真的需要。就像是他手腕上套著的這一串佛珠,只是一種象徵,信仰的象徵。

  開好了方子,他又看了一會兒,並不打擾她,無聲無息地走出去了。

  十日的賭注,三天過去。

  蜘蛛捕捉了一隻飛蛾,卻因為意外而飛走了,彷若白忙一場。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3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08 PM 編輯

第五十章:佛陀殺人

  江小樓得到這一本佛經之後,便一直默默誦讀,連睡覺的時候都放在枕邊。胥卒一再嘲笑她,因為她的身體狀況沒有因為信佛而好轉,相反,她病得更嚴重了。高燒不退,甚至開始劇烈的咳嗽。這種咳嗽破壞了她的喉嚨,連說話的時候嗓音都十分沙啞。送來的食物她都不能碰,只能喝一點清水和少量的稀粥,嚴鳳雅怕她真的死去,又邀請傅朝宣來監獄看診。可是這一次,他以事情太多而拒絕了。

  直到傍晚,江小樓也沒有得到預先應該來看望她的傅大夫。

  胥卒冷嘲道:「看,你的花容月貌這回也不管用了,傅大夫看到你都想吐!」

  江小樓只是平靜地躺在床上,唇角微微翹起。傅朝宣不來,若非真的有事,就是在故意躲避。他害怕她,畏懼她,擔心靠近她會改變原先的看法。或者說,她的計劃已經成功一半了。

  第四天就這樣過去,距離死亡之約,只剩下六天。如果六天後她無法成功,就一定會命喪此地。

  蜘蛛的網被一隻大飛蟲撞破,有了一個很大的洞,它緊鑼密鼓地爬來爬去,忙著修補舊網。

  第五天,她終於看到傅朝宣走了進來,然而這位年輕的大夫面色蒼白,眼睛裡似乎有點迷茫。他照著往常一樣替她搭脈,然後彷彿不經意地道:「聽說你姓江,江承天是你什麼人?」

  「那是我過世的父親。」江小樓聲音溫和地說,「你知道他麼?」

  她的聲音柔和,卻十分沙啞,叫他心頭一跳,不自覺地低下了頭:「是的,我知道他,他這一生做了很多好事,修橋、鋪路、造福百姓,他是個大善人,在不少寺廟裡都有他的長生牌位。」

  江小樓向他投注的目光意味深長:「這麼說,你去打聽了。」

  傅朝宣沒辦法否認,他迫切地想要知道江小樓到底是什麼樣的背景,京兆尹隱瞞的很嚴實,消息沒有傳遞出去,監獄裡的人也大多議論紛紛,卻沒人真正知道江小樓的真正來歷。他是個極為聰明的人,故作不覺地從嚴鳳雅那裡套話,瞭解江小樓的身世,隨後他出去四處打聽,才得到了一點蛛絲馬跡。

  江承天是一個善良的商人,做了許多好事,他的女兒原本是秦家未來的兒媳,秦思卻琵琶別抱,可以想見江小樓的憤怒,那麼她意圖殺人的事情就有了理由。

  「不管如何,你不該玷污你父親的英名。」他這樣責備,聲音卻非常溫柔,臉上的厭惡不知不覺消失了。

  江小樓輕輕一笑,眼前這個人已經不知不覺向她邁出了一步,她要做的是讓他走一步、再一步。所以,她誠懇地道:「我沒有殺人。」

  她的眼神、言語、舉動,都是那樣的真誠,她扮演的是一個對佛祖有著虔誠信仰的女子,只可惜——當初那個信仰佛祖的江小樓已經死了。

  「你以為我會相信這些淺薄的話嗎?若是你真的無辜,梁大人又為何要冤枉你,難道他試圖從你身上得到什麼好處,還是有人在威逼利用?」他十分不解,這樣的不解一直困擾著他,令他坐立難安。

  江小樓神色平靜,唇邊帶著文雅的笑:「你真的不知道梁慶要做什麼嗎?」

  「我不知道,他只是讓我來替你治病。」

  「可是,你也替他治病,深得他的信任。」

  「我沒必要騙你,信佛的人不會說謊,這是要下地獄的。」傅朝宣皺眉。

  「那就是梁慶隱瞞的太好,他希望得到我江家的財富,所以設計陷害,希望我死在這裡。」

  「這不是事實!」他反駁道,「你現在還活著,並且他們千方百計讓你活下去。」

  江小樓歎息著:「是的,因為他們還沒有從我口中得到江家財產的下落,所以我自然不會死。」

  傅朝宣的臉色變得難看起來:「我不相信梁大人會做這種事!」

  「你是個大夫,不是官員,我不求你相信,因為你是否相信對這件事都沒有任何幫助。或許你是他的同謀——意圖從我身上套取什麼情報。」她的神色閃動,變得不安,充滿了懷疑。

  傅朝宣的臉立刻漲紅了,目光迸火:「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如果跟他是同謀,壓根不需要費盡心思替你看診!」

  他說完這句話,突然憤怒起來,快速站起身就要往外走,然而胥卒此時走到了牢房門口,她充滿懷疑地向內看了過來。

  江小樓的心就在此刻猛然一頓,這是一個賭注,極為危險,如果傅朝宣將她所說的一切都透露出去,她可能無法實施下一步的計劃。但如果賭贏了,她就一定能順利達到目的。

  於是,她用一雙懇求的眼睛盯著他看。

  「我口渴了,倒一杯水來。」他最終頹然地對著胥卒這樣說道。

  隨後,江小樓聽見胥卒腳步聲漸漸遠去了。傅朝宣不再和她說任何一句話,在喝了一杯水之後,沉默地離開了。

  在傅朝宣離開後一個時辰,梁慶到了。

  江小樓有一瞬間的緊張,她必須做好準備,防止傅朝宣說出了什麼,那樣她就得走另外一條路,費的心思也更多。然而梁慶只是微笑著道:「這份證供,如果到時候你不肯畫押,有人會幫助你畫押的。」

  江小樓看了一眼,是謀反的證供。

  她冷笑起來:「梁大人,你這是預備造假麼?」

  「假亦真時真亦假,只要我願意,這就是真的。江家人會成為謀逆,那些與你們家無關的族人也會跟著一起遭殃,九族…嘖嘖,這可不是一兩百人。」

  江小樓笑了:「那大人可要記得,秦家曾經與我江家有兒女之約,千萬別放過他們。」

  梁慶一瞬間沉下了臉:「江小樓,你真是死性不改。在監獄裡呆了這麼久都認不清自己的身份,我倒是要看看,你還有多少本事能熬下去!」

  他站起身,譏諷地冷笑了一聲,走了出去。

  江小樓很清楚,她只剩下五天的時間。

  但她沒有表現出焦躁的情緒,正相反,她無比鎮靜,默默等待,垂頭誦荊胥卒的腳步從走廊盡頭走來,停在她的監獄面前,隨即嗤笑了一聲,離去了。

  江小樓靜靜聽著腳步聲離去,她很清楚,年輕的胥卒暗中喜歡著俊美的大夫,她代替梁慶監視著自己,每次看到自己在唸經,自然會告訴傅朝宣:那個女人又在做一些沒用的事情,犯罪就該受到懲罰,唸經又有什麼用。可笑的是,這個姑娘沒有發覺,她愛戀的人身上帶著濃重的檀香味道,手腕上還掛著一串佛珠,他是個佛教徒,很虔誠。

  時間寥寥無幾,而傅朝宣一直毫無動靜,顯得格外安靜。

第六天,傅朝宣依舊來了,只是面色比往常看起來更難看,他盯著江小樓一會兒,才道:「你的病情一直沒有好轉,不能繼續在這種地方待下去了,否則會死的。」

  他一直假裝自己無動於衷,但這六天來,他一直緊密關注著江小樓的身體狀況。她是一個美麗的年輕女子,有著世上最動聽的聲音,最皎潔的面孔,可是她卻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他只能看著這一朵花慢慢枯萎。他是一個大夫,也是一個年輕的男人,這幾日他不自覺地受到她的衝擊,經受著良心的敲擊。他一直在思考她所說的話,悄悄派人去打聽江家的事,得到的不過隻言片語,卻讓他開始搖擺不定。

  他不知道該相信誰,是梁慶,還是江小樓。他感到心慌意亂,矛盾的感情讓他舉棋不定,一邊是梁慶不斷告誡他的話,一邊是江小樓溫柔的傾訴,而後者顯然更有魅力。

  江小樓看出了傅朝宣內心的複雜,察覺到對方強烈的矛盾掙扎,不錯,他對她升起了憐憫之心,對梁慶起了疑心,但她並沒有足夠的證據可以向他證明一切。她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如果大夫願意幫助我,我可以活著從這裡走出去。」

  傅朝宣渾身一震,猛然想起梁慶的警告;江小樓是一個妖女,她會利用人的弱點不惜一切達到目的,千萬不要被她誘惑了。這樣的話幾天來他反覆提醒自己,直到堅定了信念才敢來到這裡,他是修心養性的佛教徒,沒有道理見死不救,既然她是病人,他就必須治好她,其他的一切都不要管。可現在,在這雙充滿魅力的眼睛面前,他的信心動搖了。

  「我當然不會給大夫帶來麻煩,我只是需要你提供一些力所能及的幫助。佛祖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您要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的人死在這裡嗎?」她的聲音非常平和,帶著一種懇切的請求。

  美貌,溫柔,善解人意,這些不過是江小樓的外衣,薄薄的一層皮相之下,隱藏的是暴戾和陰鷙的靈魂,然而誰能透過美麗的外表看到那個憤怒燃燒的靈魂,誰又抗拒這樣美好的誘惑?

  「我…雖然很同情你,但你畢竟是個犯人,我不能肯定你的清白,也不能審判你的罪過,更不能背著梁大人幫助你。」他猶豫再三,還是搖頭。

  「你自己有眼睛,」她歎息著道,「但你卻裝作自己看不見,如果我真的有罪,他們手上已經握有足夠的證據,為什麼不直接判罪?一切的罪名不過是莫須有的,我唯一的罪過就是不肯認罪,不肯交出江家的財產。其實梁慶的所作所為,你不會毫無察覺,為什麼還是不敢承認,執著的要認為我有罪呢?」

  傅朝宣的牙關緊咬,額頭上隱隱露出青筋。

  江小樓笑了,輕輕摸索著佛經的封面,動作輕柔:「大夫,你有忠於內心活著嗎?」

  傅朝宣見她不再對剛才的話題窮追不捨,似乎鬆了一口氣:「忠於內心,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實在太困難了。」

  「難嗎?」江小樓清亮的眼睛望著他,帶著質詢。

  傅朝宣歎息:「如果所有人都隨心所欲,這個世界的秩序會變得很混亂,所以京城需要梁慶這樣的人,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後說他冷酷無情,執法嚴苛,但如果沒有他,只會更糟糕。」

  江小樓輕輕搖了搖頭,笑容中含著一絲難以隱藏的輕蔑。他蹙起眉心,忍不住問道:「你為什麼笑?」

  「我笑你可笑,你覺得梁慶的殘忍是在維持這個世界的秩序,我卻覺得他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劊子手。陛下依賴梁慶這樣的人是為了維護皇權,而你呢?作為一個救死扶傷的大夫,一個信奉佛祖的人,為何也要被梁慶的假面具所欺騙?為何明知道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百姓的摧殘,是對良善的踐踏,為什麼還要為他辯解?」她明明是在責備,可神色卻依舊帶著溫柔和嫵媚。

  他的心口瞬間好似被沸水燙過,一時之間滿面通紅,十分難受。他口口聲聲說不相信江小樓,事實上由不得他不信。她經歷的痛苦,梁慶的風聞,甚至是這監獄裡可怖的刑罰,都說明了梁慶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只不過,從前因為梁慶的好言安慰,再加上他從未親眼目睹這一切的發生,蛛絲馬跡就這樣被他忽視了…如今被江小樓這樣當面指責,他心中愧悔交加。

  「你是一個修佛的人,可佛是什麼,念佛的目的又是什麼,為了自我的修行,還是為了普度眾人?」她這樣問道,眼眸閃閃發亮。

  他一愣,隨即訥訥地道:「修佛是為了脫離自我的境界,救渡眾生脫離苦海,從醫也是這樣,通過我的醫術,我可以救更多的人。」

  「從醫你治好的只是病人的身體,可你無法治療病人的心靈。你知道地藏菩薩所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的真實意義是什麼嗎?」江小樓目光在他身上停留很久,聲音婉轉,循循善誘,「菩薩知道,地獄永遠不會空,因為人的慾念不會消失,地獄裡的惡鬼不會消失,造業的業力更不會消失。菩薩誓不成佛,是以自我的犧牲去普度眾生,他是用自身微弱的力量試圖去改變這個世界。換句話說,如果你醫治善良的人,他會去幫助更多的人,製造善念。可如果你幫助惡人,他會不斷傷害人命、製造惡念,大夫,我這樣說,您明白了嗎?」

  傅朝宣完完全全的僵住了,幾乎已經喪失了語言的力量。江小樓的語氣十分溫和,神態更是溫柔,但這種溫柔中帶著一種魅惑人心的力量,讓他不由自主跟著她的思路繼續下去。

  「梁慶殺死了我的兄長,為了得到江家的財產,把我關進囚牢,使用種種刑罰,還要用一盆盆的髒水潑在我的身上。他使得一個無辜女子的名譽受損,尊嚴掃地,傅大夫,倘若您的母親,您的姐妹也淪落到我的處境,您會如何,袖手旁觀嗎?」江小樓的神色漸漸變得冷擔讓一個人放下屠刀不是難事,但想要讓他調轉槍頭,可就實在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但她很有信心,足可以應付一切的難題。從第一天開始,她便知道他是一個嚴於律己、刻板正直的人,甚至對年輕美貌的女子有著莫名的警惕心,或許這就是梁慶允許他來看診的緣故。梁慶遇事多慮,且又心存猜忌,選中傅朝宣,是因為他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原則和態度,更不會輕易地被她所迷惑。一個年輕女子的美貌和眼淚會有很大的殺傷力,但對眼前這個厭惡女性媚態的男人只會起到反作用。當然,他並非鐵石心腸,他信奉佛祖,身上總是帶著濃重的檀香味道。這是唯一的突破口,江小樓利用這一點來打破他看似無堅不摧的城牆。用平和虔誠的心態讓他相信她與他是同樣信奉佛祖的人,找到他內心的弱點,一天、兩天、三天…一點點去影響他、感染他、動搖他,直至最後控制他的思想。

  她宛如一隻靈巧的蜘蛛,用她連綿不絕的絲,將傅朝宣捲進她的網中。

  身為女人,和男人並無不同,她應當比獅子更勇敢,比狐狸更狡猾,對背叛自己的人比蛇蠍更狠毒。可以慈悲向善,誠實溫和,但如果有需要,她也必須懂得拋棄一切優良品質改弦更張。總之,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傅朝宣竭力克制自己,但依然感到額頭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他診治的是一個劊子手,一個屠殺無辜者的殺人兇手,這種想像讓他覺得渾身發麻。

  江小樓觀察著他的神情,眼眸依舊清湛如水:「人是不可能救贖自我的,你知道梁慶成為京兆尹之後的現狀麼?他的監獄裡,陷害、殺人一天都沒有停止過,這裡的監獄每天都要死四五十個無辜的人。屠殺百姓,在他看來是家常便飯。那些試圖彈劾他的人,從來沒有成功過。知道為什麼?因為陛下信任他,同時也需要他。只要他活著一天,就會有無數的人受到冤屈,墮入地獄。」

  傅朝宣只覺得腦袋裡一團亂麻,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你…你」

  「如果您願意的話,請看看事實的真相。」她動作迅疾地解開裙袍,背過身去,將後背上的纍纍傷痕給他看。一道道可怖的疤痕已經裂開,張牙舞爪的留存於潔白如玉的皮膚上,蜿蜒遍佈,終身不滅。

  這樣的場景,並無半絲旖旎之態,反而帶來一種恐怖的美感。

  「這是——」他臉色發青,整個人如遭雷擊。

  「就是梁慶的同盟者,我的仇人所為。」江小樓重新披起衣衫,神色冷凝轉過臉來,重新面對著他,「那些人不顧我的求饒,無視我的痛苦,強行抓住我,將通紅的烙鐵、尖銳的鐵鉗、細密的針尖一一落在我的身上,使得我遍體鱗傷。那時候我哭得透不過氣來,幾乎失去了知覺,我拚命乞求佛祖,但佛祖無法救我。由於疼痛和恥辱,我有千百次想要就這樣死去。可我還活著,你知道為什麼嗎?因為我的生命並不是屬於我所有,這具血肉之軀,最初是由父母生養,我有義務使自己活得更幸福、更有意義,沒有權力毀滅自己的生命。我憎恨梁慶,並非為我自己的仇怨,而是為了更多無辜的人,如今我能堅定地活下來,是為了替百姓除害。」

  傅朝宣隱隱預料到了什麼,目光中逐漸露出一絲驚恐:「佛祖的教義是戒殺的,你真是瘋了——」

  「不,大夫你行醫救人,救下的到底有限,這不過是小善,而如果有人成功殺死梁慶,等於救了無數人的性命。那不光是救贖他們的身體,更挽回了他們的靈魂和尊嚴,這才是真正的大善。」她眼中暗暗流轉的光澤,帶著懾人的力量。

  傅朝宣難以遏制地後退了數步,瞳孔驟然收縮,臉色血色一瞬間全部褪去,四肢變得僵硬。

  江小樓分明瞧見,有豆大汗珠從他的臉頰滑落。

  江小樓望著他,神色十分平靜。她很清楚,作為一個救人性命的大夫,他被她的這種想法嚇壞了,殺人等於救人,她傳達的是這樣驚世駭俗的理念。而他分明是信了,卻又無法阻止自己產生強烈的罪惡感。所以,她微笑道:「這是我的想法,我預備要這樣去實施。大夫,你又是怎麼看的呢?」

  他看著她,神情好似大半夜撞鬼一般驚駭無比:「我…我不可以違背戒令——」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世界,平日裡看到的都是自己想看的,聽到的都是自己想聽的。可即便是眼睛真切看到,也會不由自主加上自己的判斷,自己的思考。佛祖講修功德,是要求找到自己的本心,並且讓行為順從本心。作為一個人,痛苦的時候就應該哭泣,快樂的時候就應該歡笑,憤怒的時候就應該宣洩,這才是人性,也是真正的本心。什麼秩序,什麼別人,都和本心無關。修行不拘一式,不困一境,這只是過程而已。人只要坦誠面對自己的內心就行了,這才是真正的修行。」

  「你到底想要說什麼?」他的眼底出現了一絲碎裂。

  他的信仰,一點點地發生坍塌,儘管他不承認,可是在江小樓的目光前,哪怕是鋼鐵也要慢慢地碎裂。這樣的美人,如此的言語,帶著可怕的誘惑力和覆沒一切的力量。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底,有一種同樣的情緒被她挑起,這種感覺早已在他的心底埋藏很久,他一直靠著教義將它壓抑下去,層層冰封。但是江小樓的話,一點點逼迫著那種感覺甦醒過來。

  可他怎麼能?讀了那麼多年的佛經,為什麼所有的壓制力和克制力在她的面前變得如此不堪一擊!

  「傅大夫,梁慶欺騙了你的信任,你對他同樣充滿怨恨和憤弄—」

  「夠了,別再說胡話!」他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急速地打斷了。

  「你既然深深憎恨著他的欺騙,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為什麼不肯承認自己的本心?因為你修佛沒有到家,因為你害怕面對自己的憤怒」她聲音與平常的清雅無異,卻一步步地將他逼入死胡同。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是嗎,但你應該是這樣想的啊。佛祖創造的世界應該是乾淨的,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個模樣?真可憐啊,你一直很痛苦吧,竟然眼睜睜看著無數人受苦,還要繼續過著欺騙本心、欺騙自我的生活。」

  他死死盯著她那張臉,一個勁搖頭,最終身子發軟,跌坐在地上:「我不會被你說服的」

  「所謂的秩序只是權貴的場面話,我們真正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不是你是否能被社會容納,而是你到底能否順從自己心意活下去,僅此而已。如果能除掉那些垃圾,這個世界會變得乾淨。禁忌只存在於這個皇權的世界,你看看動物的世界,它們是怎樣生活的?如果我是你,我會不遺餘力地去做自己應該做的事情。」

  傅朝宣被這種駭人聽聞的話擊垮了,同時被她的循循善誘給誘惑了。沒錯,他的本心也是這樣想的,梁慶欺騙了他,傷害了那麼多無辜的人,可他卻身居高位、屍位素餐,自己還必須替這樣的人診治疾病…他是間接的兇手啊。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早一點察覺,我可以想方設法阻止他!」他下意識地,喃喃地說道。

  江小樓從他的眼中看到的是隱藏的怨憤,本不該屬於一個大夫,不該屬於一個佛教徒的怨憤。

  誘他殺人,這是要墮入地獄的罪過,但江小樓並不後悔,因為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發自肺腑,而不僅僅是為了誘導眼前的年輕男子。她怎麼想,就怎麼說,這就是她桀驁不馴的地方,因為她不甘心受難,她要復仇。

  「來吧,與我站在一起,把污染世界的人打倒,這並不難的。我也將與你在一起,打倒我們的敵人。」她帶著些微的溫柔,一字字道。

  他全身癱軟,然而精神卻非常振奮,眼睛裡隱隱跳動著一種異樣的光彩:「對,我是他的大夫,這是佛祖賜於我的機會,最好的機會!」

  江小樓輕輕地笑了起來,這笑容裡沒有絲毫的得意,只有溫柔可親,柔順體貼:「不,你首先要做的是安排好自己的退路,而不是急於求成。世上沒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只有保護好自己和家人,才能做到至善至美。」她的確是一個卑劣惡毒的女人,用一副善解人意的面孔去誘導他,可她不會送一個無辜的人入死地,她要的只是梁慶的性命。

  傅朝宣的神情已經被一種興奮的情緒取代,他盯著她,極為認真地道:「對,留有用的身軀,不能輕易損壞,這才是佛家的教義。我必須先想到合適的方法,讓你成功離開這裡。」

  第七天,江小樓的病情加重了,她身上的傷口雖然開始結痂,但身體的熱度更高,整個人開始出現昏迷的症狀,梁慶開始不安,他反覆催促傅朝宣加大藥量,不管如何一定要保住江小樓的性命。傅朝宣似乎盡了最大的努力,可還是沒辦法改變病情惡化的趨勢,最後他不得不好心建議梁慶把人從監獄裡暫時移到監獄後面的官衙廂房。梁慶剛開始十分猶豫,可想到把一個死人交給紫衣侯的下場,他不得不同意這個建議。對於病人來說,佈置簡陋的廂房肯定比環境極端惡劣的監獄要好得多。

  江小樓並非是故意裝病,她的病情是真的,一直覺得身體忽冷忽熱,發著高燒。傅朝宣吩咐人抱來厚厚的被褥,讓江小樓躺下休息。在接下來的三個時辰內,她一直昏迷不醒,大部分時間陷入一種難以擺脫的夢境,昏昏沉沉。她甦醒的時候,發現傅朝宣正坐在她的身邊,垂頭替她針灸。發現她已清醒了,他收了針,微笑道:「你的高燒已經退了,一切都會好的。」

  說完,他遞過來一碗黑漆漆的藥汁,江小樓皺了皺眉頭,依舊端起來一飲而盡。因為舌頭發苦,所以她根本沒有辦法分辨出藥汁到底是什麼樣的味道。

  喝完藥,額頭有些汗津津的,可是身體卻沒有原先那樣痛苦,足可以證明傅朝宣的醫術很好。

  「原先你所說的,信奉佛祖的事情是假的吧。」他突然這樣問道,眉眼中帶了一絲試探。

  江小樓停頓片刻,此刻她完全可以用同樣的手段來蒙蔽對方,她有這樣的能力和手段,可她不過道:「不,曾經是真的。」

  她說的是曾經兩個字,這意味著她已經背棄了佛祖,不再信奉任何人了。傅朝宣一震,整個人似乎呆住,良久,他眼睛裡湧現出一絲惱怒:「所以,你之前都是在欺騙我嗎?」

  江小樓冷冷地道:「我七歲跟著父親去廟中佈施,叩遍了所有佛像;八歲京城饑荒,父親開倉放糧救濟流民;十歲父親出資白銀千兩,為百姓修築石橋。這些年我們江家行善好施,救濟許多窮人,做生意公平公正,盡量多結下善緣。為何佛祖要降下災禍,讓我家破人亡?梁慶殺人無數,血債纍纍,為什麼佛祖不懲罰他?」

  傅朝宣咬牙道:「人在地上做事,佛在天上監察,世人如何犯罪,他都記在賬上。如同堤外洪水,慢慢往上升漲,大堤還未崩潰,世人以為平安。直到決堤之日,就是審判之時。」

  他用佛言來回答她,是希望她忍耐,江小樓卻望著他,目光堅定:「不,佛祖不能判,我來。你若不敢,我也要一個人做到底!」

  傅朝宣面色陰晴不定,眼波急劇不安,看著她,內心變幻不定,半響都說不出話來。在監獄裡一時衝動的答應,現在他開始懷疑,開始動搖。

  「我不強求你幫助我,但我會為這件事盡到全力。」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一個人怎麼能做成這件事!」他神情一凜,目光鋒利掃過來,聲音也嚴厲幾分,卻難掩其中的關懷,「好,我答應幫忙,但不是為了你,而是為了無辜受害的百姓。現在你預備怎麼做,外面有多少人負責守衛著,你知道嗎?那些人一個個手持長劍,若是你有半點異動,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江小樓聞聲,面上並無欣喜之色,只是平靜問道:「那麼,大夫你能夠按照我所說的一切去做嗎?」

  傅朝宣目光微頓,落在她臉上。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神情極為認真。

  他只是鄭重地點頭:「我可以向佛祖起誓,一切都按照你所說的去做。那麼,第一步我應該怎麼做?」

  江小樓須臾才緩緩一笑:「秋高氣爽,酒宴頻繁,想必梁大人身上的疹子又犯了吧」

  傅朝宣眸子一緊:「你怎麼會知道他得了什麼病?」

  江小樓秋水明媚的眼睛眨了眨:「監獄的日子過得很慢,不管是犯人還是獄卒,都要為自己尋找一點消遣。人人都在說,梁大人前些日子恐怕感染了風寒,又加上飲酒過量,臉上出了不少疹子,不能見風,所以不少案子都給擱置下來了,監獄裡的犯人們怨聲載道。」

  「的確不假,梁慶身體其實不適飲酒,但官場上應酬很多,他經常會因為喝酒過度而渾身起疹子,我在這方面獨有心得,所以他會特地請我來治病。只是這一次他渾身疹子都很嚴重,甚至蔓延到了臉上,實在是有礙觀瞻,只能暫時告假養病。」傅朝宣實話實說。

  「傅大夫,這世上的疹子有太多種了,你能肯定他是因為飲酒過敏而造成的嗎?」江小樓眼底碎芒瑩瑩。

  傅朝宣微詫:「不是這個原因又是什麼?」

  江小樓神色平淡如水:「慢慢想,你就應該知道會是什麼。」

  傅朝宣越發不解,待見她笑容中頗有深意,才突地心頭一凜。她輕輕湊近,在他耳畔低語幾句。他回神時,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

  輕風縷縷,他站起身走到門邊,向外面守衛森嚴的衙役看了一眼,隨即迅速折回,輕聲道:「此事——一定要謹慎行事。」

  江小樓輕輕一笑,妖嬈嬌媚:「大夫放心,只要你照我說的去做,一切都會很順利。」

  梁慶因為性情陰鷙,體內火氣淤積,每次飲酒後就會出現大規模的紅疹,但只要傅朝宣一劑藥喝下去,這紅疹一天就會全消了,可這一次情況卻完全不同,他一連喝了兩天藥,臉上的紅疹卻越發嚴重,甚至變成較大的紅色斑塊,嚴鳳雅急得團團轉,又請了傅朝宣來看,他照著往日裡的方子加重了藥量,然而梁慶原本的疹子並無轉好的跡象。

  暫代一切事務的嚴鳳雅來看望梁慶,特意拉住傅朝宣:「傅大夫,我家大人究竟是怎麼回事?他的病情沒有好轉,反倒病得更厲害啊!」

  傅朝宣見到是他,面露難色:「的確,從前只要一劑藥喝下去立刻便有好轉,這一回反倒加重了病情。」他若有似無地向帳子裡面正臥床休息的梁慶看了一眼,低聲道,「嚴大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嚴鳳雅從對方凝重的神情看出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連忙將他引出了屋子:「大夫有話請直言。」

  傅朝宣眉色凝重:「梁大人如今臉上的紅疹已經變成較大的紅色斑塊,斑塊表面十分粗糙,身上無法出汗…最要命的是,他剛剛告訴我,臉上有一種螞蟻在爬行的感覺」

  嚴鳳雅一時不作他想,只是疑惑道:「你的意思是——」

  「我懷疑——他感染上了麻風病。」傅朝宣的眼眸氤氳出焦灼之態。

  嚴鳳雅震愕,半晌才勃然大怒:「胡說,大人只是身上有點疹子,怎麼會是麻風病!」

  傅朝宣面帶急切:「嚴大人,我雖然年紀不大,可醫術卻是祖傳的,若無七分把握,我是絕對不會在這裡胡說八道的!」

  嚴鳳雅怒氣上湧,面孔發青:「大夫,我希望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麻風病可不是普通病症,你這樣的胡言亂語若被人傳出去…京城輿論素來極度可怕,到時候一定會人心惶惶!你自作聰明,想過後果嗎?!」

  傅朝宣也怒,上前一步,毫不退縮:「《金匱要略》中說過,麻風病人剛開始會覺得皮膚淫淫苦癢如蟲行,或眼前見物如垂絲,或汗不流洩,或手足酸疼,針灸不痛,眼目流腫,內外生瘡,小便赤黃,尿有餘瀝,面無顏色,恍惚多忘…這些症狀,梁大人已經有大半,絕不可能是普通酒疹,你若是不信我,還是另請高明吧!」說罷,他轉身就要離去,嚴鳳雅頓時急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大夫莫走,有話慢慢說!」

  嚴鳳雅不是故意質疑,而是麻風病在大周一朝實在是人人談虎色變,他原本以為梁慶不過是酒疹,萬萬想不到他竟然會有麻風病的症狀。他見傅朝宣說的斬釘截鐵,不由道:「大夫…麻風病不常見,大人怎會無緣無故染上,你說的可有十足把握?」

  傅朝宣面色平靜,心中卻是暗暗焦急,他原本準備直接向眾人宣佈梁慶的病情,然而江小樓卻告訴他要先做兩件事。第一,在梁慶的藥方子裡面加上數種海鮮乾磨成的粉末。傅朝宣聽到這樣的主意嚇得夠嗆,梁慶原本就渾身起紅疹,加了海鮮傷口當然會潰爛紅腫,發癢難耐,將來就算檢查藥渣子都查不出東西,海鮮粉早已經融化在藥湯裡面被吞下了肚子,誰會猜到其中竟然有這樣的關節。第二,她要求他在嚴鳳雅的面前特意透露梁慶的病情,而非眾人跟前。

  見對方還是不信,傅朝宣哼了一聲:「麻風病起之由,皆因冷熱交替,流入五臟,通徹骨髓,用力過度,飲食相違…大人肝臟受損,本來就不能飲酒,卻偏偏應酬極多,身體毒素越積越多,才會到了這個地步。嚴大人,這種病從感染到發作有一段時間,他極有可能很早就感染上了,只是一直沒有發作。這事情非同小可,一定要盡早隔離,不要傳染給其他人。」

  「隔離…現在?不…這不行!」嚴鳳雅一下子慌亂起來,神色變得極為不穩。

  「如果現在不隔離,將來會傳染給別人,嚴大人要如何交代?」傅朝宣神色嚴峻地提醒。

  嚴鳳雅深知此事嚴重,大周律令規定,凡是京城的傳染病人都要送往癘遷所進行隔離,為保護皇帝及朝廷官員,甚至規定官員家中發生傳染病,如有三個以上的親屬被傳染,即便官員自己沒有被傳染,也不得入宮,為期一百日。而麻風並非普通傳染病,並不僅僅隔離了事…

  傅朝宣一邊說,一邊端詳著對方神色。事實上他心中十分困惑,為什麼江小樓只告訴嚴鳳雅,隔離了梁慶又如何,想要他的性命還是絕無可能。

  這樣想著,面前突然浮現起江小樓的面孔,眸子晶瑩,笑靨如花。可是,她到底想要做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33 AM

第五十一章:佛口蛇心

  「傅大夫,這件事並非小事,我要召其他大夫來核實,若你所說的有半句謊言——」嚴鳳雅疾言厲色,可隱隱發抖的聲音還是讓傅朝宣看出他的色厲內荏。

  「大人儘管找人驗證,此事我絕不敢有半句妄論!」傅朝宣毫不退讓。

  嚴鳳雅即刻吩咐人將整個院子封鎖起來,然後請傅朝宣去別處坐著,另外請了一位大夫來看診。傅朝宣壓根不怕他拆穿,好整以暇地坐在客廳裡喝茶。直到半個時辰之後,嚴鳳雅一臉嚴寒地踏進了門,見到傅朝宣,面色變得更難看,開口第一句話就是:「這病該怎麼治?」

  傅朝宣心頭冷笑,麻風病最大的特點便是臉部有螞蟻爬行的感覺,這也是尋常大夫區分麻風和普通病症的首要判斷,他既然敢這樣說,就是篤定沒人能夠做出相反的論斷,畢竟麻風病非同小可,縱然只是有一點疑似,都要被立刻隔離,更不用提現在相似度如此之高。大夫又怎麼會冒險說這可能只是尋常酒疹?

  「現在大人信任我了嗎?」傅朝宣冷冷道。

  嚴鳳雅臉色都鐵青了,還是按捺著性子,慢慢道:「現在乃是非常時期,絕對不能讓大人患病的消息傳揚出去,還請大夫與我同心協力,共渡難關。」

  京兆尹是一城長官,說他得了麻風病實在是非同小可,嚴鳳雅請來的大夫支支吾吾、無法斷定,只說與麻風病很相似…相似,什麼叫相似!他是官員,不是尋常愚民,這種話有多少可信度?治中出現麻風病人,按照常規他本可以向上匯報,但問題是梁慶就是他的上級,他能去向誰匯報?萬一以後發現只是空穴來風,梁慶豈能輕易饒了他?再者,此等病情在沒有確診的情況下,一旦傳揚出去定然是人心惶惶,梁慶個人生死是小事,他嚴鳳雅也要跟著遭殃。但一直不說等同於隱瞞不報,罪名可大了…怎麼想,他都面臨著一個極難處理的局面。

  傅朝宣歎了一口氣,神色從容地道:「前期是用阿魏雷丸散方,發展到中後期用天真百畏丸,外用的有大白膏方、大黑膏方」

  他說得毫不費力,字字鎮定,嚴鳳雅卻是極為不耐,立刻打斷道:「這些就不必說了,你且說有多大可能治癒?」

  「治癒?」傅朝宣笑了,笑容中帶著一絲隱隱的不屑,「大人真是會說笑,我大周開國這許多年,只怕還沒有一個能治癒的麻風病人,傅某縱然是醫仙在世,也是無力回天啊。」

  「那…傳染是不是很厲害?」嚴鳳雅心頭一跳,面上出現三分畏懼之色。

  「這個麼」傅朝宣沉吟片刻,才道,「裡裡外外可用雄黃、硃砂等消毒藥品來消毒,但效果有多大就未必了,所以大家都必須迴避才好,就連我這個大夫…都要千萬小心謹慎。」

  聽他這樣一說,嚴鳳雅不由汗如雨漿,後背濕了一大片。

  此刻,外面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嚴鳳雅赫然一驚,勉強鎮定下來,才道:「進來吧。」

  一名婢女進來回稟:「嚴大人,梁大人要見您。」

  嚴鳳雅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定了定神,道:「我即刻便去。」看著婢女斂氣屏息地退出去,嚴鳳雅沉吟道,「傅大夫,今天的事情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需要時間來考慮到底該如何處置此事,所以從現在開始,你必須搬到府衙來住。」

  傅朝宣無可無不可地道:「既然如此,那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嚴鳳雅不想恐懼,但他不能不恐懼,這種恐懼是人的本性發出的對於惡疾的畏懼,而非他自己能夠輕易控制。等他到了屋子裡,只敢站在門邊,根本不敢再近一步。

  梁慶半倚在床頭,眉頭緊鎖,目光冷峻,擺明了心情不太好。

  「鳳雅,我這兩日身體不適,所有的事務恐怕暫不能處理,請你代我例行公務,煩勞了。」

  嚴鳳雅立刻躬身,謙卑地道:「大人言重,屬下本就該為您分憂解勞,只是我才疏學淺,恐怕辜負您的信任!」

  他這不是托詞,京兆尹事務繁忙,代替他處理事務可不是鬧著玩的,一件事處理不當都會引起顯貴們的不滿,他深知梁慶嫉賢妒能的個性,事情辦不好當然是嚴厲斥責,事情辦好了恐怕也沒有什麼好果子吃。

  梁慶皺了皺眉頭,他這幾天總是十分忐忑,日夜難安。按道理說,他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仕途上也很是得意,這小小病症早已是家常便飯,不日就會痊癒,本不該放在心上,可這一回他卻有一種不太好的感覺,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他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猛然想起還有一件要緊的事:「江小樓那邊,你可別忘記了,得盯緊!」

  「大人,您身體不適,這件事也可以暫時擱置起來,等您康復了也不遲——」嚴鳳雅想要摀住口鼻卻又不敢,只能低聲道,表情顯得無比恭敬。

  梁慶不以為然地道:「不妥,這丫頭狡猾多端,遲則生變,你要速戰速決!」

  速戰速決,說起來容易,那紫衣侯說了要留人,江小樓又是個病秧子,水牢那點挫折已經讓她皮開肉綻、命懸一線,他哪裡還敢再刑訊逼供,嚴鳳雅小心翼翼道:「那屬下再試一試」

  「好了,你下去辦吧。」梁慶說這話只覺得面上瘙癢,不自覺地用手指抓了一把。

  嚴鳳雅見狀簡直是心驚肉跳,卻又不敢多說半個字,訥訥地退了出去。等他一出來,立刻吩咐人將整個院子封鎖起來,除了每日裡的三餐供應和大夫看診,尋常僕從一律不許輕易進出。但梁慶積威已久,他不敢輕易違背,當天下午便去找江小樓。

  江小樓養病的地方,是一間條件簡陋的廂房,守備森嚴,形同囚牢。除了看診的大夫,她沒辦法與任何人接觸。

  江小樓身上有傷,依舊那麼美貌婉轉,只是瘦了許多。見到嚴鳳雅,她淡淡含笑,如第一次相見那般溫柔和氣,氣質嫻雅。

  「嚴大人,今日怎麼會來看望我呢?」

  這口氣聽起來沒有絲毫敵意,彷若舊日友人來訪。嚴鳳雅皺了皺眉頭,不管身處何種環境,這女子都是眉目風流,眼眸明亮。

  明明身陷囹圄,體遭酷刑,卻是語笑嫣然,毫無畏懼。

  人在富貴顯達的時候養尊處優、氣質高貴不難,難得是落了架的鳳凰,還能保持當日的氣度和心境。

  這個女子,無論如何都不是簡單的人。

  「你倒是悠閒自在的很,看來病全好了?」嚴鳳雅帶著審視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江小樓聲音溫和,眼眸淡然:「不過苟延殘喘罷了,怎麼,梁大人沒有親自來審問?」

  她開口便直接問起梁慶,嚴鳳雅面色微變,看她的眼神,多了一分冷凝。

  江小樓只是同樣望著他,沒有半點退縮之意。

  嚴鳳雅眼眸不善,口吻嚴厲:「江小樓,你是我見過最膽大包天的犯人!別給點顏色就開染坊,你一日在我們手裡,就一日沒辦法得見天日,生生死死都是我們說了算!」

  他的態度十分倨傲,眸子裡深斂了殘忍。

  江小樓卻並未被這種疾言厲色的態度嚇到,她只是和和氣氣地道:「嚴大人,我不過是問一句梁大人安好,你便如此生氣,難道大人的病情加重了麼?」

  嚴鳳雅一時語塞,眼前的女子靠在椅子上坐著,表情毫無怯懦溫順,眼神閃閃發亮,更透出一種與生俱來的嫵媚,當她向著他笑的時候,嫵媚之中隱隱有冷冽滲透而出,直逼人心。

  梁慶曾經提醒過他,江小樓不是一個能夠輕易對付的角色,讓他不要掉以輕心。現在她三言兩語之間便試圖探他的話,嚴鳳雅心頭不由一凜。難道說傅朝宣透露了什麼?不,不會,此事非同小可,傅朝宣絕對不敢到處亂說!再者自己剛和對方說完話,也沒有洩露消息的時間。他這樣一想,心頭便很慌亂,只是這種情緒不能在江小樓面前洩露出來,他只是強自按捺了,故作鎮定地冷冷道:「梁大人當然身體安康,你一個囚犯,哪裡有資格過問大人的去處?我勸你不要閒操心,還不如想想你自己!」

  他越是掩飾,越說明心底發虛,看來傅朝宣已經成功引起了他的恐懼。

  這世界上還沒有不怕麻風病的人,只不過對於梁慶殘酷手段的忌憚使得他暫時不會發作,這種忌憚能維持多長效果,那可就未必了。

  江小樓心中念頭快速地閃過,唇邊的笑容卻依舊風雅,她只是語氣悠然地道:「大人,我早已經說過,沒有罪讓我怎麼承認?你再問一百遍、一千遍,我依舊是無罪的,只怕你只能空等了。」

  嚴鳳雅極為惱火,心口窒悶,從來沒見過這等油鹽不進的人,令他覺得煩躁又惱恨。原本為了梁慶的事情他就頭大,現在還要從一塊頑石嘴巴裡套話,這日子簡直痛苦至極。看人家這態度,到底他們倆誰才是囚徒?

  「若是你執意不說,」他臉色越拉越長,越發威嚴,轉身對旁邊衙差道,「送她回牢中!」

  他這個模樣,分明就是氣急敗壞。

  江小樓很清楚,她這般挑釁,對方若不快,將她再次丟進水牢也未必不可能。

  可越是聰明的人,越是懂得隱忍。這麼容易就被人挑起怒氣,這個人的聰明也是很有限的。

  江小樓聞言,輕輕一笑,逕直站起了身,腳步很慢地走到了嚴鳳雅的身邊,眼眸平靜無波:「大人,世人做事無非一個利字,你逼我入罪,對你本人沒有任何好處啊!」

  嚴鳳雅身體一震,瞧著江小樓的眼神微微一動,他止住衙差上前的動作,冷冷道:「你們先退下!」

  兩名衙差不聲不響地退了出去。

  嚴鳳雅打量了江小樓半響,不由勾起冷笑:「你剛才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分明瞧見此人眼中戾氣畢現,卻只是輕言細語:「大人,我的意思不是很好理解嗎?你們逼我認罪,不過是為了江家財產,可事實上對於大人你而言,財產是屬於梁大人的,他可會分給你一分一文?」

  梁慶是一個極為小氣的人,縱然讓他得到了江家財產,也絕對不會收繳國庫,更加不可能分給別人,江小樓這話一說出來,嚴鳳雅立刻道:「你是想要挑撥離間?」

  江小樓歎了口氣:「是挑撥離間,還是直言不諱,誰能比大人你心裡更清楚?」

  「哼,有些人天性卑賤,一家人都死絕了,還在這裡大言不慚,簡直是可笑之極!」嚴鳳雅滿面都是嘲諷。

  江小樓唇挑淺笑:「大人說得不錯,江氏不過區區商戶,本就卑賤得緊,家人也全都沒了,所以我更是無所顧忌,想說什麼就可以說什麼。大人聰明果斷,能說會道,很得梁慶的賞識,也算是他身邊極為信任重視的人了,為什麼不能多聽我說幾句呢?」

  嚴鳳雅沒想到江小樓突然轉了話頭,看她的眼神帶著一點捉摸不透。

  江小樓只是望著他,神色從容:「大人你跟著梁慶五年,一年前剛剛升上京兆少尹,當真是可喜可賀,這正說明在梁慶的心目中,嚴大人是他的親信。」

  嚴鳳雅下巴微抬,更顯得倨傲:「那又如何?」

  「三個月前梁慶夫人康氏宴請她的族人,大人你正巧上梁府,康家乃是名門望族,梁夫人認為你身份不高,上不得檯面,所以吩咐人將你攔在門外——」她話說了一半,卻是破有深意。

  事實上,梁慶十分善於逢迎獻媚,凡是皇帝看不順眼的臣子,他都要羅織罪名誣陷。為了達到目的,他在全國各地招一幫人,皇帝想要除掉誰,他就讓這幫人一起羅列罪名誣告,最後將這個臣子置於死地,替皇帝找到光明正大除掉眼中釘的理由。嚴鳳雅就是他豢養的這幫人之一,因為聰明伶俐,能說會道,一向很得梁慶的賞識。梁慶性情多疑,很少信任人,明明有兩個京兆少尹,他卻只任命了一個。手底下那些功曹參軍、司錄參軍、司戶參軍等人,因為有些是前任京兆尹留下,又與京城各方勢力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所以他並不信任。

  嚴鳳雅祖上不過出了一個窮秀才,到了父親一代早是個破落戶,卻因為梁慶的賞識從此進入了朝堂,成為出身草根的新興官僚。但他在別人面前可以洋洋得意,在梁夫人的面前就什麼也不是了。康氏雖不是京城顯貴,卻是冀州百年大族,哪裡瞧得起他這樣的出身?當然會將他拒之門外。

  嚴鳳雅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聽說梁府設宴還準備整理衣冠進去,沒成想卻被下了逐客令,這可太傷自尊了。他千忍萬忍,終究沒有忍住,一時向身邊人抱怨了兩句,這話傳到梁慶的耳朵裡,私下裡命人將他捆綁起來痛打一頓。他一下子醒悟過來,自己的一切都是梁慶給的,萬萬不能撕破臉,於是毫無廉恥地跪下求饒,梁慶教訓了他幾句就讓他走人。嚴鳳雅害怕對方心中仍舊存有怨恨,特地搜羅了大批名貴的禮物去向梁夫人行賄,還悄悄送了一個千嬌百媚的美人給梁慶。梁慶有了珠寶和美人,很快將此事給忘了,可嚴鳳雅卻是寢食難安。他一直幫著梁慶辦事,自然知道對方心狠手辣,雖然一時原諒他了,回過頭來仔細一想,難保哪天不翻舊賬,到時候他可真是死路一條——但這個隱憂他一直藏在心坎裡,從不肯對任何人說起,一下子被江小樓道破,不由面色忽青忽白,難看至極。他快速走到門口,厲聲吩咐所有衙役都退出院落,這才重新返回。

  「這種事,你到底從何得知!」他粗聲粗氣地逼視著對方。

  江小樓只是平淡道:「國色天香樓是什麼地方,梁大人又是何等身份,很多消息不用打聽就會自動傳到我的耳朵裡。嚴大人有空想這個消息從何流出,不如好好想想若是將來梁慶向你翻舊賬,你該怎麼辦才好。」

  嚴鳳雅臉色刷地一下白了,而這時候江小樓面上的笑容緩緩退去,露出絲絲嘲諷。

  這個丫頭,一舉手一投足風情瀲灩,看起來溫柔婉約,特別容易讓男人沉溺,實際上卻是步步緊逼,猶如荷塘裡的水草,不經意之間便會纏死你的脖子。

  佛口蛇心的女人他見得多了,卻極少見過這種風姿卓絕的。

  那一雙美麗的眸子,讓你無論如何恨不起來。

  那些沉積的怒火,一點點被強壓下去。他終於看出江小樓是在故意激怒他,或者說她早已預料到了他的反應,正在試圖引他入圈套。越是憤怒的時候越是要忍住,他要看看這個女人到底要幹什麼!

  「你知道的還真不少,可那又如何,以為僅憑這一點就能挑撥我和大人之間的關係嗎?癡心妄想!」他毫不留情地說道,用的是十足輕蔑的語氣。

  江小樓的面容柔美溫順,黝黑眸子看似清澈,實則深不見底:「我只是在提醒你,好好想清楚自己現在應該怎麼做。」

  傅朝宣走到門口的時候,恰好聽到嚴鳳雅在憤怒地咆哮:「你這個狡猾的女人,不要再胡說八道了,我要命人勒斷你的脖子!」

  他臉色一沉,悄悄藉著虛掩的門向內望去。

  嚴鳳雅面上滿是難堪,卻沒了剛才的鼎盛之氣,不過頹廢地坐在椅子上,神情不振。

  江小樓道:「嚴大人,是一輩子做一條狗,還是爬上去做人上人,全在你一念之間。」

  嚴鳳雅頓時暴怒,猛地扭頭瞪著她。

  這一刻,傅朝宣絕對不懷疑,若是有可能他一定會撲上來掐住江小樓的脖子。可最終,嚴鳳雅不過只是瞪著,並沒有動手的意思。

  他輕輕吁了一口氣,想要悄悄向江小樓使個眼色,示意她不要操之過急,嚴鳳雅逼迫不得。

  江小樓卻並沒有看他的方向,只是毫無退縮之意地望著嚴鳳雅:「我聽人說,大人原本叫嚴昌盛,這也是個好名字,為何要改名呢?」

  嚴鳳雅不吭聲,只是冷冷地盯著江小樓。

  屋子裡的空氣一瞬間凝滯,傅朝宣一直試圖引起江小樓的注意,她卻置若罔聞。

  整個房間裡,只聽到她婉約柔和的嗓音:「鳳凰乃是百鳥之王,一飛沖天之物,而雅這個字,當然更是意境深遠。雅操是指樂曲高雅精妙;雅篇是優美的篇章;雅量高致是說人氣度不凡,情趣高尚;雅人深致是說風雅的人自然有深遠的意趣…你瞧,不管是用在哪裡,都是高尚言辭,這不正是貼合了大人的心境麼?」

  明明有名字,卻偏偏要和鳳凰、雅扯上關係,這一方面說明嚴昌盛對於高貴地位的嚮往;另一方面則從反面向江小樓展現出他深刻的自卑。若非對於低下的出身耿耿於懷,他何至於連名字都改了,又何至於說起江小樓出身商戶的時候那般憤憤。在他看來,大抵是覺得江家這樣的富豪比他還要更卑賤一些的…

  可笑的想法,可笑的人,但用在這個關鍵的時刻,卻十分有效。

  嚴鳳雅充滿狐疑地盯著對方,面色陰晴不定。

  「大人不妨捫心自問,梁慶如此喜怒無常,又能對你有多少信任,將來若有一日他想起舊賬,只怕大人會淪落到比我還慘的地步。」

  嚴鳳雅含怒的眸子一下子有些畏懼。

  「大丈夫為建功立業,雖至親亦忍絕,縱為惡亦不讓,可以置倫常於不顧,也可以置良心於不顧。只要有利於自己的地位,又有什麼不可以幹的?大人你才華高絕,聰敏果敢,論手段論魄力又有哪裡不如梁慶?不過是機遇罷了,全是因為大人沒有碰到一個合適的機會。」江小樓聲音平淡輕緩。

  嚴鳳雅望著她,似乎呆住了,眸子裡漸漸燃起一絲莫名的火焰。

  「大人這樣盡心盡力的輔佐梁慶,可在他眼中,大人連狗都不如,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簡直是直接把你的一片熱忱放在地上踐踏,我真是替大人您不值!」江小樓惋惜地歎了口氣。

  傅朝宣看著江小樓,不由也跟著愣住了。

  若論起羅織罪名、角謀鬥智、構人以罪、兼且整人治人,梁慶絕對是箇中高手,但他絕對想不到,就在他養病的時候,已經有人如法炮製,甚至更高一籌!

  嚴鳳雅的神色變幻不定,顯然正陷入激烈的思想鬥爭。他當然知道江小樓說這番話是不懷好意,但他更清楚對方說得沒錯,梁慶是一個小人,今後說不准什麼時候就會想起自己曾經的不敬,到時候真是有嘴沒處說。再者,自己跟著他這麼多年,好容易才爬上一個少尹的位置,但今後想要晉陞,除非梁慶先上去…可眼下看來,這種機會實在是鳳毛麟角,自己少有陞遷可能。

  一輩子這樣仰人鼻息,不是太痛苦,而是生不如死。

  他拼了命往上爬,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徹底擺脫低賤的出身,如果能夠當上京兆尹,取梁慶而代之,他改變的就不僅僅是個人的仕途,而是整個家族的命運。

  有了這樣的誘惑,哪怕明知道江小樓給他挖了一個陷阱,他也會跳得義無反顧。

  這兩日代行京兆尹職權,他早已嘗到了甜頭,若是能長久佔據這個位置,那他真會達到人生最高峰!越想越是興奮,幾乎一時幾乎壓過了心頭對梁慶長年積累的害怕。

  江小樓一直在輕巧地觀察著對方的神情,他的眉頭慢慢舒展開,眼神也變得野心勃勃——

  「人生在世,就要敢於向上攀登,若是大人畏首畏尾,戰戰兢兢,一輩子都不會有什麼建樹。」她加了一把柴,語氣似春風般輕柔,「當然,如果是過去,梁慶一手牢牢把握權力,大人貿然行動只怕得不償失,畢竟在京城中他的人脈更廣,支持他的人也更多。可現在情況不同了,聽說梁大人臥病在床,他可是個極為頑強的人,通常情況下他絕對不會將權力交給別人的…所以我想,他一定是得了很重的病,大人若是有心,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這樣溫柔的語氣,卻如一把利劍,一下子刺中了嚴鳳雅的心臟。

  他渾身一陣顫抖,想要站起來,卻是雙腿打軟,渾身無力。

  最好的機會,最好的機會,這一輩子他可能就只有一次機會。

  梁慶得了麻風病,這件事一旦傳揚出去,他立刻就要卸任,那就是自己最好的機會!

  這是老天爺知道他日日夜夜都在期盼著向上攀爬,給他的恩賜!

  他心頭一陣哆嗦,然而看到江小樓清亮的眼神,猛然驚醒過來,厲聲道:「這對你又有什麼好處?」

  江小樓笑了,神色是那樣理所當然:「大人,你可別忘了,梁慶不但殺了我大哥,還將我抓入牢中百般折磨,我當然不會站在他那一邊。」

  她不會站在梁慶一邊,也未必會站在嚴鳳雅一邊,只是這一點,當時的嚴鳳雅壓根沒有察覺到。

  敏銳、狡猾、溫柔可愛的江小樓,不動聲色之間就說動了梁慶身邊的頭號幫手,這種本事太令人驚奇了,傅朝宣眼睛都轉不開。只不過,他早已被江小樓的神采飛揚迷惑,壓根想不到她背後還有深意。

  「我為什麼要相信你?」嚴鳳雅不是傻子,他冷靜下來以後,故作漠然地問。

  江小樓面上笑意清淡:「大人,你我非親非故,你不需要相信我,只要知道我比你更憎恨梁慶,日日夜夜都在等著他的下場就好。他若死,我開心,你開心,大家都開心,又有什麼不好?」

  「哼,你說得倒容易,他可是京兆尹,不是小貓小狗,說死就死!」嚴鳳雅當然知道江小樓對梁慶的憤恨猶在自己之上,此刻不禁下意識地道。說完了這一句,他立刻意識到自己錯了,對梁慶之死表現的這樣在意,分明就是承認了自己的心思。

  他不想被江小樓捏住把柄,這太危險!

  心念急轉,他早已起了殺心,眼眸似野獸暴怒時的凶殘:「有時候,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

  江小樓笑意倏然斂去,眸子裡面頓現鋒利,身上也多出一絲凜然之氣,冷酷漫天蓋地,撲面而來:「大人若是殺了我,再無成功可能,嚴氏一門,永無出頭之日!」

  不知是被這股突然的殺伐之氣籠罩,還是一時無法接受眼前這個與剛才判若兩人的江小樓,嚴鳳雅一下子鎮住。

  江小樓的聲音亦如寒鐵:「大人,梁慶為官多年,實力雄厚,絕非你一個人光靠著野心可以扳倒。今日我在此斷言,若無我,事必敗!」

  嚴鳳雅半天說不出一個字來,牙齒有些隱隱發抖。

  這些年來落在他手中的女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狠毒有之、狡詐有之、凶殘有之,但那些女人加在一起都比不上江小樓,她不光聰明,而且善斷,竟然瞬間看穿了他的心思。是,他太想要爬上那個位置,有一絲可能的助力都不會輕易放過。更何況,不管江小樓有什麼目的,人都還在他的手上,他不會有半點吃虧。相反,如果現在殺死這個女子,紫衣侯那裡交待不了不說,若她真的有方法幫他呢?

  雖然心頭隱隱有了一個如何成事的方法,但現在並不成熟,他還需要更多的主意。

  一個共同的敵人,足可以讓他對江小樓另眼看待。

  想了半天,他暴怒之色退去,慢慢被猶豫所取代:「你真的有信心,不會中途出什麼岔子?」

  江小樓看出他的色厲內荏,卻並不當面戳穿,褪去剛才的冷凝,和顏悅色地道:「大人,萬事萬物只要你肯下苦功,沒有什麼得不到的。你若是求不得,只有一種可能,就是你的願望不夠強烈。不管他再強悍都好,總有弱點可循,只要抓住有利時機,給予那弱點猛烈一擊,自然水到渠成。當然,機遇是可遇而不可求,真的到了,你就得好好把握!」

  嚴鳳雅站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踱著步子,一會兒看看江小樓,一會兒又滿臉躊躇不安。

  他覺得江小樓一定在打什麼主意,但那又如何,只要能打倒梁慶,他極有可能取而代之,管江小樓動什麼心思,與他毫無相干!

  傅朝宣感覺到嚴鳳雅內心的激烈鬥爭,但此刻的臨門一腳必須成功——否則就會功虧一簣!

  嚴鳳雅陡然停住步子,回過頭來陰冷地盯著江小樓:「不行,太冒險了!」

  傅朝宣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

  完了!

  江小樓卻不急不緩:「大人聽說過賭石麼?」

  翡翠在開採出來時,有一層風化皮包裹著,無法知道其內的好壞,須切割後方能知道究竟。賭石如賭命,賭石人憑著自己的經驗,依據皮殼上的表現,反覆進行猜測和判斷,估算出價格。買回來一刀剖開,裡邊如果色好水足,頓時價值連城成為巨富,也有可能裡邊無色無水,瞬間變得一文不值,這就是賭石的風險。

  「一刀漲,一刀跌,一塊石頭可能使人暴富,也可能使人一夜之間傾家蕩產。賭贏了,十倍百倍的賺,一夜之間成為富翁;賭輸了,一切都輸盡賠光,一無所有。這是最瘋狂、最刺激、最殘酷的勇敢者遊戲!」

  解石刀一閃而逝,切開的不只是石頭,還有人心。

  「嚴大人,身為賭石的人,一要有挑戰精神,二要膽色過人,第三是要有豐富的經驗和實力——並非人人都能做到。」

  傅朝宣看著嚴鳳雅的臉一點點漲紅,眼睛裡強光暴起,顯然被江小樓說得心動神搖。

  江小樓卻是不動聲色,甜美一笑道:「一旦開出玉,價錢就會千倍百倍的瘋漲。人生也是這樣,無常卻又有常可循!只有真正懂得把握機會,有實力、有魄力的人才能取得成功。老天給了你這樣的機會,卻因為畏懼而放過了,只能接受十賭九輸的結局!」

  江小樓的身上有一種非凡的力量,堅強的意志和不屈不撓的精神,並且她會用超人的毅力和果敢把它們堅持到底。

  而嚴鳳雅剛開始氣勢洶洶,開聲奪人,最後變得潰不成軍,一敗塗地。

  這一幕,如同兩軍短兵相接,刀槍相擊,委實太過精彩,以至於傅朝宣都屏住了呼吸。

  江小樓不驕不躁神態自若,清湛眼眸目光灼灼:「你覺得,這一塊石頭開出來,會是玉,還是石?」

  啪地一聲,傅朝宣分明聽見嚴鳳雅神經斷裂的聲音。

  嚴鳳雅眼眸通紅,已然下了決心:「好,說得好!」

  傅朝宣剛剛鬆了一口氣,嚴鳳雅卻立刻又道:「不過,光是這個還不夠,並不能讓我相信你的誠意,我要江家的財產!」

  傅朝宣一愣,立刻湧起滿腔憤怒,嚴鳳雅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官僚,這就是官僚的醜惡嘴臉!

  明明除掉梁慶他獲利最大,可現在卻裝作吃虧的模樣向江小樓討要好處,簡直是匪夷所思!

  「大人,江家的確有財產。」江小樓輕言細語,恍若不覺對方的狼子野心,「原本我想過,若是我死了,情願將這些財產的藏身之處永埋地下,也絕對不會告知梁慶,可我與大人之間卻不同,我們沒有血海深仇,錢與其被梁慶奪走,不如交給大人更好。」

  「此言當真?!」嚴鳳雅眼眸一亮,這些年收拾了不少人,但大多數錢財都被梁慶搜刮去了,他可沒有撈到半點好處,只能從死人身上剝皮,那又能有多少?江家不是一般的富豪,他這回定然可以積累下大筆財富,將來仕途上也可以用來打點,不過——「你可是出自真心?」

  江小樓太過狡猾,他不能不預先防備。

  江小樓微笑道:「當然是真的,我人還在大人手中,又怎麼敢與你耍花樣呢?」

  她笑容溫順,形容優雅,妖嬈動人,如朵夜下怒放的香曇,叫人不知不覺心頭微動,嚴鳳雅眼神有瞬間的迷離,但很快恢復平靜,等京兆尹到手,要多少美人都可以,眼前這一個…也未必到不了手!只不過如今一切都是未知數,他必須按捺住:「你可記住自己說的話,若是想要糊弄過去,也別怪我無情!」

  若說剛剛的一席話已經勾起了嚴鳳雅的野心,那麼江小樓的許諾,便是讓他野性狂熾的最後一把火。

  連骨子裡的畏懼和猶豫,都被這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

  江小樓道:「城中錦繡錢莊,存有一萬兩銀票,單據就在——」

  嚴鳳雅那雙眸子終於變得徹底通紅。

  江小樓止住話,慢慢道:「現在告訴大人,您還會放我出去嗎?怕是——不妥吧。」

  一盆冷水澆下去,嚴鳳雅忍不住咬牙切齒:「那你什麼時候才會告訴我!」

  江小樓語氣神秘:「當然是你我共同的敵人倒下之時,不過到時候,你也得答應放我離開。」

  嚴鳳雅沉思良久終於答應,最後心滿意足地離去了。傅朝宣避到了廊後,看著他走出空空的院落。

  等嚴鳳雅離開,傅朝宣才走入房間,

  「你太冒險了,簡直是與虎謀皮!」他的神色充滿擔憂。

  嚴鳳雅是什麼心思,江小樓並不在意,他與梁慶的恩怨,她亦不會在乎。

  如今是對方的機會,何嘗不是她的?只要利用得當,她很快會達到自己的目的。

  「傅大夫,人在做,天在看,我們只能成功,不能失敗」她的口氣淡淡的,帶著一種雲淡風輕的漠然。

  「可你怎麼能許諾將財產交給他,他比梁慶又好得了多少?」傅朝宣心中著急,汗濕鬢角,「跟這種人打交道、做交易,你有幾個腦袋?最重要的是,你怎麼能用和梁慶一樣的卑劣手段!」

  江小樓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卻是笑了。

  在她看來,做事要從征服人心著手,讓人自覺自願的為他自己的慾望付出。江小樓首先為嚴鳳雅描繪一幅美好的藍圖,並逐層深入地勸服他相信一切都會成真,直到他心悅誠服。其實,這已經不是高明的謀略,只是從人性的貪婪出發,預先謀算對方的心思。

  「傅大夫,梁慶害人無數,一方面源於他的心狠手辣、無恥之極;另一方面,他的心機和手段其實也不乏高明之處。你如此正直善良,卻過於小看了他,所以才會吃虧上當、遭其蒙疲揭穿梁慶的害人把戲並不重要,洞悉其奸、勿受其害也僅僅是稍有進步,只有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才能還世界一片清明。」她微笑著,這樣說道。

  只有學會利用邪惡,才能真正戰勝邪惡。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37 AM


第五十二章:地獄之火

  「小樓,你這樣做,到底要幹什麼?」傅朝宣滿面不解,又道,「你是想要挑唆他們狗咬狗嗎?你就不怕他想明白了先對付你?」

  「對付我?」江小樓唇畔帶著笑意。

  傅朝宣上前一步,語氣嚴肅道:「我知道你要除掉梁慶,但這件事咱們要謹慎,若是處置不慎,極有可能引火燒身,把地獄之火引到自己身上!」

  傅朝宣的個性,江小樓已經看得很清楚,他秉性正直,篤信善惡有報,可照他這麼等,恐怕她等到牙齒搖了、頭髮白了也等不來。所以她只是微笑道:「你說的當然不錯,但不引火上身,又如何達到目的?嚴鳳雅不是傻瓜,很難輕易上鉤,一著不慎便會滿盤皆輸。正因為如此,我更要讓他信任。」

  她神色從容,談笑之間不掩蝕骨寒意:「畏首畏尾,難成大事。」

  傅朝宣並不贊同,立刻反駁道:「貿貿然去勸說他背叛梁慶,萬一適得其反,咱們反倒是會引起懷疑,到時候什麼都做不成了!」

  江小樓卻搖了搖頭,道:「身為屬下,必須把全部功勞讓給上峰,罪過留給自己,不丟失警惕之心,不顯露智慧能力,只有心甘情願做到這樣,才能得到上峰的寵幸,也才不會輕易丟了性命,但嚴鳳雅並不是這樣的人。梁慶個性陰狠,手段毒辣,從不信任別人,嚴鳳雅作為他的屬下,一直殫精竭慮、生怕受到苛責,日子實在難過得很。他比我更清楚,官場上沒有永遠的朋友,禍福常在片刻之間,這是形勢的必然,我不過是在恰當的時機推了他一把而已。如果他真正聰明,就應該知道要如何選擇。」

  傅朝宣第一次見到有人能夠在三言兩語之間就定下乾坤,此刻內心震撼加上不解,幾乎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笑了,用言語來殺人,這是刑罰中最高明的。她不會無緣無故勸服嚴鳳雅,總要那嫌隙已生,積怨多年才可以,火候到了,只要輕輕一推,便是水到渠成。

  傅朝宣滿面疑惑,卻聽見江小樓神色平靜地問道:「大夫,我的病最近有所好轉,藥量也可以減輕了吧。」

  他一怔,下意識地向外看了一眼,卻見到一個人影輕輕閃過,頓時一驚:「有人偷聽?」

  江小樓眼神略一掃過,卻是並不在意:「嚴鳳雅懷疑你將麻風病一事透露給我知道,自然是要派人盯著的,不必過於緊張。」

  不緊張?怎麼可能不緊張,這事情非同小可,有半點差錯都要萬劫不復。

  傅朝宣看著江小樓,越發不安:「接下來該怎麼辦?」

  江小樓望著他,目光溫柔:「傅大夫,接下來就不用我們多做什麼了,嚴鳳雅會將一切辦妥。」

  傅朝宣難以置信地盯著對方,一時有些不敢相信。

  江小樓的臉上卻露出了自信的微笑,這種笑容使得她蒼白的面孔一下子變得生動起來,眸子也熠熠閃光。

  房間裡,梁慶正向著一個婢女大發脾氣:「你躲那麼遠幹什麼,倒杯茶都辦不好,要你這廢物有什麼用!」

  他原本讓婢女倒一杯茶給他,誰知這丫頭離開他三丈遠,送茶過來的時候一副驚恐的模樣,他一時生氣,大聲斥罵兩句,這丫頭竟然失手就打翻了茶保真是反了天了!

  梁慶怒聲道:「不用你伺候,快去告訴其他人,收拾行李,我要回府裡去養病,再看見你們這些不中用的東西,真是要活活氣死我!」

  婢女聽了此言,頓時抬起頭來,如蒙大赦地退了出去。

  梁慶氣得眼皮直翻,呼哧呼哧喘著氣,好半天才緩過來,突然聽見門發出一聲響,卻是嚴鳳雅走了進來,他一時暴怒,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怒氣沖沖地道:「你是怎麼辦事的,挑來伺候我的不是聾子就是啞巴,連人話都聽不懂!快,吩咐下去,讓他們準備一下,我馬上就要回府去!」

  梁慶平日裡為了表現敬業、勤勉,一直都是住在京兆尹衙門的後院,身邊只留下幾個僕人伺候,他在京都郊外另有家宅,只是一個月回去兩三次而已。原本他以為自己不過尋常酒疹,休息一兩天就會和往常一樣痊癒,完全沒想到這回拖了這麼久,身上的紅斑越來越嚴重,伴隨著手腳無力而來的是頭暈目眩…梁慶不是傻瓜,他隱約懷疑起自己到底有沒有用對藥,或者那些下人是否真的按方抓藥了,這才急急忙忙想要離開這裡回府去養病。

  嚴鳳雅站在門口,一動不動,院子裡還有三十幾人斂息站著。

  梁慶一連問了三次,嚴鳳雅都沒有動彈,他又氣又怒,氣急敗壞地上去,重重一巴掌捆在嚴鳳雅的臉上。

  「聽不見我的命令嗎?你也聾了!」

  他這裡怒氣衝天,嚴鳳雅卻面色沉靜:「大人,你病得太重,已經糊塗了。」

  「你說什麼!」梁慶目光一凝。

  見慣了他陰沉的表情,嚴鳳雅心頭一時畏懼,差一點想打退堂鼓,可是很快,他想起江小樓所說的話。機會只有一次,能否把握就要看他的了,梁慶為人冷酷無情,多疑陰冷,自己在他手底下辦事兢兢業業,不敢有半點差池,卻還經常被他責罵,壓根就沒有絲毫的地位,這樣下去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出頭?他絕不能就這樣庸庸碌碌!思及此,他面若寒潭:「大人,我說你病得很重,該好好歇息,現在回府,恐怕不智!」

  梁慶聽到這話,信手將旁邊桌案上的茶杯向嚴鳳雅的面上砸去,頓時鮮血四濺,嚴鳳雅不避不讓,額頭硬生生被砸了個血窟窿。

  梁慶的聲音裡帶著暴怒:「好啊,你翅膀硬了是不是,居然敢這樣和我說話!」

  「屬下是為你著想!大人,你現在病情加重,神志不清,根本沒辦法分辨自己到底在做什麼。我已經請了最好的大夫替你診治,從無半點伺候不周到的地方。你現在離開京兆尹衙門,將會帶來極大的害處。一則大夫說過你的病不能見風不能見光,對你康復不利。二則驚擾了夫人,恐怕嚇壞了她。三則事情傳揚出去,屬下可就保不住你了!」嚴鳳雅摀住額頭的傷口,眼神陰冷地瞪著對方,面孔平靜得叫人害怕,有一種風雨欲來之勢。

  「滿口胡言!」梁慶陰沉冷笑,「要在哪裡養病都是我自己的事,你算什麼東西,竟敢干涉我?」他是何等精明之人,雖然這兩日頭腦有些混混沌沌,卻很快想到了關鍵之處,細一思索,不由面色大變:「嚴鳳雅,你到底搞什麼名堂,這是想要限制我的自由麼?你這是以下犯上!」

  梁慶這四個字一出口,嚴鳳雅原本搖擺不定的心立刻定了。是,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別想著給自己留下什麼後路。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梁慶的性命現在已經捏在了自己的手心裡,如果放過這個大好時機,只會被梁慶處理掉!他的瞳孔似已收縮,面上卻全無表情,微笑道:「大人何必生氣,我一切都是為你著想。」

  梁慶一把推開他,快速向外走去,卻沒想到剛跨出門檻,就看到了院子裡三十餘名腰上跨刀的衙役,頓時轉過身來,瞇起眼睛盯著嚴鳳雅:「你真的要造反?」

  嚴鳳雅的面上帶著微笑,眼底卻透出犀利的陰冷光芒,他看著對方,慢慢地道:「梁大人,我已經說過很多遍,在你的身體痊癒之前,哪裡也不能去!」

  梁慶突然哈哈大笑,那笑聲彷若夜梟,讓人心生寒意。

  「好!嚴鳳雅,你果然是好本事!倘若不是我把你從渣滓堆裡頭拎出來,你現在也就是一坨爛泥!現在學了點本事,就敢調轉槍頭對付我!我對其他人都不信任,唯獨相信了你這個狗東西,這才陰溝裡翻船!好!」梁慶聲音裡透出一種陰桑嚴鳳雅心頭一顫,迅速下定了決心。原本他還想要暫且留著梁慶,看事情發展再作決定,可看現在的局面,如果自己不斬草除根,只怕會招來殺身之禍。

  受害常常是因為對人沒有仔細的察驗,遭受禍患則是由於對人心慈手軟,這些都是梁慶教導他的,現在已經到了學以致用的時候了!他一揮手,揚聲道:「來人,梁大人病得神志不清要逃出去,還不快把他抓住!」

  不由分說,原本等在院子裡的數名衙役都衝了上來,他們一把抓住梁慶,三下五除二就將他綁得嚴嚴實實。他拚命掙扎,被衙役按住了。

  梁慶咬牙切齒,呸地一口唾沫啐到嚴鳳雅臉上:「你竟然敢教唆著他們一起反我,好,看我將來怎麼收拾你們!」

  原本綁著梁慶的衙役一時有些害怕,卻聽見嚴鳳雅高聲道:「梁大人的病傳染性極強,大家一定要謹慎小心,千萬不要放了他出去,若是禍害了別人,陛下怪罪下來,到時候咱們大家都得一起死!」

  傳染病?

  什麼傳染病?!

  梁慶面色變得鐵青,扭頭一看,這才發現那些人的面上都蒙著白布,看自己的眼神,恐懼中帶著嫌惡。他被激得火冒三丈,對著嚴鳳雅破口大罵:「你胡說八道,血口噴人!什麼傳染病,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狠毒小人!可歎我一世精明,竟然看不透你的狼子野心!當年你一無所有,若非我有愛才之心收容了你,替你謀取官職,你現在算個屁!不錯,我是經常呵斥你,但沒有我你怎麼會有今時今日的地位!居然這樣對待自己的恩人,簡直是卑劣至極,無恥之尤!誣陷我有傳染病,什麼病?我只是酒疹,什麼病也沒有!」

  梁慶這裡說得大汗淋漓、聲嘶力竭,面上的紅斑更加駭人,旁邊人連忙低下頭,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這些年來壓抑的憤恨和憎惡一起湧上心頭,嚴鳳雅險些回罵,可是轉念一想,立刻變了主意,只是迅速道:「你們看,大人腳上有潰爛,手上無毛,呼喊時聲音嘶啞,跟大夫所說的症狀一模一樣。傅大夫可是名醫,品德出眾,他是不會診錯的,還不把大人送去癘遷所!」

  癘遷所也稱癘所,是大周專門隔離麻風病患者的地方,說是隔離,事實上就是等死。癘所缺醫少藥,甚至沒有照顧病患的人,送去的人絕活不過半個月。按照道理說,京城所有的麻風病疑似患者都要經過京兆尹府衙的鑒定,可是京兆尹本人有了這種病症,事情就大條了。如今嚴鳳雅代行京兆尹職責,一切都是他說了算,梁慶的病症又和麻風病如此相似,由不得人不懷疑。

  梁慶連忙大聲道:「你們不要聽他胡說,他是想要謀奪我的官職!」一邊說,一邊扭曲著臉孔,憤怒的向著嚴鳳雅,「你以為除掉我就行了嗎?告訴你,陛下不會答應讓你取代我的,他一定不會答應的!」

  嚴鳳雅心中冷笑,他已經以梁慶的名義向皇帝上了密折,自請進入癘所治病,如今這折子恐怕已經送進宮中了。這得多虧了梁慶的信任,他才能夠拿到印章。於是,他不緊不慢地道:「大人,不要胡思亂想了,去了那邊好好養病,我會認真替代你處理各項事務,放心去吧!」

  梁慶掙扎無果,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可那些人的手如同鐵鉗一般束著他,他只能瞪著發狂的眼睛喊叫起來:「我沒病,我沒病,我真的沒病!」

  他的表情,與那些被他冤枉的人沒有兩樣。

  此時此刻,他第一次體會到那些人心頭的憤懣和幾乎要吐血的恨意。

  面對著這樣的梁慶,嚴鳳雅歎了一口氣,道:「你們都愣著做什麼,還不快點行動?!」

  梁慶拚命掙扎著,尖聲嘶叫著,然而旁邊的衙役狠狠給了他後頸一下,這沉重的致命一擊,把他完全打垮了,他整個人彎了下去,癱軟在地。

  嚴鳳雅眼底帶著滿意的微笑,面上卻是無比惋惜,揮手做了個手勢:「送走吧!」

  嚴鳳雅送走了梁慶,心頭越發不安,在包紮了頭上傷口之後,不知不覺便轉到了廂房門口。他揮開了門口的衙役,吩咐他們遠遠退下去,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江小樓正在喝藥,抬起頭來的時候,眼眸晶亮亮的,如水一般溫潤。

  「江小姐身體可好些了?」嚴鳳雅笑著問道。

  江小樓閒閒地將藥碗放在桌子上:「不過苟延殘喘罷了,拖一天是一天。」

  「哎,話不能這樣說,紫衣侯可是真心喜歡小姐你,將來說不准有大造化。」嚴鳳雅微笑著,帶了三分試探。

  江小樓笑而不語,並不接茬。

  嚴鳳雅終究沒能忍住,看著她道:「梁大人已經去養病了。」

  只是這一句話,沒有旁的,江小樓這樣的聰明人一定會懂。

  果然,江小樓淡淡笑了,話音不帶絲毫情緒:「梁大人殫精竭慮,辛勞多年,好好養病也是應該的。」

  居然沒有喜悅之色?嚴鳳雅微微頓了下,才道:「從今往後,這京兆尹府衙就會由我暫代大人的職務。」

  換言之,江小樓是繼續回到監獄,還是在這裡軟禁治病,一切都由他來決定。

  江小樓笑意漸濃,嚴鳳雅試圖通過她的一舉一動,揣摩她的心思。

  心狠手辣,言行謹慎,狡詐過人,嚴鳳雅不愧是梁慶的學生。

  人的心總是無底洞,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江小樓不過三言兩語,嚴鳳雅就動了心,起了意。

  從少尹到真正的京兆尹,常人要花費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時間,如今大好機會在手,什麼提拔之恩、同僚之情,全都拋諸腦後。

  想到這裡,她十分溫柔地道:「我之前便和錦繡錢莊說好,只要有人可以憑我親筆書信前去,便可以提取五千兩銀票。」

  這些錢,事實上屬於她自己,是將國色天香樓的所有禮物變賣折現所得。

  在關鍵時刻這筆錢財就是魚餌,極為有效。

  現在是五千兩,很快全部的資產就到手了!嚴鳳雅頓時大喜:「我立刻吩咐人給你送紙筆來。」片刻後察覺到自己的急切,輕輕咳嗽一聲,沉下臉來,道:「既然江小姐肯交出江家謀逆之資,我自然不會牽累你,這罪名,我會盡可能替你開釋。」

  錢是給你了,可有沒有命花就難說了。江小樓心頭冷笑不已,面上卻溫柔可人:「那就多謝大人了。」

  嚴鳳雅達到目的,轉身便要離去,卻突然聽見身後江小樓聲音婉轉地道:「大人,小樓還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嚴鳳雅剛剛得遂心願,心情大好,聽到這話不由轉過頭來,擺出一張端正的臉:「小姐如果想要讓我立刻放了你,恐怕不行,紫衣侯已經關照過,十日之期不到,不可放人。」

  十日之期?現在已經是第九日,還差一日,就是她和紫衣侯約定好的日子。

  十日一過,她還無法脫身,他會取走她的性命。

  江小樓輕輕一笑,道:「大人志得意滿,春風得意,小樓本不該潑這盆涼水,只不過,梁大人秉公辦事,嚴刑峻法,這些年真是得罪了不少人,大人不該就這樣放他離去,一路去癘所的路,真是太遠、太遠了。」

  嚴鳳雅唇邊的笑容一頓,仔仔細細地盯著江小樓,像是她的臉上開出了鮮花來。

  江小樓神色從容,滿面溫柔:「大人,應該多派人前去保護梁大人才是,萬一路上發生了意外,可是大人你的過錯。」

  癘所位於京城郊外的深山,來去不過一天的功夫,算不得太遠,江小樓為什麼要這樣說?

  嚴鳳雅正充滿疑惑,卻又聽見她歎息道:「大人這一路繁花似錦的前程,可全都是梁大人給的,但從今往後沒了梁慶,大人要善自珍重。」

  嚴鳳雅面皮一緊,醒悟過來,他知道江小樓是在警告他。

  梁慶不除,永留後患。

  這個女人,明明恨透了梁慶,從頭到尾卻沒有一句落井下石的話。

  溫溫柔柔,笑容和氣,有禮有節,洞察人心,實在是太精明了!

  這樣的人活著,難保將來會把一切都洩露出去。關於背叛,落井下石——

  梁鳳雅眼皮微沉,目光陰了些許,心頭殺機頓起。

  紫衣侯固然可怕,但與自己的錦繡前程比起來,誰也比不上!不,現在還不是時候,必須等一等,梁慶才是第一要務。

  「是,江小姐說得對,我一定會派人好好保護梁大人,務必讓他平安抵達,絕對不會在路上發生任何意外。」梁慶面皮終於鬆了開來,半晌才皮肉笑了笑,話音聽起來比剛剛輕鬆不少。

  江小樓卻察覺到了他眼底一閃而逝的猙獰。

  然而,她只是無聲笑著,目送梁鳳雅離去。

  碎金陽光隱藏了江小樓的秀美面容,點點光芒之中,她似戰場上的將軍,談笑自如、運籌帷幄!

  這邊的梁慶被人塞進轎子,硬是一路準備送出城。城中正是集市,熱鬧得很,剛開始眾人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一頂青色轎子。可不知怎麼回事,一個轎夫的腳突然崴了一下,整個人向前栽倒,其他人重心不穩,轎子一下子側翻在地上。看熱鬧的人嚇得紛紛散開,梁慶一下子從轎子裡頭滾了出來。嘴巴裡的布也跟著掉了,他不由心頭狂喜,大聲喊起來:「快救我,我沒病啊!」

  負責看守的衙役汗水涔涔,面色發白地大喊道:「還不快把他塞進轎子,麻風病會傳染啊!」

  這三個字像晴天霹靂,猛然落在人群上空,熱鬧的市集猛的一靜,跟著就爆發了潮水般的躁動,喧囂塵上。

  「快、快,快把人送走!送走!」衙役們七手八腳來抓梁慶,他卻拚命掙扎,想要向周圍的人群求救。然而他根本想不到,此刻他滿臉疹子,鼻子塌陷,腳剛才也摔傷了,一瘸一拐的,像足了傳說中的麻風病人。

  嘈雜的喧鬧中,驀地擠出一聲驚慌的尖叫,人群中頓時掀起大亂,很快就擴展成可怕的擁擠和混亂。大多數人都沒有親眼見過麻風病,但人人都是聞之色變,畏之如虎。眼看著這麻風病人拚命掙扎,試圖逃出人群,大家一下子醒悟過來,心急火燎,大吼大叫。

  「快,抓住他!」

  「麻風病傳染啊!趕緊抓住他!」

  「對,不能讓他亂跑!」

  梁慶猛跳起來,直眉瞪眼地嚷道:「住口,我是京兆府尹!」

  沒有人聽他的話,人們驚恐地看著他,像是看著一個怪物,更有無數人用了扁擔、石塊向他投擲,衙役們原本要上去捉他,見到這種狀況,不得不悄然無聲地撤退了,只躲在人群裡偷偷窺伺。

  「怎麼回事,麻風病沒人管了?」

  「麻風病怎麼能到處亂跑啊」

  「要火燒,一定要燒死!」不知從哪個角落裡,爆發出這樣的喊叫聲。

  人們被提醒,對,麻風病是要燒死的!

  兩個早已埋伏在人群裡的大漢特意掩住口鼻,這才撲上去將梁慶綁了起來,旁邊的人都議論紛紛。人群簇擁著那兩個大漢離去,衙役們驚駭的面無人色,一邊有人回去報信,一邊有人悄悄尾隨人群而去。

  這時候的京兆尹衙門內,嚴鳳雅正在焦急地等待著。這樣做很有些冒險,但為了官位,為了往上爬,一切都是值得的。

  梁慶活著,總有一日會洩露出去,他必須永除後患。

  衙役快步進來,滿面緊迫,報告道:「大人,梁大人的轎子被人劫走了!」

  嚴鳳雅心頭大喜,面上不動聲色:「這幫天殺的愚民,竟然連大人的轎子都敢劫持!你們都愣著幹什麼,還不趕緊去籌備人手,趕緊救下大人!」

  衙役心底一凜,立刻道:「是!」

  這次任務特別,嚴鳳雅將絕大多數的衙役都派遣而去,作出一副積極營救麻風病人梁慶的模樣。

  書房裡,嚴鳳雅看著門外忙忙碌碌在集合的衙役,心頭冷笑。不錯,他安排了人故意將梁慶暴露在眾人面前,又買通了幾個渣滓在人群中挑唆鬧事,叫囂著燒死梁慶也都是他安排的,利用人們的恐慌心理,讓梁慶光明正大的消失。

  自古以來,在那些百姓的心中,麻風病人都是要被燒死的,他這樣做,不過是提前送梁慶上路罷了。京兆尹有麻風病,已經引起軒然大波,倘若將來有人拿這個藉口發作嚴鳳雅,他也是盡心盡力,殫精竭慮,其他一概不知。

  只有死人才不會走漏風聲,這個當口,哪怕是留下破綻,他也非得除掉梁慶不可!

  他走到院子裡,正要吩咐眾人出發,沒想到外頭突然有人驚慌稟報:「嚴大人,不得了了,梁夫人帶著好多護院衝進衙門裡來了!」

  嚴鳳雅面色一變,勃然大怒道:「這是幹什麼?」

  「她說…說您無故軟禁上峰,要立刻見到梁大人!」衙役滿面驚惶。

  嚴鳳雅冷笑:「荒唐,一個婦人竟然也敢闖進來!」他的腦海中迅速浮起當初梁氏夫妻如何羞辱自己的一幕,不由恨上心頭,只是強忍著,跨出門去迎接。等看到滿面怒色的梁夫人和身後的三四十名護院,他勉強笑道:「夫人,這可是官府重地,任何人私自闖入都是要受罰的,您這樣——」

  梁夫人上前,看也不看他一眼,冷冷地道:「不用理他,搜,現在就去把大人搜出來!」

  「大人不在這裡,已經去養病了!」嚴鳳雅連忙上去阻攔,卻被一個護院推了個趔趄。他頓時也怒起來,大聲道:「夫人,你這是擅闖,我要告你個擾亂公堂的罪過!」

  「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憑你也配!」梁夫人怒火滔天。

  嚴鳳雅再也不跟對方客氣,吩咐衙役上前捉人,可梁夫人也不是什麼善與之輩,她帶來的都是梁慶在府上豢養的爪牙,一時之間兩幫人馬糾纏在一起,大打出手,整個場面混亂成一團。

  嚴鳳雅這邊焦頭爛額,調集所有衙役前去營救梁慶,只留下二三衙役在江小樓的院子裡守著。等到聽說嚴大人被梁夫人打了,這邊院子裡的人再也呆不住,便用一把大鎖鎖住了門,轉頭衝了出去。

  江小樓所住的院子離騷動的中心不遠,她甚至遠遠聽見女人的尖叫和廝打聲。

  梁夫人出身名門不錯,可這個名門卻是地方上有名的豪強,性子驕縱跋扈,又跟著梁慶多年,養成了一副撒起潑來不管不顧的氣魄。嚴鳳雅身為朝廷命官,自然不會容忍一個婦道人家放肆無理。這樣一來,兩方人馬碰上,不打個頭破血流是不可能的。

  就在此時,窗子突然發出三聲敲擊。她輕輕起身,打開了窗戶,窗戶外面早已被木條封死,此刻縫隙之中露出的正是傅朝宣的臉,他手上舉著一把鑰匙,輕聲道:「別出聲,我去給你開門,馬上放你出去!」

  傅朝宣是個極為聰明的人,在這裡的時間裡主動替人看病,和衙差們關係很好,趁著一個看守酒醉的時候套了他的鑰匙,刻在了瓜瓤上,悄悄藉著購買藥材為理由讓自己身邊的藥童帶出去配了鑰匙。

  江小樓從門內,看見了傅朝宣的身影。

  他屏著呼吸,氣喘吁吁,每次聽到身後有一聲響動,他就滿頭大汗,連鑰匙都拿不穩。

  終於,門開了。

  整個京兆尹衙門像是糟了一場劫難,到處都被砸得一塌糊塗。嚴鳳雅本人尤為倒霉,整張臉上被人抓了個稀巴爛,全是血口子,再加頭上的傷口,更是十分狼狽。他一邊滿臉陰沉地吩咐人將梁夫人和那些被捉住的護院全都扣起來,一邊氣哼哼地吩咐人收拾殘局。正在這光景,他腦海中突然湧起一個不好念頭,不對,梁夫人怎麼會知道他軟禁了梁慶,從前他在府衙養病也是常有的事兒啊!

  越想越是不對,他立刻急匆匆丟下罵罵咧咧的梁夫人,快速奔向了江小樓的院子。等到了院子裡,卻是不見衙役,屋子裡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

  他猛地一跺腳,怒罵道:「這個狡猾的女人!」

  此時的大街上,兩個大漢已經將梁慶壓到了官府用來處斬犯人的菜市場,無數人將大大小小的鞋子,籃子筐子,石塊磚瓦,甚至是爛柿子爛蘋果,一股腦兒地砸在了梁慶的臉上。大多數人生怕被傳染,遠遠地看著,不敢靠近,而不少大膽的人一邊幫著那兩個大漢壓住梁慶,一邊堆起無數柴火。

  菜市場兩旁人山人海,聚集了上千名看熱鬧的人,他們一會兒互相大聲傳告:「要動手了,要動手了!」一邊騷動著大聲喝道:「快一點!」

  許多人只遠遠站著,伸長脖子向裡頭張望,耐著性子等候。

  梁慶見到這麼多人,一時憤怒起來,大聲道:「我是京兆尹梁慶!你們這些無法無天的混帳東西,誰給你們的膽子,居然敢這樣對待朝廷命官!」

  百姓們聽說他是京兆尹,卻是一陣哄笑。

  京兆尹大人得了麻風病,馬上就要被人燒死,誰信啊?!

  有人哈哈大笑,一把爛菜葉哄然砸在梁慶的腦門上:「看這個瘋子,病得自己是誰都認不出了!」

  「這瘋子,快點燒死他!」

  「對、對,燒死他!」

  正午的陽光曬得熱烘烘的,圍觀的人們個個挺著腰、直著脖子,表情興奮地看著前面的人在堆積柴火。人群中你擁我擠,指手畫腳,亂嚷亂叫,不時有人不停地叫囂著立刻燒死梁慶。

  梁慶整個人被綁在架子上,陽光把他曬得滿頭是汗,臉上全是油光,原本那風度翩翩的儒生模樣早已認不出來了,他口中不停地叫罵著,越罵越是瘋狂,若是現在給他衙役,恐怕他會毫不猶豫地吩咐把眼前這些刁民全都綁起來處死。

  人群中,不知何時多了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女子,她面容平靜,淡淡看著眼前這一幕。

  傅朝宣同樣在一邊看著,目瞪口呆:「你——當真要燒死他?」

  「不,不是我,是嚴大人。」江小樓微笑著,眼波猶如瀲灩的湖水。

  傅朝宣轉過頭,恰好看見她唇角彎起的優雅弧度:「可是燒死京兆尹,這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

  他只是無法相信,向來說一不二、無法無天的酷吏梁慶會有這種囚困的時候。恐怕連梁慶自己都想不通,怎麼會無緣無故變成了麻風病,又為什麼會被下屬背叛,甚至被綁在這個火刑架上。

  「萬一有人認出他來怎麼辦?」這個計劃實在是太冒險了!

  江小樓抬起眸子望向他,神色溫柔:「你以為這裡的人認不出他來麼?」

  她的話看似平常,含義卻異常鋒利,刺得傅朝宣渾身一震,驚訝地向四周掃去。

  周圍已經人山人海,原本負責押送梁慶的衙役被鼎沸人聲嚇得驚慌失措,壓根沒辦法靠近,最終被聲潮淹沒。

  梁慶衣衫殘破,頭髮散亂,被人狼狽地綁在架子上。

  柴火越堆越高,在陽光下閃著可怖的光芒。

  洶湧的殺意,籠罩在每個人的心頭。

  江小樓剛剛已經換了一襲白色羅裙,紅唇襯著雪色肌膚,清麗逼人。

  她的目光淡淡,後背筆挺,只是落在不遠處的梁慶身上,眼睛被長長的睫毛蓋著,壓根看不清情緒,可是她剛才所說的話卻分明告訴他,人群中早已經有人認出了梁慶。

  為什麼?為什麼明明有人認出了他,卻沒有一個人站出來救他。

  因為梁慶喜歡告黑狀,到處陷害人,橫行倒施,得罪了太多人了,尤其是普通的百姓,平日裡對他的行為多有不滿,今天一下子全都激發出來。

  傅朝宣這才發現,從前自己錯的有多離譜,怎麼會因為對方溫文儒雅的外表就相信他呢?

  說到底,他只知道行醫救人,根本不懂得體察人的心思,連梁慶這種人都當成是一個好人。

  他太天真了!

  江小樓眼睛望著不遠處的梁慶,始終保持著優雅的笑容。

  梁慶突然看見了人群中的一個麗人,眼睛瞬間瞪大。

  是她!他大了嘴:這是江小樓!她應該被關押在京兆尹府衙,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江小樓形容美麗,笑容恬淡,像是看著一個老朋友一樣望著他。

  梁慶連喊帶罵的聲音突然響了起來:「你這個賤人,是你,一定是你,我到閻王那兒也要告你一狀,死也不饒你!」

  一個大漢防止他說出什麼來,一把揪住他,狠狠打他耳光,動作迅速地把木塊塞入他的嘴中,他再也出聲不得。只能帶著滿腔憤恨,橫眉倒豎,死死盯著江小樓。熊熊烈火燃燒起來了,火舌從他的褲腳一直爬上來,吞噬著他身上的皮膚、血肉、骨頭。他拚命掙扎,被火舌吞沒的瞬間,一雙充滿恨意的眼睛看著不遠處的人。

  此起彼伏的叫好聲如潮水洶湧,整個菜市場人聲喧鬧。

  傅朝宣癡癡望著江小樓,耳邊人潮的聲音褪去,只剩下烈焰焚燒,火柴辟啪。

  那柔媚的面孔上,紅唇微微抿著,透露出的是一種徹骨的寒意。潔白的下巴微微抬起,露出叱吒風雲的傲氣。

  這不是一個柔弱的女人,她的心無比強勢,僅僅是靠著一己之力,三寸之舌,一點點蠶食了所有人。

  一次次被她震懾,傅朝宣這才恍然覺悟,素色衣衫包裹下的柔弱身軀,隨時會零落成泥,可是那一顆剛強的心,堅如頑石。

  那柴火的劈啪聲,傳入每個人的耳朵裡,讓所有人都升起了恐懼之感。有女人驚叫一聲,暈死過去,更多人胃裡翻江倒海一般將頭低下。

  江小樓看著眼前的烈焰,始終面帶微笑。

  梁慶,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可你卻把我當成魚肉,當成泥土,肆意踐踏。

  你殘忍好殺,囂張跋扈,毫無人性。

  殺我兄長,囚我入牢,毀我家園。

  今日,終於也輪到你體會這一種任人魚肉、哭救無門的痛苦。

  生命是最脆弱的,也是最值得尊重的。

  既然你記不住這一點,便應該切身體驗。當你的身體被熊熊烈火焚燒的時候,那種痛不欲生的苦難足以叫人瘋狂。

  世界這樣美好,許多人那麼善良,可你卻恣意踐踏他們,羞辱他們。她絕不傷害任何一個無辜的人,也絕不放過任何一個有罪的人。

  燒吧,燒吧,猛烈的燃燒起來,把一切污穢燃燒殆盡。

  一把烈火,在眼前吞噬著梁慶的衣衫、皮肉,頭顱,火舌一點點捲走了他的一切,那撕心裂肺的可怖畫面在眾人眼前留下慘烈的景象。

  一把烈火,在江小樓的心中默默燃燒,她靜靜望著,眼神似雪刃般鋒利,始終面帶微笑。

  大哥,你看到了嗎?

  小樓手刃兇手,以命抵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42 AM


第五十三章:拭目以待

  大火漸漸熄滅,架子上多了一具燒焦的屍體,濃郁的刺鼻味道在空氣中蔓延,每一個人都深深覺得震撼。

  傅朝宣站在那裡愣了半天,直到人群漸漸散開,他還回不過神來。

  「大夫,你還好麼。」江小樓輕聲提醒,聲音恬柔。

  傅朝宣隨即醒過神來,他看著江小樓,仍舊有些無法回神:「我沒想到梁慶會是這樣的下場。」

  江小樓輕聲歎息:「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結局,不必替他可惜,從他欺壓良善開始,便注定了有這樣的結局。」

  傅朝宣下意識地朝那具燒焦了的屍體看了一眼,路過的小孩子嫌惡的撿起石塊投擲已經不成人形的梁慶,焦屍被打得晃了晃,原本用來捆綁的鐵絲也裂開來,砰地一聲摔下來,變得粉碎。

  一生高高在上,任意妄為的京兆尹,死後居然連一具全屍都沒有留下,何其悲涼。傅朝宣並非同情他,只是他篤信佛教,悲天憫人,沒辦法真的坐視一個人眼睜睜在自己眼前燒成灰燼。

  「不要多想,該回去了。」

  「回去,回哪裡去?」傅朝宣皺起眉頭,「你接下來要去哪兒?」

  江小樓臉上有了淡淡笑意,並未回答。

  「去我醫館養傷吧。」傅朝宣開口勸說,溫潤的眉眼一如既往的關懷。

  江小樓看了他一眼,輕輕搖了搖頭。

  「你現在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嚴鳳雅也不會輕易放過你,難道你想要半路被他們捉走嗎?」傅朝宣覺得這樣的舉動十分不理智,他不能放任江小樓就這樣離開,實在是太危險了。

  「我的確要養傷,可大夫你的醫館並不是個好地方,嚴鳳雅第一個搜查的就是那裡。」江小樓望著對方,非常認真地回答。

  「我在京城郊外有一座草廬,你可以暫且在那裡藏身,嚴鳳雅要搜查也好,要抓人也罷,不會找到那裡去的。」傅朝宣忍不住堅持。

  江小樓略帶驚訝地望著他,眼眸如同清澈的湖面,波光粼粼。

  傅朝宣看著那瀲灩的眼波,只覺宛如一潭漩渦,溫柔的將他捲入,不由心頭一跳,開口問道:「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我們是合作的關係,朋友的關係,但如果我去了大夫的草廬,那大夫你的舉動就不再是鏟奸除惡,而變成沉迷女色,金屋藏嬌了,這樣也沒關係嗎?」她含笑,聲音似羽翼滑過,寧靜的眸子一直盯著對方俊秀的面孔。

  傅朝宣的脊背一瞬間僵直。

  不錯,梁慶濫殺無辜,橫行倒施,他原本幫助江小樓是義舉,是善行。不管在任何時候,他都能坦然面對自己的良心。可如果現在他把江小樓帶回去,替她養傷,並且留著她在身邊,以後還不知會變成如何局面。

  一瞬間的猶豫,江小樓已經看在眼中,不由失笑:「大夫不必認真,我只是與你玩笑。你放心吧,我自然早已準備好了去處,你不用替我擔心。」

  傅朝宣聞言,一種莫名的情緒纏繞心間。說不出是後悔,還是失落。

  剛才若是他沒有猶豫,誠心邀請,她可能會答應。他本來就是大夫,收留一個病人再正常不過,為什麼要猶豫。真的是擔心自己的義舉變質,善心受損嗎?不,並不僅僅是這樣。

  眼前女子眼若星辰,笑如春花,潔白皮膚竟比冬日盛雪美麗三分。

  長此以往,他未必不會動心。

  可是江小樓心性堅忍,個性強勢,極為記仇,睚眥必報,遠非一般女人。

  他心儀的女子,必定是溫柔美麗,賢淑善良,而眼前的這個人,太驕傲,太強勢。

  他,分明動不起這樣的心。

  可為什麼心底後悔的感覺始終沒辦法壓下去呢?他正在愣神間,江小樓已經揮手離去,他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你還會回來嗎?」

  江小樓頓住腳步,回過頭來,瞬間青絲被風吹動,她的眸子熠熠生輝,語氣十分輕快:「傅大夫,我們很快還會再見面的。」

  傅朝宣就這樣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在人群裡,悵然若失。一瞬間他甚至有一種衝動上去挽留她,可他終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眼睜睜看著那道身影消失…

  「侯爺,江小樓已經順利出了京兆尹府衙!」

  紫衣侯府內,一片精緻的涼亭,周圍碧樹繁花,桃蕊爭艷,綠樹成蔭,亭台宛然。紫衣侯坐在涼亭裡,一個美人席地而坐,取了一架焦尾琴,錚錚地撫了幾下琴韻,隨後動作行雲流水地彈奏了起來。

  蕭冠雪隨手拎著一隻酒盞,似乎在欣賞琴音,神情卻有些迷離,沒有說話。

  護衛低下頭去,也不敢再開口。

  等一曲終了,美人垂手而立,蕭冠雪才淡淡道:「接著說。」

  「江小樓不知用何種手段迷惑了傅朝宣,傅朝宣不著痕跡地幫助了她,接著梁慶被診斷出有麻風病,嚴鳳雅以梁慶名義上了一道密折,然後悄悄將梁慶送去養病。在途中轎子發生意外,驚動了百姓。那些百姓按照民間慣例,把梁慶強行壓過去執行了火刑。梁慶就這樣活生生被燒死了。當時梁夫人還在京兆府衙門鬧事,嚴鳳雅自顧不暇,江小樓趁機逃了出來,屬下派人一直跟著,可是到了人群裡,一不小心丟了痕跡。」

  「她察覺你們了。」蕭冠雪似笑非笑。

  護衛驚恐地跪倒在地:「侯爺,屬下等已經小心謹慎,絕不至於會被一個手無寸鐵的女子察覺,實在是當時整個菜市口都水洩不通,我們才把人跟丟了。」

  蕭冠雪修長的眉毛微微挑起:「哦?」

  「她…實在太狡猾。」護衛道,「屬下一定在一天內就將她搜查出來!」

  蕭冠雪置若罔聞,只是兀自起身,走到剛才的美人跟前。

  夕陽落在他冰冷的面上,映上淡淡一層光彩。他的身姿高大挺拔,面容俊美絕倫,看人的神情格外專注,美人不由自主垂下眼睛,紅了臉。

  眼前的女子,尖尖下巴,大大眼睛,只是著了淡妝,卻精緻無暇,楚楚動人。

  不過茶樓小坐,遠遠便瞧見這女子在對面的小樓上彈琴。只一眼,他便動了意。

  說不清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每當他仔細端詳這女子的氣質和神態,竟然有一種驚人的熟悉。

  溫柔,和順,清麗,嫵媚,彷彿一株盛放的清曇,美而不妖,動人心魄。

  陸婉出身富豪之家,卻只是庶出,父兄得知有機會攀附紫衣侯,想也不想便將她打包送入府上。她心中惶恐、畏懼,因為人人都說紫衣侯是個冷酷無情的男人。她苦苦哀求父親,然而父親卻認真告訴她不必畏懼,憑藉著她的美貌,任何男人都要動心。

  這話是不錯的,她一直知道自己美麗無雙。不管走到哪裡,總有無數灼熱目光跟隨。壯著膽子入府,第一次見到蕭冠雪,她完全愣住。眼前風度翩翩、俊美絕倫的男人和傳聞中殘忍好殺的紫衣侯完全判若兩人。他向著她微笑的時候,會微微翹起唇角,眼睛充滿魅力,任何女人瞧見都要神魂顛倒。

  只是他看她的眼神很奇怪,像是在看她,卻又像是透過她看別人,這種情緒微妙的幾難察覺,令她一度以為是自己多想。

  蕭冠雪抬起了陸婉的下巴,認真端詳。

  眼前的臉漸漸與印象裡那張臉重合,美麗的面孔,溫柔的表情,甚至是如出一轍的大眼睛,卻少了三分靈氣與堅強。本該是一雙明媚清澈的眼睛,卻多了三分艷麗與俗氣。

  眼前的陸婉身材婀娜,天生嬌顏,笑容輕盈,嬌艷如花,卻完全沒有他想像中的灼目閃耀。

  這矯揉造作的楚楚可憐,掩了天生麗質,實在令人失望。

  他端詳半天,越發增添了幾分厭煩,轉過身來,向著護衛道:「不必了,到了時候,她會自己來找我的。」

  護衛愣了一瞬,才鄭重行禮:「是!」

  陸婉嬌嬌柔柔:「侯爺——」

  「滾。」蕭冠雪冷冷地道,那一張俊美容顏是前所未見的厭惡。

  陸婉一愣,整個人都呆住了,下意識地上前一步:「侯爺,我是不是哪裡做錯,惹您生氣了?」

  蕭冠雪壓根都不看她一眼,轉身便要離去。陸婉心頭一慌,本該識趣地退下去,卻被那種丟棄的感覺縈繞心頭,瞬間撲了過去,一把抓住蕭冠雪的下袍,眼睛噙滿淚珠:「侯爺,婉兒到底做錯了什麼?」

  蕭冠雪垂眸,看著她滿臉的淚水,突然伸出修長的手,彷若憐惜地擦去她臉頰的淚水,笑著對她說:「不想離開我?」

  「是,我不想離開侯爺。」陸婉聲音淒婉哀切,一往情深的美麗容顏令人心頭震撼。

  世人都說蕭冠雪狠毒無情,可是見到他俊美的容顏、溫柔的態度,她一直無法相信。再無情的男人,都會被女人的柔情打動,世上絕沒有哪個男子能拒絕這樣的美人和深情。

  蕭冠雪眼眸深斂,似有些恍惚,陸婉以為自己大有希望,淚珠大顆大顆簌簌滾落,不由更加哀戚地道:「我寧願一死,也絕不會離開侯爺身邊。若是侯爺不肯真心疼愛我,這個世界有什麼可以留戀?」

  蕭冠雪看著她的眼神多了一絲莫名的嘲諷:「哦,你說的是真的?」

  「當然是真的!」陸婉哽咽著呢喃,柔媚與楚楚可憐到了極點。

  蕭冠雪笑了,陸婉和那個人有三分相似,天生一個美人胚子。從前他每次從陸婉的臉上看到嫵媚和嬌艷,很容易就會想到另外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清麗,脫俗,靈艷,總是對著你笑,背後卻會插一刀,表面溫順可人,內在桀驁不馴,眼睛勾魂攝魄,內心冷漠如冰。哈,造物主真是神奇,明明有些相似的面孔,藏著的卻是截然不同的靈魂。

  相比之下,陸婉這種嫵媚和柔情,甚至帶了些諂媚,在他看來太過無趣。

  「老天給了你一張漂亮的臉,卻給了你一個沒趣的性格,可惜,真是可惜。」他歎息著,語氣溫存。

  江小樓笑面如花,心狠如刀,觀其言行,體其本心,再好好看看那些人的下場,方才知道她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無不令人毛骨悚然。但越是這樣,才越是有趣。一個滿心柔情,規規矩矩,毫無逾越之處的女人,怎麼看也是完全浪費了這張臉。

  蕭冠雪輕笑了一聲:「既然你要死,便成全了你。」

  陸婉猛然抬起頭來,滿面震驚,還來不及反應過來,護衛已經上前來將她拖了下去。

  涼亭裡,蕭冠雪放出了自己的寵物,一頭渾身雪白的狼。

  這匹狼,是他小時候一次出門狩獵時發現的。當時山上的村民為砍樹闖入了雪狼活動區,一隻雪狼跟一群村民發生了生死搏鬥,雪狼被打得半死,倒地的雪狼一聲低沉的嚎叫引來了幾十隻雪狼,把所有的村民全咬傷,因此村民們開展了滅狼行動,所有雪狼全部被宰殺,只剩下這一隻小狼崽逃了出來,恰好被他撞上。

  看中了狼崽美麗的眼睛,他將追趕而至的村民全部殺死。從此之後,他便收留了這隻小狼。如今,這匹雪狼長近兩米,有一顆巨大的頭和細而柔美的身體。身上的雪白皮毛非常夢幻,美麗卻又可怖。

  蕭冠雪就是喜歡這樣美麗卻可怕的東西,非常喜歡。

  不多時,護衛端了一碗熱氣騰騰的肉丸過來,空氣中散發出奇特香氣,雪狼猛然四肢站立,飛撲上去。護衛躲閃不及,被它仆倒在地,驚慌得面無人色。

  雪狼並不理會他,已經快速地吃起它的美食。

  誰都知道,蕭冠雪的寵物十分挑剔,有自己專用的廚師,每天的菜餚精心烹飪。這道丸子餐看似簡單,製作工序卻十分複雜。廚師要將鮮肉仔仔細細剔去肉筋,擦乾洗淨,攪成肉餡,加上雞蛋、蔥末,順一個方向攪打上勁,把攪好的肉餡放入手掌心,握成拳,讓肉餡從大拇指和食指形成的環圈中擠出形成丸子,然後放入水中。待最後一個丸子擠完後,用勺子撇去鍋中的浮沫,待丸子凝固,轉大火,出鍋的時候香飄萬里,雪狼才能胃口大開。

  雪狼挑剔地吃著自己的御用食品,護衛瞧見那肉末兒,卻是突然轉身,胃裡面一陣酸液湧上來,嘔吐不止。

  看到他那一副狼狽的模樣,蕭冠雪哈哈大笑。

  江小樓,十日之賭,你贏了!

  京郊農莊

  小蝶端了一碗藥過來,苦口婆心地道:「雪凝姑娘,你不要再出去找了,都這麼多天了,小姐還是沒有下落,你都快要把自己的身體拖垮了。」

  酈雪凝重重咳嗽了兩聲,卻是堅定地搖了搖頭:「不行,小樓到現在都沒有下落,我不放心。」

  小蝶猶猶豫豫的,還是把實話說出了口:「可是人人都說桃夭姑娘投水自盡,如今就連國色天香樓都毀了,咱們又去哪裡尋找她?」

  還有一句話她沒有說出來,酈雪凝自己都是半條命,還這樣鍥而不捨地到處尋找江小樓。如果光是尋找就算了,江小樓離去的時候曾經給過酈雪凝一個錦囊,裡面有五百兩銀票,都是給她治病用的。可這些日子以來,酈雪凝到處僱人去打撈護城河裡的屍體,還派人四處尋訪,不知花掉多少錢,連自己的病都顧不上去瞧,長此以往,恐怕江小樓人沒有找到,她自己先送了命。

  小蝶怎樣都想不到,酈雪凝竟然是個這樣傻的人。

  就在她預備再勸說的時候,負責看守農莊的管家敲門進來,躬身道:「姑娘,家裡來客人了,指明說要見您!」

  酈雪凝微訝,自己沒有親戚朋友,再者說這座農莊如此偏僻,從無外人來往,哪裡來的客人。

  她雖然滿是疑惑,卻還是和小蝶一起來到客廳。

  等她看清眼前的人,頓時呆在那裡。

  眼前的女子面容美麗,看起來比往日裡消瘦,卻是眉眼飛揚。

  酈雪凝忍不住一陣激動,上前握住了她的手:「小樓,你去了哪裡?!」

  她神色之間,完全是發自內心的焦慮與關懷。

  江小樓看到她如此緊張,不由微笑起來:「我沒事,只是有些事情需要處理。」

  酈雪凝見她果真沒有大礙,這才輕輕鬆了口氣:「沒事就好。我派人找了你很久,可始終沒有消息——」

  小蝶同樣滿面欣喜地跑過來,盯著江小樓上上下下地看著,幾乎懷疑眼前的人是一個幻影。的確,桃夭已經死在了護城河,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這一點,誰會想到她居然還會活生生站在她們眼前,這簡直是奇跡。

  聽小蝶絮絮叨叨說著分別後的情景,江小樓便只是笑著聽,不時點頭。

  酈雪凝卻注視著對方,良久,突然打斷了小蝶的話:「小樓,你精神不太好,是不是受傷了?」

  江小樓知道酈雪凝是個聰明而且敏感的女子,便只是點頭,卻不說破,道:「不過是舊傷復發了,你是知道的,在國色天香樓我留下了很多後患。」

  「哼,都是金玉做的壞事!」小蝶氣呼呼的,想起國色天香樓的老闆娘還是咬牙切齒。

  江小樓面上卻是雲淡風輕,清湛眼波欲流,笑語嫣然:「好也好,壞也罷,對於一個已經過世的人,實在沒有多說的必要。」

  小蝶聽話的點頭,眼眸忽閃忽閃:「小姐,這回你要好好養傷。」

  酈雪凝卻道:「小蝶,小樓剛剛回來,你去準備乾淨的水給她沐浴。」

  雖然剛走出京兆尹府衙的時候就換了衣裳,江小樓還是覺得自己的身上有一種監獄裡特有的發霉味道,見到酈雪凝這樣說,不禁欣然點頭,小蝶小跑著去了,步伐輕快如飛。

  小蝶離開以後,酈雪凝的臉沉了下來:「小樓,你臉色非常蒼白,受傷一定很重,給我看看你的傷口。」

  江小樓一愣,隨即發現酈雪凝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她的身上,不由歎了口氣。

  酈雪凝是一個很敏銳的人,小蝶卻是大大咧咧的,既然已經發現了自己的異常,想要隱瞞下去也不可能。於是,她輕輕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逐漸重新結疤的傷痕:「雖然曾經裂開過,但現在已經在康復,真的不必擔心。」

  江小樓在國色天香樓留下的傷患很嚴重,到了監獄那種惡劣的環境更是傷上加傷,這實在是常人難以忍受的事。更不用提她是一個柔弱的女人,能活到現在全靠堅忍不拔的毅力。酈雪凝的眼眶不由自主濕潤了,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起身去屋子裡取來外傷藥膏,主動替江小樓擦拭。

  「我的死訊已經傳的到處都是,你為什麼不乾脆賣掉農莊,然後帶著我給你的錢遠走高飛?」江小樓這樣問道。

  酈雪凝面上露出驚訝的神情:「這是你的產業,錢也都是你的,我怎麼能這樣做?」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哪裡還有產業,更不用提錢了。尋常人若是得到這樣一筆意外之財,一定會想到佔為己有,別說桃夭的死早已人盡皆知,縱然她還活著,也不會想要歸還。從江小樓送這座農莊和銀票開始,她就準備將這些送給酈雪凝。當初對方送她一卷蓆子,不至令她露屍街頭,自然應當投桃報李,送她一座棲身之所。可她沒有想到,酈雪凝還在到處尋找她。

  狡兔三窟,江小樓又怎麼會只準備這樣一個藏身之處?若非偶然在護城河上發現了打撈的人,她決計想不到酈雪凝居然會這樣堅持。

  堅持到近乎於一個傻子的舉動。

  她素來討厭酈雪凝的容忍與善良,可是到了現在,她也不得不承認,酈雪凝與眾不同。

  有些人在知道了這個世界的黑暗之後,變得憤世嫉俗,充滿怨恨,不惜拋棄自己的本性投入黑暗之中,用同樣殘忍的手段去對付敵人,譬如江小樓。但同樣有些人,在被這個世界傷害了以後,卻一如既往保持著原先的善良本性,拚命忍耐,堅守良心,譬如酈雪凝。

  截然不同的兩種價值觀和處事方式,老天都沒辦法判斷誰對誰錯。江小樓曾經當面痛斥過酈雪凝的愚蠢,可是到了今天,她隱約覺得感動。

  她喜歡這般堅持又善良的女子,在對方的身上,她可以看到曾經那個對世界懷著美好嚮往的自己。不得不說,酈雪凝有她自己的個性,可以辱罵,可以欺辱,但是沒辦法輕視。

  江小樓看著她,不由搖了搖頭:「你真是傻到家了,拿著這筆錢,到一個誰都不認識你的地方隱姓埋名,你就可以重新開始了。」

  酈雪凝一雙碧清色的眸子很是堅持:「即便有很多錢,也買不到良心的安寧,我不會做這種事。」

  江小樓歎了口氣,神情間有些費解:「我想…終我一生,都沒辦理解你。」

  「我才不能理解你!」酈雪凝毫不猶豫地說道。她不能理解,明明從國色天香樓出來了,為什麼還要去招惹那些人,為什麼不換個地方重新開始,再糾纏下去又有什麼意義,尤其——江小樓根本一無所有,她在做多麼危險的事情,自己真的能看清嗎?

  「如果你繼續堅持下去,今後還是會一身是傷,你縱然有九條命,也會扛不下去。」酈雪凝鄭重地告誡她。

  江小樓笑了,眸色寧靜柔和:「不能將惡人繩之以法,我永遠都不會安心。既然我已經回來,會很快將這座農莊變賣,你拿著錢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酈雪凝一愣,隨即加快手上重新上藥包紮的速度,等到全部做完了,她才輕輕鬆了一口氣,站起身來,看著江小樓道:「你想不想聽一聽我的故事。」

  江小樓望著她,眸子慢慢浮起溫柔之色。

  酈雪凝認真地道:「我不記得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在哪裡,只記得小時候家中的母親很溫柔,父親妻妾成群,還有…母親總是喜歡抱著我在銀杏樹下看月亮。剩下來的事情你都知道,我被人拐賣,四處輾轉。因為要活下去,我不得不陪客賣笑,後來,我慢慢長大了,學了琴棋書畫,漸漸有了名氣,金玉從原先的青樓高價買走了我。剛開始,我很紅,所以金玉對我也很好。我知道青樓不是能常駐的地方,總有一日年老色衰無枝可依,不知會論落到怎樣的下場,所以一直悄悄攢下銀錢,預備找到合適的機會便為自己贖身。後來,我遇到了一個人——」

  酈雪凝說到這裡,聲音微微停頓。

  江小樓抬起眼睛望著對方,發現她的眼底隱隱有著淚光。不忍心打斷,便繼續任由她說下去。

  「我只知道他出身富貴,隨扈如雲,偶爾來到國色天香樓,成為我的座上賓。原本迎來送往的日子過久了,彼此也未有幾分真心。直到有一日他告訴我,要為我贖身,連屋舍都已經安排好了,只待我脫籍。我很感動——一雙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的日子不是常人可以忍受的,我等了那麼久,他是第一個真心要為我贖身的人。我向金玉說明了一切,並且再不肯接別的客人,不管金玉如何威逼,我也無畏無懼。僵持了半月之後,她終於同意我脫籍,並願削價以示優惠,當時她說,難得有情郎,索性便成全了我,所以我千恩萬謝地交了贖身銀子,還將所有錢財留下。可我萬萬沒有想到,她通過呂媽媽跟那人府上的婆子拉上關係,得知他就要迎娶身份高貴的妻子,於是特意通知了他的未婚妻…說他討了一個青樓女子做外室。他們很快約集人馬,直接闖入我的家中,將我的衣物、金飾、傢俱擺設全部抄沒,我也被趕出了門——」

  「那個人,他在哪裡?」

  「不知道,我再也沒有見到他。」

  江小樓冷哼一聲,有本事做卻沒本事承認,你要娶妻又如何,為何不及早對酈雪凝言明,難道人家還會硬纏著你不成?不消說,又是個無情無義之輩。

  酈雪凝卻並無多少怨憤,反倒語氣很平靜:「我曾經想過尋死,後來金玉趕到,抱著我邊哭邊流淚,勸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必自尋短見,可以回國色天香樓去,好好休養,再圖生計。我無處可去,只好點頭同意。」

  江小樓靜靜聽著,酈雪凝說起來簡單,遭遇卻是極為可怖。

  「後來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懷孕了,這在青樓女子來說是極難得的事情,我決計想不到的…金玉聽到這件事頓時變了臉,強迫我拿掉孩子,我想方設法騙過她的耳目,卻沒想到最終還是留不住這個孩子。」酈雪凝說完,淡淡一笑。

  再次提起孩子,她的臉上已經沒有那種痛徹心扉的淚水,江小樓很明白,當一個人痛苦到了極點,她是哭不出來的,所謂欲哭無淚,就是這樣的感覺。她輕輕拍了拍酈雪凝的手:「不要擔心,從今以後再也不會有人傷害你的,金玉已經死了。」

  酈雪凝點點頭,隨後道:「我的故事說完了,現在能知道你的故事嗎?」

  江小樓一愣,隨即道:「你這是要跟我交換嗎?」

  酈雪凝十分認真,堅持道:「是,我想知道。」

  江小樓望著那一雙真誠的眼睛,心頭感到了一陣溫暖。很久沒有過這種感覺,有人能夠認真聽自己說話。她沉思片刻,便簡單把自己的故事講了一遍,然後下了結案陳詞:「事情就是這樣簡單,所以我不能輕易離開。」

  酈雪凝這才明白,江小樓背負的不是個人怨恨,而是血海深仇。

  一個人可以忘記自己不幸的過去,可以推倒一切重新開始,卻沒辦法忘記背負的仇恨和親人的血債。酈雪凝自己可以放棄,是因為她秉性善良,相信一切都會有轉機,而江小樓早已經不再相信任何人,她如果不報仇雪恨,這輩子都不會釋然。

  沉思良久,酈雪凝才道:「你不走,我也不會離開。」

  江小樓終於皺起眉頭:「為什麼,你我之間非親非故,你完全沒有必要留下來。就像你說的,我的敵人很強大,如果讓他們發現你和我在一起,說不準反而會連累你。」

  酈雪凝忍不住苦笑道:「我一個無家可歸的人,又有什麼好連累的。雖然你瞧不起我,說我是軟骨頭,可我把你當成朋友,我會留在這裡,替你好好打理這個莊園,任何時候你回來,我都會在這裡陪著你。」

  江小樓難以置信望著她那張平靜的臉,對方是認真的,不是敷衍,而是承諾。

  「我的孩子,是你幫助埋葬。如果沒有你,不會有人替我治病,更不會有人替我將金玉繩之以法,所謂的重獲新生也不可能再發生。你感激我,所以送給我這一座莊園,我就不能感激你,留下來陪伴自己的朋友嗎?」酈雪凝這樣問她。

  江小樓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說不清心裡的感覺是什麼。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愚蠢,她江小樓不需要任何人陪伴,更加不需要朋友安慰。覺得眼前的女人軟弱,她何嘗有過這樣毫無怨恨之心只知道隨波逐流的朋友。可是——她隱隱約約有更多的感動浮上來。

  剛剛傅朝宣的猶豫,她全都看在眼底。他雖然受到她的迷惑,骨子裡卻是一個古板正直的人,即便暫時幫助了她,卻不能完全接受她的處事方式,所以在關鍵時刻,他甚至不敢收留她。何其膽小,何其可憐,不過這早在她的預料之中,並無奇怪的。偏偏是酈雪凝,不知死活的要留下來,陪伴一個曾經斥罵過她的人身邊。

  朋友,這個詞好陌生,陌生到她現在有一種不敢置信的感覺。

  良久,她才笑了笑:「你真的要留下來嗎?」

  酈雪凝秀美蒼白的一張臉上帶了笑容:「我不是留下來幫你,我是無處可去。」

  江小樓不再說話了,哪怕她巧舌如簧,也沒辦法說動一個早已下定決心的人。

  回到醫館的傅朝宣,整日裡神不守舍,不知心中到底在想什麼。

  天色漸漸的黑了下來,藥童連忙上前燃起燭火。這才發現傅朝宣坐在桌子前,醫書攤在那裡,一頁都沒有翻過,旁邊的茶都沒了熱氣,他也無動於衷,只是盯著書頁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少爺,您這是怎麼了?」藥童驚訝地追問。

  傅朝宣嚇了一跳:「沒什麼。」

  藥童仔細觀察他的神情,明明神不守舍的麼,他想起京兆尹府上的那個神秘女子,試探著問道:「少爺,昨天那位小姐走了,以後還能見到嗎?」

  傅朝宣心頭一跳,蹙眉斥責道:「這種事不是你能管的!」

  傅朝宣雖然對花枝招展的女人很厭惡,但對下人一向很溫和,從來沒有疾言厲色的時候,藥童嘟嘟囔囔:「我只是覺得那位小姐生得很漂亮,好端端的生氣做什麼?」

  傅朝宣聽見自己聲音冷冷的:「不過是幾面之緣的陌生人,你憑什麼惦記人家!」

  藥童笑道:「少爺那麼盡心盡力,為了替她治病連家都不回,我還以為您喜歡她呢!」說完這句見傅朝宣臉色一變,頓時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

  傅朝宣剛要吩咐他出去,卻突然聽見外面傳來一陣優雅的笛聲,他心頭一動,快速邁步出去,猛然一下子打開了門板,卻見到一個笑盈盈的美人站在門口。

  心跳一下子超過正常的頻率,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嘴唇動了一動,卻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心中亂作一團。

  江小樓笑了:「怎麼,不歡迎我嗎?」

  傅朝宣心跳加速,下意識地讓開了一步:「進來吧。」

  江小樓進入醫館,打量了一下周圍整潔的環境,轉過身來看著對方:「看到我很驚訝?」

  「我沒有想到你還會來,我以為你——」

  他以為她不過是在戲弄他,絕對沒想到她竟然還會出現在這裡。

  活生生的出現在他眼前,就這樣想著,心臟竟然就砰砰跳得厲害。

  傅朝宣強作鎮定,俊秀面容也盡量放得冷淡:「你這麼晚了,為什麼會突然到訪?」

  江小樓輕笑,聲音恬柔:「大夫,不必這樣冷淡,我是來告訴你,明天在公堂上要如何應對。」

  「公堂,什麼意思?」傅朝宣一愣,旁邊端茶來的藥童也愣住了。

  傅朝宣見江小樓的眼神落在藥童身上,連忙道:「你退下去吧。」

  藥童充滿疑惑地走了,一步三回頭。傅朝宣確保周圍沒有人在竊聽,這才認真追問道:「到底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的神情十分溫柔,眸子裡平靜幽深,看不出太多的情緒。

  「嚴鳳雅做出這等事,自然會做好萬全準備,梁慶本來就不是真正的麻風病,他自己貪戀權位,想要取而代之,但最後一定會用你來背黑鍋…傅大夫,你風評很好,也為許多達官貴人看診,記得問詢的時候一定要說,梁大人的確沒有得麻風病,一切都是嚴鳳雅脅迫你向外公佈這個消息,因為你不肯,便被軟禁在府中,若非梁夫人大鬧,你到現在都沒辦法脫身。只要你說得情真意切,所有人一定會相信你。」

  傅朝宣完全愣住,他想到後面還會有麻煩,卻想不到麻煩來得這麼快。可是,江小樓居然能這麼快料到一切。

  「你讓我再說一次謊言?」

  江小樓輕輕道:「大夫,一個謊言總是要有無數的謊言去圓。更何況這一次,你說謊不光是為了保住你自己,更重要的是擊破嚴鳳雅的陰謀,讓他得到應有的下場。」

  傅朝宣良久不說話,只是看著江小樓。

  燭火下的美人,越發容顏如玉,眼眸似星,他不由自主地癡了。

  從前他說謊,的確是為了懲治梁慶。然而他沒想到,她還給嚴鳳雅挖了一個陷阱,一箭雙鵰,既除掉了梁慶又讓嚴鳳雅死無葬身之地,這樣的招數何其狠毒。為達目的,江小樓會不擇手段。

  可不論如何,說謊是違背良心的,他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佛祖的教義。

  說謊的人,將來會下地獄。

  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打算放過嚴鳳雅。從外表看,她是這麼一個柔柔弱弱的美麗女子…可事實上,她比誰都要心志堅定,從不肯放過任何一丁點的機會。

  他不應該對這樣一個女人動了心,可是人若什麼時候都能很好的控制,那他也就不能稱之為人了,他不但動心,而且癡迷,甚至不顧一切地就點了頭。如果要下地獄,他恐怕也不會畏懼。

  江小樓眸子盈動,淡淡笑了:「那麼明天,希望大夫平安歸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47 AM


第五十四章:腰斬之刑

  儘管梁慶這樣的酷吏在京城真正的貴族心中並無份量,但所有人都知道他並非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僚。他是皇帝喜愛的人,懲戒不聽話臣子的得力助手,皇帝非常依賴他,哪怕他風評不好,壞事做盡。

  皇帝接到梁慶的請願書,感到十分震驚,正預備下詔讓御醫前去看望,就已經傳來梁慶在菜市口被執行民間火刑的消息。

  皇帝十分不悅。

  梁慶雖然是人人厭惡的酷吏,但他有一個優點,他忠於皇帝。忠誠到可以置倫常於不顧,也可以置良心於不顧。只要有利於皇帝,沒有他不可以幹的。一個人主動把自己置於狗的位置,當然能夠討得皇帝的喜歡。所以,能夠處死梁慶的只有皇帝本人,哪怕他真得了麻風病,也不應該是那些愚蠢的平民來執刑。

  然而,法不責眾,如果他下令將所有在場的人都抓起來,反倒惹怒百姓。誰都知道,在大周的歷史上,被民間執行火刑的並非只有梁慶一人。他不會是第一個,當然不是最後一個。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阻止民眾滅絕傳染病的行動。

  梁夫人見到自己丈夫焦黑的屍體,精神受了極大刺激,開始四處告狀,喧鬧不已。聚集無數人在京兆府衙門口鬧事,嚴重影響了官衙的威信和正常的秩序。她並不以此為滿足,沒有人敢過問,她就一層層往上告,找刑部,找御史,找丞相,直到上達天聽為止。

  她的理由很簡單,她的丈夫絕對沒有感染麻風病,只是尋常的酒疹而已。

  事情變得複雜。

  皇帝著令刑部尚書重申此案。刑部尚書推敲再三,還是決定把嚴鳳雅關押起來。

  嚴鳳雅正準備全面接手梁慶的權力,因為按照慣例,京兆尹突然暴斃任上,皇帝不會再行委派,通常會由少尹監管一年,一年後少尹會變成真正的京兆尹。他除掉了梁慶,很快便能取代對方,真真正正執掌權力。雖然梁夫人再三前來鬧事,可無憑無據,所有人都知道梁慶是因為麻風病而死,他又有什麼過錯?一切不過是梁夫人的臆想而已。只不過他沒有想到,這個女人極度瘋狂,一級一級向上告,弄得他有些應接不暇。

  當刑部派人來帶走嚴鳳雅,他還認真的將所有公務放在一邊,以為自己隨時還會回到這個地方來。刑部的調查,不過是例行公事而已。

  刑部尚書李杭請出梁夫人,直截了當,要求嚴鳳雅拿出梁慶得了麻風病的證據。

  嚴鳳雅不慌不忙,將所有事情推在京城名醫傅朝宣的身上。

  傅朝宣早已作好了上堂的準備,當他出現,告訴眾人的卻是:「梁大人經常飲酒,飲食不調,體內積毒,這就是他爆發大範圍酒疹的原因。」

  嚴鳳雅怒容滿面:「什麼酒疹,你明明說過那是麻風病!」

  傅朝宣有點驚異地問他:「我為梁大人看病這麼久,到底是麻風病還是酒疹,我能分不清嗎?」說完,他取出一份藥方抖了抖,「李大人,你可以請外面的大夫瞧一瞧,這究竟是治療什麼病的藥方!」

  李杭點頭,果真吩咐人來看藥方,老大夫琢磨半天,慢悠悠地道:「尋常治酒疹的,散散熱,驅驅毒,用藥很精準,絕無問題。」

  嚴鳳雅面色難看,他意識到傅朝宣不比自己慢,早已設計好了某個陷阱等他跳下來。

  李杭撫摸著自己的鬍鬚:「這樣說,梁大人根本沒有得麻風病了?」

  嚴鳳雅立刻道:「我還請來一位方大夫看診,他明明說過是疑似麻風病!」

  李杭皺了皺眉頭,便立刻吩咐人傳方大夫上堂。方大夫很快到來,他偷偷瞧了嚴鳳雅一眼,猶猶豫豫的:「麻風病和酒疹剛開始的階段是有些相似的,誰也不能明確區分,但我相信傅大夫的判斷,他說是酒疹,那就一定是酒疹。」

  方大夫不過是普通看診大夫,當初梁慶的症狀誰也沒辦法分辨,他既然無法肯定,當然不能惹禍上身。如果在傅朝宣這個主治大夫說明只是酒疹的情況下他一口咬定是麻風,那豈不是和嚴鳳雅成了同謀。相反,模凌兩可的回答,只能說明他自己功夫不到,沒辦法看出真正的病因,把論斷的責任全都推給了傅朝宣。

  梁夫人露出冷笑,她是絕對不會相信丈夫得了麻風病,縱然真的是,其中也有嚴鳳雅推波助瀾,她非要用這個混帳東西來為梁慶抵命不可!

  人性是軟弱的,也是自私的,誰能不為自己著想,誰肯為嚴鳳雅辯護。

  「這麼說,梁大人當時的確只是酒疹。」李杭肯定地道。

  堂上三位大夫都在點頭。

  嚴鳳雅勃然大怒:「傅朝宣,你這個反覆小人,竟然跟這些人串通好了一起來陷害我!」

  「梁大人根本沒有病,是嚴大人你為了謀奪他的權位才會對外宣稱他有病。」傅朝宣心頭一顫,面上卻毫不退縮地道。

  不管是為了江小樓還是為了自己,他都不能讓嚴鳳雅反咬一口。

  「既然大夫如此肯定,當初為何不肯出來告知大家真相?」李杭這樣追問。

  傅朝宣昂首:「我說是酒疹,可嚴大人一口斷定是麻風病,並且迅速封閉了梁大人居住的院落,再不許我去看診。不止如此,他還將我扣押在府上,不容許人接近,這個——所有衙役都可以作證,除非他們畏懼嚴大人的權勢,不肯實話實說。」

  「胡說!你這是血口噴人!」嚴鳳雅向來會冤枉別人,可他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人冤枉。為了讓眾人相信,他大聲道:「這一切都跟江小樓有關,大人,請你下令通緝這個女人,一切都是她策劃的,她教唆了這個大夫來誣陷我!」

  所有人面面相覷。

  江小樓是誰,誰知道?

  嚴鳳雅大怒:「就是國色天香樓的名妓桃夭!大人,您一定要抓住她啊!她和梁大人有仇,這事情她才是罪魁禍首!」

  李杭和眾人臉上露出驚訝,隨後便是嗤笑。嚴鳳雅一定是發瘋了,所有人都知道,國色天香樓的桃夭早已經香消玉殞,死在了護城河裡,太子妃的幼弟至今還被關在家中閉門思過,全因為他逼死了桃夭而鬧得人盡皆知。

  滾滾護城河早已經帶走了名妓桃夭,他居然說一切都是死人策劃的,何其可笑。

  「是真的,一切都是真的,府衙所有人都能作證,監獄裡也有——他們有人見過她啊!」嚴鳳雅大叫起來。

  李杭派人查問,監獄和京兆尹後衙的確關押過一個美麗的女子,然而沒有人確切知道她的身份,所有人都支支吾吾,說不清楚。至於桃夭一說,毫無根據。誰都知道,梁慶喜好美色,他經常弄來一些良家女子悄悄藏在自己的後衙。

  梁夫人十分難堪,丈夫的行為她並非一無所知。

  梁慶非常喜歡搶奪美女,也不管人家是未出閣的姑娘還是已嫁人的媳婦,一定要弄到手裡。要是人家不給怎麼辦呢?客氣一點,他就上門做客,讓對方自動把姑娘送給他;要是這家人不識相,他就告人家謀反,把人家全家關起來,然後把姑娘弄過來,被他弄得家破人亡的不計其數。梁夫人就是這麼娶來的,她出身於大名鼎鼎的冀州望族,大周非常講究等級門第,按道理講她是無論如何不會嫁給梁慶這樣的人,更何況她本來已經有了未婚夫。但是因為太漂亮,被梁慶盯上了。那時候梁慶擔任著冀州同知,特意到康家去,明白地說皇帝已經把她賞給他了。康家人雖然明知道這純屬胡說,但是他們身為地方上的貴族,生怕他羅織罪名到皇帝那裡胡說八道,只好想方設法退了婚,把女兒嫁給他。

  出身名門的梁夫人尚且如此,其他尋常女子又怎能倖免。

  到了京城之後,梁慶知道權貴並非他能得罪的,所以他緊跟著皇帝,忠心耿耿的做好一條狗,閒暇之餘,他搶奪的都是平民女子,而且做的比較隱蔽,不輕易被人察覺。

  然而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梁慶的監獄裡現在還關著因為不肯從他而被嚴刑拷打的無辜女子,這樣一來,後院裡有一個美貌少女算得了什麼?

  李杭認為所有的供詞全都是嚴鳳雅的狡辯,毫不留情地將他關押了起來。

  嚴鳳雅大聲抗議,可這並不能拯救他。

  這時候就體現了出身的壞處,如果嚴鳳雅是豪門大族出身,梁夫人也不至於這麼容易就成功。

  李杭轉而提審府衙中嚴鳳雅的親信,經不住拷打的衙役交待出了嚴鳳雅囚禁梁慶,偷用印章,甚至是押送梁慶去養病的秘密。

  當日在火場上的兩個大漢經過一系列緊張的通緝,很快被地方州縣捉拿,送來京城。嚴刑拷打之後,兩人坦白當日被嚴鳳雅收買。

  這些人說得事無鉅細,十分清楚,甚至連嚴鳳雅通宵不睡,召集他們一步步謀劃的事情都說了出來,負責審判的官員們聽得目瞪口呆。

  這件事情涉及到皇帝喜愛的臣子,哪怕梁慶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惡魔,他畢竟是朝廷命官,而且深得皇帝寵愛,他的死,嚴鳳雅當然要負責任。

  在經過三天三夜的審訊之後,他們向皇帝稟報,李杭的奏章上,歷數嚴鳳雅的罪過:一是忘恩負義,謀害上峰。二是虛擬奏章,欺君罔上。三是製造混亂,火燒梁慶。

  很快,嚴鳳雅正式入獄。

  這個消息一傳播開,原本京兆尹府衙內的衙役們全都慌了手腳。京兆尹衙門原本要換一個新的主人,可這個人竟然不是少尹嚴鳳雅。

  沒有人相信辯解得聲嘶力竭的嚴鳳雅,儘管他額頭上青筋暴起,恨不得以死明志,可惜,傅朝宣根本沒有理由陷害梁慶,而那個最關鍵的人江小樓,早已不知所蹤。有了梁夫人聲勢逼人的痛斥,京兆尹衙門的所有僕從幾乎一面倒,全都把嚴鳳雅的惡行哭訴了一番。

  皇帝閱讀了刑部尚書的奏章,頓時火冒三丈。

  奏章將嚴鳳雅的狼子野心描述的活靈活現,為了配合皇帝的愛好,李杭特意把梁慶變成了一個受害者,一個鞠躬敬業、死而後已,卻不小心被自己忠心的屬下設計陷害、無辜喪命的可憐朝臣。

  嚴鳳雅最大的罪過,不是他要設計殺害梁慶,而是他試圖蒙蔽皇帝,上了假奏章。這是欺君之罪,殺無赦。

  皇帝覺得很丟面子,專門負責京城的官員居然被百姓們燒死了,死得那麼可悲而且可笑,於是他下詔,將嚴鳳雅處以腰斬的極刑。所有協助他、幫助他隱瞞情況,押送梁慶的衙役也跟著受罰,不是問斬就是發配遠方。

  詔書立刻下達。

  原本被梁慶和嚴鳳雅壓制的官員們十分興奮,嚴鳳雅垮了,京兆尹也空了出來,他們的機會來了。

  行刑前的晚上,嚴鳳雅拖著沉重的鐐銬,被關進死牢。他無論如何不能想到,原本春風得意,準備繼承京兆尹一切的自己,怎麼會轉眼之間成為階下囚。

  傅朝宣作為一個剛直不阿的大夫,拚命保護自己的病人,堅決不肯同意嚴鳳雅的陰謀,被迫軟禁在京兆尹衙門,最後還挺身而出證明事實,頓時環上了正義的光芒。

  消息傳播開來,百姓們奔走相告。嚴鳳雅這些年幫助梁慶作惡,得罪了不少人。

  「腰斬啊——」江小樓似笑非笑,「可見主審官也很厭惡背叛主人的狗呢!」

  酈雪凝正在專心縫補手中的衣裳,聽見這話抬起頭,笑著看了她一眼:「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京兆尹的堅固囚牢,馬上就要土崩瓦解了。」

  酈雪凝驚訝地望著對方,有些不明所以。

  江小樓站起身,推開了窗子,看著遠處沉沉的夜色:「你瞧,月明星稀,明天一定會是個好天氣。」

  適合上路的好天氣啊…

  皇帝在刑部的折子上硃筆御批,告示高高懸掛在高大的城門口、衙門前,所有人都遠遠觀望,氣氛冷凝。原本所有犯人經過審判後等到秋後才能行刑,但因為這件事情鬧得很大,不殺嚴鳳雅難以平息風波,皇帝金口玉言,立即執行。同樣的菜市場,早已聚集了無數看熱鬧的人,他們大聲議論著,臉上流露出的是興奮的神情。

  「京兆尹沒得麻風病啊!那不是白白燒死了!」

  「是啊,聽說都是這個犯人的陰謀詭計,說什麼梁慶感染麻風病,藉機會除掉他往上爬呢!」

  「哎呀,人心不古,世風日下,竟然還有這等奸詐的人,連這麼陰損的主意都想得出來!」

  「你懂什麼,這叫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太陽升到中天,街道兩旁人山人海,聲聲鑼鼓從內城傳來,監斬官騎著高頭大馬,眾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押送囚車緩緩過來。觀看的人群頓時一陣哄亂,場景比當日燒死梁慶還要熱鬧三分。監斬官輕咳一聲,下了馬,舉步上台,坐在桌案後的椅子上,很快又有人送來了行刑公文。

  嚴鳳雅跪在案前三丈遠處,身邊有兩名士兵把守,身後穿著鮮紅衣裳,裸著半邊粗壯手臂的劊子手挺刀待命。嚴鳳雅嘴裡面被套上木嚼子,這使得他無法喊冤,無法傾訴,甚至無法說出半個字。

  不該是這樣的,他本來應該成為新一任的京兆尹。他本來應該繼承梁慶的一切,江小樓明明說過的!

  此刻不遠處的酒樓,江小樓站在二樓上,似笑非笑地看著遠處的行刑。她甚至能夠穿透重重人群,看清嚴鳳雅臉上的暴怒,心頭的不解和困惑。

  在這種緊張的氛圍中,她的嘴角帶著愉快的微笑,恰如觀看一場聲勢浩大的表演。她深深知道,嚴鳳雅只想到成功,絕想不到失敗,或者說,他早已經被勝利的喜悅沖昏了頭腦,忘記了世情的殘酷。誰能忽略賭博的酣暢淋漓與冒險瘋狂,可惜他忘了,賭博者,終將毀在一個賭上。

  如果嚴鳳雅此刻是一個旁觀者,他會發現江小樓替他精心安排了一個怎樣的結局,從她確定他作為這個計劃的執行者和貫徹者,她就已經洞悉了他的心靈深處。

  在血腥的刑場上,所有人只看到嚴鳳雅充滿悔恨和憤懣的表情,然而卻忽略了背後隱秘的故事:梁慶的殘忍貪婪,造成了全部噩夢的開始;江小樓看似飄然出世的佛理,隱藏著屠殺的前奏;得了麻風病的上峰,勾出了嚴鳳雅隱藏多年的野心;江小樓的謀略和才能,盡現於與每個人的交談;熾熱的欲焰中,嚴鳳雅最終屈從於自己的權力慾望;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梁慶想不到自己精心培養的臂膀,會為他送上最後一杯毒酒;人性與佛性的掙扎,傅朝宣在除惡願望中越走越遠;陰暗的人心與復仇的烈焰縱橫交織,江小樓把自己的仇人一步步送入死亡的陷阱。

  在這個計劃裡,她利用的是人最簡單的感情和最複雜的人性。

  在一環扣一環的勾連對付中,計劃首尾相銜,不落窠臼,無不體現她的匠心獨運、眼光精準,恰似一條斑斕奇異的蛟龍,看似美麗奪目,卻在你不經意之間露出吞噬一切的真面目,成為所有人永不磨滅的噩夢。

  一人強行脫光嚴鳳雅身上的衣服,使腰部裸露出來,硬壓著他伏在鍘床上,正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架勢。嚴鳳雅體格高大,肥白得像葫蘆瓜一樣,格外引人注目。他變得面無人色,腳下,已經有一攤尿水。

  監斬官一聲令下,劊子手口中吶喊一聲,猛然掄起手中的大刀,不假思索地砍向高高懸掛在空中的繩索,巨斧猛然落下。一聲悶悶的聲響過後,嚴鳳雅已經血肉模糊。

  人的主要器官都在上半身,因此他被從腰部砍成兩截後,神志依舊清醒。往日裡犯人的家屬往往會打點一下劊子手,讓他行刑時從上面一點的部位動刀,可以使犯人死快點,減少點痛苦;可惜這一回,梁夫人早已打點過,賄賂劊子手從下面一點的部位動刀,於是劊子手精心準備了一塊桐油板,將嚴鳳雅上半截移到上面,使血不能流出來。如此一來,嚴鳳雅最少還要多活半個時辰。

  血肉之軀寸寸受割,其痛楚可想而知了。從前嚴鳳雅想出無數刑罰來折磨別人,可當今天這酷刑落到他的頭上,他才真真切切體味出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瀕死的眼睛,火焰般閃著絕望的光芒。

  空氣中瀰漫著一股巨大的鮮甜味道,人們驚懼交加的看著,不時交換著意見,竊竊私語。

  江小樓饒有興趣地在距離他十分遙遠的高樓上,仔細觀察這位酷吏的反應。

  血,大量的鮮血,立刻從他的嘴裡湧了出來,他的面孔逐漸扭曲。

  嚴鳳雅瀕臨死亡,卻突然彷彿聞到了某種淡淡的香氣。曾經在密談之時,他無意之中靠近,聞到了江小樓身上的一種醉人香氣。那時候他也感覺到奇怪,一個被囚的犯人,何故身上竟不讓人覺得骯髒可怖。後來他才知道,哪怕在病重的時候,只要一有條件,江小樓就自己為自己擦洗身體,保持潔淨。可見這個女人,從一開始就在精心準備。

  一些不連貫的、零碎的記憶,湧上了心頭,那種香氣,類似於春天花開的芬芳,卻又縈繞著一種隱秘的、揮之不去的血腥味道。不,或許那血腥味道是他自己身上的,畢竟他的腰已經被斬斷了…

  悔恨不該聽信這毒辣女子所言,他有今日,江小樓便是罪魁禍首。他本無意傷害梁慶,是她勾起了他心底最深沉的慾望,關於權勢、地位、生殺予奪。他以為盡在把握,所有的一切都會成為他的囊中之物,卻萬萬沒有想到,他不過是江小樓復仇的一顆棋子,一顆心甘情願,自以為是的棋子。

  他的眼前,江小樓美麗溫柔的面孔突然清晰的呈現。她的眼睛,黑白分明、聰明靈氣;行動舉止,風雅高貴;她的神氣,充滿驕傲。即便身為一個敵人,他也能夠理解傅朝宣被她誘惑的全部理由,因為她看起來充滿了魅力,能使黑夜都變成白晝,讓人越看越喜愛。

  女人不聰慧,就沒有吸引力,不懂體貼入微。然而,女人太聰明,就會變得可怕,比男人還要可怕。江小樓,就是一個比男人更可怕百倍的女人。早知如此,他應該在她那一張如花的嘴唇說出詭詐言語之時,就用刀劍砍斷那潔白如玉卻又十分纖細的脖子。晚了,太晚了,現在悔恨已經毫無用處。隨後,她那一張可愛的面孔,又在可怕的血腥味道中,變得漸漸黯耽模糊起來,最終在眼前消失。

  原本黑色的泥土地面,一時間全成為赤紅色。

  小蝶端過來一盞點心,笑嘻嘻地道:「這是翡翠樓剛出來的燒賣,好吃著呢!」

  她的聲音打斷了酈雪凝的沉思,今天一大早就被江小樓拉出來,她以為有什麼重要的事,卻沒想到是來這裡觀看腰斬,這樣血腥的場面有什麼好看呢?可是看到江小樓看得很專注,她又不好出聲詢問,等到江小樓轉過身來吃燒賣,她才掩不住好奇,追問道:「小樓,你認識剛才那個人嗎?」

  江小樓似笑非笑的:「當然認識,嚴大人是個很聰明的人。」

  小蝶咋舌:「瞧小姐您說的,聰明人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

  酈雪凝遠遠望了一眼,便不再看那血糊糊的場面,歎了口氣道:「這世上的聰明人太多,如果真的聰明還好,那種半吊子的聰明是很要命的。因為每個人都不蠢,總有人會比你更聰明,萬一遇上了…自作聰明就會讓你送了命。」

  她這樣說著,不免輕輕搖了搖頭。

  在這個世界上,人們互相傾軋,彼此敵視,自以為精明了得,實則愚笨。就像是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救世主,無所不能,聰明絕頂,卻不知道在這個巨大的漩渦裡自己根本只是一隻螻蟻,到了特定的時候,就會變成鬥爭的犧牲品。

  江小樓輕輕笑了:「雪凝,雖然你看透了作為一個棋子的命運,卻也沒辦法逃離這個瘋狂的遊戲。聰明人就是聰明人,他絕對不會因為恐懼未來而退出鬥爭,如果你一直害怕畏懼、試圖逃避,你遲早會成為一個棄子。」

  梁慶是一個非常聰明的人,但這麼一個聰明人,卻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嚴鳳雅與他如出一轍,簡直可以說是愚蠢透頂,成為別人利用的棋子。他把江小樓看成可以利用的對象,卻不知道對方在被他利用的同時,也正是處心積慮要殺他的那個人。人生本身就是荒誕不經的,這場戲原本是一場悲劇,卻衍生出鬧劇和諷刺喜劇的色彩,真真可悲、可笑。

  江小樓依舊淡淡含笑,明眸清湛卻幽靜無波。

  三個人從雅室出來,江小樓的面上罩了斗笠,朦朦朧朧,絕不會叫人看出痕跡。

  剛剛走到門口,外面的陽光直射而入,江小樓慵懶地瞇起眼睛。

  小蝶上去付款,老闆道:「一共一兩三錢銀子」

  小蝶掏出錢來付賬,江小樓和酈雪凝正在等待。

  「老闆,樓上臨波閣準備好了麼?」一個年輕的男子含笑道。

  江小樓瞇起眼睛望去,許久不見的王鶴滿面笑容地站在門邊上,他說完這一句話,便轉頭和身側的一個年輕少女說笑,那少女身著淡粉色繁繡衣裙,面容嬌俏,唇邊帶著甜甜笑意,分外熟悉。

  兩人神態親暱,沒有看到江小樓。

  「今天的詩會在這裡辦嗎?」秦甜兒笑容滿面地問道。

  「是啊,子都在二樓包了一間雅室,邀請了不少人,你上去就知道了!」王鶴面上十分歡喜模樣。

  秦甜兒蹙起眉頭:「可我不愛舞文弄墨的——」

  「秦小姐不喜歡也不要緊,回頭等他們開場了,我們找藉口出去就是,等天黑了,我正好帶你去看夜景,賞河燈,只是——怕你家人要惱我悄悄帶你出來了!」

  「我讓身邊的丫頭回去說過了,只說在姨母家中作客,不過我也不能呆太久,看了河燈就回去!」秦甜兒面孔紅得像枝頭含水的蜜桃,叫人垂涎欲滴。

  王鶴微笑起來。

  秦家雖然商戶出身,可自從出了一個探花郎之後,身價不斷飆升。秦思為人溫文儒雅,文采風流,因為一首賞花詞得到陛下和朝臣們交口稱讚。如今他得了岳丈劉城山的引薦,成為太子身邊的紅人。而驃騎將軍王充最近因為一點意外得罪了太子,所以吩咐王鶴從秦家著手,想方設法搭上秦思,順利解除這個誤會。王鶴送了重禮,秦思一直好言好語,親自接待,卻是不肯輕易鬆口,讓他摸不到頭緒。

  說到底,秦家終究有個商戶出身的底子,雖然秦思成為了御史的乘龍快婿,又做了太子寵臣,但驃騎將軍嫌親自登門掉面子,還是把兒子推出來,美其名曰歷練。歷練了兩三回,王鶴碰到的都是軟釘子,發怒不是,惱恨不是,他只能笑瞇瞇地來哄秦甜兒。秦甜兒長得美,人又甜,王鶴跑了兩趟秦家,很快與她熟悉起來。秦甜兒倒是比她那個滑不溜丟的兄長秦思好哄,三言兩語之間就和王鶴走得很近。

  按照道理說,一個名門千金是不該和男子單獨出遊,尤其是秦家這種新貴,越發看重這些矯情的規矩,生怕別人嘲笑他們是暴發戶,不懂規矩。但是王家的再三登門,王鶴的英俊魁梧,讓秦家人看到了另外一種希望。也許,這是聯姻的一個契機。

  王鶴丟給老闆一塊銀子:「把馬拴好,餵點好料!」

  看到這樣的豪客,又見他們衣著華貴,顯然出身高門,老闆自然心花怒放,立刻丟下小蝶,連連躬身說是。

  小蝶被丟在一邊,有點生氣,怒瞪著那兩個人。

  王鶴和秦甜兒居然破天荒地走在一起…

  江小樓望著,不由淡淡笑了,還真是稀奇。她向小蝶搖了搖頭,小蝶卻沒忍住,惱怒地把錢丟在桌子上:「老闆,給你錢…不用找!」

  王鶴狐疑地看了小蝶一眼,神色中有些困惑。

  老闆一愣,忙不迭接過了錢,連聲道謝。

  江小樓和酈雪凝,已經一前一後越過王鶴與秦甜兒,走出了酒樓。

  午後的陽光十分明媚,不自覺就渾身懶洋洋的。

  江小樓和酈雪凝信步在街上走,一路穿過綢緞鋪、古董店、玉器行,見到的人都是衣冠楚楚,富貴逼人。

  「我從來沒想到自己還能有一天,光明正大的走在大街上。」酈雪凝感歎。

  江小樓不覺莞爾:「以後你的生活都會是這樣,你再也不會是從前的酈雪凝了。」

  國色天香樓早已毀了,賣身契也灰飛煙滅,如今的酈雪凝,是一個自由人。

  酈雪凝輕輕鬆了一口氣,轉過頭卻看到小蝶氣呼呼的,不由笑起來:「你家小姐都不介意,你在介意個什麼勁兒。」

  小蝶瞪大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看向江小樓:「小姐,王公子站在你跟前,都沒有認出你來!難道你不生氣嗎?」

  江小樓和酈雪凝對視了一眼,不覺相視而笑。江小樓輕巧地道:「我為什麼要生氣?」

  「因為他已經完全把你忘記了啊!那時候他每天那麼慇勤的跑來獻媚,好像沒有小姐你老天就會塌下來一樣,我還以為在所有人裡面他最真心,沒想到等小姐你容貌毀了,他整個人就不對勁了。不但跟那個姚珊瑚走得很近,還縱容她欺負小姐!現在更離譜,居然連小姐你都認不出來了!」

  酈雪凝看著義憤填膺的小丫頭,不由搖了搖頭:「你家小姐蒙著面紗,又一直低著頭,誰能認出來啊!」

  小蝶張大嘴巴想要說什麼,想想覺得酈雪凝說的也對,可再一細想卻還是不服氣:「但他認不出小姐,總該能認出我是誰吧,我在那邊站了好一會兒,他居然也認不出來,從前我天天在小姐跟前伺候啊!」

  「傻丫頭,你從前貪吃胖乎乎的,現在已經瘦了下來,誰會認出你來?縱然認出來了,天底下有太多長得相似的人,他又能如何?桃夭早已死了,站在你眼前的是一個全新的小姐,不管說多少遍,你為什麼就是記不住!」酈雪凝戳了戳她的腦袋,失笑。

  事實上,王鶴注重美色,怎麼可能注意到一個丫頭的容貌,認不出來也不奇怪。

  秦家和王家走在了一起,這是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江小樓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卻是一言不發。

  三人信步走著,到了一家古玩店門口,江小樓突然站住了。她就站在那裡,長久地凝視著博古齋的牌匾,一動不動。

  小蝶驚訝地看著,正要開口,卻突然被酈雪凝拉住。小蝶回頭,酈雪凝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向她搖了搖頭。

  江小樓神色平穩,聲音溫和道:「那是我家的鋪子」

  博古齋是父親在世的時候最喜歡的一家鋪子,父親為人簡樸,沒有什麼愛好,但對於古董一向很喜愛。他經常離開京城,每到一個地方,就會從當地的古董市場買一些破爛帶回家當寶貝。他並不是一個合格的古董商人,因為他經常買到假貨。當然江小樓很清楚,父親不是為買古董而買,他只是有時候覺得把那些假貨當成傳家寶流傳了一代又一代,最後因為各種難處不得不變賣的人很可憐。他曾經出了一百兩的高價,從一對窮得快活不下去的孤兒寡母手中買來一對瓷瓶。事實上,他很清楚那瓷瓶根本只是仿品,連一兩銀子都不值。

  商人重利,父親有點特別,為此大哥還會跟他爆發激烈的衝突。

  酈雪凝看著江小樓,表情悲傷。

  她已經看不出對方面上有任何一絲波動的痕跡,彷彿過去的一切已經成為回憶。可是當她走到這裡,明明應該心如鐵石的人卻停了下來,靜靜凝視著牌匾,試圖從中辨認出過去的痕跡。

  「不,我說錯了,應當說,曾經是。」江小樓停頓了片刻,才補充道。

  有一天,這些東西還會回來的,重新回到她的手上。她微笑著,繼續往前走,一家一家的辨認,這是綢緞莊,這是錢莊,這是酒樓…有些保留著過去的名字,有些早已經換了牌匾。

  「江家一直在遼州一帶經商,到了父親這一輩,因為母親早逝,他不想在傷心地繼續呆下去,於是帶著我們兄妹從遼州遷到京城,在這裡買房置地,還經營自己喜歡的鋪子。可是沒想到,這些他費盡心血才建立起的財產,一夕之間全都化為烏有——」

  酈雪凝望著她,輕聲道:「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總有一天可以全都拿回來。」

  話是這麼說,她自己卻很清楚,官府把這些鋪子收走之後,低價折現,很多人為了爭搶這些鋪子幾乎動用了一切的關係,打破了頭。能夠得到這種好處的,大多是一些豪門家族,想要從他們手上把鋪面全都拿回來,難於登天。

  江小樓笑了,轉眸望著她:「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不用我說就能理解我的心思。」

  酈雪凝認真考慮起來,道:「如果我們把農莊賣了,再加上咱們去錦繡錢莊取的銀子,說不定能贖回來一間」

  農莊地處偏僻,賣不到多少銀錢,從錦繡錢莊取走的錢也有限…這裡的地段極好,能贖回一間都是萬幸。

  江小樓眉眼疏開:「不,我要的不是一間,而是全部。」

  酈雪凝驚訝地看著她。

  江小樓卻柔聲道:「不過不是現在,我如今縱然拿回了一間鋪子,卻未必能夠守住。」手中沒有權力,哪怕萬貫家財也是一場空。

  酈雪凝沉默,凝眸問道:「我們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江小樓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當然是回家啦。」

  酈雪凝是一個非常通透的人,什麼事情都瞞不過她,只不過有些事情不必立刻告知。江小樓還需要好好籌謀,等待恰當的時機,一舉拿回屬於自己的一切!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2:24 AM


第五十五章:流年傾城

  小蝶瞧出小姐心情不好,一路再也不敢多言。等三人回到農莊,江小樓吩咐她去準備熱水沐浴。

  除去衣裳,進入浴桶,江小樓才略微覺得放鬆一些。此時的水溫剛剛好,江小樓掬起一捧清水,水汽從她手掌之中緩緩升騰起來,慢慢凝結成一團水霧。

  懵懂之間,想起自己過去的時光,那麼癡傻,那麼笨拙,跌跌撞撞的生活著。

  沒有愛恨情仇,沒有怨恨滔天,那樣的簡單快樂,已經永不可得。

  一死之後,不過萬念俱灰,卻看見自己在柔軟的水中,慢慢浮上來。

  這一張清麗面孔,眼底竟然硬生生染上了血紅。

  要讓奸惡之徒得償報應,還有父親的心血,一定要拿回來。

  霧氣中,她輕輕閉上眼睛,將頭靠在了邊沿,靜靜休息。

  屋子四周靜悄悄的,浴桶裡面的人若隱若現。

  暗歎口氣,顧流年皺起眉頭。

  逃避追捕,卻不小心撞見這種香艷場面。

  水花響了一下。

  他克制力極佳,只是收起心神,專心等候她離去。

  水花響了兩下,他無動於衷,但卻下意識地向下看了一眼,正巧目光落在那漆黑的發頂上。

  她是誰

  若是他沒有走錯,這裡不過是一戶普通的農家宅院。外面收拾得很乾淨,莊園裡種植了許多瓜果蔬菜,一對農婦在外面收拾庭院。房舍雖然佈置得乾淨雅致,地處卻十分偏僻。別說是富貴的名門,便是尋常的人家也不會選擇這裡作為別院。

  江小樓只想趁著這個機會稍微休息一會兒,溫暖的熱氣薰得她覺得很舒服,不由自主就放鬆了神經「嘶嘶嘶。」

  「嘶嘶嘶嘶嘶。」

  那聲音很輕很輕,可江小樓卻突然睜開了眼睛,眼底滿是戒備。

  周圍空無一人,她的眉微微擰起來,是自己聽錯了嗎?不,不會!這裡這樣安靜,她怎麼會聽錯?!更何況她莫名覺得心頭不安,這種感覺就像是危險快要來臨前的預感。

  這是一個十分偏僻的農莊,誰會想到她的藏身之所。

  江小樓繼續凝神聽著,果然再一次聽到那極為細微的聲響。她順著聲音的來源,終於發現了一個令她震驚的事實——一條滿身長著黑色鱗片,口中吐著長長紅信子的蛇,正盤踞在桶的對面。不知何時,它竟然離得她這樣近。

  強烈的恐懼感竄上來,江小樓倒吸了一口涼氣。

  下意識地想要張口,可關鍵時刻江小樓住了口,外面的小蝶和酈雪凝都是手無縛雞之力,叫她們進來只怕比她還要害怕。江小樓咬緊牙關,下意識地向後輕輕退了退,就在她動了動的瞬間,那蛇突然高高昂起,不斷發出惡毒催命的響聲,飛快地向她撲了過來。

  蛇眼看撲到面前,卻突然凌空掉了下去。

  如同一盆潑出來的水突然僵死,一切緩慢得如同幻影,江小樓吃驚地盯著水中那條剛才還張牙舞爪轉瞬間已經變成一堆死肉的蛇,敏銳地發現七寸處有一片極為細小的刀片,在霧氣中閃著凌厲的光芒。

  江小樓防心極重,冷冷的目光慢慢掃過四周。

  沒有人。

  然後,她一點點抬起面孔。

  橫樑之上,有一個年輕的男子。

  在瞬間,他看見了浴桶裡面的美麗少女,潔白的肩膀,修長的脖頸,還有因為熱氣蒸騰微微發紅的面龐。她的睫毛幽長濃密,如同一層淡淡的紗,輕輕顫動。睫毛上蒙了水霧,更似舞動的蝶翅,晶亮剔透,一碰即碎。

  清麗,脫俗,眉宇之間卻莫名的熟悉。

  只可惜,她的身上遍佈傷痕,有的已經結痂,有的卻還沒有,顯得十分可怖,完完全全破壞了這一具本該完美無瑕的身體。

  他微微一笑,從橫樑上翩然落下,動作極為輕巧,彷彿一片落葉,眼看已經到了她面前。

  「這位小姐,失禮了。」他聲音低沉,輕輕地吐出,有一種與眾不同的魅力。

  早在看到江小樓的一瞬,顧流年就認出了她是誰。只不過,她眼底的戒備和陌生,說明她根本已經不記得他這個人。

  的確,如今的顧流年和當初那個模樣早已經判若兩人。

  江小樓凝氣,這位樑上君子皮相不是一般俊美。

  飛揚的眉宇,高挺的鼻樑,讓人心動的眼睛,目光流洩處如月華一般打動人心。

  這場景見面不可謂不尷尬,可是這年輕男子彷若絲毫不覺,一張清俊的臉龐竟有幾分孤傲之美,世上的俊美少年大多喜愛穿白色,只為多些白衣飄飄的美感,但江小樓素來卻只覺得寡淡,可眼前這個男子硬生生將白色穿出了奪人心魄、妖嬈絕俗的光彩,如瀉了一地的迷人月光,不分男女都會被他迷惑。

  此君一出,誰還敢穿白色衣裳招搖過市。

  郎艷獨絕,世無其二,腦海中突然便閃現出這樣的詩句。真真無法用任何詞語去描述他,任何語言都褻瀆了他的俊美。

  可惜,再俊美也只是個登徒子。江小樓光潔的額角有一顆水珠順著落下,劃過瓜子般的下顎。顧流年看愣了,江小樓迅速披起外袍,又後退一些,與他保持距離。冷冷道:「你是什麼人?!」垂下的眸光抹過殺氣。

  「路過而已,小姐不要生氣。」他定定瞧著她的眼睛,黢黑眸子幽深似海,不經意之間,一抹狡黠閃過他的眼底。

  他的聲音,帶點歉意。可是動作卻極快,一把冰涼的匕首同時橫在了她的脖頸之間。

  她深吸口氣,識時務者為俊傑,眼前這個人悄然無聲地進入農莊,竟然沒有任何人發現,著實叫人驚異。再者這一把冰涼匕首橫在脖子上,她縱然有天大的怒氣也得忍住。

  能忍凡人不能忍,才能留下性命去做有用的事,哪怕她現在恨不得把這登徒子的腦袋擰下來,也得忍!

  「小姐不要誤會,我真的只是迷路,不小心才會藏身於這橫樑上。」

  是,不小心藏上去,不小心看見她沐浴。

  「我相信你。」江小樓何等心性,面上只是微笑道,「只是,你到底有何目的?」

  顧流年微微一笑,那笑容幾乎閃瞎人的眼睛:「外面有不少人在追捕我,我只是希望小姐能夠送我平安離開。」

  他的笑容金燦奪目,直直照到人的心裡。

  江小樓怒氣上湧,面上卻越發平靜,簡直叫人看不出絲毫的破綻:「好,看在你剛才救了我的份上,我送你出去就是。只不過,你得轉過身去,讓我穿好衣服。」

  「嗯,多謝了。」顧流年道。

  江小樓瞇起眼睛想了想,笑容似春風和煦:「那你轉過身去。」

  匕首徐徐收回。

  她飛快地將衣物穿好,那人並未背過身去,卻是閉著眼睛。

  江小樓衡量著自己和對方的差距,掂量著自己成功逃脫的可能。

  沒有,此人能夠悄無聲息地潛進來,絕非是尋常高手。她畢竟是女子,手無縛雞之力,危險的事情還是不要做。思及此,她微微一笑,彷若毫不介意:「好了。」

  顧流年睜開眼睛,看見江小樓正瞧著他,淡淡笑容如春花絢爛,令人沉醉:「我以為小姐在思考把我殺死然後逃生的可能性,如果小姐要用匕首,你的力氣太小。如果選擇溺死我…浴桶太小,恐怕塞我不下。」

  江小樓內心一動,明明對方沒有睜開眼睛,自己也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卻一口猜中她的心思。她笑容滿面,眼裡有絲譏誚:「哪裡哪裡,公子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麼會做這種恩將仇報的事。」

  顧流年沒有吭聲。救命恩人這個詞,彷彿觸動了他的神經這一瞬間,心房暖的不可思議。

  江小樓神色自若,道:「其實你不必擔心,我是不可能在這裡殺你的,孤男寡女共處一個房間就已經很引人非議了,不管你是死是活,我的名節都難保,所以為了保護自己,我必須將你平安地送出去。」

  顧流年嘴角的弧度有些諷刺,似乎壓根沒有被她殺傷力極大的笑容收買,只不過沒有拆穿而已。

  江小樓作了個請的姿勢:「你先去帳子後面避一避。」

  顧流年倒也大方,真的舉步藏好。江小樓深吸一口氣,才大聲道:「小蝶,你進來。」

  小蝶推門進來,瞧見江小樓一頭青絲濕漉漉的,有些怪異道:「小姐,您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在她耳邊低語幾句,然後道:「快去吧。」

  小蝶吃驚地瞪著江小樓,但她是個忠心耿耿的丫頭,也不敢多問,快速地離去了。

  過了一會兒,顧流年才探出頭來,眉眼生春:「小姐好心腸。」

  江小樓眼底冰冷,神態風流蘊藉:「我不只心腸好,而且送佛送到西,一定會將你送到平安地方。」

  「原來小姐這麼善良。」他認真地說道。

  不知道為什麼,江小樓聽著這人語氣裡有那麼點笑意,好像在嘲笑她睜眼說瞎話。

  再仔細瞧著那雙含笑眸子裡蕩漾的炙熱,她覺得疑惑。他為什麼會用這種眼神看著她?她心頭轉過無數念頭,不過搖頭歎息:「我不問公子為什麼來,也不管你是什麼人,只是平安送你離去後,你我再不相識。」

  「這是自然,小姐的大恩,我銘記終生。」

  江小樓心頭冷笑,面上卻是不動聲色,靜靜等待著小蝶的到來。

  小蝶很快來了,手中捧著托盤,江小樓輕咳一聲:「請出來吧。」

  顧流年立刻現身,小蝶先是驚愕,隨後便是呆呆看著那人,直到江小樓在她眼睛前面揮了揮手,小蝶才猛然回神。

  「請公子穿上這套衣裳。」小蝶躬身道。

  「這…好像是女裝。」還很肥大——顧流年眨了眨眼睛。

  「是女裝,而且是最大號的女裝,你應該感激我們小蝶曾經生得很高大。」江小樓好整以暇地道。

  小蝶臉皮紅了,小小聲抗議:「我現在不是那麼胖了——」

  顧流年半點沒有流露出羞惱之色,反而微微笑了笑:「你可真是大方。」

  江小樓淡淡道:「相逢即是有緣,公子落難,我當然要幫忙。」

  小蝶又把托盤抬高了,顧流年皺皺眉頭。

  江小樓盯著他:「這可是最好的法子,也是最安全的法子。」

  男扮女裝…這可真不是什麼好辦法,顧流年狐疑地看了江小樓一眼,幾乎懷疑她是不是故意尋釁報復。可對方那一雙清亮的眼睛毫無愧疚地看著他,沒有半點心虛。是他…想多了麼?

  顧流年拈起這套繡著紅梅的衣裙,嘴角抽動了一下。

  等到顧流年去了帳子後頭換了衣裳出來,江小樓正吩咐小蝶想法子將男裝處理掉,轉頭一看,倒是呆了呆,男子畢竟骨骼高大,長手長腳,即便是最大的衣裳穿在身上也有些縮手縮腳,好在他生得俊美,這樣一扮,除了看起來有些過於高大,單看那張臉還真是美麗到了極點,小蝶噗嗤一聲沒忍住笑。

  江小樓眼珠轉了轉,道:「美若天仙。」

  顧流年怔了怔,苦笑道:「這」

  江小樓臉一沉,道:「公子,這可是我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就這樣我收留一個逃犯,還要冒很大風險。」

  顧流年似笑非笑道:「可惜我畢竟不是女孩子,走出去就要露餡。」說完,他指了指自己的頭髮。

  江小樓咳嗽一聲道:「不要緊,我有辦法。」說著,她輕輕地向小蝶揮了揮手,小蝶立刻低頭奉上匣子,打開一瞧,胭脂水粉珠寶首飾應有盡有。

  顧流年:「……」

  江小樓見對方如啞巴吃黃連,好氣又好笑的神色,心頭冷笑,語間微頓,接口又道:「出了農莊就是官道,但想要進城還有層層盤查,你只要低頭跟著我,不要亂說亂動就沒有問題。」

  顧流年苦笑道:「你就是讓我說,我也不知道說什麼,放心吧。」

  女人的衣裳,女人的釵環。若是半刻前有人告訴他會發生這種事,他只怕會把對方的舌頭割下來。可眼下,不但發生了,他還得心甘情願地照辦。

  此刻他心裡的滋味無比複雜,只有天知道。

  他歎了一聲,走到美人屏風前。屏風上的美人帕子掩面,風流多情。顧流年將袖子撐開,擺了一個與屏風中女子一樣的動作,眨了眨眼,微笑道:「像麼。」

  啪的一聲,小蝶手中的盤子落地。

  江小樓面無表情:「像。」

  顧流年本就身段一流,此刻眉毛微揚,不長不短不濃不淡,眼睛亮到會發光,端是絕世俊美,閃亮無比,縱然扮了女裝也一樣是行止風流,以至於小蝶出了門還忍不住回頭去瞧。酈雪凝早已去歇息,農莊裡行走的僕婦都被小蝶先行遣走,顧流年跟著江小樓,走得心如血滴。

  江小樓心中暗暗思量,這個男子年紀不大,卻是武功高強,若是自己一著不慎,恐怕反而會為其所害。他的確是救了她,可惜卻也看到不該看的東西,怎麼都應該受點教訓。

  顧流年笑起來眼角彎彎,春水一般蕩漾的波色叫人心醉神迷:「小姐,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你可一定要把我安全送進城才是,我會記著你的大恩大德。」

  江小樓縱然是個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免被那艷色驚了驚。呼吸頓了頓,隨即一笑,道:「好。」說著,她率先上了馬車,小蝶靦腆地一笑:「您請。」

  顧流年輕輕一笑,也跟著上了馬車。

  馬車佈置得十分樸素,江小樓上了車便閉目養神,只聽見顧流年聲音低沉地道:「進城。」

  小蝶立刻吩咐車伕準備啟程,馬車啟動的一剎那,江小樓睜開眼睛,才發現對方那道目光一直落在自己面上。她更加疑惑,難道他們從前見過嗎?可她…絲毫都沒有印象。

  走出農莊,上了官道,江小樓這才發覺官府設了崗,有不少行人都在接受盤查。只是他們這輛車比較尋常,士兵掀開簾子看了看,都是女眷,便輕輕鬆鬆放行了。

  顧流年含笑,眼睛閃閃發亮道:「小姐果然信守承諾。」

  江小樓面上笑容更深,道:「不必客氣,往後你我就當沒有見過面,你也不必記著我的恩德。」

  顧流年瞇起眼:「這倒不會,我一向是個有恩必報的人,我會一直記著小姐,希望你也不要將我忘記。」

  這人面帶和煦的微笑,看起來溫文親切,眼底卻藏著深刻的殺機,竟如一把鋒銳的劍般直指對方的心底,這樣的眼神,這樣的沉靜,世上還有幾人能擁有?

  一股前所未有的憤怒之火騰地燃燒了起來,江小樓心頭那把利刃早已將眼前此人千刀萬剮,面上卻是笑如春花:「公子可真是好人。」

  這人真是面上溫和內心奸詐,分明在威脅她今日此事不能傳出去,否則他一定找上門來。明明是自己沐浴,他突然闖進來看了個精光,現在得了便宜還賣乖,真恨不能立刻就將他陳塘…她越是這樣想,笑容便越是溫柔入骨。

  老毛病,小姐一笑,小蝶就身上發毛,趕緊低下頭去。

  「小姐是個太聰明的人,聰明的人都有個壞毛病,愛出爾反爾,我怕一離開你就把我忘記了,還是留點紀念品為好。」說著,他攤開手,修長的手看起來十分潔淨。

  這就是毫不掩飾的要挾。他要江小樓對今天的一切保守秘密,不能向任何人提起曾經見過他,竟然要挾她拿出信物。女子的東西何其金貴,平白給了一個男人,等於是將人生中最大的把柄落在他的手上。不過,她早已不是閨閣千金,不講究那些虛禮。

  江小樓心頭轉過無數念頭,卻是向後略微一退,擺明了呈現不合作的姿態。

  誰知那人突然探身過來,長長的手臂將江小樓圈在中間,江小樓吃了一驚,男子一雙春水般的目中突然射出異樣的神采,閃動的瞳光似漫天大網一下子撒了下來,如同有星光出現,鋪天蓋地將她包圍。

  那眼底波光粼粼,暗潮湧動,一瞬間似充滿了無盡的誘惑,又似極度的危險,如同利箭一般筆直地射入她的心頭,竟讓她一時不能反應也無法動彈,縱然江小樓心智無比堅定,也不禁一陣恍惚迷惑,笑容不自覺地凝固在臉上。

  近乎妖艷的神采從他面上如流星般劃過,如果上一秒他還如一隻溫和無害的綿羊,那麼轉瞬間便成了狩獵中的豹子,緊緊地、毫不放鬆地死盯住他的獵物,充滿了勢在必得的決心。

  江小樓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成了他全神貫注要狩獵的目標,本能產生了強烈的震顫之感。一個人,怎麼能在頃刻間有如此巨大的轉變呢?

  好在這彷彿極為漫長的對視只持續了一兩秒,再看時對方已經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輕輕展開手心。

  江小樓低呼一聲,才發現自己的帕子已經被對方取走。

  「這個就當做小姐送給我的信物,只要小姐保守秘密,這信物就再也不會重見天日。」他好整以暇地笑了笑,露出潔白的牙齒。

  江小樓看了一眼對方手中的帕子,心頭冷笑,面上卻故意露出不滿的神情:「既然你都拿走了,還要問什麼?」

  顧流年道:「這自然是——」話還沒有說完,卻只覺得呼吸一窒,他連忙提氣,卻覺得空落落的,心中頓時咯噠了一下,糟糕!

  他的目光瞬間利箭一般刺向江小樓:「你動了手腳?!」

  他發現自己除了嘴巴還能說話之外,連一個手指都動不了,還沒來得及在思考,就聽江小樓微微一笑,柔聲道:「對不住,你不放心我,我也不放心你。」

  聽著這溫柔無比的聲音,看到這極為清麗的眸子,顧流年忍不住道:「你在什麼地方動了手腳?」

  江小樓捧起一盞茶,似笑非笑:「是啊,你猜猜呢?」

  顧流年這才發覺自己懷中的帕子散發出淡淡的香氣,心頓時更沉了下去:「帕子。」

  「真是個聰明的人。」江小樓笑容滿面,舒了一口氣。

  顧流年平日裡坑人坑習慣了,從來沒被別人坑過,暗地裡磨牙的同時卻也自在笑道:「難怪人人都說最毒婦人心,小姐年紀不大,心思不小。」

  江小樓笑容輕巧:「我這個人很簡單,素來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若是你剛才不起轄制我的心思,硬來強搶手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落到這般下場,你又怪誰?」說完,她吩咐小蝶道,「與車伕說好了麼?」

  小蝶忍住笑道:「是,早已安排好了。到了地方,小姐要進去麼?」

  江小樓無可無不可道:「不要緊,我就在門外,你派人把他送進去就成。」

  顧流年面上起了警惕,奈何這一主一僕就此住口,再也不肯接下去說了。顧流年還要細問,可是那藥效漸漸上來,他的喉嚨竟然也啞了,根本發不出聲音來。

  現在,想要解釋剛才只是一個玩笑,卻也已經晚了。

  小蝶立刻從他懷中搜走了帕子,顧流年只好乾瞪眼。

  城門口聚集著不少士兵,一個個輪番盤查,到了這裡雖然掀開簾子發現馬車裡都是女眷,卻也再三詢問後才放了行。江小樓看著那些嚴陣以待的士兵,目光在顧流年的身上掃了掃,若有所思。

  馬車一路到了大街上,街邊的店舖一家挨著一家,錢莊、米行、茶樓、酒店、竹木器行、當鋪…錦繡耀眼、羅緞盈目。街邊上小販們人頭攢動,吃食遍佈,香濃的芝麻糖、花生酥、熱蛋酥的味道飄香一條街。可是馬車卻沒有在任何一家停下,而是東拐西繞足足大半個時辰,才聽到小蝶小聲稟報道:「小姐,快到了。」

  江小樓望了顧流年一眼,眼神十分溫柔,顧流年心裡一跳,暗道不好。

  馬車再往前,一路的高牆更多,路面變得狹窄,只容一輛馬車通行。車輪咕嚕嚕的聲音傳進顧流年耳畔,只有觸目驚心的感覺。車子到了暢春園的後門,小蝶也不出面,只吩咐車伕拉了顧流年出去,顧流年盯了江小樓一眼,江小樓臉上掛著淡淡笑容,目送他離去。

  不知怎的,顧流年腦海裡突然就浮現起剛才那活色生香的一幕。

  當時那少女酥胸半露,膚若凝脂,體態玲瓏,這場景本來應該引人遐思,但她緊抿著唇,寒著一張面孔,凜然不懼…

  簾子輕輕落下,隔絕了他的視線。

  車伕將人交給門口的男人,囑托道:「人是白送的,可要好好招待。」

  灰衣男人連聲道:「好好,下次有這樣的好事可別忘了我。」說完,他吩咐一同前來的兩個壯碩男子,一左一右架住顧流年就進了樓。

  顧流年進了青磚門樓,裡頭卻是裡外三重,庭院深廣。既有大堂,也有雅座。廳堂庭院之間佈置有花卉怪石,水池游魚。等到進了大廳,陳設更是精緻,牆上掛著的都是當時名人的題字。此時他暗暗提氣,卻覺得渾身還是軟綿綿的,不由暗暗苦笑。一個年約三十的美貌女子渾身珠光寶氣地迎了出來,笑容滿面道:「林四,我讓你尋的好貨色呢?」

  林四笑笑,指著顧流年道:「這不就是!不過風娘,價錢可得說好了,這姑娘要人品有人品,要模樣有模樣,低於五十兩銀子我可不賣!」

  趙風娘一雙眼睛瞧了瞧顧流年,見他容色絕麗,風度翩然,叫人一看身體就酥軟了半邊,饒是她久經風月,竟然也被這等艷色給鎮住,連忙笑道:「好,好,腰身好,臉蛋好!」她四下看了看,還用手在顧流年身上掐掐摸摸,顧流年陡然睜開一雙眼睛,陰沉地盯著對方,風娘只覺得心頭一涼,突然面色一變,厲聲道:「林四,你要死啊!我要的可是——」

  林四不慌不忙:「風娘,你管那麼多呢,反正你這院子裡喜歡新鮮的不是沒有!」

  風娘一想,卻又笑開,伸手從盤裡取了一隻金簪插到顧流年頭上,道:「好,我這就收下了。客人不喜歡,我留著自己受用也好。」

  她人精一樣,早已看出眼前這是個俊美郎君,三兩下竟然動了別樣心思,林四笑笑,攤手道:「那,五十兩拿來!」

  馬車裡,江小樓微微一笑道:「咱們走吧。」

  小蝶十分忐忑:「小姐,奴婢沒想到屋子裡還會有蛇的——」

  如今正是秋天,蛇在準備冬眠之前會四處捕捉食物來儲備能量,所以這時候的蛇通常都會比較兇猛,有很強的攻擊性。更何況她們住在農莊,窗外還有一顆葡萄樹,經常招來一些蛇蟲鼠蟻,江小樓見怪不怪,拍了拍她的腦袋:「沒有那條蛇,我還引不出那人呢。」

  小蝶吐了吐舌頭,後怕地向那深深宅院看了一眼:「小姐,你真把他賣掉了?」

  「不是賣,這叫白送。」江小樓好心地糾正。

  「可是」小蝶還要說什麼,江小樓卻擰起眉頭,「他救我一命,我便送他平安進了城,算是功過相抵。可他偷窺別人沐浴,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不過是送點回禮給他。」

  這回禮可真是太可怕了,小蝶身上毛毛的。

  士兵們在城門口搜查不到,不得已便又闖入各家各戶搜查。這樣的搜索是地毯式的,都是從人來人往的酒樓、茶肆、秦樓楚館開始。事情的起因很簡單,昨天夜裡進京面聖的長安王遇到刺殺,一把匕首割斷了他的喉嚨,當場斷氣。護衛們拚命追捕,刺客卻翻牆逃走。稟報皇帝,聖上大為惱怒,嚴守城門開始緊鑼密鼓的盤查,士兵們從各家各戶搜出一個又一個可疑的人,到了月上梢頭卻還無法下定論,負責這次搜查的驃騎將軍王充早已是極為惱火了。

  當士兵們手持火把衝上暢春園的時候,所有人都被驚動了,一個個貌美如花的女子嚇得花容失色,搖搖欲墜。有個別來路尊貴的客人試圖阻擋,可王充卻拿出了皇帝的手諭,這樣一來,沒有一個人敢吭一聲,所有人都只能沉默著看向士兵衝向房間,挨個搜查。

  趙風娘嚇得臉色發白,尋常的機靈早已不知何處去了,只能陪著笑,領著士兵破門巡查。遇到不肯開門的客人,他們便砰地一聲踹開房門,直搗黃龍。一樓沒有,二樓雅室也沒有,三樓是花魁的臥房,趙風娘連忙阻止:「房中真的有客人——」

  這樣闖進去,什麼顏面都沒了。

  可是誰會在乎青樓女子的顏面呢?王充向身邊副官使了個眼色,他上前一把推開趙風娘,砰地一聲,原本結實的房門竟然裂開半扇,嘩啦一聲倒地,發出震耳欲聾的響聲。

  滿室紅燭高燃,雅室生春。

  錦繡鴛帳下,似有一對男女交頸而眠。

  所有人都愣住,一時無人過去。王充冷哼一聲,三步上前,一把寒光閃閃的長劍猛然挑開了簾帳,引來花魁一聲驚叫。

  寒光中,顧流年披上長袍,俊美的臉龐面如桃花,襯得旁邊美貌花魁都面如土色,不及他容顏俊美之萬一。他站起身,微微含笑,聲音十分悅耳:「王將軍,您這是做什麼?」

  王充一愣,隨即立刻認出眼前這個妖嬈俊美的少年是什麼身份,不由微微沉下臉來。

  竟然會遇上他!

  王充眼眸陰冷地盯著對方:「顧公子,都什麼時候了,你還在這裡眠花宿柳,督公真是養的好兒子!」

  顧流年臉上顯出諷刺的冷笑:「我好酒好色,貪圖享樂,驃騎將軍未免太過孤陋寡聞,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何必故作驚訝。」

  「哼,督公好不容易找了個承嗣的人,我怕你不明不白死在女人的肚皮上!」王充聲音更諷刺。

  顧流年臉上沒有一點驚惶不安,聲音灑脫:「將軍此言差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將軍不知其中妙處,又何必嘲笑我!」

  「哼,我是奉命搜查刺客,沒空與你在這裡廢話!」王充一把長劍已經橫在了花魁脖子上,「這位顧公子,可是一整天都在這裡?」

  花魁身上半披著薄紗,花容失色:「晚上麼,倒是在我這裡。白天卻是去了春鶯妹妹那裡,具體怎麼回事,您還是去問問她吧——」一邊說著,一邊向後縮了縮,畏懼害怕的模樣。

  顧流年微笑著伸出了雙手:「怎麼,將軍這是懷疑我麼?既然如此,我不如陪你走一趟,上回入宮的時候陛下還誇我天資聰穎,骨骼精奇,是塊練武的好材料,我正好趁著這個機會向他討一柄好劍!」

  何其灑脫,何其無畏。

  王充目光越發冰冷,剛要開口將人帶回去,旁邊副將卻在他耳邊低語:「將軍,他畢竟是陛下金口玉言,留給權督公承嗣的,平日裡還很得陛下歡心…您看」

  沒有明確的證據,不可以輕易動手,尤其這小子滑不溜丟,藉著尋芳胡作非為。

  王充握劍的手變得汗津津,腦海裡轉過無數個念頭,最終一聲令下,悻悻離開了衣香鬢影的暢春園。

  行刺一事,整整一夜依舊沒能抓到犯人。在鬧得滿城風雨後,王充飽受皇帝的怒火之苦,不得已抓出了人來頂罪。因為長安王身份尊貴,謀殺皇室要株連九族,一時菜市口大批的人被砍下腦袋,鮮血四處奔流,幾乎染紅了整片大地。

  顧流年若無其事的留在暢春園,聽小曲,品美酒,看美人。從來沒有一絲一毫的異樣,哪怕王充心中對此人充滿了懷疑,卻對他毫無辦法。直到一切塵埃落定,該死的人都已經死了,顧流年才從暢春園裡頭走了出來。

  長安王太跋扈,竟然向皇帝要求擴張三分之一的封地,在遭到拒絕之後對皇室多有怨言。他是皇帝的堂兄,身份與眾不同,尋常的罪名扳不倒他。更何況太后娘娘對他諸多庇護,皇帝無論如何都不好輕易下手。但如果放虎歸山,將來一定會引起很大的禍患。

  皇帝不能做,便可以由親信去做。這世上皇帝最信賴的人,當然是權海。可接到皇帝密旨的權海卻犯了難,長安王畢竟是尊貴的皇親,總不能弄一個莫須有的罪名就弄死他,可如果按兵不動,再過三天他就要大模大樣的回到封地去,自己誅殺不成,等於違背皇帝的指令,所以長安王非死不可。思來想去,都找不到合適的人選去執行這個命令。最終,他最看重的義子主動請纓,要求去殺死長安王。權海不想為了一個長安王,毀掉了自己好容易才找到的承嗣人選,但在顧流年的再三保證下,他不得不同意了。

  果然,他成功了,幹得很漂亮。

  是啊,顧流年怎麼會失敗,他雖然學武時間最短,卻是天底下最有天分的人。過目不忘,骨骼清奇,不要說百年,千年也難得一遇。長安王死了,他做夢也沒想到自己的過分要求最終招來這樣一個殘酷的下場。

  月色下,農莊覆蓋著一層淡淡的流霜,所有人都已經休息了,一個年輕的男子騎著駿馬,搖搖晃晃到了山頂上,遠遠瞧著那座農莊。

  他騎著寶馬,仗劍配笛,錦緞白袍纖塵不染。

  江小樓,你竟然已經不記得我了。是啊,當初的顧流年不過是一個街邊的乞丐,若非機緣巧合遇到你,說不定就已經死在了路邊。

  遇到你,激起了我的鬥志,讓我明白這世上有太多值得贏取的東西。如果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死在那裡,實在是太可惜了。

  你幫助過我,永生永世不會忘記。可是,為什麼你卻想不起我是誰了呢?

  顧流年輕輕微笑起來。

  在他的心中,江小樓是一個熟悉的朋友,格外熟悉。然而在她看來,他不過是一個誤闖入農莊的登徒子。總還會再見面的,希望再一次見面的時候,你還能記得我。他笑了兩聲,調轉馬頭,縱馬離去。

  白色駿馬在官道上縱橫馳騁,無意中與一輛極為華貴的馬車錯身而過,帶起一陣風塵,引來馬車上的僕從大聲斥罵。

  馬車內美貌女子皺了皺眉,下意識地掀起車簾:「外面怎麼了?」

  話音剛剛出口,卻見到那年輕男子撥轉馬頭,正好回過頭來。月光照在了他皎潔的面上,當天的月色是如此美麗,卻不及他的面孔一半優美。他突然輕輕一笑,眼神似帶著三分醉意,燃燒如火卻又柔情似水。

  那笑容一下子猛然撞入她的心頭,讓她啞了嗓子。

  驚鴻一瞥,使她忘卻了身份尊貴的威儀,忘記了自己堅持多年的驕傲與榮耀。她的眼睛一直盯著那個男人的馬馳騁而去,幾乎忘記了呼吸。

  她完全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羞花閉月的面容上第一次出現了困惑與癡迷。

  那個男人,便是顧流年。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2:39 AM


第五十六章:神醫救命

  嚴鳳雅被腰斬後,京城換了新的京兆尹,局面漸漸恢復了平靜。江小樓平日裡並無異樣,照常吃飯、看書、休養,傅朝宣經常會到訪,替她診治。經過一個月的治療,江小樓身上的傷口重新結痂,面色漸漸恢復了紅潤。

  傅朝宣第一次見到酈雪凝和小蝶,顯然十分驚訝,他以為江小樓壓根沒有朋友和親人。

  酈雪凝看到傅朝宣,便只是向江小樓理解的笑笑,將客廳讓給他們說話。

  「你的身體已經恢復了許多,但還是應當好好注意,上次開給你的藥,按照我的吩咐定時吃,不要嫌麻煩。」傅朝宣叮囑她。

  「我真的已經好了很多,不必天天吃藥。」江小樓嗓音柔婉清涓,曼聲絮語,如同涓涓細流,莫名撫平了人心,引來傅朝宣失神片刻。

  「我師傅曾經說過,凡是病人總歸是諱疾忌醫的,如果大夫也聽信病人的話,這病壓根沒法醫治。這是我新開的藥方,裡面多加了一味安神的藥,晚上休息的好,才能有好的精神。」他定了定心神,逕自微笑,這樣回答。

  江小樓注視著她,目光澄澈:「從前一位大夫說過,我的病一生都無法斷根,終生都要承受痛苦。傅大夫,你也這樣認為嗎?」

  傅朝宣沉思片刻,才回答道:「的確很難。」

  「那我還有多久的壽命?」江小樓直言不諱地問道。

  傅朝宣想了很久,面上露出一絲為難,好半響才回答道:「說不好,如果保養得宜,可能堅持七年八年。如果傷勢加重,調理不當,興許一年…或者半載。」

  他一邊注意江小樓的神情,一邊婉轉勸說:「小樓,只要你讓我好好替你調養,一年後再看,或許有轉機。」

  光是休養就要一年,到時候若還是結論未定…更何況,她並沒有一年半載可以用來養傷。

  「如果你不肯好好休養,恐怕折損壽命。為了一時的急躁,耽誤一生健康,何苦?」他似乎看穿江小樓的心思,不免溫文地勸說著,隨即似乎想到了什麼,語氣帶著驚喜,「不過,還有一個辦法,你跟著我去見師傅,求他替你治病。」

  江小樓略帶驚訝地道:「你師傅,是你父親嗎?」她曾經聽說過,傅朝宣是祖傳醫學,那麼他的醫術應該是他父親所傳。

  「不,從前父親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衣缽,學習治病救人,可是我卻意氣風發,一心想要做官,滿腔報國熱忱。父親十分失望,為此爆發了很多次爭吵。就在我刻苦讀書的時候,父親罹患重病,苦苦撐了半年還是去世了。在病中的時候,他能醫不自醫,必須依靠其他大夫來開藥,那些人醫術不精,硬生生耽擱下來,這讓我十分痛苦。儘管家中叔伯都認為我應該繼承家族所傳,承襲父親的遺志,我卻還是堅持不肯。自從父親去世後,母親一直含辛茹苦地照料著我,她是我在世界上最親近的人了。」傅朝宣無奈地笑了笑。

  江小樓望著他,目光安靜。

  「後來母親患上了脾病,日夜疼痛難忍。我請來若干名大夫,這些大夫一個個信心滿滿來出診,甲說是這個病,乙說是那個病,開方吃藥,結果卻令人失望,完全沒有效果,全部束手無策。烏鴉尚能反哺,可我深受母親大恩,每天就在她的身旁,只能像一個旁觀者一樣眼睜睜看著,對救她無能為力。這能算是盡孝了嗎?於是我翻開了父親的醫書,琢磨父親留下的治病要義,苦讀一年,等覺得自己有些心得了,便開始給母親開出藥方,卻只能減緩她的疼痛,無法真正治好。於是,我不得不求助師傅,他是我父親的好友,看在父親的份上勉強收下了我。跟從他學習三個月後,我便可以替母親治癒。當今的大周,醫術絕無能超過我師傅的」

  江小樓搖頭笑。

  「怎麼,你不信?」他大為驚訝。

  「豈會?你的醫術這樣高明,你的師傅當然更高一籌。」

  「如果要斷病根,只能去求我師傅。只不過,他年紀大了以後脾氣越發怪,輕易不肯給人看病,尤其是女子」傅朝宣似乎想到為難處,止住了話頭。

  「既然令師不肯,便不要勉強了。」江小樓慢慢道,「人各有命,生死在天,我相信自己不會那樣短命,在該做的事情沒有做完之前,這口氣是嚥不下去的。」

  傅朝宣失神地望著她,心頭湧起一陣難過。

  這世上居然還有對自己的生死毫不在意的人,的確,她在意的只有能否報仇雪恨,壓根不在意其他的。他故作微惱:「我費盡心思來救你,你自己卻不當一回事,早知如此,我就乾脆省了力氣」

  江小樓微怔,繼而笑了,濃密黑髮襯在頰邊,眉眼飛揚:「傅大夫,並非我不在意自己的生死,而是與性命比起來,我有更著緊的事情要做。」

  聽她說話如此溫柔,態度卻十分堅決,傅朝宣不由越發難受。他自幼刻苦攻讀,接著放棄仕途學習醫術,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的人生過得很有意義,因為他是在治病救人。他對於病人的心、肝、脾、肺、腎都十分熟悉,以至於女人在他面前和尋常的動物壓根沒有區別。可是後來遇到江小樓,第一次產生一種奇異的感覺,這個世上有一個女人,溫柔、美麗、堅強,動人心魄。

  過去他的世界無感情無雜欲,可是現在卻一天天豐富起來,懂得惦記一個人,關心一個人。

  他不敢洩露感情,只能無奈道:「你真是個特別的人,在我看來沒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了。」

  江小樓卻開口詢問:「你剛才所說的師傅,究竟是誰?」

  「你不是不想治病嗎,怎麼會關心起他是誰。」傅朝宣眸子裡閃過一絲驚訝,隨即腦子急速轉動起來。怎樣才能讓江小樓同意找他師傅…他沉思片刻,才繼續說下去,「我的師傅是羅子敬,世稱太無先生。當初我想要拜師學藝,他性情卻特別的高傲、偏執。儘管知道我父親是誰,還是婉言謝絕了。為了讓他收下我,我每天都去他家門口等著,每天都要忍受別人異樣的眼光,那時候連看門人都說我像是癩皮狗黏在了門口」似乎想到有趣之處,傅朝宣笑容變得明亮起來。

  為了拜師學藝,他每天以拜謁的姿勢拱立在大門口。打雷下雨的時候,滿街的人瞬間跑得一乾二淨。可哪怕大雨傾盆,他依舊是風雨無阻,立於大門前,紋絲不動。「你等了多久?」江小樓起了好奇。

  「半年。滿了半年後的那一天,家師沐浴洗臉,然後換上整潔的衣服,親自打開了大門來迎接我,當場收下我做他的徒弟。」傅朝宣俊朗的面上顯出一絲驕傲的神情,眸子也熠熠閃光。

  江小樓若有所悟,微笑道:「傅大夫,令師看中的不是別的,而是你做人的態度,用最虔誠的態度去追求醫術,這才是他接受你的原因。」

  不管是何種學問,何種事業,只有用盡心力才能攀登最高的境界。

  傅朝宣深以為然,道:「家師醫術高明,我只跟他學習了一段時日便可稱為京城名醫,如果他肯為你醫治,有七八成的機會可以痊癒。我不管你想要做什麼,都需要一個堅強的身體作為後盾。大業不成身先死,難道你想要留下這樣的遺憾嗎?你時刻不忘過去的仇恨,可如果仇人還沒有打倒,你自己卻已經半截埋在了黃土裡,又有何顏面去見你的父兄?」傅朝宣認真地勸說著,完全是發自真心的關懷。

  江小樓思慮片刻,她的確需要一個健康的身體來實施自己的計劃。但這位太無先生明顯是個性情高傲的人,從他選擇徒弟的方式上就可以看出來。半年的不理不睬、視若無睹,完全可以篩選掉絕大多數意志不堅定的人。不得不承認,他的做法沒有錯,一個連等待和忍耐都禁不起的人,遇到一點挫折就退縮的人,怎麼可能苦修高明的醫術,成為真正的大夫。傅朝宣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他堅忍不拔,認真頑強,在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個能夠經受考驗的人。所以他才能學到高明的醫術,開創自己的一片天地。

  江小樓並不想死,正相反,她要活下去,活得長長久久,開開心心,比所有人都要長久。大哥那樣喜好遊山玩水,她要代替他看遍天下,賞遍美景,等所有的仇人都化為骷髏,她也要活得貌美如花。

  「好,我陪你去找尊師。」江小樓終於下定了決心。

  傅朝宣望著她美麗的眸子,心頭一動,似乎想要說什麼,卻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即便要表示自己的感情,也不該趁這個時候,否則便是趁人之危。他不是那種卑劣的人…所以,他選擇了沉默。

  傅朝宣第二日一大早便來了,江小樓好容易才說動了酈雪凝一起前去,傅朝宣略有些驚訝,並未多說什麼。

  馬車一路走了兩個時辰,幾乎是馬不停蹄,才終於趕到太無先生隱居的地方。山腳下有一所前後三進的院落,周圍綠樹成蔭,紅花環繞,環境十分清幽。下了馬車,酈雪凝面上有一絲猶豫:「小樓,太無先生的脾氣聽說十分古怪,他會同意見我們嗎?」

  江小樓笑了笑,道:「見不見,還要等我們去請求才能知道。」

  傅朝宣先上去叩門,藥童開了門發現是他,臉上現出喜色,可等看到江小樓等人,面上便罩上了一層疑惑。

  「先生不見女病人,公子是知道的。」藥童撓了撓頭,一臉不以為然。

  「我會先進去請求師傅,請先在外面等一會兒。」傅朝宣微微一笑,回頭彬彬有禮地說道。

  江小樓笑著點了點頭,眼看著傅朝宣進入院落,任由藥童好奇地盯著她們。

  過了許久,傅朝宣才走出門來,滿面的喜色:「我已經向師傅說好,他同意你們進去。」

  江小樓每走過一道門,便認真看牌匾上提名的字跡,她走得很慢,一路走馬觀花,饒有興趣地把一切看在眼裡。

  進入內堂,傅朝宣向她們做了個手勢,示意不要發出聲音。於是江小樓便靜靜站在一旁,認真看著。

  傅朝宣說過,太無先生已經年逾花甲,可事實上她看到的不過是一個面色紅潤、氣質高華的中年男子,年紀看起來絕不超過四十。不過,對方並不是坐在大堂,而是側躺在臥榻上,他的身前也沒有病人。

  剛才進來的時候,江小樓分明瞧見他的弟子在大堂內診脈,身前放著一個本子,隨時記錄著患者的病情。須臾,便見到年輕的弟子跑進內堂,一直走到太無先生的面前,向他稟報道:「師傅,這位病人年紀不過三歲,患的是斑疹,送來之前在其他大夫那裡看過病,結果發生誤診,變成了危候,弟子觀察的時候,他的斑疹已經黑紫內陷了。」

  太無先生只是躺在那裡聽。聽完了,告訴他:「準備紙筆。」

  年輕的弟子鋪開宣紙,立刻開始準備記錄。

  太無先生不疾不徐地道:「既然出現這種狀況,說明正氣已經大虛,如果再不及時診治就會病亡。開牛李膏,等孩子服下三天後,排出魚子一般的糞便,斑疹會變紅,身上的毒素就會發出來的。」

  年輕的弟子恍然大悟:「這種病就怕斑疹往內走,內陷就很危險了,師傅用這種方法可以讓毒素往外排,發出來就能痊癒,弟子受教了!」

  他剛要收拾筆墨出去,卻聽見太無先生悠悠地道:「這種病很容易復發,你告訴孩子的父母親,等九月份的時候摘下牛李子,自己熬成膏,如果孩子病情反覆,便在牛李膏裡面加入三錢麝香,服下兩劑就好。」

  「是。」

  這名弟子剛剛退下去,另外一名弟子便又趕緊進來:「師傅,一位患者吃了過量的食物,脹氣很嚴重。弟子已經連續給他開了三天的消食方子,卻是依舊沒有見效。」

  太無先生皺了皺眉頭:「跟你說過很多次,診治的時候要對症下藥。凡是藥物都有三分毒性,尋常不要開方子。只是脹氣,讓他自行回家,用焦三仙熬水喝就好,三日後,若是沒有好轉再來。」

  弟子滿面漲紅了,悄悄退了下去。

  江小樓若有所思,傅朝宣輕聲解釋道:「把山楂、神曲、麥芽給炒糊了,就是焦三仙,這三樣東西中,山楂偏重消肉食之積,神曲偏重化痰、消金石和稻穀之積,麥芽消麵食之積,三樣各十克,乃是消食良方。」

  接連又有三四名弟子先後進來,診的都是不同的病人,只要說出脈象和症狀,太無先生便能準確判斷病情並且開出藥方,不但速度快,而且極為精確,這種診療方式實在是讓人歎為觀止。

  像是猜到江小樓心中所想,傅朝宣再度輕聲道:「我師傅年逾花甲,精力有限,這種方法可以治更多的病人。」

  江小樓笑著點頭,在她看來,這是太無先生設計的一種精妙的授徒方式,許多學藝不精的大夫未及出師就開方治人,耽誤了許多病人,但若是不讓他們診治,又會缺乏實踐經驗。所以太無先生讓學習中的弟子自己診治,不能明白的即刻求解清楚,既有利於弟子的成長,又不至於延誤病人,實在是一個很有責任心的大夫。

  一個時辰之後,太無先生才看見傅朝宣,不由臉色一沉:「朝宣,我早已說過不救女病人,為何還要帶著女眷前來?」

  傅朝宣上前兩步,恭敬行禮:「師傅,請您看在弟子薄面上,為她診治。」他言之鑿鑿,神情懇切,太無先生仔細打量了他一陣子,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很瞭解這個弟子,對於女人素來敬而遠之,怎麼會無緣無故跑來懇求他治病?再認真看看站在那邊的兩個年輕姑娘,都是花容月貌、錦繡綺容,尤其是站在前面的藍衣女子,笑容溫柔,眼如明星,叫人見之難忘。

  心中隱隱約約明白了什麼,他歎了口氣道:「你是知道為師為什麼不肯救治女病人的,為何還要為難我?讓你的師兄師弟去看看吧。」

  「弟子的醫術師傅最清楚,如果弟子尚且沒有把握,他們又怎麼可能醫治?師傅,您曾經說過,見死不救形同殺人之舉,今天一個病入膏肓的病人就在你眼前,難道你真要眼睜睜的看著嗎?弟子覺得,師傅不是這樣的人,也請師傅不要讓弟子失望。」傅朝宣一字字地說道,神色出奇鄭重。

  難得見到溫文儒雅的師兄如此咄咄神態,一名年輕弟子正欲勸阻,卻陡然瞧見江小樓一雙含笑的眼睛,原本要衝出口的話一下子噎住,莫名的臉紅了。

  太無先生只是皺著眉頭,凝目不語。

  「在我看來,傅大夫多慮了,太無先生是一個有大智慧的仁者,他一時不肯醫治女病人,不過是一時想不開,不會一生如此。」江小樓突然開了口,一下子吸引了滿堂的目光。

  太無先生和藥堂的弟子們都好奇地看著她,一個年輕的姑娘竟然敢在先生面前說這樣的話,實在是太大膽了。他們哪裡知道,江小樓更大膽的事情都做過,怎麼會少這一樁?

  太無先生用一種審視的眼神看著江小樓:「此話何意?」

  江小樓神情溫柔,語氣如水:「一路走進來,我看見大夫你在家中懸掛的牌匾。第一塊上面寫著味蓼二字。這蓼字出自雅經,未堪家多難,予又集於蓼。蓼是一種苦菜,而味蓼則有體味艱辛之意。太無先生用這兩個字,其實是寓意百姓們多災多難,自己應有甘於吃苦、為人分憂的精神,我說的對嗎?」

  太無先生略感驚訝地看著江小樓,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你書倒是讀了不少,還知道我的真意。」

  「剛才我還聽說,先生年輕時候讀書非常刻苦勤奮,每次讀書,不僅口誦並且親手抄寫,次數竟達七遍之多,所以您給自己的書齋取名為七錄齋。您是在勉勵自己勤寫勤思,研習天下醫書,不可做一個庸庸碌碌的大夫,這一點讓我十分敬佩。在走到院子裡的時候,我看到太無先生將弟子們的居所命名石齋,事實上,先生是為了告誡弟子們,鑽研學問要心堅如石,為人處事要有剛正磊落之志,是麼?」

  太無先生點了點頭,不得不承認她句句不差。

  江小樓形容美麗,眸子閃閃動人,語氣越發平和:「但這些不過是告知弟子要勤學好思、努力上進,做一個好大夫。可我認為真正體現了太無先生想法的,是掛在您的藥堂門口的含靈二字。」

  太無先生越聽越是驚異,這些牌匾掛在那裡已經有幾十年,卻從來沒有人多看一眼。所有人走過就是走過了,甚至不曾多問他一句到底是什麼意思。哪怕是勤學好問的傅朝宣,他真正感興趣的也是醫術,而非醫道。要成為天下名醫,只用鑽研醫術便可以。但如果想要求得化境,卻必須明瞭醫道。

  可惜他將真正的醫道掛在那裡太久太久,根本沒有人留意過。

  太無先生慢慢變得表情嚴肅:「你說說,真正的醫道是什麼?」

  江小樓微微含笑,俯首揚眉皆是婀娜風情:「請恕我斗膽猜測,太無先生取含靈二字,應是您在告知所有的弟子,要成為一個真正的大夫,必須發大慈惻隱之心、樹立普救含靈之苦的信念,在這種信念的引領下,一個大夫才可以專心於救治,竭誠提高自己的醫術,百折不回,不畏萬難,這才是進入了醫學的至高境界。」

  江小樓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但她不僅僅是聰明,她還非常認真。當她一路走進來的時候,仔仔細細地揣摩著看到的一切,分析著太無先生的言辭和行動。

  這世上有太多愛拍馬屁的人,但擅長拍馬屁就不容易了,其中精通此道的更是鳳毛麟角。真正的奉承,是要對方明明知道你在奉承,但也照樣次次中招,毫無意外。江小樓這樣的風度和姿態,不說話的時候賞心悅目,說話的時候氣度高雅,更別提她還在眾人面前表現了她的學識,以及對太無先生的深刻理解。一時之間,連傅朝宣都愣住了。從前那麼多次都走含靈二字下頭走,卻沒有一次認真思考過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他太疏忽了,竟然埋頭於醫書,從未理解師傅的真意。

  在場的人除了傅朝宣和太無先生,其他的弟子都因為年紀太輕,皆是面頰泛紅的盯著江小樓。年輕美貌的女子見得多了,少見這樣說起話來引經據典、神采飛揚的,偏偏不會讓人有絲毫的掉書袋或者賣弄的感覺,長得漂亮又會討好人,可說是行雲流水、一氣呵成。

  太無先生看著江小樓,逐漸明白為什麼自己最得意的弟子會對她另眼看待。傅朝宣常年埋頭醫學研究,視治病救人為人生第一要務,不管女子如何挑逗勾引,他卻不解風情,不苟言笑。明明年少輕狂的年紀,不愛風花雪月,不喜應酬交往,整日裡研究醫書和佛學。如果不是母親強烈反對,他極有可能會剃度出家…卻偏偏是這樣刻板的人,居然對眼前這個女子格外青睞。

  可惜,眼前這一位江姑娘,聰明又狡猾,心思頗深,這對於傅朝宣而言並非是好事。他應當配一個賢妻,一個全心全意支持他投身醫術的人,而不是眼前這個美貌過甚,心機深藏的姑娘。思及此,太無先生笑了笑,道:「我可以治你,不過只此一個,下不為例。這——一來是看在朝宣的份上,二來則是因為你說中了我的心意。」

  傅朝宣不由狂喜,依師傅的醫術,只要他肯醫治江小樓,絕沒有治不好的道理。他剛要叩謝,卻聽見江小樓突然道:「那就請先生醫我的朋友。」

  一言既出,石破天驚。

  傅朝宣一臉震驚地看著江小樓:「你說什麼?」

  酈雪凝面色大變,江小樓明明說過,她是單身女子,不能隨便與男人一同出行,所以才邀她同來,太無先生好不容易同意替她診治,她怎麼能將這樣珍貴的機會讓給自己?

  「不,需要看病的人是小樓,我很好。」她心頭一驚,連忙這樣說道。

  太無先生看了一眼面色蒼白,嘴唇發青的酈雪凝,搖了搖頭道:「病入膏肓,就算是我醫治,也不過多延長個一年半載的,可是江姑娘,你還有得救。」

  酈雪凝早已明白自己的病情,純粹是藥石難醫,所以她聽了這樣的診斷並不特別傷心,只是柔聲對江小樓道:「聽見先生的話了嗎?我是醫不好的,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應該抓緊機會治好你的病。」

  江小樓的神色很平靜,笑容卻很堅持:「請太無先生醫治我的朋友!」

  傅朝宣上前一步:「小樓,你這是——」

  江小樓認真看著他:「傅大夫,大夫是不應該區別對待病人的,不是嗎?我是一個病人,雪凝也是,她的病情比我更嚴重,如果沒有太無先生的醫治,她只有短短數月的性命。如果太無先生肯幫她,她就能多活上一年半載。你作為一個大夫,怎麼能因為和我更親近就忘記自己的本職。這不等於是違背了佛教的教義,徹底拋棄了先生多年來對你的教導嗎?」

  傅朝宣一時啞然,他不知道如何回答江小樓。作為一個大夫,他當然希望每一個病人都能得到公平的救治。可作為一個愛慕她的男子,他最希望看到她的平安。師傅是一個言出必行的人,想要讓他再開恩典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江小樓居然要放棄這樣珍貴的機會,這讓他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

  他深深知道江小樓的厲害,她是在提醒他,一個篤信佛祖的人,應該明白眾生平等的道理,她並不特殊,酈雪凝一樣應該得到救治。

  「不,我不需要!」酈雪凝斷然拒絕,向來溫和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決絕,「小樓,如果你逼著我治病,就是在逼著我自行了斷。」

  明明有救命的機會,眼前這個人卻選擇放棄,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江小樓心中泅開。不管酈雪凝是一口答應還是半推半就…只考慮自己活下去,就不配成為江小樓的朋友。

  江小樓肌膚賽雪,清冷寥然的眸子淡淡升起肅殺之氣,道:「酈雪凝,你以為我是為了救你麼,我完全是為了自己!你當年送我一卷蓆子,使我不至暴屍荒野,這樣的恩德江小樓一輩子都會銘記,今天我把生存的希望讓給你,就是希望還你這個人情。人活在世上,只要無愧於心,就沒有什麼事情是不可以做的。總好過那些明明身懷絕技卻死死抱著陳規不放,將仁德二字懸於高閣的人要強得多。」

  她一邊說,一邊向酈雪凝眨了眨眼睛。

  酈雪凝一愣,下意識地望著她,心頭泛起無限疑惑。剛才小樓的意思是——

  太無先生淡淡地道:「小丫頭牙尖嘴利,你這番話是說給我聽的麼?」

  江小樓回眸一笑,寧靜優雅:「太無先生聰明絕頂,小樓不敢在你面前耍花槍,不錯,說的就是你。」

  即便是說這樣犀利的話,她依舊是眸子灼目,別樣嫵媚,叫人看了心裡發慌。

  太無先生不由氣結,眉頭緊蹙:「你這個小丫頭又懂得什麼?身為大夫,能醫病人為什麼不醫?我自有我的道理!」

  傅朝宣生怕她徹底惹怒師傅,來個雞飛蛋打,連忙道:「師傅,你不要生氣,小樓只是心直口快。」

  「心直口快?哼!那就可以言行無狀?豈有此理!」太無先生面上籠罩層層陰雲。

  立刻便有年輕弟子悄悄對江小樓道:「這位姑娘,我師傅不肯醫治女病人,完全是有他自己的理由,你不知情,就不能胡說」

  原來太無先生早年治病不問身份地位,更不問富貴貧窮,一視同仁。可是後來有一次,偏偏發生了一點意外。在治療一個未婚女病人的時候,那家人一口篤定少女得了胃脹氣,他卻診出了胎象,如此一來,那家人不但撕破顏面、破口大罵,甚至在他的門前倒上糞水,極盡羞辱,使得他整整一年不得不閉門謝客,無法行醫。事實證明他是對的,那未婚女子果然早已珠胎暗結,一年後生下一個白白胖胖的嬰兒,那家人羞憤交集,情願溺死那個嬰兒也不肯向他認錯。太無先生憤怒到了極致,從此不再診治女病人,不管是什麼樣的身份,也不管是誰家的女眷。遇到女病人求診,他情願讓徒弟上門看病,自己不肯出診,更加不出言提醒,治好治壞都聽由天命。這件事情早已經形成慣例,人人皆知了。

  江小樓聽到那年輕弟子絮絮說完,眸子卻如同流水潺潺,清韻雅致:「這麼說,太無先生是因為氣憤過度,所以無法承受別人的誤解了。」

  不等太無先生說話,江小樓已經揚聲道:「我大哥出門遊歷的時候,曾經聽說過一位月船禪師的故事。現在可以向您說一說,興許能對您有所啟發。這位月船禪師是一位善於繪畫的高手。只是他每次作畫前,必堅持買畫人先行付款,否則決不動筆。他是佛祖的弟子,卻如此計較錢財,因而當時很多人都十分輕視他。有一天,青州知府請他作畫,月船禪師什麼也不問,只說了一句話。」

  傅朝宣問道:「他說了什麼?」

  江小樓笑了笑,神色不動:「他問,你能給我多少銀子?」

  旁邊的人聽了這話,不禁議論紛紛,有說這老和尚貪財的,有說他不懂得掩飾的,有說他完全不配作和尚的。

  「你要多少就付多少!青州知府這樣回答他,但是同樣要求他去知府家中,當著百名賓客的面,當場揮毫作唬」

  「禪師允諾跟著前去,在眾位賓客的面前認認真真為知府大人作畫,結果畫畫好了,知府大人給了一百兩酬金。禪師剛要離開,卻聽見知府當著眾人的面高聲說,這個和尚雖然畫了一手好畫,可是他的眼中只有金錢,滿身都是銅臭味。這樣的人早已被金錢玷污了,實在是令人厭惡,根本不配做一個佛門弟子。在說完這樣的話之後,知府當場焚燒了禪師精心作出的畫不止如此,他為了羞辱禪師,還當眾提出要他再畫一幅畫,只不過這次…要在自己小妾的裙擺上畫畫」

  眾人聽到這裡,更起勁的交頭接耳。在女人的裙擺上作畫,對於一個佛門弟子而言是多大的羞辱。

  太無先生的脊背挺直了,眉間添上了一絲莫名的緊張:「他答應了嗎?」

  江小樓笑盈盈望著他:「月船禪師問的話還是一樣,你出多少錢?知府回答他,你要多少給多少。禪師開了三百兩的高價,然後當真在那女人的裙子上畫了一幅畫,隨後在眾人的恥笑辱罵中離開。」

  「這個和尚真是見錢眼開,只要有錢什麼侮辱都能受得!」「是啊是啊,佛門敗類!」內廳裡的弟子們竊竊私語。

  江小樓的聲音不疾不徐,緩慢優雅:「很多人懷疑,為什麼只要有錢就好?受到任何侮辱都無所謂的月船禪師,心裡是何想法。這樣的人,還配稱為佛門弟子嗎?事實上,在月船禪師居住的地方常發生災荒,富人不肯出錢救助窮人,因此他建了一座倉庫,在豐年的時候貯存糧食,預備到饑荒的時候就拿出來賑濟窮人。而這些窮人之中,又有無數不知情的人,曾經羞辱嘲笑過他對佛門的玷污。」

  「這位禪師本可以不食人間煙火的在佛堂裡好好唸經,可他卻走街串巷、拋頭露面,出賣自己的畫技,只為了能夠在災荒之年提供給窮人們一點糧食。為此,他可以承受任何人的侮辱和嘲笑,沒有向別人辯駁,甚至不肯為自己多說半句話。他的心裡只有慈悲,只有蒼生,想不到自己,更想不到個人榮辱。」江小樓微笑著這樣說道,晶瑩的目光落在太無先生的身上,「我們做人做事,太多時候都會被人誤解,有時候這誤解會伴隨一生,可那又如何,只要我無愧於心,就不該耿耿於懷。不畏懼世俗眼光,不懼怕別人詆毀,這才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品性高潔的人,世上的塵埃怎能污染他的心靈?太無先生,你說是不是?」

  太無先生盯著她,幾乎忘記了言語。他的臉色長久都是陰晴不定,似乎在認真思考,又像是馬上就要發怒。江小樓所言,明明字字句句都是勸說他解開心結,然而,分明從一開始她就設下一個圈套給他鑽!

  這麼一個小丫頭,心機也太深了!偏偏她在算計你的時候還笑的這樣甜蜜,叫你根本沒辦法發怒。仔細回想一下,她年紀很輕,可對於世界的洞察卻極深刻,絕不是尋常人物。他沉思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說得不錯,無愧於心的人就是佛,是我走入了死胡同,這些年來,我做錯了。」

  江小樓淡淡含笑:「那麼,一人之限還有嗎?」

  太無先生重重搖頭,心頭多年積鬱之氣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對江小樓深深的畏懼,他站起身,撫掌道:「好,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便是不為你解開我的心結,只為你這一番好言辭,我就該救你一命。放心吧,你的性命,我會竭盡全力!」

  傅朝宣鬆了一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歡喜起來,卻聽見江小樓語調輕快地道:「先生說錯了,是我們兩個人的性命,都將托付到你的手中!」

  太無先生一愣,隨即又笑了起來:「對,你們兩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2:45 AM

第五十七章:生死相托

  既然已經答應了江小樓,太無先生說到做到,主動替酈雪凝搭脈。等他看診完畢,卻是搖了搖頭道:「病太久了,早個半年來或許還有救治的希望,現在這種情況,最多維持個一年半載,還得悉心調養。」

  他說話直接,並不避諱,而且是當著眾人的面這樣說。

  酈雪凝面色倒沒有什麼變化,顯然早已猜到的結局。

  江小樓追問道:「那依您看,要怎樣治療呢?」

  太無先生歎了口氣:「開些補氣養身的方子,好好將養,不要輕易勞心勞神,才能維持的久一些。」

  酈雪凝站起身,鄭重地謝過大夫,她的身形瘦弱,看起來一陣風就要吹倒,神色卻十分安靜沉穩,叫人看了便心生憐憫,眾人紛紛流露出同情之態。

  這樣年輕,卻已經是命不久矣的人了。

  傅朝宣連忙把江小樓拉過來:「師傅,請您幫她診治看看,外傷方面弟子自然會想方設法料理,可她的身子骨太弱,五臟六腑都受損嚴重,弟子不敢輕易下重藥,實在無能為力。」

  太無先生瞪了自家徒弟一眼,這樣明顯的特殊對待,生怕別人看不出來嗎?身為大夫,對自己的病人發生異乎尋常的情感,這可是極為不智的。大周自古就有病不治己,旁觀者清的說法,太無先生非常贊同這種觀點。大夫在給自家人看病時,避免不了一種情緒上的影響,因為他們完全是靠觀察病人的氣色、脈象來診斷,給自家人看病,難免感到緊張、焦慮,甚至懷疑,下藥的時候必定會猶豫,家人尚且如此,心上人豈非更嚴重?

  所以太無先生向傅朝宣揮了揮手,道:「站到一邊去,我自有主張。」

  太無先生仔細地切了江小樓的脈,沉吟片刻,才回答道:「她的體內有瘀血痰積,當用化瘀之法。」然後他轉過頭,對著藥童說:「你出去買幾斤黃牡牛的牛肉,再買點兒豬肚,記得一定要新鮮的。」

  藥童傻眼:「啊?」

  「快去,別多問!」傅朝宣素來瞭解太無先生的個性,連忙催促他。

  藥童沒聽過這麼奇特的藥方,卻也不敢多問,只好小跑著離去了。他動作倒是不慢,小半個時辰就買回來了。

  太無先生招手讓她過來,仔細看了看,點頭道:「好,立刻放到鍋裡熬,熬到爛得像粥一樣的時候,讓她慢慢地喝下去。」

  江小樓驚訝:「先生,這是給我的藥方嗎?」

  太無先生毫不猶豫地道:「對,從今天開始你就留在藥館,每天要喝下三碗肉羹,一頓都不可以少。」

  江小樓看著那鮮紅的牛肉,不覺噁心。太無先生卻如同對待孩子一樣拍了拍她的頭,道:「丫頭,良藥苦口利於病,你要好好服藥。」

  江小樓因為身體不好,飲食向來很清淡,從前的大夫也都特意叮囑她不要吃太多葷腥的東西,可是現在這位太無先生卻反其道而行,江小樓不由懷疑,是否自己剛才言語太過,惹得先生生氣了,故意找機會惡整她。

  傅朝宣柔聲安慰江小樓:「師傅絕不會戲弄病人,你安心養病就是。」

  當天晚餐,江小樓看著眼前一碗熱氣騰騰的肉羹,幾乎有當場嘔吐的衝動,下意識的開口道:「太無先生大度寬容,絕對不會欺負一個病人。這肉羹,可不可以免了」

  太無先生見她面色發青,只是微微一笑,氣定神閒:「要吃十來天,你得好好忍耐。」

  江小樓就留在醫館,每天看太無先生和那些弟子們診治,閒暇的時候還很有閒心地向那些弟子討教一些草藥的用法,看起來悠閒自在。傅朝宣每兩日都會來看望一次,順便觀察江小樓的病情。

  如此過了十天,江小樓果然身體有了些恢復,太無先生開始變了要求:「朝宣,現在是最好的時機,準備桃核承氣湯,每日服三貼。」

  所謂桃核承氣湯,是專為瘀血與邪熱的蓄血證而設,每日三貼,量倍於常。

  江小樓終於可以不用再喝肉羹,但是這一回喝藥卻並不見得輕鬆多少。因為每次喝下藥去,都會無法正常進食,嘔吐不止,吐出來的都是些血塊和一些黏膩的污濁之物。等三天後,估摸著差不多了,太無先生才吩咐傅朝宣把早已準備好的稀粥和煮爛的蔬菜慢慢的給她吃,算是恢復正常的飲食。按照道理來說,江小樓身體五臟都受到損傷,體內淤毒太多,這樣的嘔吐法子肯定元氣大傷,然而情況恰恰相反,這些淤積之物吐出來之後,她開始覺得神清氣爽,身體逐漸恢復了健康。

  太無先生並未就此放她離去,反而特意把她召到自己身邊,道:「我有話要囑托你。」

  江小樓心底對太無先生的醫術十分敬佩,微笑道:「先生,你的醫術救了我的性命,小樓會一輩子感激你。」

  太無先生搖了搖頭:「我不用你的回報,我只是想把一個年輕的生命從黃泉路上拉回來而已。你是一個聰明的姑娘,奈何心思太深,這對你的病情也多有不利。朝宣已經竭盡所能的救你,外傷都已經不礙事了,至於內傷…我用的方子足以把你體內的積毒清理乾淨,你的性命在數年內都不會有大妨埃現在就剩下受損的五臟六腑。這不是一日兩日可以調理清楚。如果從今以後你修身養性,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好好調理,再堅持服用我送給你的方子,活到七八十都沒有問題。但如果你殫盡竭慮,勞心過甚,這可就說不好了。」

  江小樓很清楚,太無先生是有大智慧的人,他分明已經看出她有很重的心思,所以拐彎抹角來勸說她,想到這裡,她若有所思道:「先生放心,小樓回去後一定好好保重身體,不會讓您的心血白費。」

  太無先生聽出了言外之意,她既然沒有首肯,就意味著不會輕易放棄要去做的事。算了,人各有志,如果誰都能徹底放開,那這個世界也不會有許多人坐困愁城了。他想了想,才道:「朝宣是一個好孩子,我看著他學醫、治病、救人,他秉性純善,為人正直,就是個性太過古板了些,很多事情不知道變通,這樣的人做個治病的大夫還沒有什麼關係,可如果牽扯到其他事情中去,那就未必了。」

  江小樓何等聰慧,她知道太無先生是在為他的得意弟子擔心,面上笑容卻清淡從容:「先生放心,小樓明白你的意思,我不會打擾傅大夫的修習,更不會阻礙他成為世間最出眾的大夫。」

  太無先生看著江小樓,心中歎息。這是一個多麼美麗又多麼聰慧的姑娘,凡事一點就透,幾乎不用他多說什麼。世人都有自私之心,他作為一個大夫也不例外。所有的弟子之中,傅朝宣是最有天賦的,也是他最終選定能夠繼承衣缽的人選。他年紀已經大了,在這條路上走不了多遠,朝宣不一樣,他將來一定會成為極為出色的大夫,斷然不能在這時候分了心…江小樓是個聰明的姑娘,卻不是一個能夠安心輔佐丈夫求取事業的賢良女子,她的心太深、太大,不適合傅朝宣。他相信,自己的暗示江小樓一定聽懂了。

  就在這時,傅朝宣舉步進門,瞧見他們二人在交談,面上露出笑意:「師傅,我這幾日苦思冥想,終於知道你為什麼要這樣開方子了!」

  太無先生笑容一頓,道:「說說看!」

  傅朝宣道:「每天用肉羹給小樓吃,是在養她的胃氣,胃氣足則正氣足,在正氣足的情況下,師傅開始大膽攻邪,這才是真正的攻邪之道。如果您不先用肉羹養好她的胃氣,一旦邪去而正氣傷,小病必重,重病必死!」

  為了醫術上的進步,他竟然如此開懷。江小樓看著滿面興奮的傅朝宣,不由微笑了一下。他是一個善良正直的男人,但他並不適合自己。只可惜現在的他,還認識不到這一點。

  從大廳裡出來,傅朝宣邀請小樓去涼亭裡坐坐,她欣然應允。

  坐在涼亭中,看著遠處花團錦簇,綠葉清新。他特地煮了一壺清茶,閒坐談心。

  傅朝宣溫和地道:「明天可以一起去集市嗎?聽說晚上有燈會,一定會很熱鬧。」

  「明天不行,因為我就要收拾行李回農莊去了。」

  「那…明天下午我來送你回去好嗎?我可以休息一天,最近醫館沒有什麼病人。」傅朝宣鍥而不捨地問道。

  江小樓凝眸望著他,道:「傅大夫,你不該為我浪費太多時間。」

  傅朝宣端著茶杯的手倏然一緊,默默打量了她一陣之後才問:「是不是我師傅跟你說了什麼?」

  「太無先生是一個品德高尚的人,他是不會多說什麼的,請你不要誤解他。」江小樓依舊神色不起波瀾。她的腦海中,浮現起酈雪凝昨晚與她談話的一幕。

  當時,酈雪凝躊躇再三,還是開口問道:「傅大夫,他娶親了嗎?」

  江小樓很詫異地看著對方:「沒有。」

  「那…他有定親或者心上人?」酈雪凝難得問的忐忑。

  江小樓失笑:「應該沒有。」

  「你認識他很久了?」

  「不算很久,其實…他幫過我的一個忙。」

  「他是一個很正直的大夫,他好像…很喜歡你吧?」酈雪凝躊躇再三,終於切入正題。

  江小樓略感到驚訝:「怎麼這樣問?」

  「小樓,我沒有別的意思。身為大夫關心病人是應該的,可他對你卻不是一般的關懷,每天親自過問你的飲食、替你把脈。瞧他不是輕浮的人,若非真心喜歡的姑娘,不會有這樣親近的舉動」

  酈雪凝是一個冰雪聰明的人,又或者是傅朝宣太過固執,連掩飾都十分不屑。

  江小樓只是笑笑:「不用這樣快下定論,他曾經幫助過我,並且深刻的同情我,世人都有同情心的是不是?更何況,我只把他看作是個善良的朋友。」

  善良的朋友——這就是說江小樓對傅朝宣毫無想法。

  「小樓,你和我不同,你擁有美貌和智慧,是人人想要得到的姑娘,如果現在放棄追求自己的幸福,實在是太可惜了。作為你的朋友,我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心愛的人,並且得到他的照顧。」酈雪凝惋惜良久,最終只能直白地說。

  可惜…江小樓只能辜負這一位好朋友的期待了,傅朝宣品貌端正,個性正直,而她卻和對方完全相反。兩種截然不同的價值觀,即便勉強走在一起也不會幸福的。

  她不是來受罪的,更不會無緣無故給自己的前進道路找一個阻撓者。

  傅朝宣見她若有所思,心底不由一陣緊張,薄薄的面皮湧上來一陣紅暈。他並不擅長向女子表白,更不知道這種時候應該如何表達心意才不至於遭致誤解。所以他只是猶猶豫豫地看著江小樓,認真道:「小樓,希望你給我機會…陪伴在你的身邊。假如,能夠讓我來照顧你,我會很高興的。」

  他在說話的時候,竭力控制住顫抖的語氣,裝作一副很平靜的模樣。然而他的話中含義十分明顯,他是在告訴江小樓,他願意照顧她、保護她,一直陪伴在她的身邊。這是一個正直善良的男子,他在竭盡全力地用自己的方式向她表明心意。儘管這種方式,十分含蓄。

  如果是作為朋友,她會很喜歡這樣溫文儒雅、個性正直的人。只可惜,她從來不曾將他作為戀人或者丈夫來看待。

  他見她良久沒有回答,心情染上一絲焦慮,面頰也變得緋紅:「小樓,我知道你的過去,我也全然都不在意。是不是因為我剛才的話太過倉促,所以讓你沒有思想準備,沒關係,我可以等。不管你希望我等多久,我都可以——」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江小樓點漆眸子溶在陽光裡,並無一絲緊張或者羞澀,有的僅僅是沁人心脾的溫暖和感動。

  「我瞭解傅大夫的為人,你是一個善良並且正直的人,將來會很有前途,很多姑娘會因為得到你的青睞而感到無比的高興。你能喜歡我,我覺得很榮幸,很歡喜,也要謝謝你。但…我對著父兄的墳前起過誓,如果不能為他們伸張正義、報仇雪恨,我將終身不嫁,永遠保持著江家女兒的身份。」

  傅朝宣一震,江小樓的肌膚在陽光下若初雪般白皙,盈盈眸子嫵媚動人,然而態度十分堅決。

  她的拒絕十分坦率,卻很好的顧全了他的顏面。準確的說,她很懂得拒絕人,在怎樣不傷害人自尊的前提下…但她還是明明白白的拒絕了,這樣的理由讓他沒辦法多說半個字,比起直接說不喜歡他,已經好上許多。

  傅朝宣看著她美好的面龐,好一會兒說不出話。很久之後,他才默然微笑:「我雖然沒有你這樣聰明,可我懂你的意思。你比我堅強,智慧,我相信世上沒有能阻擋你的人。」他輕輕地笑了笑,就站起了身。

  不是不傷心的,只是江小樓已經最大程度保全了他的自尊心和臉面,他又怎麼能自己揭下來?自尊不是用來踐踏的,被拒絕了,也要保持很好的風度,這是他多年所受的教育。

  江小樓站在涼亭裡,目送著傅朝宣離去。

  傅朝宣走下台階,下意識地回眸,她正望著他笑得從容。那美麗的面孔,笑容飛揚,幽致烈艷。

  一瞬間,他心口悶悶的,彷彿失去了什麼。有片刻的時間,他幾乎想要扭頭再哀求她幾句,可是最後他的自尊心阻止了這樣的舉動。他只是報之一笑,像是沒有受到打擊一樣,挺直著脊背,快步離去了。

  江小樓的確沒有說謊,她感到很高興,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有男子表白愛意都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但她還沒有回轉,就聽見一聲悠長的歎息:「你啊——」

  江小樓回過神來,就瞧見酈雪凝滿面的惋惜,是發自真心的惋惜。

  「傅大夫是一個值得托付終身的對象,你卻錯過了,真不知道說你聰明還是愚笨好。」

  江小樓笑了笑,聲音依舊平緩,卻輕快了幾分:「那你就認為是我愚鈍好了——」

  酈雪凝無奈地勾起嘴角:「真是傻瓜啊。」

  江小樓斜睨她一眼,笑而不語。就在這時候,她瞧見一個藥童帶了一位男子走入大堂。

  那是個中年男人,白皙的皮膚,個子很高,削瘦的身板挺得筆直。他的臉輪廓很深,一雙淺灰色的眼珠,充滿著寬和的光芒。到了他這個年齡,單用英俊二字形容太貶低他了,應當說他別有一番脫俗的氣質,那種可以讓你輕易從千百人之中分辨出他來。他跟著藥童向大堂的方向走,明顯是去拜會太無先生。

  藥童對待他的態度十分熟稔而自然,看起來就是先生的常客或者朋友。當他走過涼亭的時候,不經意地看了江小樓一眼,眼神十分周正寬和,並未因為涼亭裡有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便多加側目。這很不尋常,因為每天來這裡看病的人和家屬,總會情不自禁多看江小樓幾眼。因為這個姑娘容貌美麗,氣質高貴,就像是一株香曇,總是吸引著每個人的眼光。

  「他是太無先生的客人嗎?」酈雪凝遠遠看著,難得對此人有一絲好奇。

  江小樓的目光尾隨著那個中年男子,面容浮現起一絲清澈的微笑:「不,他叫謝康河,是一個富豪。」

  酈雪凝覺得江小樓的神情語調都有些特別,不由轉過頭來看著她的側臉,問道:「你認識他?」

  江小樓搖了搖頭,道:「不認識,不過——很快就會認識了。」

  這句話說得十分奇怪,什麼叫不認識,什麼叫很快就會認識,難道江小樓會上去毛遂自薦嗎?酈雪凝正在驚訝,卻聽見小樓說道:「雪凝,我想請你幫我一個忙。」

  酈雪凝並不猶豫,道:「你說。」

  江小樓隨手摘下錦囊送給她,認真道:「我接下來要說的話十分重要,你千萬不要忘記。」

  酈雪凝難得見她神色如此鄭重,便點了點頭,道:「你放心。」

  她沒有問為什麼,甚至沒有問要怎麼做,立刻就答應了。真正的朋友不是如此嗎?江小樓放了心,在她耳邊低語數句,酈雪凝聽得連連點頭。

  謝康河是太無先生的好友,太無先生一見到他,立刻高興地站起來:「來來來,趕緊把那盤棋端出來,今天你一定得下完棋才能走!」

  謝康河無奈地笑道:「我是來給夫人討藥方的,每次都被你扣在這裡,你讓我怎麼辦才好?」

  太無先生滿臉的理所當然,道:「怎麼這麼畏妻如虎,真是沒用!早告訴你不要娶妻,像我一樣快活自在多好!」他一邊說著一邊扯了人坐下,棋盤已經急忙擺好,生怕謝康河後悔。

  謝康河苦笑,卻也沒有拒絕。兩人當真坐下來開始認真對弈,只可惜太無先生醫術高明,棋品太臭,三不五時便要舉棋反悔,謝康河倒是還好,旁邊的弟子早已經是滿臉冷汗了。

  難怪沒人肯陪師傅下棋,本當舉起無悔,這棋品實在是太臭了。

  就在他們下棋的功夫,一名弟子進來稟報:「師傅,酈姑娘有頭暈嘔吐的症狀,不知道可否現在面診?」

  太無先生正舉著棋,聽了這話立刻放下,道:「請她進來!」

  酈雪凝舉步而入,她身著青色絲質羅裙,膚色白皙,氣質清雅。太無先生看到她,連忙說:「把手伸出來。」

  酈雪凝臉上帶著慚愧,盈盈拜倒:「太無先生,為了見到您,我說了謊,請您原諒。」

  太無先生極為奇怪,道:「為了見我,什麼事?」

  酈雪凝看向身邊面帶疑惑的謝康河,聲音裡隱隱帶著一絲激動:「因為我剛才在涼亭裡見到了一位恩人,所以特意來拜會。就是這一位——」

  恩人,這又是怎麼回事?

  謝康河與太無先生對視一眼,不由面面相覷。謝康河驚訝地道:「這位姑娘,你我素不相識,為何稱呼我為恩人。」

  酈雪凝眼角餘光察覺到背後一道視線正在觀察著他們,她想起江小樓的叮囑,便聲音悲切地道:「謝老爺可能已經忘記了,可我永遠記得,十一歲那年,是你把我從血泊中救下來,並且將我平安送回城中。」

  謝康河滿面驚訝,酈雪凝所說的話,他根本不記得。

  雪凝畢竟在青樓裡呆過,虛情假意也並不難辦。此刻她淚珠如肆意飛揚的春雨,語帶哽咽著說:「我家中住在京城杭家巷,母親早逝,父親是普通商人,因為家中無人照料,他便帶著我四處經商。有一次走到臨州城外,我們遇到一群馬賊,他們搶走財物,還殺了我的父親。我不得已躲在父親的屍體下,後來是你路過發現了我,把我從屍體下面抱出來」

  「你送我回到京城,卻是堅決不肯留下姓名。父親死後,叔伯就把我家的房子佔去。我年紀幼小,沒人替我討公道,只能帶著父親多年積累下來的財富南下去投奔了舅父。直到三個月前才回到京城,我第一次瞧見你,就立刻認出你來了。您是我的恩人,請受我一拜。」酈雪凝滿面的感激,聲音婉轉,讓人不由自主的動容。

  謝康河呆在那裡,而太無先生卻連聲道:「天底下居然還有這樣巧合的事,老朋友,你這些年幫助的人太多了,恐怕你自己都想不起這位姑娘了吧。」

  謝康河搖了搖頭,滿面疑惑:「不,我完全沒有印象。」

  酈雪凝從懷中取出一個錦囊,道:「這次我入京城,也是為了尋找恩人你,希望能夠回報你當年的恩德。這些銀兩,權作為我一片感恩之心,希望您能夠收下。我剛才已經知道您是生意人,我會向京兆尹大人稟明,請他給您表彰——」

  先是贈銀後是表彰,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太無先生笑呵呵地道:「老朋友,這一回你可要謝謝我,居然來下個棋還能遇到從前幫助過的人。」

  江小樓一直在暗處觀察謝康河的神情,觀察著他的每一絲表情,分析著他的個性。正常人遇到突如其來的好事,都會不經意之間流露出真正的性情。或貪婪或警惕,或是…

  酈雪凝一片盛情,滿面欣喜,完全是恰如其分。

  謝康河卻仔細回想了一番,然後對她道:「過去我的確經常往來臨州做生意,幫助過的人也的確很多,但是不論我怎樣回憶,都記不起你說的這一樁事情。」

  酈雪凝滿面驚訝:「謝老爺是覺得我在說謊?」

  眾人吃驚,酈雪凝這是送錢送名來,有什麼必要說謊?

  謝康河神色鄭重地道:「我也相信你說的一切的確發生過,可你說的這些事,真的不是我所為!你的救命恩人另有其人。」

  江小樓輕輕吐出一口氣,面上浮現起一絲微笑。

  酈雪凝知道這戲還沒有演到底,當著眾人驚愕的神情,她難以置信地望著對方:「謝老爺,事情已經過去這麼多年,可能你早就忘記了也不一定——」

  「不,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謝康河的神情十分認真,「如果我真的救過你,我應當留有印象,可你說起這件事,我一點印象都沒有。所以我想,你應該是認錯人了。」

  酈雪凝的表情不自覺流露出失望。

  謝康河卻繼續道:「這位姑娘,那位救下你的人究竟是誰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夠活下來,我想一個不願意留下姓名的人,是絕對不指望你回報他的。這些銀錢,你留著好好過日子吧。」

  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

  江小樓笑了,第一反應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他貪婪,哪怕身家巨富,他也不會拒絕送上門的銀子。更何況這是酈雪凝主動給他,並非他故意騙取。事情早已過去這麼多年,當事人杳無蹤跡,只要雪凝認定了,他又為何要回絕這種好事。如果他好名,能夠得到京兆尹的牌匾,對於他任俠好義的名聲也會大有助益。所以,他極有可能會在下意識的情況下默認這種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江小樓眼眸深斂,似乎陷入了沉思。

  酈雪凝悄悄看了門外的江小樓一眼,江小樓向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不要再多言。

  太無先生對事態的發展大出意外,不由摸著鬍子笑道:「酈姑娘,看來你是認錯人了,這也是常有的事啊。」

  酈雪凝笑了笑,大方得體:「是,既然謝老爺說完全沒有印象,想必是雪凝認錯人了,畢竟人有相似,我當初又只有十一歲——」

  她一邊說,一邊繼續打量謝康河。

  謝康河笑了笑,轉過身去繼續和太無先生下棋。酈雪凝也不走開,只是在一旁靜靜觀望。另外兩人當她還在糾結於認錯人的問題,也不再追問,痛痛快快地忙著對弈。

  下到一半,卻聽見太無先生道:「對了,上回你說的那塊地,真的要全部買走嗎?把全部農戶遷走並且安頓好,可不是小數目。」

  謝康河笑了:「我不會讓他們吃太多虧的,所有的費用我會自己承擔,只是煩勞先生幫我做個說項,免得他們不肯搬。」

  「你出那麼高的價格,又給了更肥沃的土地,誰會不肯搬。只不過那塊地雖然依山傍水,卻十分偏僻,既不能建鋪子也不適合開荒,你要來做什麼?」

  「這——」謝康河下了一子,才回道,「那是一塊墳塋風水吉地,我有一個朋友,他家的墳地經常有人來來去去,干擾了他的寧靜,我想把他遷移到沒人打擾的地方來。」

  窮不改門,富不遷墳,通常人不會隨隨便便遷移自家的墳墓。再者說,縱然要遷墳,也不會由一個朋友出面,除非有特殊的理由…謝康河的行為讓太無先生十分不解,他是個直性子的人,便徑直問出了口:「他的子女——」

  「我的朋友只有一雙子女,可惜他的兒子英年早逝,女兒也是不在人間了,我這些年都在臨州和滄州一帶經營生意,一月前回到京城才突然聽聞這個噩耗,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事情或許還有轉機。」

  一個家族的墳地若是無人管理,很快會變得荒蕪,聽他的意思,應當是有人不放過這家人,至今還在騷擾死者,太無先生皺起眉頭:「到底是什麼人家會這樣慘烈——」

  謝康河不太願意透露,卻是歎息一聲,道:「以後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的。」

  他是防止隔牆有耳——這家人死得太蹊蹺!太無先生腦海中不由自主這樣想。卻聽見一個年輕的女子聲音響起:「謝伯父,侄女晚來一步,請您原諒。」

  當聽到謝伯父三個字的時候,謝康河下意識地向外望去,只見到一個藍衣女子站在光影處,面容如玉,眼眸深邃,神態舉止無一不美,笑容更是無比柔和,她快步走進來,當著眾人的面向他行禮:「伯父,小樓是子虛的女兒,您忘了嗎?」

  謝康河聽到子虛二字,猛然一下子丟了棋子,站了起來,充滿震驚地看著江小樓。

  工子虛,是那個老朋友在二十年前的化名,誰知今天竟然會出現在這裡。她莫非是——他的面色變了數變,立刻回過神來:「你——你是小樓!」臉上難以掩飾地流露出驚喜的神情。

  太無先生敏銳地察覺到他們神情的變化,立刻向弟子們揮了揮手,讓所有人都退了出去。

  沒了外人,謝康河實在掩飾不了驚喜,臉色變得極為激動:「你真的是小樓?」

  江小樓再次向他拜倒:「小樓剛才試探伯父,罪該萬死,請您諒解。」

  謝康河一愣,轉頭看了看旁邊滿面歉意的酈雪凝,不由驚呆,然而他很快就明白過來——一切都是眼前這個小姑娘的試探。他苦笑著搖了搖頭,親自上前把她攙扶起來:「你叫我一聲伯父,我又怎麼能不理解你的處境,何以談得上怪罪。」

  他言談風度都十分大度寬和,江小樓笑容滿面,神情也多了三分敬意:「是小樓草木皆兵了。」

  「不,非常時期,還是小心為上。上次我去江家墓園,發現有不少人鬼鬼祟祟,就懷疑有人想要動你父親的墳墓,所以才會冒昧的準備悄悄把他們遷移出來。」謝康河在向她解釋。

  江小樓早已知曉,梁慶和嚴鳳雅懷疑江家父子藏有家產,這兩個人也真是無恥之徒,居然連墳墓都不肯放過。她再次向謝康河表達謝意:「伯父一片苦心,小樓多謝。」

  太無先生在旁邊看了很久,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剛才謝康河所說的墳墓,便是江小樓的父親,他不由歎息起來:「這才是緣分,居然能讓你們在這裡相遇。」

  世上絕對沒有無緣無故的緣分,一切都是人為可以設計。江小樓隱沒心中的話,來這裡之前,她打聽過太無先生,也打聽過謝康河,無意之中發現他們兩人竟然是故友。她思慮再三,貿貿然找上他太突兀,在這裡相遇反倒更為巧妙。不要怪她多疑,即便是父親曾經提過可以信任的人,她也不會輕易托付。

  酈雪凝微笑看著他們,沒有再開口。

  太無先生好奇地問道:「我和你相交這麼久,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這位朋友?」

  謝康河笑了,他的笑容中流露出一絲淡淡的苦澀。

  江小樓也望著他,的確,父親從來沒有提起過認識謝康河,儘管他們都是出名的大商人,都是巨富,卻從無來往,甚至她在江家從未見過他。如果他們真的是好朋友,為何父親直到臨死之前才向她說,若是有困難,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可以來找這位謝伯伯。

  能讓父親生死相托的朋友,絕對不是普通人。但這一對老朋友,卻是多年未曾來往。

  謝康河看所有人都面帶疑惑,不由開了口:「從前在遼州的時候,子虛兄頗有家財,是個真正的富家公子。而我,當年只是一個一字不識、一文不名的漁民的兒子。那時候我父母親還在世,我還有一個小妹妹,一家四口靠打魚為生,但僅僅吃飽而已,既不能吃好也不能穿暖。有一次,我獨自出去,卻遇到子虛兄無意落水,所以我救下了他。他給我五十兩銀子作為酬謝,我很高興地捧著銀子回家,卻被父親胖揍一頓,他說救人是本分,讓我不要收意外之財,我沒辦法,只能拿著錢去還給他。」

  事實上,有些話謝康河沒有說,父親拒絕那五十兩的時候,他的小妹妹已經在飢寒交迫的生活中變得營養不良,只剩下最後一口氣了。儘管如此,老實巴交的父親也堅決不肯收下這筆錢。三天後,他的妹妹在母親的哭喊聲中嚥下了最後一口氣,永遠閉上了稚嫩的雙眼。當時的謝康河還很年輕,不過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他只能跑到河堤上去大哭,然後他遇到了化名為工子虛的江乘天。江乘天聽說了這樣的消息,十分感動,特意跑到他家去看望。從那之後,他們就變成了朋友,一對壓根完全不對等的朋友。一個是富家公子,一個是貧民小子。

  這友誼十分奇特,也引來許多人的非議。但不管別人怎麼想,江乘天都我行我素,照樣來往謝家,甚至對謝家父母像是親生父母一樣尊敬。

  「後來,子虛兄經常跟著我一起到河上去玩。有一次,我們在河裡發現上游飄來一卷蘆葦席,一時好奇,我用槳勾住蓆子…打開一看,赫然發現裡面裹著一具女屍。我很害怕,擔心別人會以為這女人的死和我們有關係,立刻便想要把這蓆子丟掉。可是子虛卻說,人到了這種絕境實在可憐,還要在河裡做水鬼,不如將她埋掉,以後也能投個好胎…我剛開始有點猶豫,後來還是聽了他的話。我們兩人一起把她弄到岸上,誰知就在把屍體搬到河邊的時候,我一不小心被蓆子的尾部絆倒,她就從蓆子裡滾了出來,我們同時呆住。她的肚子上…有一個洞口,無數的鰻魚苗正從裡面溢出來,少說也有近百尾。」

  「鰻魚苗!」太無先生驚歎,「真的是鰻魚苗嗎?」

  「是,的確是鰻魚苗。」謝康河毫不隱瞞。

  鰻魚產卵於海,生長於江河,似蛇,但無鱗,因為像片柳樹葉子一般,又稱「柳葉魚」。味道很是鮮美,權貴們極為喜愛,常常出高價購買。可惜鰻魚苗不能用人工繁殖來培育,每年到了固定的時候,漁民們都會在河口附近用手叉網來捕撈正要溯河而上的鰻魚,可是哪怕等待一個月,捕到的也是鳳毛麟角。越是這樣,越是稀奇,一條的收購價比黃金還要貴。

  「我們很驚訝,我剛開始認不出這種東西…子虛卻讓我一直守著,等到沒有鰻魚苗游出來,我們才將她包起埋葬,兩個人還很虔誠地對那墳作了揖。」謝康河這樣說完,似乎陷入了沉思。

  眾人聽得十分入神,幾乎都忘記了追問。

  「賣掉鰻魚苗,掙了整整三百兩。得到這樣的橫財,我特別歡喜,可是我的好朋友卻從此消失了。」

  江小樓心中一頓,不免好奇追問:「消失了,是什麼意思?」

  謝康河看著她,神色十分溫和,像是看著自己的孩子:「我最好的朋友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再也沒有出現在漁村。因為他怕結交不到真心的朋友,一直沒有留下真名,所以我花了很久時間都找不到工子虛這個人,不得已請秀才畫了他的樣子,才一路尋到江家去。我在門口等了三天,可是所有人都告訴我,江家已經搬走了。我並不相信,可是不管我再去多少回,都找不到任何一個江家人。」

  眾人聽了面面相覷,為什麼發達之後,江乘風反而會避不見面呢?

  江小樓輕輕彎唇,露出一個輕不可見的微笑:「我知道真正的原因。」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在猜測,江小樓卻是一念閃過,便已經洞悉。

  她的機敏,太無先生都自愧不如。

  見到謝康河面露急切之色,江小樓深深知道,她離自己的目標越來越近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3:25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32 PM 編輯

第五十八章:潑天富貴

  謝康河一愣,定定看著江小樓,良久才點了點頭:「這個問題困擾了我許多年,為什麼在我貧窮的時候子虛跑的那麼勤,和我那麼親近,可是等我發達了,想要和他一起分享的時候,為什麼他卻跑掉了呢?」

  江小樓眼眸微微帶著笑意:「父親是覺得這筆錢應該屬於你,所以才在你的面前消失了。」

  江小樓雖然不在現場,說的卻是非常準確,連謝康河都不得不佩服她:「你比誰都瞭解你的父親啊,不錯,賣掉鰻魚苗的第二天,我就帶了全部的錢去找他。若非他宅心仁厚,堅持讓我葬了那女子,根本不會有這種好事從天而降…這筆錢應該屬於他。」

  點點光彩從江小樓的眼眸中蹦出,道:「不,這筆錢是屬於謝伯父的,父親就是篤信這一點,才會藏起來讓你找不到他。這說明他對你固執的個性十分瞭解,寧願從此以後不再來往,也要逼著你把錢留下。最重要的是,如果不是你當初救了溺水的父親,他也不會有命來教你…一切都是因果循環,善行有報。」

  謝康河不由震住,半天都沒能說出話來。

  太無先生卻點了點頭:「小樓說得不錯,一切有因才有果,你心存好意,種下善果,所以老天才會給你財富。」

  謝康河卻歎了口氣,道:「找不到他,我把所有的錢都投來做生意,剛開始只是一家小鋪子,後來生意越做越大,逐漸擴張到各州,於是我開始派人四處尋找你父親的下落。終於被我知道他當初並沒有真的搬離遼州,只是換了地方居住,於是我特地趕過去,才發現他舉家遷到了京城。我便又尋來京城,可惜不管我去多少次,子虛總是不肯見我。有一次我把他堵在船上,結果他寧願從船尾跳下河,弄得我哭笑不得,明明是我欠了他,怎麼他跑的比誰都還要快」

  江小樓微笑,謝康河太過固執,他千方百計尋到父親,就是為了要報恩,因為他認為財富的取得跟父親的幫助有關。父親曾經說過,錢財用的完,交情吃不光。所以別人拚命存錢,他存的卻是交情。存錢再多不過金山銀海,交情用起來好比天地難量。當然不是每個人都值得信任,也不是每次施恩都能讓別人牢記,真正遇到那麼一個飲水思源的人…到了關鍵時刻才能用。

  父親一直避開謝康河,不肯與他來往,一方面是他真覺得這筆財富應該屬於善良、勤勞的謝家,另一方面,父親也有自己的考量。謝康河這麼多年來心心唸唸要報恩,到了關鍵時刻,他一定能派上極大的用場。

  父親是一個很怪的好人,他一邊不求回報的做著好事,一邊暗地裡觀察每一個人,發現他們的秉性,試圖好好利用起來。而在兩個子女中,唯獨江小樓繼承了他的個性和特點,所以她才能一眼看透父親的想法。當然,他也有看錯的時候,比如對秦家…

  「家父雖然一直沒有在小樓面前提過伯父,可是到了他臨終的時候,卻拉著小樓的手告訴我,如果以後遇到了困難,實在難以維持的情況下,可以來找伯父。他說過,謝伯父是一個正直而且忠誠的朋友,一定會不遺餘力的幫助小樓。」江小樓微笑著,十分誠懇地說道。

  父親相信謝康河,因為他們是朋友,但這麼多年沒有見面,謝康河還是當年那個秉性正直的人嗎?江小樓不能隨便相信,所以她才會用酈雪凝來試探。辦法是粗糙了些,但是管用而且直接,只有人的第一反應才能表現出一個人的真實個性。但這種情況下也有一個弊端,如果謝康河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那他就未必會接受酈雪凝的饋贈,因為他不能肯定將來會不會被人拆穿,好名聲毀於一旦。但是,江小樓卻聽見他在購買墳地。在江家落難的時候,所有人都會和他們劃清界限,可是父親和大哥的墳地卻定期有人清掃,沒有生出雜草,地上甚至還有祭拜過的痕跡。什麼人會絲毫不避嫌疑的這樣做?

  現在她可以肯定,這樣做的人便是謝康河,他不但去看望已經故去的朋友,甚至還預備為他購買一塊好的墳地,讓他死後免受其他人的打擾。

  儘管到了這個地步,江小樓還是不能完全信任他,因為他也有可能是為了沽名釣譽,去換取一個好名聲。不要怪她多疑,沒有一個人值得毫無保留的信賴,即便是父親一直相信的謝伯父也一樣。所以她才引導謝康河說出父親和他結識的經過。如果謝康河在敘述的過程中有任何一點的隱瞞或者欺騙,江小樓都能隱約察覺到。可是他非常誠實,並且毫不遮掩的將一切都說出來。包括他曾經的潦倒、貧窮、一無所有,包括他和江承天相識的經過,以及他發達的第一桶金…

  一個注重名聲的人,一定會選擇隱藏自己不光彩的過去,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如今的富貴,可他卻連妹妹曾經餓死的事情都說了出來,直接承認了自己出身貧寒。如果他想要佔據這筆財富,大可以把一切的功勞佔為己有,根本不必說出來,可他偏偏沒有。直到如今,江小樓才相信了他。

  「我的財富起家是因為子虛的幫助,如果沒有他,如今我還只是河邊的一個漁民。所以,我的所有家產,一半是因為我的努力,另外一半應該屬於子虛。既然他已經過世,那這部分便應該由你繼承。」謝康河鄭重地說道。

  當初賣掉所有的鰻魚苗,獲得所有的錢都作為前期投入,若是沒有這些,他不會有今天,所以他認為自己的財富有一半都應該屬於江承天,這話原來是不錯的。可如今他已經是京城巨富,家資千萬,分出的錢又何止是當初那一點?

  見到他竟然毫不猶豫地作出這樣的決定,所有人都驚呆了。

  連江小樓都感到十分驚訝:「伯父,我來見你只是因為父親提起過你,我希望見一見他臨終時候還念念不忘的朋友,絕對沒有別的意思。那些財富都是你這麼多年來兢兢業業所得,家父尚且沒有任何的功勞,更何況是我?我感激您的好心,但這是絕無可能的。」

  如果謝康河只是作戲,那就可以到此為止,因為他已經成功讓江小樓信任他了。可是他毫無就此停止的意思,而是看著江小樓道:「小樓,當年我沒有能回報你的父親,在他的子女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伸出援手,這已經讓我良心不安了。如果你能夠接受這些,將來我死的時候,才能真正無愧於心。」

  謝康河不是在演戲,更不是在作秀,他是認真的。

  江小樓剛要拒絕,謝康河卻輕輕揮手,道:「小樓,這是我能為子虛所做的最後努力,如果你不需要,大可以將來送給別人或者捐贈出去,都隨你。但是我很堅持,請你不要拒絕一個伯父的禮物。」

  哪怕江小樓舌頭再巧,也絕對想不到謝康河會做出這樣的決定,所以一時之間連她都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什麼了,愣在那裡良久。

  謝康河已經轉向旁邊的太無先生:「先生,我的侄女在這裡是為了診病麼,她的病情康復了嗎?」

  太無先生面上露出得意之色,道:「有我在還怕什麼?放心吧,已經沒有大礙,只是需要好好調養,以後不可以勞累。」

  謝康河聞言,毫不猶豫地道:「那麼小樓,請你和伯父回家去。」

  回家,他要帶她回去?江小樓怔住,在她原先的計劃中,的確是從謝家開始,那樣她在逐漸接近京城財富的中心,可她沒有想到不等自己下一步計劃實施,謝康河就主動邀請。

  「可是我身份特殊,貿貿然去府上打擾——」她彷若有些猶豫。

  謝康河笑了笑,道:「不必介意,你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留下的女兒,也就是我的貴賓,誰會有什麼意見呢?」

  江小樓目光如水流淌,緩緩滑過酈雪凝的身上。

  謝康河見她的目光看向酈雪凝,便道:「如果酈姑娘不介意,可以一起去謝府,給小樓做個伴兒。」見到江小樓還是一副猶豫的模樣,他不由笑起來,「謝家會多一個主人,而不是客人。小樓,不管你以後想要做什麼,想要去什麼地方,伯父都不會有任何異議,但是剛才太無先生說過,你必須好好調養。在身體完全康復之前,跟伯父回家去吧。」

  江小樓定定望著謝康河的眼睛,他的眼睛非常真誠,語氣神態都有著不自覺的關懷,即便是鐵石心腸也要感動。她微微一笑,道:「伯父如此盛情,小樓恭敬不如從命。」

  謝康河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管這個孩子要不要他的財產,他都要想方設法讓她收下,這才算了了自己這麼多年的心事。虧欠江家的人情,他將來如何有面目去見自己的老朋友。

  江小樓並未立刻離開,她要求在藥堂再停留半個月,處理完自己的一些私事,謝康河沒有強求,他也需要時間回家先佈置。手頭事情全都處理完了,清晨,江小樓親自去向太無先生拜別,他卻揮了揮手,道:「走吧走吧,我知道你早晚會走的。」

  江小樓含笑道:「請先生替我向傅大夫話別,就說他對小樓的幫助,我銘感五內,請他珍重。」

  太無先生聞言,不禁又把她反覆看了看:「姑娘,這一走就回不了頭,真的不後悔嗎?」

  他這句話說的沒頭沒腦,別人聽不懂,可江小樓再清楚不過。如果她選擇了傅朝宣,等於選擇了溫馨舒適的生活,她會擁有一個愛護她的丈夫,有一個安全平靜的家庭,以後她還會有自己可愛的孩子…但她選擇拒絕傅朝宣,離開這裡,意味著她拒絕了這樣的生活。選擇一條注定波瀾四起、驚險萬分的前途。這個孩子,真是讓人不知道說什麼好啊…

  江小樓再次笑了,她的眉目輕揚,聲音決斷:「是,我不後悔。先生,請你保重。」說完這一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轉身走了。

  太無先生遠遠瞧著她的背影,終究長歎了一口氣:「出來吧,一大早就來了,為什麼要躲避。」

  傅朝宣從樹叢後走了出來,面色十分悵惘。

  太無先生瞪了他一眼:「真是沒出息,難怪人家不喜歡你,若是喜歡就要勇敢爭取,像你這個樣子又有什麼用?」

  傅朝宣苦笑著搖了搖頭:「師傅,你不是不贊同我和她麼?」

  太無先生忍不住再歎口氣,惋惜道:「一切都是命,萬般不由人,難道我不贊同你就會放棄嗎?」

  傅朝宣笑了:「是啊,難道師傅不贊同,我就會放棄嗎?」

  「她去了謝家,我不知道她想幹什麼,但我覺得這次的偶遇太巧合了些,謝兄高興過度,可能沒有看出來,這丫頭啊…精得很!」

  傅朝宣皺起眉頭:「師傅的意思是——」

  在他們的談話聲中,馬車已經越駛越遠,逐漸消失在他們的眼簾。

  馬車一路向前,四周的景色不斷向後退去,目光所及之物由原先的綠色變成繁盛的集市,江小樓坐在窗邊,目光投向人頭攢動的百姓。酈雪凝望著她,若有所思:「小樓,你為什麼要進入謝家?」

  江小樓側頭看她,對面的酈雪凝已經換了一身藍色繡百合的連衣裙,看起來清新大方,美麗柔和,比往日裡的蒼白瘦弱看起來強了許多。江小樓微微一笑:「你憋了這一路,已經忍很久了吧,居然等到現在才問,算是很有耐力了。」

  謝康河在挖到第一桶金以後便不再打魚,他先是買下一家米店,接著發展到糧油店、酒鋪子,剛開始因為缺乏經營經驗,被人騙了不少錢,後來他有了這方面的經驗,加上人踏實肯幹,廣結善緣,生意越做越大,同時又開設碾米廠、綢緞鋪、古董店、玉器行,各行各業都有涉足。他並不忘本,特意買下良田千畝,自行栽種稻米、五穀,把生意擴張到各州,成為真正的豪富之家。江小樓本為報仇而來,卻選擇謝家落腳,其中必定有什麼緣故,可究竟是為什麼呢?

  江小樓不但同意進入謝家,還賣掉了農莊,並且由酈雪凝陪同,帶著一個丫鬟小蝶前往謝家。酈雪凝很聰敏,她隱約從江小樓的舉動中窺出一二,卻又說不出究竟,畢竟小樓心思藏得太深,叫人難以捉摸。

  江小樓在賣掉農莊後,還做了一件奇怪的事。她竟然拿出大量的錢去收購豬仔,連病死的豬仔也收,收了近百條。酈雪凝幾乎以為她發瘋了,可江小樓卻堅持己見。不止如此,她還僱傭了一艘船,親自監督,裝著滿滿一船豬仔出了京城東面的運河,一路溯江而去。剛開始酈雪凝以為她要將這些豬仔賣去哪裡,可後來她卻僱傭了很多人,用壞漁網、編織袋將豬仔灌進去,紮緊袋口,繫上江灘上揀來的石頭,將豬仔統統墜入離江灘不遠處。然而這些豬仔她不是一次性投放,投放的地方她也會每天更換不同的幫手,像是在刻意隱瞞什麼。

  酈雪凝不理解江小樓到底要做什麼,她只是看著江小樓用大樹、入江口等為標識,沿江而下,豬仔一路放,還畫了一張只有她自己能看明白的識別圖。等一切做完了,江小樓終於如釋重負。

  此刻,江小樓一身淡綠色的衣衫,髮間帶著飽滿的白珍珠排簪,顆顆透明晶瑩,再加上黑髮如雲,眼眸似星,比往日裡更添了三分清麗。

  江小樓並不回答,只是剝了一顆葡萄遞到她面前,笑道:「這個好甜,你嘗嘗!」

  酈雪凝抬手接過葡萄吃了,眼睛卻越髮帶著困惑。

  江小樓自己也吃了一粒葡萄,真的很甜,沁人心脾。她的笑容變得更深了:「我去謝家,自然有我的用意,你不必擔心。」

  終究是不肯說啊——酈雪凝歎了一口氣。

  謝家並不與京城裡頭的達官貴人搶地方,只把宅子建在京郊南邊,佔地很大,光是由南至北的主房就達九進。入門後一路向北,房、樓、廂、亭達到一百多間,走廊重重疊疊,連綿樓閣竟似一眼望不到邊。整體設計與京城達官貴人、富商名流的宅院相比,風格更為古樸、大氣。這並非京城建宅的風格,而是遼州人喜歡的居住環境。

  謝康河骨子裡是一個念舊的人,江小樓一路面帶微笑,在謝康河的引領下入了宅院。繞過福祠,入儀門,穿過抄手遊廊,路上碰到的管家僕婦見到謝康河,皆是屏氣斂息地行禮,氣派極大。過了磨磚的天井,才來到大廳。她舉頭一看,中間懸著一個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兩邊金箋對聯十分工整。

  江小樓凝神望了片刻,道:「伯父這對聯寫得好。」

  酈雪凝等人也停下來,仔細看了一眼對聯,只見到兩邊對聯分別是:讀書好,耕田好,學好便好;創業難,守成難,知難不難。

  謝康河看了一眼江小樓,神色中多了幾分罕見的溫情:「這副對聯是用來自省的,我時時提醒自己,才不至於忘本。」

  「老爺,您回來了!」正說話間,一道溫潤的女聲響起,一個華服麗人站在大廳門口,鮮衣艷鬢眉目繽麗,身後簇擁著成群的僕婦。

  「小樓,來見見你王姨娘。」謝康河微笑著說。

  他說的是姨娘,而不是伯母,這其中有很顯著的區別。江小樓敏銳地發現了這一點,只是微微含笑,上前道:「王姨娘。」

  王寶珍是謝康河的二房,因為識文斷字、處事幹練,謝康河便將她帶著出門做生意。她也沒有辜負他的期待,潛心家務、斡旋人事,凡是大小難事,都能替他獻計獻策。天長日久,謝康河不但在生意上離不開她,就連家中的飲食穿戴、日常起居,也都非她不可。江小樓知道在外做生意的商人都流行兩頭大,正宅放著一個夫人,外面再娶一位。別人不知道有正夫人的,很可能會把外面經常跟著奔走的這一位當成夫人。按照道理來說便應該是妾,但王寶珍的地位在謝家早已不遜於原配夫人,更不是其他姨娘可比。不過她非常懂規矩,不肯讓大家叫她二夫人,只肯稱呼王姨娘。

  王寶珍見到江小樓,不覺微微一愣。江小樓一身淡綠衣裙,黑髮如緞眼珠漆黑,雪白的皮膚晃人眼睛,整個人如同玉雕成的,不胖不瘦不多不少。若光是如此,整個人未免太過清減,偏偏她面上紅潤,笑容嫵媚,煞是好看。

  「原來這位就是江小姐,快請進來。」王寶珍笑得滿面生輝。

  所有人進入大廳,王寶珍才笑道:「夫人常年吃齋禮佛,今天是菩薩生日,她在佛堂做佛事,中午的時候會親自宴請江小姐。洪媽媽,還愣著做什麼,快去把幾位小姐都請過來見一見貴客」

  她的態度非常熱情,目光落在江小樓的身上也十分溫和,甚至可以說是慇勤。

  謝康河對她的表現頗為滿意,卻特意糾正道:「不是客人,小樓從此後就會住在謝家,她是主人。」

  王寶珍並未露出吃驚神色:「是,是,是我一時口快說錯了!」她主動走上去,拉起江小樓的手,滿面溫和笑意道,「到了這裡就是自己的家,一應吃穿用度少了什麼都和姨娘說,千萬不要客氣。」

  明明自稱姨娘,話卻是只有主母才能說的,江小樓沒有回答,只是站在一旁笑,笑容裡頗有些靦腆和生澀。

  酈雪凝低頭垂目,不時抬起眼睛瞧江小樓一眼,復低下頭,不免笑了。這個丫頭,慣常裝腔作勢,居然把一個初到寶地十分緊張的少女演得惟妙惟肖。

  謝康河笑了笑:「瞧你,嚇到了小樓」

  王寶珍呵呵地笑:「我就這個急脾氣,老爺是清楚的,以後小樓也會知道的。」

  江小樓低頭笑了笑。

  不多時,謝家小姐便到了,一個個光鮮亮麗,聚在一起宛如百花齊放。她們對謝康河都十分敬畏,一個個半低著頭,等走到江小樓面前的時候才微笑著把頭抬起來。這些少女的身上不多不少都有幾分含蓄和謙恭之美,就像半垂的百合一樣,有著大家千金所需的嫻雅氣度。

  雖然只是商戶人家,謝康河平日裡顯然對女兒們十分嚴厲。

  大小姐謝月面容與王姨娘酷似,長著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兩彎細細的柳葉眉,一雙長長的鳳眼中透著無盡的嬌艷,異常的明亮與柔媚。她悄悄拉住江小樓的手,低聲道:「妹妹長得好漂亮!」

  她的語氣充滿了羨慕與欣喜,十足真誠。

  江小樓靦腆地一笑,嘴唇微微帶著動人的笑意,就像含著淡淡的花蜜。

  謝月雖然美貌,可她髮間帶著的水晶流蘇簪子卻特意卸掉了長長的流蘇——按照大周的規矩,這只有一種可能,她在守寡。江小樓仔細想了想,沒有聽起謝伯父提過這一點,或許謝月並未真正出嫁。那只剩下一種可能——望門妨。

  「妨」字在迷信上說就是因為姑娘命硬,未過門的時候未婚夫婿就被剋死了,以後她就不大容易找婆家,外人會給她起一個名叫做望門妨。如此說來,這位千嬌百媚的大小姐著實是一個可憐的女子。江小樓想到這裡,面上笑容更溫和三分。

  二小姐謝柔看起來文文弱弱,眼睛細長,嘴巴小小,容貌不太出色,卻也頗有風韻,性格十分文靜,只是站在最遠處默默望著江小樓。雖然有些不大方,但別有一番楚楚可憐的意味。江小樓幾乎疑心,若是風大一點可能就會把這位小姐給吹走了。

  謝家三小姐謝香站在大姐身邊,黑亮的睫毛打著卷兒,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亮得就像春天的湖面,嘴角不笑也翹起,容貌極為甜美。此刻她的一雙眼睛睜大了,滿是好奇地看著江小樓道:「你是從哪裡來?」

  她的眼波閃耀,帶著試探,原本的純潔無暇便淡了三分。

  江小樓笑了,道:「我麼——」

  謝康河立刻道:「小樓是從遼州來的。」

  謝康河並不準備把江小樓的事情告知她們,免得引來太多麻煩。

  謝香哦了一聲,目光望向自己的大姐謝月。謝月怕三妹不會說話觸怒了客人,笑語嫣然,妙目流盼:「瞧你問東問西的,真是沒有禮貌。」

  謝家四小姐謝瑜站在一旁,她削肩長頸,膚色白皙,烏漆眸子,冷冽瀲灩。這個女子,明明一身素淡衣裙卻偏偏穿出了花團錦簇的味道,美麗的十分引人注目。剛才江小樓分明注意到,她剛才走路的時候,整個人身輕如燕,如弱柳扶風,又如燕飛翩躚,萬種風情,卻無絲毫輕薄之態。在入謝家之前,江小樓曾經聽說過,謝瑜和其他小姐不同,她是謝家養女,親生母親在世前曾是歌妓,親生父親是謝康河的好友廖家生,因為母親不見容於廖府,謝康河收留了謝瑜。

  謝康河收留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的女孩子,並且將她當成自己的女兒撫養長大,光是這份氣度就讓人動容。

  謝瑜只是含笑與二小姐謝柔並排站著,越發把容貌尋常的謝柔比得暗淡無光。她用一種幽幽的目光打量著江小樓。容貌美麗的女子總是喜歡互相比較的,尤其是她素來自詡美貌,江小樓卻絲毫也不比她遜色,說不出心裡這種酸酸的滋味,便只是在一旁觀望。

  謝月等人的關注點都在江小樓的身上,對她身後的酈雪凝看也不看,可能以為她不過是個陪客,所以無人多投注一眼。唯獨謝家五小姐謝春,她見到眾人都簇擁著江小樓,便主動走到酈雪凝的身邊,笑嘻嘻地和她說話。謝春年紀最小,鬢髮鬆鬆的,頭上的芍葯並非紙做的絹花,而是從園裡新摘的芍葯,鮮艷欲滴,上頭赫然還有一隻蝴蝶繞來繞去,樣子看起來有幾分可笑。

  果然,謝香噗嗤一聲笑起來:「小五,你頭上那是什麼?」

  謝春扭過頭,晃了晃腦袋,很沒形象地道:「什麼?」

  「你沒見到那麼大只蝴蝶在你頭上飛來飛去嗎?我都說了你多少回,不要把那些亂七八糟的花兒往頭上戴,你瞧瞧,連蝴蝶都引進來了,驚嚇了客人多不好!」謝香面帶促狹地道。

  謝春眉眼沒有其他幾位小姐那樣精緻,卻是濃眉大眼,面如圓月。聽了謝香的話,便直接向頭頂望去,果真見到一隻蝴蝶飛來飛去,她嘻嘻一笑,忍不住一把將那蝴蝶逮住攥在手裡,剛預備放了,卻聽見王寶珍笑道:「五小姐,小樓還在這裡,你莫要驚著她。」

  謝康河皺起眉頭,難得起了不耐煩:「不許沒規矩。」

  謝春容貌看起來最酷似謝康河,可看他的模樣,並不是很喜歡這女兒,江小樓匆匆一掠,便已經看出了大概。

  謝春不以為然地把蝴蝶放飛了,只是看了江小樓一眼,嘟囔道:「她又不是泥巴捏成的,風一吹就散了。怎麼會那麼容易就被嚇著!」雖然抱怨,卻是一派天真。

  謝康河臉色沉了下來:「謝春!」連名帶姓的叫,明顯是生氣極了。

  「好啦,你每次回來就盯著訓我,我只是看花開的好看所以才摘下來,並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謝春連忙告饒。

  這時候,謝瑜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江小姐秉性善良,又怎麼會無緣無故的生氣呢?父親您太多慮了。」

  聲音如黃鶯般婉轉動聽,讓人心頭一顫。

  看似替謝春開解,說的話卻頗有深意。

  果然,謝康河臉色越發不高興,道:「看見沒,以後要多和你四姐學一學,再這樣沒規矩,我就把你送去給教養嬤嬤管教!」

  謝春彷若被呵斥是家常便飯,絲毫也不在意,笑嘻嘻地就翻過了這一頁。

  謝月最為熱情,立刻轉了話題:「小樓第一次來京城吧?以後無事,我帶你出去逛逛…京城很熱鬧,你一定會歡喜」

  江小樓只是笑了笑,十分含蓄而溫柔。看起來就像是個十足靦腆的姑娘,王寶珍一直在暗地裡觀察她,見到這種情況,滿意地點了點頭。謝康河看重江小樓,她當然希望這個姑娘能好相處一些,若是性情驕橫的,只怕不好辦。

  其餘看著江小樓,都覺得她內斂害羞,心中各有評判。

  王寶珍又問江小樓一路上可還順利。

  江小樓只是輕聲細語回答了兩句,言談舉止雖然內斂,卻顯得十分得體,幾句話說下來,不但謝康河連連點頭,就連原本眼帶著挑剔的謝瑜也不得不承認,江小樓受過良好的教養,是一個端莊的大家閨秀。

  「時辰差不多了,咱們該去夫人那邊用膳了。」王寶珍輕聲提醒謝康河。

  謝康河點了點頭,率先站起身,對眾人道:「走吧。」

  他們走出大廳,一路穿過前院,就看到大片大片的竹林,綠意盎然。

  謝月瞧見江小樓的目光落在竹林,笑了笑,神色中頗有幾分驕傲:「以前都是父親非要種的,姨娘向來覺得還是養些花草好…在遼州的時候,父親為了建一個竹林,可沒少花心思,到處去求購最好的竹品種。」

  江小樓充當了一個完美聽眾,面帶笑容,鼓勵她繼續說下去。

  「說來也奇怪,也許是父親算是有緣人。有一天園中來了位遊方道人,他面容清,氣宇不凡,笑呵呵地問我父親是不是四方求竹。父親連忙說是的,他說看在父親心切意誠的份上,特獻家傳老根一支,說完從袍袖間抖出一截乾瘦的竹根來,朝案幾上一放,拱拱手便揚長而去。等父親追出門去,他已經不見蹤影了。」

  「父親拿起竹根左看右看,怎麼也看不出有什麼好,想想既來之,則安之,就吩咐下人把它先埋進土裡再說。時間長了,四方陸續求得的名竹都已入土,也就把它給忘了。後來搬到京城來,父親特意選了好些品種一起走,唯獨這一桿竹子…父親思慮再三還是帶來了。有一年,京城流行一種奇怪的瘟疫,無論什麼名醫都開不出方子來。人們談之色變,到處人心惶惶,我大哥也染上了這個病,父親終日憂心忡忡,數日輾轉不眠。一天夜裡他忽然做了個夢,夢見上次那個老道又飄然而來,對他說,你是個有緣人,本不當有此劫難,從前已將仙方交與你,但用此葉泡茶飲,可愈百病;取枝置於室內,可驅百邪。驚醒之後,父親立刻吩咐趕快按照道人說的做,果然立刻見效,救下了我大哥一條性命。」謝月的聲音帶了三分驕傲,笑容更是美麗。

  江小樓聽了,倒是頗為驚訝。看謝月神情語氣言之鑿鑿,彷彿那老道真的存在一般。不過,大周流行千畝竹說法,家有一千畝竹園,他的富貴就等於封侯。謝康河在家園廣為植竹,也是為了招財。心中作此想法,她嘴上卻說道:「竹代表著節操、品味和風雅,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光從這裡,便可見謝伯父的品味非同一般。」

  見她說話這樣熨帖,謝月不由笑容更深。

  整個園子的擺設十分精緻,國色天香樓裡面也算奢華,但和謝家比起來算是俗氣了,所以酈雪凝和小蝶都很有興趣地望著。

  「這石頭好漂亮」酈雪凝指著一處笑道。

  竹與石,本是雙生雙伴。謝家整個園子在以竹置景的同時,同樣鍾情於疊石造山。用來疊山的石頭,千姿百態,堪稱石中極品。

  「這都是父親花費重金四處搜羅來的,其中不乏有些人家的世傳寶物。」三小姐謝香笑起來眼睛像是月牙,越發顯得甜美可人,「這些山石都很珍貴,經常有人試圖盜竊,為防止失竊,父親曾吩咐工匠在一些假山石間灌注了大量融化的銀漿,無人能搬得動、拿得走。」

  每座假山用銀漿築基,謝家真是潑天的富貴,只是這樣奢侈,真是好事麼?江小樓聽在耳中,不免這樣想到。

  最後,終於到了飯廳,王寶珍笑道:「今天是為了小樓接風洗塵…都是家常菜,不要客氣。」

  江小樓舒了一口氣,笑道:「我已經很久沒有吃過家常菜了。」

  就在此時,婢女們簇擁著一位中年女子走過來,她容色比王寶珍遜色了許多,卻天生一副雍容溫柔的氣質,看到江小樓,只是默默點頭:「是個俊俏的好姑娘。」

  「夫人,時候不早,咱們該用膳了。」謝康河對謝夫人的態度很敬重。

  謝夫人微笑著點了頭,眾人便跟著一起進入飯廳。菜先由廚房傳菜的小廝送到門口,門內的婢女躬身接過,然後輕移碎步來到桌子前面,口中報:「東安子雞。」江小樓一眼望去,托盤上的碗碟乃是細瓷製成,古樸沉靜。

  謝康河搖了搖頭,婢女捧著托盤退下。

  第二個婢女捧托盤上前,報:「八仙過海鬧羅漢。」

  謝康河點頭,托盤輕輕放下。

  第三個婢女捧托盤上前,報:「一卵孵雙鳳。」

  謝康河點頭,托盤放在桌上。

  第四個婢女捧托盤上前,報:「龍井蝦仁。」

  謝康河未語,王寶珍點頭,托盤放下。

  第五個婢女捧托盤上前,報:「鳳尾翅。」

  謝康河剛搖頭,卻又道:「留著吧,這是遼州菜,小樓會喜歡的。」

  前前後後傳了三十道菜,留下不過十來道。

  王寶珍十分熱情,親自替江小樓布菜,旁邊的侍宴婢女也在夾菜,所以很快她的碗碟裡面都滿了。用餐的時候,侍宴婢女片刻不離,不停地布菜更碟。

  桌上的所謂家常菜,事實上極為豐盛,即便是江小樓出身富豪之家,有些菜也未曾見過。她很清楚,謝康河在竭盡全力的照顧周到。

  桌子上留下的除了燕窩、參湯之外,還擺放了一盤顏色鮮亮的蒸蛋。江小樓只嘗了一口,便察覺出味道獨特。

  謝香甜甜一笑:「我家雞蛋與別家不同,小樓吃出來了嗎?」

  對方話語裡有一絲掩飾得很好的促狹,江小樓心如琉璃,一瞬間就看的明白,聲音輕盈明朗:「從前我在古書上看到一則方子,說只要每天用人參、白朮、紅棗研成粉末加入飼料中餵養,雞生下來的都是參朮蛋,味道別具一格,只是每一枚雞蛋需要一兩銀子,實在是天價…我一直想要知道這種雞蛋到底是什麼味道,今日可算是嘗到了。」

  謝香驚訝,她以為江小樓是遼州來的土包子,沒想到她居然猜得到這種雞蛋是怎樣培養出來的,可見人家並不是她想得那麼閉塞,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應該拿出哪種表情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3:32 AM


第五十九章:婚事之約

  桌子上有一道竹筍燉肉,咀嚼起來,口角生香,餘味繚繞。謝香剛才沒成功,此刻見江小樓多吃了一口,便立刻瞅準機會道:「小樓,你別瞧這山竹筍看起來尋常,做的時候必須新鮮,稍一耽擱,則真味半失。」

  江小樓品味片刻,才緩緩道:「這種味道非同一般的鮮美,想必伯父是請人在山上挖出竹筍後立刻馬不停蹄送到府上的。」

  謝康河頓時如同遇到知音般笑起來:「小樓你說的不錯,為了保證食材是最新鮮的,我讓廚子隨身攜帶一個可以移動的火爐,等他在山上採到竹筍,立刻洗淨切好,連同鮮肉一起入鍋,放到爐子上生火燉煮,由事先找好的腳夫挑著火爐,在廚師的陪同照料下一路兼程向家中趕。最近的山距離這裡大概有小半天的路程,一路煙火,一路燉燜,一路香氣四溢,等人到了府上,竹筍和肉恰好出鍋,端上餐桌,味道正好。」

  江小樓不由笑著感歎,尋常便飯,味道可也不輸給生猛海鮮,何其精細。

  酈雪凝嘗了一口看似最尋常的炒飯,不由有些微微震住。從賣相上看,粒粒如珠,黃中透白,卻不光是看著順眼,嚼著更是爽口。

  旁邊的謝春向她解釋道:「這叫金裹銀,做法很費事的。」她說很費事的時候,並沒有謝香臉上那種得意的神情,而是有些不以為然。

  看看滿桌子的盛宴,廚師似乎還嫌有些單調,特意將菊花揉成花瓣,趁熱撒在菜盤上,如此一來,可謂色、香、味、形,無一不佳了。

  在謝香兩次都沒有難住江小樓之後,謝家人對江小樓開始另眼看待了。用完飯,謝夫人道:「王姨娘,你帶著小樓去看她的住處。」

  「是,夫人。」王寶珍十分恭敬。

  謝夫人向著江小樓笑笑,便轉身離去了。

  江小樓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王寶珍道:「小樓,我帶你去瞧瞧。」

  江小樓回過神來,笑道:「那就勞煩王姨娘了。」

  謝家很奇怪,夫人不管事,整個家中都是姨娘當家,謝康河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妻妾倒置在其次,謝家的小姐們似乎也都和謝夫人並不親近…

  這家人,真是有趣!

  王寶珍親自帶著江小樓和酈雪凝來到她特意安排好的居所畫樓,這是一座有著一溜飛簷翹角的院子,門口月牙門上披著翠幽幽的常春籐,廊柱上雕刻著蝙蝠、喜鵲,形狀精美。主屋裡面雕花月門,落地花罩,紅木琴案,應有盡有。

  王寶珍笑道:「老爺吩咐的倉促,小樓你先將就著住下,回頭我再給你挑個更好的院子。」

  屋子裡的傢俱和擺設,全都是貴重的東西。

  江小樓露出受寵若驚的表情,口中道:「王姨娘不必煩勞,小樓不過寄居,用不著如此費神。」

  王寶珍搖了搖頭,拉著她的手,滿面關切:「真是傻丫頭,寄居這話再不許提了!老爺說了你從今往後就是府裡頭的主子,和大小姐她們一起做個伴兒,日子不知多順心。你安心住下,缺什麼都打發人告訴我。」說完,她轉身向著一溜排開的婢女們說道,「你們都要好好照顧小姐,如果有哪裡怠慢的,絕不饒你們!」

  眾人都對她十分敬畏,連忙躬身應是。

  一名媽媽走到王寶珍身邊,恭敬道:「姨娘,老爺請您去一趟。」

  王寶珍笑盈盈地向江小樓道:「酈姑娘的房間就在這院子的西廂,你們先歇息,我去見老爺,回頭再來看你們。」

  客氣,周到,熱情,的確是一個十分好客的主人。

  江小樓目送著王寶珍離去,似乎對她頗感興趣。

  小蝶吩咐人將行李都搬進來,又帶著婢女們忙裡忙外的收拾著,等她走到半櫥前,正準備把衣裳放進去,卻不由一聲驚呼:「小姐,您看!」

  打開衣櫥,裡面早已放滿了衣裳。織錦,綾羅,綢緞…一件件精緻,繁複,如霞瀰漫,燦爛耀眼,幾乎晃花了眾人的眼睛。

  小蝶實在遮不住驚歎,掩了嘴說:「好多衣裳啊!」

  不僅多,而且質地都是最上乘的,十分名貴。最關鍵的是,尺寸大小都剛剛好,全都是新做的,可見準備的十分精心。江小樓笑道:「果然是來對了,謝伯父對我一點都不小氣,將來離開這裡,帶兩件衣裳走都能開成衣鋪了!」

  她這話像是在開玩笑,卻又彷彿是真的讚歎,一時屋子裡的婢女們都有點弄不清,只把頭低著,不敢答話。

  謝夫人的花廳很安靜,安靜得幾乎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一隻雪白的貓兒臥在她的腳邊,慵懶的捲著尾巴。她自己坐在雕刻著羅漢的梨花木榻上,低眉垂眼地念著荊案頭焚著雅致檀香,謝康河在旁邊已經坐了許久,一直靜默不語。

  謝夫人念完一段,這才抬起頭望著他:「老爺,是有什麼事要說吧。」

  謝康河笑了笑,聲音裡有些暖意:「昨天歇息的好嗎?」

  謝夫人微微一笑,神色平穩如水:「天天都是同一個時辰睡,很好。」

  謝康河笑容頓了頓:「今天你見到小樓了,覺得她如何?」

  謝夫人沉吟片刻,才慢慢說:「生得好,性情也好。比咱們家的小姐們都要強上幾分。」

  謝康河點頭,面上欣慰:「這就好。」

  謝夫人注意到他神色變化,心頭一動:「老爺為何欲言又止?」

  謝康河若有所思:「是這樣的,小樓是我至交好友的女兒,她性情溫柔,品行端莊,再加上當年這位好友對我有很大的恩德,哦,我曾經和你提過的那個故事,就和他有關係。得人恩,千年記,小樓如果許配給連城,是再合適不過的。」

  謝夫人面色微微變了:「老爺,連城是我的兒子,也是你的長子。你我都是為了他好,這是一定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跟你說,連城不是個容易受人擺佈的,你若要為他娶妻,一定要他首肯,切不可勉強。」

  謝康河輕輕皺起眉頭:「我不會選錯的,小樓會是一個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謝夫人面容蕭蕭:「不是江小姐的問題,而是連城個性與眾不同…有一句話我曾經告訴過你,連城是所有孩子之中最有主見的,你雖然是他的父親,他敬重你、信賴你,卻並不意味著你可以代替他做決定。」

  「這是什麼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老爺!」謝夫人打斷了他,神色難得堅定,「連城這個孩子一直由我教導,他心正、講道理,如果你說的對,他會順著你、聽你的話,這是他的孝順。但如果你背著他,逆著他,完全不尊重他的意見,只怕他也不會太順著你的。」

  謝康河愣住:「難道我讓他娶小樓,還委屈了他不成?」

  對於謝康河而言,江小樓是恩人的女兒,又是美貌溫柔的好孩子,不管她過去有什麼遭遇,他都有照顧不周的責任。現在她無依無靠,他要代替江承天好好照顧她,又有什麼不對?然而,照顧一個年輕的姑娘,總不能留著她一輩子,唯一的辦法就是讓她成為自己的兒媳婦,讓兒子好好疼惜、照料她,這就是謝康河報恩的方式,簡單、直接。

  他仔細想了想,不得不承認連城的個性的確不是他能強求的,不由道:「他不行,還有老二和老三……」

  「老爺,不管你是怎麼想的,都要看看江姑娘的意思,不能自己一言堂,她喜歡誰,那個人也要願意迎娶,你才能做主。否則,你做這個主,真是越俎代庖。」謝夫人寥然的眸子有提醒,慢慢說道。

  謝康河心底不以為然,面上卻道:「你說的也不錯,這些話我都記住了。還有一件事,我得提前讓你知道。」

  王寶珍剛剛走到門口,就聽見裡面傳來聲音。她停住腳步,聽了一會兒,不由面色微變,緊接著又似乎聽到謝康河在說:「…小樓人生磨難重重,屢屢遭遇不幸,我十分同情她,也理所當然代替她的父親好好照顧,所以不管別人怎麼想,她會一直留在這個家裡」

  「…她就等於是我的女兒…再說了,她如此聰明懂事」

  「…連城個性不可捉摸,老二老三都未定性,尚且指望不上,如果小樓要嫁出去,我就分出一半家財帶給她做陪嫁。」

  關於這一點,謝夫人只是聽,不作評價,顯然她並不在意謝家財產。若無當初江承天的幫助,今日謝康河什麼也不是,拿出一半家產,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王寶珍蹙眉,這位江小姐居然在老爺心中佔據這樣大的份量。

  婢女上了茶,說話的聲音漸漸小了,王寶珍咳嗽一聲,走進去,面上帶著端莊的笑:「老爺,夫人。」

  謝夫人道:「坐下吧」

  王寶珍在謝夫人面前是一貫的很恭敬,聽到這句話,她便坐了下來,卻只偏著半邊身體,微微含笑,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謝康河沉吟片刻,道:「如今小樓住在府上,夫人平日裡是不管事的,一切就托給寶珍你來照料…我是男人,很多事情照顧的不周到,總要你來盤算,如果小樓有什麼需要,竭盡所能的滿足她,明白了嗎?」

  他平素對外宅的生意很上心,對內宅的事情從來不過問的。幾位小姐也都是交給王寶珍來照料,卻如此關照江小樓,可見當年他和江家的交情的確不淺。

  王寶珍微微一笑,道:「這種事情何消老爺吩咐,我一定辦的妥妥當當,絕對不叫小樓受任何委屈。」

  謝康河滿意地點了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

  王寶珍回到自己的院子,大小姐謝月和三小姐謝香早已在屋子裡坐著了。謝月見她進來,連忙起身迎上來:「娘。」

  大小姐謝月是王寶珍的親生女兒,只不過在人前都按照規矩管她叫姨娘。因為王寶珍堅持自己只是個妾,而不是妻。

  謝香也趕緊上來賠笑,王寶珍眼眸微閃,道:「三小姐也來了,快請坐。」謝香的親生母親是王寶珍身邊的婢女高氏,素來和謝月走的極近,對王寶珍也非常恭敬。

  「姨娘,父親說了些什麼?那丫頭到底什麼來路。」謝香沉不住氣地問道。

  謝月笑道:「三妹妹,你別著急,讓娘慢慢說。」

  王寶珍坐下來,喝了一口水,才慢慢道:「你父親只說讓我們好好照料,其他一概不提。」

  「怎麼會,他連你都沒有說嗎?」謝月剛才還叫人別著急,現在自己的一雙鳳眼卻也睜大了,十分驚訝,「從前父親有什麼事情,可都不會瞞著您啊!」

  王寶珍把蓋碗拿起來輕輕用蓋兒拂著茶葉,茶香悠悠飄了出來,她臉上的笑容不疾不徐:「傻丫頭,你父親是男人,男人的心思怎麼會全都告訴女人家。他是一家之主,他怎麼決定、怎麼說,我一切照辦也就是了。」

  謝月嬌艷的面孔浮上一層疑慮,歎了口氣道:「娘啊娘,家裡好端端來了個陌生人,你不說查問清楚就罷了,怎麼能聽由父親怎麼說就怎麼做。」

  王寶珍皺了皺眉頭,道:「月兒,你父親說了,江小樓是他的恩人之女,若是沒有江家,他至今還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得人恩果千年記——」

  「姨娘,您別聽父親那樣說,都是陳腔濫調了,什麼江家的恩德,謝家有今天的基業,可都是姨娘您幫著父親一起奮鬥來的,跟別人又有什麼關係?都這是父親太古板了——」謝香忍不住埋怨道。

  「三小姐,你可別這樣說。」王寶珍不贊同地道,「你父親若是知道你說出這樣忘恩負義的話來,還不立刻變了臉?聽說當年老爺能夠發財,第一筆錢就是從江家幫助而來,若真是如此,老爺要善待他家的女兒,倒也是可以理解的。」

  謝香壓根不怕,輕輕哼了一聲,道:「姨娘,您又不是沒有見到,父親從前對我們可沒這麼親熱,好像只有江小樓才是他親生的——」

  「三妹妹,怎麼說話呢!父親肯定沒有這樣的意思。」謝月越聽越覺得不像話,不由出言制止。

  謝香明擺著不敢違逆大姐,只是嘀嘀咕咕道:「大姐,我說的可是實話,你瞧父親今天的一舉一動,處處都以她為先,就連原本說好要給你的院子都送給了她。她畢竟只是個寄居的,怎麼能比咱們這些正牌小姐還要高一頭呢?」

  謝香的話雖然過分了些,卻也是這個道理,更何況江小樓的確來路不明,謝月也不免心存疑惑:「其實,她倒是和顏悅色,脾氣溫柔,一舉一動都很有教養,應當說受過良好的教育,只是畢竟來歷不明,父親又不肯說明這江家到底是哪一戶。姓江的…遼州何止千百,就連京城,江這個姓氏也十分普遍,女兒家都是養在深閨,怕也查不出什麼來。」

  「專心要打聽,也不是什麼都打聽不出來。」謝香思來想去,主動提醒。

  「三小姐,老爺已經說過,誰都不許瞎打聽,免得惹江姑娘不高興!你可記住這句話,老爺若是發怒了,我也保不住你。」王寶珍眸子裡微蕩著不悅,這樣說道。

  「姨娘,你看她一個不知身份的人,才來沒有多久你們就都向著她,我還不是為了咱們好!從前父親就弄了個青樓歌妓的女兒住在家裡,還非要咱們當她是嫡親的小姐,惹得下人們議論紛紛,沒來由亂了風氣,現在這個更好,還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身份呢——」謝香聲音微頓,滿是不屑地撇了撇嘴。

  謝香極不喜歡謝瑜,尤其討厭她冷艷妖嬈的模樣,每次在言談之中,總是流露出些許的不屑。在她看來,謝瑜這種出身,無論如何都不應該住在府上。

  王寶珍歎了口氣,道:「橫豎是你父親的意思,我們就當不知道吧。」

  謝月見王寶珍神色複雜,心頭起了疑惑。

  謝香又垂頭想了一會兒,嬌嫩的唇笑起來:「姨娘,不管江小樓是什麼身份,她住進謝家,還是衝著錢來的,那就好辦了。這樣,我以後經常與她來往,側面觀察一下她的言行,說不定能有什麼收穫。」

  聽了她的話,謝月用詢問的眼神望望王寶珍,王寶珍微微點了點頭。

  謝香離去後,謝月親自捧著茶壺,替王寶珍將茶水斟滿。她黑亮的長髮垂下了一絲,修長細白的手指捧著茶壺,動作溫柔、高貴,此刻的她,怎麼看都覺得是個溫婉賢淑的富家閨秀。她柔聲道:「母親,這件事情,您真的要按兵不動嗎?」

  王寶珍笑了笑,慢吞吞地道:「我向你父親旁敲側擊了許久,他都不肯透露分毫。剛才去夫人那裡,又無意中聽見他在和夫人說,要把江小樓許配給你大哥。」

  「許配給大哥?」謝月吃驚地睜大了眼睛,「大哥是何等眼光的人,平素父親不知道為他張羅了多少人家,從來沒有見他點頭的。哪怕父親這麼有權威,也難以勉強他。江小樓初來乍到,大家還不瞭解她的秉性,父親居然這樣容易就被她欺騙了,還要讓她成為謝家的長媳,這難道是瘋了不成?」

  王寶珍蹙了蹙眉頭,她思來想去半天,只能承認一向只會做生意的丈夫這回犯了糊塗。謝家雖然不是豪門貴族,卻也是巨富之家,尋常人家是攀附不起的,江小樓一無雄厚家世,二無豐厚嫁妝,三無父母在上,真正是個孤女,這樣的女子若當成小貓小狗養在家裡也就算了,橫豎只是多一口飯吃,等到了年紀就像謝瑜一樣趕緊嫁出去,給一份不多不少的嫁妝,還能博個好名聲,謝家根本不差這點銀錢。可把一個孤女娶回家做兒媳,還是長媳…她不得不懷疑,謝康河真是吃錯藥了。

  「你父親這個人你是知道的,做生意的時候倒還是精明,但總是大手大腳撒錢出去,說是老天爺讓他發達,不能忘本,每年捐給遼州漁村修路的錢就不知凡幾,怎麼勸說都沒有用。那邊窮坑太深,他都照填不誤,更何況領回來一個女孩子養著?只不過,我沒想到他居然能異想天開到這個地步,說句不好聽的,外面人若是知道了,還不定會怎麼議論這件事,說不準以為咱們家有什麼把柄在這丫頭手裡挾持著,才非得答應不可」

  王寶珍越說,神情越是凝重,接著她想到了更糟糕的事:「不止如此,我還聽你父親說,要把一半的家產分給她——」

  謝月突然噗嗤一聲笑起來,眉毛都笑彎了:「娘,你是不是聽錯了,父親腦袋好好的,怎麼盡說胡話?」

  「我倒是希望自己聽錯了,」王寶珍嗔她一眼,打斷她的話說:「我是那等胡言亂語的人麼?站在門口,聽得真真的,絕沒有半點差錯。」

  「一個不知從何處冒出來的丫頭,平白無故分一半家產,父親不是瘋了就是傻了。」謝月不笑了,臉色沉沉,低聲道。

  「月兒!」王寶珍輕叱一聲,「不能這樣說你父親。」

  「娘,月兒說的都是實話。」謝月挑高了眉頭,「我覺得這一定是娘你聽錯了,或者是父親戲言,千辛萬苦打下來的基業怎麼能無緣無故送給一個外姓人,我絕對不信!」

  王寶珍並不預備向她解釋,她擔心今天聽到的一切都是認真的。謝康河這個人她很瞭解,不是這種隨隨便便說話的人。既然他開了口,就一定是下了決心。別看他平常有事情總是喜歡來問問她的意見,可事實上哪次不是她順著他說話,若是真的違逆了他的意思…反倒不美。

  王寶珍想了想,道:「剛才謝香說的話也沒錯,女孩子都喜歡珠寶首飾,漂亮衣服什麼的,明天開始你經常去陪著她說話聊天,一來可以投石問路,二來」

  「二來也可以盯著她,不讓她玩什麼花樣。」

  謝月立刻笑道:「娘你放心,女兒知道怎麼做。」

  王寶珍看著女兒,覺得她越發沉穩,不由點頭。想想,又給她補充一句:「再怎麼心裡不滿意,表面上都不要露出分毫,尤其不能給人留下把柄。夫人雖然不管事,家裡人卻都在看著我,若是你對江小樓不好,沒準就有人去老爺那裡嚼舌根。咱們沒道理平白無故在人前壞了名聲,表面上的功夫總要做足的。」

  「是。」

  謝月和謝香兩姐妹,第二天下午便來邀請江小樓和酈雪凝,親親熱熱地帶著她們四處參觀。她們走過花園,在整個謝家繞了半天,每一處基本都介紹到了,最後到了大門前。

  謝月笑容滿面:「這院子在剛剛修建的時候,父親就按照遼州商戶人家開了五道門,一字兒朝向大街排開。這五道門各有各的用途,到了特定需要時才打開。久而久之,四周親戚朋友只要看我家開了哪座門,就大致知道今天發生什麼事了。」

  「這一道是財門,每年各鋪子掌櫃上門拜年的時候,財門就會打開。第二道是壽門,逢家裡有人過生日、做壽,來訪的親友和客人就會從這道門走。」謝月一邊說,一邊看著江小樓的神情。謝家如此氣派,若是她流露出艷羨的神色,便可知她是個貪財的女子,到時候自然可以想個法子,讓她露出馬腳來。

  江小樓似聽非聽,臉上帶著笑容。

  「這是祿門。」謝月說了一半,卻不往下說了。

  「家裡的二哥三哥都在讀書,將來若是金榜題名,加官晉級,也就到開祿門的時候了。」謝香笑嘻嘻地接下去。

  江小樓聽到這裡,淡淡哦了一聲。

  接下來一道是喜門,所謂喜門,不管是紅事白事,家家都有。總少不了熱鬧熱鬧,這時候便會打開這道門。

  「我們昨天進來的那道門,就是福門吧。」謝康河希望福氣每天都伴隨著謝家人,所以福門作為日常出入的門,恰好可以用來祈福納福,酈雪凝猜測道。

  「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是從福門進來的。」江小樓話音剛落,謝香已經驚呼起來:「呀,是大哥回來了!」

  江小樓順著她的目光望去,一個年輕男子一身風塵僕僕地從馬車上下來。烏黑的頭髮上束著碧綠的玉冠,面孔如羊脂玉一般瑩潤潔白。他的額頭飽滿,眉毛濃密,眼睛長長的,鼻樑高挺,下巴方正卻偏偏有一道美人弧,看起來極為熟悉。

  謝連城!江小樓立刻反應了過來。

  謝連城正上台階,突然聞見一聲驚呼,下意識地抬頭望去,恰好撞進江小樓的眼睛裡,他頓時一震。

  江小樓微微一笑,向他眨了眨眼睛。

  謝月十分慇勤:「大哥,你回來了!」說著已經迎了上來,笑容十分欣喜。

  謝連城走過來,他的身姿挺拔,有一種雍容氣質,既顯得風流,卻沒有絲毫的輕浮之氣,顯示了極好的教養。他不動聲色地看了江小樓一眼,身邊的懷安顯然認出了江小樓,可是少爺無動於衷,他一個激靈,硬是忍住了脫口而出的驚呼。

  「大哥,你還沒見過江小姐吧,她昨天剛剛來到咱們家。」謝月看了一眼謝連城,這樣笑著介紹道。

  江小樓望著謝連城,眼底含笑,可表面上的神情卻完全像是一個陌生人。

  謝連城一瞬間就看的明白,自然也站著不動,微微一笑:「江小姐。」客氣,彬彬有禮,卻十分疏遠,恍若第一次相識。

  江小樓笑容溫柔,道了一聲大公子,禮數周全,神色靦腆。

  懷安一瞬間不知道自己應該作何表情。他是很清楚江小樓是誰的,他甚至曾經見過她最狼狽的模樣,趴在地上,滿身血污,就剩下一口氣。再次見面,她是國色天香樓最當紅的花魁,形容清冷,一舞傾城,裙下之臣無數。第三次見面,她孤身一人,卻敢於直面蔣澤宇,氣勢逼人,神情囂張,絕不像是尋常女子。今天算是第四次見面了…見到的卻完完全全是另外一個人。

  溫柔、和氣、高貴、典雅,略帶一點點恰到好處的靦腆。

  這女人,難道是會變臉不成!懷安不由暗地裡咋舌,悄悄打量著江小樓。她的眼眸深而明亮,此刻正微微含笑。

  謝連城只是略一點頭,唇角笑意微挑,道:「我剛回來,還要去見父親,告辭了。」說完,他已經帶著懷安離去。

  眾人之中,只有酈雪凝看出江小樓神情中的一絲不同尋常,她微微一笑,察覺出這兩個人之間並非第一次見面。

  看著謝連城離去,謝月神色若有所思地在江小樓面上掃了一眼,等江小樓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她便立刻挪開了。

  謝香則解釋道:「我大哥就是這樣冷淡的脾性,你不要介意。他是很歡迎你的,只是不怎麼喜歡和女孩子親近,除了家裡的幾個姐妹——」

  她這樣說著,一來點明謝連城的個性,二來表示江小樓是外人,說話夾槍帶棒不說,讓人無端心生不悅。

  江小樓毫不在意,只是默然一笑,彷若有淡淡光華週身閃耀。

  謝家書房裡面只有父子二人。

  謝連城坐在書房裡,謝康河手中舉著茶杯一直沒有喝下去一口,不時抬起眼睛看他一眼。

  謝連城抬起眼睛看了父親一眼,他似乎十分緊張。

  謝康河猶豫再三,終於開了口:「連城,今天父親把你從鋪子裡叫出來,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謝連城望著謝康河,神色平靜:「父親,請說吧。」

  謝康河在別人面前都是說一不二,不知為何卻總是有些敬畏眼前的長子,聲音不由自主帶了一絲緊張:「剛剛在門口,見到小樓了吧。」

  父親一開口就提到江小樓,可見事情與她有關。謝連城自然點頭,道:「見到了。」

  謝康河原本等著謝連城繼續往下問,可他不過是靜靜等著自己往下說,不由頭皮發麻:「我是想說,小樓的父親是我多年沒有來往的摯友,我一直愧對於他,所以他的女兒——我特意接回來照顧。小樓容貌出眾,性情溫柔,人也非常聰明,只可惜命途多舛,遭遇了許多不幸,但她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不會接受他人施捨同情。父親希望你能將她留下來。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謝康河的話中暗示很明顯,他要謝連城娶江小樓,償還他虧欠江承天的恩情。在這一點上,他雖然答應了謝夫人的要求,卻一直不以為然。大丈夫立身處世,應當立足根本,無愧於心,父債子償是應該的,謝連城如果能夠娶了江小樓,他才算是對老朋友有了交代。

  至於家中的另外兩個少爺,長子並未娶親,怎麼輪得到他們。

  在謝康河看來,江小樓的不幸遭遇完全都是他疏忽所致,如果他能早一點找到她,可能她就不會受這麼多苦。

  謝連城看著自己的父親,面上掠過一絲少有的驚訝。父親雖然也要求他盡快娶妻生子,卻從未開口要求,這一回竟然這樣說了,就是立定了主意。

  「這件事,父親對江小姐說了嗎?」謝連城斜長的眸子猶如流水潺潺,這樣問道。

  謝康河一愣,隨即道:「還沒有,總得你首肯了,我才好去向人家提。」

  謝連城神情微沉,語氣十分堅決:「既然如此,父親不必說了。」

  「你不答應?即便父親請求你,你也不答應嗎?你是嫌棄小樓無父無母,還是覺得她哪裡配不上你——」

  「不,不是這個意思。父親,我不會迎娶江小樓。第一,在父親的心中,我是一個足以匹配她的優秀男子,可是既然您說了她秉性高傲,又是否一定會接受我作她的丈夫呢。第二,父親留下她,是為了讓她今後開心的過生活,如果你向她提親,別人會覺得江家挾恩求報,污她聲名。第三,我和她都是健全的人,完全可以自己拿主張,父親責令我們成婚,是對我的不信任,也是對她的不尊重。第四,不管她是否嫁給我,我都會終生把她當成妹妹,好好愛護。」

  謝康河一急:「說到底,你就是不願意順從我的心意!」

  謝連城望向父親,聲音嚴肅又莊重:「不,我是尊重她的個人意願。江小樓只是寄居在我家,不是父親的木偶,更不是隨隨便便可以擺弄的人。如果父親覺得虧欠江伯父,完全可以好好照顧她,將來給她尋找一個合適的男人成婚。當然前提是,她要發自內心首肯。」

  「夠了!」謝康河忽然打斷他的話,整個人覆了厚厚冰霜,「既然把小樓領回來,她就等於是我的親生女兒。她只是一個柔弱的女孩子,難道要自己出去挑選丈夫嗎?連城,你知不知道,小樓吃了多少苦?既然已經進了謝家,以後的一切當然我都會安排好。我告訴你,如果你不娶她,我會把一半家產分給她帶走,到時候你不要後悔!」

  父親少有如此斬釘截鐵的時候,可見是真的動怒了。

  但不管他如何說,謝連城堅持自己的看法。謝康河可能認為,江小樓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所以極為脆弱,可他卻不這樣看。江小樓是一個有個性,有想法的女子,她不會隨隨便便聽人擺佈。父親固然是好意,可是這種建立在深刻不理解情況下的好意,實在是讓人難以接受。他可以肯定,如果父親向江小樓提起這個荒謬的建議,她會嗤之以鼻。到時候,說不定她反而對謝家生出反感,轉身就走,豈非真正辜負了父親的一片美意?

  「我不會後悔,父親如果願意,可以把全部的財產都給她。」謝連城並非開玩笑,他的神情十分平靜,卻是比謝康河的語氣更加認真。

  「你!」謝康河神情激動起來,不由轉回老路:「你是不是嫌棄小樓什麼?她從前也是千金小姐,又生得那麼漂亮,哪裡值得你嫌棄?」

  謝連城聽了這話,聲音不疾不徐,依舊溫醇好聽:「父親,我從來沒有嫌棄過她,更沒有資格這樣做。她很美麗,而且聰明,足以匹配任何一個男人。我只是覺得,你不應當提起這樣的事,這對她來說是一個困擾。」

  江小樓不但美麗,而且堅強。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實在太多,若是換了任何一個人都很難活下來。謝連城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當時她滿身浴血的樣子,轉眼間她卻變得高貴端方,內斂裡有藏匿不住溫柔,不知不覺令人沉迷。但他不是蠢人,甚至可以說,他比謝康河要更瞭解江小樓,並且發自內心的尊重她。

  「你太固執,我全是為你們著想——」謝康河覺得有點頹唐。為什麼妻子和兒子都是這樣,一個冷冰冰的像是一尊菩薩,一個輕描淡寫把他駁倒。

  他此刻的心情十分不好,說話有氣無力,彷彿輕飄飄的一張紙:「是啊,你是什麼都不肯聽我的,總是那麼有主見,有時候我真的懷疑,你到底像誰,為何這樣固執。」

  「父親,我說的全都是肺腑之言,既然你執意不聽,連城也沒有辦法。我還要去見母親,先退下了。」他不卑不亢,神色尋常。

  眼前的長子,就像是一潭柔水,看似尋常平靜,實則深不可測,早已不是他能夠控制的了。

  謝康河歎了一口氣,向他揮了揮手:「走吧。」

  謝連城走出了書房,剛剛走到院子口,卻看見月牙門下站著一個女子,海棠紅的裙子,髮間簪了一朵白海棠,手中端著茶盤。見他出來,那女子連忙要躲開,他卻已經看清了她的容貌——「四妹!」

  見對方認出自己,謝瑜轉過頭來,氣質冷艷脫俗,艷光將院子照亮。

  她的眼前瞬間輕輕地迷濛起一層薄霧,眼角有一顆冰涼而潮濕的東西滾落下來,如同珠子一般,連忙眨了眨眼睛,堆上滿臉的笑,端著茶盤過去:「大哥。」

  她的笑容彷彿柔軟的蠶,看起來很溫順,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悸動。只不過此刻雖然經過精心裝扮,卻不知為何眸子黯淡,看起來比往常還要憔悴三分。

  謝連城笑了笑:「來給父親送茶嗎?」

  謝瑜看著謝連城,悄悄掩住了眸子裡的渴慕,張了張嘴,嘴唇微微抖動,好不容易才勉強道:「是。」

  謝連城並未在意,只是向她略一點頭,便從她身邊離去了。

  謝瑜的神情極為不安,只覺得剛才謝連城的眼睛如兩汪無法見底的深潭,把她的心事完全地映照了進去。她轉過身,看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眼眶一酸,眼淚又堪堪要落下來。從頭到尾,他沒有多看她一眼。

  書房伺候的婢女染兒連忙道:「四小姐,奴婢來吧——」說著,便要接過她手上的托盤。誰知原本沉靜的謝瑜這時突然尖了嗓子,憤怒地道:「滾到一邊去!」

  那張素來美麗得像是一幅山水畫,說話聲音比詩文還要嬌美的四小姐,竟然發出這樣可怕的怒意,染兒被嚇了一跳:「四小姐,您」

  謝瑜一下子醒悟過來,她咬住貝齒,將托盤放回染兒手上:「你自己送進去吧。」說完,她就頭也不回的走了。

  染兒好生奇怪,剛才老爺和大少在書房裡說話,把他們全都趕得遠遠的,誰知四小姐偏巧來了,要給他們送茶進去,可按照時辰算,這茶怎麼到現在還捧在小姐手上,熱氣都沒了…

  謝瑜一路越走越快,她的婢女陌兒追得氣喘吁吁,冷汗都流下來了。就在這時候,謝瑜猛然剎住了腳步,目光筆直地看向不遠處涼亭裡的人。

  陌兒驚訝地向那邊望去,只見到涼亭裡,大小姐、三小姐還有府裡新來的江小樓、酈雪凝都在,似乎在談論什麼有趣的話題,大小姐滿臉是笑。

  這——有什麼好看的呢?陌兒轉頭看向自家小姐,卻發現她的神情非常奇怪。

  四小姐的容貌算是極其美麗的,然而此刻她的眼睛卻剪出一絲凌凌的光,死死盯著不遠處的涼亭。原本總是帶著淺淡笑意的臉上,此刻格外蕭瑟蒼涼。那寬大華麗的衣裳如同盛放的牡丹,將她整個人嬌小的骨架完完全全的淹沒了。

  「小姐」陌兒剛要開口,卻瞧見謝瑜腳步飛快地向涼亭方向去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3:4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38 PM 編輯

第六十章:風波乍起

  謝月正說到最近京城流行的戲曲,還問江小樓會不會彈琴,氣氛倒也融洽。待謝月說得興起,忽然發現江小樓望向不遠處,不由住了口,轉頭望去。只見到一個女子站在涼亭對面,衣裙飄飄,身形單薄,彷彿一陣風就能吹走。

  正在這時,陌兒慌慌張張地跑過來,試圖想要把謝瑜拉走,還小聲地說著什麼。謝瑜卻一把甩開了她,表情淡漠地走了過來。

  謝月挑高了眉頭,看著江小樓笑道:「這是我的四妹妹,昨天剛剛見過,她素常不喜歡熱鬧,今天倒是難得出來。」話音剛落,謝瑜已經不鹹不淡地回答:「大姐,我是謝家的女兒,招待客人怎麼能不叫我一起來。」

  她的神色冷漠,聲音雖然不高,卻是說不出的噎人,一句話說得大家全都愣住。

  謝瑜平日裡喜歡和二小姐謝柔在一起,這兩個人都是文文靜靜,柔柔弱弱,二小姐整日裡侍弄花草,四小姐謝瑜喜好的是詩詞,她們兩個人都不太參加家中的活動,更別提是招待客人。謝月被說得莫名其妙,臉色不由微微一沉。自己剛剛可沒故意為難,謝瑜這不是故意來拆台嗎?

  頃刻間,謝瑜已經燕子一般輕盈地走了過來,她盯著江小樓,不冷不熱地說:「昨兒離得遠,我也沒有看清楚,今日一看,江小姐果然是錦繡朱顏,花容月貌,真是個美人兒。」

  謝月和謝香兩姐妹都有些訕訕的,她們雖然一直防備江小樓,卻還沒有如此陰陽怪氣的說話,面子上的體統總還是要有的。謝月心念一轉,不免開口:「四妹妹,怎麼這麼沒有禮貌。」

  謝瑜冷淡地看了她一眼,道:「哦,我不過是誇讚江小姐容貌美麗,怎麼就是沒有禮貌了?大姐,你問問江小姐,看她是否介意。」

  所有人都看向江小樓,倒把她問得愣住。這位四小姐,昨天還好端端的,今天為何生出如此多的敵意?自己在這裡坐著,可是從未與她有過絲毫齟齬,這形容,的確有些不對啊!

  陌兒滿面含笑攔住謝瑜說:「四小姐,您剛才吹了風,不是頭痛嗎?咱們先回去歇息,回頭再來見客。」

  謝瑜沉下了臉,道:「大姐和三姐都在這裡,我怎麼好現在就走,這豈是謝家待客之道呢?我不走,我要留下來,相信江小姐也會要我陪著。」說完,她一雙清凌凌的美目望向江小樓。

  酈雪凝面露擔心,江小樓入謝府,究竟是進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怎麼這些人一個試探一個敵視,叫人說不出的膈應。誰知江小樓言談自若,笑容如初:「四小姐說的是,這是謝家,當然客隨主便。」

  陌兒還是擔心謝瑜做出什麼失禮的事情來,不由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謝瑜卻冷笑著推開她說:「你給我走開,什麼時候主僕顛倒,主客不分,竟然輪到你一個丫頭來管小姐了?」

  她說完這一句,便快步向江小樓走了兩步,酈雪凝見她腳步飛快,一時不安,生怕她要做什麼,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誰知她只是輕蔑地看了酈雪凝一眼,順勢就在江小樓的身側坐了下來,身體貼得很緊,涼薄笑容揚起:「江小姐,我一見到你就覺得很親切,可見是咱們真的是很有緣分。」她一邊說,一邊上去主動握住江小樓的手。

  江小樓突然間接觸到謝四小姐的手,只覺得那一雙手冰涼徹底、柔若無骨,她卻也不緊張,只是似笑非笑地對上了謝瑜的一雙眼睛。

  「是啊四小姐,我們算是一見如故。」真是一見如故,一見成仇,偏偏江小樓還不知道這仇恨何來。若說是嫉妒自己容貌美麗,昨日第一次見面她雖然有些酸酸的,卻還沒有流露出這般癡態,今天突然這樣古怪,莫非是聽說了什麼?可究竟是什麼樣的消息,能夠讓一個高貴冷淡的女孩子生出此等勇氣。

  謝月一貫是家中長姐,很有氣派,而且她也素來不喜歡謝瑜這種冷艷之態,不由面孔更沉:「江小姐是客人,自然不會計較你的失禮,但不請自來可不是什麼好習慣,四妹妹,你還是先回去休息吧。」

  這是分明的逐客令,而且是一點顏面都不給謝瑜留下。謝瑜只覺得對方的聲音變得如同刀尖一般鋒利,怨氣堵上心口,卻故意不理,只是笑盈盈地道:「江小姐,咱們院子靠的很近,我送你回去吧。」她一邊說著,手已經把江小樓托了起來,也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足以叫人驚訝。

  江小樓如果強硬摔開她的手,一則沒有禮數,二則叫人笑話,她便只是笑笑:「如此,就多謝四小姐了。」酈雪凝跟著站了起來,眼神略帶不安。

  經過謝月身邊的時候,謝瑜冷冷的,慢慢的把下巴抬了起來,含笑望了她一眼,眼底暗暗藏著一絲高傲輕蔑。

  於是,她成功的看到大姐嬌媚的臉,慢慢的變了,似乎正咬牙切齒無聲的咒罵著她。謝瑜覺得心頭一陣快意,輕飄飄地下了台階。

  目送她們離去,謝香拿帕子按著心口,略帶嫌惡地道:「這丫頭不光不懂規矩還帶著點瘋,虧得父親那麼寵愛她,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

  說的自然是謝瑜。

  謝月緊緊皺起眉頭,幾乎壓不住眼底的厭憎,吩咐道:「咱們也一起去看看。」

  謝香點點頭,立刻便起身跟著一起去了。

  兩人剛剛走到花園,卻突然聽見一陣淒利的尖叫聲,不由都變了色。

  「來人哪,四小姐掉進湖裡了」這聲音劃破了謝家平靜的上空。

  待謝月姐妹趕到的時候,花園裡早有不少婢女僕婦匆匆趕來。謝瑜圍著披風渾身濕淋淋的發著抖,陌兒帶著哭腔說四小姐掉進了湖裡,眾人都覺得不可思議,這花園裡引了活水,表面看起來清澈,實際上水很深,四小姐走得好端端的,怎麼平白無故掉下去了。

  很快,整個謝家的人都被驚動了。

  謝瑜的髮間滴著水,眼睛紅紅的,小小身軀在寬大的披風下愈顯弱小,等她看見謝康河出現了,便立刻哭著撲進他的懷裡:「父親!」

  謝康河一愣,連忙抬起她的臉:「怎麼了,好端端掉進湖裡?」

  王寶珍在一旁也是心急火燎地追問:「陌兒,你怎麼照顧四小姐的!」

  陌兒結結巴巴:「奴婢…奴婢」不由自主便拿眼睛去瞧江小樓。

  剛開始大家還沒有注意到她的這種小動作,可是謝瑜像魚兒一樣賴在謝康河的懷裡,身子簌簌抖動,兩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胸襟,好久才緩過神來。在謝康河再三追問之下,她動了動眼皮,慢慢伸出一隻手來扯扯他的袖子,怯懦十足:「父親,不關江小姐的事,她不是故意的」

  謝康河吃驚地望著江小樓,愣住。

  小蝶不由自主怒容滿面:「你怎麼這麼說話,明明就是你自己掉下去的,關我家小姐什麼事!」

  一瞬間,高下立現。

  小蝶畢竟沒有經歷過這種稀奇的事,對大宅門裡面的彎彎繞繞完全弄不明白,一出口就露出了短處。

  謝瑜的眼淚就像是掉了線的珍珠,手卻連忙摀住面孔,別過臉去,端見得指如蔥削,甲似玉琢,她強忍著委屈道:「是,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的面孔彷彿是用一塊美玉雕成,無比精緻,格外楚楚,叫人沒來由心生憐惜。

  江小樓聽了這話,卻是笑而不語,沒有半句解釋。

  謝月眼睛珠子一轉,心中定了主意,面上反倒猶豫道:「父親,江小姐一定不是故意的,她可能是不小心,許是…挨著湖邊太近了。」

  謝香最喜歡興風作浪,張開一張甜美的小嘴幫腔:「是啊,一定是這樣。」明面上看她們都在為江小樓解釋,事實上卻是在落井下石。

  就在這時候,謝連城得到消息趕過來,他見到這種情形,不由微微一怔。謝瑜一瞧見他來了,便立刻仰起頭望他,雖然已經止住了眼淚,卻有一顆似珍珠般地滑落到尖尖的下巴上,十分淒楚:「大哥,你怎麼來了?」

  「我聽到了驚叫聲。」謝連城這樣說,目光在謝瑜的身上掃過,發現她滿身都是水珠,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發生了什麼事?」

  「是我…我不小心落水了,好在陌兒及時把我拉了上來」謝瑜擦了擦眼淚,飽含驚嚇的抖了抖。

  酈雪凝不由皺緊了眉頭,這一位四小姐看起來清高冷艷,演戲的功夫一點不弱,壓根就是背後告黑狀的好手!

  「明明就是江小姐推——」陌兒彷彿是下意識地說道,話還未說完,就聽見謝瑜輕斥一聲:「不許胡言!」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江小樓的身上,謝月不禁心想,莫非是謝瑜剛才與她鬧得不愉快,她便尋釁報復,可居然直接動手,未免也太跋扈了些,半點都沒有為客之道…很明顯,在場眾人雖然嘴裡不說,心裡都或多或少這樣猜測。

  「你是說,是江小姐推你家小姐下去的?」王寶珍面上驚訝,口中卻責問陌兒。

  陌兒欲言又止。

  謝瑜連忙道:「我沒事了,姨娘不要為我費心。這事千萬不要深究,莫要驚擾了客人」

  王寶珍詢問地看著謝康河,這件事情十分特殊。謝四小姐是養女,謝康河對她比別人照顧三分,可江小樓剛來,算是貴客,這兩個人發生衝突,端看謝康河會幫誰了…似乎幫誰都不好。

  謝康河不想讓江小樓不高興,只能選擇委屈謝瑜,便大手一揮:「一切都是誤會,這件事不要再提了。」

  謝瑜垂頭,掩住眸子裡的得意。有了這一出,江小樓在父親心中一定會留下極壞的印象,稍加時日,還怕趕不走嗎?

  「父親,我相信江小姐不會無緣無故做這種事情。」謝連城卻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開了口,隨即他平靜地目光轉向江小樓,「能解釋給我們聽嗎?」

  他的聲音醇厚,十分溫潤,叫人覺得心頭舒服,沒有絲毫責問的意思,純粹是想要把事情弄清楚。

  從始至終,江小樓站在旁邊看著謝瑜表演,面上似笑非笑,並沒有多說半句。此刻謝連城問到她,她的眼底閃過一絲笑意,面上卻十分歉疚不安:「可能…真是我把四小姐推下去的。」

  謝康河一愣,不敢置信地看著她。

  謝連城不免怔住,停頓了片刻,才道:「為什麼?」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似乎猶豫再三,才為難地捲起袖子一角。眾人先是被那雪白的手腕花了眼,再對著陽光仔細看,才發現她的手腕上竟然有細密的孔眼,站在遠處是看不見的,只有站在近處才能發現那孔猶如針眼一般大小,周圍卻腫起好大一個包,紅紅的一片。

  眾人面面相覷,就聽見江小樓慢吞吞地道:「剛才四小姐陪著我一起在湖邊走,不知什麼緣故突然飛來一隻毒土蜂,就在四小姐左邊臉頰圍著飛,我擔心她被叮,下意識地輕推了一把,誰知她一時沒有站穩,筆直地就往湖裡掉下去了。我現在心裡著實愧疚,都是我的不好,用力太大了,想來四小姐弱不禁風的,當然站不穩。」

  聽見這話,謝康河一震,隨即轉過頭望向謝瑜,發現她的髮間赫然簪著一朵白色海棠,十分引人注目,不由沉下臉道:「瑜兒,你怎麼也學五丫頭那麼沒規矩,好端端的戴著花兒,引來了蜜蜂都不知道,還連累了小樓!」

  謝康河素來對謝瑜和顏悅色,在所有女兒之中最為憐惜看顧她,從未露出這等沉沉的神情。一瞬間瞧見,謝瑜渾身都僵住,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了。

  謝瑜心念急轉,父親懷疑毒蜂極有可能是她頭上這朵白海棠招來的,江小樓為了讓她避開被叮了一口,手臂上還有被毒蜂叮過的痕跡,這是做不了假的,自己卻冤枉說是江小樓推她下去…怎麼看都是謝瑜自己無理取鬧,她心裡一急,不由望著江小樓,眼淚汪汪:「我…我沒瞧見那蜜蜂」

  「蜜蜂倒是無礙的,那是毒土蜂,」江小樓把手腕抬起來給她瞧,神色溫柔,卻彷若很痛的模樣,「太無先生提醒過我,這種季節花園裡最容易招惹毒土蜂,它的毒液進入血液內,很容易灼熱紅腫」

  「豈止是紅腫,太無先生還說可能會出現水泡或淤血,皮膚壞死!」酈雪凝一直在旁邊從頭看到尾,向來好脾氣的她,此刻表情難掩怒氣,「小樓你也是的,避開就好了,為什麼要衝過去,你自己還不知道是否對蜂毒過敏,太無先生說了,身體虛弱的人很容易呼吸困難,心臟衰竭甚至一命嗚呼!好心救人卻被誤會,你又有什麼理由要推四小姐下水,這等懷疑簡直沒有根據。」

  她這話接的很快,順溜無比。

  太無先生的確說過這種話,也提醒過她們要特別小心這種毒蜂。但他沒有說的這樣危言聳聽,若非成群結隊的毒蜂攻擊,怎麼也不會造成這樣嚴重的後果,頂多不過紅腫瘙癢個三五日而已。

  但這種時候,說得越是嚴重,謝瑜的罪過就越大。

  所有人看向謝瑜的眼神都有點異樣,五小姐年紀小,愛把真花兒往頭上戴那是天真活潑,四小姐你戴花也就罷了,連累別人還要哭訴。剛才的哭哭啼啼越是惹人憐惜,現在的這無辜就變成了倒打一耙、不辨是非。

  王寶珍看看江小樓,一時分辨不出她說的真假。看她神色,言之鑿鑿,那傷口又是紅腫起來,十分逼真,委實不像是在說謊。可是未免太巧了些…

  謝瑜悄悄瞪了陌兒一眼:「都是你亂說話,差點冤枉了好人!」她一邊說,一邊充滿歉疚地看向江小樓,「我…我…我真的不知道,江小姐,都是我的錯。」

  謝康河歎了口氣,道:「你呀,事情沒有弄清楚,差點錯怪了小樓。」

  江小樓十足大度,微笑以待:「哪裡,伯父太言重了,不過是誤會一場。」

  謝康河快速吩咐人:「快去請大夫替小樓診治。」

  謝瑜未料到江小樓這樣會說話,三言兩語倒成了自己的不是,此刻臉上笑也不是,哭也不是,甚至有些不倫不類的僵硬。

  謝連城卻站在原地,一直望著江小樓,神情帶笑。這丫頭,原來不聲不響,竟然如此狡詐…

  酈雪凝放下心來,江小樓外表是個很溫順的人,生得面善,溫柔可親。如果不瞭解她,以為她是軟柿子很好捏,那就完全料錯了。外人瞧她和氣,卻永遠無法把她和狡詐、陰險聯繫在一起。她輕易不發火,笑瞇瞇地就把人收拾了。

  謝家請了大夫,特意替江小樓看過,確保沒有什麼大礙才離去了。謝康河與王寶珍囑托江小樓好好休息,謝月和謝香姐妹也好生安慰之後離去了,留著謝瑜一個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好道:「小樓,今天都是我的不是」

  江小樓只是端著一杯茶,先慢慢地喝,聽她說話卻不抬頭,喝了大半才抬眼瞧她,唇邊帶著淺淡笑容,道:「四小姐不必過於自責,毒蜂可是不長眼睛的,逮誰叮誰。」

  謝瑜聽了不由一驚,暗地裡咬了牙,臉上卻只能端出笑容道:「是,都怪它不長眼,險些壞了我們之間的感情。」

  這兩個人,一來一往,把原本莫須有的毒蜂說的煞有其事,酈雪凝聽著不禁搖了搖頭。

  謝瑜終於起身告辭,小蝶奉命送了她出去,卻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儘管如此,還是恪盡禮數的一直送到門口。謝瑜示意她不必再送,輕輕轉身碎步走開。

  小蝶瞧著她的背影如同燕子一般輕盈,越發惱恨起來,不由冷哼一聲,扭頭回去。等回到屋子裡,小蝶不禁追問:「小姐,那個謝四小姐擺明了是冤枉你,走的好好的就往湖裡跌,還非要賴著你,難道眼睛瞎了嗎?」

  江小樓聞言,一雙秀目瞧向她,青絲泛出墨玉般淡淡光澤:「那依照你的意思,應當怎麼說?衝上去揭穿她的陰謀,叫伯父教訓她一頓麼。」

  小蝶一時義憤填膺:「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啊!」

  江小樓支頤淺笑:「初來乍到的,你就如此奮勇敢為,膽子還真不小。」

  小蝶一聽江小樓這話意思不對,連忙腆著臉笑道:「小姐,奴婢還不都為了你打抱不平嗎?」

  「以後做事說話,都要動動腦子。我今天這樣做,不過是給謝伯父留下顏面。若是真把事情鬧大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我和謝四小姐又沒有深仇大恨,何必窮追猛打?」江小樓這樣說道,她不過是用在太無先生住處偶然被毒蜂叮咬的痕跡來渾水摸魚而已,就是希望事態平穩解決。

  小蝶心裡還有些憤憤不平,卻不敢和江小樓爭辯。

  酈雪凝看著小蝶,不禁搖頭道:「你呀,小樓何曾讓人家欺負過,她肯寬容別人,為何你卻不可以?凡事以和為貴,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是一件好事嗎?」

  酈雪凝完全是從寬容、諒解的角度去看待這個問題,卻不知江小樓心頭另有一番盤算。這麼一點小事,根本無法傷害到謝四小姐在謝家的地位,何必多此一舉、浪費口舌。

  江小樓下意識地看向雪凝,對方的眼睛太清澈了,雖然有歲月投下的憂傷,然而更多的是寧靜,彷彿天然的黑色寶石,永遠充滿憐憫,理解,飽含人才有的感情。

  江小樓不禁想起自己,每次在照鏡子的時候,她總是避開那雙眼睛。不知不覺中,她的眼睛裡有了太多的仇恨,專注而野心勃勃,時時刻刻在等待著撕咬獵物。

  她這樣的人,為什麼會有酈雪凝這樣的朋友呢…

  「就怕人家不願意呢!」小蝶沒注意到江小樓的神情,只是碎碎念著,正巧謝家的婢女菁菁進來換茶。小蝶悄悄看了低眉順眼的菁菁一眼,立刻把嘴巴抿緊了,不再吭聲。

  酈雪凝瞧著小蝶一副苦大仇深、警惕萬分的模樣不覺好笑,她以為這丫頭怪傻的,還知道隔牆有耳,總算沒有傻到家。

  謝瑜回到自己的院子,一眼瞧見婢女正在修建院子裡白海棠的枝葉,不由氣血上湧,快速走過去,一把搶過婢女手中的剪刀,卡嚓卡嚓,毫不留情地剪了一地的花瓣。她挑著花心去剪,越剪越是羞憤不已,等到滿枝花瓣零落,卻彷彿把她自己的心也給揉碎了。陌兒瞧著那花瓣飛舞,紛紛落地,生怕剪刀傷了謝瑜白皙的手,一時急了,趕緊去搶她手裡的剪刀:「小姐,你別嚇著奴婢!小姐!」

  她自己本是好意,卻不想謝瑜心情最是不好的時候,手中下意識地一用力,剪刀頓時在謝瑜那雪白的手心劃出一道血痕,血頃刻之間咕咕冒了出來,謝瑜突然尖叫一聲,把她往邊上猛地一推。

  陌兒驚駭到了極點,一下子沒能站穩,向後跌坐在地上。

  「你想害死我!這個家裡人人瞧我是多餘的,現在連你這個丫頭也跟著她們一起欺負我?你看看我的手!」謝瑜憤怒地尖叫起來,旁人若是聽見,絕難以想像她小小的身軀內能發出這樣尖銳刺耳的聲音。

  陌兒整個人都嚇呆了,哆哆嗦嗦的,還沒來得及辯解,那把剪刀一下子飛了過來,摔在她的腳下,陌兒戰戰兢兢的,然而謝瑜卻像是氣的狠了,站在那裡臉色發白,整個人搖搖欲墜。陌兒嚇壞了,連忙爬起來去扶她,誰知被謝瑜一把推開。院子裡的動靜驚動了屋子裡的顧媽媽,她連忙快步出來,瞧見所有婢女都站在廊下不敢靠近,而小姐搖搖晃晃要倒,陌兒傻愣愣站在一邊,不由把臉一沉,道:「都忘記規矩了麼,還不去做自己的差事!」

  婢女們垂頭屏息地退了下去,皆是不敢看顧媽媽一眼。

  顧媽媽趕緊上去攙扶謝瑜,又向陌兒使了個眼色:「你是死人啊,快扶著小姐!」陌兒猶猶豫豫,還不等伸手去扶,謝瑜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一把甩開顧媽媽的手進房去了。

  顧媽媽進了門,只見到四小姐坐在鏡子面前,身體一動不動,只是盯著鏡子裡的人,神情充滿了異樣。

  謝瑜年紀不大,可卻別有一種獨特的風韻,她的一顰一笑,一舉手一投足都似足了當年那位風情萬種的歌妓。然而經受過富貴人家淑女教育的她,遠非那等煙視媚行的女子可比。光是笑容和眨眼的動作,她已經對著鏡子練習了千百遍,把小姐的尊貴和與生俱來的風流結合起來,讓人不由自主心生憐愛。可現在,她卻恨不能砸碎這面鏡子。

  「小姐,您到底是怎麼了,出去的時候還歡天喜地的,怎麼回來就生氣了。丫頭們不懂事,想打想罵還不是隨您的便,吩咐奴婢一聲就好,怎麼能當著那麼多人的面發怒,回頭傳出去了那可怎麼辦喲!」顧媽媽不自覺地道。她是謝瑜的乳母,算是這院子裡最親近的人了。

  謝瑜轉過臉來,一張面孔雪白,她看了一眼顧媽媽,沒出聲,只有兩行淚水沿著臉頰流了下來。

  「哎呀我的好小姐,你這是怎麼了,快別哭了,有什麼話都和奴婢說。」顧媽媽自己的兒女早已出府成家,身邊這位小姐看得比天還重,一見她哭立刻就心慌意亂。

  謝瑜只是咬住雪白貝齒,眼睛通紅:「我在謝家早已是人人嫌棄,今天更是顏面掃地,還有什麼可說」

  顧媽媽剛才已經問了陌兒究竟,此刻明白過來,趕緊替她擦淚,柔聲勸慰:「小姐,那江小樓不過是個客人,你卻是老爺疼著寵著長大的,她哪裡能和你比?你對她好,做個樣子給老爺看,他只會誇你聰明懂事,從前不都是這麼做的嗎,所以老爺才最歡喜你啊!」

  謝瑜的面上出現一絲羞憤:「父親他今天分明就是偏袒她,他早就不疼我了!」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咬牙切齒地罵道:「媽媽,你不知道那個江小樓有多狡猾,把父親哄得團團轉,對她的態度比我還要親熱些」

  顧媽媽蹙起眉頭,道:「小姐,我昨兒個遠遠的瞧了,那丫頭長相是很漂亮,沒想到心機也這樣深,不過,咱們不怕的,她再得寵,也分不到小姐你的那份嫁妝——」

  顧媽媽是個現實的人,她看到的只有利益,只要謝瑜的切身利益不受損,其他就不必多管。事實上也是如此,謝家如此富貴,謝老爺又把她當成親生女兒,將來出嫁必定選個妥帖的人家,少不了一份厚厚的嫁妝。

  謝瑜睜著淚汪汪的眼睛:「可我聽見父親跟大哥說,要迎娶她作大嫂的」

  顧媽媽一愣,臉色頓時變了:「好小姐,你既然知道老爺這麼看重她,何苦又去惹人家,萬一將來她真的嫁給大少爺,你們如何相處?」

  「胡說,大哥是不會娶她的!」謝瑜面色大變,瞬間哀戚神色變得極為憤怒她的親生母親是一個青樓歌妓,可她父親卻是出自遼州望族廖家,若非因為母親出身太低,不被祖母見容,她早已是廖家的小姐。膽小怯懦的父親只敢金屋藏嬌,母親去世後他立刻把自己打發到謝家來投奔謝康河。那時候自己還是個離不開親娘的孩子,整日裡又哭又鬧。除了大哥肯安慰她,誰曾真心關懷她?時至今日,她的心裡只裝得下大哥和她自己,不管是謝家的財產,還是別的什麼,她一概都不在乎。謝月謝香處處提防江小樓的時候她還嘲笑她們為了點銀錢斤斤計較,可當她發現父親要讓大哥迎娶江小樓的時候,這感覺就完全變了。她變得憤怒,氣急敗壞,心頭酸澀無比。

  顧媽媽臉色瞬間發青,她轉頭看了一眼,屋子裡沒有人,她趕緊把謝瑜拉進了內室,壓低嗓音,道:「小姐,你不會是對大少爺他——」

  一語中的。

  謝瑜的臉孔一下子變得通紅,睜大了眼睛望著顧媽媽,幾乎忘記了言語。是,她儘管年紀不大,卻對男女之情異常敏感,大哥和父親一樣常年在外,她常常半夜醒來,悄悄地禱告,保佑他平安歸來,可她卻從來沒有為疼愛她的父親求過。知道大哥今天回來,她特意摘下他最愛的白海棠去見他,只為了讓他高興…然而,這是她的秘密,平日決不敢有所流露。她比誰都清楚,如果她的這種想法被人所知曉,父親一定會厭惡她,謝月謝香會無比鄙夷,就連溫和的大哥也一定會再也不想看到她。那時候,她會失去再見到他的機會…然而這樣的隱秘,卻終究沒能瞞過顧媽媽的眼睛。

  「小姐,你是瘋了不成!你是謝家的女兒,大少爺是你的大哥啊!」

  「什麼大哥,他根本就不是——」她下意識地脫口而出。

  「小姐,你快歇了那等可怕的念頭,你姓了謝,你們就是親兄妹,絕對沒有第二種可能,若是被老爺和其他人知道,你還有活路嗎?」顧媽媽心裡一慌,急切得面色都青白一片。

  謝瑜一張臉雪片一樣,張了嘴巴想要說什麼,卻是啞然無聲。謝家收留她,父親讓她做了謝家的女兒,這個身份就會伴隨她一輩子。她想著大哥,日日夜夜想著,壓根就是些發瘋的念頭…這些話,她何嘗不知道。最終,她猛然站起,旋又坐下,忍不住地說:「我是個孤女,江小樓不也是!她憑什麼——」

  「不一樣!你是在謝家長大的小姐,從小在這裡長大的!小姐你聽清楚,莫說老爺讓你姓了謝,哪怕你到現在還姓廖,老爺也不會同意!你不想想看,他本是好心收留無依無靠的故交之女,然後把你養大了,妥帖嫁出去,誰都會稱讚他一句仁德!可謝家要是把你照顧著,長大了就送到了大少爺的屋裡去,謝家成了何等齷齪的地方,老爺這麼重義氣的人,他能答應嗎?」顧媽媽苦口婆心地勸說著。

  謝康河想要讓江小樓嫁入謝家,別人還可以當那是在還恩德。可謝瑜就不同了,即便她現在仍舊保持著自己的姓氏,只是居住在謝家,她也是欠了謝家恩情的,如果嫁給謝大少爺,人人都會說謝家挾恩望報、算計孤女,傳出去別提多難聽了。更何況現在她已經是堂堂正正的四小姐,這個身份一輩子也改變不了。

  謝瑜不知哪裡來的勁,忽地眉頭豎起,眼睛充滿厲色:「我知道怎麼都輪不到我,可大哥那樣的人,要配也要配一個讓我心服口服的,江小樓除了一張臉,她的身世和我一樣無依無靠,這樣的孤女,怎麼配得上大哥!」她素來輕言細語,顧媽媽從未見過她露出這等可怕的神情,一時驚住了。

  就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清脆的裂瓷之聲。

  顧媽媽第一個反應過來,已經快步奔出去,一把將外面的人拽進來,氣急敗壞:「你聽見了什麼!」

  陌兒一看,謝瑜和顧媽媽神情緊張,都瞪大眼睛盯著自己,眼神極為嚴酷,她心裡一抖,舌頭立刻不知所措:「奴婢…奴婢…什麼也沒聽見。」一邊說,她的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

  顧媽媽看了一眼謝瑜,她的嘴唇在這一刻失去了全部的血色,眼底的驚恐觸目驚心。顧媽媽揚手打了陌兒一巴掌:「還不滾下去!」

  陌兒臉上瞬間紅了一片,她話都不敢多說半句,趕緊退了下去。

  內室一時靜默片刻,謝瑜頹然地道:「媽媽,她一定都聽見了——」

  顧媽媽皺緊了眉頭,陌兒這丫頭是謝府裡的家生子,雖然平日裡做事還算忠心,可她畢竟是謝府裡頭的家生子,只要是府裡頭的人,沒有不受到王姨娘挾制的。今天讓她聽了這話,明天說不准就會傳到王寶珍耳朵裡去。府裡除了老爺和大少爺,沒有人真正歡迎四小姐,若大家都知道她的心思,或者是風言風語滿天都是,一個戀慕兄長的妹妹,哪怕他們之間沒有半點血緣,名分也是早定了的,這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媽媽,你一定要救我!」謝瑜不免驚慌失措,「我該怎麼辦…要是陌兒對外人說了什麼,一切都完了!」

  哪怕陌兒真的忠誠於小姐,別人也未必不會想方設法從她嘴巴裡套話。謝瑜已經到了出閣的年紀,如果此事真的傳揚出去,恐怕等待她的不是死就是長伴青燈古佛。謝瑜是顧媽媽從小帶大的,她怎麼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淪落到這個地步。

  「小姐,我去盯著陌兒,不會讓她胡言亂語。」顧媽媽不過片刻就下定了決心,神色陰沉地道。

  謝瑜正在心頭驚恐,聽了這話下意識地渾身一顫:「你」

  陌兒一整個晚上都忐忑不定,不管走到哪裡,顧媽媽都盯著她,哪怕出恭的時候也是一樣,那冷幽幽的眼神莫名叫人無比害怕。當天晚上她本是在外間值夜,突然瞧見一個人影在窗口晃了一下。顧媽媽!她嚇得差點沒喊出來,顧媽媽搖搖頭,向她招了招手,好像有話要對她說。她急忙起身,走出門去了…

  謝家的夜晚很安靜,三更的鼓聲已經響了很久。

  堅持要值夜的小蝶自己先睡著了,半夜裡披著衣裳起夜,才驚覺窗口站著一個人,長身而立,遙望窗外的月光。小蝶不由嚇了一跳,等看清是誰才鬆了口氣:「小姐,你怎麼這麼晚還不睡?」

  江小樓沒有回答她,只是望著窗外的月亮。今晚的月亮,特別亮,特別美。她的眼底,沉鬱與清明並存,不知不覺中有暗潮洶湧。

  小蝶有些擔心,又叫了一聲:「小姐。」

  江小樓似乎剛剛回過神,她注意到小蝶有些不安的神色,不由側身抿唇,斂目笑了,又望了那月光一眼,神色平穩地問道:「今天初幾?」

  「啊?」小蝶整個人愣住,站在那裡僵了半天才反應過來,「小姐,今天是九月初十啊。」

  九月初十,離她的生辰還有一個月。以往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秦家會特別為她做壽,秦思還會精心替她準備禮物…說起來,一晃眼都已經這麼久沒有見面,也許那些人早已經把她遺忘了吧。不過,她很快會讓他們想起她來的。十月初十,還有一個月…

  「小蝶,去睡吧。」江小樓走過還站在那裡不明所以的小蝶身邊,丟下一句話。

  小蝶撓了撓頭,越發不明白,可是轉頭望望小姐的背影,乖乖嚥下了疑問。大半夜的,怎麼突然想起問日子,今天這個日子有什麼特別嗎?

  這個夜裡,江小樓睡的很香,謝家安排的很好,精緻軟和的被褥、浮花纍纍的大床,雪白嶄新的幔帳,睡在被褥裡能夠聞見太陽的味道,這真的是一個美好的夜晚,一切看起來都是那麼順心如意。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穿著內袍坐在銅鏡前,垂下一頭漆黑的長髮,菁菁精心替她梳理著,神情一絲不苟。等梳理好了,她便小心翼翼地把鏡奩打開,待看到裡面精緻珠寶的時候,江小樓敏銳的察覺到菁菁似乎怔了一下,隨後若無其事地繼續替她梳妝。

  所有人都以為江小樓是來投奔謝家的孤女,所以王寶珍按照謝康河的吩咐準備好了一切,甚至連衣裳珠寶都是現成的,可是梳妝的時候,江小樓卻執意用屬於自己的珠寶首飾。這些東西,是她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悄悄轉移到王大夫那裡,新近剛剛取回來的…很顯然,這些名貴的珠寶讓菁菁不由自主呆了呆,大概是沒有想到,江小樓居然會有這樣的好東西。

  江小樓在銅鏡裡端詳著菁菁的神情,卻是微微笑了。

  這邊正在梳妝,誰知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菁菁蹙起眉頭,看向門口的小蝶,心中不免想:到底是外頭來的,竟然這樣沒有規矩。可沒等她轉過念頭來,只見到小蝶已經慌亂地衝到江小樓面前來,氣喘吁吁、滿面驚惶:「小姐,那個丫頭死了!」

  死了,誰死了?江小樓望了她一眼,瀅眸裡漣漪晃動,口中道:「好好說話。」

  小蝶臉色煞白,字句幾乎是從嘴巴裡蹦出來:「是跟著四小姐的丫頭陌兒,她昨兒個夜裡投井死了!」

  啪的一聲,菁菁手裡的梳子猛地落在地上,一張臉也變得煞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3:4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38 PM 編輯

第六十一章:鬼在人心

  眾人剛剛趕到花園裡,就見到幾個健壯的僕婦抬著一副擔架,從四小姐的院落後頭走出來,顧媽媽神色張惶的跟在後面。

  江小樓遠遠瞧著,一眼辨認出擔架上躺著的人正是陌兒。此刻她裹著一卷蓆子,濕漉漉的頭髮露在外面。一張蒼白的臉,面孔蠟黃,雙眼緊閉。

  王寶珍見到這種情形,快步走上前去問道:「顧媽媽,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顧媽媽低下頭去,回稟道:「王姨娘,昨個兒陌兒做錯了一點事,小姐責備了兩句,因為一時生氣說要攆人出去,誰知道這丫頭當了真,半夜裡哭天抹淚的,怎麼都想不開,靜悄悄的摸黑出去,投井自盡了。」

  聽了這話,眾人面上都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陌兒是謝家的家生子,她的父母親還在謝府裡做奴婢。她雖然不是丫頭裡最出眾的,卻也算得上聰明伶俐討人喜歡,人緣也一向都是不錯。當下見到她如此橫死,一眾婢女媽媽們面上都露出幾分同情之色。

  小蝶看到陌兒屍體,只覺得腦袋轟的一聲,心一下子提到喉嚨口,頓時身體發顫,昨天陌兒還活蹦亂跳的,今天就已經這麼死了。

  此時,謝家其餘四位小姐也趕到了這裡。聽說死了人,還是謝瑜院子裡的,謝香的臉上有幾分異乎尋常的興奮。她顧不得許多,扯住顧媽媽道:「顧媽媽,四妹到底怎麼責罵的,陌兒素來是個開朗的姑娘,怎麼會因為幾句話就投井自盡?」

  顧媽媽心中不耐煩,面上卻不敢有絲毫顯露出來,只是恭敬地道:「三小姐,您是知道四小姐為人的。平日裡連個螞蟻都不捨得踩死的人,陌兒摔碎了她心愛的玉珮,她也只是輕輕斥責幾句。奴婢想著,許是陌兒這丫頭自尊心太強,素來好日子過多了,不懂得小姐是為她好,一時想不開就沒了。」

  謝香張眼瞬了瞬,從鼻子裡哼出一聲,還未來得及說話,只聽到一個婦人慘嚎一聲:「我的女兒啊!」說著,一道青色人影從花園門口直奔進來,一路跌跌爬爬,幾乎是一把跌倒在了陌兒的身上。其他的僕婦對視一眼,都認出此人就是陌兒的親生母親張氏。

  張氏滿臉涕淚,神色悲憤,抬起頭來惡狠狠地瞪著顧媽媽道:「你說,我一個好端端的女兒,怎麼就這麼沒了?」

  顧媽媽神色有些訕訕的,她輕微後退了一步,面帶歉疚地道:「張媽媽,這件事情誰都不想的,你昨個兒不在園子裡,不知道發生了多少事情。陌兒受了老爺斥責,又不小心摔碎了四小姐的玉珮。小姐雖沒怎麼罵她,她心裡倒是過意不去。說起來是丫頭自己命苦,怪不得旁人啊。」

  江小樓眸子一動,園子裡的事…

  張氏卻是毫不留情地當面啐了一口,哭得更加淒慘。一邊哭,一邊轉過頭去向著王寶珍道:「姨娘,你可要為我的女兒作主啊!這麼多年來,奴婢夫妻在謝家不說鞠躬盡瘁,那也是兢兢業業,沒有一時半會兒的懈怠。活到這把歲數,我們可就這麼一根獨苗苗。現在她兩眼一翻就這麼走了,今後可叫我們夫妻如何過活?」

  看到這一幕,眾人不免心有淒淒焉。只聽到謝香一聲驚呼,恍然大悟一般:「剛才依顧媽媽所說,難道事情都是因為昨日白天的一切引起來的?」

  顧媽媽臉色一白,彷若失言一般道:「三小姐,可不敢這麼說,奴婢沒有這個意思。」

  可是大家分明都聽到了,顧媽媽雖然剛開始說陌兒是打碎了四小姐的玉珮,所以才會畏罪自殺。但是府裡的婢女做事再小心,總都會有犯錯的時候,更別說四小姐為人雖然冷傲了些,卻極少發脾氣,更加不在乎什麼玉簪、玉珮這一些玩物。陌兒從前也不是沒有做錯過,怎麼這一回就這麼嚴重?思來想去,這不過是個托詞,極有可能是因為昨天白日裡發生的事情,才讓陌兒萌生了死志。這樣一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江小樓的身上。

  就在昨天,陌兒指證江小樓推她家小姐下湖。誰知一轉眼,江小樓就用一隻毒蜂證明了自己的清白。四小姐當然可以推說什麼都沒看見,可陌兒這個丫頭,誰會相信她?一切變成了她的過錯,連老爺也嚴厲斥責。陌兒受了挫折,心中想不開也是極有可能的。

  謝月嬌媚絕妙的眼神動了動,不由惋惜地對著張氏道:「陌兒是個好丫頭,素來勤勤懇懇的,做事也本分。今天發生的事情,不過是一場意外。你放心,我們會好好替她安葬。至於你們夫妻」

  說到這裡,她看向王寶珍。王寶珍點頭道:「既然你唯一的女兒是在這裡沒了的,我們也會負責到底。只不過大庭廣眾之下,哭哭啼啼終究不成體統。傳出去外面人還不知道要傳成什麼樣子,讓陌兒也走得不安心。依我看,張媽媽你就先領著陌兒回去,一應後續的喪事,全都由我們來操辦就好。」

  張媽媽哭哭啼啼的領著陌兒走了。王寶珍轉頭,目光嚴厲地盯著顧媽媽道:「發生這麼大的事,四小姐怎麼還不露面呢?」

  顧媽媽早已想好了說辭,道:「一大早發生了這種事,小姐心裡難過得很,還為陌兒落了一場眼淚,說是她這個主子沒有留意到丫頭不對勁,竟就這麼葬送了一條年輕的性命,現在興許正在屋子裡哭呢。」

  王寶珍沉下臉來道:「無論如何,這件事情我都要先與四小姐說清楚。」說完,她已經舉步向謝瑜所住的院落而去。顧媽媽看了一眼,心裡著急,一跺腳,也跟著尾隨而去。

  其他人看在眼中,不免面面相覷。謝月正在沉思,旁邊的三小姐謝香當然站不住了,一把拉住謝月的胳膊說道:「大姐,咱們也跟著去看一看吧。這樣熱鬧的事情,怎麼能錯過。」

  瞧她話說的,好像陌兒的死是一件喜事一般,大概閨閣小姐的日子過的太無聊,連這種不幸的事情都能讓她這樣興奮。眼見謝香如此無禮,謝月不禁一聲輕斥:「三妹,胡說八道些什麼?你又不是不知道,家裡發生這樣的事情,姨娘如何能脫得了干係。你不幫著分憂,還在這裡起哄。姨娘往日裡真是白疼你了。」說完這話,她冷哼一聲,摔下了謝香的手,就已經疾步離去。

  謝香看了謝月的背影一眼,不由撇了撇嘴,帶著丫頭、媽媽們,轉身直奔四小姐的院子而去。

  如此一來,整個園子裡只剩下了二小姐謝柔、五小姐謝春,以及江小樓、酈雪凝等人。

  謝春臉上露出後怕,向著二小姐道:「二姐,家裡好端端的,怎麼會無緣無故送了一條人命?父親如今又不在家,這可怎麼辦呢。」

  二小姐謝柔一愣:「父親不在,他去了哪?昨個兒不是還在家裡嗎?」目光卻是轉向了江小樓。

  江小樓見她問起,才笑道:「謝伯父說有些事情要趕回滄州去處理,昨天晚上連夜就走了。」

  謝柔看了江小樓一眼,不禁臉色微沉。在這個家裡,二小姐謝柔是大家都不太重視的人,以至於這樣大的消息她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心裡有些不是滋味,她淡淡一笑道:「江小姐知道的倒是比我這個女兒還要清楚。」

  江小樓將她的酸澀不悅看在眼中,卻是微微一笑道:「昨天謝伯父離去的時候,特意吩咐人留了口訊。王姨娘做事周到,將這消息透露給我們知道,只是當時時辰晚了,恐怕二小姐早已睡下,沒有留意罷了。」

  這話說完,謝柔的神情立刻多雲轉晴。她只是回頭瞪了自己身邊丫頭一眼道:「父親不在家,這等消息也不早點告訴我,要你們這些廢物做什麼?」

  丫頭不敢申辯,只是低下頭去訥訥地道:「是,小姐,奴婢錯了。今天一早起來就聽說陌兒死了,奴婢心裡一慌,也沒來得及告訴您。」

  見江小樓的話已經得到了驗證,謝柔臉色更加好看一些。她對江小樓笑了笑道:「既然如此,江小姐,咱們也一起去四妹的院子裡看看吧。」

  江小樓卻站著不動,謝柔奇怪地看著她,江小樓笑容微頓,平心靜氣道:「二小姐,這是謝家的家事,我一個外人實在不便前去,請你代我向四小姐問安,囑托她不要過於傷心,保重身體就是,我就不進去了。」

  聽了這話,謝柔點了點頭,心道這江小樓還算是知書達禮,懂得規矩的人。此事是謝家的私事,不應該讓外人知曉的。想到這裡,她便對旁邊的謝春道:「五妹,咱們趕緊去看看吧,說不準四妹這時候正傷心呢。」她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之間流露出幾分真心的關懷。

  五小姐謝春頑皮地向江小樓眨了眨眼睛,圓圓的眼睛格外清澈明亮,隨後挽住二小姐的胳膊道:「好,不說了,咱們快去吧。」

  見到兩人相攜離去,酈雪凝走上來對著江小樓道:「小樓,這件事情你怎麼看?」

  江小樓回過頭來,見到酈雪凝神色似有一絲不安。她輕輕地笑了:「這是謝家的事,與我並無關係,我怎麼看都不重要。」

  小蝶卻道:「小姐,話可不能這麼說,剛才你沒聽到顧媽媽說的話,她那意思分明就是說」

  她的話沒有說完,江小樓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小蝶心裡一緊張,立刻就哆嗦著把剛才要說的話都給忘了。

  酈雪凝卻難得接著她的話茬往下說:「小樓,剛才小蝶的話雖然粗糙,但意思卻沒有錯。剛才顧媽媽所說的話你也都聽見了,她欲言又止,遮遮掩掩的,卻像是要把陌兒之死的責任推到你的頭上。昨天這件事其實跟你並沒有直接的關係,但顧媽媽的說法卻十分引人疑竇。」

  江小樓聽到這裡,神情卻不緊張。只是淡淡地道:「縱然如此,那又如何?難道就因為一個媽媽胡言亂語兩句,我就要心慌失措害怕畏懼嗎?人既問心無愧,又有何畏懼之。」

  酈雪凝面色微肅,又提醒江小樓:「小心為上總是沒有錯的。」

  江小樓點了點頭,不禁帶了笑意…

  小蝶看他們二人並沒有將此事看的太重,不由又多了一句嘴。「小姐,咱們是要在謝府留下去的,要是那些人胡說八道可怎麼辦呢。」

  江小樓微一停頓,才燦爛笑了:「要在這種家庭裡生活,很多不該知道的事就當眼睛瞎了。不該聽到的,就當自己耳聾了。別人的嘴巴長在他們的臉上,難道你要我去把他們每一個人的嘴巴都封起來不成?」

  小蝶醒悟過來,江小樓說的也沒錯,壓根沒有必要去在意謝府那些人說什麼,橫豎小姐已經說了她們在這裡不會住的很久。難不成謝家還會因為一個婢女的死,相信一些捕風捉影的話,特意來為難江小樓不成?

  陌兒的死在謝家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湖水,泛起淡淡的漣漪之後就這樣消失了。要說深宅大院裡,死個把丫頭當真說不得什麼,畢竟這種事情是很常見的。縱然謝家家風寬和,也不能擋住丫頭自己想不開不是。再說王寶珍已經妥善的辦理了陌兒的後事,又給了那張氏夫妻不少銀錢。他們很快就閉上了嘴巴,不再多言了。但這件事私底下在丫頭僕婦們之中還是傳揚開來,每一個人都在悄悄猜測著陌兒真正的死因。有人說她是因為被四小姐責打,所以才會投井自盡。但這只是極小一部分人的說法,大多數人都在竊竊私語著,他們認為一切的起因是那一日在花園裡發生的事。

  陌兒不知什麼緣故,去指責新來的江小姐推了她家四小姐,轉過來被老爺狠狠責備一通。陌兒心懷冤屈,於是縱身一跳,就這麼沒了。這種說法流傳開來之後,眾人不禁對此事起了疑心。若是一個人沒有冤屈到那份兒上,他是不會想著跳井自殺的。說不準陌兒當時說的是實話…

  樣的猜測在謝家悄悄地流傳著,每個人看到江小樓的神情都變得有些古怪。顯然,他們私底下都相信了這個傳言,只不過王寶珍面上不露什麼,對江小樓依舊是客客氣氣,恭恭敬敬。既然她不說話,其他人誰又會多說什麼,人人都知道老爺現在可是把江小樓看得比自己的兒女更加重要,連往日裡受盡寵愛的四小姐都比不上了。老爺寧可叫她受委屈,也要維護江小樓的體統和顏面。

  小蝶在外面終究聽到了風言風語,她心裡十分不滿,可又不好拿這話去對兩位小姐說,只能坐在那裡生悶氣。一個人捧著茶壺發呆,竟然來箐箐進屋也沒有發現。箐箐站在門邊,故意咳嗽了一下。

  小蝶聽見響動,慌忙抬起臉來向箐箐一笑:「是你呀。」箐箐笑道:「小蝶,你又在想什麼心事?」

  小蝶連忙搖頭,低下頭來滿腹牢騷,不知道說還是不說。

  箐箐唇角一勾,她今天聽到一些風言風語,正想來告訴小蝶。見到她專心的低頭想著自己的心事,便隱約猜到對方早已知曉此事。

  又過了一陣子,小蝶抬起頭,兩人的眼光正好碰上。小蝶想跟箐箐說話,卻又覺得對方畢竟不是自己人,說多了怕小姐怪罪,便有些欲言又止。

  箐箐看在眼中,人精一般,早已明白過來。不由道:「小蝶,可是有什麼心事?還是」她頓了頓,才繼續說下去:「還是外頭那些人,說了什麼讓你不高興的話?」

  小蝶一震,聲音立刻低沉了下去:「沒,沒什麼。」

  箐箐搖了搖頭道:「我知道現在外面的人到處都在傳咱們家小姐的壞話,對不對?」

  小蝶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卻又慌忙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十分不安。

  箐箐笑了,她看得出來小蝶其實是一個心思相對比較單純的人,這樣的人在這個大宅門裡已經十分少見了。沒有兩張臉,你就無法在這兒生存。

  小蝶看向了箐箐,純善地問道:「箐箐姐,你在這個家裡已經待了很久,你認識陌兒吧?」

  箐箐自然而然道:「豈止是認識,那丫頭」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小蝶的反應,滿意地看見對方臉色發白,才繼續說道:「那丫頭是府裡的家生子,小時候我們也常在一起玩兒的。只不過人長大了,分到了不同的院子裡,你防備我,我防備你,也就疏遠了不少,這兩年也很少走動了。」她這樣說著,面上顯然流露出一絲感慨。

  這話算是掏心窩子了,小蝶聽著聽著,不覺有些迷惑。

  「箐箐姐,你說陌兒到底為什麼自殺?」

  箐箐猶豫片刻,終於以極低的聲音說道:「好像是為了那天白日裡在花園發生的事情,被老爺嚴厲斥責之後,四小姐也責備了她一通,她心裡不痛快,一整個晚上都不吃不喝,約莫是想不開了。」

  儘管箐箐沒有繼續說下去,小蝶的心卻拎了起來。不過就是這樣一點小事,就把命送了?她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因為被謝康河教訓了兩句,陌兒就會想不開,這人命也太輕賤了些。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不管是江小樓還是酈雪凝,哪一個不是受盡折磨和屈辱,可誰也沒有說過要死。好死不如賴活著,為了一點小事尋死覓活,這在小蝶看來是一件特別荒謬的事。

  當然,這也是因為生存環境的不同,所以她不能理解陌兒放棄生命的舉動,心底越發難受:「不會吧」

  箐箐凡事聽一半就明白,卻淡淡一笑道:「傻丫頭,這事情也不難理解。我只悄悄地跟你說,你可別傳出去。」

  小蝶乖乖地點點頭,箐箐故意神秘地低聲道:「你是知道的,四小姐可不是老爺的親生女兒。」

  這事小蝶當然也知道,所以她支稜著耳朵,張大眼睛,靜靜聽箐箐往下說。

  箐箐平日裡不怎麼愛說話,可是今天卻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不慌不忙地說:「四小姐不是老爺的親生閨女,卻在這家生活了這麼多年,老爺對她的態度格外疼愛,就連大小姐、三小姐她們也是比不上的。所以人人都說將來四小姐出嫁,還不定是怎樣的風光呢…話是這樣說,可誰都知道老爺那點寵愛其實算不得准,畢竟不是親生的,誰知道四小姐哪天一時糊塗犯點錯,老爺就不喜歡她了。或者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天有不測風雲,老爺未必能護著她一輩子。那天在花園裡發生了這樣的事,四小姐心情緊張,她身邊的人當然也跟著惶恐不安。如果四小姐徹底失去了老爺的寵愛,那她在謝家還有何顏面立足?你好好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箐箐說的雲裡霧裡,故作高深。小蝶聽來聽去似乎有那麼一點明白,又似乎更加的困惑了。她下意識地道:「那就真可惜了,只不過因為老爺責罵了兩句,就想不開要死。若是如此,我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箐箐十分敏感,馬上追問道:「小蝶,難道你從前吃過很多苦頭?」

  剛才的話一出口,小蝶彷彿立刻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一個小姐的貼身丫頭說出這樣的話,旁人不理解,說不準會以為江小樓經常虐待她。她不禁訕訕地一笑,遮掩道:「哦,我的意思是說從前在家裡的時候,我後娘對我也是非打即罵,可凶了。我也沒有因為一時想不開就跳井自殺啊。」

  箐箐瞧小蝶緊緊閉上了嘴巴,就像蚌殼一樣,她也不著急,只是心底一笑,來日方長,想要套江小樓的底細,以後還多的是機會。思及此,她口中歎了口氣道:「我真是為江小姐擔心啊。」

  小蝶猛然仰起頭看她,箐箐道:「如果這件事情繼續發展下去,說不定會有更難聽的話傳出來,你也知道,這一大家子人每個都長著嘴巴,各懷心思,他們可不一定歡迎江小姐的。」

  小蝶起了一絲狐疑,看著箐箐道:「你也是謝家人,難道你就會幫著我家小姐嗎?」

  箐箐嗔怪:「瞧你真是個傻丫頭,我入了這個院子,就是來伺候江小姐的。看老爺的意思,將來他還要留著小姐一直到她出嫁。如此一來,我甚至都有可能隨著小姐一起嫁出去,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了。在所有人眼中,我都是小姐的人,又有什麼必要幫著外人呢?」

  箐箐這話說的倒是沒有錯,謝康河收留江小樓,本來就是希望給她尋找一個好的養病之所,等她病好了,謝康河會為她尋覓一樁好的親事,讓她嫁出去。箐箐說的入情入理,小蝶對箐箐的話,自然不得不信。

  箐箐觀察著她的神情,又詭譎地道:「風言風語還是小事,你聽說沒有,最近謝家好像有些不太平。」

  小蝶一愣,有些傻乎乎的:「不太平,還有什麼事發生嗎?」

  箐箐在小蝶耳旁低語了幾句,小蝶猛然一下子蹦了起來:「你說什麼?鬧鬼?」這兩個字一出口,箐箐連忙也跟著起來,一把摀住她的嘴道:「小聲點兒,你生怕小姐聽不著嗎?」

  小蝶連連點頭,箐箐這才鬆了手,看著她埋怨道:「就你這樣的大嗓門,總有一日會闖出禍來,莫怪我沒提醒你,老爺最忌諱的就是這等怪力亂神的事情,不過…你也得小心點兒。」

  小蝶完全呆住:「小心?我小心什麼?」

  箐箐輕輕咳嗽一聲:「你不是不知道,陌兒的冤死和咱們小姐說來說去還是有點關係的,萬一她心懷怨憤,摸到咱們院子裡來,那可也是說不準的。」

  聽了這話,小蝶不禁雙腿打軟,她最怕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了。

  當天晚上,又輪到小蝶守夜,這個晚上月亮很好,光線十分柔和,淡淡的灑在院子裡,照起一層白茫茫的霜色。小蝶在外面的榻上翻來覆去,心裡一直想著箐箐說的話,越來越感到不安。她想要睡著,可怎麼都睡不好。一會兒翻左,一會兒翻右,差一點從榻上滾下去。她抬起頭向內室看了一眼,這才後怕地喘出口氣。還好沒有驚動小姐,江小樓睡眠也很不好,往日裡小蝶呼呼大睡的時候她還醒著。今天小姐早早休息了,小蝶提醒自己可不能這時候吵醒她。

  然而就在這時候,小蝶突然聽見外面有一陣腳步聲響起來,是在走廊上。小蝶一愣,豎起耳朵,這腳步聲彷彿如同貓步一般,悄無聲息。接著是輕輕推門的掛鎖聲,小蝶一下子全醒了,她驚恐地瞪大眼睛向門的方向看去,可是如同做了噩夢一般,那聲音又瞬間消失。

  小蝶十分不安,她穿起鞋子快步地走向了門邊,豁然一下子打開了門。門外空蕩蕩的,除了寂靜的夜色和淡淡的白霜,什麼也沒有。小蝶鬆了一口氣,重新把門關好,落了栓,這才轉過身去,回到自己的榻上。因為恐懼,她背過身去睡,卻總覺得有一雙眼睛正從她的背後盯著她,那種嚇人的感覺令她毛骨悚然。她不禁又慢慢地把身體轉了回來,眼睛珠子骨碌碌的在屋裡看個不停,先是門,後是窗。屋子裡很黑,外面的月色卻很亮。她清清楚楚地看見東面那一扇稜花窗上,窗紙不知什麼時候被人撕去了,一雙陰寒入骨的眼睛,就在那被戳破的薄紙之後,陰森地望著。

  小蝶尖叫一聲,從榻上摔了下來。這聲響立刻激動了江小樓,她披衣起床,快步從內室走出來,就看到小蝶四仰八叉的摔在地上,滿面驚恐,蹙起眉頭道:「你這是在做什麼?」

  小蝶連滾帶爬地撲過去抱出江小樓道:「小姐,有鬼,我看見鬼了。」

  江小樓聽到這話,不由輕輕佻起眉頭:「鬼,哪裡有鬼?」

  小蝶看都不敢看那窗戶一眼,只是用手指著,手指還在不停地顫抖,連聲音都是抖動不安的:「就在那裡,就在那裡。」

  江小樓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除了一扇不知何時窗紙破開的窗戶,其他空無一人。她歎了一口氣道:「小蝶,深更半夜的,突然發出尖叫,這樣會打擾雪凝休息的。」

  聽見這話,小蝶猛然抬起頭來,盯著江小樓道:「小姐,你不信奴婢嗎?奴婢真的瞧見了,絕不會有錯的。那個鬼黑漆漆的眼珠子,頭髮披散的,一身白衣,好嚇人的。哦,對了,她還渾身濕淋淋的。」

  江小樓的神情凝重了起來,她將外衣穿好,神色冰冷地道:「走,跟我出去瞧瞧,我倒要看看這鬼究竟是從哪裡來的。」

  小蝶連連後退,拚命地往後縮:「不,奴婢不敢,不去!啊,小姐,你不要拉奴婢!」

  江小樓一路拎著小蝶的後領,逕直穿過走廊,一路陰風陣陣,她卻凜然無懼。就在此時,院子西面屋子突然出現一道白光,她眼睛一凝,快速追了上去。小蝶恐懼的魂兒都掉了,卻被她拖著,嚇得渾身發冷。西面屋子一直空置,此刻門扉緊閉,只聞窸窣之聲。小蝶爬都爬不起來,江小樓瞧她一眼,冷哼一聲,拎起裙子,一腳踹開了門。

  門扉砰地一聲洞開,發出吱嘎一聲,越發顯得鬼氣森桑「小姐,別進去!」小蝶顫顫地喊道。

  江小樓頭也不回,毫不猶豫地進了屋子,神色冷漠,氣勢迫人。

  整個屋子空蕩蕩的,除了寂靜的擺設之外,什麼都沒有。

  「小姐——」

  「進來吧,」江小樓沉聲道,小蝶這才敢跌跌撞撞爬進去,她趴在門檻上,悄悄地說:「小姐,抓到鬼了嗎?」

  江小樓冷冷地道:「做鬼之人,不過藏頭鼠輩,怎會現身呢?」

  小蝶還是恐懼地探頭探腦,江小樓一把拎著她的領子把她扯起來:「別一副沒出息的樣子,怕什麼?!」

  「可是…她們說是陌兒的冤魂!」小蝶還是恐懼不已,嚇得臉色都白了。

  江小樓美麗的臉孔流露出一絲輕蔑的微笑:「人有三分怕鬼,鬼有七分怕人!是冤魂又怎麼樣,活著就是個懦弱的東西,死了也是無能的鬼!惡鬼再惡,只敢欺負那些懦弱的人,對於一個惡人,他也只能恭恭敬敬,俯首稱臣!」說完,她冰涼的目光在整個屋子裡掃過,一字字地道:「我不管你是人還是鬼,要找我就堂堂正正的來,別縮頭縮腦的,我倒是想要看看,把你的皮剝下來能不能做個鬼圍脖!」

  就在此時,突然聽見啪的一聲,小蝶啊地叫了起來,卻是一隻貓兒猛然竄了出來。江小樓冷眼瞧著那貓兒擦過自己的腳邊,神色不變,道:「走吧。」

  說完,她便扯著小蝶往外走。一直走到自己屋前那扇窗紙破損的窗子,江小樓細細觀察了片刻。然後她低下頭,又看了一眼地上,赫然見到一灘水漬,那水漬之中還有一道銀光在閃爍著。江小樓並不畏懼,低下身子主動將那個東西撿了起來,攤在手心裡看了一眼,是一個珍珠耳環,小巧的墜子十分玲瓏,但那材質並非上乘。

  小蝶越發驚恐地道:「小姐,這是陌兒的東西,一定是她的。」

  江小樓看了小蝶一眼,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陌兒死而復生,特地爬到這窗戶前來看你?」

  小蝶一下子啞然,是啊,陌兒已經死了,她是絕對不可能有機會站在這裡嚇唬她的,她不由道:「小姐,那就真的只能是鬼,奴婢絕不會看錯的,您相信我。」

  江小樓輕輕一笑,轉身徑直向院外走去。小蝶再不敢停留,連忙跟著她一起去了。

  今天在江小樓院前負責看守的是一位姓羅的媽媽,她年紀四十餘歲,精神矍鑠,一雙眼睛很是有神。見到江小樓,她連忙行禮:「江小姐,這麼晚了,您怎麼出來了?」

  江小樓語氣漫不經心:「剛才小蝶在房間裡看到有人進了院子。」

  羅媽媽一愣,驚訝道:「哦,還有這等事?」

  小蝶把背一挺,冷笑著道:「媽媽這話說的蹊蹺,你就在門外坐著,如果有人進了院子,難道你還能看不見嗎?」她現在只能拚命給自己鼓勁,告訴自己那不是鬼魂。

  可是羅媽媽接下來說的一句話,卻讓她的心一下子沉入了谷底。羅媽媽道:「小姐,奴婢就守在這裡,一直沒有瞧見任何人進去。這是小姐的院子,您在裡面歇息,奴婢縱然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讓外人進去。小姐若是不信,就問問她。」她說著,指了指旁邊原本正在打磕睡,此時也一個機靈站起來的婢女。那小丫頭不過十三四歲,看見江小樓滿面寒霜的站著,她便也連連點頭,如搗蒜一般。

  「江小姐,奴婢坐在門檻上,如果有人進去,奴婢不會不知道的。」

  這話說的也沒錯,兩個人都在門口守著,怎麼會讓陌生人進去。

  自己看到的果真是鬼魂?小蝶心裡不由得發毛,她親眼瞧見陌兒的屍體,更覺得那股陰氣到現在還散不掉。這樣一想,越發後背發涼,腿肚子都在打軟。

  江小樓轉過頭望著她,神色如水:「既然羅媽媽這樣堅持,那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必定是一場噩夢。小蝶,你繼續回去歇息吧,不會有事發生的。」

  進了屋子,小蝶期期艾艾地道:「小姐,奴婢可以在內室地上鋪著睡麼——」

  江小樓不由歎了口氣:「真的那麼害怕?」

  小蝶猛點頭:「真的好可怕啊,小姐,奴婢好怕!」

  江小樓好氣又好笑:「那就隨便你吧,不過,你確定那鬼真的不進來找你?」

  小蝶差點當場哭出來,江小樓見她實在扶不上牆,搖了搖頭,道:「我去睡了,如果實在害怕,就上來和我一起睡。」

  小蝶當著江小樓的面,已不敢多說什麼,只能連連點頭,亦步亦趨地又跟著江小樓進了內室。只是這一回,她卻是整夜都不敢睡了,就坐在榻上,眼睛瞪得大大的,緊張地盯著四周。門窗已經關好,連那扇窗戶也修好了,再也沒有那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可小蝶還是十分緊張,她情願一夜不睡,也不想再遇到這樣驚恐的事。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吩咐小蝶出去打熱水,以便梳妝。小蝶走到後面長廊,只見到向來精神抖擻的箐箐頂著一雙熊貓眼,正坐在那兒神魂不守的模樣。

  小蝶上前搖了搖她,箐箐慌忙站起來,道:「大清早的,你怎麼這樣嚇人?」

  小蝶一愣,趕緊道:「小姐吩咐倒水,她要梳妝。」

  箐箐點了點頭,小蝶則在她後頭跟著,兩人一前一後進了水房,只聽到幾個燒水的婢女在說些什麼。

  其中一個婢女道:「陌兒是投井死的,陰氣很重。」

  另外一人道:「是啊,昨晚上你有沒有聽到有奇怪的腳步聲,可嚇人呢。」這聲音立刻引起他人的附和:「對啊,我也聽見了,可是大半夜,外面黑漆漆的,誰都不敢出來查看。萬一真的是鬼,把咱們給捉去了可怎麼辦?」

  一個年輕一點的聲音道:「你可小點聲,江小姐不愛聽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有人立刻反駁道:「哼,都是她惹來的,那陌兒不去找別人,怎麼會找上她?還不是因為她推了四小姐下湖裡,陌兒指證她,她反過來倒打一耙,害得老爺狠狠斥責了陌兒一頓。這種事情全都是江小姐的不是。」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另一個人趕緊摀住了她的嘴巴:「不要胡說,隔牆有耳。聽說老爺可喜歡這江小姐了,預備著把她一輩子都留在咱們家呢,這種人可得罪不起。」

  小蝶聽到這裡,倒吸了一口冷氣,再也不顧站在旁邊的箐箐,轉過身往回跑去。

  當天晚上,小蝶依舊是睡不安穩,總在半睡半醒之間,模糊的感覺到有人在院子裡走動。江小樓知道小蝶不安,她也在默默注意著院子外頭的動靜。每一次她躺著,都能聽到那腳步聲極輕地在門口滑過,似乎總是在她的門前轉一圈,又飄然遠去。

  這樣的事一連持續了七天,漸漸的人人都知道江小姐所住的畫樓鬧起鬼來,連看見江小樓的時候都眼神驚恐,生怕沾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如此一來,謝家也就變得人心惶惶起來。

  江小樓倒是照吃照睡,絲毫也不擔心別人的眼光。哪怕他們說破天去,她也毫不在意。可是酈雪凝和小蝶就無法安之若素了,小蝶驚恐萬狀,酈雪凝有一天晚上也受了驚,連日無法安枕。她們兩個人都感覺到一絲不同尋常的異樣,彷彿有什麼東西暗潮洶湧、呼之欲出,可是誰也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麼。

  江小樓走在花園裡,一路人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她當看不見,只是走進涼亭坐下來欣賞湖面,一邊看一邊在默默地算著,再過不久就是十月初十,這個日子十分重要,她不想因為一點小事就干擾了心情。謝家要如何,鬼又如何,她壓根都不在乎,只要不壞了她的大事,這些人都可以無視。她正在想著,卻聽見身旁有腳步聲響起,一道嗓音輕聲說道:「江小姐倒是好雅興。」

  江小樓轉過頭來,見到謝連城微笑著走進了涼亭,他一襲藍衣,形容瀟灑風流,氣度清貴又透出幾分溫潤。

  她微微一笑:「怎麼,謝大少爺今天沒有出門?」

  謝連城和他父親謝康河一樣忙於生意,很少著家,平日裡是絕對瞧不見他的。

  謝連城含笑而立,眼中帶著濃厚的興趣與研究意味:「我是聽說家中有事發生,特意來關心。江小姐住的可還安好?」

  江小樓輕歎一口氣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畫樓鬧鬼的事情人盡皆知了。」

  小蝶連忙道:「大少爺,院子裡真的有鬼,奴婢是親眼瞧見的。」

  謝連城卻搖了搖頭:「我在謝家大院住了這麼多年,從未聽說過什麼鬼魂。」

  江小樓嫣然笑了笑,笑容有一種驚心動魄的瀲灩美態:「大少爺說錯了,這裡有鬼,鬼在人心。」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3:54 AM


第六十二章:落網之魚

  謝連城歎息一聲,接著卻語氣平穩地說道:「江小姐,這件事如果處置得當,對你來說是一件好事。」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頗為不以為然:「哦,對我有什麼好處?」

  謝連城不由莞爾:「如果處置得當,就能夠警告那些鬼祟之輩,同時在謝家站穩腳根,不是好事嗎?」

  江小樓眉頭輕輕佻起,笑容慢慢凝註:「大公子,此言是何意?」

  謝連城一雙鳳目黑如點漆,面容端凝:「按照你的個性,若是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是不會留在謝家的。」

  江小樓微微一怔,隨後哼了一聲:「果然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公子的眼睛,謝伯父身邊有你這樣聰明的兒子,想必生意後繼有人了。」

  她言談之餘,倒是真心為謝康河感到高興,不管經商還是從政,要找到一個合適的繼承人,實在是難於登天,通常第一代創業者皆是雷厲風行、兢兢業業;第二代往往差上一截、流於平庸;到了第三代,完完全全就只會享受果實,沒有任何奮鬥的動力和決心。富貴的花園只能養嬌弱的牡丹,即便是有決心有毅力的人,也早已在安逸的生活中磨滅了自信與魄力。

  可是眼前的謝連城,容色俊美,一派沉凝端方的君子風範,卻是觀察入微言辭風趣,儒雅中透出一股醉人的風采,江小樓是發自內心的為謝康河感到高興。如果她的大哥還在世,就憑他那種爆竹一般的性子,恐怕還不如謝連城,不,遠遠不及。

  謝連城說得不錯,這一次的事情對於江小樓而言是一個契機,如果她處理得當,那麼從今往後謝家就不會有人隨隨便便敢來捋她的虎鬚,可她不準備讓謝連城看出自己的打算,更不能讓他覺得處理此事十分容易。

  所以,她垂著眼簾,安靜地喝茶,半晌之後才揚了臉,溫婉一笑道:「大公子,這件事情到底是謝家的私事,我只是一個上門作客的人,不會停留太久,出面處理此事多有不便。」

  謝連城眼神明亮深沉,江小樓這樣說,分明對這件事情已經有了合適的處理辦法,但卻不願意插手謝家的家務事,所以只會裝作聽不懂,用話來搪塞。

  目光相觸,一方是平靜如潭,似能容納一切風雨,另一方卻是神秘莫測,格外聰慧與嫵媚。

  謝連城走南闖北,見過的女人無數,卻從未見過有這樣眼神的女子。

  他長眸微動,輕輕頷首:「事情的確發生在謝家,我責無旁貸。」說得斬釘截鐵,字字如金石相擊。

  江小樓臉上有了讚許之色:「既然如此,那還要請大公子助我一臂之力。」未等對方作出回答,她已笑道:「否則…若是我下手不知輕重,把事情鬧大,或是做絕了,恐怕大公子臉上也不好看。」

  謝連城和他的父親謝康河一樣是個生意人,往日東奔西走、到處忙碌,從來不過問後宅的事情。而謝夫人壓根就是一尊菩薩,只是天天在佛堂裡吃齋唸經,其他事一概不問、一概不管,所有的家庭事務都堆在了王寶珍的身上,王寶珍自然處處插手,精心細緻,上上下下做得頗為妥貼。雖然王氏母女在私底下有不少的小動作,但是謝連城知道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他不預備一網打盡,更不預備斬盡殺絕。

  江小樓說的不錯,家務事是最難處理的,尤其是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白的事。但謝家的家風的確需要一正,他思忖片刻,便點頭道:「好,我答應你,這件事有任何需要我幫忙之處,一定盡心竭力。」

  兩人都是聰明人,前因後果,早已心如明鏡,不由相視一笑。

  在花園的另一邊,顧媽媽扶著謝瑜從花樹下走來。謝瑜眼睛望向涼亭的方向,眼中隱有怒火迸射,口中卻道:「秋天的風清得很,我想吹吹風,媽媽你先回去吧。」

  顧媽媽一愣,順著她的眼光望向涼亭,隨即不由緊張起來,一把攥住她的手道:「小姐,外頭風大,您還是早點回去吧,奴婢哪都不去,就在這陪著您。」

  謝瑜思緒漫漫,半晌才突然醒過神來,看了顧媽媽一眼,面上掠過一絲苦笑。她很清楚,這位完完全全是為了她好。如果此刻她衝到涼亭裡去,在盛怒之下不知道會說出什麼話來,一旦被江小樓或者大哥看出端倪來,她今後就不要再想做人了。

  想到這裡,她便只是站著,面向涼亭的方向癡癡而立。

  微涼的秋風吹起她的衣裙,吹亂了她鬢邊的碎髮,使得她整個人如同紙人一樣單薄。

  顧媽媽分明瞧見,有晶瑩的眼淚從她的眼窩裡,緩緩淌了下來。心中不由一凜,在她的印象中,素來清高冷傲的小姐何時流露出這樣的神情。只是有些事情注定是不能做的,譬如對於大少爺的心思,一旦被外人知道,小姐縱是不被沉塘,也會被送去常伴青燈古佛。說來說去都是那個江小樓的不是,如果沒有她的出現,小姐是不會犯錯的。

  顧媽媽瞪著江小樓的方向,不由咬牙切齒起來,她心中暗自盤算著,有機會一定要想方設法把這江小樓給趕出去,一方面替四小姐奪回老爺的愛寵,另一方面也算是驅逐了小姐的心魔。否則有她在一日,四小姐都不會安心的。

  與此同時,三小姐謝香找到了王寶珍,她告訴王寶珍,家中鬧鬼十分厲害,最好請一位法師做做法事,驅驅鬼,到時候家裡自然就乾淨了。

  王寶珍不由低聲叱責道:「你當謝家是什麼地方,老爺最不喜歡這些神神鬼鬼的東西,你把法師請回家裡來,萬一出點什麼事,傳出風言風語,豈不是得不償失,我勸你還是歇了這門心思吧。」

  謝香甜美地一笑,挽著王寶珍的手道:「王姨娘,我全都是在為你著想。」

  王寶珍頓了一頓,沉聲道:「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香唇畔勾起:「王姨娘,父親把偌大一個家交給你管理,現在陌兒死了不說,還出了鬧鬼的事,到處人心惶惶,人人議論不止。依我看,不如請個法師回來好好清理乾淨,把那些作祟的鬼啊、人啊,都給弄出府去。」

  她這樣說著,一雙美麗的眼睛卻散發著狡黠而且邪惡的光芒。

  王寶珍心頭一震,隨即便明白過來,不由斜睨了她一眼:「三小姐,老爺是把家務都交給了我,可越是如此我才越不能辜負他的信任,無緣無故把外人弄到家裡來,這實在是不成體統。」

  謝香哼了一聲,不屑地道:「就是有些不相干的外人存在,咱們這個家才突然起了波瀾,難道你不希望一切恢復正常嗎?」她這樣說著,向王寶珍神秘地眨了眨眼睛,十足溫柔可愛。

  王寶珍思來想去,終究還是搖了搖頭:「不管怎樣,這事到底不妥,還是等你父親回來,找他商量商量再說吧。」

  謝香有些失望,卻也沒有多說什麼,向王寶珍告退了。她出門的時候,正好和謝月碰個正著,謝月想要跟她說兩句話,誰知謝香將頭一低,只是微微一笑,就這麼走了。

  謝月面上露出一絲驚訝的神情,等她進到屋子裡,才向王寶珍道:「娘,三妹剛才怎麼了,我和她打招呼,她都是一副古古怪怪的模樣。」

  王寶珍冷冷地一笑:「你別小瞧這丫頭,她鬼主意可多著呢。」說完這一句話卻是不肯再往下說了。

  謝月聽了,眉頭微微蹙起:「閻王座下的小鬼,再如何也翻不了天去,娘你就放心吧。」

  王寶珍神情止不住地流露出厭惡:「只怕好人難做,惡鬼難纏啊。」

  沒過幾日,王寶珍在謝家的花園裡散步,突然看到一個黑影飄了過去,還沒有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只覺得有一陣怪風吹來,所有的草木都被帶得唰唰作響,這下王寶珍看清了,是一個白衣的女人站在角落裡,長髮覆面,壓根看不清面容,卻衝她筆直招手。等命令僕婦過去,卻見白影消失了。接下來的一連數日,謝家人每晚都會看到有鬼在庭院裡出沒,有時候是在花園裡,有時候是在書房,有時候是在婢女們的房間。但她出現最多的地方,仍舊是畫樓。

  王寶珍經過這樣的事情,再有謝香一攛掇,終於同意向法師求助了。於是謝家專程派人請來了京城最有名的法師,這位法師年過四旬,是一個清風道骨的道士。

  此次的道場做得很大,法師伍淳風特意在花園裡擺放了一個大大的香案,身邊有十來個小道士來回的走動,而他則自己頭上帶著一頂道帽,手裡拿著一把雕刻古樸精美的桃木劍在空中筆劃著。夜半子時,香爐裡煙霧繚繞,紙錢漫天飛揚,法師圍著花園繞來繞去,手中寶劍橫劈豎砍、煞有其事,引來無數婢女、僕人都在遠遠觀望,竊竊私語。

  也許是這位法師鄭重的神情感染了大家,所有人都是面目凝重,就連一開始對此並不相信的王寶珍,也不由神情嚴肅起來,只是靜靜望著,一言不發。謝家幾位小姐不便出現在這樣的場合,生怕被外人驚了,便各自吩咐自己的丫頭來到花園裡守著,有什麼情況趕緊回去稟報。

  不多時,伍淳風收了桃木劍,轉頭便徑直向著王寶珍的方向而來,王寶珍道:「道長,不知這法事做的如何,可以驅散鬼魂嗎?」

  伍淳風清面孔微凝,歎了一口氣道:「說句不當講的話,你這個宅子鬼氣森森,這家有人做過缺德事呀。」

  王寶珍一愣,神色微沉:「道長此言到底是何意?我家老爺樂善好施、廣結善緣,我家夫人更是常年吃齋禮佛,連一隻螞蟻都不會踩死的,怎麼會做什麼缺德事,謝家絕無這種人。」

  道長冷冷一笑,裝模作樣的招了招手,他的弟子很快捧著香爐,恭敬的站在他面前。

  伍淳風重新點了一股香,插在香爐裡。不一會兒,那股香中間無緣無故斷了半截,變成一個凹字形。伍淳風冷冷地道:「瞧見了嗎,這把香燒的中間低,兩邊高,壓了香頭,這家人中肯定有人做過大孽,冤死了人命。」

  王寶珍的面上終於出現一絲緊張,不由低聲道:「道長,可有何破解之法?」

  伍淳風裝模作樣地晃著銅鈴,口中唸唸有詞了一陣,這才鄭重說道:「法子不是沒有,只要讓我找出這鬼盤桓的所在,找個法子鎮一鎮它,說不定也就能將它嚇退了。」

  王寶珍連忙道:「如此,那就勞煩道長了。」說完,她轉身向身後僕婦道:「洪媽媽,你領著道長,各處院子門口轉一轉。」

  王寶珍說話是很有講究的,她只說讓洪媽媽領著伍淳風轉一轉,驅鬼而已,並沒有說他可以進入院內,那可是女眷的所在,萬一出了什麼事她不好交代,所以才會特意吩咐洪媽媽,領著眾人一直跟著。這樣眾目睽睽之下,總不會出什麼事了。

  於是,伍淳風便在洪媽媽的監督之下,一路向著內院而去。他在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四小姐院子門口都停留了一陣,然後又去謝家三位少爺所居住的院落仔細查看了一番,都搖搖頭道:「不在這裡,不在這裡,還有別人嗎?」

  洪媽媽不得已,便又帶著他去了謝老爺和謝夫人居住的院落。

  可是,依舊毫無所獲。

  伍淳風拈著鬍鬚道:「哎呀,這可奇怪了,到底藏在何處呢?」

  洪媽媽眼睛珠子一轉,陡然想到了一個人,不由道:「還有一個地方沒有檢查過,道長請跟奴婢來。」

  伍淳風一路搖搖擺擺,跟著洪媽媽到了江小樓居住的畫樓。

  剛一到門口,伍淳風觀察了一下方位,一聲大喝:「好濃的鬼氣。」

  洪媽媽不由面色一變:「道長是說——那鬼就藏在裡頭?」

  伍淳風點了點頭,他舉起手中的桃木劍,大聲道:「你們且等著,讓我進去將那鬼捉出來。」

  洪媽媽連忙阻攔道:「道長,這裡頭居住的可不是一般的客人,那是我家老爺最貴重的世交之女,若是驚動了她,奴婢擔待不起。」

  道長兩眼一撇,冷冷地道:「你家請我是來捉鬼,可顧忌不了那麼多。既然執意不肯,只好任由這鬼肆意妄為、傷人性命,算了,我還是走吧。」說完,他甩了袖子,便要離去。

  洪媽媽趕緊道:「道長息怒,奴婢只是擔心貴客會生氣而已,這樣吧,先容奴婢進去通稟一番,再做計較。」

  伍淳風並不說話,任由洪媽媽必恭必敬地走進了院落。不多時,院門大開,洪媽媽笑逐顏開地道:「江小姐說,道長請隨意。」

  伍淳風淡淡一笑道:「我說嘛,捉鬼可是為了居住人的安全著想,她又有什麼不樂意的。」說著,他換了一副鄭重神色,一腳邁進了院落。其餘的丫鬟、僕婦看到這裡,便也期期艾艾地跟著,在門口探頭探腦。

  江小樓和酈雪凝原本正坐在走廊上曬太陽說話,酈雪凝的手中還捧著花繃子。小蝶和箐箐站在一旁伺候,現在都是一副吃驚的模樣看著道長進來。

  伍淳風看也不看那兩位小姐一眼,他只是舉起桃木劍,圍著整個院子繞了一通,不停的橫劈豎劈,彷彿在探測那鬼魂的所在。

  江小樓抬起眼皮,饒有興趣地望著,像是在看猴戲表演。突然之間,伍淳風的額頭上開始冒血,殷紅的鮮血逐漸染紅了整個額頭,並且順著他的下巴和頭髮滴落下來,把整個前襟都給淋濕了。

  在場眾人不由大驚失色,卻都不敢上前打擾。

  好半晌的工夫,伍淳風才停了下來,一臉疲憊的模樣。

  洪媽媽連忙迎上前去,驚恐地問道:「道長,您額頭上是怎麼回事?」

  伍淳風道:「這鬼陰氣太重,剛才我與它爭鬥之時,它的戾氣太深,竟然傷了我。唉,怨恨如此之重,必有深深的冤屈,若是孽障不除,它執意不肯離去,我也是無法呀。」他說完這句話,便一拱手道:「還是請你家夫人另請高明吧。」隨即他便甩袖就要離去。

  洪媽媽急了,焦慮地擋在他面前:「道長慢走,若是您離開了,這院子裡的人可怎麼辦呢?」

  小蝶眨巴著眼睛,彷彿也緊張起來,下意識地上前兩步道:「道長,這院子裡真的有鬼,您好歹驅了鬼再走啊。」

  江小樓看著似乎十分害怕的小蝶,微微含笑。

  果然,其他人見到這一幕也都紛紛出言,希望道長能夠將陌兒的鬼魂想方設法捉住,消災解厄。

  道長思來想去,似是左右為難,最終才說道:「這樣吧,我在道觀裡為這位姑娘建一個牌位,為她做上七七四十九日的水陸道場,到時候她的冤屈便能夠得到申訴,早日投胎去,也不至於再在人世之間徘徊,受盡苦楚,驚擾活人。」

  洪媽媽連連點頭:「好好好,只不過做道場得要七七四十九日,這段時間之內咱們又該怎麼辦呢?」

  道長捻著鬍鬚,神情鄭重道:「這,貧道就沒有辦法了,人有人道,鬼有鬼道,有仇報仇,有冤報冤,這是天道常理,即便是我,也不可以干涉。」

  聽了這話,洪媽媽臉上不由露出了忐忑的神情:「道長是說——」

  就在此時,道士突然看見了江小樓,不由眼前一亮,隨即,他向前走了兩步,仔細端詳著她,神色有些異樣。洪媽媽怕他對江小樓不敬,趕緊道:「道長,既然已經驅鬼,那奴婢送您出去吧。」

  道長擺了擺手道:「不急,不急,貧道還有幾句話要問一問這位小姐。」

  江小樓見眾人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由盈盈一笑,站起身來,望著那伍淳風道:「不知道長有何見教。」

  伍淳風看著她,雙目凝起:「請小姐報上你的生辰八字來。」

  江小樓沉默不語,伍淳風堅持道:「多少達官貴人要請我看相我都執意不肯,今日算是破例,乃是另有緣故,還不快快報上來。」

  江小樓低聲吩咐小蝶去取了紙筆來,她寫上之後,由小蝶遞給了伍淳風。伍淳風看了看,便開口道:「你三歲的時候,有一次被家人抱著出去看燈,差一點被人拐走。」

  江小樓怔住,隨即含笑應道:「是。」

  伍淳風揚眉一笑,如同得道仙人,又開口:「你十三歲的時候,有一次死劫,掉進水裡差點淹死,好容易才死裡逃生。」

  江小樓唇角微微一勾,道:「道長鐵口金斷,說得不錯。」

  眾人一陣驚歎,小蝶站在旁邊聽了這番問話,不由睜大了眼睛,露出極為驚訝的神情。

  只聽道長又繼續說下去:「你命中當有兩次劫難,第一次已經平安度過,第二次若是不能安然度過,隨時會有性命之憂。」

  洪媽媽聽到這裡,面上十分驚詫:「道長,此言是何意?」

  伍淳風高深地長歎了一口氣道:「這宅子的風水我早已看過,最初是按風水布的局,你看,大廳門前六棵松樹,正合坎卦,大門口五棵松樹為巽卦,門北四棵松樹為震卦,非常符合卦理,是大富大貴的擺設。光從風水和八字上看,老爺和長子都是常年在外,走動大。二兒子聰明,有智謀。小兒子不好、身體差…算到這位小姐的八字,是水命,本應當適宜居住在南方,卻是經年到處奔波,遷徙命,與這屬火的宅子十分犯沖。如果再在這所宅子裡待下去,於她自己是真正的大凶。依我看,還不如盡早離開此地,也省得遭受無妄之災。」

  江小樓微笑看了他一眼,卻是毫無反應。

  伍淳風冷冷一笑道:「貧道只是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小姐若是不信那也無妨,如果你堅持己見,拒不離開此地,不但你自己有血光之災,在這宅子的人也都要受到很大影響,老天爺會給你們示警的,信或者不信,都隨你們去吧。」說完,他微笑著致意,毫不猶豫地轉身走了。

  洪媽媽看了一眼面面相覷的眾人,轉身不好意思地向江小樓笑了笑:「江小姐,切莫聽那道士胡言亂語,您只管放心住下,決計不會有什麼事情發生的。」洪媽媽說完這一句話,便帶著其他的下人,神色張惶地退了下去。

  酈雪凝看了江小樓一眼,歎息道:「這道士的話你信嗎?」

  江小樓靈巧的眸子動了動,笑了:「你沒聽說嗎,那道士說我與謝家八字犯沖,再待下去我有性命之憂,而且還會連累這宅子裡的人呢。」

  酈雪凝皺緊了眉頭,低斥道:「休得聽他胡言亂語,什麼犯沖,什麼生死劫難,我才不信。」

  江小樓卻是有自己的看法:「關於這個…我倒是相信的。」

  酈雪凝驚訝地看著她,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剛才那道士所言——你三歲走失,十三歲有死劫一事,真的發生過嗎?」

  江小樓看了一眼箐箐,對方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

  她笑道:「都是真的,三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出門,只顧著談生意把我差點弄丟了。十三歲的時候我被大哥戲弄,掉下了水池…的確是有性命之憂。」

  見到小蝶眨巴著眼睛,一副天真懵懂的模樣,箐箐得意起來。

  江小樓眼眸微微閃動,歎息:「謝伯父好心收留我卻引來這許多禍事,原來一切都和我的八字有關,如此一來,我在謝家還真是住不下去了。」

  她的神情中彷彿有一絲淡淡的傷感。

  箐箐倚在廊柱之下,嘴角實在忍不住露出一絲冷笑,卻是低下了頭,不讓任何人看清她的表情。

  等到箐箐轉身去倒茶,小蝶衝著她的背影比劃了一個豬頭的姿勢,隨後向著江小樓,唇角現出一個愉悅的淺笑。

  此刻,她這一張原本圓圓的、質樸無華的臉,突然現出三分狡黠的神情來,酈雪凝愕然。

  江小樓微微地彎起嘴角,帶著清清淺淺的艷麗。

  酈雪凝思慮片刻,突然笑了起來,指著小蝶道:「你呀!」

  小蝶眨巴著眼睛,顯出越發無辜的模樣。然而等箐箐回來,她便又表現出一副蠢笨無知的樣子來了。

  酈雪凝把一切看在眼底,不由失笑。小蝶自從跟了江小樓,扮豬吃老虎的功力可是見長。有些自以為是的人,真的是被賣了還要幫著數錢。傻,太傻,傻到家了。目光落在箐箐的身上,她最終搖了搖頭。這世上有人無心犯錯,這是可以原諒的。但有些人卻是故意為之,這樣的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在洪媽媽轉述了道長所說的話之後,王寶珍深為歉意,她親自登門,向江小樓再三道歉,保證謝家絕對不會再出任何事情,一定想方設法保護江小樓和家人的安全,希望她不要將此事放在心上,更不要受那個道士的胡言亂語所迷惑。

  江小樓表現出一副猶猶豫豫的模樣,顯然是對那道士的話信了三分。

  王寶珍左勸右勸,見她執意如此,不由輕輕一歎,只能道:「不論如何,你是老爺請回來的客人,若是他不在的時候我把你放走了,他回來還不定怎麼怪罪我。哪怕看在我的面上,你也不要立刻就走,好歹向老爺說一聲」

  王寶珍殷切地看著江小樓,指望她能答應下來。江小樓流露出為難的神情,半響後才道:「王姨娘說得不錯,我總該跟謝伯父告個別再走。」

  王寶珍終於鬆了一口氣,這才挽著她的手,溫柔道:「好姑娘,旁人要說什麼叫他們說去,不必放在心上。」

  然而,這件事情很快就在謝家傳開了。人人都在私底下議論,說伍淳風斷言江小樓八字與謝家大宅不和,若是繼續留她住下去,不光她自己有血光之災,謝家上下也有人要倒霉。一時都是人人自危,避她三尺。

  說來十分奇怪,當天晚上又發生了一件離奇的死亡事件。謝府一個小廝因為醉酒,摔進了湖裡。若僅僅如此倒也沒什麼稀奇的,但西邊地勢較高,湖水原本是由西向東的水勢,小廝的屍體卻是由東向西飄。第二天早上被人發現,一時引來眾人的圍觀,因為湖水比較深,而那屍體又已經到了水中央,離得很遠,沒人能看清裡頭的門道,只看見他的屍體逆著水流一直飄,不由驚歎恐懼不已。

  謝香趕到了現場,瞧見眾人鬧哄哄的很是不像樣子,便露出極為惱怒的神情,剛要喝斥眾人,卻不料一眼就瞧見了那逆水漂浮的屍體,不由花容失色。她特地吩咐幾個人下了湖,將那屍體抱上岸來,隨後又將此事報與王寶珍知道。

  先前陌兒的事情已經讓眾人十分震驚,沒兩天小廝也死了。表面上看他是因為醉酒而失足落進了湖才會溺水,可屍體怎麼會逆著水流方向漂浮呢,這並不符合常理。眾人議論紛紛,臉上紛紛露出驚恐的神情。不知是誰想到了關鍵之處,悄悄道:「道長說得不錯呀,家裡果然出事了。」

  謝香面上浮現了一絲隱隱的自得,她轉頭抓住王寶珍的袖子,低聲道:「姨娘您瞧見了吧,鬧出這麼大的事,可再不能遮掩下去了。道長分明說過江小樓的八字與謝家大宅不合,若是任由她繼續住下去,只怕還會剋死什麼人。」

  聽了這話,眾人不由紛紛點頭,連連稱是。

  王寶珍思來想去,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最終搖了搖頭:「不,一切還得等你父親回來再說,我做不了這個主。」

  謝香眼珠子一轉,道:「那就去找母親,她總能作主了吧。」

  王寶珍見到眾人群情激憤,便只能順應民意:「我這就去回稟夫人,家裡發生這樣的事,也的確應該讓她知道。」說著她便丟下眾人,帶著洪媽媽去了謝夫人的院子。

  她到了院門口,卻被謝夫人身邊最親近的婢女錦繡給攔下了。錦繡滿面謙卑的笑,口中恭敬道:「王姨娘,夫人正在唸經,誰都不見的。」

  王寶珍面頰上浮現一絲笑紋,道:「我自然是知道,只是家中發生了大事,先是四小姐的丫頭陌兒死了,接著又死了一個小廝,此事不能不讓夫人知道。錦繡,你去替我稟報一下吧。」

  錦繡滿臉的驚訝,左思右想,還是轉身進了院子,不一會兒,她便出來稟報:「夫人請您進去。」

  王寶珍大喜,一路急步進了院子。等她見到謝夫人,卻是滿臉的愧疚不安:「夫人將家務交託於我,我卻照顧不周。家中出現了此等怪事,到如今都說不出個名堂,我心裡實在難過得很,請夫人責罰。」

  「不怪你。」謝夫人這樣說道。

  王寶珍又察言觀色,悄然道:「奴婢們竊竊私語,到處亂成一團,道長說江小樓八字與謝家不合,不宜久住」

  謝夫人歎了一口氣,一絲不亂地拈著手中的佛珠,慢慢地道:「王姨娘,我不得不提醒你,江小樓是老爺請回來的客人,沒有老爺發話,誰也不能讓她走。」

  王寶珍似乎猶豫了:「可是大家都信了他的話,怕是容易激起怨憤,反倒對她不好。」

  謝夫人眼睛微抬,目光一瞬不瞬地望著王寶珍道:「這世上的確有許多真正的得道之人,可大多數不過是江湖術士,他的話又怎能全信。陌兒和那小廝的事情我都已經知道了,不過是意外碰到一起了。這麼多年以來,謝家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這樣的意外,想想原本謝月身邊的丫頭,還有那個無緣無故捐款潛逃的管家。家風若是真的嚴謹,怎麼會發生這些禍事。如今你們怎麼好意思一股腦全怪在一個無辜的姑娘身上?她無父無母,千里迢迢來投靠老爺,難道咱們就因為一點風言風語就將她趕出去嗎?老爺被你當成了什麼人,豈不是忘恩負義之輩。」

  這幾句話可是說得嚴重了,王寶珍臉色如雪般近乎透明,更顯得楚楚可憐。她心頭起了憤恨,面上卻謙卑道:「是,夫人教訓的是,是我一時糊塗。那些話,我會吩咐下人再也不許提了。」

  謝夫人不再與她多言,只是繼續低頭念著自己的佛珠。王寶珍看她一眼,對這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有了幾分厭憎,可是面上卻不敢有絲毫的顯露,只是恭敬地低頭,退了下去。

  等到王寶珍一走,謝夫人才輕聲地道:「出來吧,不過是陪娘坐一坐,何必這樣鬼鬼祟祟的。」

  謝連城笑盈盈的從簾子後面走了出來,他看著謝夫人,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溫情道:「娘這話倒是說錯了,我不是鬼鬼祟祟,也不是避著王姨娘,只不過她要說的話並不方便讓我在場。」

  謝夫人聽了這話,不由有些驚訝道:「看來你早已經知道她要說些什麼了。」

  謝連城輕輕一笑道,目若流星:「不只我知道,江小樓也知道。」

  謝夫人更加不敢置信:「她也知道?」

  謝連城自然道:「她自然是知道的——這府裡有什麼事情能瞞得過她的眼睛。」他說完這話,像是想到了什麼有趣的事,不由彎起了嘴角。

  謝夫人端詳了他一會兒,神色變得古怪:「你什麼時候和這位江小姐變得熟悉了,莫非是準備遵從你父親的心願了?」

  謝連城驚愕,隨即失笑:「母親多慮了,我已經拒絕了父親的要求。他貿貿然說這樣的話,不只我不會答應,若他向江小姐提一字半語,只怕人家壓根不會稀罕謝家的富貴,轉身就走了。」

  謝夫人驚訝地看著自己的長子,手中的佛珠都停了轉動:「你這樣相信她,這倒是很稀奇。不過現在外面風聲很不好,你要提醒她多加小心。」

  謝連城溫言道:「娘,你就放心吧,這家中的鬼魅我們會捉乾淨的。」

  他用的是我們,除了他還有誰?謝夫人聞絃歌而知雅意:「你難得管這些閒事。」

  謝連城笑而不語。

  謝夫人想了想,心中有了自己的看法。謝連城總是面帶微笑,骨子裡卻是一個冷情的人,想要獲得他的好感並不難,想要得到他的心是絕無可能。他將自己封閉的很深,誰也看不透那層外表下藏著的究竟是什麼,連她這個母親…有時候也無法猜到他的心意。情緒永遠四平八穩,個性始終溫文有禮,不會愛,不會恨,不會喜悅,不會悲傷,和行屍走肉又有什麼區別。他是一個人,不是賺錢的法器,除了生意之外他的生命裡什麼都沒有,實在是太可惜了。

  如果有一個人,能夠撥開那層雲霧,她會感到很欣慰。

  屋子裡的檀香裊裊升起,逐漸模糊了謝夫人的眉眼,使得她整個面孔變得異常柔和。她看著自己的兒子,剛才面對王寶珍的冷漠早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都是默默的溫情。

  伍淳風打發了一眾弟子,悄悄換裝出門,直到傍晚時分才回到道觀。剛到了門口就發現門外站了幾個身形彪壯的大漢,他心裡覺得不對,立馬轉身就走。

  誰知他剛走到巷子口就被一名大漢攔住,那如一堵牆攔在跟前的男人冷笑一聲,指著他道:「就是他,抓住了!」

  伍淳風拚命掙扎,卻被那些如狼似虎的大漢堵住嘴巴,硬塞進一個麻袋。一路顛著、扛著,他在麻袋裡被撞的鼻青臉腫、頭暈腦脹,卻壓根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處。

  終於那些人到了地方,一把將他摔在地上。他悶哼一聲,渾身一痛,只覺得肋骨都斷了三根。好不容易從麻袋裡滾出來,陡然看見光亮,立刻頭腦一蒙。夕陽之下,一個身著藍衣的女子,正笑吟吟地望著他。

  這女子神色溫柔,笑容楚楚,叫人不由自主的心頭一顫。

  伍淳風猛地一怔,心中驚懼止不住的直溢了出來。

  江小樓眼睛裡帶著異樣的光亮,若有還無地輕笑了出來:「道長,還記得我嗎?」

  伍淳風想要爬起來,卻是渾身無力,彷彿一隻落入網中的魚,只能垂死掙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01 AM


第六十三章:煞星難求

  伍淳風有瞬間的緊張,看著江小樓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等他勉強支撐著站起來,才擺出一張義正言辭的面孔:「江小姐,你這是做什麼?」

  江小樓臉龐有一半在柔和的夕陽裡,浮在表面的是溫和的笑:「我不過想要請道長你來做客而已,何必如此緊張。」

  做客,有這樣做客的法子嗎?伍淳風不是傻瓜,他一直注意著將他團團包圍的那些彪形大漢,那些人雙手抱拳,目光幽冷地盯著他,似乎隨時會撲上來將他撕成碎片。

  看著眼前的場景,伍淳風心裡有些沒底,手指有意無意握緊卻又鬆開,臉上露出一絲責難的神情:「江小姐,我不過是替你合了八字,而且都是據實評斷。你今天如此無禮,到底是為了什麼?」

  江小樓看著對方緊張到失了顏色的神情,笑道:「不過是想問道長幾個問題。」

  周圍那幾道視線更加陰冷,伍淳風明明脊背發抖卻還要強撐:「問什麼問題?」

  江小樓眼睛深長,語氣緩慢:「昨天道長說,關於我的生辰八字的那些話可是真的?」

  伍淳風挺直了腰板,神色鎮定:「自然是真的。你可別忘記,通過你的八字我早已合出了你的過去,絕無半點謬誤。」

  江小樓笑意暖如春風:「凡是騙子都應當苦練騙術,沒有兩把刷子很快就會被人拆穿。你身為京城知名的道士,就這點把戲也敢出來招搖撞騙,還真是膽大包天。」

  伍淳風雙目陡然一橫:「此話怎講?」

  江小樓唇邊露出半絲狡意:「我不過是透過小蝶放了幾句話出去,果然就有人上鉤了。而你——不過是個靶子。」

  伍淳風立刻明白過來,眼前是個局,他自以為是佈局的人,卻沒有想到這回栽了。江小樓早已知道菁菁在向小蝶套話,於是就自然而然的藉著小蝶的嘴巴把一些想要對方知道的話全都放了出去。如此一來,原本暗處那些蠢蠢欲動的人自然就熬不住了。

  伍淳風此刻已經知道他得到的消息有誤,可是他卻梗著脖子道:「我聽不懂你說的話!」

  江小樓語調十分平靜,沒有一點起伏:「從一開始那生辰八字就是假的,謝府當中除了謝伯父沒有人知道我生於何年何月何日,可他偏偏不在府上。所以我寫給你的那道生辰,壓根與我沒有半點關係。我還故意編了一個三歲差點走失,十三歲幾乎斃命的瞎話,結果你照算不誤,你說你是不是很傻?」

  伍淳風只覺得身上發毛,他可以肯定自己這一回完完全全是被人算計了。他咬牙道,「江小姐,謝家人讓我上門去捉鬼,我只是義務為你算了一卦,本來算命就是誠心則靈…既然你給我的生辰八字是假的,那我算出來的消息當然不夠準確,你又怎能怪在我的頭上?」

  江小樓「哦」了一聲:「看樣子,伍道長是不到黃河心不死,不見棺材不掉淚。」

  伍淳風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那幾個彪形大漢立刻上去把伍淳風摁倒,有的扣他的脖子,有的扭他的胳膊,有的狠狠一腳踢上膝蓋,伍淳風嗷嗷大叫起來。摁倒之後,他們立刻拿麻繩把他捆了起來,手腕捆在一起,下面雙腳捆在一起,伍淳風還在拚命地掙扎,試圖想要脫離這些人的控制。可他們都是窮凶極惡之輩,他一個道士又如何能掙脫。他們將他倒綁在樹上,一時血猛地衝上了頭顱,伍淳風的大腦一陣模糊。

  江小樓慢慢走近了他,臉上的神色無比溫和,美麗的眼睛動人心魄,她輕聲道:「你瞧瞧,這是什麼?」

  伍淳風拚命瞪大眼睛,就看見一個大漢手裡提著火把,不懷好意地向他揚了揚。

  江小樓輕輕一歎:「這火要是從道長你的腳上燒起來,火苗會從腳一直燒到你的腦袋,到時候你能聽到滋滋的燃燒聲,接著身上的血肉開始鼓起血泡,卻不會立刻死去,只能一點點的看著自己被燒成灰燼。要我說,這死法其實不痛苦,因為到最後已經沒有感覺了。只是一直沒有驗證的機會,這次可算讓我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人選。道長你仙風道骨,法術高深,讓我親眼看一看火燒仙人,好不好?」

  伍淳風臉色煞白,汗水順著下顎一直倒垂進入眼睛,一陣火辣辣的疼,他張著嘴聲音變得虛弱:「混賬…你敢!」

  江小樓神情隱在樹影之中,看得不甚分明:「怎麼,道長懷疑我做不到?」

  伍淳風冷哼一聲:「殺人償命!你當然做不到。」

  江小樓恍然大悟:「道長提醒的是,火一旦燒起來,很容易把這片林子都給燒光,到時候還會連累旁人,又容易被人發現。我不能因為你這樣的人就背負上殺人罪名,所以這個法子雖然十分解恨,我卻不會輕易使用。」

  伍淳風臉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神情,他就知道這女人不過是心軟的動物,嘴巴上說得厲害,還不是不敢動手!只不過是因為一時的憤恨嚇唬他一頓而已,哪裡敢真的殺人呢?

  「既然不能留下傷痕,那咱們還是得換其他的法子啊。」她苦思冥想了一會,陡然眼睛一亮道,「有了,我相信這個方法一定合道長你的心意。」她轉過頭,向其中一個大漢低聲吩咐了兩句。

  伍淳風扭動掙扎著想要聽清她到底說的是什麼,可江小樓像是故意賣關子,壓低了聲音根本不曾讓他聽到。

  過了一會,伍淳風就明白了,因為他看到了那大漢捨棄剛才的火把,換來了一根細長的鐵條。這鐵條他看起來十分眼熟,便是尋常人家用來通火爐的物什。

  江小樓笑道:「從前我大哥到處尋訪,看到有一個鎮子上這樣處置撒謊的騙子。他們用爐火把整個鐵棍燒得通紅,從下往上順直腸而入,穿透腹腔心肺一路到底,把你的五臟六腑全部燒焦,攪在一起,從外觀看來卻沒有絲毫的傷痕。我倒是覺得從下往上不雅觀,從上而下應該更有意思。你放心,我會做得神不知鬼不覺,不讓你感到有絲毫的痛苦。旁人縱然真的發現,也只會以為你是吞吃過量丹藥而燒壞了五臟六腑,絕對想不到你的身體裡有一根鐵棍」

  她唇際隱隱綻出一抹冷笑,輕輕拍了拍巴掌,一個大漢上來猛然捏住了伍淳風的下顎,就要把鐵條塞進去。

  伍淳風緊緊咬死了牙關,大漢一時激怒起來,辟里啪啦打了他十來個耳光,直把他牙齒打掉、滿口是血,卻還是沒法子把鐵條塞進去。

  江小樓淺淡一笑,輕描淡寫:「那就卸了他的下巴,這等靠著口舌糊弄他人,騙取錢財的江湖術士,這輩子不能開口說話反倒是造化。」

  聽她這麼說,那大漢立刻便要伸手照做,伍淳風被她眼底那隱隱顯現的幽光嚇到,猛然大叫起來:「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江小樓歎了口氣:「伍道長,我向來不喜歡勉強人」

  「不勉強!不勉強!」他驚恐地說,口水都落了下來。

  大漢像提著小雞一般又將他整個人扭轉了過來,偏偏因為繩子綁得極緊,這猛然的摩擦讓伍淳風身後的皮肉一下子全都撕裂了,他慘嚎一聲,聲音極為恐怖。

  江小樓皺緊了眉頭道:「怎麼這樣粗魯,我和你們說過的,道長是斯文人,要溫柔一點」說完,她的目光如同流水一般落在了那根鐵條上。伍淳風猛然一個寒顫,立刻道:「是謝三小姐!謝三小姐給我送了錢,讓我上門來做法事。她說叫我為你算一卦,就說你的八字與謝家犯沖,想法設法讓謝老爺討厭你,把你趕出謝府,到時候她定有重謝!謝家財大勢大,我只能按照她說的辦,但是她的錢可只給了一半,我剩下的一半還沒有拿到手!」

  江小樓微微笑道:「哦,原來是謝三小姐。」

  她若有所思的神情讓伍淳風越發覺得害怕,他想不透一個年輕的姑娘怎麼會如此心狠手辣,尤其她還長得如此的美麗,不禁老淚縱橫道:「小姐,你就放了我吧,我也只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一時糊塗才會做了錯事,以後我再也不敢了,你放過我吧!」

  江小樓看了他一眼,真正的君子心裡沒有鬼,壓根就不畏懼鬼神,那些裝神弄鬼的人,不是因為做了虧心事而害怕,就是要借助鬼神的力量去達到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謝香這樣做不過就是要趕江小樓出府而已,只是她的招數過於陰損了些,連陌兒的死都不肯放過…若非江小樓早有防備,如今已經被她成功趕出謝府。江小樓的目光又落在了伍淳風的身上,神色忽然起了三分興趣:「你算命真的准嗎?」

  伍淳風一顫:「這個…若是有小姐你真正的生辰八字我也算得。」

  江小樓點點頭道:「那我就將自己的生辰告訴你,你為我算,算錯一條」

  她停在這裡,目光帶笑地看著伍淳風,直把他看得汗毛倒豎起來,連聲道,「我盡力,我一定盡力!」

  江小樓冷冷一笑,說了自己的生辰。伍淳風口中唸唸有詞,認真研究,半響後臉色發白,一言不發。

  江小樓盯著他:「怎麼,算不出?」

  伍淳風心頭發虛,冷汗直流:「小姐是金命,一生平安順遂,貴不可言——」

  「胡說。」江小樓輕蔑地看了他一眼。

  旁邊的彪形大漢立刻扇了他一耳光,伍淳風被打得嘴巴流血,心中叫苦不迭。

  江小樓說道:「再算。」

  伍淳風咬了咬牙又道:「你只是一時時運不濟,將來定會夫妻和順,婚姻幸福,子女滿堂。」

  江小樓冷笑:「又錯了。」大漢啪地一聲,一道耳光下去扇掉了伍淳風的門牙,他嗚嗚咽咽地道:「江小姐,求你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別再讓我算了!我不敢算啊!」

  江小樓道:「不行,算到我滿意為止,你才可以離去,下一個。」

  伍淳風就這麼算下去,然而每一次的答案江小樓都不喜歡,所以他足足又挨了十來個耳光,兩邊臉頰都被打得火燒火燎,腫得如同豬頭一般,江小樓才吩咐那彪形大漢停手。

  既然說假話對方不愛聽,伍淳風索性大叫起來:「你是天煞孤星!天煞孤星!」

  江小樓望著他,面上不笑了:「把剛才的話重複一遍。」

  伍淳風摀住臉,顫抖道:「天煞孤星刑克厲害。初年必屬豪富,生來喪母還克父,無一倖免,婚姻難就,晚年淒慘,孤苦伶仃,六親無緣,刑親克友,孤獨終老!既有貴人相助無礙,卻免不了遍體凌傷,刑傷有克。」

  伍淳風一邊拼著命說完,一邊恐懼得瑟瑟發抖。然而江小樓良久都沒有說話,也沒有吩咐人再痛打他。她美麗的面容沉浸在夕陽的陰影裡,一半明一半暗,顯得格外幽深。心頭緩慢咀嚼回味著他說的話,忽而一笑:「這一回,你算得不錯。」

  伍淳風有些不敢置信,這話的意思是——她放過他了?

  她一雙蓮足緩緩走到了伍淳風跟前,笑容展開,恍如桃李:「今天我放過你,但是——既然謝府又死了人,這法事道長還是得做下去。」

  伍淳風連忙道:「不,不!給我再多的錢我也不敢做了。」他沒想到這輩子還能遇上江小樓這樣的煞星,簡直是瘋子,說要挨打不說也要挨打,怎麼說都是錯的,她分明就是故意折騰人。

  江小樓歎了一口氣:「若是不去,那還要再挨十個耳光。」

  伍淳風畏懼十足:「你到底要幹什麼?」

  江小樓並不多言,只是道:「很快,道長你就會知道的。」

  聽到「很快」兩個字,伍淳風下意識地後退了兩步。

  江小樓一雙纖纖玉手抬起他的臉左右端詳,嘖嘖道:「好一張道貌岸然的臉,為什麼要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下一次謝家來請你的時候要怎麼說,道長明白了嗎?」

  伍淳風猛地打了一個冷戰:「明白,我全都明白。」

  江小樓滿意地點點頭,又打量了他一眼道:「臉上的傷可要好好養著,別人要是問起來」

  伍淳風道:「是我自己摔的,自己摔的!」

  江小樓搖了搖頭:「摔是摔不出這樣的傷勢的,道長不如想個更好的理由。」

  伍淳風眼珠子轉來轉去,狠下心腸:「是我洩露了太多天機,老天爺懲罰我的。」

  看江小樓轉身離去,他不知著了什麼魔,突然大聲道:「江小姐,若是你找不到命中的貴人,這一輩子注定無親無友,孤苦一生!」

  江小樓的腳步頓了一下,卻只是短短一瞬。

  一路出了樹林,江小樓給了那幾個大漢一些賞銀,問道:「大少爺在哪裡?」

  其中一人立刻躬身回答:「大少爺就在樹林東面的馬車裡等著您。」

  江小樓點了點頭,舉步向他所指的方向走去。

  那幾名彪形大漢看著她的背影,不由悄悄議論起來:「這位江小姐真是心狠手辣呀。」

  「是呀,你沒有瞧見那個伍淳風被打得一副豬頭樣,我想他這一兩年內都不敢出來做局子了。」

  這邊他們議論著,江小樓已經上了馬車。

  謝連城正在閉目養神,江小樓笑道:「好一個謝大少,我在這裡拚死拚命,你卻在這裡悠然自得,說到底還是你謝家的事,應該你親自處置才對。」

  謝連城歎了一口氣道:「嚇唬人的事我不在行,所以只能交給你去辦了。」

  江小樓隨即彎起嘴角:「你覺得我是在嚇唬他嗎?」

  謝連城愕然道:「難道你剛才所說的都是真的?」

  謝連城人未到場,早已知道林中發生的事情,江小樓毫不猶豫:「自然是真的,我可從來沒有打算要嚇唬誰。」

  謝連城瞧著江小樓的神情,心中不知是何滋味,這個女子居然如此強悍,而且絲毫也不掩飾,到底該說她無所畏懼還是真誠到底,真不知道叫他該說些什麼好。他慢慢地道:「下一步應該去捉鬼了吧。」

  江小樓燦然一笑,笑容顯得格外和氣:「正是。」

  江小樓的美麗從外表來看其實與謝瑜不相上下。然而謝瑜的神情總那般的清高冷傲,如同一朵水仙,叫人不易親近。而江小樓像一道溫柔的睡蓮,看似溫柔美麗,讓你不由自主覺得誘惑,可一旦你真正靠近了才能察覺到蓮葉下的漩渦深深。

  他眸如深潭,微微一笑道:「你剛才說得不錯,既然是謝家發生的事,我也不能袖手旁觀。如果真要捉鬼,那就算我一份。」

  江小樓面帶審視:「謝大少是擔心我傷害你的妹妹?你也未免太多慮了,我看起來像是下手狠辣的人嗎?」

  謝連城默默地在心裡道:看著很像。

  三天之後,謝家人不得已又請來了伍淳風,請他作法去除災厄。伍淳風按照江小樓所說,裝模作樣了一番,唉聲歎氣道:「這鬼怨氣太重,到處索人性命,貧道已經想法設法為謝府消災解厄。只是做滿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尚需時間,在這四十九天之內,暫且還拿這隻鬼無可奈何。所以各位千萬要小心,不要著了她的道,晚上盡量關門閉戶不要出來。」

  聽到這告誡,人人都是心頭驚恐十分畏懼。謝香的臉上卻露出了得意的神情,她四下裡掃了一眼,沒有見到四小姐謝瑜的身影,眼珠子一轉不由計上心來。

  送走了伍淳風,謝香扭頭就去了四小姐的院子裡。等她進了屋,發現謝瑜正在書桌前練字,不由笑道:「四妹妹還真有閒心,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卻跟沒事人一樣。」

  謝瑜抬起頭來見到謝香,不由臉色微沉:「家裡的事情自然有王姨娘和三姐你操心,我橫豎就是一個閒人,多說半句話你都要嫌棄的,我又何必惹人討厭。」

  謝香甜甜一笑:「話可不是這麼說,這陌兒可是四妹妹你院子裡的人,她突遭橫死心懷怨恨,自然而然就會到處作怪,那小廝想必也是她拉去墊背,難道你就不怕?」

  謝瑜眼皮一顫,垂下頭來繼續練字,可是手卻不由自主有些顫抖,她連忙用左手按在右手的手腕,這才把一個靜字最後一筆寫完。

  看透她的神情分別是故作鎮定,謝香在心裡冷笑,故意低頭端詳了一番才道:「這個靜字寫得真是好,不知四妹你知不知道,那江小樓對於書法也很有造詣。」

  謝瑜聞言不由抬起頭,涼冰冰的眸子沒有絲毫笑意。謝香恍若不覺:「聽說琴棋書畫無一不通無一不精,當真是才女。」

  謝瑜只覺得胸口驀得一緊,對方的話彷彿一支無形的針,讓她痛得站不住。下意識的,她幾乎是含恨怒視著,謝香卻是無比鎮定。謝瑜是個清高自詡的女子,仗著自己受寵,仗著自己美貌,素來自詡謝府第一嬌貴的人。可是現在府中出現了比她更優秀、更美麗,更得謝老爺寵愛的人,她自然心懷厭恨,這把火——看樣子很容易就能挑起來。

  謝香神秘地低聲道,「不過,她長得再美也沒有用。若非是因為她,陌兒又怎麼會無緣無故死了呢?」

  謝瑜心頭一顫,只覺得牙齒都在發酸:「既然人都已經死了,還提她做什麼?」

  謝香搖了搖頭,眼底滿是故作的親熱:「人家可不像你四妹這麼宅心仁厚,背地裡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唉,我還是不說了,免得你生氣。」

  謝瑜立刻追問:「說什麼?」

  謝香向四周看了一眼,這才悄悄地說:「四妹,你是不知道那江小樓在背後說你——」說到這裡故意停頓了一下,果然見到謝瑜臉上的神情愈發焦急,這才慢悠悠繼續說下去,「她說陌兒的死跟四妹你脫不了干係!」

  謝瑜渾身一震,手中的毛筆啪地一聲掉在了宣紙之上,原來一個清秀端雅的靜字立刻就被墨汁塗花了。她顧不得去撿那支毛筆,一把抓住謝香的手腕,厲聲道:「你什麼意思?」

  謝香連忙呼痛,謝瑜知道自己一時失態慌忙鬆手,強自鎮定,面上卻無比愧疚,輕聲道:「對不起三姐,我一時有些激動,你可千萬不要怪我,我只想知道——她為何要這樣說。」

  薰爐裡焚著百合香,味道十分沉鬱。謝香揉了揉自己發紅的手腕,笑容故作釋然:「看不出四妹你平時柔柔弱弱,竟然有這樣大的力氣,我手腕都快被你捏斷了。其實也沒什麼,她不過是想轉移別人的視線,大家不都說陌兒的死和她有干係麼,她就將這件事情推到你的身上,如此一來她才能洗脫嫌疑。」

  謝瑜垂下眼睛,睫毛投落兩道陰影,顯得心事重重。她當然知道江小樓的話不容易被人採信,可是大哥會怎麼看待這件事…說到底,陌兒是她的丫頭,她根本無法推卸責任。想到這裡,她心中更加把江小樓恨到了骨子裡,從前只是嫉妒對方的美貌和才情,更嫉妒父親對江小樓的愛護遠勝於己。再後來,她記恨江小樓能擁有得到大哥的機會,這個機會是她奢望一生,永遠可遇而不可求的。

  一天天下來,她覺得自己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都怪江小樓一人。如果她不進謝府,如果她沒有引起自己的嫉妒,如果她沒有可能嫁給大哥,那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她緩緩闔上眼,須臾又睜開,冷笑一聲道:「她說我什麼我都不在意,罪魁禍首不是我,我是不怕的。」

  謝香不由微微瞇起雙眸:「道長說這事還沒完,如今陌兒的鬼魂四處作祟,還不知道要禍害誰,四妹妹總得小心一點。」

  謝瑜胸中氣血都在翻滾,眼裡隱隱冒出一絲火光,卻明白不能再次失態,所以她強行壓了心頭的火氣,只是悠悠一笑道:「多謝三姐的提醒,我自然會小心的。」

  江小樓剛剛回到畫樓,小蝶便歡天喜地地迎上來,高聲道:「小姐您回來了!」一邊說著,一邊壓低聲音:「小姐,菁菁今天又向奴婢打聽你過去的事。」

  江小樓加深了笑意:「哦,你告訴她了嗎?」

  小蝶眼睛彎彎的瞇起來,鼻子皺著,原本那張淳樸,甚至顯得有些傻乎乎的面孔立刻增添了幾分討人喜愛:「小姐,你當小蝶是傻瓜麼,咱們在那邊的時候小蝶也沒給你惹過什麼麻煩呀。菁菁第一天追問小姐的事我就已經反應過來,怎麼還會再上她的當?」

  江小樓戳了戳她的腦門道:「瞧你得意的,當初是誰把自己吃得跟小豬一樣。」

  小蝶的臉孔立刻漲紅了:「都是老久之前的事了,小姐怎麼還提起了。」說完她又壓低聲音神秘地道:「那個道士走的時候說過,冤鬼始終怨氣不散,是因為要找到殺她的兇手,可是找不到方向,不得不到處亂撞,這才困在了咱們這個院子裡。」

  江小樓看了一眼門口的黃符,冷冷一笑道:「小蝶,你去找一些黃鱔的血,半夜裡悄悄地抹在四小姐院子外面的圍牆上。」

  小蝶一震:「黃鱔的血,那東西可腥啦,小姐這是要做什麼?」

  當天夜裡,小蝶果真按照江小樓的吩咐,悄悄取了黃鱔血抹在謝瑜居住的院子外面。到了深夜時分,守門的媽媽便聽到外面撲哧撲哧的聲音,像是有人走動,又像是在拍打著什麼,便披上衣服打著燈籠走出來。誰知一開門,燈籠一閃,那聲音就消失了。她一看門外什麼都沒有,當然以為自己聽錯了,只能回到屋裡。誰知不過片刻的功夫,又聽到同樣的奇怪聲音,只能再起來開門一看,還是什麼都沒有。如此反反覆覆的折騰了十來次,始終也找不到任何人。

  她哪裡知道,黃鱔的血很腥,能夠吸引很遠處的蝙蝠。這些蝙蝠聞腥而來,不停地拍打著翅膀,紛紛撞在謝瑜的院牆上。可是它們是喜歡陰暗的動物,十分畏懼光亮,她提著燈籠出來,自然會嚇跑所有的蝙蝠。

  第二天,守門人將一切都告知顧媽媽,她聽了不由心頭一顫:「你說有人敲門,什麼人?」

  守門人搖搖頭道:「誰知道!每次出去又不見人影。」

  顧媽媽的神經一下子被觸動了,臉色也變得煞白。事實上,一連好多天她都做噩夢,夢裡見到陌兒那張慘白的臉老盯著自己,總也不說話。每一次她都從噩夢中驚醒,坐在床上直喘氣,雙手合十,嘴裡喃喃地唸經,一邊念一邊躺下,那鬼魂還是整夜整夜不肯放過她。如果按照看門的僕婦所言,這一切根本就不是夢,更不是她疑心生暗鬼,而是陌兒真的找來了。

  她心頭一個哆嗦,早在謝家傳言鬧鬼的時候她就想要出去看看,可是四小姐嚴令禁止,堅決不准。她只能躲在屋子裡,心裡十分恐懼。可她沒有想到,轉眼之間這鬼就上了門。

  從這個晚上開始,一連三天謝瑜的院子有鬧鬼的風聲,一會兒是半夜有鬼敲門,一會兒是門上有乾涸的血手印,把顧媽媽嚇得整夜整夜難眠,只能坐在床上眼睜睜等到天亮。到了第四天的晚上,她終於忍不住了。

  謝瑜的院子圍牆後面有一口井,平常是用來澆花用的,那一日陌兒就是淹死在這口井裡。顧媽媽壯著膽子,悄悄避開眾人的眼睛,逕直向井邊走去。她在院子後面站了一會,見並沒有人注意到她,心下大大鬆了一口氣。

  她走到井邊上,從攜帶的食盒裡取出了一炷香和一個香爐,把香插到香爐裡,又從食盒底層掏出事先準備好的紙錢。將紙錢用火褶子點著了,她跪倒在地上,一邊磕頭一邊燒紙錢,嘴裡唸唸有詞道:「陌兒,你可不要怪我,我也是迫不得已,誰讓你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呢。」

  誰知就在這時候,井後的竹林裡突然發出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顧媽媽一時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就見到一個倒披長髮、身著白衣的年輕女子從林子裡「飄」了出來,她害怕到了極致,那眼核瞪得老大,彷彿要吃人一般,突然尖叫起來:「別找我,我不是故意殺你的!啊,別找我!」

  突然,她的耳邊響起一片雜亂的腳步聲,顧媽媽本能覺得不對,再一睜眼去瞧,卻見到那女鬼面容陌生,壓根不是陌兒!她心知不好,連忙伸手撲著地下的紙錢,還沒有來得及滅掉地上的火,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拿下!」

  當顧媽媽被人壓著到了花廳的時候,所有人已經在花廳裡等著她。

  王寶珍紋絲未動,笑意端莊:「大少爺,這個時辰為什麼將大家集合到這裡來。顧媽媽又犯了什麼錯,為何要五花大綁?」

  所有人心裡的疑問都放在臉上,謝連城看了被捆得結結實實的顧媽媽一眼,冷淡地道:「王姨娘不如問一問她自己。」

  顧媽媽一個冷顫:「大少爺,奴婢是想給陌兒姑娘燒點紙錢,難道這也做錯了嗎?」

  王寶珍聽了這話,不由眉頭一挑:「你給陌兒燒紙錢?」

  顧媽媽連連點頭道:「是,是!奴婢只是想給陌兒姑娘燒一點紙錢,到底是相識一場」

  謝連城輕輕一歎:「懷安。」

  懷安立刻走了出來,大聲道:「王姨娘,這老奴才分明就是在說謊!剛才奴才奉大少爺的命令躲在旁邊的草叢裡,分明聽見她嘴巴裡唸唸有詞,說什麼陌兒姑娘饒了我吧,我也不是故意的,又說什麼你不該怪我,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聽到了不該聽的事。接著咱們找來嚇唬她的婢女一走出來,她整個人一下子尖叫起來——」懷安學著顧媽媽說的話惟妙惟肖,眾人面色齊齊一變。

  顧媽媽瞪大眼睛,一張臉慘白如紙。

  王寶珍不由沉下臉來:「顧媽媽,你有什麼話說?」

  顧媽媽不知道自己如何辯解才能脫罪,因為一雙雙眼睛此刻都瞪大了盯著她。謝月冷哼一聲道:「顧媽媽,剛才懷安所說可是真的,如此說來,陌兒的死壓根就與你有關?」

  謝香低頭喝茶,只是不開口。

  顧媽媽嘴巴一動,想要為自己辯解。還不待她開口,王寶珍已經醒悟道:「你是聽說最近鬧鬼,一時做賊心虛,所以想要親自去為陌兒燒點紙錢,為自己消災。」

  這話算是說到了點子上,顧媽媽腦內轟然一聲,心底怕得連呼吸都紊亂了,卻梗著脖子厲聲道:「隨便你們怎麼說,奴婢什麼也不知道。」

  「你倒是硬氣!」王寶珍冷冷地道:「你是四小姐身邊最忠心的媽媽,我不好處置你,這件事情還是交給四小姐自己處理吧。」說完,她吩咐身邊的人立刻去請四小姐過來。

  江小樓看到這一幕,只是低頭把玩著手上的戒指,眼裡血腥沉澱下去,嘴角的一絲弧度微微翹起。

  謝瑜是被人驚醒的,這段時日她一直睡得不是很好,她也經常會夢到陌兒。這樣的夢讓她難以入睡,所以特意點了安神香,直到有人大聲的拍門才把她給驚醒。

  匆匆梳洗趕到花廳,謝瑜一眼見到跪在地上、五花大綁的顧媽媽,幾乎是倒抽了一口冷氣,心突突地跳著,大聲道:「你們這是做什麼,顧媽媽犯了什麼錯你們要這樣對待她」

  謝連城聲音冰涼如水:「四妹,顧媽媽殺了人。」

  謝瑜渾身一顫,只覺得一盆冷水從頭澆到腳,瞬間變得冰涼。她盯著謝連城,幾乎變成了一個木偶,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我…這不可能!」下意識的,她轉頭大聲道:「你們快放了顧媽媽,若是不然——我就要向父親說明一切,就說你們在他不在的期間,不知要往我身邊人的頭上扣什麼罪名!」

  她這樣一說,謝月卻高傲地挑起了眉頭,慢慢道:「四妹妹這話就說錯了,顧媽媽是你的身邊人,難道陌兒就不是?她可是你身邊的貼身婢女,與你感情向來很好,又一直忠心耿耿、勤奮做事,她不明不白的死了,你不想為她討一個公道嗎?」

  謝瑜冷眼瞧著謝月,神色極為冰冷:「大姐,陌兒的死是我院子裡的事,一切自然由我處置,今日你們擺這樣大的陣仗,口口聲聲說顧媽媽殺了人,有何證據?」

  王寶珍看著謝瑜,眼睛一眨不眨,終於開了口:「四小姐,今天晚上咱們就在井旁邊捉住了顧媽媽,她好端端的為什麼要在三更半夜跑到井邊去祭拜,看見白衣的婢女又為何嚇得不成人形?懷安還親耳聽見顧媽媽在默默誦念,說她對不起陌兒,本不是故意要殺人。」

  謝瑜的臉色一瞬間變得慘白,她沒有想到顧媽媽竟然會當場被捉住,勉強定了定心神才道:「今天晚上風這麼大,說不準是懷安哪裡聽錯了。王姨娘,顧媽媽對陌兒的感情就猶如母女一般,她根本沒有理由傷害對方,一切都只是誤會罷了。」

  懷安大聲地道:「四小姐,不光是奴才聽見了,身邊這幾個護衛也都聽見了。」

  謝瑜心中猛然一滯,把臉一沉:「不許再胡說八道!」而此時顧媽媽已經連滾帶爬,匍匐地抓住謝瑜的腳,淒聲道:「四小姐,你不要再為奴婢爭辯了,橫豎他們是打定了主意要把這盆髒水潑在奴婢的身上啊!四小姐,老爺待你越好,那些人越是容不下啊!」

  王寶珍身上不由得一陣陰寒,重重地拍了一下桌面,神色極為冷酷地道:「顧媽媽,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

  謝瑜略微帶了些嘲諷,慢慢地道:「顧媽媽的意思很容易理解,不過是說你們早就瞧我這個多餘的人不順眼,想要趁著父親不在將我驅逐出去。我本人不好下手,於是你們就從顧媽媽身上著手,硬要把陌兒的死冤枉在她的身上。可憐她一個老婦人,又哪裡來的力氣能夠殺死陌兒?簡直是異想天開!」

  一轉眼,又見到江小樓好端端地坐在旁邊,臉上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情,彷若是在看她的笑話,謝瑜袖子裡細長白皙的手指死死握緊,一時之間憤濘羞辱、嫉妒、痛苦各種情緒交匯在一起,如同一把熊熊大火,從她的心底一直燃燒了起來。

  江小樓,她心中將這三個字翻來覆去碾了數遍,幾乎碾出血痕!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10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43 PM 編輯


第六十四章:自食惡果


  顧媽媽聞言更加起勁,眼淚花花地流了下來,哭哭啼啼道:「奴婢真是冤枉的,只不過是瞧著陌兒太過可憐,才會想要替她燒幾張紙,絕沒有旁的意思!不知怎麼回事,就被他們捉來了!奴婢在這府裡多少年,何曾幹過一件傷天害理的事,這叫一個禍從天降啊!」

  顧媽媽話音剛落,王寶珍高挑的眉峰下眼睛微微瞇起,慢慢地道:「懷安是大少爺身邊的人,他是不會隨隨便便亂冤枉你的,大少爺是何等為人,大家都再清楚不過。四小姐,你還是不要過於偏袒這老奴才為好。」

  任何人說顧媽媽是殺人兇手,謝瑜都不會在意。唯獨謝連城,她是極為在乎他所說的一言一語,此刻不由面色大變,顫聲道:「大哥,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謝香心裡主意打定,不冷不熱地哼了一聲,道:「既然顧媽媽死活都不肯說,不妨將人拖下去好好教訓一頓,打她個四十板子!我就不信,到底是她的嘴硬還是骨頭硬!」

  那一張原本甜美如蜜糖的臉孔,顯出了一絲不懷好意的神色。

  謝瑜一愣,怒極反笑:「誰敢動她?」

  江小樓毫無聲息地看著,臉上卻是深思的神情。

  顧媽媽跪在那兒,早已沒了剛才的氣焰,只是瑟瑟發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此刻她已經看明白了,四小姐被所有人攻擊,如果老爺在場或許還有一下轉機,可是現在謝康河外出,整治四小姐的機會落在了王寶珍手中,她會輕易放過嗎?顧媽媽微微打了個寒噤,一路爬著到了謝連城的腳邊上,大聲哀求道:「大少爺!四小姐身邊能依靠的人就剩下您了,您也應該為她說一句話公道話!奴婢不求您救我,但是這些人想要把這盆髒水潑在奴婢的身上,根本目的還是為了牽扯出四小姐,她是多麼善良的姑娘,怎麼會和陌兒的死有關係呢?」

  謝連城難得面無表情,一言不發。

  王寶珍看著這一幕,滿意的彎下眉眼,心中不禁冷冷一笑,往日裡這位大公子看在謝康河的份上一直對四小姐頗多照顧,可是今天顯然也對她的行為感到十分失望。明眼人都能瞧出來顧媽媽便是殺死陌兒的兇手,而她又是四小姐的乳娘,無論如何謝瑜都和這樁謀殺案脫不了關係。她慢慢落下高高挑起的眉梢,整個面孔有如冰塊雕出來的一般,一字字命令道:「你們都眼瞎了麼,縱容她這般煩擾大少爺,還不替我將這個老奴拿下!」

  眾多僕婦一擁而上,迅速就抓住了顧媽媽。她們用幾根粗大的麻繩將顧媽媽的手腳全都綁了個結結實實,顧媽媽意識到這回連大少爺也不會幫忙了,於是她口中急急嚷著:「四小姐,四小姐,救救奴婢!」這樣說著,卻已經被那些僕婦拖了出去,她不忘回頭大叫:「小姐救命,救命啊!」

  謝瑜十分著急,幾步急衝上前,一把抓住王寶珍的袖子,神色間似是被驚恐的貓:「你要做什麼,快吩咐人放了顧媽媽!」

  王寶珍冷眼看了謝瑜一眼,一把掙脫,硬生生把謝瑜甩退了幾步。王寶珍波瀾不驚:「四小姐,我受夫人之托執掌家務,這家裡大大小小的事都只是代管,一切權利還在於夫人!她早已定下家規,若有亂傷人性命者,概不饒恕!這件事情干係重大,若是我將顧媽媽交到官府,恐於家中聲譽有損,所以我們只能私下處理,希望四小姐你不要再插手,否則難保不讓人懷疑到你的頭上!」

  聽到這一句話,謝瑜臉色發青瞪視著對方,眼看著那些人拉著顧媽媽就要走,她急忙丟下王寶珍,轉身抓住了謝連城,白皙手上青筋縱橫交錯,顯然是怒到了極點:「這一切跟顧媽媽沒有什麼關係,分明是陌兒自己想不開!不,不!這都是江小樓,若不是因為她冤枉了陌兒,陌兒何置於跳井!你們要抓為什麼不抓她,你們要趕為什麼不趕她呀?」

  眾人卻都止不住心裡一震,都有些難堪。

  江小樓坐在一邊,眉目間如同籠罩著一層輕煙,朦朧不清。那目光淡淡冷冷,像是壓根沒聽見一般。

  不需要她多說什麼,往日裡十分厭惡謝瑜的大小姐謝月便站起身道:「四妹妹,瞧你說的是什麼話,江小姐不過是我們家的客人,跟陌兒的死又有什麼關係?分明是顧媽媽不知出於誰的授意殺了陌兒,如今又畏懼怕死。現在這件事情姨娘已經從輕發落,只處理顧媽媽一個人,若是四妹妹你再繼續執迷不悟,只怕父親回來連你也交代不了!」

  謝瑜此刻已經完全聽不見任何人的話了,顧媽媽一直精心照顧她,是身邊最親近的人。所以她焦灼對著謝連城大聲喊道:「大哥,你快讓他們放了顧媽媽,她是我的乳娘,是我身邊最親的人!這一切都只是誤會,是誤會呀!我一定想法子證明她的清白,放了她吧!」

  謝連城看著自己的妹妹,輕聲歎了一口氣道:「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我是不會讓人處置顧媽媽的。這一切都是她應得的報應,怪不得旁人。」他一抬頭,冷聲道:「帶走!」

  看到謝連城如此冷酷,謝瑜整張臉變得慘白,她急喊著奔上前去,一把攔住了僕婦,姣好的面容幾乎扭曲變形:「你們要帶走她,還不如先把我帶走!」

  僕婦們見到這等狀況,竟然一時不敢動手。王寶珍直視著謝瑜,一聲輕歎,幽韻綿長:「四小姐,這府裡的事物向來是秉公辦理,你再這樣胡鬧下去,是讓所有人在這裡看你的笑話嗎?」

  謝瑜整個人僵住,她又拚命地將顧媽媽拉回來,轉頭看謝連城,眼中滿是淒惶:「是我錯了,一切都是我的錯好不好?我再也不胡亂說話,再也不得罪江小樓,你們放了顧媽媽,放了她啊!」

  王寶珍為難地看著謝連城,開口道:「大少爺,您看這情形應當如何處理?」

  謝連城看了對面的江小樓一眼,她此刻也抬起眼睛微笑望著他。從始至終她只是靜靜坐在那裡一言不發,是一個真正的旁觀者,可只有謝連城知道,揭破幕後一切的人就是她。江小樓似乎總是不太喜歡親自動手,卻很愛靜靜坐在一邊欣賞眾人驚慌無措的模樣。謝連城分明從她的目光深處,望見了一絲嘲諷和笑意,那是一種拭目以待的冷靜。

  江小樓是一個賞心悅目的人,以至於沒有人可以討厭她、懷疑她,大家的注意力全都放在了謝瑜和顧媽媽的身上,這使得她變得十分安全。

  謝連城輕輕搖了搖頭,這些年謝瑜在家中十分得寵,以至於變得不知輕重,居然縱容自己的媽媽在府中做下這樣的惡事,實在是難以饒恕。顧媽媽是一條性命,難道陌兒就不是嗎?若是誰都學著謝瑜一般行事,那謝家真要亂套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疼愛不能溺愛,更不可以放縱。他歎息一聲,道:「顧媽媽重責一百板子,若是到時她還活著,就請她的家人來領她回去。」

  謝瑜一下子魂飄魄散,她尖聲道:「一百大板,這樣她還有命在嗎?」

  其中一個僕婦見狀,立刻推開了謝瑜,顧媽媽一見到連謝瑜苦苦哀求都保不住自己,真是嚇得夠嗆,眼珠都暴了出來,雙手拚命地推搡,大張著嘴,喉嚨中不停發出求饒之聲。

  謝瑜一時涕淚縱橫,三魂七魄都飛了,眼見著顧媽媽的性命不保,她驚駭欲絕,竟然絲毫顧不得往日裡的儀態,撲通一聲軟倒了下去,崩潰地大哭起來。原本坐在一邊滿懷同情之色看著她的二小姐謝柔站了起來,她向前走了兩步,似乎又有一些忌憚,最終沒有動彈。

  謝瑜還是被一雙手扶了起來,扶起她的人正是往日裡並不喜歡謝瑜的五小姐謝春,謝春替謝瑜擦了眼淚,大聲道:「顧媽媽殺了人,她是罪有應得,應當受到懲罰!我知道你現在心中充滿了傷心,充滿了憤怒,可是父親不是說過嗎,每一個人做錯了事情都要付出代價的!你管教不嚴自己也有很多不是,現在大哥並沒有怪責你,難道你還看不出他的苦心嗎?」

  謝瑜渾身一顫,她調過來頭來,直視著謝春,啞聲道:「可顧媽媽她……」

  謝春向她搖了搖頭,在謝家謝康河是最有權威的,可就算是他有的時候也拗不過大哥,既然謝連城已經下了決定,誰也不可能違逆。

  謝瑜徹底感到絕望了,她哀切中帶著憤怒的目光在每一個人臉上掃過,最終落在了江小樓的身上。瞬間,她的眼中燃燒著極端的恨意和憤怒,此刻她早已經忘記了顧媽媽,也忘記了自己的羞辱,她只恨不能衝上去把江小樓撕碎才好。她一定在嘲笑自己,從頭到尾都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瞧她唇邊那得意的微笑,實在是可惡至極!謝瑜這樣想著,眼睛裡簇起團團火焰,卻猛然扭過臉去,默然流淚,早已不復剛才的瘋狂神情。

  謝春鬆了一口氣,以為她終於想開了。而這時候謝柔才走上來,扶住謝瑜道:「四妹不要再傷心了,先回去洗把臉,重新梳妝一下,不要在下人們面前失了體統。」

  謝瑜不得不點了點頭,只是神情之中還是難掩怨恨之意。

  謝連城看在眼中,微微蹙眉。在他看來,四妹謝瑜雖然有些高傲清冷,倒算得上是一個真性情的人,可她的這份真性情不知不覺之中卻變得很傷人,又傷己。希望經過這件事,她能夠意識到自己的錯誤,不要重蹈覆轍。

  此事到目前為止看似告一段落,可是謝連城在走出大廳的時候,卻還是刻意緩了一步。直到江小樓緩步踱過來,才微笑道:「殺人者已經找到了,可是裝神弄鬼的人你又準備如何處置?」

  江小樓看到謝連城,笑容含蓄,意味深長:「謝家對待殺人者十分仁慈,我若是處置了那個裝神弄鬼的,謝大少真的不會趕我出謝府嗎?」

  謝連城見她如此,不由歎氣:「這些年我忙於外務,家中的事情一直無人料理,母親一直對我說有一些牛鬼神蛇蹦得太過厲害,擾亂了謝家家風,也許江小姐的到來能夠替我們正一正邪氣。」星光漫天,銀白的月卻只在他光潔的面上留下一層微笑的影子,他說完便舉步邁出了門口。

  江小樓看著他的背影,微微牽了牽唇角,表情喜怒莫辨。

  酈雪凝早已將一切看在眼中,走到她身側,不由低聲道:「這位謝大少爺還真是奇怪,明明知道你每次出手都很重,他還敢將這件事交給你來處理,當真是不怕你傷害他的姐妹嗎?」

  江小樓冷冷一笑道:「謝家人每個都各懷鬼胎,大公子看似清風朗月不染塵埃,其實心底最清楚不過了。」

  酈雪凝若有所悟:「他是想要借你來整肅?」

  江小樓淡淡一笑道:「我在這裡住著總要有點貢獻,既然現在大公子都開口了,這個鬼還是非捉不可的。」她說到這裡,微微笑了起來,這笑容之中含了幾絲狡黠,幾絲冷漠,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第二天在用早膳的時候,江小樓主動提出昨天晚上她的院子又鬧鬼了,所以希望伍淳風道長能夠再一次登門,做一做法事,驅走院子裡的怨氣。

  謝月蝶翅一般的睫毛煽動了一下:「可是這位道長已經接連做了兩次法事都是毫無用處,說不準他的道行不夠高深,要不要另外請人——」

  謝香拿著絲帕掩唇嬌俏一笑:「大姐你這話可就說錯了,伍淳風道長可是城中有名的道士,法力高深救人無數,若非是陌兒死的太慘、冤屈太重,也不至於」她的話說到這裡,斜眸看了一眼原本謝瑜所坐的那個位置,此刻空空如也。

  見成功吸引了眾人目光,謝香輕咳一聲,一派大家閨秀的儀態:「我覺得江小姐說的不錯,道長再來做一次法,說不準這陰魂也就散了,畢竟現在咱們已經找到了真正的殺人兇手,不是嗎?只是不知道這陌兒為什麼還總是纏著江小姐,難道真的是八字不合?」

  江小樓歎息道:「是呀,道長說我的八字太輕,這宅子風水太旺,我無論如何都壓不住,所以才會招一些看不見的東西,這一次我請他來是專想讓他在我的院子重新佈置一下陳設,換個風水。」

  按照道理說經過謝瑜一事,謝香自當心生警惕,可是她恨不能江小樓立刻搬出去,見對方上鉤,便馬上打定主意一定得抓住這個機會。

  聽到這裡,王寶珍點點頭道:「這樣也好,只要江小姐你能安心,我們才能放心。」

  當天下午,伍淳風就再一次來到了謝家,他臉上的傷留有瘀痕,看起來有一些可笑,神情卻是極為肅穆。當別人問起他的傷究竟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他只推說因為洩露天機太多,所以老天爺懲罰他,不許別人多問。

  旁人瞧著他的模樣,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低下頭去。伍淳風架起祭壇,一臉正氣地站在旁邊,他雙目半合,嘴裡大聲念著咒語,一隻手舉著搖鈴,另外一隻手舉著桃木劍,劍尖不斷晃動,在虛空中比劃著看不明白的符號。

  謝家的諸位小姐除了謝瑜不在,其他都是一一在側,在謝香的鼓動之下,她們也想瞧瞧這位道士是如何做法驅鬼的。按照道理來說,之前沒有辦法除掉陌兒的鬼魂,主要是因為她怨氣太重不肯散去,但如今顧媽媽這個真兇已經羅網,陌兒總應該離去了。

  事實上,謝香已經和伍淳風約好,這一回要在眾人面前再次強調,江小樓若留在謝家,會禍害更多無辜之人,找藉口驅逐她出去。此刻,謝香自以為得計,眼底散發著炙人的灼熱明亮,簡直是掩不住得意的神情。

  眾人正好奇望著,伍淳風突然將手中的搖鈴往祭桌上重重一扣,雙眼突然張開,金光四射:「是她,就是她!」他右手一指,筆直地朝向人群!

  眾人紛紛朝他的視線望去,只見到謝香正站在他所指的地方。謝香心頭咯登一下,還沒有反應過來,立刻就被兩個小道士同時用繩索套住。

  兩人拉住繩索的各自一端將她牢牢捆住,旁邊的婢女一陣驚嚇。謝香站在那裡,面上陣青陣白,怒斥道:「伍淳風你這是做什麼,瘋了嗎!」

  伍淳風是謝香請來的,他的目的正是要趕走江小樓,誰知此刻被繩索套住的卻是他自己。伍淳風冷哼一聲,桃木劍舞得虎虎生威,口中唸唸有詞。

  他口中的話眾人聽不明白,卻又聽到他大聲呵道:「那鬼魂此刻就附在三小姐的身上,貧道正要做法將她除去,任何人不得打擾!若有違犯,會遭受災厄,切記,切記!」

  這一句話把原本想要上去解救謝香的幾個婢女、僕婦,全都嚇得呆住,她們愣愣地看著這一幕,手腳僵住,幾乎忘記了反應。

  伍淳風鼻吸口呼九次,隨後一把托起桌上的香爐,在香爐中把黃符焚化,驟然一聲呵斥道:「塵歸塵、土歸土,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一切鬼魂灰飛煙滅!」頓時間,一爐子香灰整個潑向謝香。謝香「啊」慘叫了一聲,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香灰,她不停地咳嗽著,簡直是氣急敗壞,怒到極致:「伍淳風,你眼睛瞎了嗎,看清楚我是誰!」

  而伍淳風卻壓根就沒有理睬她,他眉頭一揚,手中熟練地結起一個法咒,只見到原本桌子上的雞血開始劇烈抖動,咕嚕咕嚕不停冒泡,拚命地像是要從碗裡面跳出來。他手下不停,拿起桌上的雞血,一揚手向謝香潑了過去。這一碗濃稠黏膩的雞血立刻劈頭蓋臉地撒在了謝香白皙如玉的面孔上,她大聲慘叫不已,睫毛上、頭髮上都變得血紅一片,樣子極為可怖。伍淳風手持搖鈴在眾人面前又搖又晃,噴水、撒香灰、潑雞血又一一重複了三遍,謝香高聲怒斥著,不停地慘叫著,她想要躲開,可是那兩個小道士卻死死扣住她,讓她無法掙扎。

  頃刻之間,她已滿身是水和雞血,臉上早已經被爛乎乎的血塊塗抹的看不清原來的模樣。

  謝月見狀不好,大聲道:「快放了三小姐,你們住手!快住手!你們這些人瞎了嗎,還不快去救下她!」

  誰也沒敢動,大家都被這陣勢嚇得呆住了,哪怕是素來膽大的謝春,此刻也是目瞪口呆。

  王寶珍聞訊趕來,遠遠就看到謝香渾身狼狽,大聲慘叫。她驚得魂飛魄散,快步進了院子,大聲道:「道長!你這是在做什麼?」

  在場的氣氛像是一場嚴肅的鬧劇,人人參與、人人震驚,壓根就沒有人理會王寶珍。而在這個時候,謝香已是滿身狼狽,她嗆得不停咳嗽,又是滿臉鼻涕眼淚,原本那氣焰囂張的模樣早已煙消雲散了。

  王寶珍一個眼色,四五名僕婦一起衝上去攔住,兩名小道士都看向伍淳風。

  伍淳風點頭:「好,可以將她放下來了。」小道士這才鬆手,謝香一下子匍匐在地上,滿面涕淚,狼狽至極。王寶珍這才快步過來,想要攙扶卻壓根下不去手,只能厲聲吩咐身邊兩個婢女道:「還不快去把三小姐扶起來!」

  婢女對視一眼,上去硬將謝香攙了起來,謝香滿身被香灰和狗血弄得一塌糊塗,身子都軟綿綿的,她見到王寶珍來了,不由失聲大哭起來:「姨娘,你可要為我做主,那個道士他壓根就是個——」她話說了一半就戛然而止,隨即猛然轉頭看向伍淳風。不,不對,不能說!如果從自己嘴巴裡說出對方是個騙子的事實,那一切就都會被揭穿。

  謝香胸膛裡的火和怒互相攀附著,幾乎要把自己燒起來,她看向了站在走廊上的江小樓,對方的臉上是一派溫柔的笑意,眼底波瀾不興。

  謝香不禁咬牙,如果此刻她要求王寶珍替自己作主,將這伍淳風審問一遍,伍淳風很可能會說出自己收買他要趕走江小樓的事,到時候事情就大大不妙了!謝香不是蠢人,她在極短的時間內早已經想清楚了,只是心頭那一股憤恨之氣壓不下,臉色忽青忽白,變得十分猙獰。

  整個院子裡寂靜的幾乎連呼吸都不聞,就在僵持之間,伍淳風大步走上前來,對著王寶珍道:「這院子裡的鬼魂我已經驅逐乾淨了,從此之後再也不會有冤鬼作祟。至於三小姐,剛才那鬼魂被我逼出來,一時逃不出去,就附在了她身上,好在我一番作法才救了小姐的性命,終究得罪了。」

  王寶珍聞言,不由看向謝香,露出徵詢的神情。

  現在不能發作,一定要忍住,謝香忍著忍著幾乎把牙齒咬出血來,渾身發顫,好半晌才沙啞著嗓子開口道:「就在剛才我還覺得一陣頭暈目眩,神志不清,幸好道長及時伸出援手,否則我真有性命之憂。」說到這裡,她幾乎把伍淳風恨到了骨子裡。

  伍淳風則滿面虛懷若谷,壓根就沒有絲毫心虛之意,如果今天他按照謝香所說的做,等於徹底得罪了江小樓。謝香固然不好惹,可江小樓卻是個女瘋子,什麼事情都辦得出來,他當然會自己衡量。

  謝香胸口不住起伏,髮髻上的釵環輕微抖動著,像是在強忍怒氣。走的時候,偏巧身子發軟,竟然在門檻上不小心絆了一跤,整個人狼狽地趴在了地上,引起了身後的婢女、媽媽們一陣竊笑。謝香又急又怒,眼淚都要掉下來了,可是卻沒有法子,只能怒喝一聲:「還不扶我起來!」隨後便在婢女的攙扶下,急匆匆地回去了。

  等到平靜的院子恢復如常,酈雪凝才忍不住笑出聲:「小樓,你這樣做也實在是太缺德了。」

  江小樓嫣然一笑:「對付非常之人,自然要用非常手段,我只是以彼之道還之彼身罷了,並沒有過度的為難她。她若是識趣,從今往後就不要再來招惹我,否則的話,下一回就不會這樣簡單了。」

  酈雪凝唇際是淺淡溫柔的笑容:「只怕她不會那麼容易死心。」

  江小樓眼睛眨了眨,笑容含著明亮的光輝:「雪凝你也太過多慮了,我既然敢這樣做就不怕她來報復。相反我正閒得恨,巴不得有人來給我練練手。」

  酈雪凝不由不佩服江小樓,雖然謝連城將此事交給了她全權處理,但她不可以下手太重,這樣會傷了謝家人的心,也不可以下手太輕,那樣對謝香沒有絲毫的警示作用。今天謝香在眾人面前丟了大臉,卻又不得不承認伍淳風是一個有高深道法的人,想必憋了一肚子火,沒有什麼能讓一個裝神弄鬼的人自食惡果更有意思了。

  謝連城正在他的書房裡看帳本,懷安快步走了進來,繪生繪色地將畫樓裡發生的一切說了一遍。謝連城手中的帳本一頓,疏朗的光線下,他的眼睛發出幽譚般的光澤:「三妹妹就這樣算了嗎?」

  「是,三小姐滿身都是雞血,還不停的說道長是如何靈驗,那模樣別提多可笑了!奴才在謝府這麼多年,素來看見三小姐春風得意、囂張跋扈的模樣,還從來沒有見到她如此狼狽,真是…真是笑的人牙都掉光了!」他這樣說完,猛然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住了口,悄悄看向了謝連城。

  事實上這個家中喜歡謝香的人並不多,因為她對下人十分的刻薄,而對於家裡的其他主人,她卻是用盡了一切的方法去諂媚。這樣一個人根本得不到眾人真心的尊敬和愛護,所以懷安不自覺就把心裡話都倒豆子一般說全乎了。

  謝連城並沒有生氣,他眼中的光彩驟起,瀲灩著深深的笑意:「三妹這種個性,如果再不教訓一下,遲早要闖出大禍來,如今讓她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對她是好事。」

  懷安悄悄鬆了一口氣,又小聲地道:「大少爺,四小姐從早上一直站到現在了,您真的不見她嗎?」

  謝連城看了一下屋子裡的沙漏,謝瑜從早上一直站到現在,已經足足站了兩個時辰。此刻陽光直直照在院子裡,想必她已經站不住了。他又翻開了一頁賬本:「去請四小姐進來吧。」

  懷安出去吩咐了一聲,便立刻回轉來替謝連城研磨,眼睛還滴溜溜的轉著。謝連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抬眸道:「你為什麼要這樣看著我?」

  懷安笑道:「奴才是替大少爺開心。」

  謝連城清俊的容顏浮現起一絲驚訝:「我有什麼值得高興的嗎?」

  懷安忍不住道:「自從江小姐來到咱們府上,大少爺的心情似乎很好。」

  謝連城英挺的輪廓半明半暗,目光瞬間變得冷淡:「若是再讓我聽到你說這樣混帳的話,就收拾鋪蓋捲回家去吧。」

  懷安沒想到一句話惹怒了大少爺,連聲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話音剛落,就見到門外邁進一隻腳來,繡著清雅荷葉的繡鞋,雪青色的羅裙,謝瑜從陽光裡走了進來。

  她是被丫鬟扶進來的,搖搖晃晃眼神恍惚,臉孔有一種類似於瓷器一般半透明的色彩。

  謝連城只是坐著,目光平靜無波地望向他。

  她走到屋中,突然推開了丫鬟,冷聲道:「出去!」丫鬟不敢多言,悄悄退了下去。她自己一步步向謝連城走來,待走到他跟前的時候,她忽然筆直地跪倒下去。

  懷安嚇了一跳,震驚地轉頭看向謝連城。

  謝瑜半邊身體攀上他的膝,纖長的脖子如同一隻垂死的天鵝,悲哀地說著:「大哥,我錯了!請你原諒我!」她這樣說話的時候,寬大的袖輕輕滑落在手肘之上,露出雪白的一段肌膚。

  目光皎潔如月,身軀綿軟如蛇,一個往日裡十分清高冷艷的女子,此刻露出如此楚楚可憐的神情,換了任何一個人都難免會動搖。

  他不喜歡這樣匍匐在地,作出悲傷姿態的女子,不論這種姿態是真是假,他都不喜。謝連城在眼波深處劃過一道不耐,目光雖然溫和卻有幾絲冰涼,謝瑜被那目光看的心頭一震,連忙低聲道:「大哥,我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自幼失去母親,是父親將我送到謝家撫養長大。在我的心中,世上最重要的人就是大哥你——現在人人都說是我指使顧媽媽殺了陌兒,我心裡真的是很難受,更怕你信了這種無稽之談。大哥,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你是知道我的,我怎麼會做出如此殘忍的事!求你信我,我真的沒有這樣做啊——」她一邊哭,一邊把臉埋在他膝蓋上,又伸出一隻手僅僅抓住他的袖口,握的那麼緊,緊到連自己的身體都微微發起抖來。

  謝連城看著她,此刻他真的很難想像原本那個活潑可愛的四小姐為何會變成一個這樣的人。顧媽媽和陌兒又有何仇怨,若非是她的指令,顧媽媽為什麼要這樣做。口口聲聲承認自己錯了,事實上壓根就是在推脫過錯,這樣的謝瑜真的是他疼愛的妹妹嗎?他想了想,將謝瑜拖了起來,聲音卻比剛才冷漠了幾分,眸光如雪:「四妹,世上對你最好的人是父親,你卻說我才是最重要的,這是不恰當而且不合禮的。我希望,從今天開始你能夠好好想想大哥那樣做的理由。」

  謝瑜望著他,看見謝連城那兩汪潭水似的眼睛裡幾乎能夠倒影出自己的面容,卻完全像是看不見她的楚楚可憐,實在是壓抑不住怒氣和酸意:「大哥你為什麼不相信我?你為什麼相信江小樓,她又算是什麼?」

  她的話沒有說完,謝連城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那雙暗黑的眸子中,失望一閃而過,口中冷淡道:「我們每一個人都會不由自主犯錯,可是如果犯錯了卻還是認識不到,一心把自己的錯誤怪罪在別人的身上。這樣的人,怎麼值得他人原諒?」

  懷安被駭的噤若寒蟬,謝連城眉宇間神色宛如出了鞘的刀劍,這樣的大少爺是極為少見的。

  謝瑜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神色哀婉淒絕到了極致:「大哥,江小樓才和你相處多久,為什麼連你都要這樣護著她?咱們之間這麼多年的情分,難道我真的不如她嗎?」

  謝連城聽她問得十分奇怪,他是何等聰明之人,轉念一想立刻明白過來,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手勁大的讓她腕骨格格作響:「那一日父親和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

  謝瑜卻壓根不在意那種疼痛,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她一把撲進他的懷裡並把臉深深埋進去:「大哥,不要娶那個女人,她哪裡都配不上你!我不喜歡她,我不喜歡她!」她如此尖銳而且直接地表達出自己的感情,令謝連城瞬間明悟過來,他猛然將她推開,臉上的神色如罩冰霜:「謝瑜!你知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做什麼?」

  這一句話如同晴空霹靂,將謝瑜一下子罵醒了。是,無論如何她不能讓謝連城察覺到自己的心意,那樣一來他只會百倍、千倍的厭惡自己。

  她還要在謝家留下去,還要想方設法陪伴在大哥的身邊,想到這裡,她不得不睜大一雙美麗的眼睛,任由漆黑的瞳仁流下晶瑩的淚水,哀聲道:「我…我只是說,為什麼從她進府,你們都只疼她而從不關心我呢?我才是謝家的女兒,大家不都是這樣認為的嗎?我真的很害怕,有朝一日你們對她的寵愛會遠勝於我,到那個時候我又該怎麼辦?」

  謝連城平靜地望著她,似審視似觀察,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江小姐只是借住在謝府上,你卻是謝府的主人,為什麼不能拿出一點待客的模樣,偏偏要這樣無理的對待客人。這是父親教你的待客之道嗎?你如此作態,他回來也會對你感到失望的。你仔細想想,如果此事傳揚出去,你將來還怎麼嫁人?指使身邊的媽媽去殺死貼身丫頭,這是大家閨秀應該做的事情嗎?你真的太讓哥哥失望了。」他這樣說著,已經站起身來,任由謝瑜滑落到地上,神色冰涼:「從今往後,如果你不能改正自己的錯誤,就再也不要叫我大哥了。還有,我不希望聽見你再詆毀江小姐,她只是府中的客人,沒有做錯任何事,你不應該為了自己的狹隘心腸遷怒於她。」

  謝瑜心裡千頭萬緒,堵得幾欲吐血。低頭想了一會兒,最終她微笑著抬起頭來,仰面向他,臉上終於有了一絲愧疚和悔恨:「大哥,都是我的不是,是我心胸太過狹窄,所以才會記恨江小樓,其實她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子。我向你保證,從今以後一定和她好好相處,絕對不會再做出讓大哥你失望的事情來。」說著她膝蓋向前挪動一步,嘴唇猶自發顫,慢慢地才發出聲音:「如此,大哥你能原諒我嗎?」

  謝連城正要開口,卻又聽人稟報道:「大少爺,江小姐求見。」聽到這一聲,謝瑜一雙清凜凜的眼睛猛然如同毒箭一般射向了門口。

  接著,她聽見謝連城淡淡道:「今天我們的談話就到這裡,你先回去,我還有事要辦。」聽到這樣一句話,謝瑜的心猛然沉了下去,她從未有一刻像今天這樣痛恨江小樓,大哥對這個江小樓格外的好,格外的溫柔,甚至遠勝於她。儘管他從來不承認,可他說起那個女人,竟然連聲音都變得溫柔了…這讓她如何甘心,如何能夠忍受?江小樓不但不能在謝府留下去,連她這條性命都斷然不能再留!

  江小樓和謝瑜擦身而過的時候,謝瑜忽然轉頭,一瞬不瞬地直視著她,笑容寒徹入骨:「江小樓,這件事你辦的很好,真的很好。」

  小蝶被那眼神看著,陡然就驚出一身冷汗。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18 AM


第六十五章:再見秦思

  從謝連城的書房出來,一路回了畫樓,小蝶還有些心有餘悸:「小姐,謝四小姐眼神好可怕。」

  江小樓看她一眼,笑道:「膽小的丫頭,真沒出息。」

  話音剛落,她已經瞧見走廊盡頭不經意間露出一隻尖尖的繡鞋。

  江小樓微笑著向小蝶招了招手,在她耳邊耳語數句,指了指那雙鞋。小蝶狡黠地一笑,領命而去,江小樓則徑直進了屋子。

  半個時辰後,小蝶滿面笑容地進來,道:「小姐,一切都準備好了。」

  「去叫那丫頭來吧。」

  不一會兒,小蝶便帶了箐箐進來,箐箐未語先笑:「奴婢見過小姐。」

  箐箐平日裡嘴巴跟抹了蜜一樣,手腳又很勤快,在院子裡混得如魚得水,哪怕是江小樓面前也很有幾分體面。江小樓看著她,也不叫站起,只是坐著慢慢飲茶,若有所思的模樣,直到半盞茶喝完了,才輕輕放下茶盞,道:「綁起來!」

  箐箐心頭一沉,不敢置信道:「小姐…您這是做什麼,奴婢不知道所犯何事——」

  小蝶一揮手,立刻有四個粗壯婆子上前將箐箐捆得結結實實,箐箐知道大事不妙,驚慌失措:「小姐,您要懲罰奴婢,也得有個由頭啊!」

  江小樓笑容依舊,卻如冰封的湖泊沒有半點溫熱,道:「箐箐,進了我的院子,我便把你當自己人,為什麼要背叛我,這可真是太傷我的心了。」

  江小樓雖然和風細雨,笑意卻不達眼底,聲音裡含著冰冷,字字句句戳人心口,箐箐原本就做了虧心事,早已心慌意亂,但這種情況下也只好抵死不認,立刻大呼道:「奴婢冤枉,奴婢冤枉啊!小姐,奴婢對您忠心耿耿,任勞任怨,您可不要聽信了別人讒言就這樣對待奴婢!」

  小蝶最恨這等背信棄義之人,不由凶巴巴地跑上去,啪地給了一個耳光,臉色沉沉地道:「小姐對你是何等的好,你縱然不說忠心耿耿,也不該跟著別人來謀害小姐!跟你一個屋子的丫頭說半夜起來你總是不在,我且問你,最近這段時日每天夜裡三更,你是不是穿了白衣到處裝神弄鬼!」

  箐箐心中無比驚惶,從三小姐被潑了一身雞血後她便有了警惕,誰知對方竟然真的查起此事,當下面如土色,把心一橫,道:「小姐懷疑奴婢,原來是為了此事,奴婢從小便有夜遊症的毛病,想是有時候噩夢魘著了才出去亂跑,若是小姐不信,大可以去問問守門的媽媽,看奴婢是不是撒謊!」

  她敢這麼說,自然是和守門的媽媽串通好了,小蝶心頭惱恨這丫頭犯了錯死不悔改,居然還言之鑿鑿,夜遊症,虧她想得出!不由道:「小姐,這丫頭一定再撒謊!」

  誰知江小樓卻笑道:「哦,原來是夜遊症,想不到你年紀不大,竟然得了這種毛病,一定很痛苦吧,說起來還是我這個小姐失察,錯怪你了。」

  箐箐以為平安過關,厚顏無恥地道:「小姐言重了,奴婢素來一心為主子,只求主子不要摒棄奴婢就好。」

  小蝶急了,道:「小姐,您怎麼能相信這丫頭!」

  江小樓笑容如春日裡的煦風,沁人心脾:「小蝶,瞧你說的,箐箐素來做事認真,我也是看在眼裡的,昨天的事情想來是一場誤會。」

  小蝶急得不行,眼睛都紅了:「小姐!您」她心裡不免擔心,小姐到底是心腸軟,三言兩語就信了這丫頭的說辭。

  在無人要她起來的情況下,箐箐便歡天喜地地爬了起來,笑嘻嘻地道:「小姐,您果真是蕙質蘭心,聰明睿智,奴婢一定好好服侍,這就先退下了。」

  沒有主子的吩咐,她竟然自動自發地起身退下,還真是個大膽妄為的丫頭,想來是自己一向溫和,讓她以為有機可趁,蹬鼻子上臉,果然不知死活。江小樓明知道這一點,卻是不動聲色。

  箐箐還沒走到門口,就已經被四個粗使媽媽攔住了,她吃了一驚,轉頭道:「小姐,您不是已經原諒奴婢了嗎?」

  「這是自然的,你又沒有犯錯,何必要我原諒。」江小樓語態悠閒,一雙眼睛漆黑如玉,卻是淡淡閃著寒芒,「只是有病就要治,這夜遊症可不是小毛病,我從前在太無先生那兒學過一個方子,專門治療夜遊症的,今天給你試一試,也不枉費你對我一片忠心。」

  箐箐敏銳地察覺出了不對,連忙道:「小姐,不必,不必!奴婢自行回去看大夫吃藥就是,怎好勞煩您」

  誰知四名媽媽在小蝶示意下聯手壓住了箐箐,江小樓輕聲細語道:「小蝶,都準備好了吧,這病不能拖,得好好治一治!」

  小蝶終於大為歡喜起來,清脆地應了一聲是,立刻命四個媽媽綁住了箐箐的手腳,然後用繩索將她的袖口褲腳全部紮緊了。這四個媽媽並非謝家人,而是江小樓特意從外面買進來的,當然全聽她的號令。箐箐驚駭不已,剛要開口卻被一塊帕子摀住了嘴巴,一個媽媽從早已備好的麻袋中用鐵鉤取出一條長長的蛇,在箐箐驚駭的目光中將蛇放入了她的領口,緊接著用鐵鉤在箐箐身上敲敲打打。

  那蛇因為疼痛開始在箐箐身上到處遊走,不時咬上一口,直把她身上皮膚咬得皮開肉綻、血肉模糊。箐箐拚命掙扎,在地上扭動著,碾壓著,想要將蛇壓死,可惜她的動作再快也沒有蛇竄得快,不由痛得錐心裂肺,嗚嗚求饒。

  饒是四個媽媽見多識廣,也不禁被江小樓的這一出辣手嚇得面無人色。

  江小樓靜靜望著箐箐,軟弱的人永遠只會被人欺辱,自己並無傷人之心,對方就已經坐不住了,搶先給自己一個下馬威,那她也只好送點禮物回敬一下。有來有往,才更有趣。

  「先停下吧。」江小樓又等了半盞茶的功夫,直到箐箐幾乎昏死過去,才淡淡開了口。

  一個媽媽立刻上前,用鐵鉤將箐箐身上的蛇勾了出來,暫且放進袋子裡。箐箐奄奄一息倒在地上,眉眼生出無限恐懼,哀戚求饒:「小姐,奴婢知錯了,求小姐手下留情!」

  江小樓笑了笑:「病好了嗎?」

  箐箐有一種本能的恐懼升起,她沒有想到一貫好糊弄的江小樓竟然如此心狠手辣,當下叩頭不止:「奴婢知錯了,奴婢沒有病,一切都是奴婢說謊!」

  江小樓不動聲色,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句謊話——剛才那一條可是無毒的菜蛇,最多不過傷些皮肉,若是你病還未好,我便讓人換上七步蛇,想必藥效更好。蛇吃了你的肉,我再把它拿來燉湯,你喝下去可是真正的大補。」

  那不等於是吃自己的肉!箐箐面無人色,渾身瑟瑟發抖,只覺得身上傷口痛徹心扉:「奴婢知錯,奴婢定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每天三更去了何處?」

  「奴婢」箐箐支支吾吾,抬眼卻瞧見那袋子裡有物體鼓動了一下,她頓時渾身發毛,立刻道:「奴婢是」剩餘的話就哽在嗓子裡。

  「哦,原來你還嫌菜蛇不夠味,真是妙極。」江小樓笑著,眼中卻是閃過一絲嘲諷。

  箐箐驚得渾身發抖,道:「奴婢知錯!是三小姐讓奴婢裝成鬼魂」

  江小樓一時忍住冷笑,道:「你還真是個好丫頭,如此矜矜業業。」

  箐箐強忍住心頭恐懼,道:「是…三小姐許了奴婢一百兩銀子。」

  當時箐箐左思右想,終究忍不住誘惑還是答應了,可是她萬萬沒想到江小樓竟然沒能被趕出去,驚懼之餘立刻去和守門的媽媽套了口供,千方百計想好了對策。所謂夜遊症一說,換了旁人未必相信,可江小樓這種和氣的主子騙一騙又有何難!萬萬沒想到她雷厲風行,手段毒辣,竟然三言兩語就把她逼得無路可走,她驚恐不安地把頭磕得震天響:「奴婢知錯,求小姐看在初犯,饒奴婢一條性命!」

  江小樓恰好坐在陽光的暗影中,靜靜笑了,似一朵盛開的花,潔白而清艷:「是啊,我也很想饒了你」

  她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在對別人說話。這時候卻有人進來稟報:「江小姐,老爺請您立刻去花廳。」

  江小樓看了箐箐一眼,淡淡道:「現在就是你表忠心的機會了,我想,你應該知道怎麼做。」

  箐箐低下頭去,忍不住牙齒害怕得格格作響:「是。」

  來到大廳,謝康河滿面寒霜地坐著,王寶珍在一旁柔聲勸慰,謝月謝柔幾人坐在一邊默然不語,謝瑜柔柔弱弱地陪著,眼神極為平靜。

  江小樓上前行禮:「謝伯父,你回來了。」

  謝康河看見她才收斂了怒氣,和顏悅色道:「小樓,坐下吧。」

  謝瑜眼神帶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等江小樓看過去的時候,她卻別過了臉。

  謝康河冷冷地看著謝瑜道:「瑜兒,你可知道錯?」

  謝瑜心頭一顫,咬住嘴唇,眼淚潸然落下。

  王寶珍連忙道:「老爺,四小姐已經知道錯了,您也別過於——」

  謝康河卻嚴厲地道:「她身為府上的四小姐,身邊的丫頭僕婦竟然做出這等事,被別人知道要議論說我家沒有管教女兒,平白無故壞了名聲,本該重重懲罰,但我憐惜你原本並不知情,罰你禁足一月,其他暫且記著,容後再罰,你可服了!」

  王寶珍眼神一閃,柔聲勸慰:「老爺,四小姐畢竟是女兒家,禁足一月不好聽」

  豈止是不好聽,傳出去別人都會以為自己犯下了什麼大錯,所以閉門不出。在謝康河而言,這是極重的懲罰了…謝瑜面上無比愧疚,眼神哀婉動人:「父親說得在理,女兒無不聽從。」

  這事實上是謝家的家務事,江小樓並不想參與其中,可謝康河卻堅持認為,她是這個家裡的一份子,必須參與所有的事務決斷。

  等到這樁案子斷完了,江小樓主動站起身來,向謝康河道:「謝伯父,既然您今天已經回來,小樓便正式向您辭行了。」

  謝康河臉色一怔,隨即立刻站了起來,驚訝道:「小樓,你這是為什麼,我才剛回來,是不是哪裡照顧得不周到?」

  江小樓神色略略一鬆,勉強一笑:「伯父,一切都和旁人無關,只是小樓自己住不下去了。」

  謝康河臉色變得異常難看,他的目光如鋼刀一般在每個人的面上劃過,此刻他已經意識到,一定是有人在他離開的時候說了什麼,或者做了什麼!他咬牙切齒地瞪著這群妾室子女,恨不得把她們當場斥罵一頓,連一個無依無靠的女孩子都容不下,這種小家子氣的家庭,簡直叫人心裡憋屈!他強壓住憤怒,柔聲道:「小樓,伯父是不會讓你走的,任何人欺負你,都請你老實和伯父說,如果你走了,會讓我這一輩子良心不安,你忍心嗎?」

  他神色誠懇,語氣極為認真。

  江小樓緩緩搖頭,道:「伯父,從我來到謝家開始,就打破了您原本平靜的生活。這個家裡沒有人真正喜歡我、歡迎我,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錯誤,也許我這樣說您會生氣,但這是事實。三小姐擔心我篡奪謝家的財產,甚至不惜蠱惑院子裡的丫頭裝神弄鬼嚇唬我,藉機挑撥我和四小姐的關係,我如果繼續住下去,只怕家裡永遠不得太平,您希望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嗎?」

  謝康河一愣,整個人都呆住了。

  謝香一驚,面色發白,眼睛頓時蓄滿淚水:「小樓,你說的這是什麼?我好端端的又怎麼惹到了你,我什麼時候收買你院子裡的丫頭?」隨後又轉頭看向謝康河,委屈十足:「父親,女兒真的不知哪裡做錯了,女兒一直小心翼翼做人,生怕惹得貴客不高興,現在她還這樣百般針對,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了」

  她知道東窗事發,卻一直心存僥倖,希望江小樓手上沒有切實的把柄!

  江小樓見她惺惺作態也不言語,拍了拍手,外面自然有兩個媽媽押著箐箐進來,箐箐撲倒在地的一瞬間,謝香勃然色變。

  「箐箐,把你所做的事情向謝伯父說一遍,可要記得,好好說。」

  箐箐渾身的傷口都疼得要命,卻不敢有絲毫違背,小蝶早已警告過她,菜蛇雖然無毒,牙齒上卻抹了藥,若是有半點謊言,小心她的狗命,當下戰戰兢兢將事情發生經過說了一遍,還不忘補上一句:「一切都是三小姐的吩咐,奴婢實在是受人脅迫,求老爺饒命!」

  謝香萬萬沒想到這件事情竟然被扯出來,一張俏臉驚得雪白,嘴唇也開始發青。

  謝康河氣得胸口一窒,板著臉看向謝香:「這丫頭所言可是真的,說!」

  謝香眼睛在王寶珍的臉上打轉,卻不敢公然求情,只是抽泣著:「我…我沒有,父親要相信我」

  王寶珍收到她的求救信號,盯著箐箐冷冷道:「箐箐,你可要想仔細了,三小姐是什麼人,豈能容你胡亂攀扯。明明是你自己疏忽,居然扯到三小姐身上,再胡說八道,仔細你的皮!」

  她面目美麗高貴,眼神卻是無比凶狠,箐箐嚇得更恐懼,大聲道:「老爺,奴婢所說的都是真的啊!」

  謝康河臉上是急怒的神色:「香兒,你怎麼解釋!」

  謝香忽然一陣臉色發青,猛地上前打了箐箐一巴掌,旋即轉身跪倒在地,嚶嚶哭泣:「父親,四妹妹素來心眼多,箐箐一定是被她收買了,卻又被小樓抓到,非要找個替罪羔羊…女兒好生冤枉啊!」

  謝瑜猛然站了起來,可是看了一眼謝康河的神情,卻又慢慢坐了回去,唇畔不覺勾起一抹舒暢的淡笑。想要扯到她頭上,談何容易!

  箐箐吃了一驚,連忙叩頭不止:「老爺,奴婢句句屬實,絕不敢有半句謊言!的確是三小姐吩咐奴婢做的——」

  王寶珍從未見過謝康河如此暴怒,急忙插話:「老爺,三小姐一向賢良懂事,萬沒有和老爺頂撞的道理,只她年紀小,一時之間許是轉不過彎來。」

  謝康河眼神一冷:「我這一去,家裡上上下下都亂了套,這是什麼規矩!」他指著箐箐道:「這丫頭直接灌了啞藥打發了。至於香兒,就罰她去祠堂呆三個月,什麼時候改好什麼時候回來!」

  這一打發不知道要將自己賣到什麼地方去了,箐箐兩眼一翻,暈了過去。

  謝香一下子嚇傻了,眼中的絕望和哀求交織。去祠堂反省…一旦父親想不起她,她就再也回不來了!

  江小樓嘴角微微翹著,眼皮眨也不眨:「伯父,如果你這樣做,就是逼著我再也不來謝家。」

  謝康河眼底有著深深的歉疚:「一切都是我教女不嚴,小樓,你不要走,這女兒我寧願不認!」

  謝香原本是假哭,現在卻不得不哭,哭得肝腸寸斷。旁邊的人見狀,這才知道謝康河是動了真怒,一時誰都不敢求情。

  江小樓卻道:「謝伯父,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但你這樣做,只會加重我的歉疚之感,叫我不能安心。」言談之間,分明是在為謝香求情。

  謝康河轉頭盯著謝香,眼底滿是憤怒,最後他只能轉過頭,咬牙道:「除非小樓原諒你,否則你就再也不用回來!」

  謝香只覺得自己連血液都在顫抖,愧疚、悔恨、害怕一下子全都湧上心頭,她撲倒在江小樓的腳底下,涕淚縱橫:「我錯了,我知道錯了!小樓,你留下來,以後我再也不敢了!你原諒我吧,如果被父親趕出去,我能去哪裡——小樓,小樓!」

  江小樓主動將她攙扶了起來,溫柔地替她擦掉眼淚:「三小姐,你多想了,我沒有怪過你,只是怕我長久住下去,反而引得謝家不和。」隨後,她向著謝康河道:「伯父,小樓在這裡向每一位謝家人說明,我絕對不會拿您一分錢財產,也不會給謝家招惹任何麻煩。我來,只是希望見一見父親生死相托的朋友,不管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會接受您的任何饋贈。」

  她說得斬釘截鐵,每個人都愣住了。她們看著江小樓,一時覺得迷惑,她可知道自己這一申明意味著什麼,意味著她如果將來反悔,就是食言而肥,被人恥笑,意味著她是真的放棄謝家的財產。

  天底下有這樣傻的人嗎?

  王寶珍看著她,鬆了一口氣,只要不是為了錢來的,那就沒什麼好爭奪的。

  謝月有些惱恨,心道你要是早點說,我們何必自找麻煩。

  謝柔對江小樓卻有了點佩服,當眾直言不諱地說自己壓根不在乎謝家的錢,以後再也沒必要擔心被其他人為難,這是真正釜底抽薪的法子,妙計。只是她明明都已經決定這樣做了,卻還要狠狠收拾老三一次,絕對是個睚眥必較的人。得罪這樣的人,實在是太愚蠢了。

  謝康河慢慢地坐回了椅子上,他看著江小樓,眼底浮現出悲哀的神色,自己的女兒在這短短數日內已經暴露出了原本的真面目,她們平日裡溫柔親熱,可是到了關鍵時刻卻是互相爭奪、懷疑,壓根不復從前的可愛。現在他還活著,若是有一日他死了,這筆家產便會成為爭奪的禍患。

  江小樓像是一個引子,引出了每個人心底最深刻的慾望。他歎了口氣,道:「好,既然這是小樓你的願望,那我滿足,只要能讓你安心留下來。不管如何,我是不會讓你離開謝家的。」

  江小樓只是微笑:「謝伯父,你真的想讓我安心,就原諒三小小姐吧。」

  毫不留情地給一巴掌,再給一顆甜棗,謝香完全蒙住了。

  有了江小樓的求情,好不容易逃脫懲罰的謝香跟著王寶珍進了屋子。丫頭連忙上茶,王寶珍接了茶卻將所有人都打發出去,盯著謝香,怒喝道:「跪下!」

  謝香吃了一驚,卻仍舊面色發白地跪下了。她表面上是這府裡的小姐,實際上她的親生母親不過是王寶珍的婢女,王寶珍平日裡給她顏面,叫一聲三小姐,她可不敢真的把這小姐架子擺下去。

  王寶珍目光裡要冒出火來:「誰讓你收買箐箐作出這等事情的!」

  謝香心裡委屈得不得了,她平時驕縱慣了,經常背地裡耍壞主意,剛才被父親責備一通,現在素來向著她的姨娘也這樣嚴厲,不由紅了眼圈,淚水撲簌簌地流下來,口中卻道:「姨娘,那丫頭最近這些日子這麼得寵,我為什麼不能對她動手,不過箐箐是個蠢笨的沒能得手罷了,我也全都是為了咱們著想……」

  謝月剛好掀開簾子進來,聽了這話,臉上露出恨鐵不成鋼的神情。

  王寶珍砰地一聲將茶杯磕在桌子上,濺出了碧青色的茶汁,她聲音透著一絲冰冷:「你這個蠢笨的丫頭!對那江小樓,難道我不忌憚?但這麼多天來我無時不刻不敬著她、讓著她,都是為了什麼,難道你不知道嗎?」

  謝香一怔,訥訥地道:「是…因為父親。」

  王寶珍微微吁出一口氣:「對,有你父親在一天,你縱然再不喜歡江小樓,也得給我忍著!」

  謝香眼淚更加撲簌簌地往下落。

  王寶珍見謝香渾身發抖,不由歎息一聲,對謝月使了個眼色,謝月立刻盈盈上前將她扶起,擦了一把她的眼淚,才放緩了語氣道:「傻丫頭,今天江小樓的話聽見沒有,她不會要謝家的財產,你何必做出頭鳥。」

  謝香淚眼朦朧,聽了這話眼底眸光乍亮:「可…她的話能信嗎?」

  王寶珍嬌媚的面容上出現了一絲淡淡的笑容:「既然當眾宣佈,就沒有再反悔的道理。」

  謝香立刻歡喜起來。

  謝月卻撫著她一頭青絲,神色嗔怪:「你呀,這回懲罰你且記著,再有下一次連姨娘都不幫你。」

  謝香連連點頭,卻又有些憂心:「父親那裡」

  王寶珍微微一笑,纖長細指戳了戳對方額頭:「我會想方設法替你周轉,放心吧。」

  謝香聞言,終究露出劫後餘生的笑容。

  江小樓當眾宣佈過不需要謝家財產之後,謝家重新恢復了平靜。剛開始謝月等人還有幾分尷尬,可漸漸的她們也放開來了。在沒有利益衝突之後,所有人對江小樓也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不再每天監視她,也不在乎她去了哪裡。

  日子飛逝,很快到了十月初十。

  秦思陪著秦夫人來上香,有些同來上香的女眷都遠遠盯著這位探花郎。雖然他已經是有婦之夫,卻仍是俊眉修目,鼻樑高挺,薄薄的嘴唇輪廓分明。他身形極為高挑,腰板筆直,臉上始終掛著一縷輕鬆自在的微笑,彷彿自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風雅之極,讓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秦思見到這一幕,便主動提出到後院去走走。當小沙彌帶著他,一路分花拂柳,參觀景色的時候,他的神情突然頓住了。

  一個年輕的紫衣女子坐在涼亭之下,面前擺放著一隻棋盤,本是低頭凝思,瞧不見面目,唯獨露出半截修長潔白的脖頸,叫人生出遐思。她的裙擺鋪展開來,如同海棠初綻,偏腰間盈盈一束,別有一番風情,低垂著一雙美目,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線深藏的記憶從腦海中浮現了出來,源源不斷的,盤旋、繚繞、交纏,最終交匯出一個女孩美麗的面影,明明滅滅,在他的眼前輕漾著…

  「小樓——」他吟哦般地歎息出來。

  只是遠遠盯著她,便手心微微滲出汗珠,二十年來他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感覺,竟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激動。

  不假思索的,他快步走上前,一把握住女子的肩膀,聲音發顫:「小樓!」

  女子震驚地轉過身來,秦思看見了一張陌生的臉,雖然同樣都是花容月貌、錦繡朱顏,卻完完全全是陌生的。他心頭猛然一陣失望,趕緊後退半步,充滿歉意地笑道:「對不住這位姑娘,是我認錯了人——」

  年輕女子站起身,驚駭地看著他,見他形容風雅,態度溫文,似才鬆了一口氣,道:「公子,你下次切莫如此莽撞,會嚇壞人的。」

  秦思心底歎氣,面上卻微笑著再度道歉:「很對不住。」

  女子笑了笑,剛要說什麼,卻突然聽見一道清亮的女聲響起:「姐姐,原來你在這裡!」

  那聲音清悅、好聽,有如鈴鐺在風中的叩響,溫柔而且嫵媚,叫他心裡莫名一動。

  一個粉衣女子翩翩而來,尖尖下巴,秋水杏眸,笑容溫柔,容色絕麗,精緻得無可挑剔。不經意間,黑髮粉裳,眼波流轉,並沒有刻意的媚惑眾生,卻是無可比擬的絕代風華——秦思看得呆了,乃至目眩神迷。

  這花園裡已經是滿園春色,然而她的艷色卻硬生生將這一切都壓了下去,粉衣女子從他身邊走過,明眸一瞬,透出些許陌生和驚訝來。那種完全是看陌生人的目光,猶如刀片一樣冷薄地斜削進秦思的心裡,隱隱作痛,卻又帶著一種古怪的甜。

  一剎那,過去一對小兒女的諸多往事,像海浪撲打上心頭,他的心裡頓時漲滿柔情,只想一把將女子抱入懷裡。但他一走近,粉衣女子卻已經徑直向另一女子走去,笑著道:「姐姐,終於輪到你請大師看相了,快去吧。」

  「真的?」酈雪凝的面上露出歡喜,道,「小蝶,你在這裡好好照顧,我馬上就回來。」說完,她便微笑著向秦思一點頭,翩然離去了。

  秦思站在原地,腦海中只有粉衣女子那秋波般斂灩的美眸,是她嗎,是她吧!明明容貌那般相似,可氣質上卻完全判若兩人。江小樓雖然美貌,可她身上卻沒有這等嫵媚到讓人心動神搖的魅力。更何況,江小樓已經死了,死人怎麼會復生?難道說眼前這個女子只是形容酷似,可天底下會有長相如此相似的人嗎?

  見到對方已經坐下,他左思右想,實在忍不住,強行壓著眼底劇烈的情緒,上前微笑道:「小姐有此雅興,怎不叫我一同對弈?」

  江小樓心頭冷冷一笑,面上卻十分平靜,穩穩地坐在凳子上,只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又垂下眼落了一子。

  此刻,她心底不由想起從前。秦思每天早起習慣先喝一杯極品鐵觀音,自己便天不亮起身去花園裡採集露水;秦思喜歡飲食清淡,自己便不顧身份親自下廚,熬些綠豆粥、白玉粥、黑米粥,甚至特地去京都名店定下美味小菜;秦思犯了頭痛症,自己就想方設法去為他解憂…自己一心一意、掏心掏肺,換來的卻是一個如何絕情的男人。秦思啊秦思,我才是你堂堂正正的未婚妻,你若不喜歡我,事先說明就好,何故要把一切都做絕了!

  秦思沒想到她如此冷淡,卻也不生氣,只是在她對面坐下,語氣帶著探尋:「這位小姐,我們是不是從前認識?」他的目光幽深,俊美的面容也顯露出一種異樣的溫柔。

  江小樓終於停下手中棋子,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眼前這個男子,髮如宣墨,鬢若刀裁,星目朗眉,貴氣逼人,平心而論,他是一個世間少見的美男子。他輕輕一笑,能夠讓無數少女面紅心跳。可惜在如今的她看來,此人已經沒有任何吸引力了。

  對上江小樓從容淡漠的眼神,秦思禁不住道:「我真的覺得,你像是我的一位故人。」

  他的神情帶著溫柔,語氣含著憐愛,那深不見底的眸光中似乎蕩漾著情意,他在討好她,小意溫柔,這在從前是沒有過的。

  江小樓不由自覺可笑,有情義的那才叫故人,仇深似海的叫仇人才對。然而,她不過淡淡一笑,神色漠然:「公子誤會了,我從未見過你。」

  這話說得非常冷漠,秦思當然不肯相信,他的目光筆直地望著她,神色慢慢變冷:「不,你是江小樓。」

  江小樓輕輕蹙起眉頭:「你這是何意?」

  秦思鄭重地看著她,慢慢道:「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不管你變成什麼模樣,我都不會忘記——」他一邊說話,一邊在她的眉眼尋找,終究找到了那一種熟悉的感覺。

  江小樓丟下棋子,眼底泛起冷光:「這位公子,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見這一張清麗的面孔冷得毫無感情,把他當成一個陌生人,他不由強行壓下胸口湧出的無名怒火,直直地盯著她,忍不住道:「小樓,任何人都可能認錯,可我絕對不會!」

  江小樓面上露出嘲諷的神情,只是靜靜捧起旁邊的茶杯,完全置若罔聞。

  秦思臉色一沉,但他是何等的心機,心念轉了又轉,輕巧地伸出手,竟突然按上了江小樓的左手。

  這個動作極為親暱,江小樓神色瞬間冰冷,眼底滿是疏離地望著他。

  秦思一愣,自己的未婚妻或許美貌,卻從來沒有這樣嫵媚中混著冷漠的神情,彷彿是高高在上的神女,用漠然無情的眼神俯視著他。從來都是她費盡心思讓他開懷,曾幾何時一切顛倒,他要匍匐在她的腳下求取她的青睞。

  他以為自己會發怒,但他沒有,甚至被那眼神看得心頭猛然砰砰直跳。下意識地裹住她的手,柔聲道:「小樓,你真的是小樓,你是小樓對不對?求求你告訴我,你是我的未婚妻,是我的小樓。」

  素來心高氣傲的探花郎竟然向她如此低頭,若叫別人瞧見眼睛恐怕都要脫框。

  向滿面怒容的小蝶使了個眼色,示意對方稍安勿躁,她不動聲色地試圖抽出手,站起身後退一步,將眼底的厭惡全都掩飾,只是語氣冰涼:「公子你真的誤會了,我不認識你。」

  秦思卻死死握住,同樣站起身,走近一步:「小樓,你完全裝作不認識我,你的確變了,真的變了,變得我都不認識你了!」

  他不認識她?仔細想來,她又何嘗認識過他呢…

  江小樓明眸朱唇,容光懾人:「公子,你若是再這樣無禮,我會叫護衛來趕你出去!」

  秦思沉迷於那眼底激起的微瀾,卻不知道其中的漩渦有多深。他有一瞬間的失神,喃喃道:「為什麼你會變成這樣,你究竟是誰?」秦思是一個本性高傲的人,從來不曾在人前失態過。可是江小樓是一個特殊的女人,很特殊…

  江小樓淡淡看了一眼對方充滿困惑的眼眸,激動的面部表情,卻是輕聲道:「公子,請你放手,若是讓人知道堂堂探花郎在這裡調戲民女,小心你的仕途!」

  秦思聽了這一句話瞬間面色大變,然而力道卻陡然鬆了,小蝶再也忍不住,上來就是大力一推,秦思一時沒有防備,竟然倒退了半步,冷笑著道:「好,你真好,竟然連我都威脅上了!」

  江小樓漫不經心地看著他:「那是因為你無禮在先。」

  從來沒有過,從來沒有人能這樣觸怒他,她的一個不屑的眼神竟然讓他暴怒。秦思感覺到胸悶難當,他喘了一口粗氣,直直地瞪著她,她越是從容,他臉上的肌肉便越是頻繁的抽動,心底的憤怒也越是蒸騰。

  「你知道我是誰,你一定是小樓!」他牙齒中蹦出幾個字。

  「原本聽說探花郎在後園,還想要一睹風采,卻不料竟然是這等不知廉恥之輩。」江小樓表現出對他十分厭惡的模樣,淡淡對小蝶道:「走吧。」

  然而秦思卻再一次攔在她的面前。

  「為什麼?」

  他吐出的字像是從心肺中擠壓而出,一字字刺骨。

  江小樓盯著他,美麗的眼眸,如有刀光閃動:「因為我從不認識你。」

  秦思目不轉睛地盯著她,還是堅持:「不,你是江小樓,你是我的未婚妻。」

  江小樓一聲輕笑,轉身就走,毫無留戀。

  秦思盯著她的背影,幾乎忘記了言語。

  江小樓是一個特別的人,她成就了他生命中十分淒美的夢境。

  他是發自內心憐惜過江小樓的,她是個美麗溫柔而且聰慧的人,不管是琴棋書畫,還是心智談吐,都不曾辱沒了他。所有人都說他和她是一對璧人,於是他也這樣認為,她是足夠匹配他的。

  可是後來,他中了探花郎,從一屆商戶之子躍身官階。他心底藏著驕傲,一定要在仕途上大展宏圖。然而現實讓他失望,那些人壓根不在意他的才華,他們只是在背後輕蔑地說,那是一個出身商戶的賤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賤民,商戶之子,這個烙印他一輩子也甩不脫。漸漸的,他開始憎恨自己的這個身份,憎恨這個阻礙自己的烙印。可他無法選擇父母,只能選擇另外一條進身之階,迎娶顯貴之女。原本他可以放過江小樓,完全不必做到那樣狠,可是——既然要往上爬,就要不顧一切,這個女人美麗溫柔,勝過那些庸脂俗粉千百倍,她是一個極好的禮物。

  冷靜判斷形勢,毫不猶豫利用,狠心絕情將她推入深淵,他抓緊身邊一切可用的助力,往上爬。

  後來,他經常從夢中驚醒,逐漸開始懷念起當初那個眼睛黑亮善良天真的單純女子。她是愛他的,真誠的熱愛著他,期盼著成為他的新娘,可他卻將她反綁著送入紫衣侯府。依她的個性,熬不了多久,這輩子都不可能再見了。所以他才肆無忌憚地懷念著她,他懷念的,甚至也不是當初的江小樓。或許,他只是懷念生命中曾經有過的一抹率真。

  難以置信的是,她竟然再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唇角譏誚眼神嫵媚,對他的態度冷酷如岩石,脫胎換骨的她,早已換了另外一個人。

  強烈的恐懼湧上心頭,一瞬間變得無比清晰。然而他卻清晰的知道,與恐懼相伴而生的竟然有一種隱隱的興奮,那興奮在他的心中瘋狂起來,直至熊熊燃燒。

  她回來了,她終於回來了,這是他絕對想不到的。既讓人恐怖,又讓人無比狂亂的事實——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24 AM


第六十六章:舊情難忘

  秦思低聲吩咐:「替我跟著她,務必要查到她住在何處!」

  隨從雖然疑惑,卻是領命而去。那兩個年輕女子帶著婢女出了佛寺,他們一路追蹤到人群中,卻被上香的人衝散了,再去尋找,早已是不見蹤影。

  馬車上,酈雪凝看著江小樓,道:「這就是你所說的秦思。」

  江小樓笑著點了點頭,笑容十分溫柔:「自然。」

  「果然俊朗挺拔,體態風流,我想,若是自己年輕幾歲,也會喜歡上這樣的男子。」酈雪凝輕輕道。

  江小樓冷冷一笑,喜歡,愛?那是什麼東西,那些不過是年少輕狂的一時迷惑,最終在冷酷的現實中破滅。白紙被墨潑了,只會越發髒污,又怎麼回復當初的潔白如雪。所有的愛情不過是一場幻夢,她早就夢醒了。

  酈雪凝有些猶豫:「他剛開始似乎將我當成了你,十分激動。」

  江小樓喝了一口茶,神色漠然:「是激動還是恐懼,這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酈雪凝覺得有些不妥:「你這樣貿貿然在他面前出現,實在是太危險,若是他——」

  「再聰明的人,都會在最緊要的關頭做出錯誤的選擇,他也一樣。」江小樓含笑。

  如果她第一次遇上的就不是錯誤的人,也許她不會家破人亡、無家可歸。現在,已經到了她向秦家討回公道的時候。秦思,你應該洗乾淨脖子,慢慢等待。

  她挑起車簾望向窗外,一雙眼睛清澈見底,如同孩童一般天真,卻又清澈得能夠吞噬一切。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和謝連城出了門,一路上引來無數僕婦和婢女側目。江小樓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在謝家炸開鍋,只不過她並不顧忌任何人的想法,因為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謝連城按照江小樓的要求早已經雇好了人手,但他還不知道江小樓究竟要做些什麼,便將所有人一一叫來給江小樓驗看,口中道:「這些人是按照你的要求來找的,家底清白,身強力壯,都是我從各鋪子裡挑選出來的,還有其他要求嗎?」

  江小樓目光在眾人面上逡巡一番,便道:「這樣就已經很好,謝公子,船準備好了嗎?」

  謝連城點了點頭,隨手一指碼頭上那一艘大船道:「你看這艘船夠大了嗎?」

  江小樓舉目遠眺,那是一所巨舶,有不少的水手在甲板上走在走去,十分忙碌的模樣,看起來很是氣派。江小樓不免驚歎道:「我只是說需要一艘船,可並沒有說要這樣大的,這也未免太——」她的話說了一半,謝連城目中含笑:「普通的船裝不下這麼多人,這一艘是我在半年前買下來的,專門用於南下做絲綢生意,尋常動用不到,既然你有需要,自然先調出來給你用。如果不喜歡還可以換小船。」

  江小樓自然不會再麻煩,只能再次表示感謝:「不必,這樣已經很好了。」

  她和謝連城一起登上了船,至於其他人也緊隨其後登上船去。謝連城請江小樓直接登上船艙第二層的艙房,步進艙門,一條信道往前伸展,兩邊開著窗戶,中間擺設著精緻古樸的桌椅,牆上只有一幅江河圖。一坐下便立刻有僕從上來擺放了點心與茶水,謝連城吩咐可以起航。

  一路前行,很快他們便走出了淺彎。江小樓從懷中取出一張羊皮紙,認真地鑽研了起來,謝連城看了一眼,只覺得那張紙畫的十分古怪。縱橫交錯有許多奇怪的圖案和符號,他須臾便看出這是一幅地圖,但具體是指哪裡他尚且無法分辨。

  「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他指著其中一個燈塔形狀的符號問道。

  江小樓轉頭望著他,語笑嫣然:「待會謝公子就明白了。」

  謝連城見她如此神秘,也不繼續追問,只是又辨認出幾個方位,心頭隱隱有了預感。二層艙房視線極好,江小樓可以清晰地將所有情形收進眼底。等到船駛到一個江河湍急之處,江小樓突然道:「就在前方十米停下。」

  等江小樓劃定了範圍,謝流年找來的僕從便按照她的吩咐撒了魚網下去,很快漁網變得很沉,他們用力將網中的東西撈了上來,這才發現是一隻渾身發紫甚至開始腐爛的小豬崽,還有一些縱橫交錯的水草、石頭,不由面面相覷。江小樓道:「把這豬崽放下來。」

  他們剛剛把豬崽放到甲板上,就見到幾十條鰻魚苗從豬崽的肚子裡湧了出來,流出一地。謝連城微微一愣,他突然明白江小樓是在做什麼了。

  江小樓看了一眼鰻魚苗,露出微笑:「魚苗全部收起來養著,然後再把豬崽放回到江中。」

  所有人都沒有想到,這一網下去居然收穫了這樣多的鰻魚苗,實在是太令人驚訝了。

  接下來巨舶一路駛過二十多個地方,每一次打撈上來的豬崽都收穫極豐,少則有幾十條鰻魚苗,多則成千上萬,數目極為駭人,這一路上看得那些僕從眼睛都直了。

  謝連城目光明澈:「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進入謝家了。」

  江小樓聞聲側目:「謝公子這麼快就明白了嗎?」

  謝連城笑容中帶著一絲洞若觀火的睿智:「你以這些豬崽為餌,釣上來數萬計的鰻魚苗,但僅僅依靠你自己的力量是沒有辦法完成如此沉重的打撈任務,更重要的是即便打撈上來也會引起別人的覬覦。若是有人起了歹心,只怕是得不償失。」

  江小樓笑容中帶著一絲讚許,謝連城猜得不錯,這世上貪婪的人太多,她要小心堤防。一個女流之輩若是僱傭很多人打撈豬崽,然後收穫數萬條鰻魚苗,只怕那些人還未等到她上岸就先下手為強,將她在江中溺死,然後將鰻魚苗一搶而空了。哪裡還輪得到她把魚苗送出去賣掉?

  謝連城看著眼前這些鰻魚苗,沉吟道:「鰻魚苗如果全都賣出去,你會成為比謝家更大的富豪,難怪你不在乎謝家的財產。」

  江小樓輕輕一笑:「謝家再有錢也是屬於你們的,不屬於我的財富不可取。你剛才說的不錯,光憑我自己當然沒有辦法完成這樣浩大的工程,我早已和謝伯父說好,借他的商舖和朋友將這些鰻魚苗分批賣出去,所得之利三七分成。」

  謝連城一愣:「三七分成?」

  江小樓點頭:「對,謝伯父七,我三。」

  謝連城完完全全驚訝了,看著江小樓足足有半刻的功夫都沒有說話。良久,他幽深的眼眸含了一絲笑意:「江小姐,若說這世上還有比你更狡猾的人,那我可是不信。父親非但不會接受這七成之利,還會反過來無條件地幫助你,我說的對不對?」

  江小樓毫不猶豫:「是,謝伯父的確不肯接受這七成。所以最後商量來商量去,他只要了三成而已,算是替我把鰻魚苗分攤出去的人工費用,收回一點成本。」

  這麼多鰻魚苗,即便是三分之利也是十分驚人的,江小樓身為一個女子,知道要利益均占的道理實在是很難得。謝連城深深望著她,表情喜怒莫辨:「你是什麼時候對謝家起了這樣的企圖?」

  江小樓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他這樣通透,什麼事情都瞞不過他的眼睛:「為什麼用企圖這樣的字眼?我把這一批鰻魚苗賣出去,自己可以賺錢,謝家也收穫極豐,這是彼此都有利的事情,應當說叫做合作,公子為什麼要說的如此難聽?」

  謝連城定定瞧著她的眼睛,眸子幽深似海:「從一開始你進入謝家就是為了這個是不是,那接近我父親呢?」

  江小樓挑眉微笑:「不,公子你猜錯了,我找上謝伯父最重要的原因是想見見父親生前最好的朋友,也想知道他是否如父親所說那般值得信賴。至於鰻魚苗,則是我在聽見謝伯父談起他發家之術的時候陡然靈光一閃。若是我之前可以想到,那真是未卜先知了。但你說的也並非全錯,我進入謝家的確是有這方面的謀算,僅憑一介女子之身,想要佔據這麼大的財富而不被別人侵佔眼紅,這是天方夜譚。」

  謝連城微微沉下臉道:「你就不怕給謝家造成災禍?」

  江小樓瞇起眼睛想了想,笑容似春風和煦:「謝公子,若是旁人問我這樣的話,我會一笑置之。江家雖富,父親卻未能獲得權貴支持,迫不得已只好廣結善緣、低調度日,卻依舊無法避免家破人亡的結局。謝家何等富貴,能在京城立足,擁有無數店舖,又過著如此奢華的生活,若背後沒有依仗,如何安然至今?」

  謝連城見她淡淡側顏如春花絢爛,一時心中一動,沒有說話。

  江小樓轉過身去,遙遙望著江邊,江面上有浮動的小舟,漁民正在不斷撒網捕魚,收穫卻難以餬口,何等悲涼。她語氣恬淡地道:「謝公子,我不知道謝家背後的靠山是誰,但我知道那些權貴絕對不會放過可以刮油的謝家,到現在你們依然安然無恙,繼續維持著富裕奢侈的生活,足以說明背後的靠山能夠提供最好的庇護。如今我只是借謝伯父這棵大樹乘涼,你不必如此緊張。」

  謝連城不自覺地彎起嘴角,這個世上聰明的女人總是喜歡隱藏自己,可是江小樓不會,她並不會隱藏自己的才智,也不屑隱藏。她會直白地把一切告訴你,並且把利益和條件直接擺在你的面前,就看你接不接受。不喜歡欺騙和蒙蔽,而選擇直面事實的真相。

  他眸子閃過不明的璀璨,慢慢回答道:「你說的不錯,謝家的確有依仗,而且這個依仗也可以保你無憂。你放心,這批鰻魚苗一定會成功高價賣出,到時候你會得到應有的一份,絕不會有任何人敢來打你的主意。」

  一大批鰻魚苗如果蜂擁湧入市場,價格一定會有所降低,為了保值,必須分別送到不同的城市進行銷售,並且成功送到權貴們的餐桌上,這就需要謝家龐大的生意網絡來運作了。

  江小樓輕輕鬆了一口氣,卻聽見謝連城又說道:「這些東西,原本我早就想交還給你,可是一直沒有機會,如今這個機會已經到了。」說著,他從懷中取出一疊地契和房契,遞給了江小樓。

  江小樓仔細一看,面色微微變了,她猛然抬起來頭盯著謝連城道:「這些店舖怎麼會在你的手裡?」

  謝連城道:「從你回到江家的第一天起,我和父親就在四處奔走,希望能夠將這些原本屬於江家的鋪面都拿回來還給你,可惜有些鋪面屬於京城的皇親顯貴,牽涉範圍極廣,即便勉強拿回來了,只怕也會給你帶來麻煩,所以我們只取了其中十五家,全都料理清楚了,現在就在你的眼前。」

  江小樓怔住了,她沒有想到最近這一段時日謝伯父和謝連城兩個人到處忙碌竟然就是為了她的事。一時心頭有複雜的情緒湧上來,驚濤駭浪一般幾乎要將她擊倒。江小樓是個十分會算計的人,她從第一天接近謝家,就已經打定主意要利用謝家幫助自己重新站起來。

  然而,謝康河和謝連城竟然如此不計得失幫助她、信賴她,這樣一想,暖流緩緩流過,心中不由自主多了幾分動容。江小樓羽睫覆下來,再抬眼,眸子裡已經添了柔和:「大公子,這一回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始終提防著你們,更不應該用金錢來衡量別人,我只以為所有的商人都是一樣的,卻沒有想到還有謝伯父這樣重義忘利的人。父親說的沒有錯,謝伯父的確是一個值得信賴並且倚重的長輩,從今以後我再也不會提起錢的事,你放心吧。」

  謝連城見她已經明白自己的意思,微笑道:「父親若是知道,一定會感到很高興。你也不必覺得內心愧疚,任何一個人若是處在你的位置上都會和你做出同樣的選擇,因為你對人早已經不再信賴。這不是你的錯,而是那些曾經背叛傷害過你的人所犯下的罪孽。」

  江小樓看著謝連城,她沒有想到眼前這個溫文儒雅的男子竟然如此瞭解她、尊重她。然而對於這種尊重,她會有一種無所適從的感覺,這個世上能感動她的人已經不多了,以至於她已經無法習慣。

  謝連城看她眼中有晶瑩的光芒閃爍,體貼地轉過臉去,望著遠方笑道:「其實我真的很佩服你,當年我也曾經因為和父親有一點小事起了衝突,還為此離家出走,並且向他發誓說,若不能成為和他一樣的富商,我絕對不會回到謝家。」

  江小樓一愣:「大公子也有這樣莽撞執拗的時候嗎?」

  謝連城一雙漆黑的眸子投向江小樓潔白的面龐,他的微笑十分迷人而且寬和,聲音更是讓人覺得陶醉:「那時候初出茅廬的我選擇了綢緞莊的生意,但是在對手的排擠之下,生意一落千丈,我甚至淪落到要在街上販賣水果為生。有一次,剛剛把貨運到,天就下起了大雨,我耽擱了行程,這一批水果竟然紛紛開始腐爛。原本想靠這個生意賺一筆錢,非但沒能成功,連最後一點本錢也搭進去了。在這個時候,父親派人來尋我,要求我盡早回去,可是我卻沒有回頭。從哪裡跌倒就要從哪裡爬起來,我賣掉了身上所有值錢的東西,重新盤回了一家小的綢緞莊,那些大綢緞莊依舊在排擠我,我知道這些人是受了父親的授意,要給我一點顏色看看。他們壟斷了富家客人,我便專做窮人生意,經過在集市上四處奔波,生意終於有了一點起色。」

  江小樓聽的很入神,謝連城描繪中的他完完全全和現在的謝大公子判若兩人,她沒有想到謝連城也有如此叛逆的時候,寧願忤逆父親也堅決不肯回家,這種骨子裡流露出來的倔強,在敬佩之餘讓她覺得有一些好笑。

  謝連城似乎知道自己逗樂了她,他微微一笑,繼續道:「有一天我碰到了一個賣馬的人,他有一匹看起來極其優秀的馬,我從他那裡得知這匹馬是從北方羌族人的手上買來的,又從他口中知道曾經有人用綢緞和珠寶,以很便宜的價格換回來了馬和皮草,賺了許多錢。於是我也動了這樣的念頭,回家之後我湊足一百匹綢緞,然後買了一匹馱貨物的馬,邀請了賣馬人一起上路。我們兩人走過一城又一城,一路受了很多苦,好容易來到了草裕那個時候我才知道,原來真的有的方是一望無際的。羌族人生活在北蠻之地,因為從事放牧,所以經常遷徙,他們牲畜之中最多的是馬。很快我就和自己的嚮導走到了一個部落,他們沒有文字但有法令,在進入他們的部落之前我用墨把臉塗上,然後賣馬人帶我見這個部落的主人,我的生意談成了。」

  江小樓被這個故事吸引住了,很入神地聽著。

  「一匹綢緞便可以換一匹馬,我帶來了一百匹綢緞,可以交換一百匹馬。他們將我帶到了馬場,裡面有各種顏色的馬匹,羌族人希望我來查驗,於是我開始清點,但是跳來跳去的馬弄的我眼花繚亂根本數不下去,於是羌族人便同意我可以留下來住一夜,等明天早上天亮了好好數數。他們為我準備了賬篷,裡面有床榻,食物還有生火的設備。可是當天晚上,熟睡的我卻被腳步聲驚起,帳篷外面似乎有人。隨後我的翻譯——那個賣馬人悄悄出了賬篷,和外面手持火把的羌族人會合在了一起,我心中陡然覺得不妙,猜測自己可能被人背叛了。於是我先下手為強,摸到長劍殺了羌族人,還想一起要了賣馬人的性命。他苦苦哀求,年輕氣盛我還是殺了他。從羌族人的身上搜到了驅馬的口哨,打開馬場的圍欄,我吹響了口哨,把裡面全部的馬都召喚出來,帶著他們向有城市的地方狂奔而去。跑了整整一夜,原本帶出來的馬跑散了一半,可僅剩下的那一半也足夠賺的盆滿罐滿。直到這個時候,我才回到了謝家。」

  江小樓聽完了這個故事,笑道:「大公子究竟想要說什麼,不要輕易相信別人嗎?」

  謝連城轉頭望著她,搖了搖頭:「你有自己的判斷,你可以選擇信,也可以選擇不信,但有的時候你的眼睛會欺騙你,你所看到的一切並不一定是真的。後來我仔細地回想了整個過程,才發現那個賣馬人並沒有背叛我。你仔細想想,如果他真的別有所圖,與那些羌族人勾結想要奪取我的綢緞,在這一路讓他有無數的機會可以將我置之死地,為什麼要將我成功帶到羌地才動手呢?即便是那天晚上我熟睡的時候,他也有下手的機會。所以後來我猜想,這一切只是因為那些羌族人晚上要殺人滅口被他發現了而已。因為自己毫無根據的懷疑,一條性命葬送在我的手上。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忘記這件事,它告訴我失去信任有多可怕,你會覺得無比孤單無比絕望,甚至孤立無援,變得極端可怕。」

  謝連城因為懷疑,殺了一個人,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在那樣的環境下沒有辦法相信任何人,就像是如今的江小樓,已經走在了懸崖邊緣。

  江小樓淡淡一笑,故意當做聽不明白:「心存警惕總是好的,如果賣馬人真的背叛了你,而你卻沒有絲毫提防,如今我就不可能再見到大公子了。」

  人各有志,再勸也無用,謝連城今天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他不希望自己的父親被江小樓誤會,也不希望謝家人的形象在她的心中一落千丈,他能夠理解江小樓的行為,也尊重她的選擇。然而沒有這樣的經歷,他同樣沒有橫加指責的權利。所以心中惋惜,他只是微笑:「待會我就先去處理這些鰻魚苗,你要和我一起去嗎?」

  江小樓搖了搖頭:「不,我信任你。」

  謝連城不由自主勾起嘴角,然後他就發現自己和江小樓在一起似乎笑得太多,他收斂了笑意,深深望著她道:「好,那我讓懷安送你回去。」

  江小樓卻一口拒絕了:「不,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謝連城頓了頓:「那我安排幾個護衛保護你,你想去任何地方就去吧。」

  江小樓當然不會拒絕這樣恰到好處的關心,便帶著小蝶在集市上隨便走走看看。走到一間珠寶行的時候,江小樓停住了步子,信步走了進去。

  進了門,店舖不大卻十分乾淨、清爽,櫃檯裡擺放著各色珠寶,琳琅滿目。有如霞似火的紅寶石,幽色如洗的藍寶石,瑩瑩閃爍的貓眼石,燦爛似金的石榴石,玲瓏剔透的水晶,潔白細膩的羊脂玉,飽滿圓潤的珍珠,凝重碧綠的翡翠,五光十色的瑪瑙。這些寶貝各個都是那樣的美麗,讓人看得目不轉睛。

  小蝶一時眼睛都轉不過來,只聽見掌櫃道:「這位小姐,我們店舖的珠寶可是這條街上最好的,您可看仔細了!」

  江小樓笑道:「不錯,老闆的珠寶別具特色。」

  小蝶驚呼起來:「小姐你瞧,那個好漂亮!」

  江小樓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到一個單獨的櫃檯之中放著一方紅色的錦帕,其中靜靜躺著一塊特別的琥珀,清澈透明,顏色橙黃,琥珀中間包裹著一隻蜜蜂和一顆水珠,栩栩如生,只一眼就有讓人如癡如醉的本領。

  掌櫃見她特別留意,便擦了手之後才取出琥珀,微微一搖,水珠竟然也跟著晃動起來。

  「這是琥珀藏蜂?」江小樓問道。

  「正是!小姐果然慧眼識玉。」掌櫃顯然對眼前這位氣質高雅,衣著華貴的年輕小姐十分滿意,除了身後的一個婢女,門外還跟著數名護衛,一看就是非富即貴。若非如此,他才不會把這樣貴重的寶貝拿來給她看。

  「小姐叫琥珀,我們卻稱為遺玉,它來自松樹脂,而松樹又象徵長壽,你若是買回去,不必點火燃燒,只需稍加撫摸,即可釋出迷人的松香氣息,具有安神定性的功效」掌櫃滔滔不絕地講起來。

  江小樓聽了一會兒便轉開了目光,很快,她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塊晶瑩剔透的紅玉,可惜玉石邊緣處有一塊黑斑——她的眼神微微一動,剛要問掌櫃這塊玉石的價錢。恰在此時,旁邊有人朗聲道:「這塊琥珀我要了。」

  江小樓轉過頭來,眼前的翩翩公子俊眉修目,鼻樑高挺,臉上掛著一縷輕鬆自在的微笑,看起來十分風雅。

  秦思看著江小樓,不笑亦含情:「既然喜歡,為什麼不買下來?」他身邊的隨從已經付了錢,他將那一塊琥珀捧在手中,親自送到江小樓面前:「琥珀要配美人才會發出它的光彩,在我心中,只有你能配得上它。」

  江小樓太瞭解秦思這種人的性子:為達目的,他會不擇手段。不論是性情還是才華,他都是一個足以叫人側目的男子,否則根本無法讓劉御史的千金對他一見鍾情、再見傾心,非要下嫁不可。然而正是這樣的人,背棄了自己的未婚妻另娶他人,還要將她當成牛馬牲畜一般送出去。如此道貌岸然、狼心狗肺之徒,真是辜負了老天給他的一副好相貌。

  江小樓看也不看他一眼,卻指著那一塊邊緣有黑斑的玉石道:「老闆,這一塊玉石值多少錢?」

  老闆一愣,連忙道:「這塊一百兩。」

  江小樓微笑道:「原本我是真的很想買這塊紅玉,可仔細一看邊緣處有一個不大不小的黑斑,有了這一塊斑不打緊,玉的價值就會一落千丈。原本你的確能賣一百兩,現在只能賣三十兩了,可惜,可惜呀。」江小樓惋惜地說道。

  實際上這一塊玉在店裡已經擺放了一年多,始終無人問津,老闆早已想將它低價出售,看到江小樓這樣說,心裡生怕她後悔,忙不迭地道:「那就三十兩賣給你,可不能反悔!」

  江小樓彎了彎唇角:「千金難買心頭好,琥珀再好終究不是我所愛。這一塊紅玉我卻很喜歡。」

  秦思臉上有一絲驚訝,快速閃過,便只剩下笑意。

  江小樓吩咐小蝶取出三十兩銀子遞過去,然後捧著紅玉頭也不回地離開。

  秦思在她身後神情微微一凝,很快,他的眸中閃過一絲略帶興味的碎芒,格外俊逸幽深。他默默地看著江小樓離去的背影,下意識地跟了上去。

  江小樓買了這一塊有瑕疵的紅玉,很快找到一家玉器店,讓店裡的玉匠重新加工。玉匠瞧見紅玉,先是一愣,隨後問道:「小姐,你這紅玉買了多少錢?」

  小蝶口快,立刻回答:「三十兩銀子。」

  玉匠連連搖頭:「小姐,你可虧了!這紅玉若是沒有瑕疵,那是十分值錢的,可它偏偏有一塊黑色的斑點,現在怕你連十兩銀子都賣不出去了!」

  江小樓揚了臉,溫婉笑了笑:「你不必多管,只要按照我的吩咐雕刻出圖形就好。」

  玉匠奇怪地看著江小樓:「這樣一塊廢玉還要它做什麼,就算雕刻出來,又不值錢!」

  江小樓見他還未明白,便解釋道:「你瞧,順著這一道線雕出魚鰭,順著這一道刻出尾巴,至於這一塊黑斑,是不是很像魚的眼睛?」

  玉匠仔細端詳一番,不由完全呆住,隨後欣喜若狂:「是呀,真的很像!我怎麼沒想到?!好,我試試看!」

  江小樓笑著點點頭:「那就多謝師傅你了,三日之後我會來取。」

  玉匠此刻已經聽不見江小樓說什麼,他得了奇思妙想,便死死盯著這一塊紅玉,陷入了自己的癡想之中。江小樓並沒有多言,轉身離開了玉器店,小蝶的肚子叫了兩聲,江小樓不由側目,笑道:「餓了嗎?」

  小蝶乖乖點點頭:「小姐,咱們回家吃飯嗎?」

  江小樓看了一眼天色,微笑道:「難得出來,就不要急著回去。你吩咐護衛趕回去告知他們,我們就留在外面吃飯。」小蝶聞言,一時歡喜起來,四處打量著可以吃飯的酒樓。尋常的酒樓小姐是不可以去的,必須找一家環境清雅、不容易被人打擾的。正在四處張望,卻瞧見秦思向這裡走過來,小蝶不由壓低聲音道:「小姐,那個討厭鬼居然又跟上來了!」

  江小樓比她更早發現,便只在小蝶耳邊低聲吩咐了兩句,小蝶一愣,隨即立刻道:「小姐放心,奴婢記住了!」

  秦思步履輕快,一路引來艷羨目光。他擋在了她的面前,格外斯文秀美,笑意濃濃:「若是不嫌棄,可以來秦家酒樓吃飯。」

  原來他一直等在玉器店門外,江小樓臉上便有了冷笑,定定盯著他。

  「當然,你若是害怕和畏懼,那就不必了。」見她如此警惕,他的笑容更是濃烈灼目。

  「既然秦公子盛情相邀,小女卻之不恭。」江小樓淡然笑道,語氣卻輕柔得似歎息。

  秦思眼波裡早有漣漪蕩漾:「既然如此,那我們」

  身後的護衛見狀,立刻前進了一步,虎視眈眈地看著秦思,秦思身後只帶著一個隨從,此時那隨從立刻有些緊張起來。江小樓揮退了護衛,淡淡道:「秦公子,說話就說話,還是不要靠得太近為好。畢竟男女有別,若是叫人誤會就不好了。」

  秦思袖中一隻手握起,捏得青筋暴突,面上卻是無比溫柔的神氣:「我只想與你靜靜坐下來說兩句話,並沒有別的意思。眾目睽睽之下,我又會對你如何?」

  他一直盯著江小樓,目光閃閃,顯得格外悲傷。江小樓見他如此惺惺作態,彎唇輕笑:「如此,就請秦公子帶路。」

  秦思和江小樓一道上了秦家酒樓,而此時小蝶已經向一名謝家的護衛道:「有一個口信,你立刻送到秦府。只說有人要把口信傳給秦府的大少奶奶,其他一切都不必說。」

  護衛疑惑地看了小蝶一眼,領命而去。小蝶微微一笑,這才又悄悄跟上了江小樓。

  秦思安排了一個十分雅致的房間,門窗皆是開著,顯然是為了讓江小樓放心。他們的身後各站著兩個婢女,一個手持酒壺,一個專門布菜,菜餚很豐盛,動了一口便會撤下去一批,再上另外一批。雅室裡的丫鬟走花燈一般地忙進忙出,桌子上放著不少名菜。

  秦思眼神如水,橫掠向她:「這兩道都是秦家酒樓的特色菜,你嘗一嘗。這一道鴨掌,是將鴨子趕上燒紅的鐵板,等到鐵板上冒煙,便可以切下鴨掌上的嫩肉,味道十分鮮美。而這一道是刀滾裡脊,我們用牛奶來餵豬,等豬長大了,再用竹片抽向活豬的脊背,硬生生將他活肉抽下來,肉掉下來的時候還微微跳動,格外好味。」

  江小樓微微蹙起眉頭,秦家酒樓從前沒有這些菜,如今不知從何處學來這些殘忍的法子,實在令人厭惡。

  這時候,伺候宴會的丫鬟將一隻火鍋端上了桌,火燒的很旺,火鍋周圍擺放了數十隻碟子,裡面盛放各種調料。接著兩個婢女捧著一個小巧精緻的鐵籠過來,鐵籠上蒙著一層紅綢。婢女抽掉了紅綢,江小樓便瞧見了籠子裡的猴子,腦袋卡在洞裡,正眼中含淚的望著他們。

  一個廚師走過來,手中亮出了一把鋒利的小刀,刀鋒十分迅速地在猴子的頭頂轉了轉,把天靈蓋上的毛髮全都剃了下來,露出白花花的頭皮。秦思微笑道:「這一道猴腦是新進的名菜,將頭骨擊出洞再淋上熱油,腦髓十分美味。」

  江小樓神色一沉,秦思看在眼中,唇角代笑。

  廚師冰涼的刀鋒開始貼近猴頭,猴子在籠子裡掙扎起來,卡在板洞裡的頭顱拚命扭動著,一聲接著一聲的尖叫。聽到那尖銳激烈聲嘶力竭的聲音,江小樓突然放下了筷子,她的目光陡然轉向秦思,聲音極冷地道:「我不喜歡吃這些,馬上撤下去!」

  秦思似乎早已預料到了,便笑著揮手讓人將猴子撤走。

  沒有那撕心裂肺的尖叫聲之後,整個雅室變得空空洞洞,極為安靜。秦思不說話,江小樓更沒有聲音,整個房間靜得讓人心裡不踏實。

  「現在你要承認自己是江小樓了吧。」秦思微笑著說。

  江小樓猛然閉上了眼睛,秦思淡淡地道:「為什麼一直不肯承認,非要逼著我出此下策。」

  江小樓陡然睜開了眼睛,眼眸被霜色染透:「你是故意在試探我?」

  秦思笑容一如既往,風流在眼角流轉:「你的親生父親就是屬猴,所以一直以來你從來不碰猴腦這道菜,不管它多新鮮多美味都是一樣,因為這是犯忌諱的,我說的對不對?」

  江小樓眸子雖妖嬈,容顏卻清雅,聞言不怒反笑,盈盈如水的眸子靜靜望著他:「是啊,你如此瞭解江小樓,又怎麼會分辨不出來我是誰呢?」

  秦思見到她終於承認,心頭掠過一絲欣喜,他輕輕向江小樓靠近了一點:「小樓,你心裡一直在怪我吧,我知道你心裡很憎恨我。可是你要知道這一年來我心裡也很不好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很對不起。」他一邊說,嗓音已然變得暗啞,「我聽說你離開了候府,現在過得如何?是不是還那樣憎恨我,如果是,我情願你打我罵我…其實我也經常想起你,從未有一時半刻忘記過。」

  江小樓望著他,面色微沉:「想起我,是覺得我還不夠慘,或是懷疑江家依然有財富藏在某一個不知名的地方?」

  秦思一愣,搖頭苦笑:「你為什麼要把我想的那樣壞。」

  江小樓看穿他眼底的陰霾:「我也不想讓印象中的那個人變得如此不堪,可是發生的一切歷歷在目,永生難忘。」

  秦思良久都沒有開口,他的眼中含著深深的愧悔,斜長眸子裡情愫暗湧:「小樓,做錯了事情是要接受懲罰的,無論你怎麼懲罰我,我都絕無二話,可是你要知道,我做這一切都是有苦衷的。身為商戶之子,朝中有誰瞧得起我,陛下讚賞我的詩詞,也只不過是將我當做作低賤的詞人看待。將來等待我的只是遠放出京,成為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官罷了,不要說得見天顏,就連父母都要相隔千山萬里。儘管如此,我也從未想過要迎娶劉嫣,可後來劉家以父母安危和家族榮辱相迫——」

  江小樓看著他,心底冷笑更深,看看,這就是秦思,容貌風雅,氣質高貴,言談舉止皆是萬里挑一。為了達到目的,他會將自己的行為合理化,彷彿他做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是啊,為了前途就可以拋棄未婚妻,為了上位就能夠踐踏別人的人生和尊嚴。這樣一個人,是何等自私,何等無恥。

  秦思以為江小樓理解了他,玉白面容上泛起一絲深情:「當初我根本沒有要將你送給別人的意思,只是希望等事情過去能夠迎娶你,把你留在我的身邊。只是劉嫣無法容忍你的存在,她故意將你的美貌和才情四處宣揚,一直傳到了紫衣侯蕭冠雪的耳中,蕭冠雪親自向我要人,我只能忍痛割愛。」

  明明是他醉心權勢,卻要表現出款款情深。

  江小樓一開始也曾經這樣為他辯解,等她入了紫衣侯府才知道,對方壓根不知道江小樓是何許人也,什麼傾慕她的美貌,什麼使盡手段壓迫,一切都只是秦思為了向上攀爬的托詞而已,他的目的只是借由江小樓向蕭冠雪獻媚。

  這便是詭譎的人心,狡詐複雜,不到關鍵時刻,往往敵我難辨。

  秦思,你的黑心,我要拿來祭奠大哥的在天之靈!江小樓眼前閃起了幾點寒光,笑容更加溫柔:「秦公子和我說這些,是要挽回舊情?」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29 AM


第六十七章:危機四伏


  江小樓的神情極為冷淡,絲毫不為所動。

  秦思微微蹙起眉頭,江小樓素來是一個溫柔可愛的女子,而且性情十分軟弱,只要自己說得動情說得癡心,她很快就能明白過來。依照江家現在的情況看來,江小樓的父兄都已經不在了,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是沒有辦法在這個世上站穩腳跟的。若是她聰明,就應當知道要依靠他才是最恰當的。如此一想,他的目光掃向了雅室外面的走廊,數名護衛忠心耿耿地守著,或許江承天在臨死之前的確是藏了一筆財富,所以江小樓如今才能錦衣華服、前呼後擁。不過江家父子交遊廣闊,便是有一些人暗中接濟也是說不準的…

  秦思在意的並非金錢,而是能不能擁有江小樓。他靠近對方,臉上的神色更加溫柔道:「小樓,我想知道這些日子以來你過的好不好,現在住在何處,什麼人在照顧你?」

  江小樓抬眼望著他,唇角的一縷笑意絲毫不減:「我要是告訴你,你又要向誰去告密?」

  秦思面上苦笑:「告密?現在我的告密還有什麼價值。」

  的確,紫衣侯早已放棄了江小樓,梁慶也已經死了,江小樓的身上既無命案,又無官司,秦思有什麼理由可以束縛她的自由?所以他不得不以情動人,想方設法打動江小樓的心,他相信憑借自己與江小樓多年積累的感情,這一切並不難實現。

  江小樓揚起唇角,更加襯得人面勝花:「我如今住在何方,你最好不要知道。」

  秦思面上的笑意愈見濃重:「不管你如何隱瞞,我終究會查到的。」

  江小樓微瞇的眼閃著隱隱寒芒:「查到又如何?」

  秦思的眼卻漸漸起了一層柔情蜜意:「我只是想偶爾上門去看看你。」

  「敢問秦公子要以什麼樣的身份來看我?」江小樓語氣極為諷刺,明眸卻似弦月,彎彎的,引人心動。

  秦思愕然看著她,從前的江小樓不會出現這樣疾言厲色的神情,當然她也沒有這般動人心魄的美麗。他輕輕道:「不管怎樣,你我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雖然不再是未婚夫妻,到底還是朋友。」

  江小樓心頭掠過一絲嘲諷,面上不動聲色。

  秦思並非尋常人,不管江小樓如何冷淡,他的態度都是愧悔中飽含著深情,尤其是那一雙眼睛幾乎是盛滿了星光:「小樓,這世上誰不會犯錯呢?我知道自己辜負了你,現在我就是在尋找一個可以彌補過去的機會。如今伯父和大哥都不在了,你一個女孩子家寄居別處並不妥當。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找一所乾淨的宅子,請一些婢女和僕婦來照顧你,讓你過上安穩快活的日子,免你驚擾,免你苦楚,免你無枝可依。」

  江小樓聽他所言,分明就有金屋藏嬌之意,她不由笑道:「當年我肯留在秦家,最重要的原因是遵從父命,那時候父親向我說,既然已經和秦家大公子訂了婚,將來就是一家人,大哥出門在外不能常常照顧我,更加無法將我帶在身邊,秦家就是一個安身立命所在。他相信伯父伯母,還有你這個未婚夫都會好好照顧我。當時我也是這樣以為的,可是沒過多久你就考上了探花,旋即迎娶了劉嫣。這個原本被我視作樂土的地方,後來又是如何變成地獄的?你們這些慈眉善目、溫柔可親的家人,為什麼後來變成了催命的閻王、索命的惡鬼?」

  江小樓的言詞極為冷酷,眼眸之中放射出來的是強烈的怨恨之意,秦思並沒有被她這種露骨的情緒嚇到,相反,他的神情更加柔和:「小樓,這些事情究竟都過去了,難道你只記得痛苦,卻不記得當初秦家是如何對待你,我又是如何照顧你的嗎?」

  他的身體還未靠近江小樓,原本站在身後的小蝶迅速攔在他面前,冷聲道:「這位公子,請你不要無緣無故靠近我家小姐,於禮不和!」她的聲音鏗鏘有力,語調又是十分堅定。

  秦思眉頭微微一皺,目光在小蝶的身上轉了一圈,這個婢女生的有幾分秀麗,可是行為卻十分粗魯,與江小樓溫柔婉約的脾氣顯得那般格格不入,他微沉一下臉道:「主子們說話,何時有奴婢插嘴的地方,難道你們家小姐沒有教你規矩嗎?」

  江小樓冷冷道:「規矩,什麼是規矩?你秦家規矩,我離開了之後還必須遵守嗎?秦公子你未免太過高看自己了。」

  秦思面色終於變了,剛要開口,門外的隨從卻快步走了進來,俯身在他的耳邊說了兩句話,秦思輕輕皺起眉頭,看向江小樓勉強笑道:「小樓,有什麼誤會或者怨恨你都可以向我發,我絕不會怪你,千萬別氣著自己。只是今日我還有一些急事要處理,改日我會親自去找你,你等著我。」

  江小樓毫無反應,他默然坐了片刻,滿面憐愛地看著她,好半響才帶著隨從悄悄走了出去,臨別之時還回頭又充滿眷戀地看了江小樓一眼。

  小蝶看著秦思離去,不由有一些詫異道:「小姐,剛才他還和牛皮糖一樣黏著不放,怎麼轉眼之間就走了?」

  江小樓冷笑道:「那是因為他剛剛得到了消息,秦少夫人馬上就要到了。」

  小蝶明白過來,嘿嘿一笑:「看來那護衛的腳程不慢,我算著時辰還要一會兒呢,誰知這麼快就到了。」

  江小樓起身走到東面的窗子向下望去,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一頂十分華麗的轎子停在了酒樓門口,婢女剛要上去掀開簾子,秦思快步走出酒樓揮退了她,又不知向轎中之人說了什麼,那頂轎子再一次被抬了起來,調轉方向離去。秦思正要離去,卻下意識地向著二樓的窗戶看了一眼,那眼神充滿了眷戀與不捨。

  小蝶輕聲道:「小姐,您請秦少夫人來,就是為了擺脫秦思的糾纏?」

  江小樓嘴角挑起一絲弧度:「劉嫣此人表面賢惠溫柔,心性卻十分刻薄,而且極為好妒。秦思另娶後,我便向大哥修書一封信讓他盡快來接我,誰知劉嫣卻悄悄扣押我所有的信件,甚至將我押入下人的房間去做卑賤的活,害得我食不裹腹,受盡折磨。乳娘幫我逃走被他們抓回來之後,正是死在她的手上。偏偏她平日裡總是喜歡擺出一副大家閨秀的模樣,既高貴又大度,實在是叫人齒冷。更何況——黃泉路上秦思一個人未免太寂寞了,總要有個人做伴兒才好。」江小樓垂眸笑道,眼中的光芒卻是令人不寒而慄。

  小蝶笑了,口中應道:「小姐說的是,黃泉路上要搭個伴兒才不那麼孤單呢。」

  秦思護送轎子一路回府,心裡想著要找一個辦法把江小樓給金屋藏嬌。仔細想想,江小樓這位前未婚妻如此嫵媚動人,能讓他頃刻之間化為春水、為她癡狂,就這一點,任憑十個劉嫣也比不上,府裡其他女人更是差得遠了。等回到了秦府,劉嫣下了轎子,立刻快步衝進了臥房。秦思吩咐婢女退下,這才走了進去。

  劉嫣此刻心肺早已氣炸了,她沒有想到秦思竟然背著她私會情人,雖然不知道那女子是誰,可那一個口訊早已說明了問題,眼見著秦思進來,她一揚手便摔了一杯茶,茶杯徑直在秦思的腳下碎成碎片,劉嫣素來自持身份,雖為人刻薄但從來不曾失態,如今必是氣極了,連這等往日裡不屑為之的事情都做了出來。

  劉嫣一張端莊的面孔變得極為憤慨,臉色青白道:「秦思,你摸著心口想一想還有沒有一點良心?你前頭招了一個婢女收在房中,把我扔在腦後我也認了,始終沒跟你發作,滿心指望你就此罷手,沒想到才過了幾天竟越發不要臉面,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個下三流的東西在酒樓私會!你也太張狂了,把我劉嫣放在何地?」

  秦思溫柔入骨,引來無數女子傾心,風流韻事從來不斷,劉嫣生性好妒,如何能夠忍耐?

  秦思臉上只有淡淡的冷笑:「劉嫣,你要的便是正妻的位置,我已經給了,現在你還想要什麼?今天我不過是在酒樓裡與朋友小聚,剛喝了兩杯茶你就怒氣沖沖的來了,究竟是誰沒有道理?這是你劉府的家教嗎?」

  「與朋友小聚?」劉嫣猛然挺起脊背,筆直衝到他的面前,抖了抖手上的紙條,用力的指節都發了白:「你瞧瞧,這是與朋友小聚嗎?」

  紙條上是門房送來的口訊,時間地點一字不缺。

  秦思只見到那張紙條上寫著他與江小樓會面的地點,他眉頭輕輕一皺,心裡對於江小樓的想法有了三分了悟。身為女子,江小樓最憎惡的認不是秦思,應當是劉嫣,所以她才會想方設法讓劉嫣心裡不痛快。在這一瞬間,秦思的心裡反而生起更大的希望,若無情意,為何要故意刺激劉嫣?

  他的面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這使他那張俊美的面孔顯得格外動人,口中卻道:「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就不必隱瞞,今天的確是我的不是。」

  劉嫣看見他的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連呼吸都紊亂了:「我這麼有天沒地的干擾你和情人幽會,應該我向你打招呼賠不是!秦公子、秦大少爺,你忘了自己是什麼出身,你忘了我父親是如何提拔你,你忘了進門的時候是如何與我說的,一樁樁一件件我可都在腦子裡記著,若是你全都拋在腦後,我可以提醒你!」

  劉嫣容貌秀麗,平日裡端莊溫和,總有幾分高貴,可現在如此生氣,不由自主暴露了容貌的短處。秦思不動聲色,心頭湧起更多的則是惱怒與厭煩。他的自尊心很高,從來不允許任何人踐踏,即使江小樓本人才情很高,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卻從未在他面前炫耀過。正相反,她將所有柔情、才情都用來照顧他這位未婚夫,以博得他的歡心。與之相比,劉嫣這個高門女子實在是顯得太遜色了。若說容貌上略差一些也就罷了,她動不動便會提起劉御史提拔自己的那點事,也不想想如今他已經不再需要御史府了…

  劉嫣從對方漠然得神情中果斷察覺到了什麼,不由凝眸道:「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難道我的不對嗎?」

  秦思微微一笑,只是那神情之中有無限的冷峻與漠然:「你說的不錯,若非劉御史的引見我到現在還是一個沒有實權的探花,說不準早已經被外方做了名不見經傳的小官。我有今天全都靠了岳父大人的提拔,這一點不管到了什麼時候我都不會忘記。」秦思笑了笑,又繼續說下去,「當初岳父大人幫助我,唯一的條件就是娶你,我已經照辦了,現在我還欠劉家什麼?」

  劉嫣一時被噎住,臉漲得通紅,她沒有想到秦思居然會毫不掩飾自己的厭煩,毫不留情地戳穿這門婚事的真相。是,她是對他一見鍾情,不顧身份非要下嫁,可當初他也是一派溫情,心甘情願做了劉府的乘龍快婿。如今時過境遷,他竟然敢這樣對待她!

  劉嫣的臉越來越白,額角隱隱的青筋暴起,忍住怒氣道:「你把剛才的話再說一遍!」

  秦思冷淡地一笑,動作行雲流水地轉身,丟下一句話來:「太子殿下有不少的事情吩咐我做,我很忙,沒事的話最近都不要來擾我。」

  他一出門,劉嫣完全站不住了,她氣急敗壞將整個房間裡的器具和古董打碎,剛剛進門的婢女們瞧見,一個個都是面面相覷、十分驚恐。但她們很清楚,少夫人表面慈和,卻不是個軟性子,誰也不敢上去勸說一句。劉嫣不想再留在秦家,只推說頭疼,午飯也沒有用,便叫了一頂轎子直奔御史府。

  劉夫人見到她回來,不由嚇了一跳,連忙上去道:「嫣兒,你怎麼這個時候跑回來了?」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若無特殊的情況是不可能隨隨便便歸寧的,御史夫人自然會覺得很奇怪。劉嫣壓根也是氣的狠了,她扶住自己的額頭,滿面惱恨:「娘,你就別說了,我身子不舒服。」

  劉夫人揮退了屋子裡的婢女,連忙扶住她:「頭痛嗎,是不是秦思又給你氣受了?」

  這話剛說完,劉御史一腳踏入門內,他冷冷接口道:「什麼叫秦思又給她氣受了?夫人,你這樣教導女兒可不成!」

  劉嫣看見自己的父親,一時忍不住道:「爹,你怎麼每次都這樣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秦思才是你的親生兒子,我這個女兒八成是你抱回來的,你才半點都不心痛。」

  劉御史一聽,臉色頓時發青道:「夫人,瞧瞧你教的這是什麼女兒?兒子是這樣,女兒也是這樣,你們這是要活生生氣死我!」

  劉夫人面色一變,忍不住氣湧上來:「耀兒的事情都已經過去這麼久了,你這個父親不說幫他追查兇手,反倒怪我不會教育子女。養不教父之過,這句話你沒有聽說過嗎?怎麼能全部怪在我的身上!」

  劉御史冷哼一聲:「你以為耀兒的死我不心痛嗎?你不想想看那一頂轎子裡是誰,那是太子妃!這個畜生無緣無故跑去衝撞太子妃子的車架,沒有連累我劉家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你還說什麼為他討回公道,別癡心妄想了。太子是什麼人,太子妃又是何等尊貴?驚擾皇家的兒媳,我劉家縱然有十個腦袋也是不夠砍的。你應該慶幸那個孽子早就死在太子妃的杖下,若是不然我會親自將他綁上金殿,讓陛下把他千刀萬剮!」說起劉耀的時候,劉御史的心情還是極端憤懣不平。

  劉耀的確是他十分疼愛的兒子,但這個兒子過於不成器,做出了不可饒恕的事。他可以走馬逗狗,可以不學無術,也可以尋花問柳,這都不是什麼大事,御史府可以替他擺平。但他竟然驚擾了皇家的馬車,甚至意圖調戲太子妃!若非太子賢德同意放過劉家,這一場彌天大禍還不知道要如何化解,此刻見到女兒又哭哭啼啼回來,劉御史怎麼能不心煩。他瞪著她道:「我不管你為什麼在這個時候回來,馬上準備轎子立刻趕回去,以後若無女婿的護送你不得隨隨便便回到御史府,否則你就不要再叫我爹了!」

  劉嫣一聽,迅速站了起來,怒火噴薄而出:「在你的心中只有劉家,只有你的官位,哪裡有我們這一些兒女!弟弟死得那麼慘,你只想著該如何脫罪,怎樣都不肯聽我們說。他那個性我最瞭解不過,怎麼可能去闖太子妃的馬車,是瘋了不成?分明是有人故意設下陷阱害他!可你不問青紅皂白,只知道痛罵我娘不會管教兒子女兒,你為何不肯替我們想一想?」說完她哭了起來,連呼出的氣息都是顫抖的。

  劉夫人連忙上前抱住女兒:「嫣兒,娘知道又是秦思欺負你了,都怪娘當初沒有堅持,若是堅決不同意你嫁給他,也不至於讓你受這樣大的委屈。想哭就哭,別憋在心裡,不要理會你爹,哭過了自然會好一些。」

  聽到母親這樣說,劉嫣滿面慍色,啼哭不止。劉夫人抱著女兒又是拍又是哄,一邊扭頭衝著劉御史道:「當初我就說過,秦家不過是區區商戶,哪裡配得上我千嬌百媚的女兒,偏偏你看中他,說什麼才高八斗、人品風流,又說什麼目光長遠、前途無量,結果就給女兒找了這麼一個忘恩負義的中山狼!我真的是命苦,好不容易生了兩女一子,一個女兒被你送入宮中始終見不到,兒子死得不明不白,另外一個女兒嫁個負心人,這日子還怎麼過?」

  劉御史看到夫人發怒,不由臉色也緩了下來,他沉聲道:「夫人,當初這門婚事的確是我首肯的,事實也證明我的眼光沒有錯,秦思的確是一個有才華的年輕人,若非如此他也不會受到太子殿下的重用。如今不知多少達官貴人在暗中羨慕我,找了一個如此會來事的女婿。你也不想想,劉耀闖下那種天大的禍事,單靠麗嬪一個人哪裡能回轉,若無他在中周旋,咱們劉家早已經天塌了。」

  劉夫人可不管那些說法,她大聲道:「可秦思這個小畜生得了我好女兒,卻不肯好好待她,竟然讓她三天兩頭哭紅了眼睛,我可不管什麼太子不太子的,我倒要上秦家去理論理論,看看他到底想要幹什麼,我御史府又有哪裡配不上他!」

  聽到這話,劉嫣一下子從她的懷中掙出,眼淚、鼻涕糊了一臉,彷彿有一千條,一萬條委屈堵在心口。她情不自禁地咬牙切齒道:「如今他將我御史府看低了,就是因為弟弟的這一件事,說什麼欠劉家的人情早已經還了,他壓根就從來不想娶我。」

  這些話他竟然也能說得,劉夫人臉色更加難看,趕緊摟住劉嫣連聲安慰:「這一個小畜生,老天睜著眼睛,也不怕被雷公劈了!」

  劉御史見這一對母女對秦思咒罵不停,只好搖了搖頭,女人家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他可不認為秦思有哪裡做的不對,這京城達官貴人之中,人人都是續婢、納妾,秦思到如今只不過是房中多了一個婢女,這女兒就成天尋死覓活,實在是太沒有規矩了。想到這裡,他不由道:「嫣兒,你可不要怪父親多說兩句,男人三妻四妾本就是天底下的常事,別說你爹只是一個區區御史,縱然你是公主也還是要讓駙馬納妾的。所以我勸你還是放寬心,不要去計較那麼多,秦思將來說不準能夠成為朝中的頂樑柱,到時候等著你的富貴是不可限量的。」

  劉嫣冷笑一聲:「什麼不可限量,我要等到哪一日,只怕還沒有等到他封官,我就早已被他氣死了。」

  劉御史神色冷靜地分析道:「嫣兒,把心放寬一些,別說秦思要娶小妾,不管他娶多少回來,那都是偏房,誰也不及你!你是正妻,正兒八經的用轎子抬進秦家的,又是御史府的千金,家裡身份如此高貴的兒媳婦就你一個。」

  劉夫人見劉嫣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立刻趁熱打鐵:「有你父親替你撐腰,你就不要怕了,直接胸脯挺起來過日子,日後秦思再敢欺負你,我就親自上門與他秦家鬧個天翻地覆。」

  劉御史聽她越說越不像話,臉色越發難看起來,冷哼一聲道:「愚不可及、愚不可及!」說完這一句話,他一跺腳轉身便走了。劉夫人看著他的背影,啐了一口:「沒有用的老東西,連自己兒子的仇都不敢報還說什麼!」隨後她低下頭,主動而憐惜替女兒擦掉眼淚道:「我的好閨女,可別再哭了,你再哭下去把娘的心都給揉碎了。」

  劉嫣猛然抬起頭來盯著劉夫人道:「娘,我總有不好的預感,這回有些不對!我一定要查出那個小賤人到底是誰。」

  劉夫人眉頭一皺,隨即道:「你別著急,這件事情娘自然會好好替你打聽打聽,等得到了確切的消息,看我不把那小賤人撕扯爛了!」

  劉嫣這才點點頭,神色恢復了鎮定,她站起身,慢慢撫平了裙子上的褶皺,臉上也恢復了往日裡的平和端莊:「那我這一回就先回去了,若是有什麼消息我會再通知娘你的。」

  劉夫人歎息道:「我人到中年,只有你們這三個孩子,現在你姐姐在宮中,你弟弟已經沒有了…剩下來的都是那老東西的庶出,跟我半點關係也沒有,我身邊就只剩下你這一點骨血,無論如何小心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一切都不要放在心上。若有人敢挑戰你的地位,就要毫不留情的撕了她!不過,千萬別亂來,你是精美的瓷器,可別被下三濫的人給碰壞了!」

  這一日,謝府卻是張燈結綵,喜氣洋洋。

  謝家二少爺謝倚舟從書院歸家,他生得高大清朗,劍眉俊目、目光炯炯,雖然他和謝連城是兄弟,卻並不是同一母所生,謝倚舟的親生母親是王寶珍。謝連城身為長子與父親一同肩負家庭的重擔,從未參加過科考而是直接走上經商之路,二少爺謝倚舟和三少爺謝笑嘉則是憑借謝家堅實的支撐靜心苦讀。兩人都是在郴州的廬山書院就讀,平時裡是從不歸家的,所以謝二少的歸來顯然極為難得。

  謝倚舟進門首先拜見父母,謝康河見到自己的二兒子歸家十分高興,詢問他在書院讀書的情況,旁邊的王寶珍則滿懷溫情地看著自己的兒子,其餘的謝家小姐們一個個都是滿面歡喜。謝倚舟目光轉了一圈,開口問道:「怎麼不見三妹妹,她去哪了?」

  他說的三妹自然是在謝康河大發雷霆後受到禁足懲罰的三小姐謝香,王寶珍臉色微頓,隨時笑道:「你三妹妹染了些風寒,這幾日在院子裡養病,輕易不出來見客,你還是不要去驚擾為好,等你回書院的時候,去打一個招呼也就好了。」

  謝倚舟敏銳察覺出王姨娘神情不對,礙於人都在場不好多問。

  五小姐謝春見到二哥歸來十分歡喜,她本來就熱情而活潑,有她在的地方總是充滿了歡笑、周邊風飛蝶舞,讓人的心情不由自主好起來。二少爺謝倚舟一邊聽著五妹唧唧喳喳說話,一邊注意每個人的變化。一圈看下來,他只覺得謝瑜身上有了一些變化,謝瑜往日裡清高自持,總是有幾分寂寞幾分冷寂,如同杏花春雨江南,帶著三分的憂愁,可是今天似乎比往日裡還要沉默寡言,消瘦憔悴。他不由道:「好些日子不見,四妹妹怎麼越發清減了?」

  謝瑜像是沒有聽見他說話一般,只是低垂著頭,謝康河輕輕咳嗽了一聲,神色鎮定如常,笑著打岔道:「你回來的正好,還有一個人要介紹給你認識。」說完他轉向了王寶珍,神色之中帶著詢問。

  王寶珍自然道:「江小姐今日出門去了。」

  謝康河臉上帶了一絲訝異,只是點點頭道:「既然如此,那用膳的時候再說,我把她正式介紹給你。」

  王寶珍聽到這話,臉色不由自主微微沉了下來,原本他想要把江小樓給長子,沒有成功如今又打上了二少爺謝倚舟的主意。說起來謝倚舟跟江小樓的確是年紀相仿,似乎更加匹配一些,謝康河看在眼中、臉上不禁笑了起來,把王寶珍看得膽戰心驚。她可不希望自己文韜武略,前途無量的兒子迎娶一個不知身份和來歷的女子,更何況江小樓可拿不出什麼可以幫助謝倚舟前途的背景。更沒有雄厚的財力,這樣的女子怎麼可能成為謝倚舟的媳婦。想到這裡,她微笑道:「老爺,瞧您!二少爺剛剛到家,不如讓他好好歇息,有什麼話晚上再說吧。」

  謝倚舟笑著向眾人告辭,他預備回去把行裝整理一下,誰知剛剛走出大廳到了花園裡,卻聽見有聲音細細簌簌傳來,轉身間一個年輕的女子到了眼前。

  如同一下子被春風吹過,謝倚舟睜大了眼睛,眼前的女子一路走來,衣裙飄飄彷若神女下凡、仙子轉世,實在是太嫵媚、太漂亮了!這叫什麼,天姿國色?絕代佳人?不!都不夠,他只覺得自己所謂的文才一絲一毫都用不上了。謝倚舟這樣的感歎十分少見,要知道謝家的女子一個個都是花顏月貌,美麗芬芳而且各有特色、絕不相同,他長期處在這樣的脂粉堆中,早已經見慣了這種美色,哪怕讓他去見那些漂亮的姑娘,他也提不起興致,從來沒有這份激動與迫切。此刻,他不由自主對這個年輕女子發起呆來,女子注意到了他,卻只是微微一笑,便從他身邊飄然而過。他兩眼放光地盯著對方不放,開口道:「這位小姐,請留步。」

  江小樓腳步稍慢,轉過身來。謝倚舟生怕她離開,連忙快步走近:「小姐,是姓江嗎?」

  江小樓點了點頭,目光平和:「沒錯,我是姓江,不知這位公子是?」

  謝倚舟臉上多了幾分欣喜,他自報家門道:「我是謝倚舟,今天父親剛剛和我說起要介紹一位貴客給我認識,想來他說的就是你。」其實謝康河並沒有要提起介紹給他的是什麼人,只不過在剛進門的時候,王寶珍已經找人特地囑咐過他要離江小樓遠一些。若是父親找他談話說起江小樓,也一定要避重就輕,絕不可以輕易允諾什麼。那時候他還以為江小樓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女子,卻不料生得如此美貌,一時之間他簡直是有一些不知所謂了。

  江小樓聞言只是淡淡一笑:「二公子,幸會」。說完這句話,她十分禮貌地向他點點頭便轉身而去。

  盯著對方漸行漸遠的倩影,謝倚舟站在那裡,一直都沒有動彈。這時候洪媽媽一路喊著過來:「二少爺,二少爺你怎麼站在這裡?王姨娘可在等著你呢,你千萬不要讓她久等了!」

  謝倚舟深深蹙眉:「好了洪媽媽,我的耳朵都被你吵聾了。說這麼多我知道了,馬上就去見娘。」

  這一對母子,人前總是表現的很平淡,王寶珍也從不許謝倚舟叫她一聲娘。洪媽媽是王姨娘的親信,自然不在此列。

  謝倚舟和洪媽媽一前一後進了王姨娘的院子,王姨娘看見他來了竟顧不得其他,一把抓住他的手,上上下下打量,滿面都是笑意:「回來就好,我還擔心過些日子天涼了要給你送衣裳去。現在你回來,我也就省了跑這一趟了。」

  謝倚舟嗯了一聲,還有一些神不守舍、似聽非聽,王姨娘何等精明,一眼就看了出來,她盯著他道:「怎麼了,剛才是見到什麼人了嗎?」

  謝倚舟道:「我見到了那位叫江小樓的姑娘,果真生的好相貌。」

  王寶珍詫異:「真的?」

  謝倚舟忍不住彎起嘴角:「是,的確比家裡的幾個姐妹都還要出眾的多,難怪父親要那樣鄭重其事把人介紹給我。」

  王寶珍把臉一沉,洪媽媽立刻會意,帶著身邊其他婢女退了下去。王寶珍盯著他道:「倚舟,你說的這是玩笑話還是當真?」

  謝倚舟一愣道:「娘,我只是誇她容貌美麗,這可是事實。」

  王寶珍臉色不善道:「我的好兒子,江小樓身份不明,縱然老爺喜歡她,我也絕對不會同意讓你娶這樣一個女子進門的,你就死了那條心吧。」

  果然是母子,她一眼就看出了謝倚舟的心思。謝倚舟心頭一動,微微一笑道:「娘,你想到哪裡去了,不過是美人,我欣賞兩眼罷了,從來沒有娶回家的意思,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王寶珍冷哼一聲道:「縱然你有,只怕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謝倚舟疑惑地道:「為什麼?」王寶珍為了斷絕他的心思,毫不猶豫道:「她已經有主了。」謝倚舟十分奇怪,沒有聽見父親提起過把江小樓許給誰,不由盯著王寶珍不說話。

  「你看不出來?你父親是想讓江小樓做謝家的兒媳婦,不過他想要配給她的是你大哥。」

  謝倚舟頓時無語,手不由自主緊緊握住了紅木椅背,良久沒有說話。王寶珍提醒他道:「在這個家裡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和大少爺發生衝突。你是知道的,你父親多麼喜歡這個兒子。」

  聽了這一句話,謝倚舟的臉色已經是陰雲密佈。王寶珍見到這種情形,轉而安慰他道:「漂亮的姑娘多了去,只要你好好讀書,將來取個好功名,到時候任憑你看中哪一個,娘都會想辦法替你娶回來。」

  謝倚舟猛然站起來,臉色不善道:「娘,你可不要忘了,我是庶出,無論如何也比不上大哥,父親想把江小樓許給大哥,最重要的還是因為他是嫡子,而我又算得什麼?」

  王寶珍一時臉色青青白白,顯得格外難看。她望著自己的兒子,泫然欲泣道:「你這是怪我?難道把你生下來還有錯了?」

  見到王寶珍一幅傷心欲絕的模樣,謝倚舟連忙緩下語氣道:「娘,我自然不是這個意思,你不要多想。」說完他便柔聲安慰王寶珍,可是他心中卻急速轉動起了念頭,大哥想要得到的東西,他就更應當搶先一步得到了!

  七日之後,謝連城便親自到了江小樓的院子,將整整一匣子的銀票遞給她,開口道:「事情進展的十分順利,原本以為要一個月,事實上七天就已經完全脫銷。所有的鰻魚苗都賣出去了,而且得到了很好的價錢,我想這一筆錢足夠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江小樓看了一眼那匣子,微笑著開口道:「十分感謝你對我的幫助,若是沒有謝家,事情不會進展的這樣順利。」

  謝連城若有還無地輕笑了出來:「若是當初沒有江伯父,也許我現在也只是一個漁民的兒子。既然你選擇讓我幫忙,我會盡心竭力。」

  江小樓聞言,想到謝連城撒網打魚的模樣,不由笑了起來,這一次她笑的很真心,與往常都不同。謝連城一時呆住,良久才道:「我很少見到你這樣笑,平日裡你的笑容總是讓人不由自主有一些害怕。」

  江小樓一愣,隨即道:「害怕,為什麼害怕?」

  謝連城嘴角現出一絲上挑的紋路,輕輕咳嗽一聲道:「是害怕,因為總覺得會被你賣掉。」

  原本是玩笑話,江小樓卻不由止了笑容,語氣竟帶了很堅定的意味:「我會賣別人,卻不會賣你,也不會賣伯父,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請你相信我。」江小樓的許諾從不輕易做出,謝連城聽懂了她這話的含義,臉上的神情變得鄭重:「我會記住你說的話,同時也向你保證,謝家不會辜負你的信任。」

  江小樓和謝連城的話一字不落地聽在小蝶耳中,她一會兒看看小姐,一會兒又看看謝大少爺,一時之間覺得他們二人十分匹配,心中不免歡喜起來,她甚至在心底裡暗暗想著,若是小姐能夠許配給謝大少爺,她們從此便能安心留在謝家,再也不用顛沛流離,再也無需到處奔波,小姐這一輩子便可過上安穩生活,那該有多好啊——

  而此刻的小蝶絕對想不到,危機已經從四面八方向她們迫近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04 AM


第六十八章:飛雞將軍

  江小樓打開匣子細細數了數,如果光靠這筆錢,她無論怎樣揮霍都揮霍不完。她從銀兩之中抽出了三分之一,然後把酈雪凝請了過來。

  當酈雪凝瞧見數額巨大的銀票時,臉上露出了震驚的神情:「這些錢你是從何處得來的?」

  江小樓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去做燒殺搶掠的事,這些銀兩是我用那些從屠夫手中購得的死豬投入江中,捕獲了許多鰻魚苗所得,錢絕對是乾乾淨淨的,你放心收下吧。」

  酈雪凝瞪著江小樓一時沒了言語,好半天才醒悟過來:「你是從謝伯父的口中得到這一切的靈感,所以才會購買那麼多豬」細細一想,酈雪凝才明白過來,原來江小樓是早有打算的,她歎息一聲:「這個借雞生蛋的主意實在是妙極了。」

  江小樓道:「那些鰻魚苗獲利極豐,我分出其中的三成給了謝伯父作為感謝,剩下的部分取出三分之一交給你,遇有緊急的情況可以動用,若是暫時用不到的話你也可以留著,將來找到可以托付的人,便好好和他過日子去吧。」

  酈雪凝看著江小樓,手不由自主地攥緊了:「你這是什麼意思,是要趕我走嗎?」

  江小樓見她面色發白,立刻搖了搖頭:「不,我絕無此意。你是我的朋友,最好的朋友,這一點無論如何都不會改變,在我患難之時你一直不離不棄,我相信這份感情到了任何時候都不會有變化,這些錢不過是給你防身之用。」

  酈雪凝目光清亮,倏忽便明白過來:「你是不是…又要拿自己去冒險了。」

  江小樓看著酈雪凝,眼前這位朋友對她十分瞭解,不管她在想什麼、做什麼,酈雪凝都是第一個體察入微的人,停頓了片刻,她才微笑道:「你是知道的,接下來我要對秦家人動手,這個過程可能會很艱難,也許會帶來無數的禍患,你如果繼續待在我的身邊會十分的危險,而且我也會心有拖累,做事難以放開手腳。」

  此時,江小樓的腦海中不住的浮現起伍淳風所說的話,他說江小樓是天煞孤星,誰若是靠近她便會有生命之憂。既然她克父克兄,那酈雪凝作為她的朋友也是身臨險境,酈雪凝與謝家不同,她沒有倚仗,她不希望將好朋友捲入到這樣的危險之中,更加不想在酈雪凝今後的人生中留下什麼遺憾,所以她柔聲勸慰道:「雪凝,我並不是趕你走,我只是希望你能夠暫時避開一陣子。」

  酈雪凝輕輕一笑,眸子裡閃過一絲淚花,她握住江小樓的手道:「我虛長你半歲,經歷的也不比你少,從前我就能切身體會到你的痛苦,現在我又怎麼能丟下你一個人離開,更何況…我也只有半年的壽命,這些銀兩對我而言又有什麼用處,買一口好棺材麼?」

  她說著,自己卻先笑了起來:「就連太無先生都說我這病是沒救了,既然如此,我又怕什麼連累。小樓,如果你想做什麼就去做吧,我會一直留在你身邊,盡最大的可能陪著你。」

  江小樓一怔,心頭湧上一股熱流,讓她難以形容這時候的感受。

  酈雪凝放軟了聲音:「在我的心中,你不光是好朋友,還是我的好妹妹,如果你要趕我走,還不如直接買一口棺材把我埋在地下,也省得我去了別處還要為你擔心。」

  江小樓微微苦笑了一聲,說道:「你不是說過有自己的親生父母嗎,這最後的半年時間,如果你好好的尋找,說不定還能見到他們最後一面。」

  酈雪凝語氣平淡地道:「我多希望自己有親人有家,每當我看到別人和樂融融的情景,我心中又是羨慕又是妒忌,多希望我也能融入其中,可是這樣的夢不曾實現,也永遠不會實現。你讓我去尋找親生父母,真的見到又能如何,我從被拐賣的時候就已與他們斷絕了聯繫,即便今生能夠再次相逢,我又該如何對他們說起這些年的遭遇,他們能夠接受我這樣一個千瘡百孔的女兒嗎?血緣之情本已淡漠,如果他們在意,不認也罷。如果他們寧願經受流言蜚語也要認回我,又怎能忍心讓他們面對女兒即將不久於人世的事實,這對於已到中年的雙親是多大的打擊。」

  江小樓一直沒有說話,酈雪凝總是這樣輕而易舉的就讓她覺得感動,這世上總有一種人,不管受到多大的傷害,始終能夠保持心靈的純正,酈雪凝便是如此。

  想到這裡,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卻還是將銀票塞進了酈雪凝的手中:「不管如何,這些銀兩就當你幫我保管,你是知道的,我身邊值得信賴的人不多。」

  酈雪凝面上始終是沒有血色的蒼白,她想了想,便點頭道:「好,我替你保管著,不管任何時候你有需要,這筆錢就能派上大用場。」

  江小樓心思略定,轉頭吩咐道:「小蝶,這些銀兩是給你的。」

  江小樓給小蝶是一千兩,這樣龐大的數字讓小蝶的眼睛珠子幾乎從眼眶裡脫了下來。她受到了巨大驚嚇,連連擺手道:「奴婢不要,奴婢也不走,奴婢就跟著小姐哪兒都不去!」

  江小樓看著她,笑了一笑:「傻丫頭,跟著我又有什麼好處,拿了這筆銀錢,你可以回到家鄉,買田置地,你不是還有爹娘嗎,你可以替他們買一些僕從,好好奉養他們到老,一家人齊樂融融、安穩度日。」

  小蝶只是不說話,拚命地搖頭,江小樓將那銀票塞進她的手中道:「拿著吧,不是給你的,是給你的父母,回去以後好好照顧他們。」

  聽著這樣不吉利的話,小蝶眼淚嘩地一下流了下來,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小姐,奴婢是國色天香樓的打雜丫頭,從小不是挨打就是受罵,一直被人瞧不起,他們都嫌我笨,只有小姐你不但肯照顧奴婢,就連離開國色天香樓的時候也替奴婢安排好了退路,你對我這樣的好,我是絕對不會離開的,一定要陪著你們一起。」

  早在從國色天香樓出來的時候,這三個女子的命運已經聯繫在了一起,江小樓之所以對小蝶如此的厚愛,並非是因為小蝶聰明和機靈,更重要的是她們一起共過患難,有與眾不同的情分,換了其他人,江小樓是絕對不會給予絲毫的信任的。

  此刻,瞧見小蝶眼淚汪汪,卻是一派純摯的模樣,江小樓把她攙了起來,主動替她擦掉了眼淚:「真是個傻孩子,如果不願意走,那就不走好了,不過這筆錢你還是拿回去,讓你的父母遠遠離開京城,另找地方購買田地和宅院,再找一些人照顧他們,這樣你才可以安心。」

  小蝶想來想去,手中攥緊了銀票,最終卻還給江小樓道:「不,奴婢的父母都只是鄉下的農民,什麼也不懂的,這麼大筆銀子落到他們手中,只怕他們也不會花用,小姐若是有心,奴婢只取一張,折成一百兩,到時候安排人給他們送過去,一百兩就足夠他們好好過日子了,也不至於引來什麼災禍。」

  小蝶外表看起來愚鈍,卻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所謂大智若愚便是如此。

  江小樓看著小蝶,輕輕點了點頭道:「這筆錢既然給了你,我就不會收回,如何處置都是你的問題。」

  小蝶還要拒絕,酈雪凝卻道:「傻丫頭,你怕這麼多錢會給你爹娘帶來災禍,不妨找個錢莊好好存起來,將來也是一筆依仗。」

  小蝶見兩位小姐都在說真心話,她想了半天,最終還是應了下來。江小樓又吩咐道:「還有,記得替我去買一百隻鬥雞,要精挑細選,市場上最好的都替我搜羅來,價錢不限。」

  小蝶極為吃驚:「小姐,你要鬥雞做什麼?」

  江小樓微笑之間露出半絲狡意:「當然是用來訓練。」

  小蝶和酈雪凝對視一眼,都有些捉摸不透。江小樓喜歡琴棋書畫,又擅長舞蹈,可是鬥雞這是男人們喜歡的東西,為什麼她會對這樣的東西感興趣呢?

  小蝶辦事很是俐落,手中又拿著大筆金錢,不到五天就籌集了一百多隻鬥雞,江小樓特地租了一間院子,把這些鬥雞放了進去。小蝶帶著江小樓親自觀察這一百隻鬥雞,果真每一隻都是高冠昂尾,雄赳赳,氣昂昂,的確是經過千挑萬選的。毋庸置疑,這批鬥雞肯定身價不菲。

  小蝶指著其中一隻肥大的鬥雞道:「小姐,你瞧,那叫飛將軍,生性兇猛好鬥、百戰百勝,光是它就價值整整一百五十兩銀子。」

  江小樓點了點頭,沉思道:「既然這些雞如此值錢,就一定得有專門的人來養護。小蝶,如今可有合適的人選?」

  小蝶左思右想道,才道:「當初買這只飛將軍的時候,倒有一個小孩很厲害,這只鬥雞就是從他手裡買的,小姐如果想要找養雞的人,奴婢覺得他很合適。」

  酈雪凝在一旁聽聞,詫異道:「一個小孩,他能管這麼多隻雞嗎?」

  小蝶嘿嘿一笑:「酈姑娘可不要小看那個孩子,他就是個天生的行家,連許多大人都遠遠不及!你們若是不信,奴婢這就叫他們來,你們好好盤問一下,看看奴婢有沒有撒謊。」

  江小樓同意了,小蝶忙不迭地飛奔而去。飛將軍是那小孩親自送來,此刻他還在門房處等待著小蝶的回話。當江小樓看見小蝶拎著一個身著黃衣,梳著雙髻的可愛孩子走進來的時候,不由輕輕一笑道:「你會養雞嗎?」

  小男孩指著那只飛將軍道,黑亮的眼睛裡滿是得意:「那一隻就是我養的鬥雞,這雞種純,我每日黎明開始攆雞和訓雞,晚上天黑前再補食,每天精心得不得了,所以它才生得筋骨強壯,兩腿有力,動作敏捷,勇猛好鬥。我敢打包票,方圓百里之內,絕沒有人超過它的。」

  江小樓對這個尾巴翹到天上去的孩子很感興趣,便又逗著他問了一些有關雞的話,沒想到這個孩子果真是個天生的行家,他對於鬥雞的習性、級別的好壞都瞭如指掌。

  江小樓大感意外,沉吟道:「你只不過七八歲,這些知識又是誰教給你的?」

  小男孩很是機靈,眼睛眨巴了一下,立刻道:「教我養鬥雞的人是我爹,從前他可是鬥雞王,養的雞遠勝旁人,只不過他在半年前病故了,這雞從此就給了我來養活。參加鬥雞的費用太高,我出不起,養鬥雞也要花許多錢,不得已我才拿這只飛將軍出來賣,小姐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別人,看看我說的可是假話。」

  參加真正的鬥雞比賽,的確需要大筆的報名費,而飼養鬥雞的費用也是很大一筆開支,尋常人家是擔負不起的,這話從表面上看沒有太大問題。江小樓笑了笑,走過去摸了摸小孩的頭,緩緩道:「撒謊。」

  小男孩一愣,馬上辯駁:「我可沒有撒謊,不相信的話你自己去打聽嘛!」

  江小樓眼神帶著笑意,口中嚴肅道:「小小年紀就不知從哪裡學到這些鬼話,居然還敢騙我,你就不怕我讓別人把你抓起來。」

  小孩臉一揚:「我才不怕呢!」

  江小樓仔細打量著他,笑容更深:「真的不怕?。」

  小男孩脖子縮了縮,眼神閃閃:「我又沒有犯錯,小姐憑什麼抓我,你說我說謊又拿不出證據來,誰會信你。」

  江小樓有點喜歡這個小傢伙了,逕直道:「我相信你的父親是一個養雞高手,但我只覺你所說的話中,分明有詭詐的成分。飛將軍這樣一隻鬥雞,隨便給誰都可以,為何要專等著賣給我?」

  小男孩大為惱火道:「你這個人真是好奇怪,我為什麼要說謊騙你。」

  江小樓惋惜地看了一眼飛將軍:「這誰會知道呢,也許是有人故意讓你來賣這只飛將軍給我。」

  小孩心頭大驚、骨頭髮冷,轉身就想往外走,小蝶一把撈住他道:「果然被我家小姐說對了,你這小孩年紀不大,居然別有居心!說,誰讓你來的!」

  小孩一面撲騰著,一面拚命地想要掙脫小蝶,可小蝶當初在國色天香樓裡做過粗活,力氣很大,一個小男孩當然沒辦法掙脫她。

  小男孩開始小聲抽泣,大眼睛裡的眼淚啪嗒一下滾落下來,看得小蝶有些於心不忍。江小樓指著他,對酈雪凝一笑:「你看這該如何處理?」

  酈雪凝歎了一口氣,轉身從食盒裡取出一塊茯苓糕走過去,輕聲對小蝶道:「把他放下吧。」

  小蝶看了江小樓一眼,見她微微點頭,這才放開了小男孩。男孩看著酈雪凝,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酈雪凝將茯苓糕塞到他的手上道:「已經快要中午了,你還沒有吃飯吧?」

  他畢竟是個孩子,見酈雪凝滿面都是溫柔的笑意,並沒有戲耍他的意思,這才狼吞虎嚥起來。酈雪凝看著他,眼中的神情帶了幾分溫柔。

  江小樓把這一切看在眼裡,臉卻一沉:「茯苓糕好吃麼,若是你不說老實話,小心我把你關起來,再也不放你出去。」

  男孩倒也不傻,眼珠子滴溜溜一轉就看出江小樓是最難對付的,他想了想,便順暢地交代:「是一位長的很俊的大哥哥,他告訴我你這裡在收鬥雞,並且說只要把鬥雞賣給你,你就一定會看中我的才學把我留下來。」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說起才學兩個字的時候,居然是一副驕傲的模樣,江小樓和酈雪凝對視一眼,不禁笑了。江小樓追問道:「你說的那個大哥哥生的什麼模樣?」

  小男孩眨巴了兩下眼睛道:「身量很高,長的很俊,而且穿著一身白色的衣裳,招搖過市,好多姑娘都在悄悄的看他。」

  江小樓腦海中靈光一閃,突然想到了一個人,是他!

  酈雪凝看著男孩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男孩挺了挺胸脯道:「我大名叫陸頑,小名叫丸子。」

  「丸子,這真是個好名字,好記又可愛。」小蝶噗嗤一聲樂了。

  江小樓頭腦中心念急轉,面上神色如水:「我的確是需要人為我養雞,這樣吧,你就留在這裡。當然我不會虧待你,除了供應一日三餐,每月發月錢,你還可以和飛將軍在一起。當然,你要替我照顧好這一百隻雞,人手不夠我可以給你調,你能夠承擔起這個責任嗎?」

  丸子認真地想了想:「沒有問題,不過那些人必須聽我的號令,否則你若是不在,這些雞養死了我可賠不起。」

  江小樓見他如此機靈,如琉璃般的漆黑眼睛眨了眨,未語先盈盈而笑:「你放心,我不會叫你賠的。」

  丸子哼了一聲,傲嬌道:「誰知道,這世上食言而肥的大人可多了。」

  江小樓被他這番童稚的言語逗樂了,隨即轉過身看了一眼那些鬥雞,唇就凝了一抹冷笑:「那可不會,這些雞對我來說是十分重要的,無論如何都不可以出任何的差錯。」

  午後的陽光透過枝葉間的縫隙落在她的面上,多了一層淡淡的陰影。

  丸子並不是在吹牛,這一百隻雞他管的很好,甚至很有章法。他把這些雞簡直當成士兵一般在訓練,每次江小樓來看的時候,這些雞士兵們就會按照本身的強弱自覺排成整齊的隊伍,輪到自己的時候就飛撲上去決鬥。

  江小樓唇畔牽起笑影:「丸子,看不出來你還是個雞神童。」

  丸子似是聽出了這話中的嘲諷之意,他不由咧開嘴巴:「你可別小瞧我,現在我管著這些雞,將來我還要管千軍萬馬,我要做大將軍!」

  江小樓聽了這話,定定地看著丸子。丸子被她看的有點心裡發毛:「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以為我在說大話嗎?」

  江小樓卻搖了搖頭,摸了摸他的腦袋,竟然柔聲說道:「沒什麼,我只是希望將來有一天你可以夢想成真。」

  從雞舍出來,天空飄起了雨絲。小蝶撐起竹傘,江小樓正預備上馬車,卻一眼瞧見對面街上一家鋪子門口站著一個白衣男子。風陡的撲來,揚起他的袍袖烈烈飄拂,一頭烏髮被雨打濕,透出一抹狼狽,卻仍是俊眸如星,玉面勝春,眉梢眼角遮不住的風情。

  江小樓一眼認出此人,心猝然收緊。

  他轉過頭,恰好望進江小樓的眼底,便只目不轉睛的望住她,唇角輕輕上挑,笑容純良。

  分明是男子,偏偏眼若柳葉,笑起來彎彎的,俊美得讓天地間再沒了其他顏色。

  江小樓的心輕輕一跳,眼底壓抑著靜靜的譏諷,卻只是轉頭上了馬車,再不回顧。

  馬車的簾子輕輕落下,遮住了顧流年灼灼的視線。不管此人到底是何居心,她都不預備與他正面交鋒。

  很快,京城多了一座養雞坊的事情就傳揚了出去,人人都知道在京城東三坊的小巷子裡有一個雞神童,他養的雞非常聰明,能征善戰,凡是出戰無一不贏。於是,人們爭先來目睹這些雞的風采。在大周,鬥雞算是普及率非常高的活動,不光在民間擁有大量的擁泵,即使是在皇室貴族和朝廷官員中也大受歡櫻有錢人不光要比金錢權利,有時候還要靠這些雞為自己爭口氣,因為鬥雞而引發矛盾也是常有的事。

  自從這裡養著出色鬥雞的消息傳揚出去之後,無數人捧著自己的雞來找雞神童決鬥,卻都紛紛慘敗。當消息傳到楊閣老這裡的時候,已經是五天之後的事了。他聽了別人的傳言十分興奮,親自前來觀看。

  這一天又是雞坊鬥雞的日子,楊閣老進場之後,只看到一個小童引導群雞氣宇軒昂的走到場地旁邊,在他的指揮下,那些雞進退有度,顧盼神飛,尤其是那只叫做飛將軍的雞,果真猶如戰場上的將軍一般勇往直前,所有試圖與他戰鬥的鬥雞都被他啄的雞血長流。

  每一次戰鬥結束,這位雞神童就命令手下的群雞按勝負排隊,接受大家的檢閱,然後再整齊劃一的回去,如此一來,大家不免情緒激動,大聲叫好。

  楊閣老大感驚奇,吩咐人將丸子招到自己身邊來:「這只飛將軍多少銀兩?」

  丸子挺直了腰板道:「這只飛將軍是我好不容易才培養出來的,不管你出多少銀子我都不賣!」

  事實上,好的鬥雞千金不換,那白衣大哥哥給了他一千兩,讓他用一百五十兩的價格把飛將軍賣給江小樓,這句話他連江小樓都沒有說過。現在面對著楊閣老,他更是無所畏懼,不管對方出多少高價,他都始終不肯把雞出讓。

  楊閣老不由惱火起來,可是對著一個孩子他實在不好較真,仔細看了一眼那鬥雞,越看越是喜歡,卻又不好多說什麼,獨自在場地上繞了兩圈,不得不準備掉頭離去。此時卻突然聽見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閣老若是喜歡,就請帶回去吧。」

  楊閣老一愣,隨即不敢置信地轉過頭來,當他看到江小樓從陽光下走出來的時候,幾乎以為自己看到了鬼魂,一下子臉色發青:「是你,你還活著?」

  江小樓笑容溫柔:「閣老覺得我這樣的人會輕易死在護城河嗎?」

  楊閣老愣了半響,終於轉過神來,口中嘖嘖稱奇:「我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啊!你沒有死,可是太子妃的幼弟卻受了重傷,被陛下重重申斥,如果讓他知道你還活著,只怕不會輕易放過你。」

  江小樓笑容如常,並無一絲畏懼:「既然我敢出現,就不怕他實施報復,更何況蔣公子只怕沒有任何理由再找我的麻煩,縱然他想,蔣太傅也不會准。再說,閣老並不是那等碎嘴的人,今天我以鬥雞相贈,希望閣老能為我保守這個秘密。」

  楊閣老一愣,隨即道:「這飛將軍真是你的?」

  江小樓點了點頭:「不光這飛將軍,整座養雞舍都是我的。」

  楊閣老不由驚歎:「真是難以置信,你一個小姑娘,居然能有大筆錢財來養鬥雞,怕是花費不少吧。」

  江小樓只是微笑:「只要閣老喜歡,我就把這座雞舍連同一百隻雞全都送給你。」她說的風光霽月,沒有半點遮掩。

  楊閣老原本臉上帶著笑容,此刻不禁臉色一沉:「江小樓,你以為我是什麼人?」

  江小樓語氣平靜:「我知道閣老兩袖清風,為官清廉,最不屑這等鑽營獻媚之事,可是我與閣老之間既非同僚,又非有事相求,只不過是報恩罷了。我永遠不會忘記,當時我容貌盡毀,若非閣老出言相保,只怕金玉絕不會對我那樣客氣。滴水之恩,當報以湧泉。正因為有閣老你在,我才可以活到如今,你說我是不是該知恩圖報,把這份恩情還給閣老?」

  楊閣老一震,似乎在忖度對方真實的用意。

  說實話,他很喜歡鬥雞,不光是因為這項運動老少皆宜、人人皆愛,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屬雞,所以每逢有鬥雞賽事,他都一定會參加。可惜他為官清正,鬥雞的特殊飼料和專人照顧的費用都十分昂貴,與那些動輒出手千金的人相比,他實在拿不出那麼多的銀兩長期供養這些雞。可若是貿然接受這樣的禮物,他會覺得內心不安,即便明知江小樓並非是在故意討好…

  見他露出深思的神情,江小樓溫言道:「閣老不必有所顧慮,小樓對你毫無所求,只是希望能夠還掉這一份恩情,也好讓我今後可以睡個安穩覺,閣老如果執意不肯,我今天就命人殺了飛將軍,直接把雞湯送去閣老府上。如此一來,也算全了我一片報恩之心。」

  楊閣老完完全全地呆住了,他沒有想到江小樓快刀斬亂麻,竟然說出這樣的話,愕然道:「飛將軍將來若是參加競賽,獲利不可限量,你當真捨得?」

  江小樓一片誠摯:「飛將軍再值錢,也不及楊閣老對我的恩情重。今後,這位雞神童也會留在雞舍,繼續替閣老你照顧好飛將軍。」

  楊閣老看了看飛將軍,心裡實在是喜歡得緊。左思右想,江小樓說的也沒錯,她不是朝中的官員,對他沒有絲毫企圖。更何況她言行一致,不是大奸大惡之輩…他想起對方送自己的那幅蘭花圖,又想起平日裡聊天對話中的機智與聰慧,心中下定了決心,點頭道:「好,這份禮物我便收下。」

  江小樓笑著施了一禮:「如此,小樓要感謝閣老給我這樣一個報恩的機會。丸子!」

  丸子蹬蹬瞪跑了上來:「是,小姐。」

  「從今往後你要更加精心的照顧飛將軍,一定要為閣老贏得比賽,明白了嗎?」

  丸子連連點頭:「小姐放心,不管是誰,我的飛將軍都是絕對不會輸的!」

  楊閣老滿意地看著,隨即便去雞坊巡視他的那些雞。仔細觀察了一會,他指著一隻全身羽毛如同黑緞一般的雞道:「小樓你看,那隻雞背部的羽毛裡絨發白,外面卻是黑的,俗稱烏雲蓋雪,叫做青雞,性情十分好鬥。這只背部和頸部的羽毛都是紅色,腿羽胸羽尾羽皆是黑色,被人稱為紅雞,也很厲害。」隨即他又走了兩步,一眼瞧見一隻全身羽毛雪白、乾淨俐落的白雞,不由眼前一亮,驚呼起來,「原來你連這種雪羽都搜羅到了,厲害,真是厲害!」

  要搜羅這些雞,絕不是什麼容易的事,每一隻都是別人的心頭好,但江小樓有的是銀兩,只要出價夠高,對方又怎會不肯割愛。她微微笑著:「小樓覺得還是飛將軍最有派頭。」

  楊閣老撫著自己的鬍鬚,笑逐顏開:「是啊,我瞧著飛將軍比陛下那一隻御雞還要強上三分,下一次我說不準能連陛下也給贏了!」他一邊說,一邊得意地哈哈大笑起來。

  江小樓在旁邊看著他,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絲淺淺的笑。

  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楊閣老喜歡琴棋書畫,喜歡談天說地,她便刻意投其所好,贏得對方的好感。在她落難的時候,閣老是一個正直而且憐憫弱小的人,所以他會出言保住江小樓,而現在她又以報恩之名將鬥雞送出去。人只要活著,便不可能沒有弱點,即便是閣老這樣位高權重的人,若是江小樓送他銀兩,或是金銀珠寶,只怕他頭也不回馬上就走,一來人到了一定地位,這些俗物是對他清名的玷污,二來江小樓交情不夠。

  仔細想來,這樣一個人對鬥雞那般心愛卻也是躊躇再三方肯收下,若非被江小樓以報恩之名相要挾,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答應的。

  送走了楊閣老,酈雪凝才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她早已將一切看個清清楚楚,輕聲道:「小樓,你為什麼要將這批雞送給閣老?」

  江小樓的目光落在丸子的身上,丸子立刻識趣的告退,抱著飛將軍走了。

  江小樓這才轉過身面向著酈雪凝,溫言道:「你可知道秦思當年的主考管是誰?」

  酈雪凝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雪眸微愣:「聽你的意思,難道是說」

  江小樓點了點頭:「不錯,當年那位主考官正是楊閣老。」

  酈雪凝的心猛然沉了下去:「這麼說,秦思是楊閣老的門生。」

  酈雪凝說這樣的話倒也不錯,既然楊閣老是當年的主考,那秦思便算是他的門生,事實上這麼多年以來,秦思一直沒有忘記過楊閣老,為了巴結這位三朝老臣,他逢年過節便會送上很多的禮物。當然,這些禮物並不是那些金銀錢帛等俗物,而是他精心挑選,甚至自己親自制作的書畫筆硯,或者是各地的民生民情消息,靠著這些虛假的心意,擺出一副憂國憂民面孔的他竟然博得了楊閣老的好感,獲取了他的支持。

  酈雪凝擔憂地道:「我真的難以相信,秦思居然能夠讓楊閣老對他另眼看待。」

  江小樓冷笑道:「秦思這個人我再瞭解不過了,人品雖是極為卑劣,可是他的文品卻是不差,尤其是那一手梅花小纂,用筆暢快淋漓,鋒芒畢露,極有傲骨,別有一種韻味。再加上文采風流,才思泉湧,楊閣老想不點中他都難。這樣的人,整日攻於心計,善於利用他人弱點來引誘別人,從中混水摸魚,達到不可告人的目的。他討好楊閣老,自然是為了博取閣老的支持,讓他在朝中站穩腳跟,仔細想一想,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得到太子的青睞。」

  酈雪凝立刻明白過來:「你是說太子恩寵秦思,最重要的目的是在於楊閣老?」

  江小樓笑容微冷:「閣老乃是三朝老臣,陛下肱骨,得到他的支持,太子地位就會更加穩如泰山。」

  的確,楊閣老是文壇泰斗,清流之首,太子如果得到他的鼎力支持,一定可以如願龍登大寶、坐穩江山。秦思正因為明白這一點,他本人才會拼了命的來巴結閣老。

  酈雪凝眼眸和笑容都是一片清澈:「君子襟懷坦蕩,小人鼠肚雞腸,秦思是一個小人,若是要想平安,就得離他遠一些,時刻對他保持警惕。」

  江小樓目光幽冷:「這條路上我已經和這個小人碰上了,若是我心慈手軟,只會被他除掉,所以我只能狠下心腸,他毒我比他更毒,他狠我比他更狠,否則很容易被其所傷,甚至斃命,我的教訓你不是都已經看見了嗎,現在還要勸我?」

  酈雪凝搖了搖道:「不,我不勸你,我是要告訴你,如果要挑撥和楊閣老的關係,必須讓閣老看穿他的真面目。但閣老認識他的時間比你久,之前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相信他對你的經歷也有所風聞,卻並未改變對秦思的看法,這一回你得另闢蹊徑。」

  江小樓笑道:「雪凝,你我皆是弱小女子,這一點被所有人看見,他們自然會忽略我的能量,可是女子有女子的本事,一旦發起狠來,更能掀起大風浪。」

  陽光下,她面色如淺玉,眉間眼底深不見底。眸光烈烈如火,帶著焚盡一切的決心。

  此時,旁邊草叢裡丸子悄悄地抱著飛將軍離去,嘴巴裡面嘀咕著:「顧公子啊顧公子,你把我送到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來呀!」

  在剛開始與江小樓接觸的時候,丸子只以為這個女子沒什麼了不起,如果要說有什麼特別,那就是她的容貌極為美麗,一笑起來就像春花燦爛,不由自主的心神就會被她牽走,而且愛好十分奇特,竟然和男人一樣喜歡鬥雞。可是等他接觸了一段時間,他便覺得這個女子並不尋常,她很有心計,又別出心裁,知道如何最快的達到自己的目的。就如這一次為了接近楊閣老,她可謂是煞費苦心,禮物送得恰到好處。以報恩之名送出去,縱然這楊閣老是銅牆鐵壁,也非被勾住不可。不過等他悄悄聽完了江小樓的話,不免心裡暗暗盤算,這個女人太厲害了,別人心裡怎麼想怎麼做,全討不過她的眼睛,而且做事雷厲風行,手段毒辣,真的好可怕,他一邊想著,一邊抱著飛將軍快速地逃了。

  從這一天起,江小樓果然成了楊閣老的座上賓,閣老三不五時便會派人到謝家來接她去品虎飲茶、下棋。這樣的消息在謝家頓時炸開了鍋,誰都想不到江小樓居然會認識閣老大人,這樣身份的貴人一般人可輕易接觸不到。一時之間,謝香等人看江小樓的神情是又妒又恨。

  這一日,王寶珍在飯桌上笑語嫣然:「江小姐,楊閣老又給你下了帖子,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拜訪。」

  江小樓聞言,神色平靜:「既然閣老大人相請,我自然非去不可。」

  謝月向謝香眨了眨眼睛,謝香立刻道:「小樓,有句話我可一直想問,到底你和閣老是怎麼認識的,能告訴我們嗎?」

  江小樓見到謝康河也是一副很有興趣的模樣,才繼續道:「那一日我廟中進香,偶然遇見了閣老的夫人,這才知道原來楊夫人幼年在遼州呆過幾年,一聊之下越發投機,於是夫人便邀請我去楊府上坐一坐。後來閣老回來,經夫人引薦,閣老見我懂些字畫書法,便經常招我去坐陪,大多數時候我只是陪著閣老和夫人下下棋、說說話罷了。」

  聽到她這樣說,謝香的臉上難以抑制住嫉妒的神情,自己的才情美貌絲毫也不輸給江小樓,卻遠遠比不上對方的運氣。她不由在心裡犯起了嘀咕,早知如此她每天都去上香,說不定能大大增加機率,這樣盤算著,她臉上的笑容也就甜了三分。

  謝瑜卻一直垂著頭,顯得毫不在意。她聽見江小樓過的如此風聲水起,心中頗有些不是滋味,雖然江小樓已經明確的表示對謝家的財產不感興趣,可謝瑜真正在意的是江小樓和大哥之間的關係,想到謝連城和江小樓越走越近,她心中如同貓抓一般極為痛苦,表面上卻不能露出分毫…

  謝康河由衷感到很開心,江小樓能多一位老大人照拂的確是好事,他點頭道:「楊閣老是朝中難得的好官,小樓你與他多多親近是再好不過了!」

  王寶珍卻是一副猶豫的模樣:「可是楊府畢竟不是什麼尋常地方,江小姐還是一位未出嫁的姑娘,來來去去恐怕多有不妥,若是老爺允許,以後讓大小姐她們給她做個伴,也不至於讓別人說什麼。」

  謝康河把臉一沉,斥責道:「婦道人家,你懂什麼!小樓能夠成為閣老的座上賓,不知道多少人家盼都盼不來,從前我聽說刑部尚書夫人拼了命想把女兒送去給閣老夫人做伴兒,卻被楊閣老罵了回來,你不要看閣老夫妻無子無女,卻是十分高傲,一般人入不了他們的眼睛。再說上門做客又不是打狼,要那麼多人幹什麼?煩擾楊閣老,豈不是貽笑大方!」

  聽到謝康河說出這樣的話,謝家小姐們臉上都有些訕訕的,她們不得不承認,謝康河說的沒有錯。楊府不是隨便的地方,她們是進不去的。此時,江小樓已經站了起來,逕直微笑道:「伯父,下午我還要出門一趟,先行告退。」

  一直靜靜地觀望著江小樓的謝家二少爺,看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他一直望著她,直到她出了大廳,消失在院子裡淺金色的陽光裡,目光始終顯得有些迷離,片刻後,英俊的臉上漸漸浮出一絲笑。

  江小樓吩咐小蝶道:「我讓你打聽的消息,可打聽到了嗎?」

  小蝶笑嘻嘻地道:「小姐放心,奴婢從前就是包打聽。那位伍道長被小姐上次一嚇,好久都沒敢再出門,現在就藏身在東郊十里外的山腳下,奴婢帶你去,一准把他抓住!」

  伍淳風被江小樓那般對待之後,的確是受了驚,他關閉了道觀,以休養為名住到了山腳下,只想著能夠躲過這個煞星,卻不料這一日女煞星竟然上了門,當場驚得面無人色,連連倒退:「你——你又來幹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16 AM

第六十九章:步步設局

  伍淳風瞧見江小樓,那神情猶如撞鬼,驚恐道:「我不是已經說過再不會上謝家去了嗎?咱們倆人債已清,你若是再要無禮,可別怪我——」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江小樓淺笑開口:「今天只是來請道長幫忙,並沒有別的意思,你可千萬不要誤會。」

  伍淳風皺起眉頭,盯著江小樓滿面狐疑道:「幫忙,你請我幫忙?該不會是我聽錯了吧!」

  江小樓面上的笑意愈見濃重:「自然不是。」她拍拍手掌,外面便有幾個僕從將兩隻沉甸甸的大紅箱子抬進來。箱蓋子打開,小蝶指揮著他們把所有的禮物一件一件拿出。慢慢的,伍淳風的臉色變了,他看到金元寶十個,銀元寶二十個,玉枕一對,玉如意兩副,珍香四盒,玉佛珠四串,錦緞十匹,鼻煙壺、手杖、墨寶、珍珠若干,他眼睛越瞪越大:「江小姐,你到底需要我做什麼,竟捨得下這樣大的手筆。」

  江小樓微微一笑:「請道長屏退左右,我才方便說話。」

  伍淳風又盯著江小樓看了一會兒,心中激烈掙扎,其實他大可將對方拒之門外,因為這個女子實在過於厲害,與她打交道等於是把脖子掛在褲腰帶上,他還沒有那樣的膽子,但…目光又轉到了兩個沉甸甸的大箱子上,這麼多金銀珠寶,如果他能夠為江小樓把事辦成,這些東西可都屬於他了!終究沒有抵得過財寶的誘惑,他只好點點頭,吩咐原本守在大廳裡的兩個弟子道:「你們先出去,我有事情要與這位小姐詳談。」

  江小樓也揮了揮手,吩咐除了小蝶之外,其他人一概都退出去。

  伍淳風眼神如鉤,語氣卻還帶著三分警惕:「到底有何事相請?」

  江小樓笑容如水:「這件事情事關重大,成事者需要勇氣與膽色,而且要冒極大的風險,所以一般人絕不敢參與。如果道長不敢接,那我另找其他人。」

  伍淳風眉頭一揚,微笑道:「我既然做這個行當,自然做好了一切的心理準備。凡是斬妖除魔,判斷風水,替人消災解厄,這都是我的本事。你說吧,沒有什麼我不敢接的局。」

  江小樓知道伍淳風是一個大騙子卻還是找上他,證明她要做的也是一個陷阱。伍淳風不是笨人,他拿捏這個把柄,自然不怕江小樓再對他如何。只要有錢賺,他什麼都不畏懼。

  果然聽見江小樓道:「伍道長幫人看風水,可曾聽說過秦府?」

  伍淳風眉頭一皺:「秦府?你說的是那個出了探花郎的秦家?」

  江小樓點點頭:「京城僅此一家,別無分號。」

  伍淳風得意洋洋:「他們家也算是我的老主顧,尤其是秦老爺子十分迷信,經常請我去為他判斷吉凶,不過——此事你又是如何知曉的?」

  江小樓笑得溫柔可人:「京城就這麼大,真正有名的道士十根手指就能數過來,從前秦老爺十分信任京郊景遇觀的許道長,可是在三年前許道長登天之後,秦老爺便開始四處尋找新的寄托。後來經人引見,伍道長就成了他的座上賓,經常替他看吉凶。這個消息也不算是什麼秘密,我又為什麼不能知道?依你的水平,欺騙尋常富戶還是綽綽有餘的,除了秦家,與你尋常往來的還有數十戶,需要我一一報上名來嗎?」

  伍淳風盯著江小樓,眼眸之中閃過一絲深深的警惕。自己為無數貴人之家看過風水,也不止秦府一戶人家,為什麼江小樓獨獨提到了秦老爺,莫非她要做的事與秦府有關。秦家算是是京城崛起的新貴,秦思又傍上了太子,尋常不能輕易得罪,這事情可非同一般…他沉下聲:「你到底想要我做什麼,照實說吧。」

  江小樓嘴角彎起:「也沒有什麼,不過是一些舉手之勞,只看道長你願不願意為我辦到。」

  伍淳風看了看那兩箱子禮物,有些猶豫:「我只幫人絕不害人,若是傷天害理之事可千萬別找我,我是絕對不會替你做的!」

  小蝶冷哼一聲,滿面嘲諷:「一個騙子做什麼如此清高。」

  伍淳風眉眼一瞪,騰地一下站起來:「你們哪裡是有求於人的態度,我幫不了你,你另請高明吧!」說著他舉步要走。

  「五百兩。」江小樓捧起茶杯,垂下眼睛,悠閒地道。

  伍淳風哼一聲,腳步不停。

  「一千兩。」江小樓用茶蓋兒輕輕刮了兩下,去掉茶沫兒。

  伍淳風的背影顫了一下,腳步不由自主放慢了。

  「三千兩。」江小樓輕輕抿了一口,最後報價。

  一句話砸在了伍淳風的後腳跟上,擲地有聲!他猛然轉過身來,立刻道:「這可是你說的,三千兩分文不少!只要你給這個數,不管你讓我做什麼,我也會依計而行。」

  江小樓慢慢笑了:「道長果真仙風道骨,不同凡響。」

  伍淳風揮了揮手:「你別諷刺我,有錢能使鬼推磨,光有仙風道骨只能喝西北風。我的道觀和那些弟子總還要維持下去。既然價錢已經談好,你不妨把事情說出來,我替你參詳一番。」

  江小樓從袖中甩出了一本書,丟在他面前。

  伍淳風一看,不由把臉色沉了下來:「這是何意?」

  江小樓笑靨如花,眼眸鋒利:「伍道長,你可要好好看清楚了,這本書乃是前朝皇帝身邊大國師所著的相經,你若是無法將這本書參透,很快就會被人拆穿。別說三千兩你拿不到,連性命都有可能不保。」

  伍淳風走上前,信手翻了翻,嗤笑道:「我當有什麼稀奇,不過是一些相面之術,這等伎倆我在十年前就已經倒背如流了。」

  江小樓早猜到他會有如此說法,只是靜靜道:「真亦假時假亦真,無為有處有還無。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真中有假,假中有真。你既然是騙子,自然要有把虛假變成真實的本領。如果只靠著那點家底,不懂得真正的算命術又不善於變通,碰到懂行的人,只怕你會死的很慘。」

  聽了這話,伍淳風的神情才鄭重起來,卻仍舊不免辯解道:「這個你儘管放心,我不會輕易被別人識破的。」

  江小樓冷笑:「我讓你去騙的這個人並不是尋常人物,他文采出眾,性情剛正,是朝中的文壇泰斗、清貴楷模。如果你在他的面前被拆穿,到時候連我也救不了你,等著死無全屍吧。」

  伍淳風臉色變得越發難看:「你說的人到底是誰?」

  江小樓目光筆直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睛深不見底:「楊閣老。」

  伍淳風坐回了椅子上,膝蓋不由自主發抖:「你瘋了不成?你明知道楊閣老那個人是何等的古板,他怎麼會相信這些算命之術!你…你簡直是癡人說夢,這分明是叫我去送死!」

  江小樓神色平常:「這就要看道長你的本事,如果你還是像從前一樣說什麼這個人鼻子長得好,又高又直,那個人眼睛長得好,丹鳳眼,鼻根很高,是大富大貴之命…似是這等話,你一旦說出來,就會被楊閣老當場拆穿。這一套東西,還是收起來吧。」

  伍淳風冷汗直流,他所說的算命之術,其實也並非完全靠騙,從他的師傅一代便口耳相傳了一套相面之法,江小樓的命乃是天煞孤星,真正萬中無一,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斷錯,其他人的命相尋常,只能用一些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來套,小心利用每個人的心理。然而光靠這些,要想取信楊閣老,除非是天上下紅雨。

  江小樓見他冷汗直流,笑道:「大國師是一個真正的相面高手,他並不看人的面相和骨相,他只看人的精氣神,人只要從他身邊走過,吉凶禍福壽命他都瞭然於胸。傳說前朝皇帝帶了三個人給他看,他只看了一眼就對皇帝說,靠左的人可小用,中間的人不可用,靠右的可重用。後來皇帝按照他的論斷去任用官員,慢慢才發現靠右的那個人成為國家的棟樑之材,靠左的人兢兢業業卻缺乏智謀,不能當大用,至於中間的人…乃是真正的奸佞小人,成天只知道鑽營往上,其他的一概不管。大國師只不過是根據他們的站姿和眼神就能夠下如此定論,還非常精準,他這樣的人才是真正騙到了極致,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伍淳風有一些疑惑:「你為何斷言他是在欺騙?」

  江小樓解釋道:「一個人的個性是隨時會發生變化的,大國師不過是在取得了皇帝的信任之後,再根據那三個人的形貌作出了基本判斷。他說的話在皇帝心中留下深刻印象,今後不管他們行事作風如何,皇帝都會帶著主觀的想法。做錯還是做對,其實大多數時候都在人的一念之間。皇帝認準了你的忠奸和品級,這種印象是無法改變的。由此一來,原本的奸佞之臣,也會變成忠臣,而原本的忠臣也總會做一些看似不軌的舉動。大國師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大行家,騙中高手,他騙的不是人,是心。這一本書就是他的心得,如果你能夠融會貫通,不要說楊閣老,就是陛下跟前也未必去不得。」

  伍淳風不以為然:「陛下?你還真是敢想!我就沒有你這樣大的志向,我只是希望能夠賺些銀子,安穩度日罷了!不行,這個局我不能接,你另外再找其他人吧!我就當你今天沒來過,我也什麼都沒聽見!」

  江小樓只是望著他微笑:「既然答應了就應該做到底,我當然可以再去找別人,至於你——」故意欲言又止。

  伍淳風心裡陡然一驚,他知道江小樓這個人說到做到,極有可能擔心自己洩露秘密,最終殺人滅口。這個女人心思如此歹毒,他還是小心為上。左思右想,不得不點頭道:「你當真有這樣的把握?」

  江小樓道:「若無把握,我怎麼會輕易冒險。道長,你輕言放棄,是不要那三千兩了嗎?」

  伍淳風臉色忽青忽白,呼吸變得粗重,想了半天,他才狠下決心:「好,就依你所言,我會將這本書牢牢背誦、認真應用,絕不會出一點差錯。」

  江小樓優雅起身,笑容滿意:「給你的時候不多,只有短短三日。」

  伍淳風瞠目結舌:「這麼厚的一本書只給我三日時間?」

  江小樓歎息道:「不成功便成仁,道長只要記住這一句話,就無往而不利了。」說完她徑直向外走去。伍淳風在她身後大聲道:「你站住,把話說清楚!」

  誰知江小樓只是轉過頭,笑容溫婉:「道長,三日之後我來看你成果。」

  江小樓離去之後,伍淳風猛然一下子摀住了頭,痛苦道:「早知道就不應該這樣貪心,這一回上了賊船,恐怕是下不來了!」

  江小樓上了馬車,小蝶面露疑惑:「小姐,你為什麼要找伍淳風去騙楊閣老?」

  光靠鬥雞和平日裡的示好經營,江小樓就已經完全把楊閣老握在了手心,如果她想要挑撥楊閣老和秦思之間的關係,只要將自己的過去和盤托出,楊閣老是極有可能主動幫忙的。江小樓神色冷淡:「非親非故,即便楊閣老肯插手也只是勉強為之,秦思是他的學生,他已有心偏袒,若非如此,早在國色天香樓他就會幫忙了。」

  小蝶撓了撓頭,神情越發困惑,口中嘀咕道:「可是那秦思現在做了官,不是從前那個商家子,你要想拉他下來,沒有那麼容易吧。」

  江小樓看了一眼人潮湧動的街道,神情趨向平和:「一個人的缺點就像猴子的尾巴,當他在地面的時候尾巴是看不見的,直到他往樹上爬,大家才會發現他長著紅屁股、長尾巴,樣子十分可笑。爬得越高,看得越清楚,笑的人才越多。」

  江小樓的話其實不難理解,秦思爬得越高,身上的缺點也就會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要找到足夠的理由,想要拉他下來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難,小蝶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三日後,江小樓親自考問伍淳風,見他對答如流,這才滿意地點頭。

  伍淳風道:「現在我要立刻上門嗎?」

  江小樓失笑:「不,我們需要等待一個有利的時機。」

  「等到什麼時候?」

  「等到老天爺賞臉的時候。」江小樓神秘地笑了笑。

  七日之後,京城突然下了一場暴雨。這場雨下得很大,衝垮了周邊城鎮不少的房屋。朝廷連忙下旨,給予安撫重建。

  江小樓聞聽這個消息,特意帶著禮物登門,一入大廳便瞧見端莊的楊夫人一臉愁容坐著。聽見婢女說江小樓來了,楊夫人看著江小樓,勉強一笑道:「原來是小樓,進來坐吧。」

  楊閣老嚴於律己,生活過得十分儉樸。身為朝廷重臣,卻是行不張蓋,夏不備冰,冬不穿裘,寢不解衣,以隨時處理公務。到了四十多歲的時候,他仍沒有兒子,楊夫人勸他納妾生子,他卻嚴詞拒絕。後來見到江小樓,楊夫人剛開始也產生了誤會,以為丈夫到老聊發少年狂,可漸漸她卻理解了丈夫的心意。他們雖然沒有親生子女,倒是有不少學生,平日裡你登門我慰問倒也十分熱鬧,可是家中始終沒有女孩出現。從前不少官員看出閣老夫妻膝下寂寞,特地送來孩子陪伴,卻都被閣老驅逐出去,他認為那些人都是別有所圖。可他卻很欣賞江小樓,一方面她容顏美麗,頗有才華,另一方面她懂得分寸,不涉大局,不像那些人開口閉口都是朝中大事、國家興亡,實際上都是為了自己謀取私利。楊夫人越看越是喜歡,便經常留她一起用膳。

  此刻,楊夫人歎息道:「你今日來的正好,我心裡可煩悶著,陪我說說話。」

  江小樓關切地問道:「夫人為何事煩心?」

  楊夫人滿面憂愁:「昨日裡一場大雨,把我們楊府的墳地都給衝垮了,驚擾了祖先的陵墓,我家大人心裡不知道多難受。這不,一大早天還沒有亮,他便告假去墳地上看了,恐怕要花很長時間才能把那些被衝垮的墳地修好。」

  江小樓聞言,沉吟道:「夫人是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來投奔謝家,前段時日家中死了一個婢女,接著就開始鬧鬼,鬧的人心惶惶,我幾乎都不敢住下去了。後來謝家人請了一位法力高深的道長,親自上門作法收魂,府裡馬上就安穩了。這墳墓被沖——只怕是風水有些不好,不如請道長來看看。」

  楊夫人面露贊同,卻又有些猶豫:「你這話真是說到我心裡去了,我也早有此意!每年下大雨都要把這墓給沖了,再花大價錢來修繕,實在是又勞心又傷身!幾乎是每年都如此,咱們家都快成了京城的笑話了!可是這個老頭子性情倔強,總說祖宗墳墓不可以隨便動,那些人不過是招搖撞騙,並不可信!今天你這樣一說,我倒要拿個主意,就請這位道長去墓地看看。」

  江小樓卻欲言又止:「若是楊閣老知道道長是被我引來的,小樓怕他生氣——」

  楊夫人嗔道:「這有什麼可怕的,他就是因為太固執,旁人家的墳墓沒有被衝垮,怎麼就楊家出了事,還不是風水不好!你放心,我全擔著,絕不讓你受責怪!」

  江小樓靦腆地一笑,楊家的墳地位於京郊虎臣山腳下,本是一塊山清水秀的地方,在數十年前算是風水寶地。如今多年過去,原本的高坡已經變得扁平,地勢太低,很容易就會受到風霜的侵襲,一旦遇到暴雨的天氣,不是這垮了,就是那塌了。當然,大家不會認為是地方不好,只會說是風水不好。若換了尋常人家,早已請了高明的師傅重新尋覓地方,偏偏楊閣老性情倔強,寧死不肯,這才年復一年不斷修來修去,把自己累個半死。

  江小樓點頭道:「既然夫人同意,那我這就派人去請道長。」

第一次江小樓去請,伍淳風已經出訪。第二次楊夫人發帖子去請,伍淳風正在閉關。第三次,楊夫人親自派了轎子去迎接,伍淳風才與楊夫人正式見面。

  楊夫人落坐之後,吩咐婢女上茶,笑道:「敬仰道長大名,今天得見,果然是仙風道骨,名不虛傳。」

  伍淳風相貌端正,充滿正氣,的確是有哄人的資本。江小樓微微一笑:「道長實在事務繁忙,夫人好容易才請到。」

  伍淳風立刻笑著向楊夫人致歉。

  楊夫人不在意地搖了搖手:「我家的事情,想必小樓已經向道長說過了。若是可以我待會就親自帶道長看看那一塊地。請道長務必好好替我們看看,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

  伍淳風莫測高深地笑道:「夫人相請,不敢不從。」

  關鍵時刻,楊閣老恰好進門。他聽見這一句話,不由沉了臉道:「夫人,你這是把什麼人領到家裡來了!」

  江小樓連忙站起,滿是歉意道:「閣老不要發怒,是我的不是。」

  楊夫人卻一口打斷:「老爺,一切都跟小樓無關,是我聽說道長法力高深,好容易才請來了他,只是替咱們看一看墳地,你何故如此緊張。」

  在大周,只要是達官貴人、豪門富戶,經常會請道士上門占卜,詢問吉凶。楊閣老這等異類,才是十分少見。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伍淳風,不由嘲諷道:「不過是江湖術士,夫人你如何採信?小樓,真想不道你如此聰明的姑娘,竟然也會被這種人所蒙疲」

  伍淳風面不改色,笑容依舊:「人人都說楊閣老會識人,從不曾與我交談,又怎麼知道我是騙子。」

  楊閣老聽了這話,神色之中有一絲冷凝:「既然如此,你不如為我看一看相,看我到底命運如何。」

  伍淳風仔細瞧他一眼,淡淡笑道:「大人天庭飽滿,鼻根高聳,是為福德雙全、位列三公之相。」

  楊閣老冷笑一聲:「滿街碌碌無為之輩,很多人都是天庭飽滿,鼻根高聳,為何他們卻不能登堂入相。」

  伍淳風搖了搖頭:「閣老單論五官並不出奇,可是全部結合起來看,卻是凝風聚水、五行暢通,於是福壽雙全、位列三公。同樣道理,單獨看一個天庭,或者單看一個鼻子,不分析整體的面相,是不能準確判斷吉凶的。」

  聽了這話,楊閣老滿面寒霜:「巧言令色。」

  伍淳風歎了口氣道:「婆娑世界,萬象皆通。楊閣老放不下,當然就看不透,更加無法相信。」

  楊閣老轉眸一看,身邊恰好站著兩個僕從,便指著他們道:「你看我這兩個人,到底有何歸宿?」

  伍淳風微笑道:「左邊這位施主雙目突起,面紋太凶,殺戮過重,日久必招災禍,還是早日收斂為好。」

  楊閣老一愣,左邊這個人原本是府上廚房裡的一個屠夫,專門負責殺雞宰羊,因為楊閣老見他聰明伶俐,就將他帶在了身邊。說是殺戮重…倒是一點不錯。

  伍淳風又繼續指著另外一個人,悠然道:「這一位面相憨厚,六根清淨,早年雖然刑克父母,中年之後卻必有福報,得享天年。」

  眾人面面相覷,卻聽見楊夫人笑道:「準,準,太準了!」

  楊閣老的神情慢慢變得凝重,本來的譏諷笑意也收了起來,向伍淳風拱手道:「剛才是我無禮了,道長請坐!」

  伍淳風搖了搖頭:「雖然我擅長風水之術,但於面相…不過略知一二。」

  楊閣老換上一副笑容,道:「道長不必謙虛,既然你說的如此之準,我倒是想要請問一句,既然面相天定,那人為努力又有什麼用處?多做福報,可以改變天命嗎?」

  伍淳風不慌不忙地道:「天命是注定的,但人生可以自己操控。我們講究宿命,卻不是定論。所謂命相難算,最關鍵的便是一個人的命運隨時會發生改變。一個惡念升起,便有惡報。一個善念升起,便有福報。有時候,人的面相會隨著心境而改變,同樣一對雙生兄弟,若是一人作惡,一人行善,二十年之後他們的面貌便會發生巨大改變,幾乎判若兩人,這就是相由心生的道理。我剛才對這兩個人的命運做出了判斷,可也並不一定就那樣精準。」

  江小樓微笑聽著,這是她精心訓練出來的人,分寸把握的絲毫不差。

  「福報雙全者若是棄善從惡、造下殺孽,那麼他的福報就會受到折損,將來橫死街頭也未可知。」伍淳風雙目精光四射,慢慢說道。

  剛才還在沾沾自喜的僕從一聽這話立刻滿頭冷汗,另外一人抓緊機會問道:「道長,我應該如何消除罪孽?」

  伍淳風沉吟道:「你殺了太多牲畜,心中惡念不斷,若是要斬斷孽根,只有一個法子。城南有一座斷頭橋,這橋常年失修,路人難走,你捐出一些錢把橋修好,若是沒有錢出力也可,總之要多積福報才能消除災厄。」

  剛才楊閣老對伍淳風還有所懷疑,現在卻已經有三分相信,尋常道士開口閉口便是金銀,絕對不會無緣無故教人如何排憂解難,修橋乃是大大的善事…想到這裡,楊閣老面上略帶敬意,又故作不經意地問了幾個問題。

  伍淳風在經過江小樓的訓練之後,這些問題壓根就不在話下,他口中淡然、神情鄭重,不知不覺就把一個仙風道骨、虛懷若谷的道士形象詮釋得入木三分。

  從始至終,江小樓沒有說過一句話,更沒有勸說閣老採信。但楊閣老最終聽從伍淳風的意思,把楊家的墳地遷到了一個風水好的地方。伍淳風好好替他算了一卦,說:「只要在這個地方安墳,十年之內可保無虞,而且子孫繁盛。」

  楊夫人聽了這話,卻是悶悶不樂起來。

  江小樓看在眼中,主動說道:「道長,您這話可說的不對。」

  伍淳風道:「有哪裡不對?」

  江小樓滿面遺憾:「直到現在為止,閣老和夫人還尚無子嗣。」

  伍淳風笑道:「非也非也,他不但有兒子,而且這個兒子已經在這家中了。」

  聽了這話,楊家人對視一眼,滿面震驚。

  伍淳風並不多言,逕直朝西面走去。眾人瞧在眼中,便都跟了上去。只見他走到花園裡,指著一戶書房的窗戶,對楊閣老道:「你的兒子就在裡面。」

  楊閣老臉色一變,楊夫人驚喜萬分:「道長所言可是真的?」

  伍淳風微微含笑,不露聲色:「裡面這個孩子可以將楊家發揚光大,閣老若是不信,大可一試。」

  恰在此刻,只見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打開書房的門,從裡面走了出來。他面容俊秀,神情天真,看見楊閣老立刻過來行禮:「拜見伯父。」

  楊閣老立刻將他扶了起來,心頭終於打定主意:「以後不要再叫我伯父,叫我一聲爹吧。」

  楊夫人一時熱淚盈眶,連連擦拭著眼淚。

  少年聽了這話,立刻撲倒在地:「多謝伯父,不,多謝爹爹!」

  其他人看到這一幕或許有些奇怪,伍淳風卻是在心中慶幸,原來江小樓早已經打探到楊閣老有一個庶出兄長,當年曾經因為堅持要迎娶一個地位卑賤的平民之女而被逐出楊家。這個兄長在多年之後病故,只留下這麼一個兒子,不過一年,少年的母親也去世了,不得已只能投奔楊家。他天資聰穎、讀書奮進,楊夫人一直想要把他過繼到膝下,可楊閣老卻因為兄長當年憤然離家而一直心存芥蒂,堅持不肯。日子久了,他慢慢看到這少年的勤奮,心中也有些後悔,卻是無法下台階。

  這一次江小樓順著伍淳風的嘴巴推了閣老一把,楊夫人也得了一個寶貝兒子,皆大歡喜。楊閣老看著聽話懂事的兒子,神情放鬆了許多,轉身對江小樓道:「你說的不錯,伍道長確實是法力高深,值得敬佩!來人,準備宴席,今晚我要好好慶賀一番,小樓——你也留下。」

  江小樓笑道:「敢不從命。」

  在宴席上,楊夫人摟著剛剛得到的兒子十分歡喜,眉眼都笑的看不見了。楊閣老看到老妻開心得熱淚盈眶,心中也為當初的固執而後悔。這少年投奔他府上已經有兩年,他卻因為對兄長的心結,始終不肯放開懷抱接納這個孩子。他卻從無絲毫怨恨,一口一個伯父,恭恭敬敬。即便自己從來沒有好臉對待,對方也是一如既往。今天能夠有這樣一個台階順著下來,閣老心中也是十分慶幸。

  江小樓取出一個鏤空雕花的楠木匣子,微笑道:「今日為了慶賀閣老大喜,小樓準備了一份禮物,區區心意不成敬意,希望閣老能夠收下。」

  眾人一瞧,只見一個巧奪天工的大紅鯉魚在匣子裡安放,剔透的紅玉在燭光之下熠熠生輝,原本的黑斑化為眼睛,栩栩如生,令人驚歎。

  楊夫人眼前一亮,不由讚歎道:「這鯉魚真是構思精巧,技藝精湛,妙極了!」

  江小樓親自把鯉魚托出來,捧到閣老面前道:「希望閣老不要推辭。」

  楊閣老看了一眼,卻是連連搖頭:「小樓,你是知道的,我不會收下這樣貴重的禮物。」

  江小樓笑了笑,指著鯉魚的眼睛道:「這裡原先是一塊黑斑,使得這塊紅玉的價值大跌。我只花了幾兩銀子,便將它從珠寶商的手中買了出來,交給玉匠重新雕刻。事實證明,只要慧眼識珠、小心雕琢,即便是一塊廢玉,也能變廢為寶、畫龍點睛,這就是小樓的心意,希望大人能夠明白。」

  這是一份十分特別的禮物,楊閣老看著那鯉魚,良久沒有出聲,眼中神色複雜。

  楊夫人嗔道:「瞧你,這麼嚴肅做什麼,小樓又不是行賄,不過是送了一條紅鯉魚,這是好兆頭,快收下吧。」

  這條鯉魚原本的價值不高,但雕刻後卻是價值千金,可是江小樓在他收下兒子的這一天送上這份禮物,心意實在難得。而且楊閣老的確很喜歡玉器,江小樓總是會挑選他喜愛的來送…夫人都如此說了,楊閣老思慮片刻,才點頭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事實上他也十分喜歡這一隻紅鯉魚,外行光是看到鯉魚的精美,內行卻看得懂它的價值,在經過精心雕琢之後,這一塊有瑕疵的紅玉早已是價值千金,堪稱一份大禮。

  伍淳風卻開了口:「夫人可是屬龍?」

  楊夫人一愣,立刻道:「是,我正是屬龍的。」

  伍淳風指著紅鯉道:「常言道,鯉魚越龍門,只要越過龍門便能成為一條金龍,夫人屬相是龍,這又有一條假龍,兩龍相爭必有一傷,依我看還是小心為好。」

  江小樓連忙致歉:「夫人,都是我的不是,竟然沒有想到這一條。」

  楊夫人笑道:「你真是個傻孩子,這點小事又有什麼好道歉的。道長,可有什麼化解之道?」

  伍淳風沉吟片刻,才道:「這樣吧,鯉魚先讓我帶回去供奉幾日,消了戾氣再送來給夫人。」

  楊閣老依依不捨地看了一眼紅鯉魚,才道:「好,那就拜託道長了。」

  伍淳風站起身來道:「閣老言重。」

  經過這樣一件事,伍淳風也成了閣老府上的常客。閣老從初始的懷疑到漸漸深信,慢慢也經常會招他問一問吉凶。

  這一日,楊夫人正在與江小樓敘話,卻聽見外面有人驚呼道:「夫人,不好了!」

  楊夫人一愣,看見伍淳風臉帶怒氣地闖入道:「夫人,那一條大紅鯉魚,被人奪走了!」

  楊夫人立刻站了起來,充滿震驚:「你說什麼?」

  伍淳風滿面愧疚,臉色蒼白道:「原先我在道觀中為那鯉魚做了供奉,誰知被人一眼瞧見,他竟丟下白銀五十兩,捧了鯉魚就走!我阻撓不住,硬生生被他搶了鯉魚,心頭實在憤懣,趕到他府上說理,誰知卻被人轟了出來,實在是羞煞我也!」他剛說完,竟然氣急攻心,猛然噴了一口血出來,向後栽倒。

  這一幕嚇得楊夫人怔住,連忙吩咐僕從將伍淳風抬下去休息,隨後轉過頭來看著江小樓道:「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呀!」

  江小樓同樣是滿臉的驚訝,安慰道:「夫人不必著急,這事情咱們慢慢商量就是——」

  誰知此刻楊閣老怒氣沖沖進來,一進門便把一個錦盒放在了桌上,臉色極為古怪。

  楊夫人一瞧,錦盒裡躺著的不正是那一隻大紅鯉,她心頭一驚:「老爺,這紅鯉怎麼在你的手上?」

  楊閣老眉頭禁不住抖動,氣急敗壞道:「這個小畜生,竟然把搶來的東西當成自己買到的禮物送給了我,還口口聲聲說這只紅鯉是他如何精心挑選送去琢磨!呸,你說這等人,何等的無禮!」

  江小樓聽到,神色一動:「閣老,說的到底是誰?」

  楊閣老面上有些尷尬,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除了秦思那個小畜生還有誰?」

  楊夫人歎息道:「我道是誰,原來是他!剛才道長來說紅鯉是硬被人搶走的,誰知轉身之間秦思竟將紅鯉當成禮物送來,這是何等囂張霸道,實在是無恥之尤!老爺,當初你千挑萬選,要為國家選擇棟樑,竟然選了這樣一個人出來,簡直丟進了老爺您的顏面!」

  紅玉經過雕刻,早已是與從前模樣天差地別,完全無法辨認,秦思認不出來並不奇怪,借花獻佛並且將所有功勞佔為己有是人之常性,秦思從伍淳風處高價購買了這一尊紅鯉,立刻捧來獻媚,他哪裡想得到,江小樓在這裡等著他呢!

  楊閣老的臉色十分難看,他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越想越是憤恨不已,口中連聲道:「秦思啊秦思,秦思啊秦思——小畜生,真是小畜生!」他一邊說,一邊竟然壓抑不住滿面的怒色,砰的一聲,拳頭重重砸在了桌子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26 AM


第七十章:探花夫人

  江小樓重新接管了江家鋪子,立刻將所有的鋪面重新裝修。很快,鋪子就開始重新運作起來。外面的人並不知道裡面早已換了主人,只有看到嶄新的牌匾時,才會詫異地多問一句。然而京城裡姓江的人太多,他們怎麼樣也不會想到鋪子早已物歸原主。

  江小樓把十五家店舖的價值重新估算,按照現銀這算給謝康河。

  謝康河再三推拒,可看到江小樓十分堅持,這才勉強收下,然而心中卻是暗暗打定了主意,等到江小樓出嫁的時候,他會將這些銀子作為嫁妝替她送嫁。江小樓原本想要單獨買一所宅子搬出來,可是謝康河卻堅決不許,特地召她反覆勸說。

  「如果就讓你這樣搬出去,將來到了地底下,我有何面目見自己的老朋友,難道我要向他說一個謝家偌大的地方,連一個孤苦的女孩都容不下嗎?」謝康河神情認真地道。

  江小樓知道對方的心意,只是微笑道:「謝伯父,我並不是這個意思。我說想要搬出去,最重要的原因是為了江家的宅院。那宅子是父親親自佈置,我必須將它買回來,再把父親和兄長的牌位重新迎回去。」

  謝康河一愣,隨後沉思良久才道:「是我疏忽了,你說的不錯,江家的宅子也應該盡快買回來,才是真正的物歸原主,只不過——」

  江小樓看著謝康河,明白對方的為難之處:「只不過如今這宅子落在了秦家人手中,一時半會想要從他們的手中把宅子拿回來,絕對沒有那麼容易,是麼?」

  一語中的,謝康河的臉色一變。這一段時日他也曾經幾次與秦家交涉,希望能夠花大筆的銀子暗暗把江家的宅子給贖回來,可他沒有想到無論出多少銀兩,秦家就是咬死了不放。佔據了人家的地方,屠戮別人的子女,死不悔改甚至引以為榮,這世上竟有此等人家,實在是叫人歎為觀止。謝康河不由帶了些愧疚:「是伯父無能,不能幫你。」

  江小樓連忙道:「伯父千萬不要自責,江家的宅子本就應當是我親自贖回。麻煩伯父已經不少,小樓心中十分過意不去,怎能讓你再這樣操勞。你放心,我一定會想方設法把江府重新拿回來,絕不會叫父親和大哥看著寒心。」

  謝康河心頭憂慮,忍不住說道:「秦家並不是好相處的,那宅子地方大,環境優美,風水也好,只怕他們絕不肯輕易點頭——」

  江小樓神色淡漠道:「現在當然不會,可是總有會的時候。」

  她說話的時候,潔白的面孔流露出一絲決斷,謝康河有些吃不準,秦府家大業大,又有一個深受太子寵愛的兒子,想要從他們手指中討回江府怕是難於登天。再加上江家和秦家之間的舊怨…事情鬧大了,恐怕會翻出許多舊事,對小樓聲譽有損。他低聲地勸說道:「小樓,伯父會為你買一所新的宅院,這個宅子以後再徐徐圖之。」

  江小樓眸子如水銀一般清澈,果斷道:「不,這宅子的一草一木全都是父親親手佈置,無論如何我也要想方設法拿回來,伯父你不用替我擔心,我自有主張。」

  謝康河見她堅持到底,只能無奈地歎息了一聲,他現在才明白江小樓的個性其實與當年的江乘天十分相似,外表看起來隨和,性子也很溫柔,但遇到自己堅持的事,那是九頭牛也拉不回來。想到江乘天當年打定主意躲避自己,再看看如今江小樓的模樣,謝康河慢慢道:「無論如何,伯父都會支持你。對了,剛剛接手的那些鋪子運轉還順利嗎?」

  江小樓露出笑意:「小樓從前雖然沒有像大哥一樣到處跑,可也曾經幫著父親看過帳本,對帳面上的事情多少還懂得一些。至於鋪子那些掌櫃,能用則用,不能用就發還銀兩讓他們離開。不是什麼大事,小樓應付得來。」

  更換主人,有些人卻是歡天喜地,有些人如喪考妣。因為他們之中有些是江家的舊僕,有些則是更迭之時進入鋪子的新人。但江小樓卻一概不問,只是在數日內請來專人檢查賬簿,究竟有誰做了手腳,到底貪墨了多少銀子,平日裡做事誰勤快誰懶惰,一概查個清清楚楚。有了證據,當斷則斷,該趕走的絕不手軟,該獎勵的也不吝嗇。

  當然,這也要多虧了她多年來在父親身邊的耳濡目染,否則一定無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接管十五家店舖。商人的女兒,到底是會算賬的。謝康河欣慰點頭道:「你一下子裁掉了這麼多人,怕是會忙不過來,如果有需要隨時和我說,我從謝家鋪子裡調一些人手給你幫忙。」

  江小樓聞言,面露欣喜:「那就先行謝過伯父了。」

  謝康河點點頭,立刻開始盤算身邊值得推薦的人手,誰得用誰精明誰忠心,江家鋪子風雨飄搖,必須得使用靠得住的人。

  從書房裡出來,江小樓迎頭遇見三小姐謝香。謝香身著銀紅色織錦梅花羅裙,頭上簪著耀眼的紅瑪瑙,臉上滿是笑意,上前親熱地挽著江小樓笑道:「小樓,聽說你盤下了許多店舖,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請我參觀一二。」

  府中流傳消息說江小樓並不是真正的孤女,當年她父親留下了一大筆財富,所以如今才可以過得這樣鮮亮。謝香左思右想既然江小樓這麼有錢,自然不會肖想謝家的財產,與她交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於是換了一副歡喜的面孔,表現極為熱情。

  十五家鋪面有四家珠寶店,四家米鋪,三家古董店,兩家錢莊,一家胭脂鋪,一家當鋪。謝香顯然是看中了珠寶店,想要上門去看。江小樓神色如常地微笑,雙眸瀲灩溫柔:「三小姐願意光臨,我自然是十分歡櫻」

  謝香聞言,甜美的小嘴微微上翹:「既然這樣那我過兩日就去,到時候你可千萬不要推拒!」

  江小樓淡淡一笑:「三小姐約好了時間,我親自作陪。」

  謝香臉上的笑容更加燦爛,在她看來江小樓此刻已經不再是那個曾經試圖奪取謝家財產的惡人。如今的江小樓更像是一尊金菩薩,渾身金光燦燦。

  送走了謝香,江小樓很快回到了畫樓。小蝶迎了上來,江小樓問道:「雪凝人呢?」

  小蝶壓低聲音道:「雪凝小姐昨夜受了點風寒,身子不適,現在在正在屋子裡躺著,小姐是不是現在去叫她?」

  江小樓搖了搖頭:「可有請大夫看過?」

  小蝶應道:「請了,大夫正在開藥方。」眉眼卻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小樓並未疑心,只是道:「那我去看看。」

  兩人正說著話,卻見到一名身材修長的男子從花廳裡走來,恰好與江小樓面對面。江小樓一愣,旋即面上含笑:「原來是傅大夫。」

  傅朝宣已經許久沒有見到江小樓,此刻她一襲玉色的裙子,亭亭站在自己的面前,優雅、嫻靜,看起來就如一株美麗的蓮花,使得他心頭微微顫動。最近這段時日,他像是突然得了失眠的病症,一躺下便眼睛一夜睜到天亮,白天什麼事都不能做,身子直打飄,精神也恍恍惚惚,他自己不明白便特意去找太無先生看病,結果卻被師傅趕了出來,說他得的是相思病,讓他自行想辦法。傅朝宣再清楚不過,自己這個病症就是江小樓惹出來的。

  母親見他情況有異,特意介紹了許多漂亮的女子強逼著他上門相看,可是他天生不會演戲,更不會裝笑,對那些女子絲毫沒有熱情,只覺得沒有辦法溝通。思來想去,他還是找上了謝家…等他真正見到江小樓,卻感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小蝶連忙解釋:「小姐,奴婢出門請大夫,正巧碰上了傅大夫經過」

  巧合,世上哪裡有這樣的巧合,分明是他站在門口躊躇許久,不知是否應當上門,傅朝宣苦笑不已。

  江小樓看他神色十分奇怪,不由問道:「傅大夫,雪凝的病怎麼樣了?」

  傅朝宣從迷夢中驚醒,愣了,道:「你說什麼?」

  江小樓滿面驚訝,傅朝宣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俊朗的面容一下子變得通紅。江小樓若有所覺,卻故作不知,只是柔聲道:「傅大夫,我是問雪凝的病情如何了。」

  傅朝宣這才如夢初醒地道:「剛剛我已經給雪凝姑娘看過,她是偶爾染了風寒,身子有一些不適,我開兩劑藥下去,捂一捂,應當沒有什麼大礙的,你放心吧。」

  江小樓白皙的面孔蒙上一層陰影:「這些時日雪凝的身子一直不是很好,偏偏她人又很倔強,即便是生了病也不肯讓別人知道。」

  小蝶在一旁連忙插嘴道:「我好幾次從她房前走過,就聽見裡面有壓制的咳嗽聲,雪凝小姐是擔心我們小姐知道後擔憂,所以故意隱瞞。」

  聽到她們這樣說,傅朝宣的神情變得凝重起來,他看了一眼酈雪凝禁閉的房門:「難怪我剛才看她脈象虛浮,身體極弱…按照你們的說法,她的病情沒有絲毫好轉,反而一直在惡化,所以她才故意瞞著你們,不希望你們知道後為她難受。我師傅的醫術天下無雙,連他都說救不好的人,我也是無能為力。如今之計,只能先慢慢調養」

  江小樓沉默了許久,酈雪凝是她最好的朋友,也是在這個世上她為數不多關心的人,如果雪凝有什麼意外,她一定會感到十分難過。她是個十分自私的人,明知道雪凝一直承受著病痛的折磨,也希望希望對方能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傅朝宣見她如此,便追問道:「給你開的藥,現在還定時吃嗎?」

  江小樓親自送傅朝宣出去,語氣十分溫和:「太無先生為我開的藥,我一直都堅持吃,如今的精神已經好了許多,再也不會因為打雷下雨就渾身疼痛了。」

  傅朝宣心下略定,又提醒道:「雖然有所好轉,你也不可掉以輕心,師傅說了如果你能保持平和的心境,將來活到八十也並非不能。」

  江小樓失笑:「我做事不留餘地,太過固執,殺孽不少,只怕難得壽終。」

  她說話的時候,語氣平和,笑容美麗,顯然壓根不在意自己是否能夠長命百歲。

  聽到這樣的話,傅朝宣心頭難受,他太瞭解江小樓了,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勸服她。俊朗面容帶了三分不自覺的柔情,道:「無論如何,我希望你能夠保重身體,不要辜負了我的……」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瞧見江小樓眼含驚訝,立刻轉口道:「不要辜負了我師父的一番心意。」

  小蝶在這邊聽得分明,想笑又不敢笑。在她看來,這位俊美大夫其實是一個很優秀的追求者,只不過他的個性太過溫文,只怕小姐不會很喜歡他,她目中流露出一些惋惜。

  傅朝宣話音剛落,突然聽見一道聲音笑道:「我還在到處找你,原來你在這裡。」

  兩人同時一愣,立刻向發出聲音的地方忘去。只見到前面站著一個美人,笑語嫣然,妙目流盼,身上繁複錦繡迎風而起,婀娜窈窕,令人挪不開眼。

  謝月翹唇露出笑意:「小樓,原來你藏到這裡來了。」

  剛才她正在花園涼亭賞花,卻突然聽見不知何處傳來一點笑語。遙遙望去,只見到江小樓陪著一個身姿挺拔的青年走了過來,待看到那一身藍色的影子,不由自主便迎了上來。

  江小樓微笑著介紹道:「大小姐,這位是傅大夫。」

  謝月的目光落在傅朝宣的身上,浮光微動,笑意淺淺:「傅大夫。」

  傅朝宣聲音低沉卻疏遠客氣:「見過謝小姐。」

  江小樓發覺謝月眼中似有亮光閃過,略微一頓,才道:「這一位是京中有名的大夫,我特地請他來為雪凝看病的。」

  謝月的目光只是在傅朝宣面上略一停頓便移開,始終面帶微笑:「久仰大名。」

  京中的名醫何其多,傅朝宣為人十分低調,又過於年輕,很容易被淹沒在眾多白髮蒼蒼的大夫中,謝月從前其實並未聽說過他。但謝家歷來請的大夫都對酈雪凝的病症無能為力,江小樓如此禮遇,親自送人出來,傅朝宣必定不簡單,她臉上的笑容更加婉約。

  傅朝宣並沒有留意謝月,他只是道:「既然如此,那我就先告辭了。」說完他向江小樓默默一笑,轉身帶著藥童離去。

  謝月望著他的背影,一時心事重重。等她回過頭來,才發現江小樓已經走過涼亭,不由焦急起來,立刻道:「小樓慢走,我還有話要問你」。

  江小樓站住,轉過身,看著謝月急步而來,裙擺飄飄,淡然笑道:「大小姐,有什麼話要問嗎?」她早已看出謝月剛才所言只是為了排解偶遇的尷尬,並非真的是在找她。

  不管謝月、謝香她們對江小樓如何熱情,她始終都是不冷不熱、不卑不亢,從不稱呼她們的閨名,一概以排行論之。這說明她的心底並沒有真的接受這些謝家人,謝月心裡很是清楚,然而她嬌媚的笑容卻絲毫不減,軟語道:「其實,我是有一事向求。」

  江小樓聽著,眼底浮動漣漪:「大小姐,有什麼事需要小樓幫忙嗎?」

  謝月思慮良久,終究藏不住羞赧,聲音微低:「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事,只是剛才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之前王姨娘總是說她的關節一到了陰雨天氣就會酸痛,這兩日病又嚴重了些,幾乎臥床不起,我已經請了無數大夫,卻都瞧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請傅大夫……」

  江小樓只是望住她並未做聲,直到把對方看得臉上發紅,才微微一笑道:「傅大夫如此年輕,大小姐會相信他嗎?」

  謝月見她話語鬆動,這才舒了口氣:「能被小樓請來的大夫自然非同凡響,我也只是抱著試試的態度,若是不成那就算了,我再想法子去找其他人就是。」

  江小樓真摯頷首:「他的確是一個醫術高明的大夫,又是太無先生的內傳弟子,區區關節痛應當不在話下。」

  謝月眼睛發亮,瑩然笑了:「果真如此,那就先謝過了。」

  江小樓笑容深邃,眸光明亮:「無須謝我,總還要讓謝大夫首肯才是。」

  謝月下意識道:「只要小樓你應允,謝大夫又怎麼會不答應,你們不是朋友嗎?」剛才謝月在涼亭裡早已遠遠瞧見江小樓和傅朝宣有說有笑,謝月怕自己親自去請,傅朝宣不肯答應,但是換了江小樓卻大不一樣。

  此刻見江小樓突然住口,神情莫名地望著自己,不由心頭一顫,連忙彌補道:「我…我也是替姨娘擔心。」

  謝月的臉頰被霞光染透,紅了一片。

  江小樓旁觀者清,便只是笑了笑:「好,大小姐放心。」

  目送謝月離去,小蝶撇撇嘴道:「這位大小姐又在搞什麼名堂,小姐您瞧她是不是很古怪?」

  江小樓悠然看了一眼天色,神色平靜:「大小姐似乎很喜歡傅大夫。」

  小蝶滿面震驚:「怎麼會?」然後她仔細想想,又半信半疑道:「傅大夫年輕英俊,會招女子喜歡倒也不奇怪,聽說從前還發生過搶婚呢!」

  江小樓眸子裡照入陽光,淡然嗯了一聲。

  小蝶卻覺得不解:「可是大小姐心高氣傲,謝大夫不過是一個普通大夫,跟謝家的富貴無論如何也無法比較」

  江小樓微笑:「謝月曾經有一門極好的婚事,只可惜未婚夫還未成婚便突發疾病暴斃,她從待嫁之女變成了望門妨,處處受到排擠。與謝家門當戶對的人家是絕對不會接受謝月這種身份,普通人家她又無論如何都瞧不上。傅朝宣出身醫學世家,人又如此俊美,前途無量,當然值得托付終身。」

  聽完江小樓的解釋,小蝶瞪大眼睛:「既然如此小姐你為什麼要答應,豈不是把傅大夫送入虎口?」

  江小樓戳了戳她的頭,道:「傻丫頭,話不是這樣說。人無完人,金無足赤,謝月雖然有一些小心思,卻算不得大奸大惡,若是傅大夫自己有心,倒也是一樁好姻緣。好了,我還要去鋪子一趟,你回去告訴雪凝讓她好好休息,我晚上再來看她。」

  小蝶聞言馬上道:「那我陪小姐你一起去。」

  江小樓搖頭:「沒有必要,我身邊已經有不少的護衛,你在家中陪著雪凝就好。」

  謝家的馬車停在了博古齋的門口,江小樓下了車。掌櫃早已經站在台階下頭等候,一見到她來了,臉上立刻堆起笑容道:「小姐,您請進。」

  江小樓一步步上了台階,她的面上原本罩著一層輕紗,一陣風吹來,掀開輕紗一角,引來路人紛紛駐足。如此年輕美麗的女子,竟然就是博古齋的掌櫃,如何不讓人驚歎!巷子的一角,靜靜停著一輛華麗的馬車,車中人瞧見江小樓進了博古齋,其中一名面容嬌美的少女幾乎是含恨怒視著,緊咬潔白貝齒:「禍害遺千年,她竟真的未死!」

  她轉過頭,強行壓抑著眉宇間躍動的惱怒,道:「大嫂,你瞧見了沒?」

  劉嫣心中一沉,袖中的手指越攥越緊,緊到連身體都開始微微顫抖:「真沒有想到,她居然還活著。」

  秦甜兒滿目寒氣:「我去教訓她一頓!」

  劉嫣卻一把抓住她:「你坐下!」

  秦甜兒一愣,道:「大嫂,江小樓到現在還在和大哥見面,難道你就不擔心?她是蓄意報復,早有準備的。你可別忘了,當初我告訴過你,劉耀的死沒準和江小樓有什麼關係。」

  劉嫣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妒恨,那嫉妒的汁液幾乎哽住喉嚨,神色在不經意間變得可怖。她低聲道:「不管如何,現在不宜聲張。」

  秦甜兒牙關緊咬:「什麼不宜聲張,難道你怕她不成?你怕她,我可不怕!」說著她又要跳下馬車,卻被劉嫣死死拽住。

  秦甜兒聲音發僵:「大嫂,你快放開我,她不過就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女人,為什麼你要這樣畏懼。」

  劉嫣深吸一口氣,眸子裡的冷色幾乎滿溢:「我且問你,你這樣怒氣沖沖闖入博古齋,要說什麼?」

  秦甜兒被問得呆住:「說什麼?自然是說她——」秦甜兒接不下去了,沒錯,自己可以說什麼?江小樓和秦思的事情旁人不知內情,傳出去他們只會說劉嫣是一個妒婦,一點風流韻事就鬧得滿城風雨。當年江家的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大哥現在是太子府上的常客,如果讓此事傳到太子耳中,於大哥不好,於秦家更是不好。

  秦甜兒臉色比剛剛還要難看:「那就任由大哥繼續想著她,大嫂,你可真是大度!」

  聽秦甜兒一副陰陽怪氣的語調,劉嫣臉色一沉,聲音裡添了寒霜:「我不是大度,只是江小樓一沒有犯法,二沒有犯錯,你這樣無緣無故衝上門,壓根就沒有發作的道理,只會被別人笑咱們不知禮數。你可別忘了,那些人在背後是怎麼說秦家的。」

  秦甜兒的臉色忽青忽白,劉嫣說的沒錯,雖然秦府出了探花郎,秦思又成為太子府的新貴,但他們畢竟只是出身商門,與那些真正的貴族相比略遜一籌。尤其是那些名門千金,聚在一起動輒嘲笑秦家是暴發戶,他們還沒有徹底站穩腳跟,此刻又送上許多話柄給別人議論,豈不是天大的笑話。劉嫣畢竟出身御史府,不是真的沒有腦子,比起秦甜兒來說她要聰明得多,私底下鬧歸鬧,卻很清楚大庭廣眾之下是沒辦法奈何江小樓的。

  秦甜兒心頭越發憤憤不平:「我從小就不喜歡看到她,她總是那樣的猖狂,以為自己容貌美麗、才華橫溢,好像全天下人都要圍著她轉一樣。」

  劉嫣聞言只是淡淡一笑,她太瞭解自己這個小姑子的心事了,從前江小樓入秦府,秦家人如眾星捧月,對她十分友善,甚至連秦甜兒也被逼著不得不笑臉以待,可這仇卻是不知不覺結下了。秦甜兒作為秦家的掌上明珠,自然不願任何一個人凌駕於她之上,偏江小樓還生得如此美貌,又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的才女,這麼一比,秦甜兒簡直就被比到地底下去了。而劉嫣卻完全不一樣,她出身高門,是真正的貴女,秦甜兒無論如何也不敢與她叫板,只敢盯著江小樓一個欺負。

  欺善怕惡,就是秦甜兒的本性。劉嫣心底瞧不起她,面上反柔聲勸慰道:「妹妹你且放心,我不是糊塗的人,劉耀的事我一定會記著,絕對不會讓真兇逍遙法外。至於江小樓,有的是法子對付她。」

  秦甜兒見她溫柔的神色不經意間露出幾分猙獰,愣了愣才道:「那我回去就告訴父親,讓他教訓大哥一頓!」

  劉嫣連忙阻止:「好妹妹,我曉得你對大嫂的一片情意,我心領了,也謝謝你。只是千萬別說咱們今天到過這裡,對誰都不要說!」

  秦甜兒只覺得劉嫣如此忍讓有些莫名其妙,眉頭緊蹙道:「為什麼?」

  劉嫣臉色陰冷可怕,聲音如同覆了厚厚冰霜:「我自然有手段對付她,你且等著瞧吧!」

  劉嫣回到秦府,正巧撞見從花園裡走出來的秦思。劉嫣立刻頓住腳步,噙著莊重的笑,靜靜望著對方。

  秦思只是淡淡點了點頭,便要從她身邊越過。

  劉嫣柔聲道:「夫君,我有話要對你說,能否詳談?」

  秦思一愣,略帶深思地看著她,他已經好久沒有進過劉嫣的房間,此刻劉嫣的突然示好,讓他有些意外。

  劉嫣淡淡一笑,把秦思請進了自己的屋子,吩咐婢女沏茶。一切定下來之後,才柔情似水地望著他道:「若是你有心,我可以同意你迎娶江小樓。」

  秦思俊美容顏微怔,眉頭蹙起:「你說什麼,江小樓她不是死了嗎?」

  見秦思故作費解,一派雲淡風清,劉嫣心頭冷笑不已,面上卻是雲淡風輕:「你大概還不知道,我今天在街上遇見了江小樓,她如今是博古齋的老闆娘了。人比從前更加漂亮,也更加溫柔,一眼望去氣質大不一樣,我幾乎不敢認了。」

  秦思聞言,才微微鬆了一口氣:「哦,竟然有這樣的事,實在叫人驚訝。」

  劉嫣冷笑:不知道,不知道才怪!她臉上的笑容卻像是一張溫柔的面具,一直掛著:「說實話,我一直心中不服,江小樓到底比我好在哪裡,居然讓你如此捨她不得。可是轉念一想,夫君你是念舊情的人,她從前受到許多苦楚,你同情、憐憫,想要補償,我完全都能理解。一句話,與其三個人都受煎熬,繼續毫無價值的耗下去,倒不如成全了你,等我們住到一處,你肯定會開心,做事也會振作精神。你心情好,我又有哪裡不開心?」

  秦思打量著她,神色複雜:「你說的是真心話?」

  劉嫣的笑容更加真誠:「自然是真的。」

  秦思不放心道:「你不後悔?」

  劉嫣歎息一聲:「自然不後悔。」然而她察言觀色,又接著說下去道:「只是咱們秦家與江家畢竟有舊怨,我怕江小樓心思並不單純。夫君,你要想定主意,多留一個心眼,不要被她蒙蔽了。」

  秦思自信地笑道:「這一點你大可以放心,我還不至於連一個女子是真心還是假意都分不出來。你能如此大度,是我秦家的福氣。我真的很高興,可以娶到你這樣的賢妻。」

  劉嫣臉上的笑容更加分明,幾乎是溫柔賢淑到了極致。

  送走了秦思,劉嫣的臉色才徹底陰沉下來,她低聲吩咐身邊的楊媽媽道:「我讓你準備的事,可都準備好了嗎?」

  楊媽媽立刻道:「大少夫人,這事奴婢總覺得心裡頭害怕,您瞧——是不是暫且緩一緩。」

  劉嫣眸子轉厲,道:「當年母親讓你給我做陪房,就是要你經常替我出主意,分憂解勞!你瞧,不過是一點小事就嚇成這樣,母親真是信錯了你!」

  楊媽媽心裡一緊,不由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可這事實在是太——」

  劉嫣已然站了起來,目光陰冷地望著她道:「你若是不肯做,我大可以安排其他的人手。明天你就回府去吧!」

  楊媽媽一聽立刻著急道:「大少夫人,奴婢照辦,奴婢一定照辦!」

  劉嫣這才露出一絲滿意的神情,她低聲道:「無論如何這件事一定要成功,你要想法設法安排好,切勿走露了風聲。」

  楊媽媽連連點頭:「大少夫人放心,奴婢一定盡心竭力,把事情辦得漂漂亮亮的,不會叫任何人懷疑到咱們身上。」

  小蝶看了一眼天色,正預備提醒江小樓應該回府了,卻瞧見小姐正用心地檢查賬目,便先去添了燈油。

  江小樓剛剛翻過一頁,恍惚之間聽到外面傳來陣陣喧嘩聲,還夾雜著女人的哭泣。剛開始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那哭聲越來越大,間或傳來吆喝的聲音。她眉頭一皺,吩咐小蝶道:「出去瞧瞧。」

  酈雪凝今天精神很好,特意陪著江小樓一起出來看鋪子,此時她也順著門口的方向望去,面帶疑惑。不一會兒,小蝶便回來了,輕聲稟報道:「小姐,外頭來了幾個乞丐,姚掌櫃已經去處理了,應該沒有大埃」

  江小樓繼續低下頭看手中的帳簿。然而聲音非但沒有停止反越來越大,江小樓看不下去,站起身來丟了帳本。小蝶連忙問道:「小姐,你這是要出去看看嗎?」

  江小樓點頭,酈雪凝也站起身,開口道:「那我也陪你一起去。」

  外面的天色已經漸漸黑了,月亮升上高空,藉著朦朧的燈籠,江小樓瞧見店門口正有幾個衣衫襤褸的人哭哭啼啼,掌櫃正吩咐小廝把他們驅遠一些。

  酈雪凝道:「姚掌櫃,你這是做什麼?」

  姚掌櫃一瞧驚動了兩個主子,連忙陪笑道:「二位小姐,不過是一群要飯的,我要把他們趕出去,誰知他們卻哭哭啼啼死活也不肯走。二位放心,我馬上就把這裡清理乾淨。外面風大,且先進去喝杯熱茶吧!」

  酈雪凝看著被掌櫃驅逐的幾個人,一個個皆是破衣爛衫,面如灰土,披散頭髮。如今天氣漸漸冷了,她穿著厚厚的襖裙和披風,在寒風之中仍舊有些瑟瑟發抖,這些人卻是赤腳,一眼望去都是紅腫的凍瘡和青紫,看起來十分可憐。她不由動了側隱之心,對掌櫃道:「這麼冷的天,他們是要做什麼?」

  姚掌櫃道:「酈小姐,這些要飯的就是來討點飯,但他們不應該站在店門口耽擱了咱們的生意。」

  酈雪凝看向江小樓,江小樓歎了一口氣道:「給他們一些餅和熱湯,讓他們喝了再走吧。」

  姚掌櫃猶猶豫豫:「可是這不合規矩吧,做生意最忌諱的就是這些上門討飯的人,不小心會佔了晦氣!」

  掌櫃的顧慮說出來之後,小蝶卻看不慣他的嘴臉,道:「這店舖是小姐的還是你的,小姐讓你給他們一些吃的,你卻推三阻四,未免太僭越了!」

  姚掌櫃一愣,連忙道:「是,您說的是,我立刻照辦!」說完,姚掌櫃便趕忙進去吩咐小廝,迅速準備了一些熱湯和餅子,特意用大鐵桶盛著,一路拎了出來分發給這些乞討的人。

  他們連連稱謝,三兩口就將熱湯給喝光了,大餅卻是不捨得吃,紛紛塞進懷裡。酈雪凝看著對方狼吞虎嚥的模樣,不由眼圈發紅。

  江小樓笑道:「雪凝,你的心腸還是這樣善良。」

  酈雪凝輕輕搖了搖頭:「這個世道,誰活下去都不容易。你瞧他們,有的人頭髮都白了,還要四處流浪、無家可歸,我只是覺得心裡難受。」

  江小樓神色如常:「天下這種事情太多了,不是我心狠,只是管不過來。」

  酈雪凝也明白這一點,只是柔聲道:「是,能盡一份力就盡一份力吧。」

  江小樓望著那些衣衫襤褸的乞討者,又吩咐掌櫃取了一些餅出來。討飯人見到糧食,頃刻之間就把餅搶得精光。

  京城乞丐成千,但卻不會成群結隊,這些人有些奇怪。江小樓瞧他們大多數都是年老體弱,卻有一雙年近三十的夫妻,女人手中抱著一個孩子,說話卻是遼州口音。她不由心下三分詫異,主動問道:「你們是遼州人?」

  那女子抬起頭來,卻是面黃肌瘦,神情萎靡,開口想要說什麼,卻又抱緊了自己懷中的孩子,垂下頭去一言不發。她旁邊的男人回答道:「是,我們是遼州人。因為家鄉的田地被豪強給奪了,迫不得已這才背井離鄉來到這裡。」

  江小樓聞言,細細打量那對夫妻一眼,神色莫名。酈雪凝看到這種情形,不由道:「遼州,豈不是你的故鄉?」

  江小樓淡淡道:「不錯,我父親便是遼州人。當年他帶著我和大哥,一路從遼州遷進京城,說起來他們還算是我的老鄉。」

  這邊動靜這麼大,孩子卻是一動不動地躺著,不哭不鬧,實在有些古怪。酈雪凝問道:「他怎麼了?」

  那婦人終於開了口,滿臉焦急:「昨晚還好好的,可是今天卻叫不醒了!」

  江小樓上前看了一眼那孩子,他應當有兩三歲了,但因為一直忍饑挨餓,就只剩下一個大大的腦袋。她伸出手摸摸孩子的額頭,只覺得陣陣發燙。略一沉思,便回過頭對掌櫃道:「這孩子病了,去請一位大夫來。」

  姚掌櫃臉上露出難色:「小姐,時辰不早了,您不是還要回府嗎?」

  小蝶立刻噴了他一臉口水:「叫你去就去,說那麼多廢話做什麼!」

  看到江小樓神情不善,姚掌櫃立刻說道:「是、是,我這就去辦。」他剛下台階,卻陡然想起了一件事,轉頭問道:「小姐,要我請哪一家的大夫?」

  給乞丐看病,誰家大夫都不肯來。

  江小樓道:「去請南屏街的傅大夫,你只要向他說是江小樓相請,他一定會來的。」

  掌櫃心裡嘀嘀咕咕,卻是親自去請人。江小樓這才吩咐人把那對夫妻領進了院子裡,至於其他人,她則是給了一些銀子,打發他們離去了。

  那婦人一直死死抱著懷中的孩子,神色十分緊張。酈雪凝見她如此,目中不由自主也露出惻隱之色,頻頻向門外張望。

  半個時辰後,傅朝宣滿面霜色地趕了進來,眾人才鬆了一口氣。

  江小樓道:「傅大夫,這麼晚了還打擾您實在不好意思,只不過這孩子得了病,一直都沒有甦醒,我怕他有什麼事,所以才會讓你來看診。」

  傅朝宣還以為是江小樓出了事,急得後背發涼,卻沒想到是這種情形,不由一愣。很快,他便醒悟過來,認真給孩子看起病來。

  酈雪凝在一旁看著這對陌生夫妻,到底覺得有些不妥,低聲道:「小樓,給孩子看了病,就讓他們離開吧。咱們不適合收留陌生人——」

  江小樓看了她一眼,只見她晶瑩眼底滿是關懷,知道她是發自內心的警醒,不由唇角微翹,投下讚許的眼神,聲音卻尋常:「不礙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4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53 PM 編輯

第七十一章:將計就計

  傅朝宣臉色變得沉重,開口問道:「他這幾日是不是都沒有吃喝?」

  那婦人點頭道:「是,從進城開始,那些人到處驅逐我們,我們只好東躲西藏,一直也要不到什麼東西,孩子自然熬不住。」她一邊說,一邊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酈雪凝悄悄別過臉去,江小樓歎了一口氣,這些人從遼州進入京城,官府並不歡迎他們,又因說話帶著遼州口音,身份未明,大多數人都不肯收留,只能四處流浪。大人倒是還能忍受,可憐了這麼小的孩子,小小年紀跟著父母流離失所。酈雪凝明明不忍望,卻還是不自覺地看著那孩子的小臉,長長的睫毛染了淚光,臉上神情尤為複雜。

  江小樓見她如此,自然知道她是想起了自己早逝的孩子,心頭一頓,便開口道:「傅大夫,應當還有救吧。」

  傅朝宣沉思了一會兒才道:「先用熱米湯餵下去,我再開兩副藥,等明天早上看看情況。如果能醒過來,那就沒有大礙。」

  婦人連忙跪下給傅朝宣叩頭:「謝謝大夫,謝謝大夫!」

  傅朝宣親自扶她起來,溫言道:「你不要謝我,要謝就謝這兩位小姐,是她們有善心,才會替孩子請大夫。」

  這對夫妻皆轉過頭來,拚命向著江小樓和酈雪凝叩頭不止,直把額頭都磕出血來。

  江小樓吩咐小蝶:「請姚掌櫃安排一個房間讓他們休息,一應需要都供足了。」

  婦人不到三十卻已經頭髮花白,額頭眼角留下深深紋路,望著江小樓,訥訥說不出話來。

  江小樓不忍再看他們臉上縱橫交錯的痛苦,淡淡道:「好了雪凝,咱們也該回去了。」

  酈雪凝點點頭,她們與傅朝宣一同出門,酈雪凝知道傅朝宣似有話要講,故意拉著小蝶走快一些,先上了車。

  江小樓見她這樣欲蓋彌彰,不由搖了搖頭。

  傅朝宣深知酈雪凝是一個聰慧的姑娘,只是臉色微紅:「今日我以為你受了傷,一路直奔過來,幸好你沒事。」

  江小樓頓了頓,才微笑:「一切都好,多謝掛心。」

  傅朝宣聽了這話,一時不由啞言,看著江小樓,目光愣愣的,不知道應當說什麼才好。

  江小樓早已明確拒絕了眼前的人,並不希望繼續給他留下不切實際的希望,態度雖然溫和卻表現得很客氣:「今天的事情,多謝你了。」

  傅朝宣皺了皺眉頭:「醫者父母心,縱然不是你來請我,我也一定會到的。」

  江小樓笑了笑,道:「如此,我就不再言謝了,我會派人送你回去。」

  傅朝宣的臉色微微沉了下來,神色帶了一絲僵硬:「難道僅僅是因為我向你表白過,所以你才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就這樣讓你不喜?」

  江小樓目光很平靜:「傅大夫為什麼這樣說,我從無此意。」

  傅朝宣胸腔起伏著,忍了又忍,終於沒有忍住:「既然不是,為什麼再不登門?若非我主動去謝家,根本就再也見不到你了,是不是?」

  江小樓知他話中含義,眸子卻盈盈照人:「我的病已經好了,不再需要勞煩傅大夫。」

  傅朝宣一愣,隨即才醒悟過來,她是在提醒他,他們的關係僅止於此,無法再進一步。

  江小樓的心中,是他無法進去的地方。所以她一直拒絕,可他的心又向誰訴說?

  想到這裡,他唇色發白,聲音早已走樣:「既然如此,算我自作多情,我還以為我們終究是朋友,不至於如此疏離,誰知你卻完全只把我當成一個大夫!」

  江小樓不卑不亢,十分真誠:「傅大夫,你不要多想,無論什麼時候你都是我的朋友。」

  江小樓從始至終沒有給過他希望,她也直言不諱這一點。越是如此,他越是覺得不甘心,若是她肯給自己一個機會,結局也許會不同。傅朝宣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戀戀不捨,終究才歎了口氣道:「罷了,我也該走了。若有什麼事,直接讓小蝶去藥堂裡找我。」

  江小樓點頭,目送傅朝宣離去。剛一上車就聽見酈雪凝道:「你瞧,傅大夫心中一直有你。」

  江小樓淡淡一笑:「那又如何,我已經向他把話說個明白,糾纏又有何意義?」

  酈雪凝幽幽歎息一聲,眸子帶著無限惋惜:「真是個傻丫頭,人家對你一片真心,你卻一再錯過,將來一定會後悔的。」

  江小樓坦然自若,神情卻無一絲悔意:「傅大夫並不適合我,這一點我早就向你說過了,以後就別再白費心思,我和他是永遠也走不到一起去的。」

  馬車搖搖晃晃地往前走,酈雪凝凝眸注視著江小樓的側臉,心中似有疑慮:「小樓,你剛才有沒有覺得——那對夫妻有些奇怪。」

  江小樓眸光晶亮,嫣然一笑:「我以為雪凝是菩薩心腸,很容易就會被人蒙蔽,原來你也看出了不對之處。」

  馬車越走越快,簾子微卷,飄渺的燭火在酈雪凝瑩白的面孔籠罩上一絲淡淡的陰影,她沉吟道:「剛開始那對夫妻一直沉默寡言,隱沒在人群裡,我也沒有特別留意。後來發現那孩子生病的時候,我卻瞧見那女人抱著孩子的手臂上佈滿被鞭打的痕跡…剛剛我一直在想,他們是受到士兵的驅逐才受傷,還是另有其他緣故。」

  江小樓微笑:「既然心存懷疑,你為什麼還要收留他們?」

  酈雪凝毫不猶豫:「為了那個孩子。不管兩個大人有什麼不對勁,孩子的確是生病了,如果把他們拒之門外,等於斷了那孩子的生路。你不也是如此,明明是熱心腸,卻總是要擺出黑臉。」

  江小樓笑容淡去:「我沒有你那樣好的心腸,收留這些人——自然有我的用意。」

  酈雪凝一怔,奇怪道:「什麼用意?」

  江小樓慢慢道:「他們來自遼州,誰家鋪子都不去乞討,偏偏要到我的門口,不論掌櫃如何驅逐都死活不肯離開。孩子生了病,表現出一副無比可憐的模樣,非要留到明天早上…這麼多巧合撞在一起,我真的很想知道,巧合的背後到底隱藏著什麼。」

  酈雪凝面上湧出一絲悲涼,這世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理由,可不論是什麼樣的原因,都不應當成為隱瞞與欺騙的藉口,如果善心被人無故利用,哪怕鐵石心腸,也要千瘡百孔…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和酈雪凝剛到博古齋,掌櫃便告訴他們:「孩子的高燒已經退了,那對夫妻要領著孩子前來叩謝。」

  江小樓道:「讓他們進來吧。」

  很快,那對夫妻抱著孩子走了進來,一進門便向他們叩頭:「多謝小姐!多謝小姐救了我孩子一條性命!」

  江小樓輕輕掃了兩人一眼,神色如常道:「既然孩子的病已經好了,你們倆人即刻上路吧。」

  夫妻對視了一眼,男子滿眼忐忑地開口道:「小姐大慈大悲菩薩心腸,救了我兒子一命,這等恩情我們還沒有回報,怎麼能就此離開。若是小姐不嫌棄,我們夫妻…就留在這鋪子裡!不要工錢,小姐賞口飯就行,保證一定什麼活都能幹。」

  江小樓低垂著眼睫,並不言語。小蝶領會了她的意思,開口道:「你這話說的倒是奇怪,我要請人,請什麼人不好,非要請流民,不是給自己找麻煩嗎?」

  那男子心裡發急,趕忙道:「小姐,我不是這個意思!哎呀,我笨嘴笨舌的,也不會說話,我們夫妻不是想要賴在這裡不走,只是想要報答您的恩典…哪怕做牛做馬,我們也願意!」

  婦人連連擦著眼淚,嘴唇顫抖:「你就老實說吧,不要在小姐面前說謊話!小姐,我們急著找棲身之所,是因為這孩子的病沒有完全康復。如果現在就上路,怕被風吹雨打,反倒送了他一條小命!小姐,你就好人做到底,收留了我們!我們吃的也不多,還能幫您幹活!」

  婦人的話顯然實在得多,也可信得多。

  姚掌櫃聞言,仔仔細細打量著這對夫妻,男人長手長腳、有把力氣,女人也不是弱不禁風的…他想了想,便小心道:「小姐,我瞧著倒是可行,看他們兩個收拾乾淨了也還有個人樣,鋪子裡正好缺人手。反正他們也不要工錢,給口飯就行,哎,你們可不能反悔,回頭又來要錢,那可不行!」

  姚掌櫃算盤打得精,現在請一個夥計的費用要遠遠超過流民,不少人家悄悄收留了這些人,只給飯不給工錢。這原本是極為刻薄的,但早已成為常態,掌櫃瞧見他們樣子老實,便動了這份心思。

  酈雪凝看了江小樓一眼,眼下淚痣搖搖晃晃,像是她起伏不定的心情。江小樓看出對方內心的矛盾,笑了笑道:「既然如此,你們就留在鋪子裡,跟著掌櫃做事。以後這孩子完全康復了,你們要走要留都隨便,我絕不勉強。」

  女人摟緊了孩子,眼淚流了下來,嘴唇哆哆嗦嗦,說不出半個字來,只知道一個勁兒地叩頭。

  姚掌櫃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男子粗黑的面孔露出笑意:「王恆。」

  王恆做事十分俐落,招呼客人也很是靈活,沒多時就成為了掌櫃的好幫手,而那女子除了照顧孩子以外,大多數時候都幫著做雜事,手腳勤快,乾淨整齊,連挑剔的姚掌櫃也挑不出絲毫的毛病。

  等到江小樓問起的時候,姚掌櫃滿臉帶笑:「小姐,這一回咱們做好事可真是有好報,這兩個人來了之後,鋪子的大半活計都叫他們頂了去,依照這種情形發展下去,過段時日完全可以辭退一兩個夥計。」

  江小樓若有所思道:「既然姚掌櫃喜歡他們,便將他們長久留下來吧。」

  有了江小樓的首肯,王氏夫妻便在這鋪子裡留了下來。鋪子是做古董生意的,王恆認認真真跟著掌櫃做事,不管粗活重活,也不管旁人推三阻四,只要是掌櫃的吩咐他一概照辦。江小樓每次都默默觀察著王恆,而對方發現江小樓的視線,往往回以憨厚的一笑。從頭到尾,他表現得像是一個感恩圖報的人,沒有半點異常舉動。

  這天,一個老者來到當鋪。他頭帶厚厚的氈帽,手裡拄著枴杖,長長的外套一直遮蓋到下擺。進鋪子後,他從背囊裡掏出一個木匣,小心翼翼地對掌櫃說:「這是我傳家之寶,請你給鑒定一下,中意就留下吧。」

  掌櫃聞言便立刻接過去,打開木匣,發現裡面是一隻青玉漁樵耕讀圖山子,青玉質地,表面有薄薄的一層桔黃色玉皮,以浮雕技法琢刻出群山、蒼松、亭台,近處兩個漁夫正在忙於編魚筐,遠處半山腰松樹下樵夫彎腰捆柴,亭台上還有一儒士手持書卷,山子依玉料隨形巧雕,層次分明,人物栩栩如生,一看便是珍品。姚掌櫃滿臉驚訝,立刻追問道:「老人家,這東西從何而來?」

  老人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我祖傳之寶,說是兩百年前敬宇帝當年送給恩師的壽禮,價值千金,若非遇到了特殊情況,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賣的。」

  「老人家,你貴姓?」

  「我姓嚴。」老人平靜地說道,神色中卻隱隱透出一股隱士的傲氣。

  姚掌櫃端詳他半天,手指忍不住在玉皮上摸索著,心中暗暗思忖,漁樵耕讀圖是敬宇帝為恩師嚴子陵特地製作。嚴子陵曾經因為機緣巧合做過敬宇帝的老師,敬宇帝當了皇帝後多次請他做官,都被他拒絕。他隱於山林,垂釣終老。漁,字面涵義是捕魚之意,另一層涵義為謀取。魚吞食了魚餌,就被釣鉤釣住了,人拿了俸祿,就得服從於國君。這幅圖含有深刻的寓意,百年來十分出名。看這老人雖然衣衫平凡,但談吐氣質不俗,再看手中玉質也十足溫潤,十之八九是真的。他心中打定主意,問道:「多少?」

  老人道:「一千兩。」

  姚掌櫃微笑起來,若此物為真,轉手就可以賣出三千兩,這老人八成不知道行情。他捻著鬍鬚,沉吟道:「這個…出價太高,我只怕做不了主。」

  「那就找能做主的人來!」老人傲氣地道。

  姚掌櫃正準備進去請示江小樓,順便立陳此物為真,正在一旁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的王恆卻抓住了掌櫃的衣袖,把他拉到一個無人的地方,道:「掌櫃,您還是先等一等,再看看!」

  姚掌櫃皺眉:「為什麼?」

  王恆有些忐忑:「這東西…好像不是真的。」

  姚掌櫃滿臉不快:「你懂什麼!才跟了我幾天,好日子不想過了是吧!」

  正要嚴厲斥責,卻聽到江小樓的聲音響起:「王恆,你為何這樣說?」

  姚掌櫃聽到這聲音,有些不安地鞠躬道:「小姐,您別聽這混賬胡說八道,我在這裡看了多少年,手裡經過不知多少東西,從來沒有走眼的時候啊!」

  江小樓卻不看他一眼,只是和氣道:「王恆,你說說看。」

  姚掌櫃沉了臉:「小姐,這塊玉料世所罕有,天下難求,如果能夠低價購得再高價賣出,一定能大賺一筆。但你遲遲不定主意,人家隨時變了心意,咱們反而流失了一筆大生意!到時候您可別怪我!」

  王恆卻是並不著急,只是小心翼翼地捧著那塊玉,仔細端詳了半天,才道:「姚掌櫃,你瞧瞧,這壓根不是真玉,只有外面一層玉皮,裡頭的卻是假的…跟真的山子有天壤之別,價格也很懸殊。」

  「胡說八道!你這是說我眼瞎了嗎?!我能看不出來這東西真假?」姚掌櫃的臉上已經露出一種氣急敗壞的神情。

  江小樓卻格外平靜地道:「請那位老人家來。」

  姚掌櫃看她一眼,心頭一凜,挺直了腰板出去請來了老人。

  老人滿臉的不耐煩:「你們到底出多少價錢?」

  姚掌櫃心頭冷笑,故意把匣子推給他道:「對不起,本店概不收假貨。」

  老人大怒道:「什麼假貨,我交給你們的,可是祖傳之寶!」

  王恆額頭上冒出一絲冷汗,卻還是堅持自己的看法:「這的確是假貨。」

  江小樓淡淡道:「口說無憑,王恆,若是你有證據,不妨說說看。」

  王恆咬牙,終究說了實話:「從前在遼州的時候,村子裡便有這樣的玉匠,他們把劣質石料放在調好的東西裡煮,去除各種雜質、雜色,然後充色,打磨拋光,幾道工序下來,原本很差的石頭改頭換面,成了足以亂真的上好翡翠和山子,身價倍增。就這塊山子,根本不是玉石原料,而是染綠色的白色石頭,就是用普通的白石加工好的」

  「你血口噴人!」老人怒到極點,「你看這舊皮,是一天兩天能做好的嗎?」

  王恆面上湧出一絲畏懼,卻還是繼續說道:「這…這個也能做,不過就是用砂紙打磨,想法子做舊,再塗上一層蠟,又亮又滑」

  老人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盯著王恆像是盯著仇家。他指著玉器說:「一定是你們起了黑心,把我的寶貝給調了包!」

  王恆眼睛卻一眨不眨:「老人家你送來的東西做工精緻,咱們一夜之間根本沒辦法仿出來,你若是非要胡鬧,咱們去官府評理去。」

  聽了這話,原本殺氣騰騰舉起枴杖要打人的老人放了手,勉強擠出笑模樣:「好,算你們厲害!」說完也不等姚掌櫃開口,他便立刻帶著匣子走了。

  見到老人離去,姚掌櫃這才後怕地拍了拍胸脯,道:「連我都差點著了道兒,你可真是有能耐!」

  王恆憨厚地笑道:「這玉器…我們村子有好多人在仿,還有大商人千里迢迢來收購,我家也有學做過一兩件,卻因為手藝不到家交不出貨,不得已只能回去種地…見得多了,也容易分辨,若說書畫這些我是一竅不通,只有玉器…還能撞點大運。」

  姚掌櫃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年輕人,果然有前途。」說完,他對江小樓賠罪道:「小姐,都是我的不是,今天老眼昏花,竟然沒能瞧個真切!」

  江小樓目光如水,在他面上淡淡拂過:「老馬失蹄也是常事,不必放在心上。」

  姚掌櫃這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等他們二人離去後,一直在屏風後的酈雪凝才走出來,問江小樓道:「你看明白了嗎?」

  江小樓面上的笑意愈見深濃:「看明白了。」

  酈雪凝卻充滿困惑:「這事兒…我越瞧越不對勁,這個王恆,看起來憨厚老實,做事也勤快認真,今天還幫咱們解決了一個大麻煩,應該是個靠得住的人,可我心裡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王恆看起來沒有什麼不對勁的,但就是太正常了,酈雪凝覺得他隱隱透著一種古怪。

  江小樓卻淡淡道:「遼州出產玉石,很多人都去購買,可每年產量有限,便出現了許多仿玉,仿得好的,幾乎可以以假亂真。當年我父親曾經提起過,越是窮鄉僻壤,越藏著做假玉的大師傅,一定要格外小心這種東西,買不好就會傾家蕩產。王恆所說的一切,都對得上」

  酈雪凝臉色蒼白,唇上沒有一絲血色:「讓他們離開吧,也好過惹出什麼是非來。」

  江小樓神情極為幽靜:「即來之則安之,都已經把他們收留下來了,現在再趕他們走——不覺得太晚了嗎?這對夫妻,我另有用途。」

  雪凝不由擔心這舉動過於冒險:「我心裡總是惴惴的,也許這不是個好主意。」

  江小樓冷笑:「進了我這鋪子,就別想輕易離開了。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究竟是為何而來。」

  月底算賬的時候,江小樓特意封了一個大紅包給王恆,王恆十分高興地對著她千恩萬謝。江小樓表現出對王恆的信賴,並且提出要留他下來,長久在鋪子裡做個夥計。見成功取得了江小樓信任,王恆明顯鬆了一口氣。

  當天晚上,江小樓特意擺了一桌酒席,把鋪子裡所有人都集中起來。姚掌櫃喝了幾杯酒,不多時便滿面通紅,興致極高。

  江小樓微笑道:「我接手這家鋪子只有一個月,可是利潤卻比上月長了兩成,這都是各位努力的結果。按照道理說,我應該感到十分高興,可惜」說到這裡,她的目光環視所有人一圈,笑容慢慢淡去:「可是昨天我去求了一卦,道長說我今年命犯小人,博古齋藏有禍患。」

  姚掌櫃和所有的人都大吃一驚,眾人一片嘈雜的議論之聲。

  江小樓的目光最終落到了王恆的身上,王恆也強作鎮靜看著江小樓,身子卻不由有些發抖。

  姚掌櫃心頭警醒,連忙道:「小姐,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笑道:「我的意思,姚掌櫃不清楚嗎?這鋪子有人吃裡扒外,不按規矩辦事——」

  姚掌櫃嚥了一口唾液,強自鎮定:「這——不至於吧?」

  江小樓突然揚聲:「王恆,你怎麼說?」

  王恆憨厚的面孔變得震驚:「小姐…我、我可不知道。」

  所有人都秉住呼吸,神色異樣地望著這一切。難道小姐說的人,就是王恆?!

  江小樓垂下的睫毛投落兩道陰影,顯得格外靜謐:「從你進了鋪子,也有大半個月了吧,難道就什麼都沒發現麼?」

  王恆的腦門上已經湧出豆大汗珠,手指瑟瑟發抖,幾乎連腿腳都開始發軟。

  江小樓道:「這個人吃著我的飯,拿著我的銀兩,卻和外人串通起來欺騙我,你們說,我該不該把他揪出來?」

  眾人都看向了王恆,王恆幾乎都不敢抬起頭,只覺得後背全都濕透了。

  「來人,把他綁了!」江小樓揚起臉,纖長的手指直直向當中一人。

  王恆只覺得渾身的力氣一下子抽空了,眼前發黑,心跳如鼓。然而下一瞬間,姚掌櫃驚叫起來:「小姐!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是剛剛接手鋪子不假,可也還輪不到你和別人聯手耍詐來騙我。什麼玉中珍寶,不過是你想要從中牟利。姚掌櫃,你太讓我失望了。」

  江小樓擺了擺手,僕從立刻把五花大綁的姚掌櫃押了出去。

  王恆差一點當場嚇得跪倒在地,幸好他及時穩住,看著姚掌櫃被押出去,他才鬆了一口氣。

  江小樓看著旁邊一位管事道:「從今日起,由馬管事代掌櫃一職。」

  馬管事,不,現在的馬掌櫃沒想到喜事從天而降,滿臉喜色地感謝江小樓信任。

  宴會到了如今,眾人都是身上發毛。這位新主子,眼睛可不揉半點沙子,姚掌櫃這回可是栽了…江小樓倒了一杯酒,遙遙相祝:「我敬各位。」

  王恆是最後一個端起酒杯的,他的手哆哆嗦嗦,酒液一個勁兒的往外撒,旁人沒察覺到什麼,而江小樓卻笑了。

  人們慢慢散去,江小樓卻揚聲道:「王恆,你留下。」

  王恆背影一僵,在眾人疑惑和探尋的眼神中留了下來。江小樓撫摸著冰涼的杯沿,語氣溫柔道:「來這麼久了,可還習慣麼?」

  王恆訥訥地道:「托小姐的福,一切都好。」

  江小樓哦了一聲,又道:「八日前這鋪子裡有人出門悄悄買了火油,用銅罐埋了藏在後院樹下,昨天夜裡趁著大家睡著了,他又去院子裡把那些東西都給挖了出來,你說——他這是要幹什麼呢?」

  王恆心裡恐懼早已無限膨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聲道:「小姐饒命!」

  江小樓臉上只有漫不經心:「饒命?你犯了什麼錯,需要我饒命。」

  王恆滿面驚恐地看著她:「小姐,一人做事一人當,一切都是我的過錯,只求您不要為難我的妻子和孩子,我願意領罰,要殺要剮隨便你!」

  江小樓明眸似星,已經笑出了聲:「瞧你說的,我又不是殺人不眨眼,怎麼會殺你剮你。」

  王恆被這溫柔的嗓音駭得心底冰涼:「我是要在鋪子裡放火,小姐怎麼會饒了我?」

  江小樓歎了口氣,道:「是啊,我和你無冤無仇,為什麼要跑來鋪子放火。」

  王恆臉色沉沉,瞳孔緊縮,卻是咬住了牙,一言不發。就在這個時候,王恆的妻子突然撲了出來,她一把抓住王恆的肩膀,嘶聲道:「小姐對咱們這麼好,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情來?」說完,她一邊激動地捶打王恆,一邊淚水滿面。

  江小樓望著,不露聲色:「當初雪凝收留你們的時候,我心中就存有疑慮。但雪凝卻相信好心有好報,世上還是感恩圖報的人多。可惜她錯了,原來熱心腸捂不熱白眼狼,我對你們感到很失望。」

  王妻聞言猛然抬起頭來,牙齒幾乎把嘴唇咬得出血:「我告訴你,什麼都告訴你!我們是從遼州逃過來的,從前他是被抓去給皇上修園子——」

  江小樓坐直了身體:「你把剛剛的話再說一遍!」

  王恆死死垂下頭去,握緊了拳頭。女人不得不繼續往下說:「陛下要翻修遼州的行宮,征發能工巧匠,苦苦折騰了兩年,耗費資財無法計算,園林也才修了一半,見到這種情況,負責修園子的官員著急了,便把遼州的貧民都給抓去,算是各家的徭役…但那些監工不是人,他們要從康河飲水造池,硬生生逼著四百多人挖渠,等到河道暢通,一陣冷水襲下來,人就被活活淹死了…那麼多人,也只有我們逃回來。可是村裡也有人看著,我們沒法再住下去。小姐!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再不走,只怕連性命都保不住了!」說完,她當著江小樓的面,脫去了自己的上衣,瘦骨嶙峋的身體佈滿了鞭痕,最長的竟有兩尺多長,依舊泛著殷紅的血印。

  女人眼淚打濕衣襟:「吃不飽,穿不暖還要幹活挨打,再幹下去早晚會被他們折磨至死,我們只是想要有條活路!」

  當朝皇帝為政尚算清明,可遼州距離京城太遠,維修行宮的命令一下,就成了各地官員斂財的契機。

  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在旁邊靜靜望著的酈雪凝見到這種情況,輕輕歎了一聲。苛政猛於虎,沒有想到遼州有這樣橫徵暴斂的官員。良久,她終究忍不住開口:「既然你們是逃難而來,又為何進了這個鋪子,到底是誰指使你們?」

  女人不敢言,只是哀哀痛哭。這時,王恆擦了一把眼淚,猛地站了起來:「你們二位都是好人,這事情既然已經被揭穿了,我也不會再隱瞞,全都告訴你們吧!那天我們夫妻倆好不容易才逃進了城,帶著孩子四處乞討,大多人家都是冷血心腸,我們走了三天三夜,也沒有人肯施捨飯,後來」

  講到關鍵處,王恆繼續咬牙道:「後來我們遇到了一輛華麗的馬車,馬車裡的夫人指點我往博古齋來,只要在說話的時候故意露出遼州口音,引起你們的同情,就一定會收下我們,她還說只要照她的吩咐做,事成之後會給我一百兩銀子,讓我們夫妻再找一個地方重新生活。」

  江小樓笑了:「一百兩就能讓你在我的鋪子裡放火,未免太輕賤了。」

  王恆滿面愧悔:「是我財迷心竅,孩子病的很重…我也是走投無路。小姐,要怎樣處置都好,我絕沒有二話,只是她和孩子到底是無辜的,她一直勸著我不要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我也一直猶豫,那邊催了我好多回,我就是不敢動手,總覺得心裡過意不去。若非是你們幫忙,我兒子等不到那一白兩,就一命嗚呼了。」

  江小樓凝眸望著他,良久才道:「小蝶,去拿兩百兩。」

  小蝶動作迅速,很快取來銀票。王恆滿是震驚,看著江小樓道:「小姐,您這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神色平和:「我不打你,也不罰你,我給你兩百兩,你們可以好好生活。」

  王恆愣愣看著她,完全傻了。

  女人連忙道:「不敢,不敢!您這是要做什麼?」

  江小樓長出一口氣:「不是白給,你們必須替我辦一件事。」

  王恆看著銀子,又看了看酈雪凝,把心一橫:「小姐的吩咐,王恆不敢不從!只要把我這妻子安頓好了,您說什麼我就做什麼!」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酈雪凝主動上前,扶著那女人離開了屋子。

  江小樓道:「可考慮好了,這事情很危險,丟了性命也是可能的。」

  王恆早已經把心定了,他咬牙道:「小姐,我什麼都不怕。原本昧著良心作惡是為了銀子,現在有了這些銀子,他們娘倆就能過上好日子,殺頭我也願意。」

  江小樓道:「那麼,一切要按照我說的辦,絕不可有半點差池。」說完她吩咐小蝶道:「把東西拿出來還給他。」

  不一會兒,裝滿火油的銅罐被拎了出來。王恆一見,大驚失色道:「這…這是」

  第二天一早,聽說酈雪凝身體不適,江小樓丟下事情特意去看望。剛走進屋,便見到酈雪凝正披著衣裳要從床上坐起來,江小樓連忙按住她道:「既然不舒服,為什麼不請大夫?」

  酈雪凝笑著道:「不過是老毛病,有些沒睡好,何必驚擾傅大夫,讓他太費心,我過意不去。」

  江小樓盯著她,責怪:「這是什麼話!傅大夫本來就是看病的大夫,如果所有的病人都像你這樣,他豈不是要沒有生意做了?」

  酈雪凝強打精神,眼底帶笑:「傅大夫每天過來為我看診,還不是為了見你。這病又不是診一日兩日,還不把他的腿給跑斷了。」

  江小樓一怔:「你既然什麼都這樣通透,為何不肯好好保重自己,非要讓我擔心。」

  酈雪凝笑了笑,卻突然咳嗽了起來,咳得臉上微微發紅,掩住胸口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用帕子掩住口,微微氣喘道:「真的只是一點小毛病,你手頭事情太多,現在也該出發了,不要因為我耽擱了。」

  就在這時候,懷安扯開大步拚命往畫樓趕,到了台階下,廊下伺候的婢女將他攔住,懷安氣喘吁吁,心裡著急得不得了,但又不好壞了規矩直接闖進去,只能大聲道:「快去告訴江小姐,出大事兒了!」

  婢女聽完,立刻腳步匆忙走了進去,面色惶急:「小姐,大少爺身邊的懷安跑回來,說是博古齋走水,外面刮的又是東北風,連帶著旁邊的鋪子都燒起來了,火勢很大!」

  江小樓一愣,隨即立刻起身:「走!」

  一路上,江小樓坐著轎子,飛快地向博古齋的方向而去。剛下轎子,仰頭一看,整個天空都像是被燒紅了,爍爍的亮,晃人眼睛。人們都相互招呼著往博古齋的方向跑,一道道身影不停地晃動、重疊,如同鬼魂一般亂舞。

  博古齋前,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焦味,濃濃的直刺鼻子,鋪面如同一條巨大的火龍,從下而上整個燒著了。火團一個勁往上衝,發出辟辟啪啪的巨響,整整三層店面黑煙翻滾,火光閃爍,很快便燒得只剩下歪歪斜斜的骨架,不時便有一塊殘骸倒下來,騰起一片烈焰。一張張熟悉的面孔薰得發黑,面面相覷。掌櫃和夥計們叫著、喊著、哭著,拍著大腿跺腳,還有些人直直站著,完全被火光鎮住了。馬掌櫃看到江小樓,連聲哭喊道:「小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突然就著火了。」他滿面黑灰,整個人頹喪到了極點。

  這火勢實在太大,不要說博古齋,就連周圍的無數間店舖都受到了波及。風刮在臉上是火熱的,地上到處是飄動的燃燒物,火星滿空飛舞。因為是早晨著的火,又有人巧合地目睹了一切的發生,警告及時,所以沒有人被困在火中,可鋪子裡的東西卻都留在了火場。不少人手中拿著水桶,拚命想要從火舌的肆虐下救出這些店舖,然而他們沒有辦法阻止這熊熊燃燒的火勢。

  整條街像是被火點著了,一家接著一家,接連受到了重創。

  從始至終,江小樓只是靜靜地望著這一幕,臉上並沒有憤怒的神情,更沒有天塌下來一般的恐懼,她只是望著,眼神專注,異樣明亮。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56 A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56 PM 編輯

第七十二章:休書一封

  當謝連城發現江小樓的時候,他快步走了過來,一把握住她的手道:「你怎麼來了,不要距離這裡太近!」他下意識地拉著江小樓,向後連退了幾步。

  江小樓垂下眼睛,望著兩人交握的手,腳步若有似無的一頓。

  陽光射來,謝連城的眸子亮的耀目,然而他一怔,卻迅速鬆了手,轉頭斥責懷安道:「誰讓你把江小姐帶到這裡來的,我不是讓你回去通報父親,你怎麼把她也給請來了!」

  懷安一臉忐忑:「奴才…奴才一時慌亂,想著鋪子到底是江小姐的,所以才會」

  謝連城歎了一口氣,對江小樓道:「小樓,你沒事吧?」

  他的眼神是溫柔的,也是克制的,絲絲細細透著關懷。

  江小樓轉過臉去,望著火光,神色變得十分複雜。懷安見狀以為她受到了什麼刺激,連聲道:「江小姐,你聽見我家少爺說話嗎?」

  江小樓淡淡地道:「我沒事,不必擔心。」

  謝連城望著她,那火光躍動在她漆黑的眸子裡,閃爍著異樣地色彩。這些鋪子都是江乘天的心血,江小樓傾注了無限的希望,卻不料被一場大火給毀了。可江小樓面對這一幕,還能如此鎮靜,莫非是刺激受的太大?可仔細瞧瞧,卻又不對。

  謝連城是何等聰明之人,只是轉了個念頭,心裡便隱隱有些明悟。

  太陽出來了,整條街上卻都是灰濛濛的,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是黑灰,風一吹,灰燼飛起來到處亂飄,人們的鼻腔裡滿滿都是燒糊的味道。這一場大火,共計燒掉四十五家店舖,以江小樓的十五家店舖損失最為慘重。雖然人們都及時跑了出來,但是財物損失不可計數。整條大街上不停的傳出號哭之聲,人們的表情如喪考妣。

  書房裡,謝家的主子們都是一夜未睡。江小樓唯恐謝康河身體不適,柔聲勸他早點去歇息,可謝康河一點睡意都沒有,只是連聲歎息:「怎麼會起這樣的大火,我實在是想不通…鋪子裡檢查都很仔細,居然發生這樣的疏忽。」

  江小樓神色溫和:「伯父,既然事情已經發生了,多想也是無用,你放寬心,天塌不下來的。」

  謝康河神情從未如此頹唐,語氣裡有著難以言喻的愁緒:「不把事情的真相搞清楚,我無論如何都……」

  江小樓耳畔的碧綠耳墜垂在白皙的頰畔,眼底波瀾不興。

  謝連城一雙眼睛從始至終落在江小樓的臉上,沒有片刻分離。

  「到底是誰做的,為什麼要下這麼毒辣的手!」謝康河忍不住問。

  江小樓淡淡一笑接過:「昨夜大火發生前,有人瞧見博古齋的夥計王恆行蹤鬼祟。」

  謝康河面上驚訝,江小樓解釋道:「就是之前我收留在鋪子裡的夥計,他是從遼州來的流民,無處可去,我一時心軟便留下了,誰知卻是種下了禍胎。」

  謝康河追問:「是他放的火?」

  江小樓揚著眼睫,幽黑瞳子很是平靜:「是,有人親眼瞧見,他手中拎著火油。」

  謝康河滿面震驚:「他竟敢做出這樣恩將仇報的事!」

  江小樓歎息:「走水是在快要天亮的時候,博古齋掌櫃是第一個發現的人,他立刻大聲喊了起來,於是所有人都衝了出來,可是等他們試圖抓住王恆的時候,他卻趁亂擠進人群不見了。」

  謝康河胸口氣急:「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好心好意收留他,他竟然敢在鋪子裡放火,世上居然有這種人!」

  江小樓和謝連城的視線微微一碰,他的眼睛那樣平靜,卻帶著一絲洞若觀火的明悟。江小樓心頭一怔,隨即別開目光:「這一次火災整整燒掉四十五家鋪子,我自己的且不必說,還有其餘三十家店舖的財產損失…大略估計一下,恐怕是個天文數字。」

  「如果真是王恆縱火,那這個責任……」

  江小樓鄭重道:「應該由我來負責,這是不可推卸的責任。」

  謝康河愁容滿面,仰天長歎:「這樣一來,咱們就得負責所有鋪子的賠償,最可怕的是,這些鋪子都是屬於權貴所有。一下子得罪這麼多人,再想東山再起…是絕無可能了。這一把火,實在是太狠了!」

  江小樓配合地流露出一絲惋惜:「伯父,既然那夥計是我收留下來的人,就只能我來承擔。所有鋪子該賠多少就賠多少,這是做人的道義。」

  謝康河看著年輕的江小樓,忍不住惋惜,心道你這傻孩子哪裡知道,三十家家店舖燒個精光,其中可有不少都是古董和珠寶店,賠起來只怕要傾家蕩產。不管江小樓有多少銀子,也禁不起這樣賠啊!但他不得不承認,小樓這種氣魄和責任感是沒錯的。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小樓,那些小的鋪子且不說,單說安王在這條街上的三家店舖,損失特別慘重,就算你賠錢也不可能消安王的火氣。其他人…花起銀子來更是沒完沒了,誰家賠的多,誰家賠的少,怎樣核算,一有不慎就會鬧翻天。」

  江小樓當然一直聽著,她很清楚這件事一定會鬧得很大,激烈一點的還要鬧出人命。

  謝康河道:「這場災難誰都預料不到,至於是天災還是人禍,現在抓不到兇手和幕後主使,追究了也沒有意義。真正亟待解決的是賠償的問題,這樣吧,小樓你承擔一半,另外一半由我們謝家出面替你解決。」

  江小樓一愣,謝康河繼續道:「我會出去走動走動,親自上安王府道歉,希望安王能夠寬恕這一回。」

  江小樓身子微微一震,髮上釵環亦跟著發出輕響:「那十五家鋪子都是屬於我的,最先起火的也是博古齋,與謝家又有什麼相干。伯父,這一盆髒水你千萬不要往自己的身上引,我會有解決的方法,你不必擔心。」

  聽了這話,謝康河忍不住責備她:「傻丫頭,咱們都是一家人,難道我要看著你落難卻完全不顧嗎?你放心,我一定會替你想法子。」

  江小樓心頭微微動容,面上揚起笑意:「伯父,我說不必謝家插手就真的不必,不是我故意逞能,不出三日,這件事情就會有圓滿解決的方法。」

  聽江小樓說的信誓旦旦,謝康河臉上滿是疑惑。

  從書房裡出來,謝連城與她並肩而行,他眼如深潭,唇角微彎:「小樓果然不凡,到了這個時候還能保持這樣平靜的心情。看來這一回,你是自信會贏。」

  江小樓唇際是淺淡溫柔的笑容:「沒有人能預料最後的勝負,不過求個心安理得。」

  謝連城深深望著她:「真的心安嗎?這件事情險惡萬分,不小心就會引火燒身,你真的無懼無畏?」

  江小樓轉頭望著他,只是一瞬,兩人眼神碰撞,擊發出火花,她聲音堅定:「那是我自己的事情。」

  此刻,她美麗的眼睛裡有著冰涼的凌厲,卻又有瀲灩的柔光。如此矛盾而複雜,不知不覺叫人迷醉。

  謝連城呼吸有片刻凝滯,然而他卻毫不退讓:「不,你在謝家,這就是謝家的事。」

  江小樓眸子裡有火焰在燃燒,她冷笑一聲:「不過是借了謝家方寸之地,就要干涉我的一舉一動?那我明日便搬出去,從此——」

  「江小樓!」謝連城突然直呼她的名字,聲音裡有一絲抑制不住的惱怒,「說什麼但求問心無愧,你分明看到我們為你如此擔心,徹夜忙碌,你還能說得出問心無愧四個字嗎?」

  江小樓第一次深深的看入他的眼,他的眼底有些關懷、急切,甚至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惱怒,溫柔與冰涼糅合在一起,便成了一個謎。

  見她不說話,他深吸一口氣,平靜下來:「這件事我越想越不對,你是一個極聰明的人,怎麼會無緣無故收留一個流民,又為何對他絲毫不加防範。這只能說明一種可能,你知道走水的事,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江小樓眸子裡含著光輝的明亮:「對謝伯父,我內心有愧。但事關重大,我不讓他知道,是為了謝家好。公子,想不通就不要想,一切終究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不會讓你永遠這樣迷糊下去。」說完,她從他身旁徑直越過。

  謝連城站在原地,靜靜望著她的背影,神色幽然。

  寂靜的走廊,只有她一個人不停的往前走,裙擺拂過、摩擦,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脊樑挺直,目光直視,並不回頭。

  謝連城,我等待已久,唯有此番找到機會。是人家成全了我,我感謝還來不及呢,怎能放棄?

  第二日,楊閣老給江小樓下了貼子,發生了這麼不幸的事,謝家想要婉拒,江小樓卻毫不猶豫的答應了。一路走過高大森嚴的朱漆紅門,她經過花園、進了正廳。楊閣老正坐在椅子上把玩著手中的一方硯台,見到江小樓來了,滿面笑道:「小樓,你瞧這硯台可是一百年前的珍品。」說完,他將手裡的硯台舉向江小樓,得意道:「你看這線條多麼秀美,多麼飄逸,活脫脫一方美人硯。好東西,絕對是好東西!」

  江小樓淡淡一笑道:「這樣的好東西,全憑楊閣老好古博雅,眼光獨到,放在旁人未必能夠識貨。」

  楊閣老笑道:「過獎了。」他小心地把硯台往下一擱,看著江小樓道:「怎麼今天面色如此不好,我請你過來,原本是想讓你陪我下棋的,可瞧你這模樣分明是沒有心思,到底出了什麼事?」

  江小樓神情流露出一絲歉意:「最近這段時日,小樓可能暫時無法再到府上來了。今天,我是特意來告辭的。」

  楊閣老一愣道:「什麼事,為什麼?」

  江小樓輕輕歎了一口氣:「昨天小樓的鋪子走了水,火勢大到把整條街都給燒著了,一共毀了四十五家店舖,這一把火燒下去,小樓真要傾家蕩產,恐怕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心思再陪楊閣老聊天了。」

  楊閣老聞言瞪大眼睛:「怎麼這麼突然?」

  江小樓目光平靜:「其實也不突然,不過是在預料之中,我得罪了某些人,自然會遭到報復。」

  楊閣老把臉一沉:「無緣無故怎麼會突然走水,查清楚了嗎?」

  江小樓聲音沉沉的:「這些就不提了…不論如何,火是從博古齋第一個燒起來的,我已經決定散盡家錢,把那些錢給賠給大家。」

  楊閣老臉色難看起來:「我聽你話中有話,究竟是什麼意思,老老實實告訴我!」

  江小樓卻站起身來,神色格外從容:「人家捅了馬蜂窩,責任卻是由我來承擔,我也只好傾家蕩產,沒有什麼好說的。閣老,小樓今天本就是特地來告辭,您不必為我擔心,只是散家財罷了,我還能撐下去。等過些時日事情過去了,小樓再上門來。」

  楊閣老皺眉:「慢走,先等我把話說完!」

  江小樓望向楊閣老,目光露出疑惑。

  楊閣老認真道:「你說話向來謹慎,今日卻如此憂心忡忡、欲言又止,此事一定另有玄機。小樓,我們認識已經不短時間,雖然非親非故,我和夫人卻都很喜歡你,把你當成女兒一樣看待。你若是信任我,不妨把一切都說個清楚明白,不要這樣沒頭沒腦走了,弄得我滿心疑惑。」

  江小樓一怔,笑容露出苦澀:「閣老…你是知道的,我在京中早有仇人,原先我以為一切已時過境遷,那些人不會再找上我,我也可以過些安生日子。只要把父親的店舖贖回來,從此好好經營便是。可是那仇家始終不肯放過我,竟然派人想法兒混進我的鋪子,悄悄放了一把火,把我的心血燒得乾乾淨淨。光是我一人就罷了,竟然還帶累了周圍的商家,你說我心裡…該有多麼難過。」她這樣說著,眼中有盈盈淚光,卻一直忍著,不肯讓眼淚落下來。

  楊閣老面色嚴肅道:「究竟是誰做出這樣的事?」

  江小樓眼底裡掠過一絲哀涼:「弱肉強食,欺凌弱小,要抓真兇,談何容易。我的仇人勢力很大,只有他整治我,我卻毫無還擊之力,又何必自討苦吃、自取其辱。」

  楊閣老眉頭緊緊皺起:「對就是對,錯就是錯,難道這黑與白還能顛倒了不成!你且說說,究竟是什麼人做出此等惡事,我倒要看看,這京城是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

  江小樓臉上露出為難的神情:「這…我就不好說了。」

  楊閣老臉一沉:「說,一定要說!說出來我會為你作主的。」

  江小樓猶豫了片刻才道:「我可以把一切都告知閣老,但」她的話還未說完,卻見到小蝶匆匆從外面進來,鄭重地向閣老行了一禮,才道:「小姐,奴婢有重要的事情稟報。」

  江小樓剛要開口,楊閣老道:「事無不可對人言,如果是關於那場大火,直說無妨。」

  小蝶猶猶豫豫地看向江小樓,見她許可,才道:「謝家一直在到處搜尋王恆,剛才大公子傳了消息來,說發現了他的蹤跡」

  楊閣老目光一凝:「好,我就陪你們走這一趟,只要一切屬實,我絕不會放過這個在幕後搞鬼的人!」

  京城遠郊,一家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茶社裡,王恆頭上戴著斗笠,悄悄掩了行跡,進入茶社。他環顧四方,終於在茶社的一個角落裡發現了一個青衣中年男子。

  王恆立刻走了過去,壓低聲音道:「來了?」

  那男子一抬頭,笑道:「坐吧。」

  王恆便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開口問道:「夫人答應過要給我銀子,現在事情已經辦成了,銀子呢?」

  青衣男人道:「銀子自然會給你,只不過你還得辦一件事。」

  王恆一愣,立刻道:「你們說過只要我放火燒了她的鋪子,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管,怎麼事到臨頭偏就反悔了。」

  青衣男人冷冷道:「夫人請你做事那是瞧得起你,不要挑三揀四的,好好聽我把話說完!現在這事已經鬧得沸反盈天,明天你就去鋪子周圍轉悠,等衙役捉到了你,只說你是為陛下修建別院的逃奴,江小樓收留了你,你卻無意之中打碎了燈盞,造成了那一場大火。第一間燒起來的是江小樓的博古齋,接著連累了其他人家,聽懂我意思了嗎?」

  王恆一下子呆住,不由心道:這人好歹毒,一來江小樓收留了逃奴,別人一定會以為她對陛下不滿,始終心存不軌。二來京城勢力錯綜複雜,每家店舖背後的主人都與朝中權貴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江小樓以後是再也別想在京城立足了。對付一個小小的弱女子,竟然用如此狠毒的手段,實在是令人心涼。他想到這裡,盯著對方道:「你以為我是傻子嗎?若是去自首,我還有命在?」

  青衣男人盯著他慢慢地道:「你可別忘了,若是你去了,夫人會派人照顧你的妻子、兒子,否則他們又得過上流離失所的日子。更何況按照大周律令,縱火罪最重只是流放,到時候夫人會想方設法替你周轉。」

  王恆看著對方,滿是懷疑:「我不能再相信夫人,她根本是出爾反爾!」

  青衣男人把手往桌上重重一拍:「王恆,你可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王恆嘿嘿一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秦家大少夫人的吩咐,她既然無情,莫怪我無義!若是你再不肯掏出錢來,別想我繼續給你們賣命!」

  話音剛落,便有無數衙役從旁邊湧了出來,一時將這茶社圍得水洩不通,那青衣男人猛然站了起來,面目驚恐。

  楊閣老走進了大廳,江小樓陪在他的身邊,柔聲道:「閣老瞧見了吧,事情就是這樣。」

  王恆一見到這種情形,立刻道:「大人饒命!我…我只是收人錢財與人消災,他們才是主謀!」他指著青衣男人大聲道,「就是他的女主子,那個女人讓我去江小姐的鋪子裡放一把火,我…我也是被逼無奈啊!」

  楊閣老的目光掃向那青衣男人,極為陰沉:「你究竟是何人?」

  青衣男人看到這種情形,早已脊背發涼,冷汗直流,下意識地後退兩步:「我、我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王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當眾指證:「他是秦府的管事,他的妻子就是那位少夫人身邊的奴婢,一切都是他們讓我做的,饒命啊!」他滿臉害怕惶恐,配著一張憨厚的面孔,顯得那樣逼真。

  楊閣老厲聲道:「還不把他們抓起來,嚴加審問!」閣老一聲令下,衙役們立刻飛撲上去,把那青衣男人扣倒在地,他頓時慌了:「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快放了我!」

  京兆尹小心翼翼地問道:「閣老,您瞧這件事接下來怎麼辦?」

  楊閣老道:「你又不是第一天管事,難道連如何斷案都不知道?」

  京兆尹擦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是,我一定對此人嚴加審訊,盡快給閣老一個滿意的答覆,查出幕後真兇,盡快拘捕歸案!」

  楊閣老點頭:「如此,才不枉費我向陛下推薦你的一番好意,你可千萬不要像梁慶一樣,盡做一些失體統的事。」

  「是、是!」京兆尹連連稱道,等他直起身子,卻下意識地看了一眼江小樓。這美貌女子是何來路,跟閣老又是什麼關係,竟然能夠勞動他老人家。楊閣老雖然位高權重,深受陛下倚重,但他個性古怪,不易討好,也極少管閒事。然而,這女子的事他不但管了,而且管得十分徹底,甚至親自逼著京兆尹前來把這一切聽個清清楚楚,實在是太古怪了…

  江小樓看著京兆尹,微微含笑:「一切就拜託大人了,務必查處幕後黑手,以正風氣。」

  秦思剛剛坐著轎子回府,還沒到巷口就被家中僕役攔住了。那奴僕見到他,立刻撲通跪倒在地,上氣不接下氣道:「大少爺,出大事了!衙門的人把咱們大院給圍上了,奴才跑得快,好容易才等到您!」

  秦思一愣,立刻問道:「怎麼回事,快起來說。」

  僕役跪在那裡起不來,氣喘吁吁地道:「奴才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就見黑壓壓闖進一大幫人,把整個院子都封了,也不許人進出,還把人往一處趕!那些人一個個橫眉怒目,凶神一般,為首的只說要拿大少夫人!哎呀,整個院子裡翻了天,跌的跌,滾的滾,爬的爬,到處是打碎的東西,到處是哭喊聲,可憐奴才是鑽空子從後門溜出來的。」

  秦思馬不停蹄地趕回秦府,果然大院門口站著衙役,大門已經被封死。門內人聲沸騰,喊的、哭的、叫的、鬧的,炸了馬蜂窩一般。秦思本要進去,守門的衙役不讓,說這是京兆尹的吩咐,任何人不得輕易進入。

  秦思面不改色,冷聲道:「我是這家的主人,又是當朝官員,誰敢搜查我的官邸。」

  京兆尹矮墩墩的身子一搖二擺的出來,遠遠對著他抱了抱拳,肉臉上都是笑容:「秦大人,不好意思,驚擾貴府了。我也是奉命行事,不得不辦,還望秦大人見諒。」

  秦思皺起眉頭,但他的臉孔俊美,連皺眉的表情都十分賞心悅目。他沒有想到連京兆尹都驚動了,面上浮起一絲笑容道:「趙大人是執行公務,理所應當,只是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竟要如此興師動眾?」

  趙大人顧作驚訝:「原來秦大人不知道,還不就是之前南門大街失火的事嘛!縱火的人被抓住了,他說是令府上的大少夫人教唆他去燒那江家的鋪子,誰知因為火勢太大連累了許多家。本來也沒那麼嚴重,請少夫人去問一問罷了,可楊閣老今天怒氣沖沖地進了宮向陛下稟明一切,告你秦家教媳不嚴,胡作非為。陛下得知後立刻下旨,令京兆尹衙門嚴加查辦!」

  秦思心頭恨毒,一切都是劉嫣那個賤人整出來的事,她要對付江小樓用什麼法子不好,竟然用這樣的招數,毀了自己不說,還給秦家帶災!他咬牙切齒地強忍住憤怒,笑容還是那樣的謙遜:「你讓我進去吧。」

  京兆尹有些為難道:「大門已經封了,在沒請出大少夫人之前,若我放秦大人進去,恐怕有些不妥,畢竟——」他的話沒有說完,秦思漫不經心地道:「我是剛從太子府出來,所以還不知道今天發生的一切,待會我就去稟報太子殿下,他一定會為我作主的。你放心,即便我進了府,也不會阻撓大人辦事。不過我要提醒一句,事情還沒有查清楚,大人不要過早下論斷才好。」

  京兆尹聞言眼珠子一轉,秦思的確是太子殿下十分信賴的人,他的府上出了這等事,太子不會袖手旁觀。楊閣老雖然位高權重,可是畢竟年事已高,真拼起來未必及上太子殿下。縱火而已,如果太子願意替秦思出頭,這事未必沒有轉機,他想到這裡便笑道:「既然如此,秦大人就請進去吧。」

  剛剛走進院子,秦思就遇到了秦老爺。秦老爺嘴唇顫抖半天,眼中滿是惱怒道:「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思把眼睛閉上,隨後又慢慢睜開:「沒事,您放心,一切有我在。」說完他轉身吩咐慌亂的眾人道:「不要慌,慌是沒有用的。所有人剛剛在做什麼事還做什麼事,不該問的一概不許問。」緊接著,他快步向自己的院落走去。門口守著大批的衙役,虎視眈眈,與秦府的護衛隱隱對峙,顯然護衛們是奉劉嫣的命令不肯退讓。

  秦思向護衛揮了揮手,示意他們讓開。他跨進門,只見到滿眼都是亂糟糟的,聚在走廊上竊竊私語的婢女們瞧見他進來,立刻靜了,一道道目光聚了過來。秦思四下一望,見到走廊上躺著一個人,頭髮蓬亂,身子被人從後面托著,近前一看卻是劉嫣。他眉頭皺得更緊,轉頭問道:「怎麼回事?」

  婢女哀聲道:「那些人不由分說捉住了楊媽媽,接著又不顧一切要衝進來。大少夫人見到那些人預備衝進大院就急了,她素來性子傲,怎能承受這種屈辱,一急一鬧就暈過去了。」

  秦思的目光在劉嫣蠟黃的臉上掠過,眼底湧起一絲憎惡,他冷冷道:「那些人暫且不會進來,先把她抬進房裡去吧。」

  幾個力大的媽媽合力將劉嫣抬進了屋子裡,剛剛把她放下。劉嫣卻受了驚,突然一下子坐起來道:「誰要抓我,誰敢!」喊完這一句她突然清醒了,環視了一下四周,才發現秦思正滿面含霜看著自己。她一時有些緊張,看著對方幾乎說不出話來。

  剛才那些人衝進來的時候,劉嫣一時怒火攻心就這麼硬生生暈了過去,家中護衛和那些衙役發生了衝突,也是保護著她,不讓她被人帶走,場面一時僵持住了,恰在此時,京兆尹聽說秦思回來了,便立刻趕到了大門口,劉嫣這才算逃過一劫。如今看到秦思臉色不善,劉嫣一時呆愣在那裡,看著秦思道:「夫君,我這是」

  秦思目光極為陰冷地瞪著劉嫣道:「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劉嫣臉上湧現出受到驚嚇的神情,她感覺到自己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是在顫抖,幾乎要哭出來了。

  秦思厲聲道:「還不說!」

  劉嫣失態地大哭起來:「我只是想要給那賤人一點教訓,我有什麼不對?」

  秦思臉鐵青了,手指都幾乎攥的發紫:「你簡直是沒有腦子,你也不想想看,江小樓能在京城立足,豈是尋常女流之輩可以任你揉搓!我早已猜到她背後有靠山,沒有想到居然是楊閣老!你可知道剛才京兆尹對我說了什麼,他說是閣老親自作主為江小樓撐腰,力證此事與你有關!」

  劉嫣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嘴唇發顫道:「楊閣老他不是你的恩師嗎?夫君,求你為我說兩句好話,不要讓我就這樣被京兆尹帶走,如此一來,我的顏面可就全部掃地了!」

  秦思臉色無比難看,眼角攙雜了譏諷,冷冷道:「他最近對我十分冷淡,如今又出了這等事情,我有何面目去求見閣老。」

  劉嫣急了:「那我立刻就派人去御史府報信,求我父親來救我。」

  秦思冷眼瞧著她:「救你?現在誰也救不了你!連閣老都插手了,事情干涉太大,不要說是岳父,就連太子殿下只怕也是不肯幫忙的!」

  劉嫣驚恐之極:「怎麼會這樣!」

  秦思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腳步沉重,他的心緒此刻轉得很快,瞬間打定主意:「劉嫣,你闖下這樣的大禍,縱然我能容得下你,秦府也再也不能容你。」他直接走到桌邊,迅速寫了幾行字,劈頭將一張紙丟在劉嫣的頭上:「從此以後,你與我家再無干係,是生是死,要受什麼懲罰,都由你自己承擔!」

  劉嫣將腦門上那張紙一把抓下,卻見到「休書」二字,頓時血衝到頭頂,面紅耳赤,怒聲道:「秦思,你是瘋了不成?在這緊要關頭,你居然要休我!」

  秦思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厭惡:「身為女子不思相夫教子、安分度日,竟然私自縱火、胡作非為。劉嫣,你別怪我無情,走到今天這一步,我耗費了不知多少心力,絕不能為了你這樣無知的女人毀了大好的仕途!京兆尹那裡我已經打過招呼,事情只與你一人有關,絕不會牽連旁人。現在你立刻就滾出去,不要再說是我秦家的媳婦!」

  劉嫣聽了這話,瘋子一般向他飛撲過來,尖銳的指甲在他臉上抓出一道血痕:「秦思,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秦思一把推開她,厲聲道:「還不把她拉出去!」

  劉嫣氣到了極點,她沒想到自己好容易才得到的夫君,到了緊要關頭居然將她棄之不顧!他們是夫妻啊,同床共枕,耳病廝磨,她以為他至少有三分真情,現在才明白,原來他根本沒有心、沒有情!她大聲尖叫,拚命廝打他:「你這個畜生!畜生!」

  如今的劉嫣,早已沒了半點高門貴女的風範,再好的規矩和教養,也抵不住內心的憤恨和怨毒。

  原本站在門外的僕婦面面相覷,斷沒有想到在這種災難面前,大少爺壯士斷腕,毫不猶豫休了少夫人,可這畢竟是秦家的地方,誰也不敢違抗秦思的意思,她們立刻上來抓住劉嫣,劉嫣又哭又鬧,大聲道:「秦思,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做這一切還不是為了你!我知道你一直沒有忘掉那個小賤人,我告訴你,她不放過我,也同樣不會放過你!這一切不過是剛開始,你等著看吧!」

  她一邊說著,一邊歇斯底里的大叫,眼睛都凸出來了。秦思疲倦地揮了揮手,命人立刻將她拖出去。劉嫣哭得幾乎暈過去,卻還是被交給了京兆尹,京兆尹不敢停頓,立刻將她收監,並且將她身邊親近的僕婦全都扣押了起來,細細盤問。

  這件案子鬧得很大,幾乎是滿城皆知,人人都知道秦家的大少夫人居然唆使了人去燒鋪子,這等駭人聽聞的行為,簡直叫人不敢置信。尤其是那些認識劉嫣的人,莫不說她性情溫和,品味高雅,絕想不到她竟然會做出這樣的事。原本秦思若是肯力保劉嫣,再由御史出面,事情說不定還能有轉機,但秦思過於冷血,毫不猶豫把劉嫣掃地出門,還擺出一副受到欺脾妻子無德,他無比受傷的模樣,劉嫣當然成為了眾矢之的。劉御史聽聞了自己女兒的所作所為,並沒有上折子替她申辯,恰恰相反,他開始閉門謝客。

  有了楊閣老和王恆的證詞,楊媽媽和她那個專門負責接頭聯絡的弟弟楊三很快招認。劉嫣唆使他人縱火,一方面要給出巨額的賠償,另一方面還要承擔起主謀的責任。縱然她是御史千金,也無法改變成為縱火犯的事實。

  當天下午,一位不速之客找到了江小樓。當時江小樓正在指揮鋪子裡的人將現場重新收拾整理,秦思進來的時候,見到的便是熱火朝天的一幕。江小樓轉頭瞧見秦思站在門口,目光深凝,靜靜瞧著自己,不由淡淡一笑:「今天這風倒是奇怪,居然把秦公子吹到這裡來了。」

  秦思眼神不自覺帶了三分煞氣,下意識的上前一步,卻又站定,只遠遠看著江小樓道:「江小姐,不知可否移步說話。」

  江小樓面上的笑容十分清艷,聲音卻格外婉轉:「好,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另找他處就是。」

  她請秦思進了旁邊一家剛剛收拾出來的雅室,入屋之後,秦思將一個精美的紅木匣子放在了江小樓面前。

  江小樓神色一動:「這是什麼?」

  秦思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這是賠償你十五家店舖的全部費用,你點一點,看是否夠了。」

  江小樓打開匣子,看著裡面厚厚一疊銀票,微笑道:「好大的手筆。」

  秦思死死握緊自己的拳頭,疼痛洶湧地湧上來,他卻只是微笑道:「這是當年秦家虧欠你的,現在一併還給你。」

  江小樓歎息一聲:「我當初借給秦府十萬兩,到如今利滾利,十萬兩是遠遠不夠的,再加上這回受了不少驚嚇,賠償起碼再加三萬兩,秦公子,你說是不是?」

  秦思心肺瞬間糾結在了一處,胸腔如同煎熬著熊熊烈火,面上卻是溫文的笑意:「我會盡快湊足銀子給你送來,一分也不會少。」

  江小樓微笑從唇角泛出來,道:「我現在無家可歸,總是借居實在不妥」

  秦思目中一動,看著江小樓道:「原來這就是你的目的。」

  江小樓目光清亮:「我的目的,我能有什麼目的。」

  秦思冷冷一笑,他的涵養極佳,竟生生將心口的怨毒隱住了。原本再次見到江小樓的心動神搖此刻早已煙消雲散,他不會再以為這個女人是回來找他重續舊情的了,她根本就是一顆可怕的絆腳石。

  「江小樓,明人面前不說暗話,我知道這一切都和你有關,劉嫣的行動只怕早就暴露了,你卻始終按兵不動,只為了引她上鉤,為此你不惜燒掉了所有的店舖,甚至還牽連了不少其他的商家,目的就是為了把這個天捅破,鬧的越大越好!這樣一來,人人都會知道是秦家的少夫人縱火傷人!」秦思早已想透,王恆和楊三的見面地點突然暴露,只有一種可能,王恆早已是個背叛者。

  江小樓笑了,她的笑容十分清雅,如同一朵優雅的蓮花,神色之中卻帶著三分譏嘲:「秦公子,你把我說的未免也太神通了,我怎麼會知道你家居然有這樣一個瘋瘋癲癲的大少夫人,哦,倒忘了如今她已經不是秦家的兒媳。既然如此,秦公子又為何要送我這些銀兩?」

  秦思手指抽搐似的收緊,慢慢道:「陛下嚴厲斥責,太子殿下也動了怒,責令我秦家負責一切賠償事宜,這一點你不是早已知道了嗎?江小樓,我只說一次,那些銀兩秦府會負責賠償,包括你江家的大宅,我們也會原物奉還、絲毫不損,這樣——你肯放過秦家了嗎?」

  江小樓看著秦思,神色楚楚道:「我越發聽不懂秦公子說什麼,你只是賠償我的損失,怎麼牽扯出這許許多多的恩怨情仇,實在是太亂,我都糊塗了。」

  秦思冷冷一笑:「懂與不懂只隨你去,你到底肯不肯罷手!」

  江小樓輕輕歎息:「如今死咬不放的並非是我,而是閣老大人,你知道的,閣老對你一向很有期待,斷然沒有想到你竟然有一個縱火燒店的妻子…劉嫣替你惹不少麻煩,與其來求我,不如想想該如何去應對閣老才是。」

  秦思的牙根暗暗磨著,臉上卻恢復笑容,他定定瞧著江小樓,神色溫柔道:「小樓,我們彼此之間又有什麼話不好說,你要錢我,便將錢財加倍賠給你。你要報仇,劉嫣的性命你儘管拿去!她才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不是嗎?如果不是她,你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如今她已經被關在京兆尹衙門,只怕這一輩子也沒有辦法再出來了,你還有什麼氣不能消?算是我求你了,就此罷手,去向閣老說一聲,放過秦家好不好?」

  窗戶洞開,江小樓臉龐有一半在柔和的陽光裡,格外溫柔美麗:「秦公子真是多慮了,我一個弱女子,哪裡勸得動閣老。」

  她的聲音那麼柔美,卻比鋼刀還鋒利,一聲一聲剜人心扉。

  秦思心頭憤怒到了極致,目光直視江小樓,陰刻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整垮秦家?」

  江小樓笑了,笑容之中滿是無辜:「娶一個不賢的妻子,秦公子真是可憐,如今已經開始亂攀咬了,若是得了瘋病,出門就有一家藥鋪,可千萬多吃藥,少生氣。」

  秦思冷面如霜,瞪著江小樓一言不發,隨後他一咬牙,轉身就走,剛走到門口卻聽見江小樓道:「等一等!」

  秦思回過身來望著江小樓:「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江小樓目光柔情似水,笑臉明媚如花:「人可以走,錢留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13 PM


第七十三章:劉嫣之死

  秦思咬牙切齒,心頭恨得發狂,此刻他已經絲毫感覺不到江小樓美貌的魅力,只覺得眼前這個女子無比可恨,他恨不得將她千刀萬剮。

  秦思越是生氣,江小樓笑的越是溫柔,慢慢地道:「還有,別忘了把江家大宅的地契也一起送來。若是晚了,我可就不能保證接下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事了。」

  秦思冷哼一聲,將那匣子重重摔在地上,轉身離去。

  小蝶把匣子撿起來,拍拍上面的灰塵,有些擔心道:「小姐,您這樣與秦府公然交惡,只怕他們會伺機報復的。」

  江小樓淡淡一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躲是躲不掉的,沒有直面一切的勇氣,今天我不會站在這裡。」

  御史府

  劉夫人一聽說自己的女兒被衙役帶走,頓時大驚失色,直闖入書房,一把抓住了劉御史的手臂,急聲問道:「告訴我,嫣兒怎麼了?」

  劉御史望著自己的妻子,歎了口氣:「她被京兆尹帶走了,如今關在京兆獄。」

  劉夫人腦子裡嗡的一聲,瞬間眼前一黑:「憑什麼?!」

  劉御史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怒氣沖沖地道:「憑什麼?就憑她燒了人家四十五家店舖,只為了洩私憤!這樣一個女兒,簡直是敗壞家風,丟盡了我的顏面!」

  劉夫人臉色丕變:「到了什麼時候,你還只想著自己的顏面,她好好的一個女兒家就這麼被關進那種不見天日的地方,你還不想想法子趕緊把她救出來!」

  劉御史冷哼一聲道:「事情剛揭出來,我就已經派人給京兆尹送了一箱金銀珠寶,附帶一張五千兩的銀票。可人家愣是沒敢收,這其中的意味,你可明白了嗎?」

  劉夫人眼睛陡然燃燒起來:「我不明白,他是嫌錢少嗎?如果是這樣,我馬上想方設法去籌更多的錢,務必要把女兒救出來!」

  回答她的是劉御史的沉默,那冷寂襲上心頭,只剩下空落落的茫然。劉夫人心頭撲通撲通急跳,耳朵裡嗡嗡作響,心裡著急,眼淚花花落下:「你怎麼不說話,快說啊!」

  劉御史沉重地搖了搖頭:「只怕你花再多的錢,也沒辦法把嫣兒從牢裡放出來。」

  劉夫人不敢置信:「你身為御史,朝中重臣,難道連這一點小事也擺不平嗎?」

  劉御史難得滿面頹然:「楊閣老一本奏章奏到了陛下那裡,陛下龍顏大怒。秦思也過於薄情了些,見到沒有轉圜的餘地,毫不猶豫就和嫣兒斷絕了夫妻關係,聽說還當場寫下了休書!太子原本受了我的請托想要為劉嫣說情,還未開口反被陛下斥責了一頓…如今這事情已經是回天乏術了!?」

  劉夫人涕淚橫流,卻又突然想起一件事:「你不管,我這就進宮去找麗嬪,讓她想法子救救她妹妹!」

  劉御史一把將她拉住:「你這是幹什麼?三個子女已經折損兩個,難道你要連最後這點指望都一起搭在裡頭?」

  連麗嬪都不能插手?!劉夫人滿面煞白:「真的這麼嚴重?」

  劉御史困難地搖了搖頭:「事情不被楊閣老捅出去,我和太子壓一壓,還有轉圜餘地。但如今早已捅到陛下跟前,又是探花郎的家眷,你想想看,在朝中會引起多大的震動?那是四十五家商舖,牽連很廣,引起了眾怒,你叫我該怎麼救她!」

  劉夫人一把拉住他的袖子,滿臉哀求:「這我不管,你一定要想法子救救女兒!」

  劉御史瞪著她:「我都說了會盡力,你放開我,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

  劉夫人扯著他的手臂搖晃:「盡力,什麼叫盡力?我就知道你壓根不在乎嫣兒,你還有那些庶出的賤人養的,我有什麼」

  劉御史終於惱怒起來,臉色鐵青:「為了這件事我跑了多少次衙門,花了多少銀子,全都落在瞎處!你在府裡,什麼事也不知道,那些鋪子後面牽涉了多少人家、多少利益,關係錯綜複雜,多的嚇死你!錢財的損失只怕就要賠得傾家蕩產,明確告訴你,賠我是賠不起,嫣兒犯了錯,她自己承擔吧!」

  劉夫人眼淚飛濺:「世上怎能有你這樣狠心的父親!」

  「放開手!」

  「我不放!」

  「放開!」劉御史終於一把掙脫了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劉夫人陷入絕望,蹲在地上掩面大哭起來。

  晌午,一頂轎子在博古齋門前停下,掌櫃正指揮著人忙裡忙外收拾,當他看見這頂華麗的轎子,不由心生疑惑,主動解釋道:「小店剛剛遭遇不幸,暫時不對外營業,要是想要買古董,還是去別處吧!」

  轎前的年輕婢女走上來,遞上兩塊碎銀,滿臉笑容道:「這位先生,我們不是來買古董的,我家夫人要找這家鋪子的主人。」

  掌櫃看著眼前的人微微一愣,他在這鋪子待了許久,閱人無數,這婢女身上穿著碧青色上等絲綢,想是大戶人家的上等丫頭,便不敢怠慢道:「請夫人稍等片刻,我先進去稟報我家小姐,若是她肯見,再請夫人進去。」

  婢女十分有禮地道:「是,我們就在外面等候,請先生先行通報。」

  掌櫃滿腹狐疑的進去,不一會兒便取得了江小樓的首肯,出來向那婢女道:「請你家夫人進去說話。」

  當劉夫人走進房間的時候,便瞧見一位年輕女子正坐在桌子前喝茶,明媚的眼瞳,烏黑的鬢髮,一張臉孔令人驚艷,她咬咬牙,上前道:「江小姐,還記得故人嗎?」

  江小樓慢悠悠地抬眸,像是剛剛瞧見劉夫人,微笑道:「原來是御史夫人,突然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要事?」

  從前在秦家的時候,劉夫人每次到訪,都要吩咐江小樓出來端茶倒水,頤指氣使的態度令人生厭,她最常掛在嘴上的便是賤婢兩字,生怕別人不知道江小樓在秦家已經淪為奴婢。有一次,她甚至將滾燙的茶水潑在江小樓的身上,還教唆著劉嫣盡快把她當成賤婢一樣發賣出去,心思不可謂不狹隘毒辣。

  見到江小樓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劉夫人心頭湧起憤懣,但她強行壓住,故意和顏悅色道:「今天來訪,當然是有重要的事要和江小姐你商量。」說著她拍了拍手,身邊的婢女立刻將一個珠寶箱輕輕放到了茶几上,她望著江小樓道:「這是我多年的積蓄,請你笑納。」

  江小樓一雙明亮的眼睛在匣子上掃了一下,微微一笑:「夫人這是什麼意思?」

  劉夫人的臉上堆起笑容:「這些錢是用於賠償小姐十五間鋪子的損失,我知道你的鋪子損失最大,大半都燒燬了,但是這些銀子足夠你把這些店舖重新修繕、裝修一新。我的要求很簡單,只要你大人大量,放我的女兒一馬,去京兆尹衙門撤銷控訴。」

  如今四十五家鋪子的持有人,都有厚厚的狀紙在京兆尹案台上放著。

  眼前的劉夫人好似一隻長著獠牙的猛獸,心中早已恨不得把江小樓撕爛,卻還要掩住獠牙,露出虛偽的笑容。

  江小樓笑意淺淺,優雅而自若:「原來劉夫人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

  劉夫人心頭一跳:「我知道,一切都是嫣兒的不對!她為人十分好妒,性子又被我寵壞了,但她也是因為一時糊塗,這回她也受到懲罰了!一個從小嬌生慣養的女兒家,被關進暗無天日的監牢,不知道受到多大的驚嚇!若你想要給她一個教訓,也已經夠了,請你收手吧!」

  江小樓剪剪秋水的明眸含著笑意:「劉夫人這話說的好奇怪,放火的事是秦少夫人命人所為,一切責任自然由她承擔,與我又有什麼干係?怎麼你不去怪她,反而來求我這個苦主,不是本末倒置麼。」

  劉夫人實在忍不住,拔高音量道:「江小樓,我知道這件事情一定和你有關,說不準嫣兒是中了你的設計!好,當年的事算是我們的不對,但早已時過境遷,你現在不是好好的嗎?為什麼不能放過嫣兒,你也算積積陰德!」

  江家已經家破人亡,大哥身亡,她也是傷痕纍纍,現在劉夫人居然說她好好的,這種好,可真是叫人不寒而慄。

  江小樓端著茶杯的手驟然抽緊,微微斂目:「劉夫人,這些話你大可以向京兆尹說,把這陰德讓給他吧!」

  劉夫人一下子怒了,厲聲道:「若是他答應,我又何必要求到你跟前來!」

  江小樓的笑容如同淺淺的陽光:「秦少夫人一共燒了四十五間店舖,其中十五家是屬於我的,但我這個人很好說話,之前秦家已經給了一部分補償,只是遠遠不夠。如果劉夫人肯賠償我所有店舖損失的三倍,我就同意撤銷狀子,放秦少夫人一馬。」

  劉夫人大怒道:「三倍?你真是獅子大開口!你是要劉家傾家蕩產嗎?」

  江小樓歎了口氣:「劉夫人,你是名門貴婦,自然不知道開舖子的艱辛。這鋪子一樣一樣都要我親自動手,不知道耗費了多少心血。鋪子燒成這樣,若是此時我不將價碼提的高一些,將來換個地方開舖子,生意未必有從前那樣好。我這也是人之常情,希望劉夫人見諒。」

  聽見對方娓娓動聽的聲音,如同刀割一般凌厲,劉夫人臉上忽青忽白,她竭盡全力也不過勉強湊出這些錢,因為四十五家店舖,唯一與劉嫣有仇的是江小樓,所以她唯一的辦法就是求對方高抬貴手。但江小樓一開口就是鋪子價值的三倍,這樣的一筆巨款,她如何能夠籌集?按照大周律例,若是當事人撤銷控訴,並且接受合理的賠償,那麼縱火者便可以輕判,若是做不出賠償,當事人的狀子又堅持不肯撤銷,那縱火的主謀最少也是流放的罪名。劉嫣這樣的弱質女流,從小又是金枝玉葉一般養大,流放的生活只怕她一天也過不下去。

  劉夫人越想越是不安,只能又軟下聲音哀求道:「江小姐,過去是我們錯了,但這一切都是已經過去的事,你大哥也不能死而復生,乳娘也不會再活過來!就算你要嫣兒償命又能如何,這些銀錢我全部給你,你還要什麼?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全都答應你!放過劉嫣吧。」

  江小樓一動不動,面帶微笑,瓷白的面孔無比靜謐。

  從前的江小樓,信奉江承天以德報怨的教育,面對困苦的態度是逆來順受。別人欺負她,她要忍,被打碎牙齒也要往肚子裡吞,反而對誤解她的人回報善意,用愛心去感化他,用胸懷去感動他。可事實上,只有當她走投無路、陷入絕境才明白,作惡的人最希望受害者以德報怨,只有以德報怨的蠢人,才會老老實實地服從他們的指令。未婚夫拋棄,要以德報怨;被逼為奴,要以德報怨;任人欺凌,要以德報怨;賣入青樓,要以德報怨;毒打瀕死,還是要以德報怨!那些人想盡一切辦法迫害她、殺戮她,轉過頭來當他們自己被逼入絕境的時候,卻要求她手下留情。

  哈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江小樓淡淡地道:「劉夫人為什麼認為我會原諒她呢?」

  劉夫人急切地望著她,眼睛放光:「因為你那麼善良,從前連大聲說話都不會的,你怎麼會那麼狠心?看看我吧,我是一個可憐的母親,我今天特地求你,求求你,原諒嫣兒好不好?」

  因為她善良,所以就得原諒劉嫣?

  這些人,一次次把她的隱忍當懦弱,把她的退讓當做理所當然,把她的善良當做可以肆意踐踏的藉口。在她的退讓之下,他們一次次迫害她,變本加厲。

  酈雪凝被人傷害,但她不願意以暴制暴,因為她不想自己淪落到和那些人一樣醜陋的地步。可江小樓卻認為,雪凝站得地方太高了,她把自己當成了救世主。明明都是一樣的人,被傷害了會悲傷、會流淚、會流血、會死的人,為什麼不能憤怒,為什麼不能報復?只要做錯,就應該得到懲罰,無限忍讓只會讓這些人以為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諒的,這個世界會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惡狼咬人,就應當拔光它的牙齒,打斷它的四肢,讓它不敢咬為止!因為善良的本性,讓對方的暴行越演越烈,越來越多無辜的人受到傷害,這是什麼道理?!

  江小樓不要做善良的人,更不要做道德高尚的人。這樣的人,縱容了惡念,縱容了傷害。如今,她的德已經用光了,連一點都沒有剩下。沒有同情心,沒有憐憫心,她現在就只是一塊頑石,縱然有感情,也絕對不會浪費在牲畜的身上。

  劉夫人見她始終無動於衷,在心頭把江小樓恨到了極點,幾乎想要將她千刀萬剮,心中默念著如果以後能夠抓住她的把柄,一定要報今日之恥辱,面上卻更加哀痛,不顧身份、撲通往地上一跪,淚珠滾滾:「求你大慈大悲,饒了嫣兒一命,我已經失去了兒子,不能再失去嫣兒了!」

  江小樓的雙腿被劉夫人死死抱著,她慢慢垂下頭,看著劉夫人,眼底湧動的似乎是複雜的悲憫,劉夫人心頭一喜。

  江小樓輕輕抬起手,一點、一點,將衣袖從劉夫人的手中抽了出來,劉夫人的眼睛慢慢瞪大了。

  「流放的路上,記得幫我向劉嫣說一句,珍重。」

  劉夫人抑制不住眼底流露出憤怒的火光:「你從頭到尾都在耍我?」

  江小樓笑了:「劉夫人,你出了這條大街一直向南,走到底便可以見到金碧輝煌的安王府。在門口好好跪著,說不定安王殿下一高興,就原諒你的女兒了。」

  劉夫人咬牙切齒,安王和皇帝素來感情不錯,他為人又十分低調,尋常雖不與人起紛爭,但骨子裡卻是十分傲慢,得罪了他的最後都沒有什麼好下場。這把火燒掉了他最珍愛的珠寶鋪子,裡面有一尊他請玉匠不眠不休雕刻三天三夜,只等太后娘娘壽辰就送上去的玉佛。聽說他早已發下誓來,一定要將這縱火者嚴懲不貸!

  劉夫人早已知道這一點,才先來求江小樓,按照江小樓的軟性子,一定會原諒劉嫣。到時候她再親自去太子府,求太子妃出面周旋,可她沒有想到就連這一關她都過不去!捧著匣子,劉夫人充滿怨恨看著江小樓道:「你不要以為這樣就贏了,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

  說完,她冷哼一聲,捧著匣子急步離去。

  江小樓看著她的背影,冷冷一笑。酈雪凝從屏風之後走了出來,輕聲道:「小樓,這一次能夠搬倒劉嫣嗎?」

  江小樓神色平淡:「劉嫣錯的太離譜,她不應該為了對付我而把事情鬧的這麼大,這一把火燒掉的不光是店舖,還有安王的顏面。她徹底激怒了安王殿下,秦思又得罪了楊閣老,雙管齊下,你說人家怎麼會輕易放過?」

  酈雪凝默然想了片刻:「可我,卻怕這仇恨越結越深。」

  江小樓像是聽到了什麼可笑的事:「本來就是死仇,還怕什麼?你以為我按兵不動,他們就會饒過我嗎?」

  這仇恨早已鑽進靈魂,住進心臟,生根發芽,終其一生也如跗骨之蛆,不死不休。

  酈雪凝擔心的人從始至終都是江小樓,她的復仇是毀滅性的,不把對方摧毀絕不罷手,但那些人的勢力太龐大,牽一髮而動全身…她想了想,問道:「那王恆…你預備如何處置?」

  江小樓微笑道:「總不會叫他丟了性命就是。」

  酈雪凝歎了口氣:「我相信你。」

  這一天,茶館裡茶客絡繹,坐無虛席,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茶香,跑堂的拎著茶壺奔來跑去,忙得不亦樂乎。最熱鬧的是臨窗的幾張桌子,人們正在熱火朝天地議論著轟動京城的失火案。

  一書生揚聲說道:「剛才的皇榜看到沒有,陛下親自下旨,要將縱火的主謀流放到義州去!那種荒涼之地,瘟疫縱橫,人去了還有活路嗎?」

  灰袍的茶客笑道:「真是作夢也想不到,堂堂一個御史千金、探花之妻居然會做出這種事,我還以為陛下會輕判,誰知竟這樣重!」

  書生則咂咂嘴:「這可不好說…燒的鋪子是安王殿下的,那可是不好得罪的主,聽說他跑到陛下跟前痛斥了秦家一頓,陛下氣得當場摔了茶盞!」

  另一茶客捧著紫砂茶壺晃過來,嘿嘿一笑:「想想這兩年秦家也爬的太高了,好容易考中了一個探花便得意的什麼似的,不顧身份攀上了太子殿下,這回可好,太子都顧不上他們了。」

  書生撇嘴:「你知道什麼?太子殿下親自帶著秦思進宮請罪,秦家還自己要求賠償損失!」

  眾人嘖嘖稱奇,這秦府也算是敢作敢當了。

  藍袍茶客神秘兮兮地道:「秦家那一車車銀子運出來,嚇死人!先是賠償了金條十箱,錦緞三百匹,實在賠不出銀子,就用山參、鹿茸、皮貨、古董寶物一起來抵償,一共裝了十幾車,大多數運到安王府,安王才勉強消了氣!」

  茶樓裡一個蒙著面紗的年輕女子微微一笑,起身出了茶樓。小蝶連忙跟上,笑盈盈地道:「小姐,劉嫣這一回流放到這麼遠的地方,再也回不來了。」

  江小樓微笑道:「那可未必。」

  小蝶驚訝,卻瞬間明白過來:「小姐是說劉家會想方設法救她嗎?」

  江小樓望著遠處的落日,笑容和煦:「這就要看劉夫人到底有多大的膽子了。」

  誰都想不到一場小小的火災,竟然在京中引起這麼大的震動,太子、楊閣老、安王相繼加入,一團亂麻,連皇帝都覺得頭痛,不得不將劉嫣這個主謀發配到義州去。劉夫人花了大筆銀錢,好容易才見到自己的女兒,除了給劉嫣送來御寒的衣物,還特地細細囑托她一些話。等她說完,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劉夫人從監獄裡出來,京兆尹正在等著,他瞧見劉夫人,微微一笑:「劉夫人,該說的話可都說完了?三日之後,遵陛下的命令,我就會派人押解她上路。」

  劉夫人臉上變得灰白,目光流露出擔憂,她揮揮手,婢女立刻送上一個小箱子。京兆尹將箱蓋打開,一片耀眼光芒從箱子裡蹦出,燦爛的金條、碧綠的翡翠,潔白的珍珠,甚至是鮮紅的瑪瑙…裝滿了箱子。京兆尹盯著劉夫人道:「這是什麼意思?」

  劉夫人歎了口氣「嫣兒自小嬌生慣養,我怕她還沒有到達義州就熬不下去,這些算是我給大人的貼補,希望解差在路上對她多加照顧。」

  京兆尹微笑道:「這些不過小事,夫人不必擔心。」

  劉夫人目光閃動:「若是大人能夠平安將嫣兒護送到義州,我還另有重謝。」

  京兆尹顯然已經明白過來,他略一沉思,才點點頭道:「夫人不用擔心,我保證小姐一定平安到達,絕不會有絲毫損傷。」

  劉夫人露出一絲笑容,頗具深意:「等大人回府,我另有五千兩奉上。」

  劉嫣被押解那一天,大街上人山人海,所有人都在看這破天荒的一幕。一個高門小姐、探花之妻,居然會做出縱火之事,實在叫人震驚。跟劉嫣一同被流放的,還有當時縱火的王恆。按照陛下的本意,他應當削首示眾,可楊閣老卻堅持認為此人到底是舉報有功,應當降低懲罰,於是皇帝命令將他與劉嫣一起押解義州。當時參與這個密謀的其他人,也在隊伍的中間,踉踉蹌蹌地走著。

  茶樓的雅室內,劉御史匆匆趕來,瞧見妻子果然在窗口向下張望,歎了口氣道:「你還是想開些,嫣兒已經上路,到了義州,我會找人多多照顧她。」

  劉夫人將所有人揮退,冷冷道:「你放心,我已經想到方法救她了。」

  劉御史一愣:「你要幹什麼?」

  劉夫人神情格外平靜:「我已經打點過京兆尹,同時收買了解差,獄裡剛剛死過一個女囚,驗過屍,還沒有拉出來埋,京兆尹壓下了沒有往上報,等到嫣兒上了路,就說她病死在路上,用這死囚來代替,把臉給毀了,誰能確定是不是嫣兒?到時候,我會想方設法把嫣兒送到其他的方自由自在的過日子。」

  劉御史滿臉震驚,不敢置信:「你簡直是膽大包天,這麼大的事,怎麼不和我商量一下!」

  劉夫人冷冷一笑,眼底猙獰:「沒什麼好商量的!你看著吧,嫣兒不會有事,我拼了一死,也不會叫讓賤人得逞!」

  觀看的人群不斷向劉嫣的頭上、身上投擲髒物,她何嘗受過這等羞辱,卻不得不壓抑著憤恨,無意中往人群中看了一眼,只見到一個年輕的紫衣女子,正笑容盈盈望著她。劉嫣突然眼神凌厲,目光仇恨地看著那個女子,那一張可惡的臉,叫人痛恨的笑容,她是永遠也不會忘記的!

  江小樓只是靜靜望著劉嫣,神色溫和。

  身後的解差推了劉嫣一把,厲聲道:「磨蹭什麼,還不走!」

  劉嫣卻死死盯著江小樓,若是有可能,她早撲上去咬斷江小樓的喉嚨,可是她不能,因為她的脖子和腳上都套著重重鎖鏈。她是身份高貴的御史千金,江小樓不過是個出身卑微的賤人,她只配匍匐在自己腳下!為什麼,為什麼一切倒置!

  從始至終,江小樓都是面帶微笑地看著劉嫣,臉上十分平靜,既無憤怒也無恨意,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

  劉嫣被押解離開了京城,出城後,解差以她是重犯為由,故意將她與王恆先行押進囚車,至於其他犯人則是落後一步,步行趕去義州。按照常規,要足足走上四十天才能到達義州,每天傍晚都要找驛站落腳。三天之後,解差之首王平便吩咐先把犯人押進房間,然後他招呼其他人一起坐下喝茶。劉嫣被關到屋子裡,不多時便聽見門發出一聲響動,隨後被人打開,一個叫何林的解差率先走了進來。他在屋子裡轉了一圈,看到沒有異樣,便吩咐道:「把人抬進來。」他的聲音很輕,像是隱藏什麼秘密。

  劉嫣站了起來,雙目緊張地盯著對方。兩個人抬著一個擔架進來,擔架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屍,光看身形與劉嫣有三分相仿。何林道:「今天晚上這驛站將會遭到盜賊,你無意之中盜賊殺了,聽明白了嗎?」

  劉嫣一愣,目中湧起一陣狂喜,她熬了這麼久,終於來了!母親早已說過,她買通了京兆尹和壓抑,到時候會想方設法救她出去,不由滿臉喜色道:「好,我明白了。你們得好好準備,不要失敗!」

  何林不太喜歡這女人頤指氣使的態度,看在錢的份上還是點點頭,吩咐那兩個人將屍體抬到床底下藏好,這才重新退出去把門鎖好。劉嫣看著床下的屍體,心頭抑制不住狂喜,心中在盤算著,逃出生天後,一定要找機會把江小樓這個賤人置諸死地。

  深夜,一切按照原計劃進行,就在蒙面的何林裝成盜賊翻窗進來,劉嫣顧不得矜持,試圖從他早已安排好的法子從窗戶的邊沿爬去隔壁的空房間,門卻砰的一聲被人踹開了,一群解差衝了進來。

  為首的正是負責看守劉嫣的王平,他臉色一沉,怒喝道:「此人竟敢私縱囚犯,還不敢快將他拿下!」

  何林吃了一驚:「大哥,不是你吩咐我——」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其他人已經一擁而上,把他如同粽子一樣捆了起來。

  劉嫣原本已經跨出窗外,見狀,臉上血色刷的一下退的乾乾淨淨!王平指著她厲聲道:「還不抓住她!」

  他使了一個眼色,眾人立刻衝上去。

  劉嫣驚慌失措,手一下子脫力,竟然整個人倒栽蔥從二樓的窗戶摔了下去。王平向外看了一眼,見到那流了一地的鮮血,如同鋪開的血花,倒在血泊裡的人已經一動不動,他不由皺起眉頭。

  原本想要私放劉嫣的何林滿面震驚看著,他失聲道:「大哥,明明是大人吩咐咱們這樣做的,怎麼臨時你又變卦了!」

  王平冷笑一聲:「就是大人命令我在這裡守著,好好看著犯人。沒想到你就是那個叛徒,竟然敢私放囚犯,好在我及時趕到!好了,你們把他押下去吧。」

  等解差把人押下去,他才走到另外一間房,打開了王恆的枷鎖,淡淡道:「你可以走了。」

  王恆滿面不敢置信:「你說什麼?」

  王平滿臉不耐煩:「別廢話,你可以走了,這裡的一切我會打點!」

  王恆實在難以相信自己的好運,他脫了枷鎖,飛快離開了驛站,剛走到後門,卻見到一個美貌的白衣女子帶著婢女站在院子裡。他一時驚駭,片刻後才認出月下的美人是誰,不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聲道:「多謝江小姐,多謝江小姐,謝謝你救我一命!」

  江小樓慢慢道:「你既然是替我做事,我自然要信守諾言,你的妻子就在距離這裡一里開外的農莊,你可以帶著他們遠走高飛,記住我的話,走的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回來。如果讓我發現你在京城出現,你就不會這樣幸運了。」

  王恆一驚,再三叩頭,毫不猶豫地消失在黑暗裡。

  江小樓信步走進了院子,她的腳步很輕,一直走到了血液的盡頭。劉嫣躺著,還沒有立刻斷氣,她睜大眼睛,瞪著江小樓。

  她臉色蒼白如紙,後腦的傷口不停湧出鮮血,口中也不斷向外吐著血沫兒,卻死死瞪著江小樓,身體抖得幾乎不能控制。

  灰白的雲彩散去,皎潔的月光出現,江小樓凝望著劉嫣垂死的眼睛,神色溫柔:「京兆尹總是喜歡吃兩面的,收了御史夫人的錢,當然也會收我的錢。」

  劉嫣看得清晰無比,那一剎那間,江小樓的臉上帶著冰冷的笑意。她想要怒罵,想要痛斥,可卻感覺全身冰冷,渾身的抽搐猛烈到了極致。

  一陣風吹過,一股血腥的味道在鼻子下盤旋不去,江小樓歎了口氣:「是不是很疼,很難受?」

  劉嫣如同一條瀕死的魚,嘴巴張張合合,疼得撕心裂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當初乳娘死的時候,渾身的筋骨都被打斷了,我想,那也一定很疼,非常疼。我經常夢到她,她總是對我說,她很寂寞,很難受,渾身都疼」江小樓的語氣溫柔入骨,笑容也極為柔軟。

  「知道我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動手麼,這是個好地方啊,靠近這個驛站十里開外,有一個叫郭家村的地方,那是我乳娘的故鄉。後來我回到京城,便把她的墳墓遷到了那裡。其實那兒什麼都沒有,乳娘早已被你丟進亂葬崗了,連屍首我都找不到。但衣冠塚,也是個念想,你說對不對」

  劉嫣聽不見江小樓說什麼了,她充滿怨毒地瞪大眼睛,終於停止了呼吸。

  江小樓端詳了她一會兒,才微笑道:「把她的屍體燒成灰。」

  身後的護衛立刻道:「是,小姐。」說完他們便上前,把劉嫣的屍體抬了起來,架到院子裡,用柴火燒了。

  等到屍體一點點被火焰吞沒,江小樓才徐徐吐出一口氣:「將這些灰燼全都收集起來,我另有用處。」

  小蝶有些奇怪地問道:「小姐,這些灰你要來做什麼?」

  江小樓只是含笑,並不回答。第二天,江小樓給郭家村附近一家破舊的庵堂捐了兩百兩,在裡面為她的乳娘設了一座牌位。當小蝶瞧見牌位前頭跪著一尊人形泥娃娃的時候,不由吃驚地道:「這是什麼?」

  江小樓笑了笑,小蝶仔細打量了半天,一時呆住。

  「這…這…這是——」

  江小樓命人將劉嫣的屍體燒成灰,混入泥土之中,連夜打造了一尊人偶,以下跪的姿態安置在地上,正對著那座牌位。看到小蝶驚駭的神情,江小樓神色如常:「每個人做錯了事都該付出代價,她欠我乳娘的債還沒有還清,活著還不了,死了接著還;今生還不了,來世接著還。我要讓她面對乳娘的牌位,就這樣跪著,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劉嫣縱火燒鋪,被判流放,這一切都是她罪有應得。若她乖乖去享受痛苦,江小樓會留她一條狗命,偏偏她自己不甘心。落個摔死的下場,全都是咎由自取…但,該還的債,死也不能逃。

  小蝶歎息一聲,低聲道:「小姐,京兆尹那邊已經打點清楚,他們會說是劉嫣試圖趁亂逃跑才摔死,一切都不會牽連到咱們的身上。但奴婢有些不明白,京兆尹臨時變卦,就不怕劉夫人找他的麻煩嗎?」

  江小樓笑了:「傻丫頭,劉夫人賄賂京兆尹已經是大罪,私縱囚犯的罪名她更是承擔不起,你以為她會將一切抖出來嗎?」

  這樣說完,江小樓已經慢慢下了台階。夕陽將她的背影投射在地上,看起來格外修長。小蝶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那有眉有眼,面容秀美的人偶,不覺渾身發冷,一跺腳,快步追了上去。

  御史府

  劉夫人正在焦急等待著,她知道很快便會有消息傳來,如果一切順利,她的女兒將會平安離開,遠走高飛。管家快步進來,滿臉驚恐:「夫人,小姐走到十里坡的時候竟然從樓上摔下來死了,那些人說她買通解差,試圖逃跑」

  聽了這話,劉夫人眼前一黑,猛然暈倒在地。

  劉御史匆匆趕到,恰好看到這一幕,連忙親自上去把人攙扶起來,只聽清醒過來的劉夫人滿臉憤怒,連聲咒罵道:「趙進這個混帳東西,我重金請他救嫣兒一命,卻落個如此下場,我一定要告他!」

  劉御史一聽頓時面色大變:「你還敢說,我早就不贊同你做這種無知的事!女人就是頭髮長見識短,你也不想想,賄賂之事豈能宣揚得眾人皆知!到時候別說我這個烏紗不保,就連咱們劉家上下也都要跟著你遭殃!」

  劉夫人騰地一下子站起來,一雙眼睛變得血紅:「你這個沒用的老東西,我的嫣兒死了,她死了你知道嗎?!我要現在進宮,馬上去見麗嬪,我要讓她為嫣兒報仇,我要把江小樓那個賤人撕成碎片!」她說完這一句話立刻拔腿就走,劉御史猛然將她拉了回來,想也不想猛地一個巴掌上去。

  劉夫人被打得臉歪了半邊,眼睛暴突:「你到底要幹什麼?」

  劉御史已經變得鐵面如霜,口中冷冷道:「從今日開始,夫人就在這個屋子裡待著,沒有我的吩咐,你一步也不許離開!」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出去,劉夫人衝著他的背影大喊:「我不會這樣算了,我絕對不會就這樣算了的!」可是不管她如何撕喊,把聲音都給喊啞了,劉御史也壓根就沒有回頭。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2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3:59 PM 編輯

第七十四章:刨人祖墳

  秦府

  秦思在躺椅上閉目養神,管家秦忠上前,將得到的一切消息稟報給他。秦思眼皮都不抬,只是冷冷道:「行事愚蠢,與人無尤。我早已經提醒過她,沒有把握不要動手,現在有此下場也是她活該。」

  見他如此無情,秦忠只是垂下眼睛一言不發。秦思從躺椅上站起,在屋子裡走了兩步,心頭卻是起伏不定,他沒有想到江小樓居然有這樣的力量和膽子,為了報她自己的仇,絲毫也不顧及舊情。她對於劉嫣尚且如此憎恨,對於自己…恐怕更是恨海滔天。

  他一直知道江小樓溫柔多才,卻不知道她手段竟也如此毒辣。若是讓她纏上,只怕永世不得翻身。一定要想個方法徹底將她擺脫,秦思這樣想著,一張俊美的面容慢慢變得猙獰起來。

  秦忠悄悄打量著他的神情,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爺,奴才已經按照您的吩咐暗中進行調查,那伍淳風的確曾經進入謝家,與江小樓或早有勾結…閣老突然對您態度大變,極有可能便是他們從中作梗。」

  秦思望著秦忠,眉間深凝:「此言當真?」

  秦忠立刻道:「若沒有確切的消息,奴才是絕不敢欺瞞主子的。奴才曾經想方設法與楊家的一個管事打好關係,平日也會在一起喝酒,就是為了能夠多得一些閣老那邊的消息。正是通過他,奴才才得知原來江小樓早已成為閣老府上的常客,而伍淳風也深受閣老信賴,甚至替閣老遷過墳地…他們兩人本就相識,又一同出現在楊家,不是太巧合了嗎?」

  秦思神色不變,眼睛裡卻暗藏一抹自嘲:「江小樓啊江小樓,我實在太小看你了。」

  江小樓是個溫柔美麗的女子,她的外表很容易讓人迷惑,以為她果真那樣的柔弱,是一個需要別人保護的女子。但她的內心卻和外表完全相反,小心謹慎、步步算計,實在是個不可輕忽的狠角色。

  秦思是個男人,男人和女人的最大不同在於他們的理智。或許他在不知道江小樓作為的時候會被她的外表迷惑,會不由自主惦念舊情,然而這個女人一旦開始擋他的路,美夢就結束了。

  秦思沉默片刻,揚聲問道:「伍淳風曾經替楊家遷過墳地,這個消息確實嗎?」

  秦忠回答:「是,消息不會有錯。原本楊家的祖墳位於虎臣山腳下,如今卻遷到十里開外的高坡上。若論起風水,現在的地方的確是藏龍臥虎,真正的風水寶地,聽說楊閣老十分高興,還親自宴請了伍淳風。」

  秦思閉上眼睛,片刻之後再睜開已是精光畢露:「這倒是一個極好的突破口。」

  秦忠有些不解:「大少爺的意思是?」

  秦思冷笑一聲:「這世上只有江小樓一人會用離間計麼?」

  江小樓用離間計,想方設法挑撥自己和楊閣老的師生關係,達到二虎競食、驅虎吞狼的目的。但更高一籌的離間計,是挑撥後拉攏敵方、挖敵方牆角、你失我得!秦思倒想看看,一個小小女子,於此道上到底會做到何等地步!

  秦忠左思右想,終於明白過來:「奴才明白,奴才這就去辦!」

  秦思道:「江小樓不是一個笨人,做事的時候可千萬要小心,不要落了什麼把柄。」

  秦忠連聲道:「主子放心,奴才一定盡心竭力,把這事辦得漂漂亮亮!」

  秦忠從秦府裡出來,按照秦思的吩咐找好人手,安排好了一切,只待選一個合適的時機便可以動手。等一切做完,秦忠臉上露出滿意的神情,看看天色還早,便七拐八繞,進了一條巷子。

  這條巷子縱橫曲折,四通八達,左右樓閣林立,紅燈高燃。琴曲、笑聲從各個小樓裡響起,不時有一些衣著華麗的客人到訪,每戶門前都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秦忠目不斜視,直奔一座青磚小樓,這小樓裡住著他的一個相好,名字叫悠悠。悠悠姑娘生來三分姿色,再加上幾許溫柔,便讓秦府的管家心肝情願往外掏銀子。

  秦忠被她的美色所惑,用盡銀錢來與她共度良宵,至此就迷戀上了。他倒是很想替這位悠悠姑娘贖身,但悠悠算紅人,贖身銀子不菲,他一下掏不出那麼多。雖然贖身納妾不行,但他一有銀錢便往這座小樓裡送,可以算是悠悠姑娘的常客。半月前他給了真金白銀,包下悠悠三個月,所以經常悄悄摸過來。

  秦忠剛走到門外,便瞧見屋子裡點了紗燈,紅光融融的一團,裡面的婢女來來往往,正忙著上菜、溫酒。他不由大喜,自己沒有通知悠悠便備下酒席,豈不是心有靈犀?

  悠悠得了通報,忙不迭出了門,瞧見他果真到了,面色不由一變,但立刻鎮靜下來,笑道:「秦爺今天怎麼來了,也不派人先說一聲。」她一邊說著,一邊掩飾性了攏攏自己的鬢角,神色有些尷尬。

  敢情這酒席不是給自己準備的,秦忠看在眼裡,把臉一沉,隱約有些不快道:「怎麼,今天有客嗎?」

  悠悠臉上顯出三分尷尬,只推說道:「對不住了秦爺,我今天身體不適,也不方便留你,你先回去吧。」

  秦忠臉色發青,他一把推開悠悠,逕直走進屋子。酒桌上滿是豐盛的酒菜,當中坐著一個陌生的中年男子。秦忠馬上明白過來,不由勃然大怒道:「悠悠,我包了你三個月,你趁著我不在竟然私自留客,這是什麼道理!?」

  悠悠本來做法就違了行規,滿面羞愧連連賠不是,只推說是鴇母強迫。可秦忠卻是不依不饒,大聲責罵起來,而另外一位客人原本就飲了酒,滿面漲紅,正準備享受溫柔香,卻不料一個不速之客闖進來,死活都不肯離開。他不由把臉一沉,趕上前用腳踹秦忠,哪知秦忠突然轉回身,一把抄住他的腳往後一翻,這人重重地摔在地下,後腦勺著地,當場把血都給摔了出來。所有人都看呆了,那人一時怒極了,從地上跳起來,拔出了匕首:「我宰了你!」

  秦忠沒想到這人懷裡揣著匕首,忙向後退,倒在桌子上,連人帶桌子一塊翻倒在地,酒菜嘩啦啦灑了一片。那人已經撲了過來,秦忠力氣也大,兩相拉扯之間,匕首還沒捅到秦忠的身上,卻激起他萬分怒氣,拾起地上的酒罈,光噹一聲往對方的頭上砸去!

  這一下打上去,頓時頭破血流。那人眼睛猛然睜大,整個人僵如頑石,砰地一聲,直挺挺倒了下去。只那一雙眼睛還睜著,彷彿不肯瞑目的樣子。悠悠尖叫一聲:「你闖禍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快速上去摸了摸那人的鼻息,臉上刷的一下沒了血色:「死了!」

  秦忠的臉色一下子大變,原本的怒火也隨著這出巨變被嚇得無影無蹤,他萬萬想不到就這一罈子下去,居然把一個人給打死了,老天,哪兒那麼容易死!他顧不得察看對方是不是真的已經斷氣,拔腿就跑。

  悠悠見狀就大呼道:「來人啊,出人命了!快來人啊!」

  秦忠越發恐懼,一路往外闖,然而悠悠的喊聲到底驚動了外面的人,護院這時衝了上來。秦忠慌不則路,撿起地上的木棍就開始瘋狂亂揮,不知不覺就打到了什麼東西,血糊糊的一片,彷彿又傷了人,他的心中越發驚恐,沒命似的逃出了院子,還沒有走出巷口就被一夥衝出來的人給抓住了,那些人不顧他的撕喊,將他套進了麻袋,直接消失在黑暗之中。

  秦忠在麻袋裡翻來覆去,十分恐懼,直到那些人將他放到地上,他還在瑟瑟發抖,只覺得頭腦發熱,整個人幾乎都蒙了。麻袋被除掉,他睜大眼睛,對面那一盞紅燭下,有一個美麗的藍衣女子正笑盈盈望著他。一時心頭猛地一跳,他認出了這個人究竟是誰,臉色變得格外難看,失聲道:「原來是你!」

  江小樓臉孔精緻,猶如一個重重疊疊的美人剪影,有一種格外的美麗:「好久不見,眼力倒是不錯,居然一眼就認出了我。」

  秦忠色厲內荏:「你把我抓來這裡,到底是想要幹什麼?」

  江小樓歎了一口氣:「不幹什麼,不過是偶然發現秦管家你殺了人,路見不平拔刀相助而已,待會我就把你送進京兆尹衙門,大人一定會感激我,替他抓住了一個殺人犯。」

  聽到江小樓這樣說,秦忠心猛然一抽,整個人打擺子一樣顫抖了起來。他咬牙道:「好啊,我算是明白了,一切都是你設計的!江小樓,別妄想通過這樣齷齪的法子來設計我,沒那樣容易!」

  江小樓眉梢的淡淡笑意浮上來:「人是你殺的,場子是你砸的,悠悠便是人證,那些攔著你的護院可都把一切看的清清楚楚,所有人都知道你殺了人,還妄圖逃跑。你是誰,我又是誰,為什麼要無緣無故來陷害一個管家。秦忠,你只是個奴才罷了,誰又會相信你的辯解。」

  秦忠只覺得豆大的汗珠從額頭上湧了出來,他下意識地擦了一把冷汗,眼睛睜大了盯著江小樓道:「你別以為這樣就可以威脅我,我願意認罰,你把我交到衙門去吧!」

  江小樓輕飄飄地笑了,那笑容十分古怪,幾乎讓秦忠毛骨悚然,他咬牙道:「你到底在笑什麼?」

  江小樓露出同情的神色,聲音柔緩:「我知道你是秦思最衷心的一條狗,但有時候狗忠心護主,主人卻未必會保護你。你是做奴才的,應當知道秦家人的心性,秦思連縱火的結髮妻子都顧不上,更何況是區區的你?哦,我倒是忘了,秦思可以幫點忙,他會想方設法撇清關係,讓你死的痛快些。你是知道大周律令的,爭風吃醋鬧出人命,又無人作保,直接判個秋後斬首。」

  秦忠臉色蒼白如紙,江小樓卻繼續往下說道:「當然,你也可以選擇不認罪。京兆尹衙門裡多的是刑罰,尋常的是割舌、削鼻、挖目、薰耳、切足,還有活剝人皮。我曾經親眼見過衙役用滾燙的油澆在人的身上,皮膚受燙而鼓脹,瞬時剝下來,皮還是完整的,人可以再活數日。這數日內所受之苦可想而知,而這種剝皮的刑罰恰恰是對付你這種嘴硬的奴才,由不得你不招。」

  秦忠幾時聽說過世上還有這等殘酷的法子,嚇得一顆心在胸腔裡亂跳,腦袋已是昏昏沉沉,反反覆覆地出現著江小樓的笑容。

  江小樓微笑:「死其實一點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受盡折磨。一旦落到了京兆尹監獄裡,你是不會這麼快死的,那些衙役會千方百計從你身上詐出銀子。秦管家大部分的銀兩都花在了悠悠姑娘的身上,怕是沒有什麼積蓄吧,倒時候你拿不出賄賂的銀子,生不得死不得,嘖嘖,真是可憐。」

  說完她停頓下來,端起茶杯一口口喝起茶來,臉色無比平靜、安寧,讓人無法相信那些殘酷的刑罰是從她的嘴巴裡說出來的。

  秦忠終於忍不住了,戰戰兢兢地道:「江小樓,你是在嚇唬我?」

  江小樓搖搖頭:「如果你對我所說的心存懷疑,我立刻就送你去監獄,親身經歷一下到底是什麼樣的,來人!」她剛一說完,秦忠搶先道:「不!不要送我去!」

  江小樓神色從容道:「秦管家,你好好想想,我是在救你,可別不識好人心啊!你在秦府做管家,一年的工錢也不過就是白銀十兩,花費了積攢多年的錢也沒有辦法替悠悠姑娘贖身,可若你同意我的建議,不要說將悠悠迎娶入府,便是買宅置地也沒有什麼難的。」

  秦忠臉色立刻變了,連脖子也伸長了,瞪著江小樓道:「此言當真?」

  江小樓笑容自然而優雅:「咱們又不是沒有打過交道,你是知道的,我為人實在,從不說謊,既然答應了就不會再反悔。想一想,悠悠是如何的美貌溫柔,從此之後她將屬你一人所有,似今天這等不愉快的事就再也不會發生了。」

  秦忠咬牙道:「那我剛才打死的人——」

  江小樓眼眸似水晶般耀目:「他是死是活,只在你一念之間。」

  秦忠聽了這話,心裡只把江小樓罵了個遍,但臉上卻不敢露出,只好虛情假意地道:「那我從今以後…甘願聽江小姐的號令。」

  江小樓看他神色就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神色淡淡地道:「秦管家在悠悠姑娘的身上花了這麼多銀子,月薪怕是不夠用。聽人說前幾個月你突然發跡,給了好大一筆銀子,包下悠悠三個月…若是好好調查一番,怕是這管家也做不牢了。」

  秦忠看著江小樓,半晌都沒有說出話來,良久,他才頹然地吐出一口氣道:「江小姐,我服了,你有什麼事就儘管吩咐吧!」

  江小樓看著他,慢慢道:「秦大公子最近是在閉門讀書麼?」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秦忠沉默了好半響,臉色變幻不定,終究下定了決心:「我在秦家當了這麼多年的管家,秦府的一切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大公子已經知道你和伍淳風之間的勾結。」當他說完勾結兩個字的時候,瞧見江小樓一雙美目盈盈望來,頓時聲音低了八度,「大公子吩咐我暗中籌備…找機會在閣老面前將你戳穿,依楊閣老的性子,到時候必定加倍厭惡你,與他之間的嫌隙也會一掃而空。只會反過來幫他對付你,叫你竹籃打水一場空!」

  江小樓宛然笑了:「果然是個好注意,接下來呢?」

  秦忠卻看著江小樓,不肯往下說了。江小樓揮了揮手,立刻有人將一千兩的銀票送到了秦忠手中,秦忠攥緊了銀票,終於狠狠心道:「我把一切都告訴你,但你絕不可以食言,包括剛才曾經承諾過…替悠悠贖身的事!」

  江小樓笑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

  第二天,楊閣老特意請了伍淳風到府上做客,被邀請的還有江小樓。伍淳風心中有些不安,他特意在巷口等著江小樓,小心翼翼的問道:「江小姐,你說這一回閣老是不是察覺了什麼?」

  江小樓笑容如初:「只要去了不就知道了,何必疑神疑鬼。」

  伍淳風可不像江小樓這樣淡定從容,若是他被拆穿,可真是死路一條。他越想越是害怕,望著江小樓道:「這些事情可都是你安排我做的,萬一被拆穿了」

  江小樓美目橫波,瀲灩懾人:「要麼不做,做了就別害怕!挺直你的腰桿,擺出得道高人的譜來!若是這一關你能闖過去,從今以後你都無往而不利,若是這一關闖不過去,抽筋剝皮就在前面等著你!」

  她說話的聲音十分清冷,那字字句句如同刀一般直刺入伍淳風的心頭,他站在原地僵立半晌,最終將這些話翻來覆去想了數遍,猛地一跺腳:「好,我就聽你的,賭這一把!」

  江小樓率先進入大廳,楊閣老就坐在主座,楊夫人面色有些不對勁,一個勁向江小樓使眼色,似乎又話要說,卻欲言又止的模樣。

  看到楊閣老神色沉沉,江小樓心中早有預料,她微笑道:「閣老今日請我前來,可是有畫要鑒賞?」

  楊閣老看她一眼,神色複雜:「非也。」

  江小樓問道:「是不是閣老一時無趣,想要找小樓下棋?」

  楊閣老神色冰冷:「非也。」

  江小樓恍若未覺,又繼續道:「再不然,就是閣老有什麼重要的話要吩咐。」

  楊閣老盯著江小樓,神色帶著嚴厲的審視。被那樣的眼神看著,江小樓卻是十分淡定的模樣,絲毫也沒有流露出慌張或者心虛,楊閣老心頭疑惑起來,若秦思所言屬實,那這件事情就是江小樓親自策劃,可小樓只是一個溫文柔弱的姑娘,完全不像是秦思所說那般心懷叵測的模樣。

  楊閣老不知道江小樓這一生經歷過無數風浪,哪怕面對殘酷的刑罰也是面不改色、談笑風生,更何況眼前這點局面,她更是不放在心上。

  楊閣老慢慢道:「你先坐下,等伍道長來了再說。」

  不一會兒,伍淳風便飄然進了大廳:「閣老,多日未見,身體可還安康?」

  楊閣老冷笑一聲:「昨天晚上發生了一件大事。」

  伍淳風充滿疑惑:「哦,是何事讓閣老神情如此鄭重。」

  楊閣老盯著他,眼神冷酷:「我楊家祖墳被人刨了,裡面所有的財物都被洗劫一空。」

  這句話等於是晴天霹靂,伍淳風面色一變:「閣老,此言當真?」

  楊閣老面色越發冷凝:「這是何等大事,我又怎會拿來開玩笑,難道祖墳被人刨了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嗎?」他說著猛然站了起來,直視伍淳風道:「你不是告訴我那是一個風水寶地嗎?」

  伍淳風並不看江小樓,只是神色鎮定道:「那地方後有靠山、左有青龍、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藏風聚氣,可致後代鵬程萬里、福祿延綿,斷不會出現這種情況,若閣老所言屬實,實在是太奇怪了!」

  楊閣老素來儒雅,臉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氣急敗壞的神情,似乎連肺都要氣炸了,他大聲地道:「滿口胡言!我楊家的祖墳不但被人刨了,就連我父母都屍骨無存!若真是好風水,何至於此!你壓根就是一個騙子!」他說的咬牙切齒,顯然是動了真怒。

  江小樓開口道:「閣老,這件事是否有什麼誤會?伍道長是法力高深的得道之人,他是不會看錯的。」

  楊閣老轉頭盯著她,氣急敗壞道:「我還沒有找你算賬!這就是你請來的高人,如今我先人屍骨無存,你讓我有何顏面去面對楊家的列祖列宗!江小樓,你若不能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莫要怪我無情!」

  江小樓顯得無比驚訝:「閣老,你是懷疑我串通道長欺騙你嗎?」

  楊夫人連忙道:「老爺,小樓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她特意為咱們請來了伍道長,道長做的可都是好事!你不要忘了,若非是伍道長,咱們怎能認了一個好兒子呢?更何況他做事不求錢財,至今分文未收啊,天底下哪裡有這樣的騙子!」

  楊夫人話音剛落,卻聽到一道嗓音從屏風後面響起:「夫人,您可千萬不要被這兩個騙子所蒙蔽了,他們的目的不是詐騙錢財,而是蠱惑人心、挑撥離間!」

  一個年輕的俊美公子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俊眉修目,鼻樑高挺,薄薄的嘴唇輪廓分明。臉上始終掛著一縷輕鬆自在的微笑,彷彿自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風雅之極,可眼中卻是充滿了惱怒與陰冷。

  秦思快步走上前來,鄭重地道:「楊夫人,我與閣老師徒情深,江小樓的目的就在於離間我與閣老的感情。你們二位有所不知,她曾與秦家有過許多恩怨,也因此記恨上了我,多年來耿耿於懷、始終不忘。所以她特意雇來這個騙子——」

  說完了他頓了頓,看著伍淳風道:「首先她讓這個騙子以一張三寸不爛之舌取信於閣老,然後她替閣老認下一個兒子。說實話,那位公子在府上住了很久,得到二位的喜歡根本是人盡皆知的事,夫人與江小樓言談之中不免流露出想要收子的心意,江小樓以此窺之,讓一切借由伍淳風的嘴巴說出來,取信於二位。事實證明,伍淳風就是一個騙子,否則楊家的祖墳怎麼會被盜賊所竊。一切都證明他根本不會看風水,更不是什麼得道高人,閣老您想一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小樓冷嘲道:「瞧你這話說的蹊蹺,楊家祖墳剛剛被盜,你就趕上門來,實在是太巧合了吧。」

  秦思冷眼瞧她,似笑非笑:「我是今天登門向閣老解釋的時候才得知這件事,你亂潑髒水,無疑是自尋死路!」

  平日裡楊閣老或許會多思,可誰家祖墳被刨了,都絕沒有冷靜下來的可能。所以楊閣老聲音越發冰冷:「來人,將這個騙子給我綁起來,立刻押送到京兆尹衙門!」立刻有幾個護院衝了過來,爭相用繩索套住伍淳風的脖子,在這關鍵時刻,伍淳風心裡一慌,差點就要跪地求饒,然而江小樓卻輕輕一笑道:「秦公子,你說的未免太武斷了。」

  這如同天籟一般的聲音,瞬間驚醒了伍淳風,他看向江小樓,對方神色依舊是那麼鎮定,那麼從容不迫,絲毫也沒有受到秦思那般嚴厲指責的影響。在她的臉上看不到半點害怕與惶恐,更看不到被拆穿一切後的心虛與恐懼,她依舊是那麼美麗,那麼平和,那麼溫柔,看起來就像是什麼都沒有做過,什麼都不知道一樣,世上再也沒有比她更無辜的人了!奇跡般的,伍淳風的心也平靜了下來,江小樓一個小姑娘尚且能夠毫不變色,他長她數歲怎可如此驚慌無措。

  於是,他毫不反抗地由那些人將他五花大綁,腰桿卻還挺的筆直,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閣老,我這輩子看過無數風水,絕不會看錯的。你若是要聽信此人所言,我也無話可說。」

  楊閣老冷冷道:「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難道你們還有什麼解釋嗎?」

  眼看已經逼到絕境,失去閣老信任,江小樓再無立錐之地。秦思眸子狠毒陰鷲一閃而過,面上卻是越發明朗的心痛與遺憾。

  江小樓的聲音那般柔和寧靜:「剛才秦公子說我與秦家有舊怨,的確不錯,但這一切我從未隱瞞過。早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閣老不就全都知道了嗎?後來我來到楊家,對夫人也是和盤托出,並且從不掩飾對秦思的厭惡,似這等小人,我當然不屑與之為伍!」

  楊夫人根本不信任秦思,連忙道:「是呀老爺,小樓可從來沒有騙過咱們,她不是早已說過和秦家的恩怨嗎?」

  這時秦思卻冷冷道:「江小樓,自己做錯了事卻死不悔改,我真是難以相信,當初那個溫柔美麗的女孩怎麼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你已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女騙子,居然還騙到閣老的頭上,當真是膽大包天!我也很想幫你,可看你變成這個樣子,我是又心痛又難過,更為江伯父感到痛心疾首,他在天有靈,也絕不會原諒你的所作所為!」

  江小樓被對方的厚顏無恥逗笑了:「秦公子,世上居然有你這樣顛倒是非的人,實在是叫人歎為觀止。」

  就在此刻,有僕從進來稟報道:「老爺,京兆尹大人求見!」

  「來得正好!」楊閣老立刻道,「讓他進來,我倒要聽聽看,關於這件事,他有什麼高見!」

  京兆尹從門外走進來,見到這種情形不由就是一愣,隨後向閣老道:「請閣老恕我冒昧,但閣老為祖上遷墳,本是一件大好事,卻偏偏發生了意外,閣老不想知道,究竟是誰盜了你家的墳墓嗎?」

  消息傳得這樣快,連京兆尹都知道了,還如此直言不諱——楊閣老一愣:「誰,你知道是誰嗎?」

  京兆尹點了點頭,目視著他道:「來人,將盜墓賊押進來!」立刻便有兩個守在外頭的衙役押著一名被打著渾身是血的人進來,到了大廳中央,這人腿一軟就跪在了地上,磕頭如倒蒜一般。

  京兆尹神色嚴肅,道:「閣老,昨天晚上京城發生一樁案子,東門一家當鋪被人掘開牆壁,盜走了不少珠寶首飾、古董玉器,老闆連夜告到京兆尹衙門。我便命令衙役全城搜捕,誰知在一家賭場搜到了這個獐頭鼠目的東西!發現他的時候,他身上帶著一塊精緻的古董玉珮,完全不像是他的東西,後來衙役從他的住處搜出了很多的物件,包括一尊白玉觀音,一尊彌勒佛,兩串玉手珠,一串紅瑪瑙,一株珊瑚…剛開始我沒有多想,還以為他就是那個盜賊,卻不料反而審問出了其他的話…閣老,東西我帶來了,請您過目!」

  說完,他揮了揮手,立刻有人把贓物送了上來。楊閣老看得面色一擰,上去就重重給了那人心窩一腳:「果真是你這個狗東西,竟敢如此無禮!」

  刨人祖墳,等於殺人全家,楊閣老涵養再好,也是絕無可能忍受的!

  「這些東西都是遷墓的時候,閣老特意埋下,卻都被這個人給扒了出來,不光如此,他還堂而皇之去了賭場,實在是叫人氣怒難忍!」京兆尹聲音沉沉。

  事實上,盜墓賊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亡命徒,得了錢當然會盡快花掉,他也沒有把所有值錢東西帶在身上,只是想著拿玉珮當賭資,玉珮上沒有標記,誰也不會那麼快發現,他斷然不會想到江小樓早已佈置好了陷阱,就等他鑽進來。

  京兆尹冷冷道:「還不自己交代!」

  盜墓賊瑟瑟發抖:「是…是一個男人讓我去盜的,還說…還說那家墳墓的主人很有錢,一定會有很多收穫!」

  「說,到底是誰!」楊閣老的氣幾乎是從鼻子裡噴出來的。

  盜墓賊身上早已遍體鱗傷,渾身發冷:「我…我也不知道」

  「閣老,線索已經斷了,中間轉了好幾個人,對方早已有了準備,不會讓咱們順籐摸瓜往上查的。」京兆尹為難地道。

  江小樓卻笑了:「原來是被人收買,故意破壞風水寶地,好在天網恢恢疏而不漏,若是縱了此人,我可要冤屈到死了。不過,秦公子剛來,墓地便被盜了,來得真是巧,簡直像是老天爺在幫你一樣!」

  剛才說這話,秦思還能鎮定自若,現在說這話,簡直就是誅心!秦思的臉色變得煞白,嘴唇隱隱顫抖,他察覺到楊閣老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劍一般向自己射來,他挺直身軀,慢慢地道:「江小樓,不要以為你這麼說就能轉移視線。」

  江小樓淡淡一笑:「轉移視線?難不成我叫他偷了閣老祖墳裡的東西再來誣陷我自己嗎,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用到誣陷二字,已經是明目張膽的指責。秦思看著江小樓,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經敗落了,當下立刻向著楊閣老道:「閣老,江小樓她——」

  他的話沒有說完,卻被楊閣老猛然打斷。扒祖墳是對死者及其家屬極大的侮辱,楊閣老已經忍耐到了極致,大喝一聲:「我相信你才真正是瞎了眼睛!」

  他這一聲像是野獸的嘶吼,完完全全是從胸腔裡爆發出來,讓秦思不由自主渾身發冷。

  「我點你文章,你竟用此道來回報我,好,好,真是天下奇聞!」楊閣老額頭青筋暴突,眼睛充血,看上去像是要吃人一般兇惡。

  秦思被駭得滿臉發白,下意識後退了一步。

  楊閣老轉頭,大聲道:「還不快給伍道長鬆綁!」

  僕人們趕忙上去替伍淳風鬆了綁,伍淳風輕歎了一聲,慢慢地道:「閣老,我替你選了風水寶地,可是你今年卻流年不利、招了小人,似秦思這等人實在是叫人害怕,身為學生竟然連老師的祖墳都敢刨,這等心性、這種品德,居然還能位列朝堂,真乃國家之悲。」

  秦思惱恨道:「滿口胡言!沒有證據的事,你竟敢胡言亂語!」

  的確沒有證據,可所有人都用異樣的眼神盯著他。盜墓賊是被人教唆,而非尋常意外,而他第二天立刻上門,指證江小樓是騙子,這件事實在太巧!

  楊閣老恨不能當場打死秦思,可楊夫人卻死死拉住了他的胳膊,示意他必須冷靜。楊閣老臉色越發難看,幾乎是陰雲密佈,不待秦思再開口,他冷聲道:「來人,將他給我轟出去!從今往後,再不許他邁入楊府半步!」

  秦思額頭冷汗滾落,可他畢竟涵養非常,只是向著楊閣老開口道:「閣老,今日你受這江小樓蒙蔽,終有一日你會後悔的。」說完,他一甩袍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大廳。臨走之時,他用一種極為怨恨的目光看了江小樓一眼,那眼神幾乎能把人射成窟窿,可江小樓卻始終微微含笑,淡然與他對視,毫不畏懼。

  等到秦思離開,楊夫人才連聲道歉道:「小樓,都是我們的不是!差點冤枉了你」

  楊閣老長歎一聲:「說到底是我自己心裡不服氣,我始終不敢相信自己錯點了一個探花,他的文章寫的那麼好,又是胸有錦繡,卻想不到竟然是這等卑劣小人。」他說著臉色,慢慢變得頹唐起來,江小樓連忙安慰道:「閣老,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秦思寫得一手錦繡文章,可卻是心如豺狼,背信忘義之人,閣老無謂替這等小人傷感。與其在他身上浪費時間,不如趕緊把墳重新修起來。」

  聽了這話,楊閣老搖了搖頭:「可是我父母的屍骨」

  京兆尹在旁邊看到這一幕,立刻想起了什麼,直視那盜墓賊道:「屍骨你放在了何處?」

  那盜墓賊瑟瑟發抖,不敢說話。

  江小樓道:「閣老是正直之人,你若是坦白,或許還能死得痛快一點。」

  盜墓賊牙齒打顫:「那人…吩咐我倒進了護城河。」

  楊閣老一拳重重砸在的桌子上,臉色已經無比猙獰:「秦思,你該死!」

  看楊閣老氣得幾乎翻了白眼,江小樓微微搖了搖頭。楊閣老從心底就一直不願接受自己犯了錯,信錯了人,他一直試圖證明秦思的清白。秦思就是看準了閣老的心思,預備在他面前拆穿一切,卻又找不到由頭,所以教唆了人去刨祖墳。這也真算是陰狠到了極點,別說楊閣老這等人受不了,就連尋常農夫也會發狂,必定會徹底遷怒要求遷葬的江小樓和伍淳風。雖然冒險了些,卻是真正的釜底抽薪!

  江小樓從秦忠的口中得知秦思的計劃,便一直派人跟著那盜墓賊,為了讓楊閣老看穿秦思的真面目、徹底與他決裂,江小樓很少費了一番心思。難的不是抓人,難的是如何不露聲色地把人送到京兆尹手裡…不過,她實在想不到,秦思居然如此厚顏無恥,當真把閣老祖先的骨灰撒進了河中。

  刨人祖墳,不共戴天,這等忘恩負義之人,實在是叫人齒冷。

  閣老揮了揮手,示意京兆尹可以走了。京兆尹帶著犯人告退,楊閣老坐在椅子上,足足有小半個時辰都說不出一個字。江小樓就靜靜等著,也不催促。直到楊閣老勉強緩和了情緒,才看著江小樓,眉目森冷:「豎子無恥,恨不能殺而烹之,此仇不報,誓不為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28 PM


第七十五章:稀世奇珍

  楊夫人連忙安撫道:「秦思畢竟是太子寵愛的臣子,老爺若是要對付他,也千萬不可操之過急,需得徐徐圖之。」

  楊閣老臉色極為陰寒,他看著江小樓,開口道:「小樓,從前我一直不是十分相信你,可是今天我才終於知道,秦思這等狡詐無恥之人是什麼事都做的出來的。我待他不薄,幾次三番在陛下面前為他美言,誰知他竟然用做出這等事,實在叫我惡氣難平,從現在開始,我非得把他剝下一層皮來!」

  江小樓輕歎一聲:「閣老,夫人說得對,秦思目前還沒有完全失去太子的寵信,聽說他不過寥寥數語,很快又得到了太子的歡心,劉嫣之事對他並無太大的影響。若是您冒然行動,只怕不妥。請恕我無禮,除非太子完全厭棄了他,咱們才能尋找機會。」

  若沒有太子在,碾死秦思就如同碾死一隻螞蟻,楊閣老原本最不屑的就是朝臣之間互相傾軋,可為了構陷江小樓,秦思居然就做出掘人墳墓之事,實在罪該萬死。但要太子徹底厭惡他,並不容易做到…楊閣老想了想,似乎有些猶豫。

  江小樓觀察著楊閣老的神情,這世上本沒有牢不可破的關係,從秦思選擇掘墓構陷開始,他就注定要和閣老分道揚鑣。閣老當然想要堅守內心底線,凡事光明正大,但掘墓之仇非同一般,秦思又素來狡猾,閣老必須和自己聯合起來共同對付他,這根本就說不上誰對誰錯,不過是最普通的人性。

  察覺到閣老內心劇烈的波動,江小樓淡然地道:「對付非常之人,就要用非常之手段,秦思為了誣陷我,居然能夠想到如此毒辣的主意,難道閣老就放任這樣的人繼續在朝中作惡?」

  「你當真就沒有摻和這件事麼」楊閣老盯著她,神情之中有著一絲撼動。

  江小樓只是微笑:「閣老,你以誠待我,我也真心相告。伍道長是我的朋友,但教你認子是真的,風水寶地是真的,秦思掘墓更是真的,你只需要知道這三點就夠了。我可以利用你,目的卻是為了讓你認清楚秦思的真面目,最終決定權在你的手上。若是閣老認為小樓心機太深,故意教唆閣老去對付秦思,從此之後我再不登門就是,我會自己想法子除掉他,閣老不要為了今日之事心存芥蒂,就當一切沒有發生過吧。」

  她明擺著告訴楊閣老,我就是要對付秦思,你可以選擇和我並肩作戰,或者當縮頭烏龜,都沒有關係。

  不光楊閣老愣住,就連一貫溫柔的楊夫人都呆住了。從一開始見到江小樓,雖然她在笑著,楊夫人就隱約覺得她的笑容中有複雜的過去。或者說,那是一種經歷不幸後,卻至死不肯認輸的倔強。閣老曾經隱約提起過江小樓的經歷,那些不堪回首的過去在楊夫人眼底是無法想像的。她停頓片刻,終於轉頭,望向楊閣老,開口道:「老爺,點了秦思是一個錯誤,也應該由你將一切結束掉。」

  楊閣老彷彿沒聽到剛才那一段,最終點點頭:「小樓,你說得對,對付秦思這樣的人,就不該講什麼道義,一直留著他,終會成朝廷的禍患,百姓的災難。」

  江小樓含笑,告辭離去,楊閣老卻突然叫住了她:「你…這件事情很危險,你能堅持到底嗎?」

  江小樓慢慢笑了:「閣老,我在落入災難的時候,很希望有一個人能發現我、注意我、保護我,可最終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只有靠我自己站起來。我曾經發過誓,所有曾經迫害過我、傷害過我的人,都要一一向他們討回血債,不管用什麼手段。所以,我跟閣老你不一樣,我不是要為民除害的女英雄,只是個想要向仇人討債的壞女人而已。」

  表面陰狠的話,卻掩藏不住眼底的悲涼,楊閣老呆住。

  「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背水一戰。」

  「我只是…不想死而已。」

  楊夫人看著江小樓,眼睛裡浮現起震撼。在她看來,江小樓有明確目標,而且為了達到目標不擇手段,看起來很可怕,可是她的背後卻隱藏著深深的傷痛。世上人人都會絕望,有多少人被這絕望擊倒,又有多少人能夠重新站起來,再次面對打倒自己的人?事實上,她所求的並非僅僅是活下去,她是在靠著自己的力量站起來,拚命反抗,哪怕知道這一切可能是以卵擊石,她也要孤注一擲、一往無前。

  此時,秦思怒氣沖沖地回到秦府,厲聲道:「把秦忠叫過來。」

  不一會兒,秦忠便匍匐在他的面前,戰戰兢兢地道:「大少爺,奴才辦事不利,求您饒恕!」

  「砰」的一聲,秦思隨手提起身邊的茶壺,便筆直砸了過去。

  秦忠不躲也不避,硬生生挨了這一下,滾燙的茶一下子全灑在了他的左肩上,儘管身上燙得鑽心,他卻連連叩頭道:「大少爺,這回是奴才辦砸了差事,甘願領罰!您小心自己身子,莫要氣壞了。」他心底卻是鬆了一口氣,秦思雖然惱怒,卻並未懷疑他,否則根本不會在他身上浪費時間。

  秦思壓抑不住眼底躍動的怒火:「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竟然還會被人發現,你真是讓我太失望了。」

  秦忠匍匐著膝行到他面前,連連叩頭,額頭上幾乎一片青紫。

  「大少爺,奴才也是萬萬沒有想到那混帳東西盜完了楊家的墳墓,不按照原先的吩咐躲起來,居然跑出去上了賭場,似這等毫無廉恥的東西,生生壞了大事啊!」

  他一副愧悔交加的模樣,秦思看在眼中,卻是無動於衷,神色冰冷地道:「楊閣老已經知道了一切,現在我在他面前,再也不可能挽回顏面了。」

  秦忠抬起頭,小心翼翼地道:「大少爺,事情也不是沒有挽回的餘地,咱們再想想其他的法子,說不準能讓楊閣老回心轉意。」

  秦思在暴怒之後,神色逐漸恢復了平緩:「晚了,現在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楊閣老不是傻子,我既然騙了他一回,就很難再騙第二回,尤其還有江小樓在他身邊,不管我們說什麼、做什麼,江小樓都會找到機會反駁。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就是你這樣的蠢材。」

  秦忠聽到這裡,面色越發惶恐:「太子若是知道此事」

  秦思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太子雖然因為劉嫣一事對我有三分疏遠,可他還有許多的事情需要我,這關係是拆不散的。縱然是楊閣老,也沒有辦法立刻打倒我,所以,你不必擔心我這棵大樹會倒下。」

  秦忠連忙道:「奴才絕不敢起貳心,一定忠心耿耿,萬死不辭。」

  秦思冷哼一聲,若有所思地道:「不過這件事情太過湊巧,我懷疑有人暗中做鬼,你要好好查一差,看中間是否有人走漏了消息。」

  「是,奴才一定徹查!」

  秦思這些年來一直想方設法討好楊閣老,尋覓了各種各樣的法子,好不容易才讓閣老將他視作弟子,卻萬料不到短短數日之間,這多年來經營的感情就被江小樓給斬斷了。

  俗語說塑造一個人可能要十年,但是毀了一個人只需短短片刻,江小樓毀人的功夫可真是爐火純青,秦思面上劃過一絲陰冷:「你剛才說的也不錯,太子那邊是最重要的,楊閣老就暫且放一放,不用去管他。之前我讓你為太子訓練的那批美人,現在到底如何了?」

  秦忠道:「奴才將她們交給最好的歌舞坊,約莫還有半個月的時間就能送去給太子,這批姑娘一個個都是如花似玉、舞技傾城,太子見到一定十分歡喜,到時候您也就能討了太子的歡心,什麼人都不必放在心上。」

  聽秦忠這樣說,秦思只是彎起嘴角:「既然如此,你就該更加盯緊一些,切莫再像今天這樣陰溝裡翻船。」

  秦忠馬上惶恐地道:「是,是!大少爺您放心,奴才保證,絕不會再出現今天這樣的事。」

  太子是個十分喜歡音律的人,他在太子府中養了許多能歌善舞的姑娘,常常讓她們為他彈琴唱曲,有時也會宴請客人,一起欣賞她們的歌舞。秦思投其所好,特意精挑細選了一批美女、精心訓練,以期有朝一日能夠派上用場。雖然他在太子身邊早已是不可或缺的幫手,可是這樣的枕邊風還是極有必要的。別人聽聞或許不屑,所以一切都是秘密進行,到時候只會說是地方獻上來的歌妓。

  謝府

  回來後的江小樓興致很好,吩咐小蝶道:「把琵琶取來吧。」

  聽了這話,小蝶立刻捧上了琵琶。

  江小樓斂衣而坐,手指挑過弦,專心如一。動聽的音節從她的指下不斷的流瀉而出,盤旋在整個畫樓的上空。

  鸝雪凝不知何時出現在了院子裡,她靜靜地望著江小樓,神情莫名。

  從前江小樓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經常跳舞,卻很少撫琴,除了第一次當眾演出,後來她幾乎再也沒有碰過琵琶。透過那繁雜的手法,酈雪凝真切的感覺到,這音律是在呼吸,她彷彿能夠透過動聽的曲子,察覺到江小樓的心。

  奏響琵琶的人心中,到底在想些什麼呢?她很高興,這歡喜的情緒是因為挫敗了秦思的陰謀,還是因為得到了閣老的理解…酈雪凝不知不覺,微笑起來。不管江小樓為什麼而高興,她也會為她歡喜。哪怕她們的理念不同,哪怕她時時刻刻都在擔心小樓的行為會帶來滅頂之災,她們都是彼此瞭解的知己,是相依共存的姐妹。

  江小樓正在彈奏,小蝶卻瞧見庭院裡有一個綠衣女子隨著音律,翩翩起舞。

  在這樣的舞蹈中,小蝶的眼前彷彿浮現出一位古時美人的形象,她身上的絲帶幻化成千萬種奇妙的景象,有時似一陣縹緲的煙霧,有時宛若一條條飛龍,讓人不由自主的陷入迷醉。

  江小樓抬眸,望著鸝雪凝,不覺微笑起來,琵琶漸入佳境,與鸝雪凝的舞蹈渾然一體。

  鸝雪凝輕輕旋轉,四周的景色在眼前變換,彷彿是在夢裡,沒有一個人會明白她此刻的悲涼。

  在她心裡,她的全部也只剩下這一曲了。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她深深知道,衰敗近在眼前,她不知道自己還能陪伴小樓多久。小樓啊小樓,這是一個多麼可憐的姑娘,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孤身一人,煢煢孑立,如果自己也離開,江小樓還剩下什麼呢?她是這樣的孤單啊,可是她自己卻毫無所覺。

  鸝雪凝動作輕盈,跳著,旋轉著,嘴角掛著微笑,心中卻在暗自悲傷。

  一直跳下去,琵琶的聲音也隨之高亢、激越。

  江小樓的手心不知不覺沁出了汗珠。

  太快了,她隱約覺得鸝雪凝有些不同尋常,彷彿傾注了全部的心力在跳舞。在她的印象之中,雪凝一直是個安靜的人,格外的安靜,有時候你甚至感覺不到她的存在,這樣一個溫柔的女子,此刻卻像是要將自己畢生的精力,全都綻放出來。

  小樓不知道,鸝雪凝的心中其實凝結了深刻的痛苦,她用自己美麗的身姿在陪伴著江小樓,哪怕這是最後一程。

  吾願陪伴知己終身,奈何時不我與…

  鸝雪凝跳完最後一段,淚珠悄悄地淌過了臉頰,琵琶餘音漸漸散去。

  江小樓突然開口,卻帶著一絲探尋:「雪凝,你今天有些不同尋常。」

  小蝶明顯感覺到氣氛的不一樣,她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兩位小姐。

  然而鸝雪凝抬起頭,臉上是尋常一般的微笑:「只是看你今天興致這樣好,所以陪陪你罷了。」

  江小樓有些迷惑地看著鸝雪凝,心頭第一次感到不解。

  雪凝是個才情兼備的女子,至性至美,與她沒有血緣,卻相依相伴。然而,她是那樣的美好,但又那樣的脆弱。如今她只是微笑著,柔美又自然,彷彿她的美與世上的一切都沒有多大的關係。

  鸝雪凝表現的非常平靜,這平靜讓江小樓感受到了一種隱隱不安,她站起身,滿臉帶笑道:「今天的天氣很好,要不要出去走一走?」

  鸝雪凝只是點頭:「好,你說去哪裡?」

  她的神色那樣溫柔與安詳,彷彿江小樓說什麼,她都會依從於她。

  見到兩個小姐興致勃勃的商量去哪裡,小蝶覺得有些奇怪,她知道最近這段時日鸝小姐的身體越來越不好,而傅大夫卻說,他已經無能為力。從前的半年之期,已經越來越短。小蝶不知道,鸝雪凝什麼時候躺下去,第二天就再也不會起來。可儘管她的呼吸就像破敗的風箱,她的容貌還是那樣的美麗,神態還是那麼的溫柔,她在說話的時候,十分平靜,而且祥和。外人不知道,絕想不到她是一個病入膏肓的人。

  江小樓去換衣裳,小蝶走到鸝雪凝的身邊道:「鸝小姐,您若是身子不適,我陪小姐出去就好。」

  鸝雪凝輕輕搖了搖頭道:「小蝶,我真的很擔心。」

  小蝶的臉上湧起一絲疑惑:「鸝小姐在擔心什麼?」

  鸝雪凝歎了口氣:「我擔心若是有朝一日連我都不在了,還有誰能陪著小樓呢?」

  小蝶渾身一震,趕忙道:「鸝小姐,千萬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您會活…活的很久,長命百歲!」她這樣說著,眼睫卻不自覺染上了淚光。

  鸝雪凝笑了,她替小蝶擦去了眼淚,柔聲道:「真是個傻孩子,快別哭了,不然小樓待會兒回來看見,不知道會怎麼想。你們家這個小姐,性子倔強,無論如何都不肯低頭,我知道她不愛傅朝宣,可愛又如何,誰都不是靠著愛情過日子。若是她能和傅大夫走到一起,我的心中也會放下許多牽掛。」

  江小樓懷著對這個世界最大的恨意,恨到食不下嚥、夜難安寢,恨到只要一想到秦思等人還活著就連血液都在沸騰。她說自己不愛傅朝宣,甚至沒有一絲的感覺,其實,她已經不會愛了。她的生命裡,感覺不到除了仇恨之外的其他感覺。這樣的情緒酈雪凝也會有,但她是個要死的人了,早已沒有力氣背負著那些仇恨。酈雪凝關心的不是那些人的下場,她只擔心江小樓。怨恨就像是毒咒,中了詛咒的人一生都不會快樂。江小樓的復仇是毀滅性的,終有一日會把對方炸得血肉橫飛、片甲不留,而她自己又會如何…

  小蝶越聽越覺得不吉利,可是想要勸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看見小蝶露出惶恐的神情,酈雪凝道:「不用擔心,我多少還能撐一些日子,說不定我能看到小樓回心轉意的那一日,看到她得到幸福,我會高興的。」

  一直以來,江小樓過的都很苦,明明心腸比誰都好,卻要做出一副凶狠的模樣,自己雖然是個可有可無的人,卻是她身邊僅有的朋友,如果也離開她了,以後她會走得更孤單。

  聽見鸝雪凝說這樣的話,小蝶不由自主,眼淚更多的湧上來。

  鸝雪凝卻輕聲提醒她:「好了,小樓已經走過來了。」說完,她揚起笑容,迎了上去,望著江小樓道:「今天,想要去哪裡?」

  江小樓的神情十分溫和,笑容中卻有一絲狡黠:「今天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地方要去。」

  鸝雪凝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馬車最終停在金寶典當行的門口,江小樓率先下了車。鸝雪凝看到這一幕,十分驚訝道:「今天怎麼想起來到這裡,有什麼東西要買嗎?」

  江小樓搖了搖頭:「不是我要買,而是別人要買。」

  典當品於典當後都會有一個限期予出質人贖回,但於限期到期仍未把典當品贖回,該等物品將被視為「斷當」,今天便是拍賣斷當物的日期。當然,這裡拍賣的絕非是尋常的破衣爛衫,而是古董書畫玉器,金寶典當行是全國最大的典當行,集中了各地的精品,普通貨物是流不進來的。正因為如此,很多喜歡這類東西的人都會特意在這一天前來尋寶。

  江小樓的心思是誰也猜不到的,酈雪凝也不去多想,便點頭道:「咱們進去吧。」

  典當行大門口供奉著火神,一為求財,二為避免災禍,免得各種貴重毛皮、衣料、綢緞、布匹遭受火災的破壞。一路走過甬道,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圓形大廳,佈置了二十餘間雅室,裡面坐著的都是衣著華麗的達官貴人。僕役把江小樓她們引到早已預訂好的雅室,擺上茶水果盤,這才垂頭退了下去。

  一眼望去,台上堆放著將要拍賣的物品,金光燦爛,極為耀目。不一會兒,便有人報道:「高老爺出價一千兩,買翡翠玉佛一尊。」

  接著是下一筆:「王公子出價五百兩,買羊脂白玉瓶一對。」

  「林老爺出價兩千五百兩,買纏絲牡丹青花瓷瓶一隻!」

  「康老爺出價三百兩,買月宮紋雙足架銅鏡!」

  一件件的寶物就這樣拍賣出去,整個場面十分熱鬧,江小樓只是靜靜坐著,觀望著場上的情形。

  等待良久,台上搬出了一卷書畫,仔細一看,畫以一個中年男子為中心,畫出五幅畫面,各幅畫面獨立成章,又能連成整體。第一段是主人與賓客們宴飲,家中的歌妓彈奏古琴;第二段是主人親自敲打大鼓,歌妓們翩翩起舞,第三段是客人們不自覺加入了舞蹈的行列,表現的興高采烈;第四段,主人更衣乘涼,歡快的宴會散去。五個場景,四十多個人物,音容笑貌,無不脫於薄薄的畫紙之上。

  江小樓看到這幅畫,身體不自覺地微微前傾,眸子熠熠閃光。

  鸝雪凝道:「你對這幅畫很喜歡?」

  江小樓微微一笑:「你知道這幅畫是什麼背景嗎?」

  鸝雪凝搖了搖頭,她對於書畫其實並不瞭解,只聽見江小樓神色溫和道:「太祖皇帝當初剛剛建國,官員韓重乃是降臣,極富政治才能,太祖雖然想要任用他,卻又對他存有疑慮。當韓重邀請一些朝廷要員去他家中聚會的時候,皇帝便派了畫師深夜潛入韓宅,瞭解他們在做什麼。畫師將當時的宴會情況完完整整的畫了出來,皇帝才發現宴會上賓主觥籌交錯,一個個醉生夢死,他們討論的不是政治,也不關係國家大事,便對韓重放下心來,不再監視他,而韓重也得以節節高昇。可是此人到最後還是背叛了太祖,興兵造反,造成三年兵禍。太祖皇帝認為畫師被韓重買通,憤而要殺死他。可後來仔細去觀察這幅畫,才發現當初畫師早有提醒。雪凝,你仔細看韓重的表情——」

  酈雪凝仔細去看,只見到每一幅圖上,韓重的面部,服飾,表情各有不同,唯有一點相同,就是他的臉上始終沒有笑意,總是深沉、嚴肅的的,彷彿置身於聲色之中,又韜光養晦、矛盾複雜的內心世界刻畫的入木三分。

  那位叫做董年的宮廷畫師,早已洞悉了韓重的內心,才能畫出這樣的畫啊!

  「太祖深以為鑒,把這幅畫掛在御書房內,時刻提醒自己。可是後來有一日宮中大火,這幅畫不翼而飛,有人說…是被太監們監守自盜,再也尋覓不到。想不到能在這裡重現天日,實在是叫人驚訝。」

  鸝雪凝並不瞭解這些故事,她只能看出這幅畫畫得十分精細,線條圓潤、筆墨流暢,顯然是名家手筆,她道:「那這幅畫你是志在必得了?」

  江小樓微笑:「如此珍品,當然應當收入囊中。」

  台下果然開始議論紛紛,有人置疑。

  「這幅畫早已失傳多年,到底是太祖皇帝時候的還是後人模仿,怕是分不清了吧!」

  「別胡說,你看這整幅畫,畫風輕逸風雅,人物背後的陰影、侍女們的儀態都十分細膩工整,除了當初被太祖受命畫畫的董年,誰又能畫出如此珍品?」

  又有人說:「這可不一定啊,如今很多書畫都是今人仿造,甚至有些可以以假亂真。」

  「畫自然可以仿,可誰又能仿出這等風範!小家子氣的不知畫出多少媚態,哪裡能夠如此沉靜從容,俗話說畫虎畫皮難畫骨,就是這個意思!」

  眾說紛紜之間,忽有一人又說道:「要真是真跡,怎麼能流落在你我面前,早已被皇家收了去。」

  於是便有人應和:「對,對,這麼好的東西應當為皇室所有。」

  鸝雪凝看向江小樓道:「他們說這幅畫是假的,你認為呢?」

  江小樓眉眼不動:「天網恢恢密而有漏,要我說這不但是真跡,而且是無價之寶,若是能夠將它拿下,將來翻出三倍、五倍、十倍皆有可能。」

  聽了這話,小蝶似乎也興奮起來,急切道:「小姐,咱們也參與競拍嗎?」

  江小樓話音未落,卻聽見一個年輕女子的嗓音響起:「這幅畫,我要了!」

  小蝶往那邊一瞧,恰好瞧見一張格外嬌媚的臉孔,不由臉色一沉:「真是冤家路窄!」

  雅室內的三人已經認出對面的一間雅室內坐著的正是秦甜兒,她身邊還有王鶴、沈長安、吳子都三人,以及兩個叫不出名字的年輕公子,眾星捧月一般。

  鸝雪凝皺眉:「今天還真是巧,居然會遇見他們。」

  江小樓眼睛微微瞇起:「這就是世人常說的緣分。」她說到緣份二字的時候,眼底閃過一絲寒芒,令人不寒而慄。

  小蝶想了想,有些著急道:「小姐,這麼好的東西可別被他們買走!」

  秦甜兒毫不猶豫道:「我出一千兩銀子!」

  金寶當鋪的老闆卻笑了:「這寶物本來是無價,可時運不濟,主人如今遇到了急難,不得不割愛,若是小姐真心喜歡,就不該虧了它,您再漲一漲!」

  這分明是嫌少了,秦甜兒臉上發紅,立刻道:「一千二百兩。」

  那人還是笑。

  秦甜兒皺眉道:「再加一百兩,一千三百兩銀子!」

  眾人都笑起來,老闆說道:「小姐不如痛快一些,給個整數吧。」

  秦甜兒自己也出身商戶,當然知道老闆這些伎倆,但這幅畫的確物超所值。

  一名衣著華麗的年輕公子徑直道:「兩千兩!」

  「兩千五百兩!」

  「兩千八百兩!」

  價格不斷往上飆升,眾人叫了一聲「好」,掌櫃的臉上現出遊移之色,似有成交的跡象,然而卻有人喊出一聲:「三千兩!」

  所有人向洞開的雅室望來。

  光線籠罩著她淡青色的衫子,烏髮如雲,眼眸如星,清雅中透著說不出的嫵媚,亭亭如碧波湖畔的青蓮。偏偏她還面上帶笑,神色格外溫柔靜謐。

  王鶴猛然一下子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萬萬想不到居然能在這裡再一次碰見她,他以為江小樓已經死了,死在了護城河上,可她居然還活著,活的好好的,而且比從前美貌更盛三分。

  一顆心噗通噗通的跳著,他幾乎下意識就要邁步,卻聽見旁邊的秦甜兒咬牙切齒:「江小樓,怎麼你總是陰魂不散!」

  這一句話成功的留住了王鶴,他僵立在原地,一時沒有動彈,而原本坐在一旁的吳子都和沈長安,他們臉上的震驚也完全不亞於王鶴。所有人都以為江小樓早就死透透了,可完全想不到她竟然奇跡般的重生在眼前。

  沈長安捅了吳子都一把道:「哎,我眼睛沒出錯吧,那個真的是桃夭嗎?」

  吳子都眼神陰沉下來:「你沒看錯,的確是她。」

  江小樓在笑,她的笑容婉約,面孔精緻,美麗得無懈可擊。

  面對眾人的目光,她只是淡淡地又重複了一遍:「三千兩。」

  秦甜兒十分惱怒,咬了牙要蓋過江小樓,憑什麼,憑銀子!她又喊道:「三千五百兩。」

  皇帝一直想要尋到這幅畫,太子心心唸唸也在找,秦甜兒匆忙得知後立刻趕過來,準備在秦思面前討個好,但對她來說也並非非要買這幅畫不可,壓根是氣不過江小樓居然與她爭搶,本就是宿怨,此刻更是火上澆油。

  江小樓馬不停蹄:「四千兩。」

  所有人都斂氣屏息,看著這兩個年輕美貌的女子。

  有人認出其中一個是探花郎的親妹妹,而另一個眾人就不認識了。

  秦甜兒看不破形勢,也不會避重就輕,只是一味的惱恨,直接喊道:「五千兩。」

  這價格與她最初的價格不知翻了多少,江小樓卻毫不猶豫道:「五千五百兩。」

  秦甜兒被頂到了牆角,不能翻身卻又沒處可逃,她咬牙切齒地在原地站了半天,幾乎恨透了江小樓。她不得不放棄了,這價格實在太高,她承受不起——

  然而,江小樓卻在關鍵時刻望著王鶴一笑,頓時把他的三魂六魄全都笑飛了。

  瞧見王鶴神色癡癡的望著江小樓,幾乎轉不過眼珠來,秦甜兒恨到了極致,不由自主地大聲喊道:「六千兩!」

  江小樓玉手一抬,作出一個請便的優美姿態,慢慢又坐回了原位,好整以暇地望著對方。剛才她的神情過於認真,幾乎連酈雪凝都以為她志在必得。此刻才猛然明白過來,江小樓與秦甜兒競價,並不是要那幅畫,只是為了激秦甜兒,曉得是個花冤枉錢的主,讓她冤的更大一些,鸝雪凝不由笑了。

  意氣過後,秦甜兒的腿就軟了。

  六千兩,不是個小數字,她到哪裡去籌呢?

  這幅畫極好,若是想方設法弄回去,讓哥哥獻於太子,怕太子會十分高興,到時候秦家也能跟著翻身。但是因為劉嫣一事,秦家早已損失慘重,賣掉了不少鋪子和田地,如今根本沒有從前那樣風光了。

  六千兩,這麼大的數字,秦甜兒無論如何也遮掩不過去。她用一雙眼睛恨毒的看著江小樓。江小樓卻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吩咐小蝶道:「好了,收拾收拾,咱們該回去了。」

  小蝶愣住:「小姐,接下來您不買東西了嗎?」

  江小樓毫不在意道:「買什麼,我什麼也不需要買。」說完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並不存在的灰塵,在眾人的矚目之下走出了雅室,逕直向外走去。

  王鶴三兩步搶在她跟前,攔住了她,目光炯炯地望著她道:「桃夭,原來你還活著!」

  江小樓駐足看著王鶴,笑容溫和地道:「公子,你是認錯人了。」說完她越過王鶴筆直向外走去,王鶴哪肯甘休,快步上前一把便要抓住江小樓的手臂。還未等江小樓身邊的護衛動手,一把長劍已經架住了王鶴的鹹豬手。

  痛感如此強烈,王鶴赫然一驚,對面一個年輕男子滿面是笑地望著他,神情輕鬆,眼波卻鋒利冷漠。

  「王公子,對待年輕的小姐怎可有非禮之舉。」

  他眉眼俊美,神采飛揚,氣質雍容,臉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容,一眼望去只覺美不勝收。

  江小樓一眼認出此人竟然是被她賣到青樓的顧流年。

  王鶴當然也認識權督公的愛子,一時驚得倒退兩步。

  顧流年微微笑了,向著江小樓,揚眉微笑時風情款款:「小姐受驚了。」

  江小樓看見那笑容,只覺心口微震,眉目不由自主流露出些許犀利,很快,臉上只剩下淡淡笑意:「無妨,多謝公子為我解圍。」

  見她預備轉身離去,顧流年卻快行一步,神采似疊疊雲錦:「小姐,請留步!」

  江小樓望著他,顧流年只是微笑:「小姐,這一路想必不太平,若是不嫌棄,由我護送小姐回家,也不至於讓那些登徒子無緣無故的驚擾。」他說到登徒子的時候,斜眼看向王鶴,不自覺流露出些許笑意。

  王鶴把拳頭握的咯咯作響,幾乎想要上前去猛揍他一頓,沈長安卻及時按住了王鶴的肩膀。

  吳子都笑得不陰不陽:「原來是顧公子,既然江小姐已經有了護花使者,我們就不多事了。王鶴,咱們走!」

  王鶴幾乎是被半架著強行架離了這裡,而秦甜兒跟在身後,惡狠狠地瞪了江小樓一眼,快步離去。

  江小樓望著顧流年道:「討嫌的人已走,公子也不必送了。」

  顧流年整肅面容道:「過河拆橋可非淑女所為。」

  江小樓微笑,這一瞬間,顧流年看見了她的笑容,心瞬間如繁花盛開,誰知江小樓卻徑直從他腳上踩了過去:「這裡連塊木板都沒有,哪裡是橋?」說完,她已經翩然遠去,而鸝雪凝和小蝶面帶狐疑地看了顧流年一眼,也跟著江小樓走了。

  顧流年一路跟隨,直到下了台階才開口道:「小姐放心回去吧,我的人會護送你到家,以咱們之間的淵源想必小姐不會拒絕——我可是全然一片好意。」

  江小樓頭也不回:「如此就多謝了。」

  顧流年目送著馬車離去,臉上神色複雜,似是回憶,又似是惋惜。良久,他終究只是淡淡一笑,眉目飛揚,眼眸流光異彩。

  秦甜兒趕回家,她想過向王鶴等人借銀子,但是又拉不下臉來,不得已只好賣東西,自己的屋子裡不過是些衣物穿戴,唯一能典當的只有首飾。她翻箱倒櫃,找出自己所有的東西,一套紅寶石頭面,一套金蓮花頭飾,一對金玉梅花簪子,一雙碧綠玉鐲,還有其他珠寶玉器、首飾古董這些東西總價不會超過五百兩,然而,她卻欠人家整整六千兩。雖然看在秦家的面子上東西是成功帶回來了,可萬一人家上門要賬…

  她知道自己闖了大禍,正在忐忑,卻聽到秦思聲音陡然響起:「今天出去,收穫如何?」

  秦甜兒猛然一愣,趕忙站起來訥訥地道:「大哥,你,你怎麼來了?」

  秦思看了她一眼:「買的畫拿出來給我瞧瞧。」

  秦甜兒忐忑不已,只好將畫交出來。秦思接過畫展開一看,凝神片刻才道:「似乎是真跡,來人,叫秦忠過來!」

  不一會兒,秦忠便大步流星地邁進了屋子,他向二位主子行禮後才道:「不知大少爺叫奴才有何事吩咐。」

  秦忠將畫遞給他道:「你好好鑒定鑒定,這幅畫究竟是真還是假。」

  秦忠聞言,小心翼翼地接過畫,將它放到桌上攤開,一寸一寸的檢查起來,良久之後,他面露狂喜道:「好東西,真是好東西,這幅畫乃是稀世珍寶啊!」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38 PM


第七十六章:極品美人

  聽了秦忠這話,秦甜兒臉色才好看了許多。

  秦忠是秦家最擅長鑒定書畫的人,當初秦老爺便是在典當行將他挖掘了來做管家的。他對於名人字畫很有研究,既然他說是真的,那就十有八九是真跡沒錯。想到這裡,她趕緊道:「這幅畫花了六千兩銀子呢,大哥,這麼大的窟窿,我可全都是為了你了啊!」

  聽說這幅畫花掉那麼多銀兩,秦思臉色一沉:「誰讓你這麼大膽子,居然無緣無故跑去買一幅畫回來。」

  秦甜兒當然不敢說是為了和江小樓鬥氣,支支吾吾道:「就是因為大嫂惹出那番事來,咱們家才會變得這樣糟糕,之前不是聽大哥你說太子一直在尋覓陛下生日的壽禮嘛,這幅畫就是最好的壽禮,你說是不是?」

  秦思瞪了秦甜兒一眼,卻認真思考起這個可能性。把這幅畫獻上去,陛下想必會龍顏大悅。與太子原本的不愉快,也就跟著煙消雲散了,秦甜兒這回辦的事倒不是很蠢。秦思終究點了點頭,吩咐秦忠道:「你再去找幾個師傅,務必仔細鑒定,確定是真跡之後,我才能拿去給太子,聽明白了嗎?」

  秦忠恭聲說道:「大少爺放心,奴才明白。」

  秦忠得了秦思的吩咐,便像模像樣的拿著那幅圖四處求人觀看。他一連跑了七、八家古董店,每家都說這是真跡。事實上,秦忠深諳這行當的奧秘,三言兩語之間人家就懂了他的意思,順著他的話,給出了鑒定的意見。如此一來,秦思放了心,當即帶著這幅畫去了太子府,並且再三保證早已鑒定過,絕無意外。

  太子大為欣慰,果真將畫送入宮中。

  入冬以來,數今天最冷,皇帝批了幾份奏章,楊閣老就來了,先是報了郴州大堤年久失修,接著說了跨州官員貪墨。皇帝被他說得頭暈眼花,加上牙痛病又發作了,便以手托腮,哼哼唧唧,剛想叫人去請太醫,太子就來了。

  見到太子送了一幅太祖時期的畫來,皇帝龍心大悅,正預備好好誇獎一下太子的孝心,在旁邊站著的楊閣老抽冷子道:「假的。」

  這一聲在太子聽來,猶如晴天霹靂,皇帝也吃驚不小。

  略穩了穩神,太子道:「這畫已經找了許多人鑒定過,是真跡無疑,閣老為什麼要這樣說?」

  楊閣老神情不冷不熱,語氣不陰不陽:「畫的確是不真,但這畫工麼,倒也不遜於真跡。」

  「這話怎麼說?」皇帝臉上充滿詫異。

  楊閣老捻著鬍鬚道:「雖然是仿畫,技巧倒是極好,幾乎以假亂真,不,是比真跡還像是真跡。」

  他這樣說著,見皇帝面露疑惑,便又微笑著慢慢解釋道:「當年太祖皇帝是請了自己的御用畫師董年,耗費一天一夜不眠不休畫出了這幅畫。董年的確是個記憶出色的畫師,而且觀察力十分敏銳,察覺了韓賊的心思,並且在畫上點破。但若論起畫畫的技藝,董年並非真正一流的大師,他的畫也算不得天下第一。」

  皇帝捂著腮幫子,困惑道:「閣老一開口,朕更加不明白。」

  楊閣老不慌不忙道:「微臣實話實說,所謂成功的畫師,需要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縱然有好的技藝,也要有好的境遇,更重要的是要遇到真龍天子的賞識。董年算是畫師之中的最幸運的一類人,第二類雖然遇不到天子,卻也能夠獲得名家點評,獲得名利。可天下之大,畫師云云,真能如他們一般的不過寥寥數人而已。大多數的畫師,只能淹沒於民間,默默無聞,靠著畫畫聊以餬口。陛下,這畫嘛,自然是好畫,只不過卻是後人仿造,遠的不說,與董年同朝的就有一位山野畫師,名叫舒尊,臨摹字畫,不僅形似而且神似,他最擅長的就是臨摹董年的字畫藉以維生,這幅畫顯然就是出自他之手。」

  太子卻是不信:「不,這不可能,這是我花了大價錢買的。」

  楊閣老哈哈大笑:「太子不信?好,那微臣便解釋清楚。凡是仿他人之作,必定重原本的畫作風氣,原作是作者信手拈來,雖然未必畫技最佳,卻有自由之氣。仿作卻是人工,不免患得患失,很容易露餡,也就是世人常說的弄巧成拙。你看這幅畫,一筆一劃都很刻意,哪怕是婢女臉上的一個笑容、裙子上的一道褶皺都是如此,彷彿走錯一筆就擔心摹得不像。若是率性而為,這幅畫就不該是這樣拘謹。其實,舒尊的畫畫技巧還要遠超董年,偏偏沒有名氣,只能仿董年的畫作,這樣的一代大師,可惜,可惜了!不過,假的就是假的,魚目混珠也終究有被人拆穿的一天。我的太子殿下,這一回你可讓人給耍了!」

  聽了這話,太子臉色變得無比難看。他看向皇帝,皇帝捂著腮幫子,眉頭緊皺:「以為你最近兩年終於穩重了,連一幅畫都鬧不清,貽笑大方。唉,退下去吧。」

  太子捏緊了袖子裡的奏章,原本他想要藉著皇帝高興提出來,這一回不但讓皇帝不高興,連這份要緊的奏章也砸手裡了。秦思,壞了他的大事!

  太子府書房

  當今太子殿下換了一身常服,通身樸素,只有腰間掛著一塊晶瑩玉珮,他有一雙英武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輪廓分明的雙唇,削尖的下巴,只是皮膚在光線不明的書房裡顯得白煞煞的。此刻,他細瞇起眼睛望著眼前的秦思,神色未定。

  秦思明明闖了大禍,卻只是神色平靜地跪著,太子見他如此鎮靜,說出的話冰冷:「秦思,這件事你作何解釋?」

  秦思暗地裡咬牙,面上卻是一派平靜:「殿下,再好的獵手也有失手的時候,這一次的確是我看走眼了。」

  太子冷哼一聲:「看走眼,你以為我是三歲孩子嗎?」

  秦思歎了一口氣:「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我斷想不到身邊的人居然會背叛我。」

  太子瞧著他,啼笑皆非:「你連自己身邊的人都約束不好,無能到了這種地步,還能繼續為我做事麼?」

  秦思心中深知,在這種情形下他越是慌張,太子對他的厭惡就越深,所以他只能不動聲色,強壓住心中驚濤駭浪一般湧上來的憤怒,神色極為平靜地道:「殿下,敢問一句,這府裡有多少人是忠於太子您的?」

  太子微微坐直了身體,神色冷峻地道:「此言何以?」

  秦思微笑著開口道:「太子府中,上至官員幕僚清客,下至尋常打掃的僕從,七七八八加起來有數百人,可是其中能夠稱上太子心腹的不過寥寥數人,其他的人…莫不是各處的眼線。殿下您身居高位,天之驕子,縱然小心防範也是防不勝防,更何況我這樣的尋常之家,防備鬆懈,總有空子可鑽的。」

  太子一拳砸在了桌上,竟將手上的玉石戒指砸出了一條裂縫,神情格外陰冷:「秦思,你這是在反過來嘲笑我?」

  秦思當然知道太子的憤怒,更知道太子那份奏章的重要,但他卻盡量克制住情緒,慢慢道:「微臣不敢,秦忠是我府上管家,這麼多年來,他也算是忠心耿耿,從無半點差錯,我又怎麼會想到一個區區女流之輩竟然能夠偷天換日、層層設套,她就是撒了一張網,眼睜睜看著我自投羅網!太子殿下,這一次的確是秦思的錯,是我未辨真假便將畫獻給了您,才害得您受到陛下的斥責!」

  太子目光陰冷,不經意間露出雍容冷淡氣質:「你知道就好!好在我沒有當眾獻畫,若是讓滿朝文武得知,我就會變成全天下的笑柄,到時候你縱是有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砍的!」

  秦思白皙的面孔掠過一層陰霾,垂下頭道:「殿下,微臣一定會把此事查辦清楚,將那幕後黑手揪出來給殿下一個交代。」

  太子冷冷地望著他:「我對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不感興趣,你好自為之。」

  秦思咬牙:「多謝太子殿下。我之前為殿下準備了一群歌妓,明日就送進府來」

  太子卻不理會,只是站起身走到書桌前,眼睛落在了那幅畫上,眼神一冷、長手一伸便將畫撕了個粉碎,畫紙飄飄蕩蕩,落在了秦思的腳下。

  「自己留著吧,我消受不起!」

  太子頭也不回地離去了,秦思卻還在那裡跪著,跪得脊背發冷,四肢發僵,站起來的時候是被人架起來的。

  江小樓,江小樓,你的心思怎麼這樣毒辣!你已經毀了我和楊閣老的師徒關係,現在還精心破壞了我多年來的準備,好,實在是太好了!

  從太子書房出來,秦思並未即刻離去反而轉身向花園方向走去。太子府的花園是內外府的分界線,外府是太子會客的地方,內府則是太子的妃嬪居住之所。秦思在向負責看守花園的隨從遞了牌子之後,被領到花園深處的客廳等候。

  他就站在客廳的窗前,看著花園裡涼亭精緻,長廊蜿蜒,奇花異草,芬芳撲鼻,本該是一副出奇的美景,可卻令他產生窒息的感覺。他只是漠然站著,一動不動。

  外面傳來輕微的腳步聲,他轉頭往去,只看見懸在珠簾上的纓絡微微一動,簾外隱約可見一個高挑身影,須臾之間,一群容貌美麗的婢女簇擁著一個華服美人走了進來,那女子一頭烏黑的頭髮,髮髻中間的金鳳口中銜著一顆碩大的明珠,臉上淡淡施了脂粉,與其讚她一聲美貌,不如說她給人的第一印象是深入骨髓的高貴與幽雅。

  秦思放緩了腳步,走到她面前躬身行禮:「見過太子妃。」

  太子妃平靜無波的側臉,慢慢露出一個笑:「秦大人不是在陪太子敘話麼,今日怎麼有空到這裡來見我?」

  這府中一切都不可能瞞過太子妃的眼睛,秦思神色鄭重道:「太子妃,今天秦思斗膽求見,是有一件秘密的要事向娘娘稟報。」

  太子妃清幽的目光如同流水一般落在他的臉上,緩緩開口:「若是你想要我為秦府求情,那就請回吧,太子殿下的事我是向來不會干預的。」

  秦思卻搖了搖頭:「秦家的事情自然由我來處理,無須您為秦思求情。」

  太子妃望望神色如常的秦思,大概是覺得他被太子厭棄後竟然還能保持鎮定,所以她的眼中閃過些許讚賞神色:「既然如此,你今天到這裡來又是為了什麼?」

  秦思道:「我要說的事與太子妃的愛弟蔣公子有關。」

  太子妃看了他一眼,面上的笑意越發濃厚:「與澤宇有關?他這個紈褲子弟,什麼時候又能入得你探花郎的眼了?」

  尋常人素來是瞧不上蔣澤宇的,包括秦思也是一樣。但這一回,他俊美的臉上只有謙卑的笑容:「蔣公子至今還被陛下囚在府中,輕易不得出來,難道您就不心疼嗎?」

  太子妃端起一盞茶,打著太極:「澤宇做錯了事,陛下要罰他,我心服口服,絕無二話,你這樣說,是否是覺得陛下處置不公?」

  秦思笑了笑接著說:「這麼大頂帽子扣下來,微臣可扛不住。今天我來的目的本不不在於此,既然您不願聽,那我立刻告退,再也不敢煩擾。」說完他徑直施了一禮,轉身就向外走去。

  太子妃目中滑過一抹深思,停了停,道:「留步!」

  秦思轉過頭來:「您有心情聽了嗎?」

  太子妃揚起手,輕輕揮了揮,原本簇擁在周圍的婢女便一一恭敬地退了出去,只留下兩名心腹站在身側。太子妃看著秦思道:「有什麼話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秦思慢悠悠的低聲道:「說句不當說的話,蔣公子的確是年少荒唐,流連青樓。」不待太子妃面上變色,他繼續道,「卻也得罪了一個不該得罪的人,因此被人構陷,才會落到如今的下場。」

  太子妃心頭一動,隨後卻又恢復笑意:「不知道他得罪的是什麼人,竟這樣厲害?」

  秦思笑容如常,眼底卻是深深的警醒:「國色天香樓第一紅人,名喚桃夭。不過桃夭早已命喪護城河,她如今——是江小樓。」

  太子妃輕描淡寫的輕笑了一聲:「探花郎,這是希望借我的手去對付你的舊敵?」

  秦思抬頭,只見到太子妃眼睛微瞇,瞬間如同鋒利的刀光直向他刺來,他微微打了一個寒顫,面上仍帶著笑意:「微臣可沒有這樣的膽子。」

  太子妃剛才的凌厲眼神變得雲淡風輕,很快彎下眉眼,笑容和煦地道:「堂堂探花郎,居然連一個女子都沒辦法處置,非要求到我跟前來嗎?」

  像是嘲諷,又像是感慨。

  秦思突然冷笑了一聲:「劉嫣的下場您已經瞧見了,這就是與江小樓為敵的後果,您別看她是區區商門之女,卻是心思歹毒、手段狠辣,從不肯留半點餘地。聽說我那妻子早已在流放途中被盜賊所殺,事實哪有那般巧合,她的死必定與江小樓有關。可惜畢竟是一個囚犯,再拿此事出來做文章也毫無用處。我今日來,只是想把真相告知,至於信與不信都是您的事,要怎麼做秦思也絕不會干涉!」

  太子妃定定望著他,細白的皮膚染上一層冷色:「足智多謀的探花郎也有黔驢技窮的時候,真是令我大開眼界,對這個女子也更加好奇了。」

  太子妃描畫優美的眉梢眼角勾畫出清冷的線條,看起來極為高貴典雅,可眼底蕩漾的卻是毫不留情的冷嘲。秦思微笑:「不怕讓太子妃娘娘笑話,江小樓是女子,而秦思則位居高堂之上,是太子殿下的親信,若我輕舉妄動,有絲毫把柄落在敵人手中,只會成為攻訐的對象,到時候連太子都要受到連累。越是處在我這樣的位置,地位越是尷尬,做起事來不免束手束腳」

  太子妃冷眼瞧他:「我有什麼不同?」

  秦思道:「您身份尊貴,位居後宅,卻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手中握有權柄卻又身在暗處」

  太子妃明艷的面上浮起薄薄一層的笑:「抱歉,我對你說的這人毫無興趣。好了,請回吧。」說完她便起身離去,婢女便也跟著退了下去。

  秦思望著她的背影,淡淡笑了笑。

  回到小樓,婢女捧來一盞燕窩,太子妃垂下細密的睫毛,唇線一抿,捧起蓮花小碗,以無可挑剔的姿態喝完了小半碗,才微微含笑,向著身邊的婢女道:「英兒,你拿我的帖子,去請安王妃來。」

  「是。」

  當天下午,太子妃親自設宴招待招待安王妃。宴設在涼亭裡,一美貌歌妓遠遠坐著撫琴,清冽悠揚的琴曲自她手下流淌而出,配上鮮花拼成的食盤,白玉杯中搖晃的美酒,如雲的婢女川流不絕地端上佳餚,越發顯得衣香鬢影、芬芳環繞,神仙一般逍遙自在。

  席間,太子妃嘴邊噙著個薄薄的笑,十分抱歉道:「今日請安王妃來,實在是有一件事要向您致歉。」

  安王妃柳眉鳳目,目光流轉間有種說不出的風情,歲月在她臉上只留下了風流婉轉的氣韻,沒有半點痕跡。她看著太子妃,笑道:「不知太子妃娘娘所謂何事?」

  太子妃滿面歉疚道:「當初那探花郎的夫人燒了安王鋪子,引起軒然大波,引得安王大怒,此事太子心中一直過意不去,又磨不開面子向安王親自道歉。畢竟秦思是他身邊的人…所以便讓我設下這宴席,央求王妃在安王面前多說幾話好話,千萬不要因此生出嫌隙。」

  安王妃笑道:「秦家是秦家,太子是太子,主子管不了狗的事情實在太多了,娘娘你說是嗎?」

  安王妃的態度不冷不熱,隱約還帶了三分冷嘲熱諷,太子妃卻只是微笑道:「安王妃說的是,正因為有您這樣大度雍容的妻子,安王才能運籌帷幄,高枕無憂。來,我敬王妃一保」

  安王妃只是笑笑,端起酒杯向太子妃道:「多謝娘娘。」

  太子妃瞧安王妃膚色細膩、保養得宜,木中流露出一絲真心的讚賞:「難怪人人都說王妃麗質天生,青春不改,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安王妃不免露出了微妙的得意,她如今已是年近四十,外人看來絕不超過三十歲,便是每日裡精心保養的結果。她笑道:「這法子說也簡單,就是把珍珠研成粉末調成粥,每天定時服用。」

  太子妃哦了一聲:「原來是珍珠粉。」

  安王妃卻笑道:「不光如此,晚上歇息之前還要備上一碗攪拌均勻的雞蛋清,淨手後蘸著蛋清輕輕地抹在臉上,一夜就讓它這麼繃著,清早起來,把已經結成薄皮的蛋清輕輕洗去,如果再上一層脂油,立刻青春煥發,光彩照人,太子妃可以試一試。」

  太子妃詫異道:「脂油,那是什麼?」

  安王妃談起保養之道,顯然極有興趣:「脂油就是攙有香花的水,色美氣香,柔滑無比。」

  安王妃十分愛美,而且特別善於養生,雖然已經過了最好的年華,但她依舊樂此不疲。在安王府上,氣功、針灸、按摩、食療等等來自民間的術法,幾乎是無一不用。安王妃甚至每天都要服用一錢人參,由婢女當天包好早上給她,用法非常奇特,既不吐掉也不嚥下,就這樣從早到晚噙在嘴裡,直到噙化為止,甚至還因此被人笑話,說她說話含糊不清,全都是為了保持美貌的緣故。

  太子妃深知,想要討好一個人就得投其所好,美貌就是對方的弱點。酒過三巡,太子妃便拍拍手心,柔聲道:「把我要送給王妃的禮物拿出來。」

  安王妃抬眼瞧去,一名婢女手中捧著一個托盤,其中放著一隻蝴蝶形狀的精緻匣子。打開一看,是一盒香氣撲鼻的胭脂。

  安王妃心頭不由暗自笑了,臉上卻是不露出聲色道:「娘娘,您的盛情我心領了,只是這胭脂就不必了,我府上胭脂有數百種,怕是如何花用都花用不完。」

  每年五月安王府就是一片鮮花的海洋,安王妃專門從涼州移植玫瑰,挑些有經驗的婢女監督製作胭脂,自己則會親自驗看。不光如此,她還自己發明出許多深淺不同、芳香各異的胭脂,當然瞧不上太子妃送給她的。

  太子妃神色平靜:「王妃府中的胭脂是如何製作的呢?」

  安王妃自信笑道:「是我每年採集上好的玫瑰花瓣,督促著婢女們製作的。製成後不但艷如玫瑰,而且香氣逼人,連宮中的皇后娘娘也十分喜愛,每年我都會定期送一批進宮去。太子妃若是喜歡,明日我就著人送些來,也好過你用這些俗物。」

  聽到她這樣說,太子妃卻是從容淡笑:「這一盒格外不同,裡面加了桃花粉與烏雞血,塗抹後皮膚光嫩,臉色如少女般紅潤,而且便是出汗,也不會浮起一層紅泥。」

  安王妃最喜歡檀暈妝,經常將胭脂與鉛粉調成檀紅,再塗抹到臉頰上,可是她十分畏熱,一到夏天便吩咐婢女輪換著給她扇扇子,卻仍流汗不已。因為臉上的妝上得太濃,流的竟然是紅汗,別人瞧見,不免貽笑大方。聽說這種胭脂不起紅泥,安王妃面上起了三分興致,她一揚手,婢女便將胭脂送到了她的面前。取了一點在手掌揉搓,不由讚歎道:「古方里面也曾提起過這兩樣東西可以製作胭脂,我一直想試一試,卻始終沒法成功。這胭脂色澤很好,味道也正,不知道是如何做出來的。」

  太子妃輕輕搖了搖頭,安王妃面上略過一絲急切:「娘娘莫非對我還藏私不成?」

  太子妃幽幽一笑:「王妃誤會了,其實這盒胭脂是在胭脂齋買的,並非是我府中親自制作。」

  安王妃愣住:「胭脂齋?」

  太子妃笑道:「安王妃若是喜歡,不如多帶兩盒回去。聽說經營胭脂齋的人,是個十分年輕美麗的姑娘,外人也不知道她多大年紀,從何而來,只知道她不但生的美貌更是心靈手巧、匠心獨運,別說這等彫蟲小技,她鋪子裡還有許多別人不知道的秘方。若非身份有別,我都想請這位姑娘到府上來,聽聽她是如何想出這些的。」

  安王妃皎白晶瑩的臉上現出興味:「既然是這麼有意思的人,我也想親眼看一看。」

  太子妃卻點到為止,轉而問起了別的話題:「王妃,延平郡王的婚事可安排好了嗎?」

  安王妃沉下臉:「可別提了,高家的二丫頭居然逃婚了,太后娘娘大怒,重重斥責了高家,還將高尚書連降三級,可那又如何,新娘子跑都跑了,說不準就是高家人縱容她跑的。鬧到這份上,王爺和我的臉也都丟盡了——」她說到這裡面上露出一絲尷尬的神情,「瞧我都說些什麼,娘娘怕是不愛聽這些糟心的事。」

  太子妃和氣地搖了搖頭:「郡王的情形我是略知一二,到底與常人不同。王妃心性高,要給他找一個美貌溫柔的姑娘,但是如今鬧出這種事、滿城風雨,外面傳得很是難聽,說一句掏心窩子的話,若我是王妃,不如另闢蹊徑——」

  安王妃愣住。

  太子妃輕巧地歎了口氣:「豪族千金也未必就有多好,不過是家教好一些,若是王妃有心,尋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回來,好好教養兩年,還怕她不能安心照顧郡王麼?」

  安王妃想了想:「還是容我再好好想想。」

  聽她這樣說,太子妃不動聲色:「我也幫您看看,若有合適的,一定為郡王牽線,好讓你們二位早日得償心願。」她說到得償心願這四個字的時候,笑容變得更深。

  安王妃只是笑道:「如此就多謝太子妃了。」

  當初毀掉的十五家店舖之中,胭脂齋受損最輕,只是經過小半個月的修復便已經重新營業。剛一開門便是賓客迎門,掌櫃滿面笑意對江小樓道:「小姐,剛才有個人二話不說便包了半個鋪子的貨,直接就付了銀子。您瞧,對方還留下了這張紙條,說是讓鋪子的主人親自送胭脂水粉去,到時必有重賞。」

  江小樓接過紙條,小蝶露出驚訝的神情:「什麼人這麼氣派,居然讓咱們小姐親自送胭脂水粉,往日可沒這種先例!」

  江小樓笑道:「安王府麼,自然與眾不同。」

  酈雪凝一愣,江小樓將紙條展給她看,酈雪凝一瞧之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安王妃?」

  江小樓笑了:「是呀,安王妃。」

  酈雪凝面上有一絲不敢置信:「安王妃瞧不起外面鋪子的俗物,歷來都是帶著婢女自己研磨,今天居然上咱們這來買東西,實在是太奇怪了。」安王妃這等權貴,怎麼會無緣無故看上胭脂齋?縱然他們鋪子裡的東西很有特色,也不該驚動這樣的人物。

  江小樓面上略過一絲淡淡的笑容:「也許安王妃是想要換換口味,這也沒什麼奇怪的。」

  酈雪凝皺眉道:「果真如此她又為什麼讓你親自送去?」

  掌櫃卻笑了道:「酈小姐你有所不知,豪門權貴規矩多了,他們覺得只有這樣才顯得有面子!若是安王妃喜歡咱們鋪子裡的東西,長期跟這兒訂購,到時候就會在達官貴人中形成風尚,日子久了,這京城只怕沒有一家鋪子能再超過胭脂齋了!」

  聽見掌櫃得意的話,酈雪凝卻沒他這樣樂觀:「你想的未免太簡單了,要獲得安王妃的承認,哪有那般容易。萬一不小心得罪了權貴,反而得不償失。」

  掌櫃笑道:「自從小姐接管鋪子,改進了胭脂水粉的方法,的確是廣受好評價,人家說咱們的胭脂水粉比貢品還要強上許多,將來說不準也能撈個皇商做做。」

  聽掌櫃如此誇口,小蝶撇了撇嘴,兩眼翻白:「說的好像都是你自己的功勞一樣。」

  掌櫃連忙賠不是:「小蝶姑娘說的是,這還不都是咱們小姐聰明能幹,經營有方!」

  聽他拍馬屁,江小樓卻搖頭道:「不過是從過去的一些古書和我大哥留下的方子裡尋找出的改良方法,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各家鋪子都有自己的秘方,並不獨我這一戶,安王妃特別注意,倒是值得留意。」

  不管怎麼說,這一趟江小樓是非去不可。酈雪凝道:「不如我陪你去吧。」

  江小樓搖頭:「安王妃只說要請鋪子的主人親自將胭脂水粉送去,並沒有說我可以帶別人,這一次,我自己去就好。」

  安王府的宅院座落在京城南邊最顯眼之處,江小樓一路走進去才發現飛鳳繞柱,內藏錦繡,遠近皆是雕龍繪鳳,錦繡輝煌,令人目迷神亂。引路的婢女把江小樓請到了花廳,經過廊下的時候,忽聽頭頂上撲啦啦一陣,這才發現上面掛著個精緻的鳥籠,一隻渾身雪白的鸚鵡正歪頭瞧她。江小樓微微一笑,邁步進去。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安王妃才姍姍來遲。婢女捧著茶水侍奉於一邊,安王妃午睡剛醒,卻是容光煥發,高貴之中帶著一絲慵懶,未語先盈盈而笑:「想不到胭脂齋的主人真是個年輕美麗的姑娘。」

  江小樓眉目彎彎,十分柔和的模樣:「見過王妃。」

  安王妃臉上神情淡淡的,卻是掩不住三分興趣:「聽說上一次火災中被燒掉的店舖有十五家是屬於你的,小小年紀就置下如此產業,實在是不簡單。」

  江小樓柔聲笑道:「娘娘過獎,這些產業是家父留下,我也只是秉承遺訓,才不得不出來拋頭露面。」

  安王妃笑了:「真是個好年紀,人也很標緻。」

  江小樓的眸子如同琉璃一般燦爛奪目,神情更加恭敬:「王妃謬讚,小樓不敢當。世人都說王妃美貌,今日得見才知名不虛傳,娘娘風采獨具,萬千畫筆難描其一。」

  江小樓模樣和言語都是十分討喜,安王妃也忍不住帶了淡淡笑意對身邊婢女道:「你們瞧,這還是個會說話的!不像你們,問一句我看起來多大,居然說十七八,沒長眼睛!」接著,她的眼中微微閃過傷懷,「年輕的時候我也的確是有過幾天鮮亮的日子,現在可不成,老了,老得多了!罷了,你們去把那些胭脂花粉都抬進來。」

  婢女們立捧來了裝著胭脂花粉的匣子,安王妃看了一眼,光是這些做工精美、雕刻華貴的匣子就價值不菲,她點點頭道:「光是這賣相就比別家強上許多。不過,你胭脂齋的東西到底與別處有何不同?」

  送來的匣子全部打開,光是香粉便有十來種。粉是成塊的,有方形、圓形還有菱形,上面印著精美的花紋,一時整個大廳裡都芳香撲鼻。江小樓笑道:「不知王妃府上的香粉如何製作?」

  安王妃道:「我府中的粉是用最好的精米,暴曬上三天三夜,再用最細膩的蠶絲來沉澱得出的粉英,故而十分晶瑩細膩。」

  江小樓明眸微睞:「我這粉是將最貴的白鉛化成糊狀,吸乾水分壓制成塊,不但質地細膩,而且色澤潤白,放幾年都不會壞。」

  鉛粉與米粉不同,米粉放一段時間就會受潮凝聚結塊,塗在面上會搓出粉塊來,鉛粉卻少有這種情況。安王妃卻皺了眉頭道:「鉛粉到底是有害的,可見你這胭脂齋也沒什麼出奇。」

  江小樓笑道:「王妃的管事說是要包下全部的粉,所以我便把所有種類都帶來給您閱覽,這鉛粉只賣十文錢一盒,價廉物美。您請看,第二塊是用珍珠磨粉,海底香泥為調料做出的珍珠香粉,價格要高上一些,需要一兩銀子。」

  安王妃點點頭:「你接著說。」

  江小樓又指著第三塊粉道:「這一盒是用粟米製作,看起來和普通香粉並無區別,但實際上加入了各種有益於身體健康的中藥,因為粟米本身含有一定的黏性,所以用它敷面不易脫落,也有益於藥效的揮發,價值三兩銀子。」

  「至於這一盒,是在米粉糊糊裡摻入葵花子汁,是具有祛斑功效的香粉。旁邊的這盒,調了一些麝香與益母草,名為玉女桃花粉,能夠使人面如桃花、膚色如雪。最後一盒,是用白色茉莉花仁提煉而成,我在花中加入了玉簪花的粉末,名叫玉簪粉。這些方子並非我原創,而是古書中有所記載,結合我大哥的遊記,重新再現罷了。」

  安王妃沒有想到這些光是花粉便有如此多的名堂,江小樓匠心獨運,每一盒粉都盛放在精緻的粉匣內,粉的顏色也由原來的白色增加為多種顏色,並摻入了各種名貴香料,聞起來具有迷人魅力,價格也就百倍往上提升,最貴的一盒粉,竟然可以賣到二十兩銀子,可算是天價了。

  她不由歎息:「天底下還有你這般會斂財的姑娘,真是叫人歎為觀止,實在是妙極了。」

  她這樣說著,腦海中突然浮起一句話來:豪族千金也未必就有多好,不過是家教好一些,若是王妃有心,尋一個乖巧聽話的孩子回來,好好教養兩年,還怕她不能安心照顧郡王麼…

  江小樓何等機敏,她敏銳地察覺到,安王妃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有些奇異…

  接下來,安王妃不時捧起胭脂水粉一一詢問,江小樓也不藏私,將自己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在別人看來這或許是商業秘密,江小樓卻大大方方把方子送上,橫豎安王妃也不會與她打擂台。

  果然,安王妃聽她娓娓動聽的解說,顯得格外滿意,竟然道:「來,把你的手伸給我看。」

  江小樓聞言略感驚訝,把手伸了過去。安王妃一把握住,竟然溫柔地撫摸起來。一瞬間,江小樓輕輕蹙眉,只聽安王妃惋惜道:「這樣秀美的手,我還頭一回見呢。」

  江小樓淡笑不語,她的手的確很漂亮、毫無瑕疵,可身上卻是傷痕纍纍,若是安王妃瞧見只怕要當場嚇死。

  安王妃瞇起眼打量著江小樓,不光是手,哪一點又不美麗,看看這張臉,這身段,還有這嗓音,這氣質,她心頭一動,忽然用力攥住江小樓的手,好像要抓住一個馬上要逃跑的人,輕啟貝齒,一字字說道:「果然是一個極品的美人,生在商門,可惜了。」

  「美人!」

  「美人!」

  眾人突然聽見門廊下掛著的鸚鵡哇的連聲叫著,夾著撲撲的翅膀聲,打斷了整個大廳裡的沉寂。然而此時此刻,這聲音格外尖利刺耳,令人心驚。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2:54 PM


第七十七章:精心試探

  生在商門的女兒,即使長相美麗,氣質脫俗,琴棋書畫出眾,將來也不會有什麼太好的出路,許多姑娘為了家庭不得不拋頭露面出來做生意,一旦做出了這樣的選擇,下半輩子想要覓得良婿更加難如登天。似江小樓這等良質美玉,竟然要在庸俗的商賈之中默默埋名一生,安王妃自然覺得惋惜。

  江小樓正要說什麼,卻突然看見安王妃整個眉頭皺緊了,似乎正在承受某種痛苦,突然眼睛一翻,整個人向後倒了下去。婢女們一陣驚呼,趕忙上前扶住她,又忙不迭地派人去請大夫。

  江小樓一碰之後立刻察覺對方渾身滾燙,又滿臉是汗,立刻提醒婢女道:「快去燒熱水,別忘記在熱水裡對一點醋,替王妃擦臉擦身!」

  婢女驚住。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江小樓道:「在大夫趕到之前先用這種法子可以降低體溫,還不快去辦!」

  婢女見江小樓說的信誓旦旦,再也不敢耽擱,便立刻去辦了。安王妃很快甦醒過來,見到婢女正在為自己擦身,而江小樓則退到了三尺之外,不由問道:「熱水醋擦去汗液的方法,誰教你們的?」

  婢女躬身,低頭回答道:「回王妃,是江小姐。」

  安王妃的眼神就落在江小樓的身上,流露出一絲驚奇。大夫恰好在此刻趕到,小心翼翼地替安王妃仔細診過後才道:「王妃是在燃著香炭的房間內呆得太久,一時發悶才會暈厥過去,可見體質稍弱,今後一定要多加注意。」

  安王妃點頭,婢女便引著大夫出去開藥方。

  安王妃喘出一口氣,這才吩咐人道:「悶出一身汗來,你們去準備熱水,我馬上就要沐浴。江小姐,正好可以趁此機會試試看你的保養之道。」

  江小樓只是微笑道:「王妃請自便。」

  婢女們不敢有絲毫異議,迅速下去準備,不過短短半個時辰就準備好了浴池。

  安王妃要沐浴,江小樓自然退到花廳裡去等候。她剛站了一會兒,卻有婢女輕言細語地過來請她:「江小姐,王妃請您去浴池。」

  江小樓略帶驚訝,安王妃在沐浴,為什麼要她進去,這豈非太不合禮數了。細細思索片刻,她終究邁動步子,在婢女的引領下進入安王府的浴池。浴池平面呈一朵盛開的海棠花形狀,池底進水口裝有雙蓮花噴頭同時向外噴水,很是獨特。浴池內幔帳飄飛,人影幢幢,竟有十來名婢女在內伺候。安王妃已經坐進了池子裡,溫熱的水一直漫到胸乳,越發顯得膚如凝脂,白膩如玉。她瞧見江小樓,面上含笑:「試試看你那些胭脂水粉吧,若是效果的確卓著,我會推薦給皇后娘娘。」

  江小樓微微一笑道:「是,只是這香花水可不行,會降低美顏粉的功效,請王妃暫且起身換過一遍。」

  安王妃十分痛快,命婢女豎起一盞屏風替她遮掩,並很快按照江小樓的要求換了一遍新水。等她重新坐進水中,卻發現這水有些奇怪,表面漂浮著一層淡淡的混濁物體,不由微微沉了臉:「這是什麼東西?」

  江小樓和顏悅色:「王妃,這溫水裡放入了杏仁油和蜂蜜,拌勻之後重複浸泡,可以使皮膚軟化,變得柔和,再加上溫水助推,自然達到舒緩皮膚的效果,接下來再使用胭脂水粉才可以更好的吸收。請王妃恕小樓無禮,我還要為您敷面。」

  江小樓的聲音比黃鸝鳥還要動聽,王妃點了點頭。江小樓從一旁小小的精緻盒子中取出凝脂狀的膏,細細研磨了,親自敷在王妃的臉上。王妃聞到一種藥味,問道:「這是用什麼做的?」

  江小樓含笑:「這是不帶土的益母草曬乾後搗成細粉,過篩加入米粉和水,調好後捏成如雞蛋大的藥團,為了讓藥性發揮出來,我用黃泥爐烘乾藥團,等大火燒到半個時辰後再改用溫火燒一晝夜,最後加入滑石粉調勻,此方名為神仙玉女膏,乃是當年太祖爺最寵愛的張貴妃所用的宮廷秘方。」

  安王妃連連點頭,卻又追問:「既是宮廷秘方你又是如何得知?」

  江小樓笑道:「太祖爺在張貴妃去世後十分悲傷,怕觸景生情,一朝散盡宮人,不少當年伺候貴妃的宮女都流落到民間。我的兄長曾經走遍大周的四方,他最喜歡搜集奇聞軼事,也經常記錄一些偶然遇到的妙方。我是憑記憶重現了他的札記,找人親自實驗過,確認沒有問題才敢加入方子裡,王妃放心。」

  安王妃這才舒了一口氣,此時江小樓已經命人在浴池裡點起了香薰爐,爐內點著天然的中草藥,散發出的芬芳氣息不知不覺就讓人覺得心頭鬆快,江小樓道:「小樓斗膽,請王妃起身。」

  安王妃看了她一眼,並無避諱,逕直從水中站了起來。晶瑩的水珠滑過她高高的胸脯,細細的腰,看起來整個人都在發光。江小樓目不斜視,面上始終含著淡淡笑容,並沒有露出受驚或者害羞的神情。安王妃看在眼中,對她更為滿意。不卑下也不高傲,態度言語有分寸,是個有教養的年輕女子。

  江小樓取出另外一盒粉膏,吩咐兩名婢女上來,認認真真替王妃敷遍全身,不待安王妃詢問,主動解釋道:「用白芷和珍珠母貝粉作為基礎,再加入海蛤的粉末,這樣的藥膏用來敷身體,不但可以滋養皮膚,令身體白亮如雪、光澤如綢,還能預防很多疾病。」

  江小樓的聲音娓娓動聽,安王妃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這丫頭還真是有心思,說的許多方法都很新奇,我見過的名門千金多了,誰都不肯在這些上頭花心思。要我說,連好好拾掇一下自己的心思都沒有,更別提主持中饋了。」

  安王妃極其愛美,因此太過於執著外貌,再仔細回味她的話,好像在故意暗示對自己的喜愛。江小樓卻微微笑了笑:「王妃說的是。」

  等沐浴完,婢女取來精巧細小的玉棍在王妃的臉上輕柔滾動後,才用玫瑰花製成的花粉抹在她的臉頰上,最後落下胭脂輕點口唇,其繁複和奢華的程度令人歎為觀止。等上妝完畢,安王妃輕輕呼吸了一下,似乎在嗅著空氣中的芬芳,良久,方微笑道:「的確是令人心曠神怡,獨具特色。」

  其實根本不用任何香粉,安王妃身上便有一種似蘭似麝,醉人魂魄的香氣了,江小樓眉眼平靜:「謝王妃讚賞。」

  安王妃見到江小樓的容貌風度和言談舉止,驚喜與欣賞是壓抑不住的,特意又留她說了好久的話,待江小樓起身要告辭,她才笑著留客:「不必著急,下午我這兒有一齣戲,陪著我看完再走也不遲。」

  不是邀請,而是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

  客人只有江小樓一個,她被安排在席面上十分尊貴的位置。王妃很喜歡看戲,專門開闢了戲廳,佈置豪華且舒適。不但請了京城一流的名角,劇本還是安王妃自己請人寫的,故事說的是一個商人愛上一名艷妓,為了把她從青樓中贖出而歷盡周折的香艷故事,雖然俗是俗了點,但安王妃喜愛,誰敢多說半個字。

  安王妃眸色平靜,衝她一笑:「這齣戲寫得挺好,只是有些詞卻不雅,我親自改過,你且聽聽。」

  江小樓眼睛異常瀲灩,淡淡從戲台上掃過,只是含笑點頭。

  台上的名角唱腔台容一流,唱詞也很優美,然而個別地方卻不知為何被改得面目全非、無折無韻,聽起來長短不齊,哪怕是江小樓這樣的外行人聽來也覺得不對勁,台上的戲子卻唱的有板有眼,極為認真。江小樓隱約猜測,這些不通順的古怪之處便是經過安王妃的妙筆才會如此…她不禁垂下眸子,台上的戲子們才是真正的行家,卻要為了迎合權貴出賣自己的良知,雖然可憐,卻也可笑。

  安王妃一邊看著台上的演出,一邊拿著本子對唱詞,台上只要有一個角色唱錯了一句,一個地方荒腔走板,甚至一個眼神不對,她都會沉下臉。每逢這個時候,所有人都是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唯獨一個站在不起眼角落裡的藍衣老奴,正仔細觀察著江小樓的神情。不管王妃是歡喜還是惱怒,江小樓臉上的表情都沒有絲毫受到影響,始終是從容鎮靜,溫和如初,可見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女子,沒有沾染半分商戶的小家子氣。

  安王妃美目落在江小樓的身上:「你覺得這齣戲如何?」

  江小樓彷彿看的很專心,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台上,聽到王妃問起,這才如夢初醒道:「王妃品味獨特,非同凡響。」

  聽她說的動聽入耳,安王妃終於笑著點了點頭。

  江小樓心頭惋惜,江承天也愛看戲,他總是說唱腔是皮毛,故事是骨肉,思想則是靈魂,這一齣戲唱腔很好,內容卻很膚淺,至於思想更是一點沒有,去了骨肉丟了靈魂,光剩下皮毛,壓根沒有絲毫的趣味。

  婢女將茶杯捧到面前,同時又拿了一隻富貴如意枕給安王妃靠著,她的目光一刻沒有離開台上,身子舒舒服服的半躺著,神情十分享受。江小樓將一切盡收眼底,卻沒有半分艷羨之色。恰在此刻,屏風後有一道人影似要衝出來,卻被什麼東西給強行按住了,一時扭打撕扯起來。牡丹屏風上瞬間印出人影幢幢,猶如鬼魅,比台上的戲還要精彩萬分。江小樓眉頭輕蹙,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影就消失了。大廳中的婢女一個個眼觀鼻,鼻觀心,像是壓根沒有留意到這一出,可江小樓卻萬分肯定,剛才屏風後面一定有人在。然而,為什麼所有人都視而不見?

  江小樓很快收回眼神,漆黑的瞳孔裡印著台上漂亮的戲子,眼神十分安定,壓根沒有受到外界的影響。

  不問自己不該問的事,果真是個聰明人。安王妃滿意地點點頭,一直等戲台上演完,才漫不經心道:「聽說江小姐還經營古董鋪子,應當是個行家了。我有四尊很珍貴的佛像,要請你替我看一看。」說著她輕輕揮手,便有四名婢女手捧著托盤,魚貫進了大廳。

  托盤上有四尊小巧的佛像,乃是紅玉雕成,佛手、耳垂、面容,乃至於肚子上的紋路都十分精緻,一看便知道是上品。江小樓端詳片刻,才道:「請用綢子將這四尊佛像蒙起來,務必遮住光線。」

  安王妃聞言便吩咐人照作,江小樓特意讓婢女捧來一盞蠟燭,四周都是暗的,偏那一盞燭光打到紅玉上,四尊玉佛瞬間綻放出血紅光輝,獨特美麗,動人心魄。江小樓面上露出驚訝:「這不是紅玉,而是血玉。血玉佛像是價值連城之物,王妃定然早已知曉。」

  安王妃含笑:「我對這些向來不精通,你倒說說值錢在哪裡?」

  「王妃,不管是翡翠、和田、還是黃玉,只有真的透了血才能形成血玉。人落葬之時,作為銜玉的玉器強行塞入人的口中,若人剛死,一口氣嚥下,當時玉一塞入,便會隨即落入咽喉進入血管密佈的環境,久置百年千年,此血浸漬血絲,直達玉心,便會形成完美的血玉。這種東西往往是在骷髏的咽喉之下發現的,是所有屍體玉塞中最寶貴的一個,通常在玉器行會按品質定價,少則幾千,多則數萬,所以才說它價值連城。」

  安王妃輕輕佻高眉頭:「按你所說,血玉是塞入人體的,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這四尊佛像都如此精巧,若是玉太大了,那是塞不進去的。」

  江小樓讚許道:「娘娘說得不錯,如今很多商人也用相似的手段來造血玉,他們將玉塞出狗嘴之中,再封其嘴,然後把狗活活縊死,屍骨埋入地下,十多年後再挖掘就可以得到血玉。只是人血通靈,狗血則有怨氣,對於佩戴者並無好處。這四尊佛像都是上上之品,是真正用人血養出來的玉,娘娘大可以放心。」

  安王妃微笑,聲音提了一分:「你說的確實很有見地,今天我要問你的卻不是血玉的價值,而是這四尊佛像的價值,你可以幫我解決這個難題嗎?」

  江小樓眼眸清澈,婉轉地應了一聲:「請王妃直言。」

  安王妃目光洞徹人心,道:「昨日我入宮去,皇后娘娘與我打了一個賭,她賜我這四尊佛像,並且向我言明只有一尊才是真正的寶貝,我想了很久都沒辦法解開這個疑惑,今天你能替我解惑嗎?」

  江小樓看了這四尊佛像一眼,無論是模樣,色澤,雕刻,皆是一模一樣,沒有絲毫的區別,甚至連佛像臉上的笑紋也是栩栩如生、如出一轍,她良久都沒有說話,眸子裡有絲困惑,似乎被這個問題難住了。

  安王妃只是微笑,這是最後一道難關,若你也能闖過,才能算真正成功。想到這裡,她擔心江小樓臨陣退縮,便道:「若是你能替我解決,我就向皇后娘娘建議,明年宮中的胭脂水粉由你胭脂齋來進。一旦為娘娘所接納,你胭脂齋的生意還怕不紅火麼?」

  江小樓翻遍了佛像,才發現左右兩邊耳朵上都有耳眼,心頭微微一動,隱約猜到了什麼。面上不露聲色,大腦卻在急速的思考,安王妃今天一直在想方設法試探自己,是為了考驗,還是另有所圖。不論她的目的是什麼,做人最好不要太聰明,尤其是不要將聰明表現出來,否則只會落到兔死狗烹的下場。心念一定,她推脫的話已經到了嘴邊,卻一眼看見安王妃審視的眼神。

  那是一種很奇特的眼神,與陰險、狠毒、狡詐都沾不上邊,彷彿是漫不經心,卻又對一切有著很強的洞察力,似能看穿江小樓的一切偽裝。

  一個人太聰明,還懂得掩飾自己,這就是最大的壞處。沒有短處的人,才是最危險的。江小樓話已經到了嘴邊,卻轉過口風:「王妃真要贏皇后娘娘?」

  安王妃眼前一亮:「你有法子?」

  江小樓笑了,吩咐婢女道:「請替我取一根水晶絲來。」

  「你說什麼,水晶絲?」安王妃被她說得怔住,「你要水晶絲做什麼?」

  江小樓故作神秘:「待會王妃就知道了。」

  水晶絲富有韌性,彎成一個形狀後便可以固定,輕易不會折斷,尋常是繡娘混在柔軟的金絲裡刺繡用的。婢女們忙了半天,才好不容易按照江小樓的要求找到細如牛毛的水晶絲。江小樓接過後,輕輕將絲彎折成一個鉤子的形狀,從佛像的左耳入手,試圖穿過去。第一尊,佛像左耳是封死的,根本沒有辦法穿入;第二尊,絲線是從左耳進,右耳出;第三尊佛像,絲線從左耳進去,從佛像的口中直接出來;第四尊,水晶絲從左耳進入了肚子,再無出頭之處。

  江小樓輕輕一笑:「我想如今王妃已經明白,這四尊佛像究竟哪一尊才是最值錢的。」

  安王妃愣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來:「不錯,我早該知道是這樣,原來皇后娘娘在詐我!」她站起身走到四尊佛像的面前,細細端詳道:「這四尊血玉佛像就像人一樣,若是聽了重要的話,封住耳朵當作沒有聽見,此等人不可信,因為太過愚鈍。若是左耳進、右耳出,聽見也像沒有聽見,此等人不可信,因為太疏漏。第三種人,耳朵聽見什麼嘴巴裡說什麼,這種人最該死,因為太多嘴。只有第四種人,聽見什麼話都藏在肚子裡,嘴邊靠得住,才能放心辦事。好,江小樓你的確是很聰明,我喜歡你。」

  雖然聰明,卻顯然還沒到家,尚且不知道鋒芒外露的危險,安王妃心頭略微放下心來。她喜歡聰明人,卻不喜歡太過聰明的,因為太麻煩。如果江小樓明知道該如何解決問題卻故意裝作不知道,安王妃就要考慮對方是否過於機敏了…

  江小樓躬身行禮,神情溫順:「在王妃面前賣弄,小樓失禮。」

  安王妃揮了揮手:「不必介意,這四尊佛像我已經拿給許多人看了,可他們都沒有辦法替我解釋。如今你說的很好,我相信若皇后娘娘得知,也會重重有賞。」她說到這裡,又仔細打量了那四尊血玉佛像一眼,笑得更加開懷:「明天我就進宮去,替你也表表功。」

  話是如此,江小樓可不會當真,所以她垂下眼睛,當成沒有聽見。

  安王妃對江小樓毫不掩飾欣賞,特意吩咐人準備轎子把江小樓送回府去。坐在安王妃安排的轎子裡,江小樓掀開簾子向外看去。街上此刻已經亮起燈籠,行人轎子來往不斷,可只要她坐的大轎一到,人人都停下避讓,有的乾脆不走了,畢恭畢敬的站在路邊,等待安王府的轎子過去,所謂權勢滔天、八面威風也不過如此。江小樓微微一笑,這算是狐假虎威麼?

  遠處,一輛盛放著兩個滿滿水桶的獨輪車咯吱咯吱推了過來,車伕的脖子上掛著一副車帶,兩手緊攥著車往前推,他一路推著車上來,正巧與安王府的轎子在橋上狹路相逢。退沒法退、進沒法進,倒不是他有意為之,而是因為獨輪車掌控方向很困難,沒法輕易轉頭。轎子旁邊的護衛極為惱怒,舉起手中的棍棒把獨輪車往後驅,車伕急得滿頭汗,試圖往後退,一不小心,獨輪恰好擱到石頭上,嘩啦一聲,兩桶水全部翻倒,撒了個乾淨,一時水裡面的新鮮魚全都蹦躂出來,引來路人瘋搶。車伕心急火燎,欲哭無淚,拚命哀求著,極為可憐。負責護送轎子回去的王府管家卻用一把扇子遮擋浮塵,不斷朝人揮手說話,似乎在怒斥著什麼。

  江小樓沉下臉,安王妃安排她坐轎子,到底是要她體驗權勢的好處,還是要告知她對方的跋扈…江小樓生意做得再好,人再聰明,也不可能入王妃的眼睛,這一步步、一幕幕,到底是要做什麼?

  想起笑聲溫柔,語聲嬌媚的安王妃,就不由記起她那雙有時風流婉轉,有時卻又銳利逼人的目光,似乎要把人的心思徹底看穿,江小樓陷入了沉思。

  看香粉,是為了考察她的脾性是否溫順,與王妃可否投緣;聽戲,是為了觀察她是否能忍耐謬誤,保持寬容平和;屏風後的騷亂,如果是有意為之,十有八九是為了考校她的忍耐力和好奇心;佛像之謎卻是最後一關,看她是否年輕氣盛、鋒芒畢露…如果每一關都過了,江小樓未免安王妃起警惕之心,最後一關,不得不故意踏入對方陷阱。

  轎子終於在謝府門口停下,江小樓下了轎,吩咐人給了賞銀,這才舉步進了門。王寶珍正坐在堂內,謝月等人也在候著。看見江小樓進來,王寶珍連忙放下茶盞,含笑起身招呼:「江小姐。」

  江小樓點頭致意,謝月看著江小樓,面帶笑容道:「小樓,今天安王妃送來了好多禮物,就趕在你回家之前送到了。」

  謝香更是喜逐顏開:「你可真是好福氣,聽說安王妃今天特地留你看戲。我們家雖有戲班可總是那幾套老花樣,安王妃是個品戲的行家,王府的戲是怎樣的,你說出來,我們也長長見識。」

  對方的話裡面充滿了好奇和試探,江小樓恍若未覺,只是淡淡地道:「改天吧,今日我有些累了,先行告退。」說完她便轉身走了出去,沒有半點抱歉的意思。

  謝香愕然片刻,冷哼一聲:「什麼德行,真以為自己是什麼了不起的人,一個千金小姐總是拋頭露面做生意,那些達官權貴又怎麼會瞧得起她?依我看,不過是人家的把戲,一時高興的玩意兒!」

  謝香說得如此刻薄,簡直是有失體統。五小姐謝春不由瞪了她一眼道:「你嫉妒?那你也去呀!看安王妃會不會留你看戲、喝茶。」

  「你說什麼——」

  謝月打斷道:「我們原先的確是小瞧了小樓,你瞧她,不但把鋪子經營得有聲有色,就連那些達官貴人也對她另眼看待。樣子美,性情好,又會做生意,難怪招人喜歡。」她說這句的時候倒是有三分真心的羨慕,商賈之女想要出人頭地是極難的,可一旦受到達官權貴的青睞,譬如安王妃這樣的,肯將江小樓帶入一流的社交圈,攀附上一個好的夫婿,那就完全不一樣了。

  謝春連連點頭,而謝香卻更加不屑,眼珠子翻白:「不過就是靠著拍馬屁的功夫,一個女兒家這樣拋頭露面已是很不好,安王妃居然還請她看戲,我看這王妃八成也不正常!」

  王寶珍皺起眉頭:「三小姐,說話可要小心隔牆有耳。」

  謝香不免昂首,難掩驕傲道:「我行得正,坐得直,可不像某些人整天鬼鬼祟祟,有什麼說不得!」

  門外傳來一聲冷笑:「行得正,坐得直?那為什麼當面含笑,背面嘲諷,這是哪裡的家教!」聽到這句話,謝香心瞬間沉了下去,臉色發白地揪緊了裙擺:「原來是父親回來了。」

  謝康河冷眼瞧著自己的女兒,滿臉失望,他沒有想到自己整日裡在外奔忙,女兒們卻一個個都變得如此尖酸刻薄、小家子氣。他看也不看謝香一眼,反而將臉轉向謝春,和顏悅色:「春兒,父親這一次出門替你帶了禮物,待會到父親的書房去取。」

  謝春臉上露出一絲驚喜,原先在幾個女兒之中,謝康河最不喜歡的就是天真魯莽的謝春,可今天他這樣做分明就是獎賞謝春的率真善良——謝香臉上忽青忽白,咬了牙不再開口。

  江小樓回到畫樓,酈雪凝和小蝶正舉著燈籠站在台階上等她。風吹起酈雪凝的裙角,讓她整個人顯得越發枯瘦,幾乎像是要被大風吹跑。

  小蝶眼尖,快步走過來替江小樓取下披風,柔聲道:「小姐,你可算回來了,飯菜都熱了好幾遍!」

  江小樓笑容微頓:「不是跟你們說過不要等我嗎?」見迎上來的酈雪凝也是滿臉凝重,不由道,「我是去安王府,又不是龍潭虎穴,為什麼都這樣驚恐的看著我,是怕我回不來了嗎?」

  聽到她這樣說,酈雪凝連連搖頭:「真不知道該說你膽大,還是說你無畏,你可知道那安王妃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江小樓面色不變:「王妃容貌美麗,氣質高貴,極喜歡聽戲,又比實際年紀看起來年輕得多,待人更是無比客氣,是一個高貴端莊的王妃,你為什麼要這樣問?」

  酈雪凝被她的樂觀震住:「我以為你知道,原來你壓根就不知道!外人都說安王妃是一個十分溫和的人,還說她連花園裡的螞蟻都不肯踩死一隻的。可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我有一次聽人說起過,因為王妃是屬羊的,所以牧羊記、龍女牧羊等帶了羊字的戲一律不准唱,唱詞中也不准出現一個羊字。」

  江小樓停頓片刻,道:「不錯,我今日本聽到一句唱詞,是過去戲本子裡面拓下來的。原先是好比那羊入虎口有去無還,戲子在唱的時候,唱的卻是魚兒落網有去無還,這聽起來實在是叫人覺得有些奇怪。」

  酈雪凝認真道:「你留意到就好!聽說安王妃原本有一個十分寵幸的戲子,在外面與人合夥開了一家羊肉鋪,這卻犯了王妃的忌諱,安王妃派人毒啞了他的嗓子,強逼著他關了鋪面,甚至不許任何人收留他,死了之後還說他造孽,把他跟羊屍縫在一起下葬。一個連螞蟻都不肯踩死的人,卻壓根不在乎人命,不覺得可怕嗎?」

  難怪——江小樓總覺得安王妃神情有些喜怒未定,陰陽不明。

  江小樓故作不覺:「她是否奇怪與我並無干係,我只是去送胭脂水粉,她是喜歡聽戲,還是喜歡迫害別人,我都並不在意。」

  小蝶卻是後怕地倒吸一口冷氣:「小姐你不知道,咱們回來之後,聽說您去了安王府,那些人便在背後不知嚼什麼舌根,說小姐如果不懂事得罪了安王妃,那是再也不可能回轉的,還說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

  江小樓不用問就知道說這話的人是誰,臉色冷下來:「不必理會謝春,她這個人刻薄到了家,卻又不夠聰明,我若是伯父,早已絞上她的嘴巴,省得闖出禍事來。」

  江小樓並不知道,當她離去之後,安王妃便拍了拍手開口道:「請王媽媽進來。」

  不一會兒,門外便走進一個藍衣婦人,她神色鄭重,身體精瘦,頭髮早已花白,眼神卻很清明,此刻鄭重向王妃行禮:「見過王妃。」

  安王妃道:「剛才你可瞧見,這姑娘的面相如何?」

  王媽媽躬身道:「是孤鸞之相。」

  安王妃立刻緊緊皺起眉頭,眼底現出厲色:「當真?那婚事豈非又不成?」

  王媽媽心頭一顫,這已經是第四個了,如果再不成,王妃極有可能暴怒,她連忙道:「這倒也不是,郡王身上本就帶了煞,一定要有人來沖一沖,命不夠硬,肯定是衝不過去的。更何況王爺王妃二位都是貴人,奴婢保證,一定壓得住!」

  安王妃這才放鬆地舒展了面部表情:「這就好。」

  王媽媽有些躊躇:「不過,這女子的身份是不是太低了些?王爺知道,恐怕要怪罪的。」

  此安王妃沉了臉,冷冷道:「你知道什麼,王爺早就已經被這件事煩得頭都大了,讓我早點想法子,可那些官員千金不瞎不瘸,誰又肯嫁給他!高媛生來便十分癡肥,體重足足有三個姑娘那麼胖,連她都死活不願意嫁,我又有什麼法子?我們總是有身份的人家,還是宮裡頭保的媒,事情做過了,彼此面上都不好看,我也只能以後再收拾那些禍害我兒的賤人!找來找去都沒收穫,你總不能讓我找一個低賤的婢女來照顧郡王吧。」

  王媽媽小心翼翼:「可…這商門之女身份也實在是太低了——」

  安王妃高貴的臉頰有些惱恨:「我何嘗不知道!只是官家千金不可以,不得不從其他人家選,普通的人家教不出好姑娘,光是那些小家子氣的,我不知看了多少!一個個誠惶誠恐,連話也說不出兩句,如何能夠帶出去見人。可這江小樓不同,不但長相美麗,氣質高貴,言談、舉止、風度無一不佳,依我瞧,正是我兒的佳偶!太子妃把我當蠢人,卻也不算薦錯了!」她自以為得計,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得意的神情。

  聽到王妃這樣說,王媽媽心裡頭卻暗自嘀咕:這樣一個大美人,又是家資巨富,怎麼肯屈從延平郡王。只是這話她卻不敢說出來,只能忐忑道:「那奴婢這就去辦。」

  王妃揚手道:「不急,我再觀察她一段時日,你且去打聽一下,這個姑娘到底是什麼來歷?」

  王媽媽立刻道:「是,奴婢一定照辦。」

  「對了,替我請閔夫人來。」

  「閔夫人?」王媽媽極為驚訝地看著王妃。

  廳外走廊傳來鸚鵡嬉鬧之聲,安王妃笑得更加甜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還是要動點手段。」

  從這一天開始,安王妃便時不時請江小樓到安王府上聽戲、賞花。越與江小樓相處,安王妃便越是喜歡她,不但談吐風度都是一流,而且說話也討人喜歡,這樣一個姑娘即便出身低賤了些,也不至於讓別人說出什麼來。

  這一天,江小樓正在房內算帳,小蝶快步進來稟報:「小姐,謝老爺請您。」

  江小樓抬眸:「請我?」

  小蝶點了點頭,神色卻有些異樣:「好像是來了什麼貴客,謝老爺很鄭重,讓我即刻請小姐去。」

  江小樓進大廳之前,門外婢女正要通報,她一揚手止住了對方的話。大廳裡坐著四五個人,王寶珍向南而坐,臉上含笑,謝康河親自作陪,神情鄭重,上首的一名中年美婦衣飾華貴,周圍環繞著數名美麗婢女,氣勢做派都是極為講究,氣氛莊重。

  江小樓一隻腳跨進門檻,只聽見王寶珍笑著開口道:「小樓來了。」她的言談十分親熱,平日裡在眾人面前慣常會叫江小姐以示尊敬,可是此刻卻像是江小樓的親人一般,親自起身挽住她的手臂。

  見到王寶珍如此作態,江小樓淡淡一笑:「伯父有什麼事要見我嗎?」

  謝康河笑道:「來,小樓,我為你介紹一下,這位是閔尚書的夫人。」

  閔尚書是新喬遷的工部尚書,尚書夫人親自到訪,難怪所有人的神情都是這樣鄭重。江小樓行禮道:「原來是尚書夫人,江小樓有禮。」

  謝康河還沒有察覺出什麼,他點頭笑道:「閔夫人說要在你的鋪子多定一些胭脂水粉,只是訂購的量太大,我怕承接不來。」

  江小樓自然答道:「鋪子最近生意很好,的確沒有存貨,若是夫人要訂只能再等一些時日。」

  閔夫人笑了笑:「無妨,多少時日都等得!」她一邊說,一邊含笑打量著江小樓,神情中又是好奇又是興味。

  江小樓始終神色鎮定地任她打量,沒有表現出絲毫異樣。

  謝康河覺得有些不對,目光不時落在這位閔夫人身上,終究開始沉思起來,只聽見閔夫人笑盈盈道:「江小姐,聽說你喜歡看書,又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是嗎?」

  江小樓神色溫和:「夫人實在是抬舉我了,樣樣皆會,只是樣樣不精,讓您笑話了。」

  閔夫人笑容極度和藹,以她的身份完全不應當如此紆尊降貴的,但她卻格外熱情:「不但人長得像花朵一般,還識文斷字,氣質又好,果真是好人家的千金。」

  王寶珍笑道:「平日裡從來只見她笑盈盈的,脾氣這樣好的姑娘我還從未見過呢。」

  閔夫人連連點頭,將門生虎子,貴女出望族,這個道理她是知道的,眼前一個區區商戶,居然有這樣的姑娘,既大方又美麗,那姿態那氣質,尤其是一副溫柔的笑臉讓人心裡無比熨帖,好,難怪被王妃一眼看中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1: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4:12 PM 編輯

第七十八章:誠懇求婚

  閔夫人對江小樓表現出極大興趣,溫和地問了許多問題。

  謝康河怕江小樓尷尬,一一替她回答了。可閔夫人卻還只是盯著江小樓,時不時抬起眼皮打量她,問題很細緻。到底父母何人,家住何方,家中可還有親人,京城一共有幾家鋪子,都是如何經營的云云。

  能圓的地方,謝康河自然會幫她圓好,從表面看來,是查不出什麼來的。閔夫人最後瞭解到的情況與安王妃大致相似:江小樓原先是遼州富商的女兒,家資極富,後來父親離家來到京城做生意,盤下不少鋪子。父親不幸去世後,她便將遼州的生意結了,千里迢迢來到京城投奔父親的摯友謝康河。故事編造得再好也會有漏洞,好在閔夫人目的並不在此,與江小樓本人的身份來歷比起來,她更在意的是這個姑娘的人品和才情。

  王寶珍是個人精,很快看出了什麼,一張嘴燦如蓮花,把江小樓誇得天上有,地下無,言語態度都格外慇勤,好像江小樓若非出身商門,就是做宮中的妃子也是使得的。

  謝康河目光冰冷地看了她一眼,王寶珍立刻住了口。謝康河輕咳一聲才開口道:「閔夫人所需的胭脂水粉我們會盡快準備好,不日會親自送去,請您放心。」

  閔夫人笑了笑,知道對方話裡的意思,站起身來道:「如此,我就不打擾了。」說完,她深深望了江小樓一眼,含笑點點頭,帶著人翩然離去。

  看著她的背影,謝康河流露出沉思的神情,他吩咐眾人道:「你們都出去吧,我有事情要單獨與小樓說。」

  王寶珍知道今天自作主張的舉動惹得謝康河不悅,很快垂了眼,乖乖帶著家中婢女退了出去。

  謝康河向江小樓,神色認真:「小樓,今天你可看出什麼名堂來了?」

  江小樓眸子晶瑩,淡淡笑道:「這位閔夫人從未到我的鋪子裡買過東西,今天卻表現得格外熱情,訂購的胭脂水粉量又很大,這讓我覺得有些奇怪。」

  謝康河猶豫了片刻,明顯有些欲言又止:「這位閔夫人除了是工部尚書夫人之外,還有一層身份,只怕你不知道。」

  江小樓面帶徵詢地望著他。

  謝康河下定決心:「她經常幫一些達官貴人牽線搭橋,尋覓合適的兒媳。」

  江小樓愕然,隨後失笑:「那不是媒婆才會做的事嗎?」

  謝康河輕輕搖了搖頭:「不,權貴之家相看兒媳,有時候並不方便自己出面,他們會托付相好人家的夫人出來牽線搭橋,同時也可以進入那戶人家,以探訪為名看看小姐的品行和美貌究竟如何,婚事又是否恰當。閔夫人今天突然到訪,指名道姓的要見你,我就起了懷疑,剛才瞧她字字句句不離你的來歷,恐怕是有人托她到府上來提親的。」

  江小樓笑容微斂,其實她和謝康河的意見一致,閔夫人來得太巧,又太熱情,但她只是道:「伯父未免太多慮,閔夫人是工部尚書,能夠請動她的人非同一般,我這樣的身份又如何嫁入權貴之門?也許閔夫人就只是一時心血來潮,對胭脂齋感興趣罷了。」

  謝康河聽出她的意思,道:「你不必安慰我,我雖然和她們這些人沒有打過交道,可這些眼力見兒還是有的。看剛才她的神情態度,總讓我覺得有些不對……小樓,最近可有什麼奇怪的事發生?」

  江小樓聲音依舊柔軟:「自從安王妃訂購了胭脂齋的東西,我們的生意比尋常好了許多。」

  江小樓和安王妃搭上了線,頗得王妃的賞識,所以,安王妃極力將她推薦給其他人,有了這等權貴大力支持,胭脂齋的生意當然是紅火起來。但這些客人皆是權貴夫人,說不準其中便有一個兩個看中了江小樓。謝康河規勸道:「最近這幾日你就在家中好好歇息,切莫出去亂跑,等我把事情打探清楚,咱們再看下一步應當如何去做。」

  躲是沒有用的,閔夫人都直接找上門了,還能避得開嗎?江小樓卻並不一口回絕:「既然伯父這樣說,那我最近就不到鋪子裡去了。正巧江家的宅子馬上要動工修繕,我會親自去督工。」

  謝康河點點頭道:「還有,家中的客人也要想方設法調查清楚,尋常不要放人進來。」

  江小樓見謝康河緊張至此,只是和順地應了:「是,我都聽伯父的。」

  從書房裡走出來,江小樓徑直回了畫樓。鸝雪凝見她神情鄭重,不由問道:「不是去見閔夫人了嗎,她為何突然來訪?」

  江小樓一言不發地坐下來,小蝶連忙送上茶水,一邊向鸝雪凝道:「鸝小姐您不知道,今天那位閔夫人奇奇怪怪的,拉著小姐的手問長問短,恨不得把祖宗三代都問個清清楚楚,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熱情的夫人,真是開了眼界了。」

  江小樓喝了一口茶,神色冷淡:「豈止是熱情,簡直是熱情得過了分,她不過是向我買東西,壓根沒有必要親自登門。瞧她的態度,倒像是要連我一起買回去。」

  江小樓話中有話,鸝雪凝立刻猜到了什麼:「你是說那位閔夫人是來相看你的,看中你的是什麼人家,現在知道嗎?」

  江小樓現出一個漫不經心的淺笑:「我在外拋頭露面,引起些麻煩也是正常的,但似閔夫人這樣的身份,能夠請得動她的人,怕不是一般的權貴。但是等閒權貴又怎麼會瞧上一個商門女兒,此事十分矛盾。」

  鸝雪凝微微地蹙起了眉:「沒有主動提,怕是輕易提不得。一旦提出來,也不是你可以拒絕的,這道理就是這樣簡單。」

  江小樓壓根不在意:「縱然真來相看,也不過是看這一張皮相好。如今閔夫人知道我無父無母,只是一介孤女,縱有萬貫家財也毫無用處,很可能就改變主意了,你不必擔憂。」

  鸝雪凝見江小樓一點都不放在心上,鴉翼似的睫毛動了動,欲言又止。這事情不對,很不對……

  三日後,閔夫人再次上門,這次她並非空手而來,她帶著金銀茶器各一套,各色錦緞二十匹當成禮物。不光如此,她的身邊還站著一個年輕的公子,這男子二十歲左右,一張臉有稜有角,眉毛英氣,眼睛黑亮,渾身帶著濃濃的書卷氣。

  謝康河滿是驚訝,看著閔夫人道:「不知這位是——」

  閔夫人含笑:「這位是大學士左道家中的三公子,原本左大人還想要親自上門,可他實在是公務繁忙,只能由我和三公子來訪——相信我們的來意,謝老爺是清楚的。」

  謝康河面色微微一變,目光落在了這位左公子的身上。見他相貌十分端正,看起來也像是個知書達理的人,謝康河面色稍微好看了些,向著閔夫人道:「夫人,大廳裡請。」

  閔夫人帶著左公子,一路進了大廳。

  謝康河走在前面,尚沒有注意到後面的情形,左公子走起路來的時候,周圍的人卻都驚住了。等主人離去,婢女們實在忍不住,三三兩兩聚攏在一起竊竊私語,卻都壓低了聲音不敢叫人聽見。

  到了大廳裡坐下,謝康河吩咐人上了茶,才微笑道:「閔夫人,今天是為這位——」

  閔夫人笑道:「沒錯,提的就是這位三公子。」說完她看向身邊的左華,左華起身,鄭重地向謝康河行了一禮才再次坐下。按照道理來說,他這樣的出身完全沒有必要對謝康河如此客氣,偏偏他的行為沒有絲毫官宦子弟的高傲,顯得文質彬彬,十分儒雅。

  謝康河神色之中露出三分驚訝,他向著閔夫人道:「不知左公子是在何處見到了小樓,怎麼會想起上門說親呢?」

  閔夫人笑容更深:「所謂天作的姻緣,總有碰到一起的時候!一個是官家公子,一個是商戶千金,原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偏巧左公子有一回出門踏青,就見到柳樹下站著個小姐,不經意之間與她打了個照面,左公子立刻對她一見鍾情!直到小姐坐著馬車走了,左公子才知道那是謝府的車,原本以為是謝家的幾位小姐,後來多方打聽,才知道謝家還寄居了一位嬌客。」

  閔夫人說得暢快,而旁邊的左公子卻是面頰緋紅,顯然很是靦腆。

  如此態度,不像是尋常紈褲子弟,更不像是在拿小樓尋開心。但閔夫人做慣了說客,她的話可信度不高。謝康河不是傻瓜,相反他很精明地問道:「左公子,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左華白皙的面孔上浮現起一絲紅云:「這些話原本不該拿出來說,實在是有失體統。可我如此貿貿然上門提親,怕謝老爺和江小姐心生疑慮,所以才和盤托出。我對江小姐是一見傾心,當時我就想走到小姐面前一吐心中愛慕,但又害怕自己過於冒失、有失禮儀,所以才先托閔夫人上門瞭解情況,確認小姐尚未婚配,我才親自登門。」

  少年多情,容易被容貌所迷惑,左華說得入情入理,不由人不信。謝康河聽得一愣一愣的:「你說的都是真的?」

  左華笑道:「謝伯父看我像是在開玩笑嗎?」

  謝康河輕輕搖了搖頭,的確不像,這一次他們送來的禮很重,沒有人會開這樣的玩笑。只是,堂堂大學士家中的公子,為什麼會看上江小樓?他稍微頓了頓,才提醒道:「我的好友如今只留下這麼一個女兒,她雖然失去了父親,卻千里迢迢來投奔我,我把她當親生女兒一般看待,所以請容我多問兩句,希望公子不要見怪。」

  左華態度從容不迫:「伯父請說。」

  謝康河直言不諱:「小樓的確是家財萬貫,可畢竟出身商門,似左公子這等出身和人才,又為什麼會上門提親?難道說——」他說到這裡笑容收住,臉色微沉道:「雖是商戶,江家卻也只有這一個嬌女,我們家小樓可是絕不會上門做妾的!」

  左華會看中江小樓,謝康河並不奇怪,因為小樓這孩子實在是太漂亮了。但左道身為大學士,怎麼可能容許自己兒子作出這樣的決定,這婚事實在是不匹配……

  左公子一怔,連連擺手:「不,不,伯父你誤會了!這件事情其實是另有隱情,請你不要著急,聽我認真把話說完。」

  謝康河道:「左公子,請把話說清楚。」

  左華面上略過一絲淡淡的笑容,卻有些苦澀的味道,竟主動站起身來,在大廳裡走了兩步,謝康河頓時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好端端的一位公子,走路竟然一瘸一拐,天,原來他是個跛子!

  左華深吸一口氣才緩緩地道:「不瞞伯父你說,我在四年前一次騎馬的時候,不小心從馬上摔了下來,從此之後就變成了這個模樣,我心中十分自卑,就此閉門養病,家中想要替我說和親事,卻也是高不成低不就。但我早已立定了主意,不管是什麼樣人家的女兒,只要合我的心意,知書達禮,美貌溫柔,其他的都可以不必在意。」

  聽到左華這樣說,謝康河心中已經轉了幾個彎,左大學士算是名門望族,可他家中三公子居然是個跛子,尋常豪門千金是不願意下嫁他的,門當戶對的找不到,自然要往低處去尋,如此一來,左公子對江小都一見鍾情,不顧身份上門求娶,這倒也還說得通。他想了想,又道:「左公子可知道,我們家小樓無父無母,只是一個孤女,難道令尊令堂不介意嗎?」

  左華神色安穩地道:「伯父有所不知,士農工商中商居末位,大家都認為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我父親卻一直認為這樣不對。他總是對我說,商人買賣物品、到處奔波,每年為國家上交大量的稅收,災難之時又多有義商慷慨解囊,他們並不比讀書人低賤。古有白圭人棄我取、人取我與,積累財富數以萬計,為太祖貢獻出大批糧餉;還有臨安公功成身退後經商致富,澤披當世,萬眾敬仰。世人都知道他們仁義,誰會在意他們的出身?再以伯父為例,您的生意做得很大,平日裡修橋鋪路,做了不少好事,人人都說你是遠近馳名的善人,又比那些官員差了多少?我在來說親之前早已向父親稟報過,他並不反對,所以——我是在徵得雙親允許的情況下才登門的。」

  左公子說得頭頭是道,誠懇萬分,吹捧也是不著痕跡。謝康河暗自歡喜,他並非為了對方拍馬屁而開心,他是看出這公子雖然是個跛子,卻頭腦清楚、口齒伶俐,而且對商人並沒有天生的成見,不由點頭讚許道:「說得不錯,左公子的確很有見的。」說完他對陪坐在旁的王寶珍吩咐道:「給廚房傳話,留公子用飯。」

  不留飯,便是婉言謝絕,如今留飯……意味著這事兒有門,閔夫人臉上浮起一層薄薄的笑容。

  左華絲毫沒有貴公子的傲氣,連忙客氣地謝過,繼續井然有禮的坐著。

  因為左公子在,小姐們便迴避了,餐桌上謝康河又特意詢問了許多,氣氛十分祥和。用餐結束,謝康河向左華暗示,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謝家雖然一向重規守矩,講究禮儀,但江小樓畢竟是個有主意的姑娘,必須要聽聽她的意見。

  左華聞言,不由道:「如此,不知可否讓我與小姐單獨見一面?」

  按照道理來講,左公子提出的要求並不過份,而且在席上他的言談足以證明他品貌端正、心地實誠,謝康河看在眼中已經有了三分歡喜,若是江小樓真的是他的親生女兒,說不準他早已經點了頭。只不過他還存有三分疑慮,想再仔細觀察這個左公子一番,聞言便開口道:「這個不急,以後有的是機會。依我看這件事情還是由我先向小樓提起,若她點頭才能繼續往下說,若是她不同意,只怕我也愛莫能助。」

  聽他這樣說,左華臉上紅暈更深:「是,是,一切都聽伯父的安排。」

  左華和閔夫人走了,謝康河的臉上陷入了沉思。

  王寶珍親自端著一杯茶進來,放在他面前,柔柔笑道:「老爺,這麼大的喜事,怎麼你還如此遲疑?」

  謝康河端起茶杯,淡淡看了她一眼道:「婦道人家又怎麼懂得這麼多關節,今天這件事——我還是有些不放心,所以不敢貿然向小樓提起。」

  王寶珍眼珠子一轉:「從前老爺就一直憂心忡忡,擔心江小姐沒有一個好的歸宿,會對不起江老爺的托付,可如今看來,這位左公子要人才有人才,要家世有家世,看談吐也是十分靠得住,老爺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小心錯過這村可就沒這店了。」

  謝康河面色卻越發凝重:「你知道些什麼!我既然把小樓留在家中,就理所當然要替她尋覓一個最好的歸宿,若是將來小樓可以嫁給連城,這孩子我是看著長大的,很清楚他的個性,縱然他不是真心喜歡小樓,哪怕衝著有婚姻之盟,他也一定會全心全意的照顧她,可是換了旁人,我就沒有把握了,畢竟人心難測。這位左公子看起來的確是十分文雅,可他稟性如何,所說到底有幾分真實,我如今卻還有些琢磨不透。」

  沒等王寶珍開口,謝康河又道:「不光如此,他還是個跛子。」

  王寶珍失笑:「是又如何,老爺,你是愛屋及烏!說句不中聽的話,江小姐畢竟是出身商戶,而大學士可是正五品的官員,這樣一個人家跑來提親,那可是天大的好事!雖說這位公子天生便有些缺憾,可人總是不錯的,若是換了他向謝家的女兒提親,只怕老爺會歡喜的立刻答應,怎麼到了江小姐這兒就不成了?」

  謝康河不贊同地道:「正因為小樓不是我的親生女兒,才更要謹慎!萬一出了什麼疏漏,我要如何面對她父親。」

  王寶珍微笑:「既然老爺如此憂心,不妨聽聽江小姐自己的意思。」

  謝康河沉吟片刻:「可是,我前些日子問她有沒有遇到什麼特殊的人,或是特殊的事,她卻沒有半點反應,說不準她壓根不知道有左公子這個人。」

  王寶珍試探著道:「要不然我們讓左公子去鋪子裡見一見小樓,有那麼多人在,也斷出不了什麼事,若是小樓對他也有好感,這件事就成了一半了。」

  商戶人家本就沒有那麼多規矩,而且江小樓的情形特殊,若不讓她自己親自拿主意,謝康河有些把握不準,他點了點頭道:「小樓是個有主意的孩子,這樣,明天你稍做安排,請左公子到鋪子裡去一趟。」

  王寶珍立刻歡喜地應道:「是,老爺,我馬上就去辦。」

  第二天一早,胭脂齋便有人來請江小樓,只說有一筆生意出了問題,江小樓倒沒有多說什麼,與謝康河打了個招呼,見他未曾反對,便坐上馬車向鋪子行去。酈雪凝有些不放心,主動要求同行,江小樓不免笑話她太小心。

  左華進入天井,碰到一個粉色衣裳、梳著雙髻的婢女從樓上下來,他凝神一望,連忙笑吟吟的上前:「請問,江小姐在嗎?」

  小蝶站住腳步,滿面狐疑地盯著他:「你找我們小姐?」

  「是,請你行個方便。」

  小蝶跟著江小樓做生意,見的人也多了,卻很少碰到這種文謅謅的,再一看他居然能一直進到這後院來,便沉下臉,問道:「請問你有什麼事?」

  左華雖然微笑,卻還保持著很禮貌的笑:「對不起,這不能對你講,反正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小蝶站在原地沒有動,只是略帶警惕地盯著對方。

  左華解釋:「你放心,我不是壞人,若非如此,外面的掌櫃怎麼會讓我進來呢?我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與你家小姐面談。」

  小蝶見他如此,立刻認定他是故弄玄虛,想起小樓惹來的不少登徒子,臉色變得更不好看:「我家小姐豈是你見得的!要談生意,出去向掌櫃談,小姐不見外人。」

  左華卻執著地站著不肯離開:「既然打開門做生意,就不該如此拒人於千里之外,你光是說卻不肯進去通報,又怎麼知道小姐不願意見我?」

  小蝶幾乎是惡狠狠的瞪著他,揚聲道:「你們傻站著幹什麼,小姐養著你們可是守衛的,怎麼能放陌生人進來!」

  護衛立刻上來,向左華道:「不好意思這位公子,您請!」

  這時,只聽見樓上傳來一聲詢問:「小蝶,你在和什麼人說話?」

  未等小蝶回答,一襲紫衣的江小樓出現在樓梯上,她一級一級的台階下來,肌膚賽雪,眼神明亮,分明一張秀雅的臉,卻生來一雙嫵媚的眸子。她的笑容似乎散發著一種光芒,足以讓人神魂顛倒,端莊的神態又令人不敢親近。

  左華被那眼神一望,只覺一顆心蕩在半空中,從前只是遠遠看了一眼,他斷沒有想到,原來近前一看,江小樓竟是這樣一個大美人。心肝跟著跳了跳,他上前搶先發話道:「在下沒能經過小姐允許,貿然闖入,實在有失禮儀,萬請小姐開恩恕罪。」

  他這幾句話說的文縐縐,又彬彬有禮,江小樓望著他,唇畔彎起,面上卻起了疑惑:「這位公子,為何要見我?」

  左華十分誠懇地道:「謝謝小姐不計較我的冒犯之罪,在下左華,一介書生,家父是文淵閣大學士,今日來見小姐,乃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請求您的應諾。」

  江小樓只是含笑聽他繼續說,一副饒有興致的模樣。

  左華四下看了一眼,只見鋪子後院依然是人來人往,冷面護衛在旁虎視眈眈,還不時有幾個夥計停下來滿面疑惑的望著他,他有些躊躇,幾乎想要轉身就走,卻最終把心一橫:「小姐,我必須對你實話實說,左華偶然一次出門踏青,得遇小姐。你的容顏,你的氣質,一下子就讓我連魂都丟了,立刻就亂了分寸。小姐的冰清玉潔,非凡美貌,實在是叫人難忘,從那日起,我天天想著小姐、念著小姐,你的身影時時刻刻在我眼前浮現,於是我寢不安枕,食不甘味,惶惶不可終日,一心想要再見到你!多方尋獲未果,終於一日才知道小姐就是胭脂齋的主人,這才托了閔夫人上門為在下說項……」

  江小樓望著他,神色充滿訝異:「你是說——上門提親的便是你?」

  左華連忙趕緊著上前兩步,道:「在下知道這樣實在有礙體統,也不合規矩。父親一再提醒我這樣會嚇壞小姐,身為男子更不應當過多沉湎兒女情長,可在下不僅割捨不掉,反而思念更甚!小姐,天下這麼大,眾生芸芸,為什麼我沒有與其他女子相遇,偏對小姐一見鍾情,這難道不是一種老天爺賜予的緣份?既然有這種難得的緣分,更應當順其自然,加倍珍惜,於是我斗膽才請了閔夫人上門提親……可謝老爺說一切都得由你自己決定,所以我才這樣不知禮數,貿然向小姐一吐心曲。」

  他的這一番話,早已排練過不知多少遍,可謂胸有成竹,滔滔不絕。深情傾訴的過程中,一直盯著江小樓,目光誠懇的連小蝶都覺得自己剛才的舉動實在過分。

  一個如此癡情的男人,哪怕是個登徒子,女人也是會感到歡喜的。

  旁人聽了這番表白,一時竊笑起來,左華卻像是沒有聽見,壓根不曾往心裡去,只眼睛珠子筆直地盯著江小樓。

  江小樓笑了,她是被左華逗笑的,因為對方一本正經的告白,讓她覺得格外有趣。

  她原本便是容色美麗,艷光四射,這一笑起來更是勾掉了左華的魂魄,他心裡怦怦得跳個不停,臉上紅暈已一陣陣泛起,更增強了所言的可信度。

  江小樓望著這位左公子,他的容貌十分俊秀,氣質也很是儒雅,言談風度都是不俗,剛才瞧他走了兩步,似乎身有殘疾,她停頓片刻,才淡淡地道:「雖然很感激你的一片美意,可惜我並非左公子的佳偶,請你另尋良配吧。」說完,她便轉身向樓上走去。

  左華心裡一急,快速走了幾步道:「江小姐,不要走,聽我把話說完!」

  可是江小樓卻已經消失在了樓梯的盡頭,小蝶板起臉:「好了,你的話也說完了,請回吧。」

  左華看著小蝶道:「你這丫頭說話為何這樣不客氣,我來找你家小姐是訴衷腸的,你們不信也就罷了,為何還要出言辱人。」

  小蝶斜眼看他:「什麼辱人不辱人,小姐不喜歡你,你該走就快點走,不要在這裡浪費時間,不然待會兒我讓人轟你出去,丟了左學士府的臉面,你可不要怪我!」

  聽她說得如此疾言厲色,左華不得不訕訕的離去,可他卻還是心有不甘,又靠近兩步,悄悄的向小蝶塞了一個什麼東西,才輕聲道:「我對小姐的確是一見鍾情,十分傾心,希望姑娘能夠替我在小姐面前說幾句好話。」說完他才一瘸一拐的走了。

  小蝶看著他的背影,轉頭上了樓,一推門進去便把銀子放在桌上。

  「小姐你瞧,是那個左公子留下來給我的,他是要賄賂我在你面前多說好話呢。」

  江小樓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銀元寶閃閃發光,她笑了,淡淡道:「既然是他給你的,你就好好收著吧。」

  鸝雪凝剛才在屋子裡早已聽見了外面的動靜,不由臉上含笑:「這位左公子的確是很傾慕你,居然找到這裡來。」

  江小樓卻是滿臉無所謂:「這也沒什麼稀奇的,一個女子拋頭露面在外面做生意,總是會引起一些麻煩。」

  鸝雪凝笑道:「這位左學士家風還是不錯的,畢竟沒有教出紈褲公子,他端端正正上門提親,雖然今日來訴衷腸的舉動冒失了一點,倒不算是個太差的對象。你願意考慮他嗎?」

  小蝶連忙道:「小姐,你沒瞧見他走路不利索嘛,這樣的人怎麼配得起你!」

  鸝雪凝看著小蝶,不由搖頭道:「你這丫頭又懂什麼?左學士是什麼樣的人家,尋常姑娘想要攀附還攀附不起,這樁婚事不知要讓多少人羨煞了小樓,雖然左公子腿腳不便,可是我聽他言談說話,倒是清清楚楚,口齒伶俐,容貌也算是俊朗,若是小樓肯應允,倒也是一樁好姻緣。」

  不光鸝雪凝這樣想,謝家所有人都是這麼想,這也不能怪他們,雖然左華腿腳不靈便,但他畢竟有一個做大學士的父親,左家家大業大,門風清正,一向沒有惡名,他雖然身有殘疾,卻是循規蹈矩,並沒有什麼紈褲子弟的名聲在外頭。士農工商,商是最末一等,江小樓以商門之女的身份,能夠成為大學士府的兒媳,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謝康河縱然是個聰慧的人,卻也很難避免落入俗套的思想。酈雪凝隱隱覺得,這左公子看起來不錯,卻不能立刻下判斷,應當好好觀察一段時間,便提醒道:「若是小樓覺得不放心,咱們可以悄悄的去打聽,看他為人到底如何,可有什麼不好的風聲。」

  江小樓道:「若有早已傳出來了,如果他做的隱秘,你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知道的。」所謂盲婚啞嫁,姑娘如果看中他,看中的也不過就是學士府的背景和他將來的前途,與他本人其實沒有多大的干係。

  鸝雪凝希望江小樓慎重考慮,便有些猶豫:「可你如果嫁給了他,那報仇也是大有指望的。」

  江小樓笑了:「我是心心唸唸想要報仇,但還不至於這樣輕賤,這麼容易就把自己給賣了。」

  鸝雪凝輕微的啊了一聲:「誰讓你賣自己,我是說左公子是一個值得婚配的對象,若他所言屬實,小樓,可以考慮一下。再者說,今天他能夠登堂入室,掌櫃的也沒有攔他,說明——」

  江小樓眸色慵懶,無所畏懼笑道:「說明謝伯父是默許他來到這鋪子裡的,所以外面的人才不敢攔他。」

  酈雪凝忍不住歎氣。

  下午,江小樓回府的時候,沒有見到謝康河,反而見到了謝連城。謝連城分明是從外面匆匆趕回,潔淨的衣裳沾了灰塵,分明一副風塵僕僕的模樣,江小樓奇怪道:「大公子不是還要在外面再待兩日嗎,怎麼突然趕回來,有什麼急事?」

  謝連城被她問得頓住,沉吟一瞬,看著江小樓:「聽說——左學士的公子來謝府提親了。」

  江小樓愣了一下,才含笑道:「不錯,大公子的耳報神還是很靈驗的。」

  聽江小樓這樣說,懷安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謝江小姐誇獎。」他的確是大公子的耳目,這謝府裡發生的一切,都敵不過他的耳朵。

  謝連城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聲音天生的低沉,帶著穩定人心的力量:「懷安,你來解釋。」

  懷安嘿嘿笑了兩聲才道:「公子讓我去調查左公子,我便仔仔細細的把這人歷來的言行都給查了一遍。」

  江小樓望著謝連城,一時有些驚愕。

  人家向我提親,你為什麼派人去調查?

  這話,江小樓只是從心頭一掠而過,沒有問出口。

  「那位左公子人品端正,行為舉止也素來循規蹈矩,沒有什麼出格的地方,初看倒是沒有什麼奇怪的,只是後來我收買了左家的一個雜役,他喝醉酒,不知不覺說出了一件事。」

  能讓謝連城露出這樣凝重的神情,此事定然非同尋常。江小樓鼓勵地望著懷安:「哦,你發現了什麼事?」

  懷安神秘兮兮地道:「原來左大學士的夫人與安王妃交好,是安王府上的常客,而且左三公子剛出生的時候就認了王妃做乾娘,因為兩家都很低調,這層關係……外人知道的並不多。」

  江小樓只是莞爾,眼眸秋水湛湛:「這消息很重要嗎?」

  謝連城輕聲道:「當然重要。」

  江小樓搖了搖頭:「我不太明白。」

  謝連城淡淡一笑,深潭般的眼眸有一種動人的力量:「現在你不明白,待會兒你就明白了,懷安,準備馬車,我和江小姐要出府去。」

  謝連城此刻臉上的神情十分鄭重,而且認真,絕沒有開玩笑的意思,她看了一眼天色道:「馬上就要用膳了,若是他們找不到咱們,又不知要說什麼閒話,大公子不在意嗎?」

  謝連城笑了笑,最終道:「若是我在意閒言碎語,就不會派人去打聽這些事,不要多說,走吧。」

  江小樓和謝連城剛剛離去,花園裡閃現出謝瑜的裙角,她愣愣地看著那兩人的背影,眼神如同玫瑰花刺一般,藏著尖銳的嫉恨,手中的帕子不由自主的攥緊。

  謝府的馬車一路走,謝連城始終一言不發,甚至不曾多抬頭看江小樓一眼。懷安不由偷笑,公子不眠不休地跑了三天才趕回來,見到江小姐卻什麼話也不說了,真是個奇怪的人!

  馬車停在一家醫館,謝連城掀起了車簾,對江小樓道:「待會兒好好留意要出來的那個人。」

  江小樓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見到兩個僕從夾著一個年輕公子從醫館裡出來,他身著華服,被夾在那兩人中間卻還是東張西望,像個孩子似地咧著嘴巴,一個勁兒的傻笑,一邊流口水,一邊哼哼唧唧的叫著。旁邊的僕從連忙用汗巾替他擦著嘴邊的口水,連哄帶騙。

  他大聲嚷嚷著:「我要喝水,喝水!」

  僕從連忙哄道:「要喝回去喝吧,現在哪裡找去!」

  可他卻一下子跳起來:「我渴,我渴了!」

  江小樓望著這一幕,眼眸微凜,神色莫名。

  那位癡公子得不到水,竟越發瘋起來,本能的大叫,不顧一切的掙扎,似乎想要掙脫周圍兩個人的束縛。其中一人沒能抓住,他快步跑到牆根下,撩開袍子就預備當眾小解,一時驚得路人紛紛避散。一個年輕女子經過,這癡人竟跑過去露出下體衝著對方一陣熱尿,那女子嚇得花容失色,大叫一聲暈了過去。他竟然不依不饒,就把尿直接灑在對方臉上,驚得所有人目瞪口呆。兩個僕役生怕惹出事來,迅速撲過去,可他們偏偏抓不住他,這癡公子衣衫不整的繞著圈瘋跑,一路大呼小叫,哭笑無常,胡言亂語,遇到孩子手裡拿著吃食便撲上去搶吃搶喝,跑累了竟然仰面朝天地睡在街上。

  僕役們立刻又招了人來,連抓帶捆,好不容易才把他捆上,送上了馬車。

  馬車消失在江小樓的視野中,只帶起一陣灰塵。她轉頭看向謝連城,笑道:「這個人有什麼特別嗎?」

  她的笑容,有動徹心扉的美麗。

  謝連城呼吸微窒,卻又很快恢復自若,眸子閃過一絲冷芒:「這位就是安王妃的第二個兒子,人稱延平郡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3:48 PM


第七十九章:強橫搶婚

  江小樓臉上掠過一絲明悟:「他是個傻子?」

  謝連城點了點頭:「是的,他的智力只相當於一個四五歲的孩童,一旦傻勁犯了,又打又鬧,又哭又叫,還曾經不顧身份,當眾失態,做出許多令安王府上上下下丟盡顏面的事,所以安王妃輕易不讓他出來。」

  看他的情形,恐怕不光傻,還很瘋。江小樓沉吟片刻,覺得謝連城話中有話,秋水明眸越發璀璨:「你為什麼要帶我來看他,這件事情和左華上門提親有關?」

  果然一點就透。

  謝連城歎了一口氣:「從這位延平郡王成人開始,安王妃便不斷替他尋覓合適的新娘,最初她選定的是江陽王的女兒柔雲郡主,江陽王遠在千里迢迢之外的寧州,對京城的情形並不清楚,也不知道這位郡王是個傻子,兩相議定了婚事,便將女兒嫁了過來。誰知剛剛進門,郡主便發現了這位郡王非同常人之處,一時性子發作,甩了紅帕就直接打道回府。這樁案子當時鬧得很大,江陽王十分惱恨安王故意欺瞞,特意帶了女兒進京向陛下哭訴,而安王也以江陽王背信棄義、違背婚約告了他一狀,因為兩方都是位高權重,深受陛下倚重,所以最後只是一樁無頭公案。經過這件事,安王妃便吸取了教訓,又為延平郡王尋來了葉將軍府上的庶出小姐,本以為這官家庶出總該聽話,誰知這位小姐寧可投河自盡也不願意嫁給一個傻子毀了終身。安王妃沒有死心,她又找了第三門婚事,但這位新娘子前不久在婚禮舉行之前便和心上人逃跑了,丟盡安王府的顏面。從此之後,安王妃再也不提這婚事,延平郡王的癡傻,京中有不少人都知道,因為平日看管的嚴,他也沒有多少機會可以跑出來在眾人面前表現。」

  江小樓看著謝連城,很快將所有事情串在一起。安王妃先是對她突然示好,再接著閔夫人上門,推出對她癡心一片的左華,偏偏謝連城卻說安王妃有一個婚事三不成的癡傻兒子,這一切巧合碰在了一起便成為騙婚局。安王妃這是碰壁之後學會迂迴了……她微微一笑:「大公子的意思我明白。」

  謝連城深深地望著她,眸子如同夜空一般澄澈:「你是真明白還是假明白?」

  江小樓笑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其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很清楚對方想要的是什麼。」

  謝連城淺淺含笑:「那你會讓安王妃得逞嗎?」

  江小樓彎起的唇角看起來很溫柔,眼底卻帶著促狹:「這世上沒有人能勉強我去做不願意的事。」

  見她如此自信,謝連城聲音裡透出明顯的提醒:「縱然安王妃採用和緩的迂迴之策想要迎娶你做郡王妃,在外人看來還是抬舉了你,若要回絕,千萬小心。」

  江小樓回到謝府,立刻向謝康河婉拒了這門婚事。

  謝康河十分驚訝,追問道:「這位左公子人品、才學都是上上之選,雖然身帶殘疾,可以左家的門庭……若再想有這麼一門婚事,怕是沒有那麼容易了,小樓,你可考慮清楚了嗎?」

  其實也不怪謝康河如此看重這門婚事,作為商人之女,能夠得嫁五品官員的兒子,還是嫡子,這是極難得的,雖然三公子是個跛子,但他為人處事、家庭背景,並沒有什麼值得挑剔的。再者謝康河深深知道,江小樓需要一個安定、溫馨的家庭環境來撫平她的傷痛。既然謝家這些女兒並不安分,他希望可以為她另覓他所。

  聽到謝康河這樣說,江小樓卻微笑著道:「左公子我已經見過,的確是個好人,只可惜我與他並沒有這樣的緣份。」

  謝康河越發覺得可惜:「為什麼這樣,可以告訴伯父嗎?」

  江小樓不知該如何向謝康河解釋,卻突然聽見謝連城微笑著回答:「父親難道忘記伍道長了嗎?」

  謝康河看著謝連城,似是沒有想到向來淡漠的他會開口管這件事,面上露出一絲疑惑。

  江小樓側頤瞧他,謝連城的眸子卻寧靜無波:「伍道長曾經說過小樓的命格奇特,必須要找個八字重的人壓一壓,不然只怕會有性命之危,那位左公子遞來的庚帖已經拿去給道長看過,他的八字太輕,壓不住,所以沒有婚姻的緣份。難道父親忍心小樓剛一嫁過去,就像大妹妹一樣遭遇不幸?」

  謝康河頓時面色凝重起來:「果真如此?」

  江小樓只是笑容平緩道:「沒錯。」

  謝康河看出這兩人話中有話,他雖然惋惜,卻也只能順從江小樓的心意道:「罷,隨你吧,反正小樓這樣好,總不愁找不到婆家,你放心吧,我會再慢慢替你尋覓。」

  江小樓見他還是這樣不肯死心,非要替自己張羅婚事,心裡感激之餘卻也無奈:「那就多謝伯父了。」

  從書房裡出來,謝連城沉默半晌,才道:「江家大宅的修繕已經開始了,有空的時候回去看看,工匠不知道原先是什麼模樣,有你的提醒,他們才知道該如何恢復。」

  江小樓微笑著點頭,當初江家敗落,秦家人把江家的宅院以極為低廉的價格買下,卻一直荒廢著,既無人打掃,也沒人管理,只留著兩個老僕看守園子。整個宅子也顯得很是破敗,所以一切都要重新來過。

  靠得這麼近,謝連城幾乎能嗅到她髮間的清香,心頭劇烈的一顫,幾乎想要伸出手去,然而他只是稍微退後一步,聲音低醇下去:「如果需要我幫忙,隨時說一聲就是。」

  世上俊美男子多輕浮,他生得這般俊美,美人於他是手到擒來的。尤其他一旦溫柔起來,再鐵石心腸的女子都能被他那深潭般的眸子打動。可這位謝大公子明明有著這樣出眾的容貌,卻總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

  江小樓心頭起了戲弄他的心思:「這次大公子已經幫了大忙,若非是你,我說不定對這門婚事還真有三分心動。」

  謝連城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他看著江小樓,似有些不敢置信。微微一猶豫,還是直言不諱地問道:「為什麼?」

  江小樓瞇起眼睛似一隻狐狸:「左公子出身名門,為人也不錯,看起來沒有什麼大問題,若是他真心前來求娶,說不準我會慎重考慮,畢竟五品的大學士已經是一個很好的起點,不是嗎?」

  謝連城愕然瞧著她白皙的臉頰,那雙明媚的眼睛似神秘星空,不經意間閃爍著動人心魄的神采:「你若是要答應早已答應了,何必等到現在。縱使我今天不來向你說那些話,你也一樣不會嫁給左公子的。」

  江小樓笑了,謝連城太瞭解她,以至於她沒有辦法輕易把他糊弄過去。真是奇怪,酈雪凝是她最好的朋友,可惜對方卻並不能完全瞭解她,然而謝連城,他們明明沒有說過幾句話,他卻總是用這樣一雙深潭般的眼睛默默注視著她,她不開口,他就知道她要說什麼似的……

  就像是——世上另外一個自己。

  她的笑意更加恬柔:「不論如何,這次我又欠了大公子一個人情,前前後後加起來,已經好多回了,我還不知道要如何回報。」

  謝連城只是微笑:「不必言謝。」說完他向著江小樓點了點頭,轉身翩然離去了。

  江小樓看著謝連城的背影,在原地站了半晌,不知想到了什麼,慢慢地笑了起來。

  謝伯父的這位大公子,真是和伯父一點都不像啊……

  雪凝手中捧著繡繃,正低頭為牡丹花繡上最後一針,喉頭湧起一陣咳嗽,她卻突然聽見腳步聲,連忙掩住口強行壓下,抬眼看見是江小樓,輕輕一笑:「事情都辦完了嗎?」

  江小都歎了口氣:「該說的我已經向謝伯父說個清楚,只是安王妃那邊怕是沒有那麼容易解決。」

  酈雪凝輕輕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說,安王妃還會想方設法逼你嫁給延平郡王?」

  看來小蝶已經把一切告訴酈雪凝了,江小樓捧起茶盞,若有所思:「延平郡王的確是個傻子,可是安王府的門庭卻非同一般的高,在安王妃看來,我拒絕便是不識抬舉,只怕消息一旦傳到她的耳中,就會引起軒然大波。」

  聽見江小樓這樣說,酈雪凝放下繡繃站起身來,提議道:「既然如此,咱們要不要出去避一避風頭,安王府畢竟和秦家不一樣,秦家不能明目張膽對你如何,可是安王府卻不一樣了。」

  江小樓笑了笑:「秦府根基尚淺,所以秦家人不能公然拿我怎樣,但安王爺卻是陛下極為倚賴的權貴,身份尊貴,安王妃的一舉一動都代表皇家,不可以輕易拒絕,雪凝要說的是不是這話?」

  酈雪凝點了點頭:「不錯,與其直面對敵,不如避其鋒芒。你還有許多事情,難道要在這種毫無意義的鬥爭裡失去性命嗎?」

  江小樓微笑,捧著茶杯輕呷一口:「如果怕,我就不會站在這裡。雪凝,好好想一想,安王妃原本與我無怨無仇,並不相識,可她無緣無故卻突然看上了我,非要我嫁給他那個癡傻的兒子,你不覺得這件事有些巧合嗎?」

  酈雪凝瞬間便明白過來,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莫非——這件事情和秦家有關。」

  江小樓頷首微笑:「自然,不光是秦家,聽說安王妃最近經常往太子府跑,安王妃和太子妃……這兩個人素無往來,又因為秦家一事彼此有了隔閡,最近為什麼如此親密,這是一件很值得格外留意的事。」

  酈雪凝心頭咯登一下:「是太子妃教唆安王妃,讓延平郡王迎娶你?」

  江小樓照直說了:「太子妃是聰明人,不會做得太直接。」

  酈雪凝眸色幽深,滿腔的怒氣湧上來:「太子妃只要在安王妃的面前誇讚你一通,使安王妃心中起了好奇,再引你去見安王妃,一來二去自然不知不覺動了她的心思!她和你並無仇怨,為了那些舊事竟然要毀一個姑娘的一生,當真歹毒。」

  江小樓笑了:「太子妃能夠安然坐穩這個位置,當然不是簡單的人。」她放下茶盞,見酈雪凝氣得身體隱隱發抖,連忙握住她的手,只覺觸手冰涼,有些後悔不該什麼都告訴她,讓她為自己擔心,便換了一副笑臉道:「不提她了,我帶你去看看江家的老宅,好不好?」

  酈雪凝聞言,知道她的心意,便立刻強笑道:「好,我這就收拾一下。」她剛剛說完,卻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儘管她想強行把這咳嗽壓下去,破敗的身體卻是不盡人意。江小樓連忙道:「你在家裡好好休息,我自己去就行。來,我扶你躺下。」

  看酈雪凝服藥後睡著了,江小樓才起身,吩咐婢女道:「好好照顧酈小姐。」

  江小樓吩咐人準備馬車,馬車一路前行,走過南城門,最終在一座高大的門樓前停下。這座宅子原本位於較為繁華的地帶,可是與周圍的氣氛卻是格格不入,在一片華麗的宅子中間顯得格外破敗,兩邊高牆在風侵雨蝕之下,磚頭已經風化脫落,牆面凹凸不平,門上結滿鐵銹。然而,門邊卻站著一個人,他一襲青衣,素袖如雲,飛揚的眉下,有一雙清亮寧靜的眼睛,下巴有一道美人弧,愈發顯得俊美清雅。他正出神地望著江家的門樓,卻聽見有人道:「謝公子,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謝連城一怔,轉頭看到江小樓,似是驚訝,過後有些語塞。

  懷安多嘴道:「我家少爺不放心這裡的工匠,怕他們破壞宅子的原貌——」

  「懷安!」謝連城冷冷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懷安吐了吐舌頭,縮到一邊去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並未多加追問。她的目光落在眼前的宅子上,門樓、磚雕,一切倒還是當年的樣子,只是門上面空空蕩蕩,不見了江府的匾額。是啊,江家的牌匾早已被人摘下來,不知丟到何處去了。

  謝連城看著江小樓,眼底流動的情緒很複雜。

  江小樓卻主動走到旁邊正在賣糕點的攤子前,吩咐小蝶向老婦人買了兩塊糕點,又向老人搭話道:「請問大嬸,這邊是原來的江府嗎?」

  老婦人收了銀子,滿面是笑地望著她道:「不錯,正是原來的江家,可是現在換了主人啦。」

  外面人人皆知,如今的江家已經是秦府的產業,江小樓眉眼平靜,彷彿壓根不在意:「聽說這宅子原先住著的人家十分有錢,可是後來敗落了。」

  「可不是,原本腰纏萬貫的有錢老爺啊,一夕之間就家破人亡了,裡面的人也都不知去了哪裡,倒是原先好些下人卻發達了!」

  「哦,」江小樓笑道,「這是老天保佑他們吧。」

  「唉,小姐可別說是我說出去的啊,我是瞧著您面善!就說江家原先的大管家,原本看上去可忠心了,他家老爺死了之後,他立刻發跡了,在前頭開了好幾家鋪子,日子過得很滋潤,還娶了三房姨太太!還有個原本做書僮的小伙子,叫小李子,原本是跟著這家的大少爺到處跑的,大少爺一死就闊氣起來了,後來娶了江家大少爺的一個姨娘,據說這姨娘長得漂亮得不得了,人家現在日子過得可真是八面玲瓏,神氣活現!倒霉的是江家的人啊,走的走,散的散,四處逃難。最可憐的是江家的大少奶奶,江家敗落了,大少爺也莫名其妙被人打死,這位大少奶奶悲傷欲絕,偏偏遇上不知哪個不長眼的,非要把這大奶奶抬回去做妾,哪曉得這個大少奶奶是個烈性人,硬是不從,投井死了,真作孽呀!」

  江小樓只是靜靜地聽著,像是在聽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

  老人說起的三個人她當然都認識,第一個是江府的管家,父親身邊的老人,在江家敗落的時候,盜走了江家不少的財產,就此失蹤了,原來又開金店,又開當鋪,過起了好日子。小李子她也知道,平日裡表現得忠心耿耿,總是跟在大哥的身邊,大哥一死,江家人想方設法湊錢打點,他卻把那筆錢騙走,還娶了大哥身邊的一個小妾。至於老人所說的最後一個人,江小樓更是再清楚不過,那人便是她的大嫂林雨蘭,這位林小姐是一個秀才的女兒,知書達禮,性子溫順,可是大哥跟她過得不好,對她冷冷淡淡。

  江小樓很清楚,大哥心中有別人,只可惜那姑娘身體不好,還未等到過門就已經死了,大哥心中始終耿耿於懷,不肯忘記,連帶著對大嫂也是冷冷淡淡的。父親去世的時候要求大哥娶妻生子,他不得已才會迎娶這位大嫂,可大哥太年輕了,一點也不懂得大嫂的好處,只把她當作木頭人一般,反而找了個與心上人面貌相似的小妾,寵愛到了天上去。過去,江小樓雖然同情大嫂,卻也覺得她的性情過於軟弱,哪怕被大哥冷遇至此也不敢為自己申辯。

  在所有人的印象裡,林雨蘭的確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平日裡說話不敢大聲,碰一下就會掉眼淚,江小樓萬萬沒有想到,這樣一個女子,竟然在大哥死後,寧死不肯再嫁,因此而自盡身亡了……輕輕的歎了一口氣,說不出心中到底是痛苦也還是惋惜,她與老婦人告別,向大門走去。

  門開著,門檻沒有卸掉,有兩個工匠正在裡面拖尺丈量,見到江小樓來了,連忙停住手,恭恭敬敬地施禮。謝連城揮手讓他們繼續做,江小樓只是淡淡一笑跨進了門。

  園子裡的路好長時間都沒人走了,落滿了樹葉、鳥糞,石板的縫隙間冒出一篷篷的荒草,高及膝蓋。滿地都生出青苔,看不見半點原先的影子,只見到枯黃的草桿在光影間搖晃。走在園子裡,一不小心便有樹枝打到頭臉,路面上落了厚厚一層枯葉,腳踩在上面簌簌作響。

  「你看,這裡的庭院原本很深廣,父親在院子裡建造了一個人工湖泊,設了一座九曲橋,蜿蜒的從岸邊直通到大廳。每天晚上,婢女們會高高掛起燈籠,湖面流光溢彩,把整個屋子映照得如同瓊樓玉宇……」江小樓只是微笑著向謝連城說道。

  可是,眼前的院子已經破敗得不成樣子了。假山坍塌了許多,破碎下來的石頭散散落落,被人隨意地堆放在一起,顯得極為凌亂。原本有序的紫籐長瘋了,像是雜亂的水草,把整個月門都給遮擋了起來。至於江小樓所說的九曲橋,如今紅欄油漆脫淨,木頭變黑、發爛,人走在上面搖搖晃晃。一陣風吹過,枯黃的葉子飄飛打轉,滑向湖面,那記憶裡的碧水,早已經不見了滿園荷花,只剩下孤零零的枯葉桿,訴說著往昔的輝煌耀目。

  江小樓從九曲橋上走過,突然一隻不知名的水鳥從快要乾涸的湖上飛撲出來,撲楞著翅膀鑽向天空。

  江小樓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差點向後栽倒,謝連城一下子攥緊了江小樓的手,他的手握得很近,眼神充滿關切。

  江小樓卻是微微一笑,拂開他的手,婉謝:「沒事,這麼長時間沒有人居住,自然會這樣。」

  江小樓分明在安慰謝連城,可他卻覺得此刻的小樓與往日並不一樣,若說從前謝連城還覺得江小樓的復仇之心太盛,可現在他已經隱約明白,任何一個人原本擁有一切,卻在頃刻之間變得一無所有,尤其是親人盡喪,家園敗落,這是何等的傷痛。

  他不是小樓,更無從體會這種感受,又有什麼資格去責怪?

  這個大院小院相疊,荒草叢生的地方,謝連城可以瞧出當年是一個何等富貴的家庭,何等美麗的風景。現在,他已經完完全全體會了江小樓的心情,當她看到整個園子荒草叢生,斷井頹垣,心底比誰都要痛苦。

  江小樓一直往前走,眼前便到了她曾經居住過的秋水軒,門上掛著鎖,鎖早已壞了,銹跡斑斑,幽長花窗缺了白鶴的翅膀,結滿蛛網,透過花窗可以看見裡面,特別是迎面而立的兩棵梧桐樹。

  江小樓笑著指向那兩棵樹道:「從前那兩樹之間,曾經扎過一架鞦韆,我喜歡在鞦韆上蕩過來蕩過去,很開心,只不過……那時候大哥不愛與我一起玩,他總是說女孩子很麻煩,拚命想要把我甩開。可是我被其他人欺負了,他卻第一個跑出來跟人家打架。」

  接著,她又指著另外一邊的琴房,告訴謝連城道:「你瞧,小時候我經常待在這裡看書、彈琴,那時候我總是覺得父親太過嚴厲,琴彈不好不准吃飯,書背不出還用戒尺罰我,我一直不明白父親為什麼這樣嚴格要求,因為人家的女孩子不是這樣的……後來才知道,因為我娘在遼州是個遠近馳名的才女,所以父親希望我能夠和她一樣,成為一個德才兼備的女子。」

  江小樓話說著說著,卻突然停了,她盯著一處虛空,彷彿看到了父親的身影,一縷悠揚的琴聲悠然飄出,一時心頭湧起狂喜,卻在瞬息之間明白過來,那不過是幻影。

  江小樓走進父親曾經居住過的正院,原本院子裡種滿了奇花異草,可是現在除了荒草之外,空無一物,耳邊響起的是各種昆蟲的鳴叫聲。江小樓一間間地望過去,腳步越來越慢。走到花廳的時候,她在門口站了站,想到父親居家之時最喜歡在這裡喝茶,每有要客臨門,都會在這裡接待,江小樓特別難忘的是庭前那一株牡丹,是父親親手種下的。父親曾經說過,我的女兒就像牡丹花一樣,傾國傾城,國色天香,要經受最好的照顧,細心呵護,妥貼安放,一輩子安安穩穩。

  父親,你的牡丹,已經枯萎了。

  天色不知不覺晚了,懷安有些著急,幾次想要提醒。謝連城卻向他搖了搖頭,在滿院荒草中,他只是默默跟在江小樓的身後,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遠遠望著她。

  在暮色無邊的簫瑟中,江小樓最終慢慢走到湖邊的石頭坐下,只是靜靜坐著,像是在守望著什麼。

  她身上素淨的衣裳染了淒艷的霞光,細細的髮絲隨風輕蕩,她在清寒的夕陽下獨坐,整個人透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要與這荒園一起消失。

  這時天空突然下起雨來,江小樓一怔,頭頂上卻有一把竹傘撐起。

  他的眼瞳是墨色的,比潭水更深斂,又純淨似泉,眸光深處,像是有深深的情緒。

  「小樓,回去吧。」

  江小樓起身,淡淡一笑:「是啊,該走了。」

  安王府

  閔夫人把事情告訴了安王妃,並且直言不諱說起江小樓的拒絕。

  安王妃原本微笑的臉沉了下來,唇畔漸漸掛上了冷笑,淡淡地道:「看樣子她是知道了真相。」

  閔夫人皺緊了眉頭:「這……怕是不會吧,我一直很是小心。」

  安王妃笑容嘲諷:「世上並無不透風的牆,總會有人把消息傳到她的耳中,她明晃晃的拒絕,就是不想嫁給延平郡王,也是,誰會想要嫁給一個傻子!」

  聽她這樣說,閔夫人不由緊緊閉上了嘴巴,心裡有些惶恐,忐忑地道:「話也不是這樣說,她是何等身份,王妃能瞧得上是給了天大的顏面!延平郡王雖然心智不足,卻是個很實在的孩子,又有哪裡配不起她,她也太不識抬舉!依我看,娘娘不妨直言不諱的告訴她,就是看中了她,要她做兒媳婦,我就不信她還敢不答應。」

  安王妃笑道:「你當安王府是什麼地方,明目張膽的搶人只會有損安王府的威名。」

  閔夫人心裡不禁想到,你用騙婚這法子不也一樣嘛,傳出去照樣丟了面子。可她卻不敢跟安王妃這樣說,這些權貴最看重的就是面子,她可以做你卻說不得。她連忙道:「都是我這張嘴笨,說不準是哪裡露了馬腳,才讓對方察覺了!王妃若是不願意,我再厚著老臉去說項。」

  安王妃神色冰冷,回想這些年來為了延平郡王的婚事,她幾乎沒有一天順心的時候。身為郡王,他總是需要一個王妃的,再這樣鬧下去可還得了。她想拿江小樓開刀,可這事情畢竟不光彩。她看了一眼閔夫人道:「你也覺得這樁婚事可行嗎?」

  閔夫人賠笑:「那還用得著說,這京城上上下下誰不知道安王府的尊貴,江小樓能夠嫁進來可是她的福分!」

  「這就是了。」安王妃忿忿地咬著牙根:「我只是為她好,讓她嫁給我的兒子,她非但不領情,還直言不諱的拒絕,我入安王府這麼多年,可從沒遇到過這種晦氣的事!」

  此刻,安王妃那張高貴美麗的臉變得僵冷,眼神之中似乎隱含著某種惱恨。

  「江小樓不過是一時腦子裡轉不過彎,將心比心,這個年紀的姑娘哪裡知道輕重,她身邊又沒個父母,自然沒人指點,所以——」閔夫人頓住。

  「說呀,所以怎麼著?」

  「王妃,江小樓有錯,錯在她不識抬舉,但這事情也不是沒有什麼回轉的餘地,我會再上門去把事情直接和她挑明了,厲害關係說個清清楚楚,想來她也不是個蠢人,仔細一想也就回過味了,到時候王妃再加一把火,一定能夠說成此事。」

  安王妃沉吟片刻,才慢慢道:「我就再給她一次機會,她若繼續執迷不悟,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聽到她說這樣的話,閔夫人額頭湧出汗珠,故作若無其事地笑道:「是,王妃說的極是。」

  從安王府出來,閔夫人立刻吩咐轎子道:「馬上去謝府,快,一定要快。」

  謝府門前,江小樓下了馬車,謝連城微笑:「我還有事要趕回鋪子,你先回去吧。」

  江小樓點頭,轉身舉步走進去。謝連城靜靜看了一會兒她的背影,這才吩咐馬車離去。

  酈雪凝醒來後發現江小樓一直未歸,心頭很是擔心,特意在涼亭裡等著,見她回來立刻迎上來。江小樓正想要安慰她兩句,卻突然聽見一人在背後道:「哎呀,江小姐,你可回來了!」

  趕來的閔夫人一眼瞧見的不是江小樓,而是酈雪凝,頓時駭了一跳。盯著酈雪凝上上下下的看,神色似乎有幾分驚訝和不安。

  江小樓瞧見了她的眼神,轉頭向酈雪凝望去,卻見酈雪凝也是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樣,不由開口道:「閔夫人,您怎麼了?」

  閔夫人驚了一下,這才微笑起來:「沒事,沒事。」

  江小樓看著閔夫人,道:「這麼晚了,夫人突然到訪可有什麼急事?」

  閔夫人臉色訕訕地:「是有些事,只是——」她說到這裡,卻頓住了。

  江小樓環顧四周,自然知道對方到底是什麼意思,她點頭道:「夫人請坐下再說。」

  閔夫人一邊進了涼亭,一邊不時回過頭來看酈雪凝一眼,那眼神似是充滿著困惑。

  江小樓看在眼裡,心頭掠過一絲怪異感,不由道:「閔夫人對我這位朋友感興趣?」

  閔夫人一震,笑道:「不……只是你這位朋友生得很好,倒是……長得像一個人。」

  江小樓奇怪:「哦,不知像誰?」

  閔夫人面色有些恍惚:「興許是天太黑,我看錯了。」

  因為此時,酈雪凝已經從花園的小徑轉向了畫樓的方向,走得遠了。閔夫人搖了搖頭,似乎要把奇怪的思緒從腦海中甩出去。

  江小樓不再追究,只是吩咐小蝶上茶,閔夫人捧著熱茶盞,卻是足足有半刻的工夫都沒有說話。

  江小樓也不著急,只是坐在那裡,安靜等待著。

  閔夫人坐了一會兒終究坐不下去了,於是她和顏悅色地開了口:「你這孩子生得這樣漂亮,人又懂事,怎麼有些事卻想不通呢?有些人是可以拒絕,有些人卻不能,若非如此,我又何必親自上門?」

  江小樓從容地笑道:「看來夫人是預備直言不諱了。」

  閔夫人下定了決心道:「不錯,其實上門提親的不是左公子,而是安王府的延平郡王。」

  江小樓神色平靜,冷冷道:「可我聽說延平郡王是個傻子。」

  閔夫人臉上掠過一絲驚訝,隨即便是瞭然,她歎了口氣道:「我也猜到了,你其實什麼都知道,既然如此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你要說什麼我都曉得,是啊,好端端的一個姑娘誰願意嫁給傻子,可是你若是同意了,就會成為延平郡王妃!好好想一想,延平郡王雖然不賢,但安王府是何等權勢,你若是嫁過去,要什麼有什麼,命運也會隨之改變。從此別人看到你,不再是區區的商賈之女,而是皇室宗親、郡王正妻!良機莫失,失不再來!若是尋常,王妃是絕不會看中你這樣的姑娘。」

  江小樓笑了:「是啊,延平郡王婚事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阻,王妃是迫於無奈才會選中了我,可是,我不願意。」

  「我不願意」四個字出了口,閔夫人面色一變:「你這傻丫頭,婚姻大事,自然是由父母作主!你父母不在,便該聽謝老爺的,若是你不同意,我就去向謝老爺說,一定說得他同意為止。」

  說完,她站起身,似立刻就要行動,江小樓卻淡淡道:「伯父也不會同意的。」

  閔夫人猛然轉過身,盯著江小樓道:「你如此做派,就不怕連累了謝家?」

  江小樓神色格外靜謐:「這麼說,安王妃是預備用權勢來壓人?」

  閔夫人見江小樓不吃硬的也不好誆騙,便軟下語氣道:「今天安王妃已經動了怒,若非我勸著,只怕她現在就已經到了謝府。如果她直接向謝老爺提出要迎娶你做兒媳婦,又該如何?你好好想一想,謝老爺不過是一介商賈,他可以拒絕王妃的提議嗎?安王在陛下跟前極有份量,你們區區謝家又何以與之抗衡,為你自己,為了謝家,你應當作出正確的決斷。」

  江小樓聞言,不由冷笑一聲:「在閔夫人看來,拒絕安王府就是天大的死罪,斷不可饒恕,是嗎?」

  閔夫人盯著她,神色極為鄭重道:「是非利弊你必須掂量清楚,我可以救你一次,卻不能在王妃面前救你第二次。可別敬酒不吃吃罰酒,你是知道的,王妃的脾氣一向不是很好,別看她現在對你和顏悅色,一旦翻臉,你江小樓又算得了什麼?」

  江小樓面容冷寂、無動於衷,像是壓根沒有聽到閔夫人在說什麼。

  閔夫人見她如此冥頑不靈,不由長歎一聲:「言盡於此,你自己好好想想,我給你三日之期考慮,你必須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

  她要的是滿意的答覆,說明她已經篤定江小樓必須嫁給延平郡王。

  還沒等到閔夫人下台階,江小樓已經毫不猶豫地道:「別說三日,就算三年,這件事情也絕無可能!閔夫人,請您轉告王妃,讓她死了這條心吧。」

  安王妃若是聽到這樣的話,不定要氣成什麼德性,閔夫人轉頭看了江小樓一眼,雨絲朦朧之間,那年輕的姑娘定定地望著自己,美麗的眼眸透露出一股堅定與決絕。

  閔夫人冷笑一聲:「你的話我會一字不差的轉告給安王妃,好自為之!」

  婢女撐起了竹傘,閔夫人的背影終於消失在朦朧雨絲之間。

  被餓狼盯上就很難脫身,縱然脫了身也要扒下一層皮,太子妃此舉還真是毒辣,手上非但不沾半點血還把江小樓的一生都給斷送了。

  小蝶十分擔心:「小姐,現在咱們應該怎麼辦?」

  江小樓笑道:「安王妃竭力想要我做她的兒媳,一切的根源在於安王府的權勢,若這權勢的根基受到了動搖,你說安王府還會不會如此肆無忌憚?」

  三天之後,安王府的大批聘禮送到了謝家,謝康河瞧見這些聘禮,不由滿面震驚。

  「這是什麼意思?」

  閔夫人神色鄭重:「安王妃送給江小姐的聘禮,難道謝老爺不明白?」

  謝康河臉色一沉:「你原本要提的難道不是左華?」

  閔夫人冷冷一笑,吩咐人放下聘禮,隨後便道:「不錯,這聘禮是延平郡王下的。聘禮已經送到,該說的話也已經說明白了。」

  謝康河剛要爭辯,閔夫人神色冰冷,態度強硬地道:「半月後便是良辰吉日,請江小姐準時上轎,可別不識抬舉!」

  這哪裡是提親,分明是搶婚!

  閔夫人說完,冷冷看了簾後的江小樓一眼,率眾離去。

  縱然你如花兒一樣柔嫩,雲彩一樣明艷,星星一樣耀目,可惜——嬌弱的花一折就斷,美麗的雲彩風一吹就散,太陽升起的時候星星何在?當主人需要,你必須低下那高貴的頭顱,俯首稱臣!

  謝康河再鎮定也不由慌了,無措地看著小樓……

  江小樓卻只是定定望著她的背影,唇畔慢慢浮現出一絲冰涼的笑意。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03 PM

第八十章:光麵英雄

  這一回,不光酈雪凝認為江小樓應該迴避,就連謝康河也這樣認為。可是江小樓卻毫不在意,她只是把小蝶招到跟前,吩咐她立刻出去找幾個說書先生,並且編好了摹本,叫她散播出去。

  人人皆知,安王平日裡有午睡的習慣,每天中午總是會睡一個時辰,醒來後總要喝一杯茶,而他的茶杯是一隻極珍貴的玉杯,每次由婢女按時送茶進去。但這一回,大街小巷開始將一個關於喝茶的故事傳開來,人們描述得繪聲繪色、吐沫橫飛。

  故事很簡單:月初的一天,安王府的婢女像往常一樣送茶進去,突然眼前一花,好像看見一隻極大的癩蛤蟆躺在床上,不覺吃了一驚,手一鬆,送茶的玉杯便摔破了,雖然安王尚熟睡未醒,婢女卻嚇得束手無策,不得已便偷偷出了王府,向一個算命先生求救,對方替她卜卦後,教給她一個主意,她這才放心回到王府。

  當安王醒來,要喝茶時看見的不是那個玉杯,便立刻大怒,責問婢女道:「玉杯哪裡去了?」

  婢女經過複雜的心理鬥爭,老實回答:「摔破了。」

  安王勃然變色,正要命人懲處,婢女卻不慌不忙地道:「這不是奴婢的錯,實在是有大事不敢講!」

  安王罵道:「快說,看你到底編什麼鬼話。」

  那婢女想起算命先生的話,立刻指手劃腳地說:「奴婢剛才泡茶進來,一腳跨進門來,看見床上躺著的不是王爺您——」

  「是什麼?」

  婢女瑟瑟發抖道:「奴婢不敢說。」

  「快說,不然直接將你杖斃。」

  婢女連忙道:「是,是一條五爪大金龍。」

  安王原本應當十分震怒,可他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似怒非怒的表情,他從旁邊取出一錠金子賞給婢女,並且特別叮囑她:「不許在外面胡說,小心撕破你的嘴!」

  可是這樣私密的故事卻成為街知巷聞的消息,人們描述著、談論著,甚至津津有味地述說安王當時臉上的表情,一個個彷彿親身經歷一般,靠著想像把細節說得如臨其境。一時之間不但在京城鬧地沸沸揚揚,就連街頭那些算命先生也不敢輕易擺攤了,因為他們一出來,就會被莫名奇妙的人盯上。最終,連皇宮中的陛下也聽聞了這件事,他把安王叫進宮去,笑著留他喝了一杯茶。兩人言談之中十分親熱,可當陛下無意中提起那個故事的時候,安王幾乎嚇得連話都快說不出來了。好容易才應付了皇帝,安王兩腿發軟地回到安王府,正巧看見安王妃正在佈置筵席,準備大筵賓客,為自己的延平郡王迎娶新婦。

  安王不禁勃然大怒:「這都什麼時候了,你還有心思做這種事!早上謝家家主親自來向我請罪,言明那江小樓並不願嫁入安王府,你就死了這條心吧!」

  安王妃立刻放下禮單,臉色一沉:「她不願就不嫁,我安王府又成了什麼地方!這婚事我已經定下來,斷不容更改了。」

  安王一把奪過她手上的禮單,毫不容情地摔在地上,臉色鐵青:「我說了,這件事情到此為止,不要再替那個傻子尋什麼婚事!」

  安王妃騰地一下從美人榻上坐了起來,兩眼冒火地瞪著安王道:「你這是什麼意思!昨日明明還興高采烈,怎麼今天就變了個人似的,我兒子又有哪裡惹到你了,你竟不許他娶妻!」

  安王背著手在大廳裡踱步,面色十分焦慮,聽了這話猛然煞住步子,臉上凸顯暴怒:「你懂什麼!陛下今天召我前去,像是開玩笑一樣的說起府外流傳的一個故事,這故事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也不知從何說起,偏偏外面人人傳得風聲水起,好像我心懷不軌想要篡奪皇兄的皇位!你沒瞧見,皇兄笑得那叫一個滲人,我從來沒有如此恐懼過!帝王之怒,豈是可以輕易擔當的!在這風間浪口,若是傳出什麼你強逼民女的消息,只怕陛下更要將我盯死了。你自己出去瞧一瞧,幾個御史在門口晃著呢,你非要大操大辦我也不攔著你,把你的安王妃誥命直接留下,和你的傻兒子自己去過日子吧。」

  聽了這話,安王妃感到有冰錐往她的骨頭裡刺,臉色一白,像是洩氣了一般坐在榻上,良久說不出話來。

  安王見到自己的妻子露出這樣的神情,一時覺得話說重了,緩下語氣道:「這事情鬧得這麼大,我看現在還是低調一些,縱然你要辦婚禮……也得想方設法要人家點頭同意,然後悄悄的把事辦了,不要驚動太多人——」

  「為什麼要悄悄辦,我兒子的婚事,憑什麼!」安王妃忍不住怒氣衝到咽喉。

  安王見她冥頑不靈,氣得幾乎說不出話來:「我不管你到底想什麼,總之不許給我帶來麻煩!如果你堅持要迎娶那丫頭進門,可以,不許叫外人知道她不願意!萬一外面有什麼風聲,我饒不了你!」

  「哼,我自有我的法子,不必王爺擔心!」

  秦府

  劉嫣死後,秦家的主人們已陷入一場惶恐之中。秦思將他們召集起來,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全都告訴他們,並且深刻警惕,若是江小樓再來招惹千萬不要力敵,更不要無緣無故上門去挑釁,否則的話劉嫣便是他們的下場。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有意無意地看了秦甜兒一眼。那眼神之中,帶著嚴厲地警告。

  秦甜兒臉色發白,沒想到江小樓竟然是這樣一個煞星,大嫂當初還信誓旦旦要把對方教訓一頓,沒想到不出幾日變成了刀下亡魂,據說連屍體都沒有找到,這實在是太可怕了。

  這天晚上,秦甜兒連飯都吃不下去,只吩咐婢女點燃了凝神香,便躺下睡了。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覺得四周的一切突然起了變化,頭頂上的帳子在旋轉,精緻的流蘇在旋轉,屋子裡的一切都在旋轉,她彷彿站在了懸崖邊上,四周沒有人煙,只有一團團可怕的黑霧繞著她,就在此時一股濃烈的血腥味鋪面而來,鑽入鼻孔,她一下子扣住喉嚨,恨不能心肝脾肺腎全都一起吐出來。依稀之間,血霧裡突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明亮的眼睛,彎彎的嘴角,潔白的皮膚,唯有眼底一片猩紅,叫人覺得無比可怖。

  秦甜兒失聲喊了出來:「江小樓!」

  瞬間,江小樓的身體消失,化為一片腥紅的血浪,猛然把她推下了萬丈深淵。秦甜兒雙腳亂踢,一下子蹬破了錦帳,這才從惡夢中清醒過來。她睜開眼睛一看,才發現自己半個人已經快要從床上掉下來。旁邊的婢女神色驚駭地望著她,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秦甜兒驚魂未定地坐著發呆,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她還從來沒有做過如此恐怖的惡夢,從來沒有這樣擔憂和疲乏。現在明明是冬日,她的寢衣卻已被冷汗濕透,輕輕拍了拍胸脯,才發現心臟砰砰跳個不停,一抬眼瞧見婢女,厲聲道:「還看著我做什麼?趕緊去拿乾衣服!」

  秦甜兒脾氣不好,經常會在背地裡虐待婢女,輪值的婢女看著她戰戰兢兢,趕緊替她脫去被汗水沾濕的衣衫,另換上一套乾的。換好衣服後,秦甜兒揮揮手,讓婢女退出去,她則坐在床邊,看著紅燭躍動的光火,想著剛才那個夢,不由自主瑟瑟發抖。

  劉嫣已經死了,下一個會輪到誰?

  她知道江小樓的性格,這個女人一旦開始報復,那就絕不會停止,想起自己之三番四次的挑釁,下一個被除掉的極有可能就是自己。不行,她要先下手為強!

  整整一夜,秦甜兒在屋子裡走來走去,整夜未眠。第二天一早,她吩咐自己的貼身婢女鶯兒道:「你去替我悄悄找個人來,要小心,不要讓大哥和父親發現。」

  鶯兒見她眼露凶光,有些不安道:「小姐要找什麼人?」

  秦甜兒冷冷一笑,慢慢開口道:「當然是找一個可以替我除掉江小樓的人。」

  鶯兒眼裡湧起一陣驚恐,神色極為猶豫。見她渾身發抖,秦甜兒厲聲呵斥:「還不去辦!」

  「是,小姐。」

  距離安王妃所謂的婚禮,還剩下七天。博古齋終於重新裝修完畢,大家才發現原本擺滿古董的鋪子變成了一間名為金玉滿堂的酒樓。江小樓原本想要保留博古齋的風貌,可經過慎重思考,她還是改變了主意。

  金玉滿堂佈置雅致,裝修豪華,一時引來不少新的顧客。而主人江小樓卻一直秘密招攬武藝高強的護衛,並且加強了酒樓周圍的保衛。謝康河見她不想著怎麼逃過婚禮,以為她已經認命了,天天在家中長吁短歎,突然發現她在秘密延攬高手,便以為她準備讓這些人保護她逃跑,立刻又派了許多護衛來,可惜這些人都不能讓江小樓滿意。

  下午,江小樓正在巡視酒樓裡的情況,卻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在大廳內響起:「快快快,把光麵拿出來!」

  江小樓順著樓梯望下去,只見到一個男子正在下面大呼小叫。他反穿著件破舊皮襖,衣襟大大的敞著,腰間斜插著柄長劍,漆黑的一雙濃眉下,生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只是大半張臉被一臉的大鬍子遮著,看起來憔悴又落拓。

  所謂光麵,就是沒有加入任何調料的麵,無肉絲,無醬料,金玉滿堂是一所豪華酒樓,向來不招待這樣的散客,更別提他要的只是一碗麵條。夥計以為他是流浪漢,正預把他趕出去。江小樓卻注意到了此人,向小蝶道:「請這位去樓下大廳坐吧,給他上一碗光麵。」

  小蝶連忙去吩咐夥計,夥計心裡頭不痛快,卻不敢違逆小姐的意思,很快傳了話:「按我家的規矩,吃龍肝鳳爪坐樓上,吃光麵者坐樓下,客人吃光麵請這裡坐!」

  男人冷笑一聲:「吃個麵還分三六九等,這是什麼道理,吃麵的就不是客人嗎?」

  夥計信口哼了兩聲,並未回答。酒樓雖然是打開門做生意,但客人一樣要分高低貴賤,一等客人坐在頂層包廂,二等客人坐在二樓雅室,三等客人只能坐在大廳,這是根據每一個人的花費決定的,似這個客人,他只點了一碗麵條,如果把他請到三樓的頂尖包廂,豈不是浪費資源?本質上看這夥計的說法沒有什麼太大問題,唯一有問題的是他的態度,顯得有些勢利眼。見夥計並不理會自己,那男子二話不說把麵條吃光了,起身給了十文錢後便揚長而去。

  江小樓看著他的背影,定定地望了許久。小蝶問道:「小姐,你為什麼對那個人格外關注?」

  江小樓笑道:「他面庭開闊,眼神堅定,不是尋常人物,而且那把劍你注意到了嗎,上面還有未乾涸的血跡。酒樓打開門做生意,沒必要得罪客人。」

  小蝶一愣,正要說什麼,卻突然看見一群衣衫襤褸的乞丐從門口簇擁而入。

  夥計吃了一驚,連忙和掌櫃一起上去要把那些乞丐轟出去,誰知剛才那吃麵男子從乞丐之中竄了出來,大聲道:「只要給錢便可以吃麵,我這裡奉上一兩銀子,讓這些窮兄弟吃個夠!」說完,他把銀子砰地一聲砸在了夥計的腦門上。

  夥計額頭立刻腫起一大塊,不由勃然大怒:「你這混蛋,竟然敢上門鬧事!」

  江小樓早已交代下來,任何人不可以對客人無禮,更不能在大廳裡鬧事,掌櫃忍了又忍,想起小姐就在樓上,怕驚著了她,所以只好呵斥了夥計,又耐著性子賠笑臉:「這位客人,您這樣做我們還怎麼做生意,誰會把叫花子請到大廳裡來吃飯?您行行好,趕緊走吧!」

  誰知男子嘿嘿一笑:「那我不管,給錢就得給麵!」說完他一揮手,那些乞丐立刻蜂擁而上,把整個大廳都給佔據了。原本正在吃飯的客人見狀,紛紛嫌惡地起身離去。這些乞丐倒也並不鬧事,只是坐在那裡大聲嚷著,讓上麵條。

  夥計沒法子,看著掌櫃道:「掌櫃,要不要報官?」

  掌櫃看向樓上,卻見到江小樓隱在樓梯口,向他微微一笑,輕輕點頭。掌櫃皺起眉頭:「你去吩咐廚房準備些麵條,盡快讓他們離去!」

  誰知這幫乞丐剛吃完,又緊接著再來一幫,絡繹不絕、川流不息,直到中午還未散盡。每次客人進門,見到大批乞丐坐在大廳裡,立刻掉頭就走,誰都不肯進來。掌櫃急得滿頭大汗,那男子哈哈大笑,大刀闊斧地坐在大廳裡擦起自己的長劍,不時用眼睛瞟一眼。

  就在這時,一個年輕女子坐在了他的面前。一身綠衫,烏髮如雲,眼眸如星,正是微微含笑看著他。

  他不由一愣:「這位小姐,你沒瞧見今兒這裡已經被我包了場子!」

  江小樓目不斜視:「我當然知道,我還知道你給了這些乞丐不少銀兩,讓他們來鬧事。」

  男子嘿嘿一笑:「這裡的夥計狗眼看人低,我給他一點小小的教訓,又怕什麼!」

  江小樓只是微笑,推出一張一百兩銀票放在他面前:「這位大哥,現在這時節討口飯吃不容易,你因為夥計一個人遷怒整個酒樓,這麼些人可都是要開飯的,請你立刻帶著乞丐們離開吧。」

  見到銀票,男子十分驚訝地看著她:「你又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替他們出頭?」

  江小樓笑容溫和:「這一點你不必管,你只需要知道,若是你的乞丐半個時辰之後還不走,京兆尹便會派人前來。」

  男子目光四轉,顧盼飛揚:「京兆尹的大獄我又是沒有坐過,怕什麼!」

  江小樓見他如此無畏,不由笑了笑:「你當然不怕,可那些無辜的乞丐呢,也要跟著大哥你受到連累。京兆尹剛剛上任,正預備整頓風氣,似這等當街鬧事的……怕是很不妥。掌櫃有掌櫃的道理,你也有你的尊嚴,互讓一步罷了,何必咄咄逼人。」

  男子瞪大一雙虎目,瞧了她許久:「這位小姐,你是個有意思的人,居然敢和我這樣的人講道理。好,我就讓這幫窮兄弟立刻離開,絕不打擾你做生意!」說完他站起身,呼哨一聲,那些乞丐立刻站了起來,三五成群簇擁著離去了。

  見男子要跟著離去,江小樓卻開口道:「這位大哥,未曾請教尊姓大名?」

  男子眼神在她潔白如玉的面龐上轉了一圈,目光卻是清澄澄的,咧開大嘴,一笑:「我呀,不過是一個到處流浪的人,像小姐這等人,完全不用在意我是誰,咱們也不會再見了!」說完,他哈哈大笑著,出門而去。

  江小樓吩咐小蝶道:「走,咱們出去瞧瞧。」

  小蝶不由瞪大圓溜溜的眼睛道:「瞧,瞧什麼?」

  江小樓目光流露出濃厚的興趣:「瞧瞧這人接下來還要做什麼?」

  小蝶皺起眉頭:「小姐,咱們還有正經事要做,這個人分明就是地痞無賴,咱們理他做什麼!」

  江小樓卻不理會,吩咐道:「去做準備吧。」

  小蝶沒法子,只好招了招手,暗房裡立刻便有一個和江小樓一模一樣穿著打扮的姑娘走出去上了馬車。馬車一動,暗地裡監視著江小樓的王府護衛便跟了上去。

  見對方已經走了,江小樓才徑直向外走去,小蝶一跺腳,連忙抓起斗笠追了出去。

  江小樓的頭上帶著斗笠,垂紗掩面,雖然別人看不到她的容貌,可僅僅是那風姿儀態,顯得那樣雍容嫻雅,高貴華麗,分明就是出身大戶之家,一時引來許多人悄悄窺伺。她遠遠跟著那男子,小蝶不停地在後面嘀嘀咕咕:「小姐,咱們趕緊回去吧。我始終覺得這人沒有什麼稀奇的,其實就是來混飯吃,跟著他是浪費時間嘛!」

  男子已經進了第二家酒樓,同樣要了一碗麵。可是這一回酒樓的掌櫃卻沒有江小樓這樣好說話,他不但不給麵吃,還吩咐夥計把這人強行轟出去。男子悶聲不響地在桌子上坐定,任由七八個夥計拚命推他、拉他、扯他,他卻紋絲不動。

  一個夥計飛奔而去,外面的路人都在看著,臉上露出驚詫神情。小蝶立刻道:「瞧,報官去了!人家可不像小姐你這麼好說話。京兆尹知道有人在這裡鬧事,肯定會讓衙差來把他抓走的。誰讓他如此貪心,明明收了你那麼多銀子,還要繼續訛詐!」

  江小樓卻搖了搖頭,目光專注:「七八個人都推不動,這人的武功實在非凡。」

  夥計的動作很快,沒多久便帶來五六個個衙差。為首的衙差十分惱怒地伸手向那男子一指,大聲呵斥:「天子腳下,你竟如此放肆,把他拿下!」

  男子毫無反應,兩個衙差立刻一齊撲了過去。他們拿著鐵鏈,嘩啦一聲當頭罩下,馬上死死拉緊了。若是換了尋常人,只怕立刻就要被套走,可這男子雙腳彷彿生了根一般,穩穩的下盤紋絲未動。

  動手的衙差使出了吃奶的力氣也無法動搖他分毫,大吃一驚:「還不上來幫忙!」

  所有衙差都湧過去,大力硬扯鐵鏈,想要把那男子扯起來。男子不閃不避,猛然站起,只聽卡嚓一聲,竟把鐵鏈給生生扯斷,五六名衙差如同被無形的水波震開,連退數步,其中一人跌倒在地,爬都爬不起來。

  「這是什麼怪力氣,快抓住他,抓住他!」

  掌櫃和夥計見他剛一動手就把五六個衙差都給打退了,早就嚇得魂飄魄散,飛似的逃開了。

  江小樓站在看熱鬧的人群裡,不覺輕輕微笑起來,有這樣的力氣,實在是個人才,比她重金禮聘的那些護衛都要強上百倍。

  見此人竟然如此無禮,衙差們一個個眼睛瞪得血紅,紛紛怒吼著撲上來揮舞刀槍。這是天子腳下,絕不可以發生任何騷亂,所以這些衙差個個都是身手不凡,他們一擁而上,看似混亂卻自有章法。誰知這男子無畏無懼,竟空手奪過一個衙差手上的短刀,如砍柴一般劈頭蓋臉砸下去,攻勢銳不可當。衙差們以為他要下殺手,一時驚得面無人色,紛紛後退,其中為首那人被奪走短刀,自然最為驚恐,反身便往門外跑,尖聲大叫:「晴天朗日,竟有如此歹人!」

  衙差話沒說完,男子一腳飛踢在他的屁股上,衙差摔了個狗吃屎,男子一腳上去,正踩在他的後腰。也不知他用了多少力道,就聽到衙差慘叫一聲,竟活活痛得暈了過去,其他的衙差見狀,一個個都是驚恐萬狀。他們遇人無數,還從未見到如此使用蠻力且毫不畏懼的人。

  男子見他們全都不敢動彈,只是站在原地臉色發紫,不由嘿嘿一笑,丟了短刀快步踏出了店門,毫不猶豫離去了。

  掌櫃這才從後面的櫃檯爬出來,一瞧整個大廳裡都是一片廢墟,滿地狼藉,不由哀嚎一聲:「蒼天啊!」

  小蝶在門外瞧見這一幕,實在是不敢置信,忍不住驚呼:「小姐,這人好厲害!」

  江小樓點頭:「他的確不是一般人,連長劍都沒有拔出來就能全身而退,實在是叫人刮目相看。」

  這男子一連走了五家鋪子,每次都用同樣的方法。大多數掌櫃都乖乖交錢讓他離去,足足坑了有好幾百兩銀子,口袋裡裝的滿滿當當。他接下去又跑了好幾家藥堂,卻都空著手出來,最終沒了法子,一路向郊外走去。江小樓靠走已跟不上他的腳程,只吩咐人雇了轎子,一路悄悄跟著他。轎子停了下來,江小樓環顧四周,這裡已經到了貧民區,滿眼都是破舊坍塌的房子,看起來十分衰敗。她信步走著,卻突然聽見一戶人家傳來嬰兒的啼哭之聲,隱約瞧見男人的影子一晃,她看了小蝶一眼,吩咐道:「你若是怕就在外面,我去瞧瞧。」

  小蝶連忙拉住她:「小姐,你也太膽大妄為了!這種地方豈是咱們來得的?」

  江小樓看了一眼數米開外的護衛,淡淡一笑:「我的膽子天生就大,這好奇心怎麼也改不了。今天我一定要瞧瞧這個男人為何需要這麼多銀兩!」

  小蝶沒法子,只好跟著走進去。誰知這院子裡竟然滿滿當當都是小孩子,有七八歲的,五六歲的,三四歲的,大娃娃抱著小娃娃玩耍。孩子們年紀是不同,容貌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這些孩子不但面黃肌瘦,而且缺胳膊少腿,有的甚至沒有眼珠子。孩子們一個個都驚恐地看著江小樓,這裡從來沒人生人來,怎麼會多了一個衣著華麗的年輕小姐?

  江小樓望著他們,揚聲道:「主人在家嗎?」

  男子很快便從門內快步走了出來,他的手裡還抱著一個奶娃娃,看起來剛出生沒有多久,漲紅了小臉不停地哭泣著。江小樓輕歎一聲:「這位大哥,抱孩子可不是打人,並不是力氣大就好,你還是快鬆一鬆吧。」

  男子吃了一驚,連忙鬆了孩子,這孩子才停了哭聲,卻還小聲抽泣著,男子撓了撓頭,滿臉苦惱道:「我哪知道養孩子這麼麻煩,太可怕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竟不顧那孩子身上滿身髒污,把他抱在懷裡,仔細端詳片刻才道:「這孩子渾身都是滾燙的,為什麼不請大夫?」

  男子看著江小樓,顧不上問她為什麼出現在這裡,倒也直言不諱道:「我們這種窮地方,住的不是盜賊就是小偷,哪個大夫肯來,我今天出去訛了半天,好容易才訛到這麼多銀兩,可惜那些大夫一聽要到這裡來,便誰都不肯邁步,害得我硬生生打碎了一個傢伙的鼻樑骨!」

  江小樓失笑:「既然大哥想要請人來看診,我倒是認識一個大夫,他一定會願意來的。」說完她吩咐小蝶道:「還躲在外面做什麼!」

  小蝶只好從門邊出現,面上有些猶豫地問:「這些——都是你的孩子嗎?」

  男子搖了搖頭:「從前養他們的那個老婆子前幾天病死了,我路過這裡看這些孩子無家可歸,就給他們一些吃的,可我身無長物,又沒有賺錢的法子,只好去訛詐。這位小姐,對不住了!」

  江小樓並不在意,只是充滿理解地笑笑,對小蝶道:「別囉嗦,快去請傅大夫。」

  小蝶離去後,一雙雙黑漆漆的小手扒在門口,孩子們都瞪大眼睛,好奇地望著江小樓。

  江小樓目光在這些孩子瘦弱的身軀上掠過,開口問道:「這些孩子為什麼不送去慈幼堂?」

  男子哼了一聲,滿臉不屑:「慈幼堂?呸!他們只要身體健康的孩子,只有那種孩子才招人喜歡,才要得到別人的慈善!像這些孩子,誰也不會多看他們一眼的!」

  的確,只有健康可愛的孩子,才會贏得別人的善心,像他們這樣個個都身帶殘疾,面容也毫無可愛之處,怎麼會得到那些富貴婦人的憐憫。

  慈善,也是分對象的。

  很快,傅朝宣快步走了進來,他是坐著小蝶剛才安排的轎子來的。看清屋子裡的情況,他顧不得和江小樓寒暄,立刻替孩子診了脈,然後開了藥方,吩咐身邊的藥童出去取藥。等一切忙定了,他環視一圈,溫和的眼神落在江小樓的身上:「我發現每次見到你,似乎都是給別人看病,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好心?」

  他問江小樓的時候,分明還帶著三分惱怒的語氣,顯然還在怪責她。

  江小樓只是深深地歎了口氣:「這些孩子都被留在貧民窟無人問津,縱然出高價,大夫們也不肯來。這世上能夠不問來由只看病人的大夫,只有傅大夫才能夠做到,我不去請你,又請誰來?」

  聽到江小樓這樣說,分明掩藏著欣賞與讚美,傅朝宣面上立刻微微泛紅,連原本要發怒都忘記了。

  男子卻煞風景地大叫起來:「別忘了替其他孩子看病,我有錢!」說完,他把懷中的銀票全都掏了出來,這才發現江小樓正似笑非笑看著他,他撓了撓頭,很不好意思地道:「這銀票還是這位小姐給的,先給你付了診金吧!」

  小蝶鬆了口氣,只覺得他雖然滿臉絡腮鬍子,但也沒有那麼討人厭,她開口道:「這位大叔,其實你心腸也挺好的,竟然收留那麼多孩子!」

  聽了這話,那男子把臉一沉:「叫什麼大叔,我今年才二十!」江小樓叫他大哥他樂呵呵應了,小蝶脫口就是一句大叔卻把他惹惱了,一下子就報出了自己的真實年齡。

  江小樓和傅朝宣皆是面面相覷,小蝶則一下子全呆住了。

  傅朝宣搖了搖頭,讓孩子們都排好隊,他替他們檢查一下。看著傅朝宣給所有的孩子診病,男子對他不由肅然起敬:「我就是從小讀書少,不然我也做個大夫,懸壺濟世、治病救人,那該有多好!」

  江小樓神情充滿敬意:「大哥做的事跟大夫有什麼不同?你跟這些孩子無親無故,卻想盡一切辦法來救他們,想也知道你的心腸該有多好。世上竟然有大哥這樣的好心人,實在是讓我敬佩不已。」

  傅朝宣滿面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在他的印象裡,江小樓可不是什麼善良之人,更不喜歡多管閒事。沒有利用價值的人,她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哪怕是他傅朝宣,她肯多看他一眼,無非是為了他出眾的醫術。可她今天字字句句都是恭維,把這陌生男子捧得幾乎是飛上了天。他心頭暗暗替男子擔心,很多人不瞭解江小樓,都會被她美麗和善的外表騙了,一不留神就得上了賊船。

  世上沒有人不喜歡聽好話,果然男子開心得眉開眼笑。江小樓看了一眼這搖搖欲墜的屋子,才滿是擔憂地開口道:「這裡環境這樣惡劣,並不適合這些孩子成長。我在城郊剛買下一處別院,已經有了幾個僕婦在照料,若是大哥不嫌棄,可以帶著這幾個孩子住到那裡去。」

  男子頓時愣住:「咱們素不相識,這怕是不好吧!」

  江小樓笑容無比溫和:「大哥,你別看那些衙役不中用,他們絕也不是什麼善與之輩,只要好好調查便能查到你們住在這裡。大哥自己倒是可以逃跑,那這些孩子又該怎麼辦?」

  聽那溫柔笑聲,傅朝宣手上的銀針抖了一下,只覺身上有些發毛。

  粗豪男子不得不承認江小樓說的沒錯,他的行為實在是過於冒險,可他並沒有別的法子,唸書不多又不聰明,只好用這樣的方法來訛些錢給孩子看病。左思右想後,他才咬牙道:「那這樣——我也不能白白受小姐的恩惠。」

  江小樓聲音恬柔,笑如春風拂面:「大哥果然是個知恩圖報的人,你放心,也不叫你白受。這樣吧,你武功如此高強,為人又豪爽,我缺一個護院,就請大哥替我頂上!」

  小蝶早已看出了江小樓的心思,當下故意嫌棄道:「小姐,咱們不是已經雇了十來個護衛,綽綽有餘,可不需要他這樣的魯莽之輩!」

  男子滿臉尷尬,江小樓卻道:「那些護衛都是尋常之輩,哪像大哥武藝如此高強。大哥的為人我信得過,既然替我辦事,他就一定會想方設法確保我的安全,是不是?」

  男子連忙拍胸脯:「是,只要你給這些孩子看病,我一定好好替你做事,保護你的安全,只要我活著,就沒人能傷你一根汗毛!」

  傅朝宣輕輕咳嗽了一聲,想要提醒男子別這麼快把自己賣了。江小樓不經意地看他一眼,他立刻低下頭,繼續看診。

  江小樓眼神充滿感動與溫情:「還沒請問大哥尊姓大名?」

  男子一臉憨厚的笑,半點沒發現已經把自己賣了:「楚漢,小姐如果不嫌棄,就叫我一聲楚大哥吧!」

  傅朝宣輕輕的,小聲的,歎了一口氣。

  等到一切安頓好了,送走了一步三回頭的傅朝宣,楚漢便跟著江小樓回到金玉滿堂。在小蝶的強烈要求下,他不得不重新打扮一番,剃掉了鬍子。走出來的時候,他已經不是一頭大熊,而是個身長八尺,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了,而且他的神情之間有一股目空一切、旁若無人的瀟灑豪邁之氣,比剛才顯得精神了許多。

  江小樓暗暗點頭,這人並非是尋常地痞無賴,而是一個真正的遊俠。這一把,她贏面很大。

  楚漢是一個性子粗豪的人,壓根沒有想到江小樓早就已經盤算好要他做什麼了,卻還把江小樓當成心地善良的有錢人家小姐,對她千恩萬謝。

  另一邊,秦甜兒多方打探,終於找到了她想找的人。這個人屬於京城的黑幫,私底下經常幫那些權貴處理很多沒辦法上檯面的事,人稱周三郎。秦甜兒不說別的,只是約了周三郎,提出要讓他殺一個人。

  周三郎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非常精明地問她:「到底要殺誰?不說清楚定然不做。」

  秦甜兒咬牙:「如今金玉滿堂的女主人,一個叫做江小樓的女子。」

  聽到不過是個拋頭露面的女商人,周三郎的臉色便鬆快了許多,伸出手來。

  秦甜兒拿了自己全部的積蓄,遞到他的手上:「只要你幫我把事辦成,事後我定然還有重謝。」

  秦甜兒到底年輕,不懂得這些地痞無賴的油滑,這些人可不是她平時結交的那些少爺、小姐,他們的行事遠超過秦甜兒的認知範圍。

  果然,周三郎上下打量了她半天,微笑道:「光是這些可不夠,要殺一個人,我也得冒很多的風險。」

  秦甜兒臉色一僵,驚詫看著他:「那你到底要多少錢?」

  周三郎望著他,這小姑娘細皮嫩肉,可以算得上是個小美人,便不由自主眼睛裡帶了三分淫邪,手也直接向她臉上貼過來。秦甜兒不是傻瓜,隱約覺得不對,立刻站起身向後退了兩步,心裡已是有些害怕:「我可不是一個人來,外面有護衛的!」

  周三郎呵呵笑起來:「你是知道的,我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這事多少還要擔著些風險,小姐若不信我,還是把錢拿回去吧,我不要!」

  秦甜兒盯著他,十分惱怒:「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周三郎摸了摸下巴:「只要小姐肯陪我一夜,萬事好說。」

  秦甜兒身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經不住噁心又退後兩步。

  周三郎盯著她,小眼睛裡閃現出冷嘲:「怎麼?不行嗎?」

  秦甜兒眼中抑制不住流露出一絲憤怒的眼光。

  周三郎冷冷地道:「既然如此小氣,那我就沒法子了。」

  秦甜兒緊咬住嘴唇,整個人變得如同石塊一般,剛想轉身卻又停住,她日夜無法安枕,天天都在害怕,一會兒是劉嫣那滿是血光的臉,一會兒又是江小樓猙獰的笑容,幾乎要被這兩個人逼得發瘋,她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不管用什麼手段,她都一定要想方設法除掉江小樓。想到這裡,她把心一橫道:「事成之後,我就應你!」秦甜兒也是打著好主意,她決定只要殺了江小樓,就立刻閉門不出,周三郎難道還能闖入秦家嗎?

  周三郎呵呵一笑:「真想通了?就是,陪一陪也不損失什麼。你放心,我一定會幫你把事辦成。」

  秦甜兒終於高興起來,她為自己的計謀很是開心。但她沒有想到,周三郎心中也打著主意,並非她所想的那樣簡單。秦甜兒前腳剛走,周三郎立刻吩咐道:「來人,給我送封信出去!」

  天色漸漸黑了,江小樓一直留在鋪子裡整理帳目。小蝶覺得有些冷,起身想把窗子關上,就在這時候她忽然聞到一股血腥味,不由大為疑惑,鋪子素來不宰殺牲畜,何來血腥,她吸了一口氣,終於分辨這味道是從外面飄進來的,外面的庭院四周分明有很多護衛職守……一種本能的防範意識湧上心頭,她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小姐,外面有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15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4:21 PM 編輯

第八十一章

  只聽一陣陣犬吠聲、嘈雜的人聲,這次連江小樓也聽得很清楚,不由面色一變。

  數道黑影就在瞬間縱身越進室內。

  「有刺客,抓刺客!」小蝶大叫起來,她的反應極為機敏,隨手抓起一張圓凳朝為首的刺客砸去,趁著對方阻擋的瞬息,反身不顧一切地拉起江小樓便奪路而逃。剛剛奔出門外,那刺客已經一劍避開圓凳,率眾追了出來。

  在外面當差輪值的護衛被這叫聲驚動,連忙舉手中的劍迎上去擋住刺客,被那為首的刺客一劍刺在胸口倒地而亡。其他護衛們也拚死衝上去,與刺客糾纏成一團。為首的刺客卻不顧其他人,只提著劍向江小樓逼過來。

  江小樓和小蝶快速地沿著花廊向前奔去,小蝶的鞋子都掉了也顧不上撿。

  行刺已經到了這一步,如果不一舉殺掉江小樓以後就沒有機會,刺客加快腳步穿過走廊,終於要趕上江小樓,正要一劍刺去,不知是誰從遠處擲來一塊東西,來勢之疾,快逾電光!他舉劍去攔,那東西立刻碎成兩半,他躲避不及,衣袂立刻被劃破一道口子,卻也顧不上許多,一個健步便向江小樓斬下。

  一個年輕男子及時架住那閃亮的寒光,一劍挑飛了他手中寶劍。刺客沒了武器,竟被那男子打得連連後退,他沒有想到這人力氣如此之大,竟然連他也無法阻擋,一時害怕連連向後退去,神色極度驚恐。這男子嘿嘿笑了兩聲,竟然撲上去一把抓住刺客的腰間,將他猛然舉高,隨後大喝一聲,重重砸在地上!刺客只覺得渾身劇痛,急忙低頭一看,只見到自己膝蓋以下的部位,竟然活生生被他摔斷了,不由慘叫一聲,目眥欲裂。

  江小樓反應很快,迅速大聲道:「大哥,留他一命!」

  楚漢連忙剎住了步子,看著江小樓,不好意思地撓頭:「不好意思,我下手好像太重了。」

  江小樓走過來,刺客只瞧見那雙精緻的繡鞋上鑲著璀璨的珍珠,不由把視線上移,這才發現對方烏黑的頭髮無意中散開來,披在柔軟的肩膀上,還生著一雙嫵媚的眼,皮膚白皙得玉一樣,正定定望著自己,不由一震。

  其他刺客見狀覺得不妙,悄悄撤退了,護衛們這才紛紛圍攏過來,江小樓揮了揮手道:「你們都退下吧。」

  小蝶才驚魂未定地看著江小樓道:「小姐,這些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要殺你?」

  江小樓微微一笑,指著那刺客:「你倒是問問他,為什麼要殺我?」

  刺客下半邊身體血水咕嚕咕嚕往外冒,只一個勁瞪著江小樓不說話,江小樓淡淡道:「腿斷了不要緊,若是咽喉斷了,那可怎麼辦呢。」

  刺客依舊一言不發。

  江小樓歎了口氣:「想我死的人實在太多,可是會用到等下作手段的不過寥寥幾人。來人,把他押下去,好好審問。」

  她的話音剛落,只見那躺在血泊裡的刺客喉嚨裡發出咕咚一聲,瞬間已經變得面目全非,口、眼、耳、鼻都滲出紫黑色的黏液,很快就沒了呼吸。

  小蝶盯著變形的屍首,只覺得心臟在劇烈的顫抖,暗歎一聲,對方竟然早已經留了後手,這刺客不管刺殺是否成功都是死路一條。

  「把他的屍體送到京兆尹衙門,就說半夜有人想要盜竊。」江小樓將目光從醜陋噁心的屍體上移開,看著楚漢道:「今天多虧大哥的幫忙。」

  楚漢笑了笑:「小意思,不必放在心上,我不是你的護衛嗎?從今往後我就一直保護你,絕不會有人能夠傷到你。」

  江小樓只是點頭,轉身向屋內走去。

  楚漢卻拉住小蝶道:「嘿,你家小姐得罪了什麼人,怎麼會有人用這樣毒辣的手段要殺她?我看這些人都是慣常做這些事的,外面院子裡的護衛還有幾個被迷暈了……」

  小蝶呸了一聲:「你問我我問誰?!」

  楚漢搖了搖頭。

  等小蝶回到屋子裡,看見江小樓已經把帳本收好,準備回去的樣子,不由驚訝道:「小姐,你已經知道刺客是誰了嗎,怎麼半點都不害怕啊!」

  江小樓眼眸平靜,語氣帶著諷刺:「這世上除了秦甜兒這個蠢東西,誰又會做出這樣的事?」

  小蝶有些疑惑:「難道不會是秦思嗎?」

  江小樓搖頭:「這種事情太過冒險,一旦被人捉住供出主謀,千朝英明一朝喪,秦思才不會做這麼傻的事。只有他那個愚蠢的妹妹,才會想到買兇殺人這樣笨的主意,這是在給我送把柄。」秦思最喜歡在背後教唆別人出頭,他坐收漁翁之利。

  小蝶立刻明白過來:「也對,說起來楚漢真是厲害,居然能單槍匹馬打退刺客,看樣子咱們留下他,是真的留對了!」

  江小樓聽了,卻是輕輕一歎:「似這等江湖奇人,金銀錢帛是留不住他的,只能用這種方法,說來也是我使詐了。」

  小蝶覺得江小樓說話的時候語氣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到底哪裡不對。剛才刺客進來的時候,小姐並不如何害怕,好像早已知道了一樣……真是怪!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和酈雪凝一同進了酒樓。剛進門就聽見後院傳來練習武術的吆喝聲,江小樓遠遠望去,見到楚漢正和人比劃。在與楚漢的接觸之中,江小樓才知道他祖上數代皆是武將,祖傳絕技,他盡得真傳,成年後在外省的名氣很大,只不過因為祖上曾經犯了罪,終身不得入仕,他即便有一身武藝,亦是無人肯僱傭,所以才會無家可歸、四處流浪。

  只見他從樹叢裡跳出來,飛一般地竄過草坪,躍上對面高高的假山,就在一瞬間接連發出三把飛刀,各自正中靶心,在旁邊觀看的護衛各個擊掌歡呼,叫好不已。

  江小樓微笑著站在一旁,小蝶則看得目瞪口呆:「我以為只有話本裡才有,沒成想世上真有這種絕技!」

  楚漢已經看見江小樓,只是微微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見那些護衛還在喝采,他心中很是得意,眉飛色舞道:「握尖旋飛半圈或者幾圈後刀尖插中目標,這就叫旋飛!不過飛刀還是彫蟲小技,用飛針也可傷人,且射得更準!」

  一個護衛搶在前頭道:「聽說楚大哥飛針很有準頭,我們從未見識過,今日要請你試上一試,讓我們開開眼界。」他一開口,其他護衛都附和起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他極為高興,立刻吩咐道:「好,你們且瞧著!」說完他打開自己腰間的帶子,取出四顆鐵針,眼睛往四下裡瞄著,嘴巴裡說找個靶子才能試一試。

  其中一人笑道:「這個容易,您等著!」說完他取出一根短笛,竟吹出一陣清亮脆耳的鳥鳴聲,片刻就引來一群麻雀。楚漢微微一笑,一揚手,四顆鐵針嗖搜嗖的飛上天空,轉瞬掉下四隻麻雀來。

  其中一隻鳥兒正好落在江小樓的跟前,小蝶好奇地一看,不由愣住,那鐵針正好擊中鳥兒的眼睛,竟將眼睛射得稀爛。小蝶不禁暗自心驚,這鳥在天上飛,眼珠子又這麼小,這傢伙竟然可以一擊正中,功夫可真是不得了!

  楚漢走上前來抱拳道:「小樓妹子,你怎麼來了。」

  所有護衛都管江小樓叫小姐,只有楚漢別個不同,江小樓待他也顯得親熱些。江小樓笑臉盈盈:「我是來看楚大哥練功的,沒想到你還真是絕頂高手!」

  楚漢嘿嘿一笑,撓了撓自己的頭道:「我這兩把刷子,不過混口飯吃。平日裡沒活路的時候,也會到街上賣賣藝,掙點銀子。」

  楚漢是個很實在的人,有一說一,有二說二。

  小蝶雖然常瞧他不順眼,卻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武藝高強,遠勝尋常護衛百倍。江小樓盯著楚漢,神色似有一絲若有所思。楚漢被她那眼神看得發毛,不由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江小樓笑容溫和:「楚大哥武功如此高強,卻不知輕功又如何?」

  楚漢笑了笑:「不然我爬牆給你看?」

  小蝶卻故意激將:「牆壁不夠高,底下又有假山,很多人都可以爬上去,不過速度快慢而已。」

  楚漢一揚眉,大聲道:「取一根竹竿來!」護衛們都呆住了,竹竿,那東西滑不溜丟,怎麼爬上去?他們對視一眼,四處尋摸了一陣,好容易才找到一根細細長長的竹竿,足有兩米餘。楚漢大喝一聲:「扶好了!」話音剛落,他已經拍桿而上,身輕如燕,瞬息之間直至桿首,很快又透空而下,如大鵬展翅,以掌撫地,倒行十餘步,看到這精彩絕倫的一幕,所有人都驚住了。

  人體大大重於空氣,以一般人的體質,難升牆上屋,就是從屋頂下墜,也難免傷筋動骨。故人要排除這點重力,必須有一種浮勁。古傳內家輕功,以跌坐煉氣,或早或晚行功,能將氣自由提起與沉著,數年之後能起數丈之高,身輕如羽,牆壁可走,水面可行。從前江小樓曾經聽大哥說起這樣的奇人,斷沒有想到今日居然親眼瞧見,想起那一日顧流年飛簷走壁的功夫,她不由嗤笑,與楚漢比起來,顧流年那招數只能算是爬牆了。絕世輕功,非一日一時能練成,她還真是撿到寶了。不過,這塊寶是否堪當大用,還需要好好測試一番。

  小蝶驚訝道:「你這功夫是怎麼練的,怎麼這麼神奇?」

  楚漢見素來瞧不上自己的小蝶出言詢問,不由越發得意:「我從四歲的時候開始,父親就給我穿上鐵衣。本來人的身體是比外界環境要重,為求身法的輕靈,必須要從加重自身的重量開始練功,開始固然會覺得沉重,但練久了就會輕鬆,經過刻苦的練習,會逐漸適應而不覺沉重。一旦除掉鐵衣,當然渾身會更輕鬆,行走奔跑也會非常舒適和迅疾。十年之後,便可達到在平地行走步履輕急、不揚微塵,竄上縱下,就如飛瀑落葉、燕子凌空。」

  一直沉默不語的酈雪凝聞言,不覺輕笑:「從前我只聽人說草上飛、雪上飄、水面走,原來居然真有這樣的功夫,只是練習起來需要十多年時間,又有多少人肯下如此苦功?」

  楚漢聽了這話,方才注意到這裡還站著一個美麗的姑娘,這個姑娘一副瘦削的身材,略顯蒼白的瓜子臉,一束烏黑髮亮的頭髮鬆鬆的挽個髻,身上是一件極為素淨的襖裙,腰上緊繫了一根絲帶,把全身各個部位的細條優美的勾畫了出來,形容十分婉轉風流,獨具風情。他一瞧之下,不禁整個人都呆住了,江小樓順著他的目光望去,見他盯著酈雪凝臉色漲紅,試探著道:「大哥,你聽見我在說話嗎?」

  楚漢一驚,頓覺自己盯著人家姑娘看十分冒失,連忙道:「小樓妹子,你剛剛說什麼?」

  江小樓看了酈雪凝一眼,見她也是滿面驚詫的神情:「看來,大哥壓根就沒有留意到我在說什麼。」

  江小樓和酈雪凝站在一起總是格外引人注意,江小樓明麗,酈雪凝素雅,尋常人總會先注意笑容美麗、燦如星子的江小樓,可是仔細一瞧才會發現酈雪凝秀眉似遠山青黛,也別有一番韻味,而這種韻味是江小樓身上所沒有的,那是一種弱不禁風的柔弱之美。

  楚漢嘿嘿直笑,眼睛雖然看著江小樓,卻不時悄悄地去望酈雪凝。小蝶看得來氣,叉腰斥責:「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來!」

  聽到小蝶凶巴巴的一句,楚漢嚇了一跳,他是一個粗莽的漢子,平日裡極少見到大戶人家的小姐,先是看到一個絕艷傾城的江小樓,又看到一個淡雅如菊的酈雪凝,不由自主就覺得心神動搖。江小樓雖然長得很美,可她的笑容總有些怪怪的,讓他心裡發毛,有一種時時刻刻會被算計的感覺,這樣的姑娘他實在愛不起來。可是看到酈雪凝,就讓人覺得特別舒服、特別溫暖,毛孔裡都透出舒坦來,大概是這個身子柔弱的姑娘身上有一種格外動人的魅力吧。

  他這樣想著,又抬眼看了酈雪凝一下。小蝶瞬時如同老母雞護崽一般,擋在酈雪凝的面前道:「你再無禮,小心我讓小姐把你趕出去!」

  江小樓淡淡地道:「小蝶,楚大哥沒有惡意,你不要這樣凶。」

  小蝶吐了吐了舌頭,瞪著楚漢滿是警惕的神情。

  江小樓卻似乎對楚漢的武功很感興趣,不時又詢問楚漢許多別的問題,楚漢一一做答,毫不藏私。酈雪凝看著江小樓,只是微笑:「你問這麼詳細做什麼,難道你想學武功嗎?」

  江小樓深深惋惜:「我這個年紀再去學武功只怕已經太遲了,我只是覺得楚大哥有這樣的好功夫,應該好好利用起來,你說是不是?」

  酈雪凝瞧江小樓說得歡快,問道:「你要做什麼?」

  江小樓只是望著楚漢,笑容格外友善。楚漢下意識摸了一把後頸,只覺陰嗖嗖的:「先說明,我只是來保護你,那些傷天害理的事,我是絕對不會做的!」

  看楚漢如此緊張,江小樓從善如流:「楚大哥,你學武功幹什麼?」

  楚漢濃眉大眼,顯得格外英挺:「學武功當然是為了強身健體,光宗耀祖。」

  江小樓卻毫不猶豫地給予他打擊:「不,武字是由止和戈兩字合成的,學武功的人要鏟奸除惡,為民除害,消滅世間一切的惡,弘揚一切的善,才能真正止息兵戈,世間太平。」

  楚漢一震,隨即憨厚地笑了:「你好像懂得比我多,這樣說也沒錯啦,好,我聽你的!」

  酈雪凝不禁暗自心驚,江小樓分明是在坑人,止息兵戈哪裡是這樣理解的?

  回到樓上,酈雪凝看著江小樓道:「你把這人找回來,到底想要做什麼?」

  江小樓淡淡地道:「你沒瞧見,昨天晚上有人想要殺我。」

  「可是你身邊已經有了不少的護衛,其中還有許多是你高價請回來的,有他們做保鏢難道還不夠嗎?為什麼還需要一個這樣的高手,這太不同尋常了。」

  江小樓神色冷靜地道:「有錢能使鬼推磨,護衛不少都是出身草莽,各有各的本領,在關鍵時刻總會派上用場,但這些人我出的起價錢他們會跟著我,一旦有人拿出更高的利潤來誘使,未必沒有背叛的。楚漢這樣的人卻不同,他很善良,也很忠誠,為了那些孩子……他會死心塌地為我辦事。」

  酈雪凝顯然持不同意見:「他個性太直,怕反而壞你的事!」

  江小樓只是微笑,並未回答。

  此時小蝶得了稟報,過來道:「小姐,剛剛安王府來下了帖子,說要請您去赴宴。我好不容易才把那人安撫下來請到雅室稍坐,就說小姐要稍微梳妝一下,可也沒辦法糊弄多久。小姐早點想定了,我們還能如何應對。」

  酈雪凝的面孔一下子變白了,眉頭緊蹙難掩緊張:「安王妃為什麼這個時候突然找你,咱們想個法子拒絕了吧。」

  小蝶附和道:「是呀小姐,不如就說你病了,我這就去!」

  「站住!」江小樓喝止了她。

  小蝶轉過身來,滿臉不知所措。江小樓並未立刻說話,靜立須臾,才抬眸,目光清澈:「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在王妃來請的時候才倒下,她一直派人暗地裡監視,這時候再想躲哪有那麼容易。」

  小蝶咬了咬牙道:「這還有沒有王法,請人赴宴哪裡有強請的道理!」

  江小樓啼笑皆非:「她是安王妃,不必講道理。」流言紛飛之後,安王妃不好明火執仗搶親,便準備迂迴政策了……

  酈雪凝從千頭萬緒裡抽出一縷頭緒,主動開口:「我陪你去。」

  江小樓眸子被寒意侵透:「不,你留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對我反是個大好機會。」隨即她吩咐道:「小蝶,你請楚漢進來,我有話要吩咐他。」

  楚漢很快就來了,江小樓笑道:「楚大哥,今天找你來是有一件重要的事。」

  楚漢正色道:「有什麼事?你請說吧。」

  江小樓定定瞧向他,剪水雙眸瀲光流轉:「安王妃希望我嫁給他的傻兒子,我執意不肯!她今天親自給我下了帖子,要我立刻去赴宴。我猜她的目的,是讓一切塵埃落定!」

  楚漢一聽,皺緊濃眉:「青天白日她還能擄人不成?」

  江小樓歎了口氣:「安王府不需要擄人,只要想方設法把我強留下就行。」

  楚漢把臉一沉,冷聲道:「這種豪門權貴最是沒臉沒皮,不用怕,哪怕是背,我也會把你救出來!」

  江小樓黑漆眸子寒光一閃,笑容更柔:「安王府守衛森嚴、高手如雲,雖然我信任大哥的功夫,可想要把一個活人偷渡出來,怕也沒有那麼容易。」

  楚漢咧嘴一笑:「你放心吧,我說行就一定行!」

  江小樓果然坐上安王府的轎子,帶了楚漢前去赴宴。

  繁華的大街上,一群年輕的貴族打馬而過,他們一個個騎著肥壯油亮的大馬,連隨行的奴僕都華衣美服、趾高氣揚。領頭的一個是位容貌嬌美的女子,她穿著紅色騎裝,繫著鑲滿珠寶的腰帶,腳磴一雙羊皮小靴,美貌出眾、神采飛揚。這群人經過的時候,竟然連安王府的轎子都避到了一邊,百姓們也紛紛停下來,駐足觀看。

  江小樓輕聲咳了一下,楚漢立刻到她的轎子旁邊,低聲問道:「小樓妹子,有什麼吩咐?」

  江小樓輕輕掀開簾子一角,光線將她的面容隱匿,瞧不真切,只聽見聲音溫和:「剛剛那位是陛下寵愛的華陽公主,因為生得美貌,從小格外得寵,沒有人敢違背她的心意。」

  楚漢不知道江小樓為什麼突然提起華陽公主,有些奇怪地道:「那又如何?」

  江小樓道:「楚大哥不是說自己技藝了得,我想試一試,看大哥你的本事到底有多大。」

  楚漢的臉上露出疑惑的神情,江小樓聲音輕快,眼眸盈盈照人:「傳說華陽公主有一件心愛的寶物,是一個金絲織就的枕頭,她對這枕頭十分寶貝,連睡覺都抱著睡,不知道大哥可不可以替我取來?」

  楚漢也不傻,狐疑地盯著江小樓,江小樓笑道:「你放心,似那等東西我還不放在眼中,不過是想試探一下大哥的本事深淺,取得之後經我驗證,你便可以將這枕頭還回去。」

  楚漢點頭:「好,你且等著!不過——我現在若是走了,誰來保護你?」

  江小樓搖頭低笑:「現在還不會有什麼危險,你放心去吧。」

  楚漢轉身消失在人群之中……

  安王妃看到江小樓,面上笑盈盈的,半點也瞧不出被拒婚的惱怒。江小樓便也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與她寒暄。

  安王妃笑道:「你瞧我臉上這梅花妝如何?」

  江小樓仔細看了一眼,黑漆眸子微閃:「王妃額頭上的花痕,就如投影上去的一樣,栩栩如生。」

  安王妃得意道:「這梅花妝剛開始只有梅花的形狀,後來我覺得太單調,便吩咐婢女學習如何做其他動物,比如小鳥、小魚、蝴蝶。他們那些俗人總是喜歡用金箔和紙片,我卻喜歡用玉箔,哦,最妙的還是用蜻蜓的翅膀!」

  說得興起,彷彿請江小樓來真是為了閒話。

  江小樓將茶盞擱在桌上,笑容似輕煙飄渺:「蜻蜓的翅膀十分脆薄,如果描上金筆塗翅,一定十分美麗。」

  安王妃猶如遇到知音:「不錯,把蜻蜓翅膀剪成花瓣的形狀,塗上金粉,貼在額上比金片更加輕薄細緻。來,再看看我的其他收藏。」安王妃一邊說著,一邊吩咐婢女捧來珠寶匣子。

  安王妃果真準備了許多東西,一件一件拿出來給江小樓看。

  江小樓不說完全瞭解安王妃的秉性,可這等權貴素來高高在上,頤指氣使慣了,不會容許任何人輕易冒犯她的威嚴,像江小樓這樣毫不猶豫的拒婚,縱然措詞婉轉,怕也得不到她的原諒。她知道安王妃在背地裡打什麼主意,便只是笑盈盈的,安王妃問一句她答一句,氣氛倒也十分融洽。

  婢女看見安王妃興致很高,卻都悄悄垂下了頭。事實上,安王府這兩天的氣氛很不尋常,王妃的脾氣越來越暴躁,稍不如意就拍桌子、摔古董,王府裡的花瓶、茶壺,乃至王爺收藏的珍奇古玩、名人字畫被她摔爛、撕碎的不計其數。性子起來,動輒罵人、打人,所有人見了她就如同耗子見了貓嚇成一團。想不到這位江小姐一來,王妃的臉上便重現了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彷彿蘊藏著更大的風暴,叫人心頭惴惴不安。

  安王妃看完了珠寶,又帶著江小樓去參觀花園。安王府的花園很大,花木珍稀,怪石林立,亭台樓榭,廊回路轉,還有一汪碧水瀠洄並流經園內,景致千變萬化,別有一番洞天。

  江小樓看天色已近黃昏,這才開口道:「王妃,時辰不早,我也不該繼續打擾,理應告退了。」

  安王妃挽著她的手,眼底熱情好似蹙了一團火:「現在時候還早,不用這麼急著回去,謝府那邊我早已傳了消息過去,說我很喜歡你,要留你在王府多住幾日。」

  果然!江小樓眼眸靜謐,幽深得看不清情緒:「鋪子裡還有許多事情,我怕是不能留的太久。」

  安王妃揚眉一笑:「不過是區區的生意,若有什麼損失,我照額賠償給你就是。」

  婢女連忙道:「江小姐,得到我們王妃的賞識可是天底下人人都想要的好事,你可千萬別不識抬舉。」

  江小樓緩緩而笑。

  安王妃輕咳一聲,展開笑頤:「你懂什麼,小樓是個十分聰明的姑娘,她自然不需要別人的提點,還不閉上你的嘴巴退到一邊去,沒規矩的東西!」

  江小樓卻突然注意到不遠處的假山後面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窺視著她。每當她目光轉過去的時候,那道眼神就消失了,彷彿不曾存在過一樣。她不動聲色笑了笑:「既然王妃盛情相邀,小樓只能卻之不恭,打擾了。」

  安王妃越發歡喜,吩咐婢女端上瓜盤水果,與江小樓坐在涼亭裡說話。

  原本一直躲在假山後面的人終於渾然忘我的飛奔跑了出來,他的手裡還提著一根木棍,興奮地徑直衝到安王妃的面前:「娘,給你看!」

  木棍的尖部,捆住一隻剛出生不久的小狗,早已被搗得骨頭粉碎,面目全非。

  江小樓微微蹙眉,都說延平郡王智力如同孩子,現在看來他可比孩子要殘忍多了。

  安王妃勃然大怒:「誰把延平郡王放出來了,為什麼不好好看著他!」

  延平郡王原本瘋得厲害,卻似乎極為畏懼安王妃,一腳踏在台階上站定了,有些猶猶豫豫的,安王妃怒斥他身邊的乳娘道:「還不快把郡王帶下去!」

  延平郡王一跺腳扭頭就往外跑,安王妃沒想到兒子竟然敢如此藐視自己,忍不住大聲道:「站住!」誰知延平郡王並不聽,他跨過亭台向遠處飛奔而去。

  安王妃怒氣沖沖站起來,幾乎忘記江小樓的存在,快步向延平郡王消失的方向追去。

  眼看安王妃已經率眾追了過來,情急之中,延平郡王就近爬上一棵樹,當安王妃趕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高高的樹杈上了。

  安王妃縱然修養再好,今天也被延平郡王把臉面丟盡了,她看自己的兒子高高坐在樹上,火氣不由更大,怒聲道:「把他給我拉下來!」

  僕從揮動竹竿,大聲喊著,想要把延平郡王驅逐下來,但竹竿畢竟太短,差了一大節,除了打下一些亂葉外一無所獲。

  安王妃扶著自己的額頭,幾乎氣得發昏,乳娘擦著眼淚喊道:「郡王,求您下來吧。我給你搬個梯子來,千萬別摔了!」

  年輕的郡王卻是坐在高高的樹杈上,鼻涕笑得往外噴,雙腿搖晃個不停。

  王府的僕從好容易才找了一個梯子,穩穩搭在樹上,大聲喊道:「您下來吧,快順著梯子下來吧!」

  見對方仍然穩坐不動,安王妃怒了,她不顧自己的身份,厲聲道:「還不快上去給我把他抓下來!」

  所有人都為難了,郡王拚命抱住那樹不停地搖晃著,如果護衛們也跟著爬上去,一定會加重樹幹的壓力,只怕卡嚓一聲,樹枝斷成兩截,他就會從幾丈高的樹上摔下來,後果不堪設想……

  延平郡王死死的抱住樹枝任憑別人怎麼說也不下來。乳娘恐懼地哭叫著、乞求著,可是他壓根無動於衷。眼看慘禍就要發生,江小樓道:「王妃,現在不是急的時候,延平郡王可有什麼心愛東西?趕快取了來,想法子把他哄下來。」

  乳娘一驚,連忙道:「有,有,我身上就有!」她竟然解開衣襟,露出潔白的胸脯,衝著延平郡王大喊:「郡王,喝奶的時辰到了,下來吧!」

  江小樓震驚地看著這一幕。

  延平郡王眼中出現癡迷的神情,他慢慢從樹梢推退到梯子上,再順著梯子爬了下來,而那些護衛早已等在樹下,一把將他抓住。乳娘帶著延平郡王離去了,他還不停回頭望著江小樓,神情露出幾分困惑。

  安王妃想起自己剛才失態舉動,滿面通紅:「也是從小慣的,都這麼大了還不懂事,總是惹我生氣!」

  江小樓只是微微含笑,並不評價。

  原本在遠處望著的安王將這一切收進眼底,他沉思了片刻,才點頭道:「王妃的眼光不錯,這是個聰明的姑娘。」

  管家有些猶豫地道:「可是王爺,之前您不是說過現在不宜給延平郡王辦喜事嗎?」

  安王冷冷地道:「話雖如此,可王妃難得如此欣賞一個女子,她是打定主意了……好了,你下去準備婚事吧,不要聲張,也不要宴客,秘密操辦。」

  看江小樓如此青春美貌,又聰明伶俐,若她能夠替這傻孩子沖一沖喜,說不準也就明白過來了。安王越想越覺得如此,一時將那五爪金龍引起的不快,都忘到腦後去了。

  安王府的規模自然要比謝家大上很多,但是大半天下來江小樓就玩了個遍,從幾重大院一直到最後的藏書樓,安王妃都帶著她參觀了一遍,就連花圃和果園她也一一走到。安王妃走累了,便吩咐其他人陪她去參觀。但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一群人簇擁著,絕不給江小樓藉機逃走的機會。

  晚上,安王妃親自設宴為江小樓作陪,宴後命人帶著她去客房休息。待婢女們都退下後,江小樓推開窗戶看了一眼,院子外面站滿了護衛,守備森嚴、嚴陣以待。那黑暗中閃爍的寒光,叫人心驚膽戰。

  她微微一笑,掩上了窗戶。

  第二天天剛亮,江小樓就醒了。簡單梳洗一番,用了早膳,推開門才發現整個安王府都是一片銀白,原來是下雪了。安王妃沒有早起的習慣,也沒有傳江小樓去見,所以她的時間可以自由支配。待伺候的婢女都退下後,一道黑影從窗戶躍入,出現在江小樓的身邊。

  江小樓收了書,微笑道:「原來是楚大哥,昨天可有收穫?」

  楚漢向她亮出了一個包裹,抖開包裹皮:「你瞧!」

  江小樓瞧見那金燦燦的一角,面上露出驚訝,果真拿到了!楚漢擅長飛簷走壁,哪怕是城門宮牆也沒有可以攔得住他的東西,更何況只是區區的華陽公主府,他要進去恰猶如探囊取物。護衛昨天已經發現了他的身影,卻以為是一隻大黑鳥嗖的一聲飛過而已。這金絲枕,公主特別寶貝,於是他偷偷捻了一點土,蒙面摸黑溜進公主的臥室,蹲在床邊把泥土抹在華陽公主的臉上,然後飛上房梁。華陽公主醒了,不去檢查一下屋子裡是不是來了外人,卻立刻感覺到臉上的異樣,她生怕自己美麗的容貌受損,連滾帶爬起來照鏡子,一看還真出事了,就大聲喧嘩起來。婢女們被驚動,過來忙亂了一氣,才發現不過是一點泥土,洗洗臉就好了。華陽公主終於放下心來,以為是婢女們曬枕頭的時候落下的泥土,便把婢女嚴厲斥責了一通,又抱著自己的寶貝枕頭繼續睡覺了。只可惜,枕頭已經被不知不覺調換了……

  楚漢洋洋得意,卻不忘提點:「給你看一眼,我就要還回去!」

  江小樓信守承諾:「請便。」

  楚漢撈著枕頭轉身要走,卻又狐疑地道:「你現在還不回去嗎?」

  江小樓歎口氣道:「這兩日王妃就會壓著我成親了,所以我回不去。我自己倒是沒有什麼,嫁給誰不是嫁呢?可惜,可惜啊……」

  楚漢瞪大眼睛道:「可惜什麼?」

  江小樓狡黠地看他一眼,慢慢地道:「可惜我以後再也沒有辦法見到雪凝了,她身體那樣柔弱,怕是禁不起這個打擊。在這個世上只有我是她的朋友,沒有了我,她不知會有多傷心。希望你回去以後,替我好好安慰她,叮囑她記得吃藥,多多顧著自己身體,可別為我哭泣。」

  楚漢原本要走的腳步突然頓住了,他凝神看著江小樓道:「酈姑娘真的會很傷心嗎?」

  江小樓格外認真地回答:「自然傷心,只怕得活活哭死。」

  楚漢想了想,悄聲道:「那我想方設法把你帶出去。」

  江小樓眸子裡晶光閃動:「沒有人替代我,安王府怎會善罷甘休。」

  楚漢腦子不夠用了:「你總不能叫我一個大男人來替代你出嫁吧,我倒是想,人家不能要啊!」

  江小樓聲音婉轉,溫柔眸子裡透出期望:「自然不會。其實,我倒是有一個絕佳的人選,怕你不忍心去偷……」

  江小樓雪膚與烏髻相映,別樣動人,從柔潤的唇齒間吐露出來的字眼異常清晰,似有一種神秘的力量悄無聲息地潛入楚漢的靈魂,令他渾身震了一下。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41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4:29 PM 編輯

第八十二章:代嫁王妃

  見楚漢還在發愣,江小樓悠哉悠哉地道:「還不快還回去,你想華陽公主滿城追捕你嗎?」

  楚漢不好再問,一跺腳,消失在窗口。

  江小樓留在安王府,吃穿用度極為奢華,安王妃似乎打定主意要讓江小樓享受一下王府中的富貴生活,以此薄弱她的意志。若是尋常女子見到這種情形,說不準會真的留下來,可在江小樓眼中,這些富貴其實什麼也不是。

  午飯後,安王妃招來婢女:「今天江小樓在做什麼?」

  婢女連忙回答道:「回稟王妃,江小姐卯時起床、梳洗、用膳,然後就在自己的房間裡看書、寫詩、作畫。」

  安王妃沉思片刻:「她沒有異常舉動嗎?」

  婢女垂首道:「據奴婢觀察,她十分安分,似乎對王府的錦繡生活也很是滿意,說不準還想留得久一點。」

  安王妃嫣然一笑:「這就是了,哪一個女子不慕富貴,似安王府這樣豪奢的生活,她怕是一天也沒有享受過,以後我想趕她走,怕她還不捨得走!」

  聽安王妃這麼說,婢女只是賠笑。

  珠簾一動,安王從外面走了進來。王妃起身向他行禮,他微笑道:「婚禮可都準備好了?」

  安王妃滿面喜色:「都準備的差不多了,我找人看過日子,後天就是黃道吉日,適宜嫁娶。」

  安王鬆了口氣:「這件事情不宜讓太多人知曉,一定要小心謹慎。」

  安王妃笑容微斂,神色矜持:「能有什麼事,又不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只是個區區商戶女子,王爺何必憂心忡忡!」

  安王妃的話讓安王皺緊了眉頭,瞪著她道:「這丫頭來歷並不簡單,聽說楊閣老十分看中她,楊夫人又把她當成女兒一般對待,我就怕事情一旦鬧出來,會引起很大的麻煩。」

  安王妃冷笑:「無親無故,楊閣老為什麼要替她出頭?再者說女子一旦嫁了人,等生米煮成熟飯,名分已定,閣老又能如何?難道他還能讓安王府休了江小樓,讓她成為失婚婦人?王爺,這對江小樓可沒有什麼好處。」

  安王神情不虞,聽到這話才露出笑意:「你說得倒也不錯,只要婚姻一成,誰都阻止不了此事!但在婚禮舉行之前,你一定要格外提防,可別掉以輕心。」

  安王妃俯首揚眉皆是裊娜風情:「我做事向來是謹慎的,這一點王爺大可以放心。」

  兩人正說著,只見到那癡傻的延平郡王嘻嘻哈哈地進來,手裡還拎著一個炮竹,安王妃嫌惡看了他手裡的炮竹一眼,連忙吩咐婢女替他取了,然後拉著他的手,親自用帕子替他擦乾淨手上的灰塵,才柔聲道:「娘很快就要給你娶一個漂亮的妻子,你可高興嗎?」

  延平郡王哈哈一笑,口水直流,手掌辟辟啪啪地啪起來,「好,我娶老婆了,娶老婆了!」他的神情無限歡欣,其實壓根什麼也不知道,更不明白所謂娶妻生子的含義。

  安王爺看他如此,輕輕歎了一口氣:「未免夜長夢多,盡快舉行婚禮!」

  秦府

  秦甜兒一腳跨進秦思的書房,見到他正在案頭作畫,不由勃然怒道:「大哥,這都什麼時候了,你怎麼半點也不著急?」

  秦思抬起頭看了她一眼,神色淡然:「有什麼好著急的?」

  秦甜兒小臉煞白:「哎呀,難道你不知道,江小樓被安王妃請去做客,安王妃還立主把她的胭脂齋推薦給宮裡,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秦思嘴角輕輕彎起:「意味著安王妃看中了她。」

  「對呀,安王妃平白無故對她這樣好,一定是這賤人耍了什麼奸詐的招數!大哥你可一定要想法子,不要讓她得逞!若非不然,等她騰出手來,恐怕第一個就不會放過咱們!」

  知道行刺失敗後,秦甜兒一直躲在家中,生怕江小樓順籐摸瓜找上門來。可出乎她的意料,一切顯得風平浪靜。這平靜來得太古怪,她心頭越發畏懼。

  秦思卻輕輕笑了:「你不知道安王妃有意讓江小樓做她的兒媳婦嗎?」

  秦甜兒怔住,不由氣得心口一窒,柳眉倒豎:「什麼?這不行,不能讓她嫁進安王府,好端端的便宜了這賤人!」

  「甜兒,安王府的二公子是個不懂人事的。」秦思不動聲色,落下一筆。

  「這話怎麼說?」秦甜兒完全愣住了。

  「據我所知,今年延平郡王已經有二十二歲了,卻連吃飯、喝水、如廁都不會,是個癡呆兒。」

  秦甜兒半天說不出話,心頭卻湧起狂喜:「大哥,你說的是真的?」

  秦思微微一笑:「你何時聽我開過玩笑?」

  秦甜兒忍不住滿面歡喜道:「大哥你真狡猾!江小樓這個賤人,斷想不到人家安王妃看中她是要把她嫁給一個傻子!」

  秦思只是微微一笑道:「鯉魚躍龍門,一躍成翔龍;麻雀飛枝頭,一飛變鳳凰。這是天大的好事!」他這樣說著,唇角浮現一絲隱秘的笑意,「來,瞧瞧我的畫!」

  秦甜兒伸頭看了一眼,秦思筆下的竹子,高低錯落,濃淡枯榮。點染揮毫,無不精妙,畫風更是清勁秀美,超塵脫俗,給人一種與眾不同之感,立刻面上笑容更深:「果然妙極!」

  謝家書房

  謝康河聽說江小樓被留在了安王府,立刻吩咐備轎。謝連城卻阻止道:「父親,這件事情暫且不急。」

  「什麼不急!你沒看見嗎,小樓被人擄走了!」

  謝連城微微笑著,眼神清遠,宛如無波的深潭:「小樓不是個愚蠢的人,她早已經料到會發生這樣的事,這是她給父親你的信,請好好看一看再做決定。」

  謝康河聞言,從他手中接過那封信,抖開來仔細一瞧,不由眉頭大皺:「這是什麼意思?」

  謝連城嘴角掛著微笑的弧度,神情卻比往常更加鄭重:「安王妃只是請她去做客,並沒有其他含義,請父親不要為她擔心。安心的等待,她很快就會平安歸來。」

  謝連城的話並沒能成功安撫謝康河,他依舊滿臉焦慮:「哪有那麼簡單!閔夫人的來意,你不是已經十分清楚了嗎?她是替安王妃來說項的,要把小樓嫁給延平郡王!那可是個傻子,你讓我怎麼對得起老朋友!」

  謝連城眼底微起波瀾:「父親,請你相信她,也相信我。」

  他的容貌極為俊美,表情乍看上去高雅而且溫和,可眉梢眼角流動的卻是堅定。

  這個兒子,永遠保持著最嚴謹的個性,謹守著自己的責任與界限,他說過的話都是有根據的,而且世事都會奇怪地按照他的預料發展。

  看著他,謝康河眼底的焦慮逐漸轉化為安定。

  江小樓的心性非常特別,你越是阻止她,她越是要做,更何況這是她早已打定的計劃,又有誰能夠破壞?謝連城太瞭解她,以至於不能出手阻止。

  「父親,我一定會讓小樓平安回來。」

  謝康河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長歎一聲:「我真是拿她半點法子都沒有。你說她聰明,她卻經常做一些冒險的事,三番五次將自己放在火上煎烤!你說她笨,她又從來沒有失過手,有這樣的女兒,江兄一定會愁白了頭髮!」

  看到謝康河深陷苦惱的模樣,謝連城微笑起來。

  從書房裡出來,懷安恭敬地遞上一卷秘信,謝連城展開一看,面色微變。

  懷安悄悄打量著他家公子,從他十歲的時候跟著他開始,最常見到的就是他臉上從容的微笑。他永遠都是這個模樣,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就像是戴著一個厚厚的面具。懷安幾乎沒有看過他驚慌失措的表情,可是這一刻他的平靜與從容被打破,眼底瞬間綻放出異樣的光彩。

  這樣的公子,不知為何比往常要更加吸引人。如同絢爛的陽光從薄霧中一躍而出,照亮世間的一切,萬物難以與之爭輝。

  很快,謝連城的平靜又恢復了,他輕輕一歎:「真是個大膽的丫頭!」

  懷安試探道:「公子,發生了什麼?」

  明明知道此事關係一生幸福,一著不慎就賠進去了,她卻還這樣孤注一擲,分明是個無所顧忌的任性女子。

  溫柔中,帶著不引人注意的張狂啊。

  謝連城微微一笑:「無事。」

  安王妃把江小樓找來,直接向她挑明了:「我的兒子延平郡王雖然心智不足,卻是一個善良的好孩子,我希望你可以成為他的妻子,好好的輔佐自己的丈夫。世子夫婦不在京城,今後也不會與你爭奪,到時候京城的一切都是由你來執掌。」

  江小樓看著安王妃,只是微微一笑,垂下眼睛一言不發,沒有預料中的強烈反對。

  看到江小樓如此,安王妃不覺微笑,她拍了拍手道:「好了,把東西都抬上來吧!」

  庭院裡,第一個被抬上來的是一頂花轎,轎頂繡了丹鳳朝陽,華美金絲飛針走線,轎前一對飄帶上的墜角金鈴是純金製作,轎子一動金鈴隨響,叮叮噹噹動聽之極。轎底下一圈鵝黃絲線流蘇走水,轎子走動的時候,流蘇隨著轎夫的腳步輕輕擺動起伏,彷彿水流一般。

  接著抬進來的是一連串的聘禮,安王妃信步走到箱子前,對江小樓笑道:「你來看看,是不是喜歡。」

  第一個箱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是純金打造,有裝飾著五彩錦雞的金冠一頂,金手鐲四對,金螃蟹一對,金蓮花盆景一對,金珊瑚一圍,金佛一尊,滿滿當當金燦燦的,叫人幾乎睜不開眼睛。第二個箱子是玉龍冠、綬玉環、北珠冠花梳子環、七寶冠花梳子環。第三個箱子是珍珠大衣、半袖上衣、珍珠翠領四時衣服。七八個箱子看下來,甚至連錦繡綃金帳幔、蓆子坐褥、地毯、屏風等等物件都一一俱全。

  安王妃笑容格外矜持:「你瞧,這些東西都是送給你的禮物,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江小樓只是神色平淡:「王妃是真要讓我做延平郡王妃嗎?」

  安王妃勾起嘴角:「不錯,我就是看中了你!」

  江小樓歎息:「可我只不過是一個卑賤的商戶之女,無身家背景,又無父母在堂,我這樣的孤女,哪裡值得王妃另眼看待?」

  安王妃毫不在意地道:「別的不說,我就是喜歡你這個性子!溫文爾雅,談吐脫俗,雖然你不是什麼名門貴女,可郡王的情況……我也不稀罕那些!只要你老老實實的相夫教子,其他一概不追究。從今以後,你就是這府裡的郡王妃,再也沒有人敢小瞧你,更沒有人會在背後議論你!只有一條,生意不能做了,更不能拋頭露面,損了王府的體面!」

  瞧安王妃說得多美好,聽起來像是全然為江小樓著想。她卻壓根忘記了,對於一個女子而言,嫁給一個傻子人生等於徹底毀了。安王妃不會考慮到這一點,她認為自己對江小樓青眼有佳是抬舉她!若是她不識抬舉,那就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哪怕壓著,也要逼她拜堂不可!從頭到尾,她自說自話,完全不給回絕的機會。

  安王妃見對方默默無語,笑容難掩得意,語氣卻絕對關懷:「這個安王府整日裡空空蕩蕩的,從今往後有你陪我作伴,我也會覺得開心許多。」

  江小樓沉思片刻,微笑道:「王妃,您可知道我的過去?」

  安王妃心中微微冷笑,面上卻不露聲色,輕鬆自然的一語道破:「不要拿那些來嚇唬我。若是你想要捏造什麼荒誕不經的故事,或是說早已有投緣的對象,這些大可不必在我面前說起。小樓,找一個夫君,就是為了找一個依靠,依靠男人,遠遠不如依靠權勢。」

  江小樓不由苦笑:「既然王妃執意如此,我也無話好說。」

  安王妃挑唇笑了笑:「明天就是大喜之日,你還是回去好好休息,到時候一切自有人會準備得妥妥當當。」

  當天晚上,安王府的護衛們警惕地守在江小樓所住的繡樓門前,眼睛眨都不敢眨,生怕出什麼簍子。直到夜半時分,一切依舊風平浪靜,到處靜悄悄的。

  天未亮,全福太太便帶著婢女進了房門,早上的梳妝有四道程序。先是開臉,用棉線絞去臉上的汗毛,全福太太仔細瞧了瞧江小樓,卻笑道:「瞧瞧這臉,跟剝了殼的雞蛋一樣,真是個美人。」她拿著手中的棉線,想了想卻又收了起來:「直接上頭吧。」

  上頭便是梳妝,她打散了江小樓的青絲,替她挽了一個新娘髻,接著為她畫上厚厚的妝容,最後戴上鳳冠、穿上嫁衣,整個全程都是全福太太在幫忙,其他婢女是不可以插手的。新娘子從頭到尾都是笑盈盈的,彷彿不知道自己嫁的是個傻子,全福太太心中覺得有些古怪卻又不敢多言。

  好容易才把她打扮好了,卻聽見江小樓道:「你們先出去吧,時辰還早,我要休息片刻。」

  全福太太連忙道:「這怕是不妥——」

  江小樓淡淡撇了她一眼,清冽眸光隱含威懾:「那去稟報王妃,再行決定吧。」

  全福太太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笑道:「那我們就在門外守著,小姐準備好了我們再進來。」說著她使了個眼色,帶著婢女退了出去。她們剛一退出去,床底下就鑽出一個人來,濃眉大眼身材魁梧,除了楚漢還有誰?他不是一個人,手裡還拖出一個麻袋。一雙雪亮的眼睛看著江小樓,動作麻利地把麻袋展開,露出裡面已經陷入昏迷的年輕女子,道:「你要的人我已經給你偷來了,現在咱們應該怎麼辦?」

  江小樓打量了一眼,含笑道:「現在替她穿上嫁衣,好好打扮一番,讓她變成我。」

  代嫁,豈不是毀了這姑娘一生?楚漢臉上露出些許猶豫。

  江小樓洞若觀火:「楚大哥,她就是那天派刺客來殺我的人。你說對待這樣的女子,又有什麼好憐香惜玉?只怕她待會醒過來,第一件事便是拿你開刀!」

  江小樓拎起裙角,毫不留情地踢了秦甜兒一腳,秦甜兒被疼痛所驚醒,猛然坐直身體,睜大眼睛驚恐地看著江小樓,瞬間要爆發出尖叫。只可惜,她的嘴巴上堵著厚厚的桃木塞子,一嗓子都喊不出來。

  江小樓盯著楚漢,楚漢雖然磨磨蹭蹭的,卻還是聽話地從懷中取出了一隻瓷瓶,倒出一顆藥丸,一手提起秦甜兒的下巴,一手勒住她的咽喉,把藥丸丟了進去!

  江小樓只是神色溫柔地道:「你放心,這不過是尋常藥鋪裡賣的麻藥,吃下去之後渾身輕飄飄的,沒有力氣也說不出話來,卻沒有性命之憂。三個時辰之後,你就會恢復如常。」

  等楚漢鬆開手,秦甜兒嗆得咳嗽了幾聲,卻因發不出聲音憋得滿臉通紅,瞪著江小樓,眼神充滿怨恨。江小樓卻不管她在想什麼,而是動作麻利地替她梳妝換衣,楚漢在一旁看到,眼睛珠子瞪得老大,漲得面紅耳赤,束手無策。江小樓撇他一眼道:「楚大哥,若我是你,情願去外面守著。」

  楚漢反應過來,連忙退了幾步:「完事後再叫我。」說完退到了屏風後面。

  將秦甜兒仔仔細細打扮好,隨後又把紅蓋頭往她面上一蒙,輕聲在她耳畔道:「延平郡王妃,好好享受這場富貴!」

  秦甜兒咬牙切齒,渾身氣得幾乎打起了擺子。

  江小樓迅速將她在床上扶正坐好,秦甜兒拚命想要掙扎,可是手上、腿腳都使不上力氣,壓根沒有辦法反抗。江小樓輕聲道:「好了,楚大哥你可以進來了。」

  楚漢瞧見床頭上坐著的紅衣新嫁娘,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這回都辦妥了吧。」

  江小樓只是微笑,神色自若:「麻煩楚大哥背我離開這裡。」

  楚漢推開窗戶向外看了一眼,點頭道:「得罪了!」說完他負起了江小樓。

  到窗邊之時,江小樓突然揚聲道:「我準備好了,你們進來吧!」就在全福媽媽推門的一剎那間,楚漢已經如大鵬展翅一般,帶著江小樓從二樓的房間內飛撲下來,輕巧地降落在後面的小花園裡。

  這時候天還沒有大亮,到處霧濛濛的,原本守在後面的四名護衛軟倒在假山邊上。楚漢這兩日已將王府的路線摸了個清清楚楚,他動作迅速把江小樓背到後門,縱身一躍。江小樓只覺得耳邊風聲陣陣,心頭一顫,他的身形陡然降落。

  剛出巷子口,便有四名護衛並一輛馬車正在接應,楚漢道:「趕緊把她平安送回去。」

  楚漢不能立刻離開,按照江小樓原先的計劃,他要在這裡負責監視,一直到平安拜完堂為止,不可以有什麼差漏。所以把江小樓送上馬車,他又如剛才一般,縱身躍上牆頭,轉眼之間就消失在迷霧之中。

  新房之中,全福太太和婢女們瞧見新娘不哭不鬧,連蓋頭都蒙上了,不由十分歡喜,一齊扶著新娘子出去。當著安王妃、安王爺的面拜了堂,傻郡王胸前戴著紅花,嘻嘻哈哈地不停圍著新娘打轉。拜堂的時候秦甜兒心裡著急,卻是撐不住身子,被人硬壓住完成了整個過程。

  完成拜堂這一程序之後,安王妃的臉色終於好看了許多,吩咐免了俗禮,把新人送入洞房。全福媽媽把新娘子安排著坐在床頭,就要由新郎為新娘掀開一直蓋在頭上的紅蓋頭。然而挑蓋頭,延平郡王又怎麼做得來,只能由乳娘強行抓著他的右手,另外兩個婢女死死扣住他的胳膊,勉強讓他來掀開。

  秦甜兒此時早已憤怒到了極點,拚命想要掙扎可卻沒有這樣的力氣,赫然見到紅蓋頭被掀開,眼前一個年輕公子,眼歪、嘴斜,目光呆滯,口水流得老長,傻呵呵看著自己,她一時氣怒難忍,拚命向周圍的人使眼色,希望他們能夠認出自己並不是江小樓。然而新娘子臉上的妝實在太厚,一層一層,粉粉白白,看起來實在與其他新娘子沒多大區別。再加上全福太太和婢女們都忙著控制延平郡王的舉動,哪裡注意到她在這裡擠眉弄眼。

  全福太太端來糖茶要行合巹禮,糖茶還沒有喝下去,延平郡王就噴了全福太太一臉,旁邊的婢女連忙替她擦拭:「有些程序能省則省,王妃說了,只要入了洞房其他一蓋不論!」

  全福太太皺皺眉:「既然如此,那就加快速度!」她捧起旁邊的盤子,托盤裡有棗子、栗子、花生、金錢等各種喜物,全福太太口中唱著歡喜的歌:「洞房花燭喜騰騰,今宵才子配佳人,吃酒要吃交杯酒——」一邊唱一邊灑吉祥物,歌還沒有唱完,就瞧見延平郡王哇地一聲哭出來,乳娘在旁邊驚叫道:「不好了,不好了!郡王身上都濕了!」眾人瞧延平郡王下半身看去,果然見到他的紅綢褲子早已濕了一大片,一時之間整個新房裡鬧得人仰馬翻。

  秦甜兒看到這一幕,幾乎暈死過去,一雙眼睛血紅。

  此時有眼尖的婢女瞧出了不對勁,她拉了拉全福太太的袖子道:「媽媽,好像有些不對,你瞧那新娘子!」

  全福太太看了一眼,不就是新娘子麼!婢女心裡著急,趕忙提了紅燭去照。仔細一瞧,全福太太心頭就是一驚:不對呀,早上的新娘高瘦苗條,眼燦如星,可眼前的新娘嬌媚是嬌媚,到底遜色幾分!她心頭咯登一下,暗叫不好,可是現在堂也拜了,洞房也入了,難道還能告訴安王妃把人給搞錯了?她一腳踩在那婢女的繡鞋上,冷冷地道:「叫什麼叫,還不快給延平郡王換了衣裳,服侍他趕緊入帳!」

  聽了這話,婢女偷偷看了滿面怒容的新娘子一眼,不敢再多說什麼了。

  眾人忙著將延平郡王的衣裳剝了,直接將他塞入紅帳之中,和秦甜兒滾在了一塊,秦甜兒萬萬想不到,一個渾身散發著尿臊味的人突然上了床,她不由得又驚又怒,而此時延平郡王就向猴子一樣在床上蹦來跳去,還翻起了跟頭。鼻子瞬間聞到一陣可怕的惡臭……秦甜兒急怒交加,血迅速衝到頭頂,頭嗡地一下暈了過去。

  江小樓緩緩地睜開眼睛,感到脖子有一陣疼痛,她用手揉了揉,然後望望四周,才發現自己置身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她的脖子傷得不重,只是有些酸痛。這原來是一個十分精緻的繡房,佈置精巧、裝飾華美,絕不亞於安王府的所在。

  馬車原本行駛得好好的,半路卻遇到人劫持,她發現的時候已經偏離了原先的方向。這究竟是什麼地方?帶走我的人又是誰?他帶我來這裡是什麼目的?一連串的疑問在江小樓的腦海中奔騰,理不出個頭緒來。她懷疑過是秦思,可若是秦思真的這樣做,又為何任由秦甜兒被她抓走?不,這是說不通的。

  此時,外面傳來輕輕的腳步聲。門打開了,一個白衣公子站在門口,笑容滿面地望著她。

  這一張俊美的臉孔,江小樓是絕不會忘的,因為他們曾經有過不愉快的交道,她盯著對方道:「顧流年,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顧流年看著江小樓,動也沒動一下,只是面上帶笑:「江小姐,近來可好?」

  江小樓望著他:「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公子一直等機會報仇麼。」

  顧流年心頭想笑,面上卻拚命忍住:「很榮幸地告訴你,我一直想方設法秘密地盯著你,留意著你的一舉一動。早在你被囚禁安王府,我就希望找到機會——」

  一股涼意從江小樓的心頭升起,她瞬間轉換了面容,原本明媚的雙眸此刻卻滲滿了驚惶與不安:「當日把你送去青樓,不過是和你開個玩笑,你竟這樣對待我,是不是太過份了一些?身為男子,怎能如此沒有風度……」

  顧流年一眼就看出江小樓是在演戲,這個女子慣常會博取人的同情,就像她在楊閣老面前所做的一樣。當你以為她是一隻柔弱的羔羊,不經意之間她就會露出獠牙,把你嚇一大跳。不過就是這樣,才顯得格外有趣和可愛。顧流年故意擺出一副冷冷的面孔:「江小姐,你這一套對我是沒有用的,還是省省吧。」

  江小樓不再說話了,只是凝視著他,良久未語。

  很快,江小樓便又微笑起來:「你知道嗎?如果我不能平安回去,不管是謝家,還是楊閣老,都不會放過你的。」

  「我當然知道,他們鬧騰起來正和我意,最好和安王府拚個你死我活。」

  江小樓冷眼瞧他:「看來你病得不輕。」

  顧流年哈地笑了一聲,英眉俊目氣宇軒昂,黑漆漆的眸子綻放光彩:「你並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也絕不會是最後一個。」說完他得意大笑起來,能激起江小樓的憤怒,彷彿是他平身感到最快慰的事。過後,他不懷好意地看著對方,「反正我也不在意,要罵就罵吧!」

  江小樓挑眉:「那你打算關我多久?」

  顧流年喜滋滋地道:「這個麼,最起碼關上七八天,當然也有可能是一個月,如果我喜歡,關上一輩子也沒有什麼不可以啊!」

  江小樓笑容浮出嘴角,薄薄的一層如同碎冰:「希望你不要後悔今天的決定。」

  顧流年似乎聽到什麼特別好笑的事情,大笑不已:「既然你迫不及待展示你的魅力,我怕你樂極生悲,就先提醒你一下。梁慶和嚴鳳雅太猖狂,楊閣老太輕信,秦甜兒太愚蠢,我和他們不同,哪怕你舌燦蓮花,也不會相信你說的任何一個字。」

  江小樓盯著對方:「原來我的一舉一動都逃不過你的眼睛,就連上次的飛雞將軍,也是你送給我的吧。」

  顧流年臉上氣定神閒的一笑,更見氣質出眾:「自然是我將之之送到你身邊,讓他幫你取得楊閣老的信任。你說我這樣幫你,是不是應該好好謝我?」

  這傢伙笑容奪目,可在江小樓眼中卻是獐頭鼠目,下流猥瑣。

  她又細細打量了他一回,臉露微笑,竟讓人覺得陰風剎剎:「是啊,我真應該好好謝謝你,你的人不但將我擄來,還把我打傷,這一點我會記住的。」

  顧流年一愣,迅速走過來看了看江小樓的脖子,果然見到一片瘀青,他眉頭皺起來:「這幫癩皮狗,明明吩咐他們不要無禮!」

  他說完這句話,發現江小樓正用古怪的神色盯著他,連忙輕聲咳了一下,掩飾道:「以後我會叫他們輕一點,有禮貌一些。」

  他一瞧江小樓眼神,聲勢自然弱了,也不似剛才的油嘴滑舌嘴,強詞奪理,竟然有些心虛的模樣。

  江小樓冷眼瞧他,不動聲色。

  顧流年板起臉,雖然他這張俊美的臉孔在生氣的時候,顯得更加好看,但江小樓可沒心情欣賞,只聽到他繼續說道:「如果你繼續這樣倔強,就只能讓你吃點兒苦頭了。你知道,我對鬥雞很有興趣,馴服過太多頑劣的小傢伙。」

  江小樓慢慢地道:「你不必恐嚇我,我不是被人嚇大的。要關就關吧,我也想知道你到底能把我關多久。」

  顧流年面上含笑,眼睛略彎,嘴角上翹:「放心吧,這裡不會有任何一個人幫助你,更沒有你的朋友,你就像斷了線的風箏,誰也不知道你的下落,親愛的小姐,你就給我好好待在這裡反省反省,怎麼你還有話要對我說嗎?」

  江小樓望著他,笑容和氣:「沒有。」

  顧流年失笑,像是故意激怒她:「我就是要你恨我,尤其看到你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樣子,我更是覺得非常高興,誰叫你上次竟然用那樣無禮的法子對待我這樣的人,現在你必須為這件事付出代價。」

  其實顧流年心裡想的是,誰叫你到現在都沒有認出來我是誰。

  走出了房間,他臉色猛然沉了下來,陰沉道:「誰傷了小姐,自己下去領罰吧。」

  黑衣衛對視一言,面上驚恐,一言不發地退了下去。

  他回頭看了房間裡的江小樓一眼,眼睛彎彎地笑起來,沒有想到江小樓居然這樣可愛,真的相信了自己的話。若是自己真要傷害她,何至於等到現在。立刻返回太危險,她最少也得等待一夜,等他確定了一切平安……

  江小樓在屋子裡待著,感受到時間一點一滴流逝。她在心中慢慢回憶著和顧流年相識的經過,隱約覺得這個人真是十分古怪,到底在哪裡見過?想不起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

  走道上傳來腳步聲,江小樓看著門再一次打開,走進來一個窈窕美麗的婢女,托盤上放著今天的晚飯,然後躬身道:「小姐,請用。」

  江小樓淡淡道:「我吃不下。」

  婢女滿臉為難:「小姐,我只是按照公子的吩咐送飯給你,你不要為難我。」

  江小樓走過去,舉起筷子,卻只是漫不經心地問道:「這所宅子是他買下來的?」

  婢女立刻道:「這……奴婢可不知道,奴婢只是臨時被雇來照顧您的。」

  江小樓哦了一聲,彷彿不經意地道:「你的月錢有多少?」

  婢女愣了一下:「照顧的時間不長,最多兩三天,到時候會結清,說好一兩銀子。」

  看來對方不準備關她太久……江小樓望著她,神色格外溫和:「一兩,你不覺得有些少嗎?」

  婢女滿臉驚訝:「奴婢也不會做什麼事,只是伺候人而已,一兩銀子已經很多了。」

  江小樓卻停住手中的調羹,凝望著她髮間廉價的珠釵:「只要你放掉我,我會給你更多錢。」

  婢女僵住,半天都沒有開口。

  江小樓說到做到,立刻將手腕上的金手鐲脫了下來,在她眼前晃了晃:「只要放了我,這個就是你的了。」說完她又摘下頭上的紅寶石簪子,放在桌子上。

  「這兩樣加在一起,就已遠遠超過你的工錢。若我是你,拿了錢,盡快離開這裡。」

  「我……可是外面有護衛,我怎麼放你走?」

  江小樓從容一笑,道:「我會給你一樣寶貝,讓他們乖乖聽話。」

  婢女望著手裡的東西,眼中貪婪之色更深,她把金手鐲和簪子塞進腰間,確定妥當之後才說:「好,我聽你的。不過你得說話算話,不可以把東西要回去!」

  江小樓微微笑了笑,將腰帶上最大的一顆明珠拆了下來,放在桌腳下碾碎,露出裡面黃色的晶體,遞給婢女道:「外面黑,他們需要燭火,把這個放進燈芯裡,明白嗎?」

  婢女眼睛珠子瞪大了,還有些猶豫。

  江小樓輕輕咳嗽了一聲:「如果辦成了,我這條鑲滿寶石的腰帶也送給你。」

  又過了一個時辰,婢女悄悄的摸黑進來,已經換了一身衣裳,她把自己原先換下的衣服遞給江小樓道:「外面的人都昏迷了,你趕緊換上這套衣裳,捧著托盤,打扮成我的模樣就行!」

  江小樓身上換了婢女的裙子,捧著托盤,一路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小樓。當她走出這宅子,才發現整個院子十分華麗,亭台樓閣,曲水流觴,她心中越發疑惑顧流年到底是什麼來頭。

  整個別院是建在半山腰的,她想要離開,必須靠自己的兩條腿。江小樓避開有人煙的地方,挑揀小路往山下走,心急如焚的她覺得這條路好像沒有盡頭。

  不知走了多久,得得的馬蹄聲從遠而近傳了過來,她心頭一跳,避到了邊上。茫茫霧色中,那車露出端倪。車上一個佝僂的老人,兩匹瘦骨嶙峋的馬,還有一車稻草。她心頭一動,打個手勢,馬車停了下來,她對那車伕道:「可以順路帶我下山嗎?」

  更深露重,車伕蜷縮成一團,身上披著厚厚的毛氈用來禦寒,他似乎猶豫了一下,重重咳嗽了兩聲才道:「沒有問題,小姐出多少銀子?」

  江小樓摘下了脖子上的金鏈,遞給他道:「這是定金,如果你平安送我下山,我還有重謝。」

  江小樓當然知道現在這個時辰坐陌生人的車其實十分危險,但是這車伕明顯年邁體弱,連說一句話都要喘上半天,她勉強倒還應付的來。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她臉上的笑容更誠懇。

  那車伕笑了一下,聲音老邁:「真的嗎,到時候我要什麼小姐都答應?」

  江小樓點點頭。

  「好!上車吧!」那車伕高興地說,「我可以送你一直到門口。」

  一路上小心戒備,確保馬車行駛的方向不錯,江小樓才略感放心。老馬跑得很慢,快要天亮的時候,馬車才到了金玉滿堂的門口,酒樓還沒有開始營業,江小樓匆匆下了馬車,正預備去酒樓取銀子。

  誰知卻聽見車伕道:「小姐答應過,我要什麼都可以。」

  江小樓回過頭來,驚訝地望著他道:「是,我答應過,你要多少銀子?」

  那車伕嘿嘿一笑,蒼老的聲音突然變得清冽起來:「我這輩子沒有見過小姐這樣漂亮的女孩子,如果你可以親我一下,那我就不要車資了!」

  江小樓臉色微沉,盯著那個車伕,神色莫名。

  那車伕半點不怕自己的偽裝被識破,霍然摘掉了斗篷,黑色的額髮瞬間垂下,露出一張俊美絕倫的面孔。他本生得傾城如畫,薄霧籠罩下,絕色的臉上卻顯出一種逼人的英氣來,揚眉顧盼間,風采照人,瀟灑至極。

  他看著江小樓,微笑道:「以後不要這樣冒險,江小樓,後會有期!」說完,他猛然抽了那馬一鞭子,馬車飛快地離去,消失在茫茫的晨霧之中。

  一早,安王和安王妃端坐在大廳的上首,等著江小樓來給他們敬茶。可是過了好半晌,只見到新房子伺候的婢女戰戰兢兢地來了,安王妃一見到她就笑道:「怎麼,新娘子害羞麼?」

  「王妃,奴婢……奴婢……」婢女跪在地上,半天不敢抬頭,似有難言之隱。

  「難不成還要我親自去接她?」安王妃臉色微微一沉,她最厭惡別人說話支支吾吾的,不由半開玩笑,半認真對安王道:「這個兒媳倒是格外尊貴些!」

  安王皺了眉頭,婢女一下子嚇壞了:「奴婢有罪,奴婢該死!」

  安王妃眼眸鋒利,冷冷望著她:「究竟出了什麼事,還不把話說清楚!」

  「王妃,新娘子她……她……」婢女額頭上沁出豆大的汗珠,雙唇像離水的魚兒一般張張合合,硬是出不了聲。

  安王妃不由心往下一沉,本能覺得出了什麼事:「說!到底怎麼回事?」她的聲音已經轉厲。

  婢女一顆心幾乎跳出來,面如死灰道:「新娘子、新娘子換了人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4:51 PM


第八十三章:天生一對

  安王妃猛然一下愣住,雙手下意識地痙攣,手中的茶杯當即掉在地上,稀稀拉拉碎了一地,接著四下裡一片寂靜。

  婢女還趴在地上不停顫抖,安王妃卻已經站了起來:「走,跟我去瞧瞧!」

  到了新房,滿屋子異味嗆鼻,身後婢女不由悄悄別過臉去,安王妃把臉一沉:「乳娘呢?還不收拾乾淨,任由你家主子糟蹋新房嗎?」

  乳娘連忙擠進去,好容易才和其他婢女一起制服了延平郡王,強行把他攙出來。延平郡王身上還沒有來得及穿衣裳,眼淚鼻涕到處都是,他大聲哭喊著:「她欺負我,她打我!娘你看!」他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手臂上的抓痕、臉上的血印全都露出來給安王妃看。

  安王妃一瞧,果真是鮮紅纍纍,不由勃然大怒,橫眉怒目地向床上新娘子望去。床上的新娘子衣衫散亂,髮髻微鬆,一張格外嬌俏的面孔滿是縱橫的眼淚,鼻涕、糞便糊了一身,鮮紅的嫁衣上散發出陣陣惡臭。

  安王妃極端惱怒:「你到底是誰?」

  秦甜兒哇地一聲哭了,迅疾撲到安王妃的腳下:「我是被江小樓陷害的!王妃,我是探花郎的妹妹,是秦府的千金小姐,今天要嫁給那傻子的是江小樓,不是我呀!」

  聽到她說這樣的話,安王妃的臉色唰地一下黑了,她左右四顧,逼問所有的婢女道:「為什麼到現在才發現人不對?」

  婢女們面面相覷不敢應答,終於有一個人壯起膽子回答道:「王妃,昨日裡新娘子裝扮重,郡王又是一直鬧個不停,奴婢們一時失察,求王妃饒恕!」

  安王妃面色陰冷:「來人,把她們都拉下去!」立刻便有身材高大的媽媽們衝了進來,把四名婢女連拉帶扯地拖了下去。

  安王妃冷冷的目光落在了秦甜兒的身上:「你不知情?」

  秦甜兒心急如焚,立刻道:「是,是!王妃,請你放我回去吧,我不是真正的新娘子啊!」

  安王妃笑容裡滿是寒氣:「青天白日,居然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招,江小樓還真不是一般的膽大,而你居然說不知情,這裡裡外外這麼多人,你若是要反抗,早已喊出聲來!分明就是和江小樓串通好了,用李代桃僵之計來糊弄我,當我安王府是好欺辱的嗎?」

  秦甜兒也不由惱怒起來,她爬起來,怒容滿面:「安王妃,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嫁給你的傻兒子,還是我千方百計求來的嗎?我瘋了不成!」

  她不說這話還好,一說安王妃更是惱怒,延平郡王的確是個傻子,可那也是她的親生兒子,縱然心頭對他也有幾分厭煩,可卻不容許任何人隨便羞辱,她指著秦甜兒,冷笑著道:「居然敢對我出言不遜,掌她的嘴巴!」

  兩個媽媽迅速上前,一把將秦甜兒按在地上,另一人取來一塊絳紫色的竹板,雙手捧著送到安王妃的面前。安王妃看了竹板一眼,點頭。媽媽挽起袖子,竹板從空中落下,「啪」地一聲,在秦甜兒的臉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秦甜兒驚呼一聲,卻迅速被人堵住了嘴巴。板子辟辟啪啪打下去,秦甜兒驚駭到了極點,臉上一片慘白,一頭烏黑的頭髮散開著,每打一下,她的身體便痛苦的抽搐一下。

  屋子裡一片肅靜,只聽到竹板辟辟啪啪打在臉上的聲音。不一會兒,秦甜兒雪白的臉上便滲出一道道血痕,就連嘴巴都高高腫起,形容可怖。安王妃站在那裡,臉上面無表情,就這麼無所謂地看著。媽媽打足了三十下,這才停下手看著王妃,安王妃向她擺了擺手,媽媽提著竹板悄無聲息地退下。

  安王妃瞧了秦甜兒一眼:「江小樓去了哪裡?」

  立刻便有人拿掉了秦甜兒嘴裡的塞子,她想要發怒卻又不敢,被安王妃的氣勢震得渾身發抖:「我……我不知道,她派人把我迷暈,一路背著我,飛簷走壁到了這裡,李代桃僵地嫁給延平郡王。王妃,您好好想一想,若我早與她串通,怎麼會莫名其妙被留在這裡任你處置?她是與我有仇怨,故意要害我啊!」

  安王妃當然也知道這一點,只不過她嚥不下心頭這口氣,江小樓她不會放過,秦甜兒也別想跑掉。

  安王妃離開新房,一路快步回到大廳,卻發現安王竟然還安坐在椅子上,不由強忍怒氣,把事情的原委向安王說了一遍。

  安王抿了一口茶,抬起眼皮子道:「這事情是你一手作主,現在應當如何善後?」

  「我哪裡想到江小樓居然有這樣的膽子,連我都敢耍!」安王妃的眉心隱隱跳動,眼中火光簇簇。

  安王歎了一口氣:「秦甜兒你要怎麼處置?」

  安王妃冷冷道:「本來我覺得江小樓聰明伶俐、為人乖巧,才想讓她嫁進王府,沒想到她如此不識抬舉,我絕不會輕易饒了她!至於這個秦甜兒——」她說到這裡,不經意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難掩不屑,「她當我這安王府是什麼人都出入麼,還如此出言不遜,簡直是狂妄。」

  安王妃本質上是一個極為驕縱自負的人,凡是違逆她的意思,最後都不會有什麼好結果。江小樓臨時用了調包計,安王妃若是就此接受秦甜兒,豈非滑天下之大稽。

  安王到底有些猶豫:「這已經拜了天地,入了洞房,都過了整整一夜,再送回秦府,怎麼和人家交代?」

  安王妃壓根不以為意:「怎麼交代?我還沒有怪他秦家私縱我的兒媳,偷梁換柱,應該是他們向我交代,我為什麼向他們交代!」

  安王面色沉凝地搖了搖頭,開口道:「來人,將秦小姐安然無恙送回秦府。」

  這時候的秦家早已經亂了套,秦小姐半夜在房間裡睡得好好的,不知何時竟被歹人劫去。守夜的丫鬟發現不對的時候,她早已不翼而飛了。秦府不敢驚動外人,只能悄悄搜尋,忙活了一個上午也沒有得到任何關於秦甜兒的消息。

  秦夫人已經暈倒在床上了,而秦老爺正在催促秦思盡快去找京兆尹,秦思經過深思熟慮,卻搖頭道:「父親,妹妹失蹤非同小可,如果事情鬧大了。不但她的清譽受損,就連咱們秦家的名聲也將毀於一旦。你想想看,一個未出閣的千金小姐,就這樣在房間裡無緣無故的消失了,縱然她將來平安無事的回來,外人會怎麼想?」

  秦老爺一愣,看著自己的兒子道:「這叫什麼話,難道就放著自己的妹妹不管?」

  秦思面上焦灼,眼底卻平靜:「當然不是不管,我自然會想方設法從其他的渠道把甜兒救回來。但在沒有任何線索的情況下,咱們還不適宜輕舉妄動,否則一旦打草驚蛇,甜兒反而會有危險。」

  聽到兒子如此信誓旦旦,秦老爺非但沒有放鬆,反而皺緊了眉頭道:「我不明白甜兒到底得罪了什麼人,居然半夜爬進牆來將她擄走,這簡直是聞所未聞!家裡這麼多護衛,難道都是死人不成?」

  秦思暗歎了一口氣:「與秦家有如此深仇大恨的,這京城絕沒有第二個,我心中已經有數。父親,你放心,我不會讓此人逍遙法外的。」

  外面突然起了一陣喧嘩,秦老爺一愣,立刻道:「怎麼了?」

  話音剛落,突然見到秦甜兒披頭散髮地撲了進來,一頭栽倒在門檻上,把所有人嚇了一跳。顧不得其他,她猛然抬起臉,卻是滿臉鼻涕眼淚,受盡委屈的模樣,悲鳴道:「父親,大哥!」

  秦老爺趕忙扶住自己的女兒,誰知卻聞到一陣腥臭味,立刻摀住自己的鼻子道:「甜兒,你這是怎麼了?」

  秦甜兒滿臉是淚,秀髮披散,一張小臉煞白煞白的,身上還披著散亂的嫁衣,她放聲大哭道:「父親、哥哥!我被人害死了,你瞧瞧,瞧瞧我這個樣子!」

  兩人仔細一看,才發現她滿臉血痕,似乎是被竹板打出的痕跡。秦思上前一步,不敢置信道:「怎麼回事?!你把事情細細說清楚。」

  秦甜兒嗚嗚咽咽說道:「昨晚上睡到半夜,我迷迷糊糊就被人背著一路出了秦家,那人把我帶進了安王府,竟和將要嫁給延平郡王的江小樓互換了身份!那些蠢貨也不看清楚,就把我當成了江小樓送入了洞房,不止如此,安王妃今天一早捉不到江小樓就拿我出氣,你瞧!你瞧呀!」說完,她把臉湊上來給秦老爺看,秦老爺一瞧果然大為心疼,心中惱恨道:「這江小樓,簡直是無法無天,無法無天了!我一定要去找她算帳!」

  秦思一個箭步上前攔住他道:「父親,不可衝動!這件事情,咱們還需要從長計議。」

  秦甜兒大聲哭鬧道:「從長計議,怎麼從長計議!你沒瞧見我的臉都變成這個樣子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大哥,你真是太無情了!」

  秦思瞧她一眼,冷冷道:「若不是你總喜歡出去惹事,還再三挑釁江小樓,何至於此?如今不光是江小樓要對付你,連安王妃都十分惱恨秦家,她可不會管什麼你是否自願,這筆帳算來算去誰也逃不了!」

  江小樓這簡單的一招,不光是脫離了安王妃的控制,更重要的是把秦家拖下了水,安王妃再理智也不可能原諒李代桃僵的秦甜兒。大家變成了一根繩子上的螞蚱,誰都跑不掉!

  秦老爺心疼不已,顧不得其他,只是趕緊道:「先上藥,先上藥!可千萬別留下疤痕!」

  秦甜兒還要爭辯,卻更害怕毀容,趕緊讓婢女替她擦藥。

  秦思坐了下來,就在對面平靜地望著她,語氣格外緩和:「你和延平郡王拜了堂吧?」

  「是呀,他們強壓著我,我渾身軟綿綿的沒有力氣,就糊里糊塗拜堂了。」

  「那入了洞房沒有?」

  秦甜兒一時摸不清自己大哥的意思,呆住了。

  「只怕是已經入了洞房。」秦思笑了笑,心想即便你不說我也知道。

  秦甜兒嚇得低下了頭,全然沒了剛才張牙舞爪的模樣,只能低聲斥責婢女道:「輕點兒!」

  「安王妃是不是很生氣?」秦思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問道。他對秦甜兒的心理把握得很準,知道越逼越沒真話,只能漫不經心的引導她,讓她不由自主地說出心理話。

  「很生氣,我還以為她要把我當場打死呢。」秦甜兒見他不再追究昨天晚上發生的的事,稍稍鬆了口氣。

  「是嗎?」秦思細想片刻,凝神道:「那她還說了什麼沒有?」

  秦甜兒一愣:「沒、沒什麼了。」

  秦思盯著她,那雙秀長的眼睛透露出懾人的光彩:「再想想,一句也沒有?」

  秦甜兒想了片刻,才遲疑:「我想起來了,她說——安王府不是誰想進就能進的。」

  秦思淡淡哦了一聲,沉默了好半晌,接著又轉頭問起昨天晚上發生的事,起初秦甜兒還有些害怕,在秦思不斷的誘導下終於詳細說了。包括延平郡王瘋瘋傻傻的模樣,也包括他在喜床上尿濕了被褥,弄得一塌糊塗的情形,一股腦全倒了出來。

  秦思只是靜靜的聽著,不時看一看正滿面怒色的秦老爺,等到秦甜兒把話都說完了,秦思揮了揮手,吩咐婢女道:「把小姐先帶回去休息。」

  婢女應了一聲,一左一右攙扶起渾身依舊是軟綿綿的秦甜兒,退了下去。

  秦思走到書案前,提起毛筆在鋪好的宣紙前站了好一會兒,直到墨漬沾濕了宣紙,卻又將筆一扔。剛才秦甜兒提到昨夜只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但秦思卻明白其中的驚險之處。他此時無比後悔,當初如果沒有將江小樓送給紫衣侯,而是直接將她處死,對秦家反而是一件好事。如今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他必須忍下這口惡氣,這些王爺表面看起來閒散,其實勢力頗重,若能因勢利導,反為我用……

  他沉吟了半天,才抬頭對秦老爺道:「讓妹妹稍微收拾一下,光明正大嫁入安王府。」

  「你說什麼?」秦老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秦思立刻拿出他那巧舌如簧的本領,表面上是替秦甜兒考慮,骨子裡卻是極度自私:「父親,你好好想一想,甜兒已經和延平郡王拜了堂,入過新房,在安王府又待了整整一夜!這件事情如果傳出去,別人必定會把秦家當作恥笑的對象。依我說,倒不如把甜兒好好的送去,並且向安王表明願意結這門婚事。」

  「不行,甜兒是你的親妹妹,怎麼可以嫁給一個傻子!」

  秦甜兒雖然刁蠻任性,可也是秦家的掌上明珠,秦老爺一直指望她和王鶴的婚事能成,現在莫名其妙出現了一個延平郡王,若是腦袋好的也就罷了,可偏偏是一個傻子,他如何忍心?

  秦思冷冷一笑:「父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可別忘了,王將軍一直從骨子裡瞧不起咱們家,王鶴前陣子跑秦府跑得很勤,可他也不過是想在太子面前露臉罷了!說到底,他們家壓根瞧不上甜兒,你何必自作多情。」

  秦老爺瞪眼道:「他看不起,難道安王就能看得起?」

  秦思淡淡一笑,神情恢復從容:「事情如果將錯就錯,對咱們反而是一件極大的好事。我聽人說過,延平郡王一直是安王的一塊心病,因為是癡呆兒,門當戶對的人家自然不肯將女兒嫁過去,花錢從平民百姓家裡買一個,卻又覺得面子上過不去。因此安王妃才四處尋覓合適的對象,她最終看中的是出身商戶的江小樓,可是比著江小樓,咱們家甜兒又差到哪裡去?有我這個大哥出面,再加上太子的說和,這門婚事一定能成。」

  不管他說得如何天花亂墜,秦老爺還是覺得不忍心:「總不能因為這樣就把你妹妹推入火坑!」

  秦思終於沉下臉來:「你好好想一想,如果甜兒嫁入安王府,就等於攀上了安王這棵大樹,這樣秦家也會臉上有光。相反,若是你執意不肯,甜兒恐怕只有長伴青燈古佛,再也不會出現有名望、有的位的人家向她求親!」

  聽了這話,秦老爺猛然洩了氣,頹然地坐在了椅子上。

  秦思微笑,婉轉勸說:「父親,我的建議既可以保住她的名聲,又可以讓其他人知道秦家不是沒有倚仗,再也不敢心存僥倖。甚至在固定的時候,這樁婚事可以成為一種政治資本……」

  秦老爺雙眼無神地看著自己的兒子,這個孩子從小讀書識字,文采風流,可他沒有想到,秦思的心腸也夠狠毒的,居然連自己的親生妹妹都可以毫不猶豫的賣掉。他頹然地揮了揮手:「這個家向來是你作主,你說了算,我不管了。」

  秦思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微笑,道:「多謝父親。」

  「可是甜兒那個脾氣,恐怕她不肯——更重要的是,怕她反而在安王府惹禍。」

  「父親,她不肯又如何,還能嫁給誰?」

  目送著秦老爺離去,秦思眼底才露出一絲冷冷的寒光:「江小樓,你越是想要打垮秦家,我越是要反過來利用你,令我更上一層樓!」

  秦甜兒萬萬想不到剛從安王府逃回來就面臨著立刻被送回去的局面,聽完父兄的決定之後,她一連絕食一天一夜,結果當然沒死成,硬生生又被救了回來。她充分發揮了刁蠻任性的老毛病,趁著婢女不注意,解開腰帶作了繩子,又被人從橫樑上放下來。秦夫人不得已,時時刻刻守著她、勸著她。

  「女兒啊,你再怎麼想不開也沒法子,除了安王府,誰還肯要你!」秦夫人不得已,把實話都說了出來。

  秦甜兒哇地一聲,絕望地哭著撲倒在枕頭上:「死了算了!」

  「死了,就正好趁了江小樓的心意!」秦思冷冷地道。

  秦甜兒猛然抬起頭來,怒視著秦思。

  秦思不緊不慢地道:「死了多容易,到時候江小樓還會送你一個花圈。可若你嫁入安王府,就是堂堂的郡王妃,江小樓只能匍匐在你的腳下!」

  「可那是個傻子!」她撕心裂肺地喊道。

  「傻子又如何?那也改變不了他尊貴的身份!甜兒,除了他,你別無選擇。」

  安王府

  安王妃怒氣沖沖地闖進了書房,冷聲道:「王爺,你是真的要讓那秦甜兒進門嗎?」

  安王看著自己的妻子,淡淡開口:「不錯,太子殿下親自說項,此事乃是天作之合,我必須答應。」

  安王妃臉上掠過一絲惱恨,眼底火光蹦起:「王爺,別人硬扣在咱們頭上的屎盆子,你看也不看就接下了?」

  安王妃素來自持身份,從未有過如此不當的言行。安王知她生氣,便只是垂下眼睛道:「辦婚事也算皆大歡喜,你就不要再生事了吧。」

  安王妃瞬間挑高了眉頭,細細的眉尾現出格外的鋒利:「王爺,我可全都是為了你著想,那江小樓如此不識抬舉,怎麼也不能讓她的陰謀得逞!」

  安王斜睨她一眼,慢慢開口道:「今天上午楊閣老親自到訪,向我言明江小樓師從於他,是他心愛的女弟子。她沒有父母,婚事必須經由師傅同意。你明白了嗎?」

  安王妃臉上的血色一下子退得乾淨:「你說什麼,江小樓是楊閣老的弟子?」

  安王冷笑不已:「沒有金剛鑽誰敢攬瓷器活?那老傢伙昨兒還贏了陛下一盤棋,把陛下氣得臉色發青,他卻沒事人一樣嘻嘻哈哈地說收了一個女弟子的事,當時我以為他是在開玩笑……一個商戶之女能攀上這棵大樹,是個有心計的,難怪她如此囂張。」

  安王妃臉色忽青忽白,貝齒緊咬:「你懼怕楊閣老,就要我忍下這口氣?」

  安王瞪她一眼:「什麼忍氣!不過是一個小丫頭片子耍了些小花招,哪裡值得氣成這樣!你不是想要兒媳婦麼,秦甜兒我瞧就不錯,她是秦家的千金,兄長又是探花郎,哪裡不比江小樓強百倍!我不管秦家和江小樓有什麼恩怨,這無心插柳,倒還真是一樁好婚事。」

  聽安王這樣說,安王妃簡直不敢置信,她怒視對方道:「好啊,真好!你年紀越大膽子越小,居然被一個老傢伙嚇破了膽子!」

  安王卻不理會安王妃,在他看來這不過是小事,只要能有一個兒媳婦堵住眾人的嘴巴就行,至於這兒媳婦到底是誰他其實並不在意。男人嘛,總是把眼光放在朝堂之上,不像安王妃這等頭髮長、見識短的女子,總是斤斤計較那點顏面。顏面算什麼,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娶了秦甜兒,等於給太子一個顏面,與秦家也達成了一種同盟,這對於安王府來說又有什麼不好?相較之下,把江小樓這樣的孤女娶進門來,才是天大的笑話。

  秦思果然是個能做大事的人,他明知道外面隱隱有風聲傳了出去,卻還是按照正常程序與安王府交換了庚帖,另擇了吉日將自己的妹妹打扮一新,安安穩穩地送入安王府。

  謝府

  酈雪凝臉上沒有半點血色,明顯驚魂未定:「這件事情真是太過凶險,若是那劫走你的人有什麼不好的念頭,你該怎麼辦?」

  江小樓笑道:「該怎麼辦就怎麼辦,我也不過只有這顆腦袋,還有什麼。」

  聽到江小樓說出這種竟似於無賴的話,酈雪凝不由自主搖了搖頭:「小樓啊小樓,你簡直是不要命!」

  江小樓卻只是悠然一笑:「不說這些不高興的事,雪凝,今天可是秦府嫁女的大日子,我還預備出去看看熱鬧呢!」

  「你可歇著吧,若不是你秦甜兒怎麼會嫁入安王府,聽說她在府中又哭又鬧,絕食相逼,可秦思就是執意要將她嫁給延平郡王,這樣的兄長還真是狠心。」酈雪凝不由惋惜道。

  江小樓早已預料到了這一點:「對於秦思而言,只要能往上爬,未婚妻可以出賣,妹妹又算得了什麼?」

  酈雪凝不得不承認江小樓說的沒錯,秦思這個人之所以難以對付,就因為他沒有底線。別人絕對做不出這等厚顏無恥之事,他卻可以照樣做得風聲水起,毫不在意。這一回他收下安王府聘禮無數,並回以大量嫁妝,把一切安排得風風光光、無可挑剔。若是外人不知道內情,還真以為秦甜兒是尋覓了一個極好的歸宿。

  江小樓勾起嘴角:「你何必為他人擔心,秦甜兒嫁給延平郡王是瘋子配傻子,天定姻緣,再合適不過了!」

  酈雪凝瞪了她一眼道:「你就高興吧,回頭人家找你算總帳的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江小樓聞言卻哈哈大笑起來,酈雪凝難得見她笑得如此暢快,連連搖頭道:「瘋了,瘋了,我看你也瘋了。」

  江小樓卻不生氣,只是招來楚漢道:「楚大哥,來,替我送這封信給秦小姐。」

  「什麼?」

  所有人都呆住了。

  安王府

  整個婚禮十分盛大、體面,安王妃像是故意要做給江小樓看,大擺筵席,廣邀賓客,馬車把整條街都給堵得水洩不通,紅色的綢子鋪天蓋地,捧著佳餚的婢女川流不息。

  外面賓客雲集,秦甜兒左思右想,越發惱恨。但事已至此,無可改變,她也莫可奈何。只能自己把蓋頭掀了,坐在新房裡生悶氣,卻不知怎麼突然手心裡被人塞了一張紙條,她展開一瞧,頓時變色。

  淒涼別後兩應同,最是不勝清怨月明中,知名不具。

  是王鶴的字跡!秦甜兒滿臉喜色,事發之後她曾經數次向王鶴送信,卻都石沉大海,她還以為對方無動於衷,卻不料現在得到了消息!之前是莫可奈何才同意這門婚事,現在她怎麼甘心!如果可以嫁給一個少將軍,比傻子郡王何止強上千百倍!

  她摘了鳳冠霞披,一路撞開婢女闖了出去。

  庭院裡,安王妃一身華服,滿面寒霜地擋在了她的面前:「你要去哪?」

  秦甜兒心頭一沉,卻仗著王鶴的癡情,惱怒道:「我不要嫁給一個傻子,我絕對不要嫁給他,寧死也不要!」

  安王妃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道:「寧死也不要,死還不容易嘛。」她向身邊人看了一眼,「既然新娘子不想活,你們就送她一程吧。」

  幾個奴婢立刻上去,一個抓腳,一個抓住胳膊,還有一個扣住腦袋,將秦甜兒按了個結結實實。秦甜兒羞憤交集,大聲道:「你要幹什麼?」

  安王妃額心的梅花妝艷若桃李:「你不想嫁給我的兒子,我也同樣不想要你這個兒媳婦,送你一程又有什麼不好。你痛快,我省心!」說完她一揮手,那些人立刻抱著秦甜兒向花園中間的一口水井走去。

  秦甜兒大驚失色,拚命掙扎,怒道:「放開我,放開我!」

  看到這種情形,安王妃卻微笑起來:「我這是為你好,死了,你就不必再嫁給我的兒子了。」

  奴婢們嚴格遵守王妃的指令,已經半拖半抱著人到了井邊上。秦甜兒雙手死死扒住長滿青苔的井石圈,只覺得滑不溜丟,心直往下沉,大為後悔自己魯莽。可這就是她的個性,死到臨頭才後悔,未免太晚了。她大叫著饒命,那聲音是何等的淒慘。秦家的婢女想衝出去救她,卻礙於王妃在場不敢動作,一個個都是臉色發白,形同木偶。

  那些人極為兇惡,強行扒開秦甜兒的手,拚命把她往水井裡推,她為了活命,本能的掙扎著,這短暫的相持是那樣漫長,簡直讓人連渾身的寒毛都倒豎起來!

  安王妃走過來,繡著大幅牡丹的金色裙角在暗夜裡帶起一陣旖旎的色彩,然而她只是居高臨下地望著她:「現在想明白了嗎?」

  秦甜兒涕淚橫流,覺得自己已經被凍在了冰塊裡,舌頭也變得無比麻木:「想、想明白了,我嫁!我嫁還不行嗎?」

  安王妃細白的手指輕輕地撫過秦甜兒的臉蛋,溫柔道:「這臉恢復的不錯,倒沒有留下什麼傷疤。秦小姐,要做個漂漂亮亮的新娘子才行!」說著她收回手,面無表情地道:「來人,把她送回新房。」

  秦甜兒這才被放了下來,渾身已經被冷汗濕透了,幾乎是被人架著離去的。

  安王妃冷冷地望著,勾起嘴角:「一個個都這麼不識抬舉。」

  走廊裡響起了輕緩的腳步聲,安王妃回過頭,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中年美婦在婢女的簇擁之下翩翩而來。她立刻換了顏色,笑著上前道:「原來是姐姐來了,有失遠迎。」

  眼前的人正是慶王妃,她與安王妃是堂姐妹。然而與艷麗囂張的安王妃不同,慶王妃長著一副平靜雍容的面孔,雖然年輕的時候也是美人,可如今瞧上去卻比安王妃要蒼老許多,她看著安王妃,微笑道:「妹妹何必生這樣大的氣,秦小姐還是個孩子,不懂事罷了。」

  聽到慶王妃這樣說,安王妃冷嘲一笑:「一個兩個都是這樣,真當我安王府是來來去去隨便自如的地方嗎?」

  慶王妃瞧她艷麗的面孔染出勃發的怒意,揮退身邊的人,才柔聲道:「妹妹,這婚事來得如此突然,到底出了什麼事?」

  安王妃便將這幾日發生的一切告訴了她的堂姐,一邊說一邊連聲道:「我真是快被這些混賬東西氣死了!」

  聞言,慶王妃輕輕皺起眉頭:「妹妹,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安王妃一愣:「姐姐,這話怎麼說?」

  「世人常說強扭的瓜不甜,人家姑娘不願意嫁給延平郡王,你又何必強逼著。你也不想想,萬一她真的嫁進王府卻又對你們心懷怨恨,藉機想要報復生事,你又該怎麼辦?」

  安王妃橫眉怒目道:「她敢!」

  慶王妃笑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更何況是個年輕衝動的女子?若是真的到了那個地步,好好一樁婚事豈不是成了家庭的災難。郡王雖然心智不足,但本質上是一個純善的孩子,何必強作孽。再者說你都已經娶了兒媳婦,怎麼還這樣不穩重,動不動就咬牙切齒的!聽我的,養養心吧。」

  安王妃被自己的姐姐訓斥,臉上一紅,倒沒有什麼惱怒的神情,沉思良久才道:「你說的也不錯,若是我真的把那江小樓弄進府來,說不定更是個禍胎!但是我心裡就是不服氣呀,她這麼耍了我一通,難道我還要任由她開開心心的不成?」慶王妃淡淡笑道:「她如此膽大包天,可見還是個孩子,你又何必和她計較。安王早已經定了主意,你只要服從他就好了,其他的不必多想。」

  安王妃卻下意識地反駁道:「我可不像姐姐你那麼好說話,若是安王也像慶王一樣——」她的話還沒有說完,卻見到慶王妃臉上微微變色,不由自覺失言:「姐姐,對不住,我說話總是心直口快的。」

  慶王妃的臉色慢慢緩了過來,她拍了拍安王妃的手,柔聲道:「好了,不必去想那麼許多,既然秦小姐已經進了門,就好好過日子吧。」

  安王妃嗤笑道:「你不知道這丫頭也是個賤骨頭,不打她都不肯點頭!嫁給我的兒子,難道真委屈了她們?」

  慶王妃看著安王妃搖了搖頭,心道這世上誰家女兒會願意嫁給一個傻子,只不過延平郡王再傻那也是安王妃的親生兒子,她總是有所偏幫的。思及此,慶王妃只是微笑著轉移了話題:「聽你這樣說,我倒對那個江小樓起了三分興致,改明兒指給我看看。」

  安王妃一時好氣又好笑:「也不過就是臉長的好看了些,性子溫柔了點,現在看來其實就是一隻狐狸,狡猾得很。」她說得咬牙切齒,說完了自己卻又覺得好笑,不覺真的笑出來。「不過,姐姐也可以出去散散心,不要總是想著雪兒的事。」

  聽到雪兒二字,慶王妃臉上的血色刷的一下退得乾乾淨淨,連強作的笑容都掩飾不了。安王妃心頭一凜:「你瞧,我今天怎麼接連失誤!姐姐,不要怪我。」

  慶王妃歎了一口氣:「世上的一切終有命數,不是我的強求不來,雪兒剛出生的時候人人都說她是個美人坯子,可惜我們的母女緣分實在是太淺了,淺到只是相處了短短幾年,就再也沒了……」她說著不覺眼淚盈滿了眼眶。

  安王妃心頭替她難過,只好勸說:「這事都過去這麼多年了,慶王心中十分自責,姐姐也不要總是怪他,終歸是夫妻。」

  慶王妃的臉上卻略過淡淡的嘲諷:「夫妻?親生女兒失蹤這麼多年,他還可以嘻嘻哈哈若無其事,這樣的丈夫不要也罷!」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安王妃有一個傻兒子,慶王妃卻有一個失蹤多年的女兒,這件事情都是兩人心中的隱痛,她們兩人對坐著,卻是唏噓不已。

  金玉滿堂門口

  酈雪凝下了馬車,向江小樓道:「我都說了讓你在家在待幾日,現在跑出來,就不怕安王妃找你的麻煩?」

  江小樓笑了笑:「不,現在她只會忙著收拾秦甜兒。」

  酈雪凝不免出言提醒:「說不準,秦家這一回反倒因此得勢。」

  江小樓冷笑:「爬的越高,摔的越慘,這是真理。要報仇,我等著他來,看看誰先脫下一層皮!」說完她便徑直走入了酒樓,酈雪凝站在原地默立片刻,輕輕搖了搖頭,向小蝶道:「走吧。」

  拐彎處的一架馬車裡,安王妃沉下臉道:「瞧見沒有,就是剛才進去的那個藍衣女子。」

  慶王妃沒有立刻回答她,安王妃有些奇怪,轉頭望道:「你怎麼了?」

  慶王妃指著剛剛走過台階的年輕姑娘,聲音顫抖:「你覺得那個姑娘是不是——」

  安王妃看了一眼,台階上空空如也。

  「你說誰,江小樓嗎?」

  慶王妃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長長的甲套深深陷入她的皮膚:「不,不是!我是說最後進去的那個姑娘!」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5:03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4:39 PM 編輯

第八十四章:涼薄人心

  「剛才進去的,不就是江小樓嗎?」安王妃要呼痛,卻被慶王妃的眼神駭住了。

  婢女提醒道:「王妃,慶王妃所說是跟江小樓站在一起的那位小姐。」

  「是她呀!」安王妃這才恍然大悟,慶王妃連忙追問,「她是誰,多大年紀,從哪來的?」

  安王妃痛得鑽心,連忙甩開她的手,低頭一瞧都紅了,忍不住滿臉疑惑道:「姐姐你這是怎麼了,為什麼這樣激動?」

  慶王妃癡癡地望著酈雪凝消失的方向:「我是覺得那個孩子有點像我失蹤的雪兒,你瞧,她眼下也有一顆痣,就和雪兒剛出生的模樣一模一樣,就長在這兒!」她說著,比劃了一下眼角的位置。

  安王妃笑了:「我看你真是想雪兒想瘋了,這麼多年來你錯認了多少人,經常在大街上看見年輕姑娘就叫馬車停下來追上去,哪一回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你再這樣,別人不會以為你思女成疾,反倒以為你瘋了。」

  「瘋了就瘋了,她是我的親生女兒,現在流落在外還不知道有什麼遭遇,我一定要問清楚不可!」說完她就要下馬車,安王妃連忙攔住她道:「姐姐!你現在這樣去只會嚇壞了人家,這樣吧,我來替你好好打聽一下,看這位姑娘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會和江小樓在一起!」

  安王妃的效率很高,不一會兒婢女便領來了一個夥計。他是酒樓的雜役,聽說有貴婦人要見他,不由有些忐忑。安王妃道:「你不必緊張。」說著她示意身邊的婢女給這夥計銀子,隨後才問道:「剛剛進去的那兩個人,你可認識?」

  夥計有點奇怪地看著兩位貴婦人,好半晌才忐忑說道:「前面那位是我們酒樓的主子,另外一個是她的好姐妹,姓酈,我只知這麼多了……」

  「她們倆一直在一塊嗎?」

  「是,酈小姐經常陪著我們小姐一起來巡視酒樓,聽說她們都住在謝府。」

  安王妃臉色慢慢變得凝重,她轉頭看向安王妃道:「姐姐,怎麼辦?」

  慶王妃咬了咬牙:「那就從謝府著手!」

  安王妃輕歎一聲,慶王妃終究不死心,可不死心又能如何,慶王都已經當這個女兒死透了,下令不允許她再四處尋找,彷彿沒有生過這個女兒,可她偏偏如此執著……

  華貴的馬車離去,帶起滾滾煙塵。

  江小樓從門內走出來,夥計立刻換了臉上茫然的神情,微笑著向江小樓行禮道:「小姐,剛才那兩個貴婦人,特意來問我關於酈小姐的事。」

  「關於雪凝?」江小樓眉頭微微一皺,莫非安王妃要從雪凝下手?可——又好像有些不對勁。她吩咐小蝶給了夥計賞錢,卻又下意識回頭看了一眼,只見那輛馬車上恰巧有一個中年貴婦的臉探了出來,正與江小樓的眼神撞了個正著……

  書房

  謝康河看著江小樓,笑道:「你這丫頭膽子真是把我嚇壞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伯父,真是對不起,小樓莽撞,反倒讓你也跟著擔心了。」

  謝康河見江小樓的神情,就知道她並未將此事放在心上,不由搖頭歎息了一聲:「小樓啊,如果要讓安王妃徹底死心,杜絕這類事情的發生,還是應該找個好歸宿。你一個女孩子家拋頭露面,伯父始終不放心啊。」

  江小樓知道謝康河又要舊事重提,便只是笑而不答。

  所謂緣分,要彼此都有情意才可以繼續下去,似江小樓這樣沒心沒肺,謝連城那樣漫不經心,這婚事也就說不成了。謝康河左思右想,既然小樓不喜歡謝連城,其實謝倚舟也不錯,便道:「如果你不喜歡連城,倚舟性子更容易相處……」

  這分明是拉郎配,伯父也太誇張了。江小樓淡淡一笑,最近這幾天二公子經常與她在花園偶遇,若說看不出對方心裡的意思,那她就實在太傻了,但她對謝家的公子實在是敬謝不敏,便直接回絕道:「伯父,宅子已經修繕得差不多了,很快我和雪凝便會搬進去,歡迎你隨時去做客。」

  謝康河一聽就明白她婉拒的意思,剛要說什麼卻猛然咳了兩聲,談話也被迫中斷。江小樓關切地望著他:「伯父,你的咳嗽還沒有好嗎?」

  謝康河氣色比往日都要灰敗:「這半個月來一直都在咳嗽,大夫開藥後吃了兩天總算把咳嗽壓下去,本以為好了,誰知今天剛看了會兒書,只覺得又是氣短又是心慌,唉,我的年紀也大了。」

  江小樓只是安慰道:「伯父今年才多大,居然就說自己老了,楊閣老比您要大十來歲,陛下有時明裡暗裡勸他致仕,他半點都不理會,依舊我行我素。」

  謝康河忍不住笑了:「這世上只有閣老敢這樣頂撞陛下,多虧陛下寬宏,若是換了旁人,只怕非要把閣老遠遠驅逐出去才能甘心。」

  說到楊閣老這個人,的確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從前皇帝一時眈於美色,閣老居然闖進他的寢宮把他從床上拖了下來,非要嚷著叫他去上朝,皇帝哭笑不得,想罵不好罵,要打打不得,只能巴望著這老頭自己什麼時候想不開主動回老家。當然,別人沒有這樣的特權,能夠讓皇帝另眼看待的老臣子,也只有楊閣老一人而已。這就是為什麼江小樓要在楊閣老的身上下這麼多的功夫,她可以不懼怕安王,不懼怕秦府,甚至對太子毫不在意,最關鍵就是攀上了楊閣老這棵大樹。

  謝康河起身送江小樓出去,還沒走兩步卻覺得渾身無力、頭重腳輕,不由身形一晃。

  「伯父,你怎麼了?」

  謝康河努力想要看清江小樓的臉,可卻覺得四周的古董、書櫥都在旋轉。

  「伯父!」

  謝康河支撐著江小樓的手臂,勉強在椅子上坐下,卻是累得氣喘吁吁。江小樓立刻吩咐守在門口的兩個婢女道:「趕緊去把大夫請來,快去!」

  王姨娘正在家中佈置管家做事,聽說謝康河有病連忙起身直奔院子,進得門去,只見到謝康河斜靠在椅子上,有氣無力,臉色蒼白,不禁快步上前:「老爺,您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道:「我剛剛正在與伯父說話,他卻說心慌氣短,站不穩……」

  王寶珍一下子慌了:「昨晚睡下去的時候不是說好些了嗎,怎麼今天又嚴重了?」

  「劉大夫到了沒有?趕緊請他來!」王寶珍急得額頭出汗,手腳冰涼,忙不迭吩咐婢女到。

  劉剛是京城的名醫,也是謝康河多年來用的大夫。劉大夫很快就到了,替謝康河把了脈,翻看了一下他的舌苔,略一沉思才緩緩開口道:「舌苔有些發黃,黃中又帶青……如今正是冬天,外面氣侯寒冷,而謝老爺心火過於旺盛、憂思過甚,我想這是冷熱相沖、內熱不散所致。」

  王姨娘面上焦慮,滿是關切:「我家老爺這病有沒有大礙?」

  劉大夫搖搖頭:「我早上還接了兩個病人,症狀都是一樣的,不礙事,這時節總是這樣,我開兩劑藥,一定藥到病除。」

  婢女準備好了紙筆,劉大夫開了一劑散熱的藥方,笑著遞給王姨娘道:「照著此方去抓藥,發一身汗就會好的。」

  「多謝劉大夫。」王姨娘臉上這才露出寬心的心情,吩咐婢女送上診金,口中道:「區區酬金不成敬意,若是我家老爺康復再行酬謝。」

  王姨娘也不用丫鬟動手,親自把一個紅泥小火爐拿到走廊下,守在爐旁把藥煎好,再伺候謝康河服下。從頭到尾她一直守在謝康河的屋裡,一邊餵藥一邊待謝康河精神好時與他說話,免他寂寞。

  江小樓看在眼中,不由暗暗點頭。王姨娘或許是一個頗有心計的女子,但她對謝康河的這份關心卻是發自內心深處。相比之下,謝夫人作為結髮妻子,往日裡只管吃齋念佛就罷了,連丈夫急病都不來看望,偏偏所有人都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實在是太奇怪了。將心中的滿腹疑團壓下,江小樓道:「伯父好些了嗎?」

  王姨娘給謝康河蓋好被子、捂嚴了,才回頭道:「好像有些出汗,應該沒有大礙。江小姐趕緊回去歇息吧,天色已經不早了。」

  江小樓看了一眼窗外,才發現外面的天色已經擦黑,點頭道:「若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就是。」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聽說謝康河已經好了很多,心中便放了心,按照尋常一樣出去巡視自己的鋪子。等她傍晚回來,第一件事便是去看望謝康河。

  謝家的子女也都在外面的花廳等著,見到江小樓,謝連城像是知道她要問什麼,道:「姨娘說父親已經出了一身大汗,比原先要好些了,應該沒有大礙,你不必擔心。」

  江小樓微笑點頭,謝香卻奇怪道:「小樓,昨天是你發現父親身體不適的嗎?」

  江小樓抬眼望她,神色沉穩:「不錯,我正與伯父說話,他就突然暈倒了。」

  謝香嬌俏面孔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說話,父親又招你單獨說什麼話?你們兩個好像總有許多的話要說。」

  江小樓心頭冷笑,這謝香別的本事沒有,疑神疑鬼的本領可是天下第一。都已經與她說了無數遍,她不稀罕謝家的財產,為什麼還總是如此防備?不過,被瘋狗咬了一口,她卻沒心情去咬回來。對方檔次太低,她都提不起興趣為自己爭辯,便只是坐下,漫不經心地捧起茶盞,悠悠地吹了一口氣。

  謝香還要說什麼,謝連城淡淡看了謝香一眼,眼神中含著薄薄的一層霜色。

  謝香不敢再高聲責問,便只是低下頭嘟嘟囔囔道:「我也是實話實說嘛,父親好像特別喜歡小樓,三天兩頭就招她一起說話……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才是親生父女。」

  二少爺謝倚舟在一旁不冷不熱道:「香兒,話可不能這樣講,小樓可以陪父親下棋,陪他談生意,陪他聊天解悶,你能做什麼?你只知道穿衣打扮,只知道胭脂水粉,父親問你什麼都是一問三不。要我是他,也沒心情來搭理你。」

  謝倚舟一開口,謝香臉色立刻變得訕訕的。

  二少爺說的不錯,謝香除了關心自己的胭脂水粉夠不夠用,關心時下流行什麼金釵首飾,其他一概不懂,一概不問,可尋常女兒家不都是這樣,其他人比她又能好到哪裡去?父親如此看中江小樓,謝香心頭越是不服氣。

  一個人可以愚蠢,卻不可沒有自知之明。

  謝連城微微合目,不願再看謝香那張小丑面孔。他沒有想到謝家女兒竟然如此上不得檯面,父親實在是太過輕縱她們了,以至於養得不知天高地厚,只知道嫉妒他人,沒有半點長進之心。

  四小姐謝瑜正和二小姐謝柔小聲交談著,謝瑜一雙清凌凌的眼睛不時輕輕掠過謝連城的臉,神色難掩幾分哀婉。而五小姐謝春卻是滿臉焦慮,在幾個女兒之中她是唯一一個真心關懷謝康河,並且為他生病而感到擔憂的。

  二少爺謝倚舟說完剛才那一句,便只是淡淡坐著喝茶,所有人的話似乎都與他沒有任何干係。

  不一會兒,王姨娘便快步走了出來,面色焦慮地著丫鬟又去請劉大夫。謝連城問道:「父親的病情有反覆嗎?」

  王姨娘點頭道:「是啊,剛才覺得他出汗很多,摸他額頭卻又燙的厲害,臉色也比方才紅了,我放心不下,想請劉大夫再來看看。」

  謝連城皺了皺眉頭,若是尋常風寒,出汗應該有所好轉,可如果面色泛紅,高燒不退,恐怕會由風寒轉其他之症。此時,房間裡的謝康河突然大叫起來,那叫聲極大,一下子驚動了眾人。他們連忙奔進屋內,卻發現床上的謝康河捂著自己的頭,大叫道:「我頭疼,我頭好疼!」

  王姨娘冷汗直冒:「快,快去把劉大夫請來!」

  劉大夫又被請進了謝家,卻還是老話重提:「恐怕是藥力未到,這樣吧,我再開一副方子,連服三次,明天就見效了。」

  謝連城接過方子一看,劉大夫在原先散熱的劑中加入了尋常的益母草和人參,他停頓片刻,才沉吟道:「劉大夫這次的診斷與之前的藥方完全一致,只不過加了兩味藥,可父親的病症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他卻沒有能及時應變施藥。姨娘,不可以再用他的方子。」

  王姨娘又急又氣,難得有些遲疑:「那該怎麼辦?」

  謝連城漆黑的眸子如同深潭,口中認真道:「去請太無先生,這是唯一的方法!」

  這時謝康河卻已經清醒過來,他虛弱地道:「我不過是尋常的頭痛發燒,怎麼可以因為這樣就驚動太無先生,你們實在是太小題大作了。」

  江小樓面上帶著溫柔的安慰,聲音格外輕柔:「伯父,你現在不光是發燒還有劇烈的頭痛,劉大夫看不出究竟,只說是尋常風寒。我瞧著卻沒有這麼簡單,謝公子說的不錯,還是請太無先生來瞧一瞧。」

  謝康河遲疑了一會兒,終究點點頭。

  可是謝家派人去太無先生住所,卻被告知先生出去行醫未歸,只能空著一輛馬車又回來。

  江小樓見狀,便道:「不如去請傅大夫。」

  謝月眼前一亮:「好,傅大夫醫術精湛,說不準他能有法子。」

  謝香掃了一眼,不冷不熱地道:「你們說的那位傅大夫我也不是沒有見過,他才多大年紀,治病的本事能強過劉大夫嗎?連劉大夫都治不好病症,依我看還是另請高明為好。」

  江小樓神色冷淡下來:「謝四小姐,傅大夫雖然年輕可他的醫術卻是直承太無先生,尋常的病症不在話下。」

  謝瑜卻是神色從容,目光淡然:「江小姐,父親這病來得又急又猛,還是尋一些名醫來瞧瞧,那些草莽的江湖大夫不要帶進府來好,免得耽擱了父親的病情。」

  江小樓越發覺得不耐煩,她全然是為謝康河考慮,沒有半點私心,這些人卻字字句句夾槍帶棒,她何苦受這種氣,當下冷淡道:「我不過是提出自己的意見,要請誰來且看伯父自己的意思吧。」

  謝月眼睛眨了眨,難得支持江小樓:「你們不知道究竟就不要胡言亂語,傅大夫雖然年輕,可王姨娘之前的風濕症就是他治好的。這病極難治,劉大夫不知治了多久都斷了不根。這不是鐵證嗎?」

  謝瑜聞言,一張紅艷艷的嘴角輕輕翹起,語氣平和地道:「既然大姐和江小姐都這樣說,那我自然不好干涉,你們說了算吧。」

  半個時辰後,傅朝宣到了,他替謝康河號完脈後,細品良久,緩緩搖頭:「這脈象時浮時起,看起來像是風寒,不知為何卻又損傷了五臟六腑,看起來實在奇怪。」

  王姨娘道:「傅大夫,我家老爺究竟是什麼病?」

  傅朝宣仔細思索了片刻,才歎息一聲:「謝老爺身上冷熱交替、脈象虛浮,初看是風寒,可尋常風寒絕不會發展的這麼快,你們剛才說他還不時伴有劇烈的頭痛以及嘔吐之症,我覺得這不是風寒的症狀。」

  傅朝宣得太無先生真傳,醫術十分高明,可今天連他都斷不出謝康河究竟得了什麼病。

  謝連城道:「那請傅大夫先開藥方。」

  傅朝宣皺緊了眉頭:「連我都沒有看出這到底是什麼病,怎麼可以隨便開方子。」

  謝連城持不同看法:「可是父親一直在發燒,若是再不退燒,只怕會有性命之憂。」

  謝連城說的沒錯,如果繼續這樣高燒下去,謝康河恐怕會一命嗚呼。傅朝宣接受了這個意見,點頭道:「這樣吧,我先施針替他退燒。」

  王姨娘疑慮重重,半天不語。

  床上的謝康河猛烈地咳嗽了一陣,才勉強緩和過來:「讓傅大夫試一試吧,他是太無先生的高徒,我信得過他。」

  謝康河都這樣說了,謝香試圖阻止的話便嚥了下去。

  傅朝宣用乾淨的帕子擦試了銀針,又細緻地用火烤過,才在謝康河的身上選准穴位紮了幾針,待銀針拔出幾後,他開口道:「這燒只要半個時辰便可以退了,我就在這裡,等他退燒了再走。」

  傅朝宣說的果然不錯,謝康河很快退燒,躺在那裡平靜的睡著了。

  傅朝宣請辭離去,江小樓在花園裡追上了他:「傅大夫!」

  傅朝宣轉頭瞧見是她,心裡一跳,面上若無其事道:「有什麼事嗎?」

  江小樓氣息微平,道:「謝伯父到底是怎麼回事,真的連你也不敢開藥方嗎?」

  傅朝宣自詡醫術高明,此刻卻也不得不紅了臉,點頭道:「我行醫這麼多年,還從未見過這樣的病症,必須回去見見師傅才能下判斷。」

  江小樓眼波微動:「可是太無先生已經四處行醫去了,此時怎能找到他?」

  傅朝宣道:「你放心,我和師傅自有聯絡的法子,短則三五日,長則半個月,定能聯繫上他,不知道謝老爺能不能撐那麼久。不過,他這病實在是古怪,我覺得有些不對勁……」

  「不對?哪裡有不對——」

  「這……我也說不上來,剛才我想替他驗血,可是屋子裡人太多,這樣做有些不妥當……」

  從第二日開始,謝康河開始臥床不起,不但食不下嚥,而且渾身發冷,總是嚷嚷著胸口有火在燒,躺在床上只是呻吟不已。王姨娘連請了幾家大夫,可是他們來了之後卻都束手無策。所有人開的方子都是一些無關痛癢的藥,吃與不吃都是一個樣。不過短短三天,謝康河已經水米不進,垂暮待死。所有人晝夜圍在臥室,悲悲切切、哭哭啼啼,無計可施。

  謝康河吩咐王姨娘道:「準備後事吧。」

  聽到他這樣說,王姨娘哀嚎一聲,眼淚撲簌簌地流了下來。

  見所有人都是哭哭啼啼的,謝康河感到十分厭煩,揮了揮手:「你們都出去吧,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其他人互相對視一眼,便都紛紛退了出去,而就在這時候,謝康河突然道:「小樓,你留下來,我有話要對你說。」

  眾人的目光刷地一下,齊齊聚到江小樓的身上。

  江小樓卻並不在意其他人怎樣看,她只是溫言道:「好。」

  等所有人退出去,謝康河才看著江小樓,勉強微笑道:「我還以為可以代替你父親照顧你,可現在看來我也做不到自己的承諾了。」

  江小樓望著他,語氣格外柔和:「不會的,伯父會長命百歲。」

  她嘴上這樣說,心裡卻想起那關於天煞孤星的論斷,若果真如此,謝康河也是受她帶累嗎?江小樓幾乎有一種忍不住眼淚的感覺,可是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乾乾的,沒有一滴淚水流下來。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已經不會哭了。

  謝康河艱難地一笑,拍了拍她的手道:「你看,我到現在還記得第一次和江兄弟見面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還都是少年,什麼都沒有,什麼都不想,我只守著一張破漁網,而他拿著一把扇子自命風流,一轉眼我們的兒女都長大了,自己卻要死了。」

  江小樓望著他,一言不發。

  謝康河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小樓你聽著,人這一輩子總要經歷好多的事,有的幸福,有的不幸,比如說你雙親兄長都離你而去,只能依靠自己慢慢地爬起來,可正是因為如此,你才能變得這樣堅強、這樣優秀。我知道,你內心有深深的仇恨,我只希望你答應我,不管怎麼做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報仇也不要急於一時,慢慢的等待時機,作出任何決定之前,一定要慎重,明白嗎?」

  江小樓不知道謝康河心中有這麼多話一直忍著沒對他說,也不知道謝康河在這個時候還在惦記著她,她只是牢牢握緊他的手道:「伯父,我希望你能活得長長久久,看著小樓成功。不要像父親一樣,丟下小樓一個人。」

  謝康河深深歎了一口氣,愛憐地看著她:「江兄他有一個好女兒,而我看起來有一大家子,其實誰也沒有。」他在說到誰也沒有的時候,神情有一些古怪。

  江小樓下意識地道:「我知道伯父對他們很失望,但謝春是個好姑娘,還有大公子,他文武雙全、行事穩重,是伯父你的驕傲,難道你都忘了嗎?」

  謝康河淡淡一笑,「春兒是個好孩子,可是空有其形卻無內在。我為人警惕,她為人粗豪,我為人細心,她為人糊塗。這樣一個實心眼的孩子,若是沒有我的庇護,她又將如何?」

  不等她回答,謝康河又繼續說下去:「你一定覺得奇怪,我為什麼會說後繼無人。」他像是在對江小樓說話,又像喃喃自語,「因為他不是我的兒子,不是啊,為什麼不是呢……」

  江小樓有一瞬間的怔愣,輕聲喚道:「伯父,伯父!」

  謝康河卻已經閉上了眼睛,似乎睡著了。

  江小樓試探了一下他的鼻息,放下心,替他掩好被子才退了出來。

  眾人都在焦急等待,看江小樓出來,王姨娘連忙上前追問道:「老爺說了什麼?」

  江小樓面色平靜如水:「伯父什麼也沒有說。」

  謝香冷哼一聲道:「我就知道,父親十分偏向你!都到了這種時候,惦記的只有你!」

  江小樓看了謝香一眼,這些人太過刻薄、自私,他們心中滿滿都是謝家的財產,不由冷冷道:「不管事情的發展如何,我會在這裡陪著謝伯父,至於你要怎麼想,那是你的事,與我何干!」

  謝香衝著她的背影,冷嘲熱諷道:「瞧,父親生病,家中無人做主,她卻以為自己真是謝家的小姐,端得是高貴!」

  謝春素來脾氣好,此刻見謝香這樣尖酸也不免冷冷瞧了她一眼:「都什麼時候了,你還說這種風涼話,還不進去看看父親!」

  謝連城正在院子外面等著江小樓,見她出來,便只是微微一笑。

  江小樓目光掠過他清俊的面孔,道:「大公子為什麼不進去?」

  謝連城只是語氣平和地道:「父親單獨留下你一定有話要說,我不應該上去打擾。」

  眼前的貴公子似乎什麼時候都是這樣從容淡定,江小樓很想知道他的內心在想些什麼。謝連城靜靜伴著她向外走,夕陽落在他的肩頭,使得他整個人顯得異常溫潤、柔和。

  江小樓心頭一動,忍不住問道:「請恕我冒昧,為什麼沒有見到謝夫人?」

  謝連城垂下眼睛,神色從容:「我已經親自去稟報過母親,可她卻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一個人的壽命如何是老天爺注定的,她來與不來,都無濟於事。」

  結髮夫妻,妻子卻連病危都不肯來看一眼,是否過於無情?

  江小樓把眉頭皺緊了,卻是一言不發。

  「你不要誤會,母親修佛多年,早已準備出家。可父親執意不肯,非要逼著她留在家中,所以母親只能做個居士。」

  原來謝夫人佛心如此重,這個理由似乎很有道理,可江小樓卻只是笑了笑,並未應聲。

  謝連城晶瑩的面孔染上一層淡淡的晚霞,看起來越發俊美迫人,然而他的聲音卻是那麼從容、溫和,彷彿一首動聽的箜篌,叫人不知不覺產生一種迷戀的感覺。

  「從我出生開始,父親總是四處奔波忙著做生意,母親則整日裡都在佛堂,我平時見不到父親也見不到母親,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不光是我,這家裡每個人都習慣他們的相處方式,可能唯一覺得驚訝的人就是你。」謝連城淡淡說道。

  江小樓目光微凝,溫言道:「如今這種情形我不適合再在謝家居住,但我會每天過來看望謝伯父,直到他康復為止。」

  謝連城呼吸微窒,隨後卻輕笑:「我知道江府已經修繕的差不多了,你搬過去也是理所當然。」

  說完這一句話,兩人之間竟有一種古怪的沉默,江小樓看他一眼,謝連城眼睛微垂,長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神情,在夕陽下顯得格外靜謐。

  「其實……父親這一次的病症,實在是有些奇怪。」

  「哪裡奇怪?」

  謝連城不習慣向任何人剖析自己的想法,但他願意向江小樓說起。在這個家裡,她是唯一可能理解他、信任他的人,儘管他們只是尋常的朋友,他也……

  「他的身體一向康健,縱有小病小痛也會很快康復,似這等一病不起的局面從未有過。」

  江小樓心底同樣充滿疑惑:「傅大夫也說這事情很奇怪,不像是尋常風寒,難道不是病?」

  謝連城聞言有片刻的怔住,隨後,他深潭般的眸子慢慢沉下來,玉色的面孔蒙上一層陰影:「我一定會查清楚。」

  江小樓站住腳步:「就送到這裡吧,有任何消息都請及時通知我。」

  「自然。」謝連城臉上的陰霾如從未存在過,早已恢復了尋常的鎮定。

  第二日,傅朝宣一早便把江小樓請到了自己的藥堂。江小樓道:「查到什麼了嗎?」

  傅朝宣面色卻很沉重,他舉起一封信道:「我師傅的飛鴿送信來了。」

  「太無先生怎麼說?」

  「師傅說光從我信上提到的脈象上看來,這不是病,而是毒!」傅朝宣眼底沉沉,聲音裡帶著一種罕見的不安。

  江小樓慢慢坐在了椅子上,口中喃喃默念了一遍:「不是病,而是毒……」

  「對,有人給謝老爺投放了慢性毒藥,師傅已經馬不停蹄趕回來了,但他最快也要幾日才能趕到京城,所以讓我先用尋常解毒劑來緩和……」

  「你說的,可確實?」江小樓唇畔從來掛著溫和的笑容,此刻卻能夠煙消雲散了。

  「句句屬實。」傅朝宣毫不猶豫地道。

  謝家

  謝康河開始陷入昏迷,王姨娘急得六神無主,其他人也都是一片愁雲慘霧。經過一整夜的煎熬,王姨娘居然也跟著病倒,一時無人能撐大局。謝月因為是大小姐,要忙於替母親掌管家務,謝香便湊在她的旁邊指手畫腳,死活也不肯在病榻前照顧謝康河。謝柔是風一吹就倒的才女,讓她吟風弄月、養花侍草還好,要讓她照顧一個病人,簡直比登天還難。至於謝春,她根本就是個孩子,接連兩次好心從婢女手中搶過藥盞卻失手打翻,一時之間整個謝家亂成一團。

  直到謝瑜出面親自照顧謝康河,事情的局面才穩定下來。謝瑜是一個十分細緻體貼的女子,照顧謝康河也很是精心,整日親自伺候湯藥,衣不解帶。別人勸她去休息,她卻淚眼瑩然,很是堅持:「父親對我恩重如山,我更應該守在病床前盡孝,又怎麼能在這個時候離他而去?」

  於是謝家人人都在背地裡議論,說這四小姐平日裡看起不聲不響,想不到還是個大孝女,總算沒辜負老爺的一番疼愛。

  下午,江小樓卻請了伍淳風來,一時引起軒然大波,人人側目。

  謝瑜攔在門口,柔弱的身軀隱隱帶出一種威懾:「江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父親是生病,又不是被鬼附身,你把一個道士請來家裡算什麼?」

  江小樓看了她一眼,神色冷淡:「伍道長可不光會驅鬼,他還會治病。四小姐,請你讓開!」

  謝瑜皺緊了眉頭,卻是半步不退,美麗的眸子滿眼憤然:「江小姐,枉父親那樣疼愛你,現在他生了病,你不思在他身邊照顧也就算了,居然還帶來外人吵鬧。不論你如何說,我都不會讓你們去打擾父親清靜!」

  聽她這樣說,房中的婢女們雖然口不能言,心中卻都贊同她的想法。江小樓把伍淳風請到家中來,如果一鬧騰,謝老爺的病更重了,這責任有誰擔得起?

  一隻修長的手推開了謝瑜阻擋的動作:「四妹,讓她進去,出了任何問題,由我來承擔。」

  謝瑜一驚,驚詫地瞪著對方,彷若不敢置信:「大哥,你怎麼可以聽她妖言惑眾,似這等道士若放進房去,驚擾了父親養病,那可怎麼辦?」她說的情真意切,眼淚更是撲簌簌地落下,不知情的人都要被她感動了。

  江小樓見她一副哀傷模樣,卻是嘴角帶笑,隱含嘲諷。

  謝連城臉上沒有半絲猶豫:「我已經說過,一切由我負責!伍道長,請進去替父親看病吧。來人,把四小姐拉開。」

  屋中的婢女不得已,便上前攙著謝瑜避到一邊,謝瑜衣袖掩面,面露哀戚。

  伍淳風點頭,卻既不把脈也不看謝康河,只是徑直吩咐婢女準備筆墨紙硯。待一切準備就緒,他手握毛筆,口中唸唸有詞,身邊道童恭敬地送上硃砂。他龍飛鳳舞,不一會兒符就畫成了。他對著符,面色沉凝,雙手合十,一副莫測高深的模樣。稍停,將符拿在手裡吹一口氣,那符竟然無火自燃。

  眾人吃了一驚,皆目瞪口呆地瞧著,直到那張符在他手掌裡慢慢燃盡,變成一堆灰燼。他才冷聲道:「取水來!」

  等婢女端著裝了清水的瓷碗上來,伍淳風目不斜視,逕直把符灰放進水中,輕輕吹了一口氣,端了碗大步走向床邊,高聲道:「把這符水給謝老爺喝下,保準藥到病除!」

  謝連城看向江小樓,卻見她只是微微含笑,便道:「照道長說的做。」

  婢女連忙扶起謝康河上半截身子,用小勺一點點把符水餵下去。謝康河喝喝停停,半碗水喝了好一會兒才下肚。

  謝瑜在一旁洞若觀火,眸色染霜:「道長,敢問一句,你這符水是用什麼做的?」

  伍淳風矜持地摸了摸自己的鬍鬚:「我向天師借了法,這符水有天山頂上的雪水、千年的靈芝,百年的雪蓮,謝老爺體內燥熱,這符水下去自然會藥到病除。」

  謝瑜只覺對方滿口胡言,神色卻是一鬆,只似笑非笑地瞧著江小樓。

  床上的謝康河猛然嘔吐起來,婢女還來不及攙扶,他竟然趴在床邊,吐出了無數黑色的嘔吐物,整個房間裡瞬間佈滿一種腥臭的味道。

  眾人見到這種情形,盡皆變色。

  謝瑜臉色一變:「江小樓,你安的什麼心思!竟然串通這道士來害我父親!」

  老天爺簡直像是在與謝瑜作對,她這句話剛說完,謝康河卻直起身子:「好舒服,舒服多了!」

  只是把污濁之物全都吐出來,謝康河原本青中帶黃的臉色,慢慢恢復了往日的顏色。

  伍淳風道:「現在熬一些暖心的湯藥給謝老爺服下,不出三日,我保管他就能站起來走路!」

  謝瑜的臉色瞬間一白,旋即卻滿是關切地道:「父親,真的覺得好些了嗎?」

  謝康河點頭,道:「聽道長的,立刻去熬藥!」

  婢女不一會兒便端了藥碗來,謝瑜一雙素手正要接過,誰知謝康河用手一撐,竟自己坐了起來,他大口把藥喝完,暢快地呼出一口氣:「道長,你救了我的命,我要重重謝你!」

  謝瑜的手瞬間僵住,卻又不著痕跡地收回,臉上繼續帶著笑意,彷彿無限歡喜。

  伍淳風只是微笑:「謝老爺,你一生多做福報,絕不該命喪於此。人的壽命乃是天注定,其他人根本控制不了!」

  謝瑜越發體貼孝順:「是啊,父親命不該絕,真是謝天謝地!」

  伍淳風卻繼續提醒:「從今日起,謝老爺尚需臥床十日,到那時候才能完全康復。」

  謝連城親自送伍道長離開,謝瑜站在床邊,眼睛紅紅,泫然欲泣,怯生生地道:「父親,您從今往後可得保重身體,千萬不要再這樣嚇我了,我哪裡經得起您這樣嚇。」

  謝康河只是微笑看她:「道長不是說我沒事了嗎,傻孩子,快別擔心了。你這兩日辛苦了,回去好好歇息。」

  謝瑜又再三關懷,才滿臉欣慰地退了出來。

  出了門,謝瑜看著江小樓,神色充滿感激:「江小姐果然請來好道士,藥到病除,讓人佩服。」

  江小樓看了謝瑜一眼,神情略帶審視。

  謝瑜面色微變:「剛才是我誤會了你,真是對不住。不過,父親原先還好好的,不過和你在書房談了幾句話,當即就病倒了……我一直心裡納悶,想問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謝瑜聲音婉轉,猶如黃鸝,可字字句句卻隱含深意,似乎在指責江小樓的不是,江小樓唇角微翹,眼神冰涼:「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我若不希望伯父痊癒,為何要帶人來醫治?」

  謝瑜輕輕一歎:「那可未必,為了博取父親的歡心,有些人是無所不為。」她這樣說完,素來冷艷的面孔粲然一笑,目光落在江小樓的臉上。

  一瞬間,江小樓只覺得那目光如同一條陰冷的蛇,滑滑膩膩的直接鑽入人的心扉,不經意咬上一口,剎那鮮血淋漓、白骨可現……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5:17 PM


第八十五章:刻骨之仇

  謝瑜回到自己的房間,也不換衣,只是坐在燭火之前,盯著躍動的火光,神色明暗不定。

  婢女阿秀戰戰兢兢道:「四小姐,時辰不早,您早些休息吧。」

  謝瑜猛然抬起頭盯著阿,神情格外古怪。阿秀覺得背後一股冷氣竄上來,渾身涼嗖嗖的,忐忑地道:「四小姐,您怎麼這樣看著奴婢?」

  謝瑜微微一笑,似在自言自語:「父親明明病的那麼嚴重,怎麼一劑符水下去就能恢復健康,這事不是很稀奇嗎?」

  阿秀忍不住猜測道:「或許…那位伍道長真有什麼神通?」

  謝瑜清冷的面孔籠罩上一層薄薄的嘲諷:「騙騙別人還行,想要騙我,火候還淺一點!我才不信天底下有這種神通,偏偏連大哥都那麼相信她!」她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帕子,眉宇之間的麗容全化為絲絲扣扣的怨恨。

  阿秀面對這樣的四小姐實在是害怕得很,可她又不敢多說什麼,只能垂頭不語。

  謝瑜冷不丁道:「傅朝宣醫術高明,又是太無先生高徒,可能早已看出這是毒不是病!她讓伍淳風來治病,分明是希望借此機會讓父親對她更加信服,在大哥面前討巧。我猜…這符水只是一般的解毒劑。」

  謝瑜腦子轉得很快,迅速把所有事情串在了一起。

  阿秀只是唯唯諾諾,不敢接話。

  謝瑜唇角輕翹,笑容慢慢變得輕飄飄的:「既然他說符水能治百病,我倒想要看看到底有多靈驗!」

  阿秀聽謝瑜的話中有話,面上更加忐忑:「四小姐,您這是要做什麼?」

  謝瑜冷冷看了阿秀一眼,沉吟道:「如今我身邊就只剩下你這個體貼的丫頭,你應該知道如何為我分憂吧。」

  阿秀咬唇不語,陌兒怎麼死的她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眼前的四小姐柔柔弱弱、輕言細語,單從外表看實在不像那種狠毒的人,可她的心思藏得太深,她們又怎能揣測?她連忙跪下,埋頭道:「奴婢不敢,小姐對奴婢恩重如山,若有什麼吩咐,您儘管說就是,奴婢肝腦塗地也一定替小姐辦到。」

  謝瑜含笑:「你放心吧,我是不會叫你去死的,畢竟我身邊可用的人已經不多了。我只是希望你替我盯緊了那邊,有任何風吹草動都要及早報告」

  「是。」阿秀匍匐在地上,戰戰兢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康河病體初癒,食慾不振,王寶珍替他準備了早膳,他也只喝下半碗稀粥,心裡惦記著書房裡還沒有處理完的那些帳本,便掙扎著來到書房坐下。還未來得及翻開,就聽婢女進來稟報:「老爺,江小姐求見。」

  謝康河臉上不由自主露出笑容,道:「讓她進來吧。」

  江小樓一進門,便瞧見謝康河正坐在書桌前,歎息一聲:「伯父你也太心急了,身體剛有好轉,萬一受了風,病情不是更嚴重?」

  謝康河闔上書頁:「我在床上躺了大半個月,身子骨都麻了,好容易才能起來走一走,你可別像王姨娘一樣整日裡嘮嘮叨叨的,我只是出來坐一坐,不妨事。」

  江小樓聲音緩和如春風:「俗語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想要好利索了不是一日兩日,伯父還是暫且放下這些俗務回去好好歇著才是。若有什麼事情要處理,交給大公子就好。」

  謝康河笑道:「你這孩子,我當然知道你的心意,但很多生意都是由我經手,不能假手於人,還是親自處理更為妥當。」

  江小樓聞言不再勸阻,只是靜靜坐著,捧起茶盞卻不喝,似是不經意地道:「伯父身體向來康健,怎麼這次說病就病,竟然半點徵兆都沒有。」

  謝康河自己也覺得蹊蹺:「大夫說過這病是偶感風寒、內急炙熱而發,或許是我經絡不通,身體底子弱,邪風長驅直入,才會病入膏肓。」

  江小樓低垂著眼瞼,掩住眸子裡的淺淺寒芒:「伯父先是咳嗽、不思飲食,接著便是高燒不退、頭疼體軟,直至臥床不起、氣息奄奄。若是普通的風寒,為什麼那麼多大夫都沒有辦法救治,伯父有認真想過這個問題嗎?」

  謝康河聽了,眉頭一下子打了結:「小樓,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江小樓只是神色和緩,不疾不徐:「如果伯父不怪罪我,我才能把話說清楚。」

  這個舉動倒把謝康河弄糊塗了,他尋思自己只不過是生了一場病,可看小樓這樣鄭重其事,難道還有什麼內情嗎?

  「你說吧,我會認真聽著。」

  江小樓微笑:「傅大夫診治後說你不是尋常風寒,不能輕易開藥,便向太無先生寫了一封信,詳細描述了伯父得病的症狀。後來太無先生回信,信中說——」江小樓稍微頓了頓,「伯父的病症應當是中毒。」

  謝康河滿面震驚,豁然站了起來:「你是說——中毒?」

  江小樓點頭道:「不錯,不是風寒而是中毒,這是太無先生的判斷。然而此事事關重大,我不敢向他人說起。」

  謝康河又坐回了椅子上,愣了很久都沒有反應過來,中毒…

  江小樓知他很難接受,卻還是毫不猶豫地追問:「最近這段時日,你的飲食有什麼變化嗎?」

  謝康河瞬間變色,只覺手腳發涼:「和往常也沒有什麼不同,而且我的飲食都是由王姨娘親自操辦,如果要出問題,難道是她——」

  看到謝康河懷疑王寶珍,卻又露出滿面不敢置信的神情,江小樓並不點破,只是輕輕一笑:「那個人既然打定主意要害伯父,一次不成還會害第二回。伯父只要清楚一點,能夠下毒的必定是你身邊親近的人。小樓敢問一句,如果揪出下毒者,您能狠下心腸處置嗎?」

  謝康河神色凝重:「如果真是王姨娘所為…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

  江小樓見他只懷疑王姨娘一人,略微一頓,終究只是歎息:「伯父身邊有人常來常往,有些人…也許你壓根就沒有留意到。」

  「小樓,你說的話只讓我越來越迷糊,王姨娘經手我的一切,除了她還能有別人嗎?」

  江小樓面上出現一絲淡淡笑意:「你不必心急,凡事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兩人正說著話,書房門卻突然被人叩響。謝康河心頭一驚,抬頭道:「進來!」

  謝瑜穿著一襲石榴裙,烏黑的髮間只有一根晶瑩的蝴蝶簪子,蝶翼在陽光下玲瓏剔透,隨著她走路的姿態輕輕顫動。這一身妝容,越發襯得那烏漆眸子冷冽瀲灩。

  她的手中端著一個紅漆木的托盤,裡面放著一盞芬芳四溢的銀耳羹,面上溫柔笑道:「父親,你早上只用了些稀粥,女兒特意備了一碗點心,請父親先用著,墊墊饑。」說完她婷婷裊裊地走上來,將那盞銀耳羹動作輕巧地放在了書桌上。

  就這一剎那間,謝康河用一種極為古怪的眼神盯著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麼。

  謝瑜何等敏感,美麗的眼睛迅疾湧現出一絲淚意,訝異道:「父親,您為什麼要用這樣的眼神盯著女兒,我做錯什麼了嗎?」

  謝康河一愣,語氣裡難掩試探:「或許…我之前不是生病,而是有人在平日的飲食裡動了手腳。」

  謝瑜心頭一動,不與謝康河分辯,反而轉身面向江小樓,神色變得極為冷淡:「江小樓,自從你來了謝家,總是鬧出許多莫名其妙的事,到底安的什麼心!父親明明只是偶感風寒,你卻非說是有人下毒。平日裡他的飲食都是由王姨娘準備,你分明是指責她。卻不想想她伺候父親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初來乍到,她小心照顧著,這樣說她,就不怕遭天打雷劈麼?」

  縱然是發怒,她整個人也透著一種艷麗到極致的美感,依舊賞心悅目。

  江小樓並未被激怒,她只是站起身,唇角微翹:「四小姐怎麼這樣義憤填膺,我從不曾懷疑過王姨娘,你不必動怒,小心傷身體。只不過」說完,她一雙妙目便輕盈盈地落在了那碗銀耳羹上。

  謝瑜立刻注意到了,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這麼說你是在懷疑我?罷了!我這就喝了這碗銀耳羹,看看到底是才是那個背地搞鬼的人!」她一手端起就要飲下。

  謝康河連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謝瑜抬起臉,滿眼淚汪汪,泫然欲泣的模樣:「父親,女兒好冤枉!」

  江小樓看她惺惺作態,不禁搖頭輕笑。

  謝康河左思右想終究不忍心,向江小樓道:「小樓,也許是你弄錯了…我相信家中沒有這樣狠心的人。瑜兒,把銀耳羹給我吧。」

  謝康河這個人太念舊情,他不信家中居然有人狠心到會對他下毒手。可他怎會知道,世上總有餵不熟的白眼狼。

  見他端過銀耳羹,一勺一勺喝下肚去,江小樓微微一笑:「小樓言盡於此,請伯父多加小心。我的東西已經收拾好了,這兩日就會搬出去,伯父身體康復後,別忘了去江家走走。」

  謝瑜目光幽冷地盯著江小樓,唇角一副要笑不笑的模樣。

  謝康河點頭:「這是一定會的。」

  見到江小樓離開,謝瑜才眼眶含淚道:「父親,您對我恩重如山,我又怎麼會來害您——」

  謝康河揮了揮手,止住她的話,聲音和緩:「我相信你。不過瑜兒,你也不要過於敏感,小樓說的話只是一種猜測,並不代表她在故意貶損誰,不需要放在心上。」

  謝瑜眼淚汪汪,一副受到極大委屈的模樣:「是,瑜兒記得了。」

  謝康河輕輕歎了一口氣:「這件事情不要向王姨娘提起,免得生事。」剛說完,他卻忍不住一陣輕咳。

  謝瑜關切之情溢於言表:「父親,您可是家中的支撐,一定千萬保重。以後要做什麼隨時吩咐瑜兒就是,我拼盡全力也會替你辦到,斷不要如此辛苦。若您再病倒,我得有多心疼。」

  她說得信誓旦旦,一派溫柔天真。

  謝康河欣慰地點了點頭:「好孩子,幾個女兒之中屬你最貼心。」

  謝瑜將頭輕輕靠在謝康河的懷中,修長光潔的脖頸露出美麗的弧度。在這一瞬間,她的眼睛迸發出陰冷的寒意,只可惜謝康河滿是感慨地拍了拍她的背,沒有看到她垂下的眼中流露出那絲可怕的神情。過了片刻,她才抬起頭,滿是關心地道:「父親,看賬本太費神,您還是早點歇息吧。」

  「不,我在床上坐著也難受——」

  「那…女兒命人把書房裡的書挑揀幾本移過去」

  畫樓

  酈雪凝正在吩咐婢女們收拾東西,見到江小樓來了,酈雪凝笑道:「你說去向謝伯父告辭,都說好了嗎?」

  江小樓點頭:「都說好了。」

  酈雪凝玲瓏心腸,見她欲言又止,便追問道:「還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江小樓吩咐婢女全都退下,才坐下道:「雪凝,我總覺得這件事情十分奇怪,有最大嫌疑下毒的就是王寶珍,可她這個人雖然斤斤計較、面善心冷,對謝伯父卻是一派真誠。更何況伯父還很年輕,若是此刻他沒了,這個家也會隨之倒下,畢竟二公子還沒有到撐起門面或者與大公子抗衡的地步。所以,她應當不會自毀城牆,可伯父的病又是如何而起?」

  酈雪凝怔住,不禁提醒道:「不管因何而起,這都是謝家的事,咱們很快就要走了,你也少操心,省得別人總說謝家發生的一切都和你有關,何苦來哉?」

  江小樓微笑:「嘴巴長在別人臉上,我又不能封起來,隨便他們說去吧。伯父對我有恩,豈能因為怕人閒言碎語就無動於衷。不論如何,我也要把這個人揪出來。」

  「可我不明白,既然是療毒,為何要請伍淳風來?」請傅大夫來治病,順理成章揭破中毒一事,可請伍淳風來又有什麼作用?

  江小樓只是低頭喝茶,長長的睫毛垂下,在眼瞼處形成一片淡淡的陰影:「很快你就會明白了。」

  謝康河剛剛痊癒,誰知謝瑜卻又病了。剛開始她的症狀沒有謝康河那麼嚴重,漸漸卻是變得一模一樣,一連三日臥床不起。眾人心中都十分奇怪,趕忙又去請了伍淳風來,伍淳風替她看了看,便道:「和謝老爺當初是一樣的症狀,這倒是奇了,兩位怎麼會生同樣的病,難不成這病還會傳染嗎?」

  謝香一聽,連忙下意識地退後兩步,摀住鼻子道:「如果會傳染,咱們還是先出去為好,一不小心被傳上了,這可是要丟性命的。」

  謝康河見謝香這樣說,狠狠瞪了她一眼,這個女兒極度自私,到了這個時候還考慮這種問題!此時床上的謝瑜連連咳嗽,聲音極度虛弱,如同一點火苗風一吹就散:「既然如此,你們就先出去吧,千萬不要因為我起爭執」

  謝香剛要邁步,卻聽見謝康河冷聲道:「站住,誰都不許離開!」

  謝香整個人都僵住了,邁出去的腳又尷尬地收回來,甜美的面孔滿是不知所措。

  謝康河緩和了語氣:「事急從權,也顧不得避嫌了。不管如何,都請伍道長一定要救救瑜兒。」

  伍淳風聞言長歎一聲:「好,我會竭盡全力。」他按照上一回曾經替謝康河治病的方法,同樣端了一碗水到謝瑜的面前,溫言道:「四小姐,只需要將這符水喝下,不出半刻的功夫便能藥到病除。」

  謝瑜看了謝康河一眼,見他對自己微微點頭,這才坐起身,在婢女阿秀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喝了兩口,嘴唇薄薄的一張,卻是吐出一口幽幽的氣來。

  江小樓冷眼旁觀,神色只是尋常。謝康河卻關切地道:「好些了嗎?」

  謝瑜蒼白著小臉點點頭,阿秀輕輕把碗放在一邊,正預備扶著她躺下。誰知青絲還沒有挨著枕頭,她突然慘叫一聲,一隻白皙的手猛然攥緊了簾帳,另一隻手捂著肚子連連喊痛。

  謝康河大驚失色,趕忙問伍淳風道:「道長,這是怎麼回事?」

  伍淳風也沒有料到會出現這種局面,一時呆住。他下意識地看了江小樓一眼,其實這符水並不是什麼治病的良方,而是傅朝宣在向太無先生請教之後開出的解毒劑,只要中毒不深都有清毒的可能。就算中毒已深也絕不會加重病情,但謝瑜為什麼會出現這樣的症狀…這實在是太奇怪了!

  正思索著,謝瑜已經疼得滿面是汗,幾乎奄奄一息。阿秀嚇得秀眉緊蹙,冷汗直流:「小姐你這是怎麼了?」

  謝瑜剛要說話,卻是一口猩紅的鮮血噴出去,隨後軟綿綿地仰面倒下。

  這一幕太過嚇人,眾人的臉上都出現了驚駭的神情,以至於謝康河顧不得儀態,一把抓住伍淳風的衣袖道:「伍道長,你快說到底是怎麼回事?」

  眾人都等著伍淳風的解釋,伍淳風卻是滿臉鐵青,一言不發。

  謝連城是唯一一個保持鎮定的人,他只是站在一旁,靜靜望著謝瑜,眼底有說不清的失望和冰冷。

  江小樓淡淡地道:「這不是病,而是中毒。」

  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阿秀似乎想起什麼,張口欲言,卻又十分忐忑的模樣。

  謝倚舟追問道:「你這是怎麼了?有什麼話就老實說!」

  阿秀猶猶豫豫地道:「若說是有人下毒,那奴婢無論如何是不敢相信的,畢竟老爺和四小姐都在不同的碗裡吃飯,難道還有人能對他們兩人同時下毒不成?這是絕不可能的」

  謝月蹙眉道:「除了飲食,還有沒有其他共同接觸過的東西?」

  阿秀怔住:「這…奴婢實在想不出。」稍停,她猛然想起了什麼,「啊,對了,四小姐昨日下午給老爺整理書的時候,倒是借了一本劍南詩集回來,說是珍品,整整看了一夜,今天早上就病倒了」

  謝康河一愣,立刻吩咐道:「你取來我瞧瞧。」

  阿秀連忙去捧了那本書來,謝康河攥著書緊翻幾頁,卻沒瞧出任何問題。

  而此時,劉大夫也被匆匆請了來。謝康河將詩集遞給他,道:「請你好好看看這本書,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劉大夫滿是疑惑地從謝康河手中接過詩集,又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吩咐道:「去取小刀來。」

  阿秀連忙取來一柄小刀,劉大夫用小刀輕輕裁開紙張的一角,吩咐婢女端來一盆清水,把紙輕輕浸在清水裡。很快,紙上的字跡慢慢模糊,墨汁揮發開來,竟將半盆清水染成淡淡的青色,劉大夫端起水一聞,又沾一點嘗了嘗,才肯定道:「這水有一種微微的苦澀,碰一點就舌尖發麻,很不對勁!依我看,應該是一種藥性很強的毒藥——」

  謝康河震住:「劉大夫,此言可當真?」

  劉大夫毫不猶豫的點頭:「自然是真的——」

  王寶珍不由驚詫萬分:「光是看書怎麼會中毒?」

  劉大夫道:「謝老爺對這本書想是愛不釋手,經常卒讀,日積月累,毒性日深。至於四小姐,光看一夜應當不至於…除非四小姐有用唾液去翻書的習慣!」

  阿秀一臉震驚:「是啊,劉大夫,我家小姐的確是經常這樣做。」

  劉大夫歎了口氣:「用唾液翻閱,那毒性當會經由手指從口腔直接進入到人體,不需要幾個時辰毒藥就會發作的。」

  謝康河捏著手中的詩集,幾乎整個人都傻了。

  謝倚舟聞言,眉宇間滿是憤慨:「父親,這劍南詩集究竟是何人送給你的,竟然花費這麼大心思,就為了毒死你,手段實在是令人髮指!」

  謝康河慢慢坐到椅子上,臉色變得僵冷:「不,這劍南詩集是我自己從外面買來的。」

  王寶珍面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嘲,口中卻婉轉勸說道:「老爺,到了什麼時候您還要替她遮掩!這劍南詩集分明是——」

  還不待她說完,謝康河額頭青筋暴起,突然大喝一聲:「還不住口!」

  「詩集是我送的。」恰在此時,一道聲音響起。

  眾人紛紛向原本站在一邊默然無語的江小樓望去,卻見她神色鎮定、笑臉如花,沒有半點心虛忐忑的模樣。

  謝倚舟上前一步,冷冷道:「江小姐我且問你,劍南詩集真是你送給父親的?」

  江小樓眸子平靜,毫無異色:「不錯,這本詩集是我千方百計尋來送給謝伯父的,只因他特別喜歡前朝詩人廣劍南,不過是微末心意,又有什麼不對?」

  謝香這才全都看明白過來,知道有機會趕走江小樓,心底一下子迸發出喜悅,面上卻惱怒地道:「詩集沒有什麼不對,不對的人是你!」

  江小樓有些詫異:「我,我做了什麼嗎?」

  謝月在一旁,只是目光冷淡地依著王寶珍,本欲坐山觀虎鬥。

  謝香腦子轉得倒快,嫣紅小嘴吧嗒吧嗒,倒豆子一樣:「死到臨頭你還是不認帳?這劍南詩集分明被你下了毒,你原意是想要毒害父親,誰知父親福大命大挺了過來,現在你又想禍害四妹妹!江小樓,你何等毒辣的心腸!」

  江小樓聞言卻並不生氣,目光落在了謝康河的身上,神色溫柔:「伯父好心收留我,我理應對他感激不盡,又有什麼理由要在劍南詩集裡下毒害人?」

  謝香一時啞然,忙求救似的看向謝月。

  謝康河當然也是這樣想,剛要替江小樓辯解。卻聽見謝月緩緩道:「父親,這事情也不是沒有可能,您好好想一想,如果不是江小樓下的毒,她又哪裡來的解毒劑?縱然真是大夫配了解藥出來,她也可以請傅大夫照實替父親治病,為什麼要借伍道長之手?我猜,這是她要借伍道長的所謂神通,騙取父親你更多的信任。先下毒,再解毒,父親一定對她感激涕零、信任百倍,到時候她想要做什麼都事半功倍了。」

  眾口鑠金,百口莫辯。所謂牆倒眾人推,當你受到質疑的時候,只會有越來越多的旁觀者加入進來拚命踐踏,卻都用舌燦蓮花掩飾著各自不可告人的目的。所謂人心,乃是這世間至惡,實在是冷酷之極,可怕之極。很多人在這樣的攻訐面前都會退縮,可江小樓卻冷冷一笑:「謝大小姐,你不覺得自己的想像力太豐富些了?我給伯父下毒,再請伍道長解毒,費這麼大勁,到底要得到什麼?」

  謝月到底比謝香穩重,聲音柔和地道:「一張美麗的面孔底下多是藏污納垢的。江小樓,你替父親下毒又解毒,表面看來很是不可思議。真正的理由卻昭然若揭,以前你一時衝動在我們面前回絕了父親的要求,可轉念一想,謝家到底有那麼多店舖和財產,於是你後悔了,想要分那一半。可是話已出口又沒臉再提出來,於是自編、自導、自演了這一齣戲。既救了父親的性命,又博得無數感激。到時候不必你開口,父親自然會把謝家的一切拱手相讓,果然是好算盤!只不過,太厚顏無恥了些。」

  謝四小姐不用出面,便輕飄飄地挑起所有人對江小樓的敵意,而她只要虛弱地躺著裝好受害者,便可以一箭雙鵰。可見謝瑜並不傻,她是一個很清醒的瘋子,清醒得能夠準確判斷這家裡每個人的心思,並且迅速做出最有利於她的決定,不動聲色間置人於死地。

  世間每一個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出發點和主觀目的,絕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恨。謝瑜這樣針對江小樓,真的只是嫉妒她得到謝康河寵愛這麼簡單?不,絕不可能。

  江小樓被如此荒謬的論斷包圍,只覺得眼前這幾人腦袋被漿糊封住了一般不可理喻。王寶珍以為她會惱羞成怒,但她只是微笑道:「哦,原來我是這樣想的嗎?」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其他人。

  王寶珍臉上是恰到好處的痛心疾首:「江小樓啊江小樓,你怎能做出這樣的事!老爺對你多麼信任,幾乎把你當成親生女兒看待,你就是這樣回報他?哪怕你後悔了,想要謝家的財產,直截了當說出來就好,何必要害人性命。現在四小姐還躺在床上,求你高抬貴手,放過她吧!」

  江小樓面不改色:「公道自在人心。」

  謝連城看著家裡每一個人,除了滿臉驚怔、不知所措的父親,還有各懷心思,咄咄逼人的謝家兒女。他隱約覺得那籠罩他多年的冰涼感,逐漸蔓延到四肢百骸。今天進門前,江小樓曾經請他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插手,可現在看到他們的所作所為,讓他覺得極為羞恥。

  為了金錢,為了嫉妒,這些人都瘋狂了。上躥下跳,笑裡藏刀,字字句句,陰險狡詐,平日裡的溫和面具全都撕裂,露出裡面猙獰的本質。江小樓的出現,成功勾起了他們內心深處最惡毒、最不堪的樣子,眼前那一張張面孔是扭曲的,嘴巴是歪斜的,不,或許連他們的心都變得髒污不堪,卻還沾沾自喜,自命不凡。

  他只是望著,目光冰涼。

  謝香冷笑一聲:「有劍南詩集在先,父親治癒在後,現在四妹妹又病倒了,一切的根源都在這本書上,你告訴我,還有什麼理由可以證明你的清白無辜。」

  江小樓看向伍淳風,笑容如初:「既然各位想知道,那就跟我來吧。」說完她快步將一簾之隔的內室走去。眾人只見她走到床邊,向著陷入昏迷的謝瑜,慢慢說道:「四小姐,戲演到這份上也應該落幕了。」

  床上的謝瑜一動不動,毫無反應,看來是入戲太深,不能自拔。

  謝倚舟上前一步,冷聲道:「江小樓,我四妹妹神志不清,病入膏肓,請你對她客氣些。」平日裡瞧他對江小樓一副覬覦的模樣,如今卻是疾言厲色,十分冷漠,一切不過是根據自身利益出發。

  江小樓輕輕笑了:「凡事不能只看表面,尤其是對待四小姐這樣美若天仙,卻又心腸歹毒的女子。剛才你們說謝伯父在喝了符水之後身體所好轉,可是四小姐的病情卻加重了,這該如何解釋?」

  見問到了關鍵問題,阿秀忍不住戰戰兢兢道:「奴婢,奴婢——」她的話說了一半,瞧見江小樓一雙美目突然看向自己,心頭一寒,話幾乎說不下去。下意識地看了小臉煞白的謝瑜一眼,終究狠下心腸道:「這一切奴婢都知道,全是因為四小姐懷疑這些事情是有人故意設計,一直在秘密調查,江小姐說不準就是怕事情敗露,所以才……」

  原本含糊且漏洞百出的話,在一方受害的情況下,顯得那樣可信而且真實。

  所有人都用一種理所當然的眼神看著江小樓,即便這所謂證據全是虛偽的猜疑,可出自各方的目的,他們依舊站在一起,對那個躺在床上偽作氣息奄奄的幕後黑手不置一辭、不發一矢,而向江小樓步步緊逼、利刃相向。人心之黑暗,手段之卑鄙,眾人之冷漠,以及種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其實不過是幫兇而已。

  這樣的謝家,並不值得留下去。

  江小樓心頭洞若觀火,面上輕輕一笑:「伯父要將財產轉讓給我,我因為一時義憤而拒絕了,事後感到後悔,於是便自編自演這齣戲,在伯父面前充好人,讓他越發感激我的救命之恩,才好將財產全部留給我。四小姐發現我的陰謀,於是我教唆伍道長在符水裡面下了更重的毒藥,到時候只推說四小姐病得太重無法治癒就可以藉以脫身。如此一來,既除掉了懷疑我的人,又更進一步得到伯父的重用。倒也說得通,只可惜這出局,未必沒有漏洞。」

  謝瑜正心頭冷笑,若非你江小樓沒有私心,何故借伍淳風之手來裝神弄鬼,想要在父親面前立下大功、討巧賣乖——就是你的這點私心害了你!

  誰知下一刻,江小樓徑直坐在了床邊,伸出手去撫摸謝瑜的青絲。

  「你幹什麼!」謝月一驚。

  謝瑜原本閉著眼睛,只覺有一雙溫柔的手落在了自己的面頰之上,不由渾身汗毛倒豎,迅疾睜開了眼睛,只聽到江小樓微笑道:「四小姐,還要裝下去嗎?」

  王寶珍見她垂死掙扎,勸慰道:「江小姐,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你還不如認個錯,把解藥還給我們四小姐,救她一命,我想老爺寬宏,絕不會怪你的。」

  謝康河厲聲呵斥道:「不要胡說八道,我不信這些!」

  謝月深深歎息:「父親,您太偏信了,事實擺在眼前,難道我們這麼多人約好了陷害她不成?」父親病危的時候,只留下江小樓一個人,若讓她再留下,這謝家還不知是誰的!

  江小樓唇邊笑容一如既往,輕飄飄地道:「符水裡什麼也沒有,只是一碗清水。」

  伍淳風愣住,一時竟然也瞪大眼睛看著江小樓,她不是說符水裡頭有解毒劑嗎?

  小蝶在一旁看得真切,此刻不由冷笑:「是啊,只是一碗清水而已。四小姐這毒上加毒,還真是來得蹊蹺!」

  聽了這話,謝瑜臉色一白,下意識開口為自己辯解,嘴巴張了張,竟啞然。

  江小樓歎息一聲:「這出鬧劇到現在也應該鬧明白了,在劍南詩集裡下毒的人當然不是我,而是四小姐謝瑜。我聽說她經常自告奮勇替伯父打掃書房以表孝心,遠比我這個外人更容易接近謝伯父。不過,有一點劉大夫剛才說錯了,書是無毒的,有毒的是墨跡。更準確的說,有毒的是硯台,每次研墨的時候毒性就會揮發出來,落在紙上,毒性更大。伯父太珍愛這本書,每一頁都做了批注,應當知道替你研墨的人是誰吧?」

  謝康河臉色瞬間變得鐵青,他望向床上的謝瑜,眼底的疼愛已經變成震驚與失望。他骨子裡是不信那些人的,所以萬夫所指,他卻不置一詞,但當江小樓為自己申辯,他立刻選擇相信了她。

  「瑜兒,我對你不薄,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謝瑜臉上的血色在一瞬間退得乾乾淨淨,江小樓,你是故意露出破綻,讓我誤以為你有私心,其實是設好了全套等我鑽進來!水中無毒,卻毒上加毒,原本的楚楚可憐變成鬧劇,原本的受害者變成陰謀家。

  然而,在暴怒之下她卻慢慢鎮靜下來,從床頭坐起,慢條斯理地整理好自己的青絲,這才抬頭望向謝康河:「不錯,你是對我有恩,在我最無助的時候將我帶回了謝家,甚至把我當成親生女兒看待。可那又如何,府上有誰真正瞧得起我?在你們眼裡,我不過是個搖尾乞憐的孤女,每次你不在的時候他們冷嘲熱諷、當面羞辱,你一回來他們又表現得姐妹友善,相親相愛。哼,什麼積善之家,不過是一群虛偽到底的偽君子;什麼高貴品德,不過是靠錢財堆出來的畫皮鬼!」

  謝康河愕然,江小樓語氣平淡:「連你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又如何讓別人瞧得起你。」

  「你住口!我再如何落魄,也用不著你來教訓!」謝瑜面對別人尚算平靜,可江小樓一開口卻激起她無比怒意,薄薄的紅唇尖銳如刀:「都是你,一切都是因為你!若非你的存在,我還和以前一樣是謝家乖巧的四小姐,父親寵我,大哥喜歡我,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人人都用異樣的眼光看著我!他們都說我嫉妒你,所以才處處與你為難。可是江小樓,我問你一句,你我又有什麼不同,都是無家可歸的孤女,為什麼你什麼都有,而我卻一無所有!你為何什麼都要和我搶?」

  聽她這番話說得如此古怪,神色也是怒氣勃發,江小樓不禁搖頭:「我從來沒有和你搶,如今我就要離開謝家,你這樣做實在是多此一舉。」

  「離開謝家,那你會永遠不見大哥嗎?」

  一言既出,所有人都流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

  謝康河心裡一沉,猛然意識到了什麼,不由厲聲道:「瑜兒,你說什麼?」

  謝瑜知道話已出口,就再也不可能改變,她冷冷道:「你不是自詡十分關心我,又怎會不知道女兒的心思?我告訴你,從第一次見到大哥開始,我就注意到了他!那時候我無數次偷偷想,將來有一天父親會讓我嫁給大哥,可是事實是怎麼樣的?你收了我做謝家的女兒,做了謝府的四小姐,名分已定,我和大哥再也不可能在一起!你既然疼我,為什麼不問問我心中究竟想要什麼!什麼謝家四小姐的身份,什麼富貴無邊的嫁妝,我都不稀罕!我要的就是謝連城!」

  謝連城看著她,眼底並無一絲波瀾,眼前的女子從前是他照拂的妹妹,可現在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女子,面目可憎,叫人生畏。

  江小樓看著謝瑜,已經全部明白過來。但她和謝連城只是尋常朋友,竟然激起對方這樣大的嫉恨,豈不冤枉?

  謝康河額頭爆出青筋,指住她怒聲道:「胡說八道,滿口胡說八道!你這個逆女,竟然能夠說出這樣不知廉恥的話,虧我這麼多年來…簡直是…白疼你了。」

  謝瑜突然大笑起來,她可以不承認,也可以拚命哀求,但她已經受夠了!胸口累積的憤恨湧上來,她的一雙妙目,獨獨左眼流淚,顯得格外美麗而動人:「你疼我,疼我又如何?既然疼我,就該給我想要的一切,為什麼我不能堂堂正正愛上大哥!而這江小樓又是什麼東西,與我相比,她差得太遠了!只是因為你的喜歡,她就一躍成為這府中的珍寶,人人對她卑躬屈膝,而我呢,我又算得了什麼?不過是一個被人遺忘的四小姐!不但如此,你們還打殺了我的乳母,害得我孤身一人無依無靠,這就是你所謂的父女之情?我告訴你,我不稀罕,我一點也不稀罕!」

  愛慕和嫉妒不是瘋狂的理由,偏偏對方毫無悔改之意!

  謝康河性情溫和,極少有這種暴怒的時候,此刻他的憤怒已經到了極致,揚手重重給了她一個耳光:「住口!你是要讓我謝家成為全天下人的笑柄嗎?」

  謝瑜笑得不可自已:「我不在乎,我什麼都不在乎,我在乎的人只有大哥一個。」

  所有人看向謝連城,神色莫名。

  謝連城語氣格外平靜,卻帶著徹骨的寒冷:「謝瑜,你不應當和父親說這樣的話。」

  謝瑜卻推開謝康河滾下床來,在眾目睽睽下向謝連城撲了過去,死死扣緊他的胳膊,哀戚道:「大哥,我有哪裡比不上江小樓,論美貌論才情,我樣樣都不輸給她啊!我不要這個謝家四小姐的身份,我什麼都可以不要,只要你讓我陪在身邊,哪怕做婢女,只要能遠遠看著你,天天陪著你,我都願意!我都願意啊!大哥,你看我一眼,你為什麼不肯看我一眼!」

  謝連城望著謝瑜良久,只是默然無語。隨後,他抬眸看了江小樓一眼,見對方是一副完全莫名其妙的神情,才徐徐開口:「這件事情和江小姐一點關係都沒有,不管她是否存在,我都不可能愛上你。你是我的妹妹,永生永世,不會改變。」

  鬧到這份上,顏面盡失。世間居然還有愛慕兄長的妹妹,哪怕他們不是血親,但名分早定,居然還敢這樣大聲喊出來,簡直是…王寶珍畢竟管家多年,生怕被人說自己管教無方,連忙大聲道:「你們還不快上去把四小姐拉開!」

  幾個媽媽聞言,立刻上去抓住謝瑜,而謝瑜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口中哀哀叫著:「大哥,大哥!」她那雙幽怨的眼睛,此刻悲痛欲絕地望著謝連城,充滿了懇求。

  謝連城卻將她的手一點點的拂開:「四妹,你病了,需要好好養病。」

  謝瑜被人拖開強行壓在一邊,她柔弱而帶著哭腔的聲音不斷地撕扯著眾人的耳膜,謝香下意識地用帕子按著心口,嚇得大氣不敢出:「謝瑜真是瘋了,好嚇人!」

  謝柔卻是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看著謝春,有些遲疑道:「她剛剛說什麼,心愛的人是大哥,我不是在做夢吧?」

  謝春張大嘴巴不知該如何回答,完全被這一出跌宕起伏的大戲給震住了。

  王寶珍神色陰晴不定,謝月默然不語,謝倚舟垂下眸子。事已至此,他們剛剛的行為已經變成跳樑小丑、落井下石,未免事後算賬,還是住口得好。

  謝康河似乎想要向被壓住的謝瑜走去,卻終究腳步踉蹌了一下,只能滿面頹然地坐倒在椅子上,臉色青白,好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件事情…再也不許提起。明日就把謝瑜送到庵堂,讓她落髮出家。」

  謝瑜被眾人壓住,一頭青絲已經散亂,冷艷面容滿是淚痕,然而那一雙眼睛卻透出怨毒的光芒,筆直向江小樓投去。

  江小樓,江小樓,江小樓…她的心頭已經如同泣血一般把這個名字翻來覆去地念著,仇恨鋪天蓋地,幾乎滅頂。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5:27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4:55 PM 編輯

第八十六章:甜兒之死

  安王府

  房間裡,美人屏風之後,秦甜兒正在沐浴,無數細小的水蒸氣慢慢蒸騰開來,模糊了她嬌美的面容,整個浴房內充滿著花瓣的香氣,芬芳四溢。

  鶯兒小心翼翼地拎著兌好的熱水進門,取來桶勺為她繼續加水,只聽見秦甜兒「啊」地一聲驚叫,抬起手便給了鶯兒一個耳光,尖銳的聲音刺人耳膜:「你想燙死我!這個家裡誰都能欺負我,現在連你也這樣!」

  鶯兒害怕地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小姐恕罪、小姐恕罪啊!奴婢不是有心的。」

  「什麼不是有心的,你分明是故意的,我告訴你,再有一點不小心,直接扒了你的皮!滾出去!」秦甜兒雪白的貝齒咬的卡卡作響,哪裡還有往日裡的嬌媚可人。

  鶯兒戰戰兢兢地退出去,秦甜兒又重新回到浴桶裡。安王妃有一個十分華麗的浴池,但那池子完全是為了她一個人享受,秦甜兒不要說進去沐浴,就連想一想都是罪過。瀰漫的水霧中,秦甜兒想到自己嫁進來這半個月,安王妃使出的種種手段,不由自主便會產生無盡的怨恨。她原以為受了委屈,秦家會替自己出頭,卻萬萬料不到大哥竟會毫不猶豫將自己嫁給一個傻子!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傻子啊,父母和大哥也太狠心了,完全沒有替她考慮一分一毫。

  越想越恨,修剪整齊的指甲不知不覺陷入桶沿,臉上被水蒸氣一薰,倒顯出三分紅暈來。

  千錯萬錯,最該怨恨的就是那江小樓,若不是她故意使壞,自己又怎會被迫出嫁!她心頭恨到極點,猛然拍打了一下水面,水花立刻高高濺起。

  門被人推開了,嗖嗖的冷風一下子竄進來。秦甜兒勃然大怒:「我都已經說了滾出去,還進來做什麼!」

  進來的卻不是戰戰兢兢的婢女,而是一個嘻嘻哈哈的年輕男子,他快速靠近浴桶,趴在桶沿上,口水流的老長。待看清他的臉,秦甜兒暴怒道:「怎麼又是你這個傻東西,出去,快滾出去!」

  延平郡王可不懂得看人臉色,他手舞足蹈,嘩啦一聲把水桶裡的水揚了起來,秦甜兒的頭臉一下子都濕了個徹底。她也顧不得自己身上未著寸縷,豁然站起來,咬牙切齒道:「你這傻子,你要做什麼!」

  延平郡王如同在玩遊戲,歡喜之極,他不停地哈哈笑著,把水潑在秦甜兒的身上,秦甜兒快速從浴桶裡跑出來,抽下屏風上的衣裳就這麼披在全濕的身上,登時火從心起:「滾!」

  延平郡王半點都不害怕,反而笑得更開心,甚至張開雙臂撲上去要摟住秦甜兒。倒不是說他有什麼別的心思,而是他完全將此當成一種遊戲。他這樣的動作和刺耳的笑聲將秦甜兒早已失控的理智激到了煙消雲外,她動作迅速地躲開對方的手,一彎腰在地上撿起了桶勺,拚命地砸向延平郡王的胸口,因為力氣用得極大,竟然把他砸得一個踉蹌,後腦勺一下子撞在了屏風一角,頓時暈頭轉向,哇地一聲就要哭。秦甜兒怒氣卻還未消,一把將他拖過來,竟把他的頭惡狠狠地壓入浴桶之中,口中惱恨地道:「叫你笑,叫你笑!」

  延平郡王不停地咳嗽著,梗著脖子在水裡拚命掙扎,可是秦甜兒心頭恨到了極點,半點不留情況,他一連嗆了很多水,手舞足蹈地要揮開秦甜兒卻始終不得要領。

  接著,他的身體軟了下來,漸漸不動了,秦甜兒以為他在故意耍詐,硬是把他的頭在水裡多悶了一會兒才勉強提上來:「傻子,知錯了吧!」

  就在這時候,她才發覺延平郡王的身軀比往常要重得多,驚得一下鬆手,他的身體就這麼軟軟地倒在了地上。她壯著膽子踢了對方一腳,一動不動。不由用力將他翻了過來,延平郡王整個人平躺在地上,頭臉滿是水淋淋的,整張臉卻是煞白的。

  秦甜兒心裡咯登一下,理智又一下子回籠。她顫顫巍巍地上前,試探了一下延平郡王的鼻息,突然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

  延平郡王死了!

  可…她只不過壓著對方喝了幾口水而已,他竟然就這樣沒氣了!越想越是恐懼,秦甜兒幾乎想就這麼丟下延平郡王拔腿而逃,但她知道不可能,因為他的身邊通常跟著很多人,今天不知為何乳娘沒有跟過來,可如果自己就這麼跑出去,一定會被那些人發現!不,這絕不可以!如果安王妃知道延平郡王被她誤殺,那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水珠順著髮梢悄無聲息地滑落,室內只聽到自己咚咚的心跳聲。她卻面無表情地盯著仰面朝天的延平郡王,整個人像是僵住了。仔細想了想,她終於下定了決心,連拖帶拉地將延平郡王拖到屏風之後,重新擦乾身體換好衣裳,從外面瞧了瞧,確保從外面瞧不見屍體。又悄悄走到床邊放下了帳子,把延平的靴子放在床邊。收拾好了一切,她才走到門邊,冷聲道:「我已經沐浴完畢,為什麼還不來收拾乾淨?」

  等待傳訊的婢女連忙從外面跑進來,快速地把地上的水漬都收拾乾淨了,又合力把浴桶和油氈抬出去。見帳子放著,以為郡王玩累了正在睡,眾人大氣也不敢出,卻聽見秦甜兒道:「除了鶯兒留下,其他人都走吧,我不需要你們伺候。」

  鶯兒縮了縮脖子,以為她要算剛才的舊賬。她是秦甜兒在秦家帶來的陪嫁婢女,與別人的情分的確有些不同,旁人也沒有懷疑,便一一退了下去。

  秦甜兒並沒有將秘密保守太久,她罕見地上去拉住鶯兒的手,一路把她引到屏風後面,冷冷道:「你瞧,延平郡王在這裡。」

  鶯兒不明就裡,只以為躺在地上的延平郡王是一時貪玩睡著了,待發現對方面孔煞白,嘴唇青紫,一頭烏髮濕淋淋的,才赫然一驚。

  鶯兒幾乎要尖叫起來,秦甜兒連忙用手捂著她的嘴:「作死啊!」

  鶯兒雙腿一軟就要跪倒在地,卻被秦甜兒死死拖著:「幫我抬他上去!」

  燭火搖搖晃晃,光線詭異陰森,延平郡王被他們連拖帶抱,好容易才勉強帶到床上。秦甜兒鬆了口氣,嘴裡喃喃自語:「死了也好,像他這樣的傻子,活著只會連累我。」

  鶯兒語無倫次道:「小姐,可是…可是安王妃能饒了咱們嗎?」

  秦甜兒轉過頭來惡狠狠地瞪著鶯兒,鶯兒緊張的神經瞬間崩斷了:「小姐,去向安王妃認罪吧,說不準還能有一線生機!奴婢不想死,奴婢不想死啊小姐!」

  秦甜兒卻是一把將她推開,冷笑道:「認罪?殺了郡王是死罪,哪怕安王妃不計較,我也沒法活!不行,必須離開這裡!」

  鶯兒恐懼道:「安王妃對咱們看得很緊」

  秦甜兒用一種異常仇視的眼神瞪著延平郡王的屍體:「那也未必,我自然有我的方法。」

  這突然而來的情況,讓秦甜兒不得不開始思考對策。她必須保全自己的性命,當務之急就是要逃離安王府。

  秦甜兒將自己梳妝台上的胭脂水粉取來,仔仔細細地替延平郡王抹上,好半天才讓死人的臉色好看了許多,鶯兒顫顫巍巍道:「小姐,你要做什麼?」

  秦甜兒這時頭腦卻冷靜了下來:「我這麼做僅僅是為了保全你我的性命,從現在開始,沒有我的吩咐你一句話也不許說!」

  就在這時候,走廊上突然傳來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後聽見一聲稟報:「郡王妃,奴婢求見。」

  「進來吧!」秦甜兒手忙腳亂地把帳子重新擋好,又瞪了鶯兒一眼以示警告。

  乳娘站在門邊,柔聲道:「郡王妃,奴婢一時大意竟讓郡王偷跑到您這兒胡鬧,我來把他帶回去。」

  延平郡王智力如同孩子,除了新婚之夜外,他都和乳娘一同休息。秦甜兒卻微笑道:「郡王玩得累了,今天就在我這裡歇了。」

  乳娘聞言覺得很是奇怪,下意識地伸長了脖子,可是帳子擋得嚴嚴實實,她什麼也看不到。

  秦甜兒竭力控制住自己聲音裡的顫抖:「不是只有你才懂得照顧郡王,今天開始郡王的生活都由我來照料。」

  乳娘不得已,只好低下頭「是。」

  打發了人離去,秦甜兒瞪著延平郡王道:「你可別怪我,要怪就怪江小樓那個賤人!若不是她,你也不會死!」

  一整夜秦甜兒都沒有入睡,好容易才把這一夜安然無事度過去。

  第二天清晨,秦甜兒便帶著一個匣子來見安王妃。安王妃打開匣子,發現裡面是一方帶血的元帕,一時愣住:「這是什麼意思?」

  不明就裡的乳娘連忙道:「恭喜王妃,昨個郡王和郡王妃圓房了!」

  安王妃臉上倒真露出了一絲欣慰,她看著秦甜兒,微笑道:「想不出你還真有些本事,不是個蠢東西。」

  安王妃其實瞧不上秦甜兒,論相貌論風采,論言談舉止,她都是個徹底的俗人,半點比不上江小樓。再加上秦甜兒又總是不識抬舉,安王妃心裡更加不痛快,若非看在太子的顏面,她早已將這女人趕了出去。如今見他們夫妻已經圓房,她才放下心來,瞧她也順眼了三分。

  秦甜兒難得乖巧:「王妃,我有個不情之請,不知王妃可否答應?」

  安王妃挑高了眉頭:「什麼事?」

  秦甜兒面頰緋紅:「按照規矩三日應當回門,可我到今天還沒能回去…父母怕是很惦記。」

  說得入情入理,安王妃點頭,暗道這個媳婦也不是太差,隨口吩咐道:「叫管家親自陪郡王妃回去一趟。」

  婢女立刻應了一聲「是。」

  回到自己房間,秦甜兒吩咐乳娘道:「郡王如今睡得正香,你不要打擾他,就讓他好好睡吧。」

  乳娘斗膽上前掀開簾子,見延平郡王面色紅潤,嘴角邊上亮晶晶的,便退了下去。人一走,秦甜兒才悄悄鬆了一口氣,她在延平郡王的嘴角抹了不少液體,讓人看起來以為是口水。她定定神,吩咐鶯兒道:「待會你跟我一起離開這裡。」

  鶯兒有些害怕:「小姐,奴婢很擔心,逃回秦家也會被抓回來——」

  秦甜兒冷冷道:「蠢東西,誰說我要回去?」

  秦甜兒坐上轎子,一路馬不停蹄向秦家直奔而去。過了半個時辰,她突然開口吩咐道:「我不舒服,找家茶樓休息一會兒再走。」

  不管是口渴還是需要如廁,都必須精心照顧到。管家連忙道:「是,郡王妃。只是時間倉促怕停不了許久,王妃已經吩咐過今天一定要趕回去。」

  秦甜兒心頭冷笑,安王妃到底不放心,面上卻不露聲色道:「今天一定能夠趕到,你放心吧。」說完她就將管家留在了門外,自己則和鶯兒進入酒樓雅室。

  過了許久都不見郡王妃出來,管家滿是不安,再三敲門已是無人應答,他斗膽把房門推開這才發現雅室裡除了瑟瑟發抖的鶯兒,早已不見秦甜兒蹤影。管家順著窗戶往下看了一眼,恰好見到街角閃過一道熟悉的人影,猛一跺腳道:「快,快去稟報安王妃,出大事了!」

  他們這裡一陣兵荒馬亂,秦甜兒卻已經逃之夭夭。

  秦甜兒悄悄去成衣鋪換了衣裳,當她無意中看見遠處金玉滿堂的時候,不由自主將牙齒咬緊,心中暗恨:若自己就這麼走了,不知哪天才能平安回到京城,難道就任江小樓風光自在不成?!不行,她不甘心!跑不能跑一輩子,即便她要死,也得拖個墊背的!

  她的目光落在旁邊一個賣玉簪花的小攤子上,眼眸頓時一亮。

  金玉滿堂

  江小樓正在酒樓雅室和酈雪凝說話,突然聽見喧鬧的大街上傳來叫賣玉簪花的聲音。酈雪凝凝神聽了一會兒,微笑道:「小樓不是最喜歡這種花嗎,買上幾朵吧。」

  江小樓想起玉簪花的芬芳,便吩咐掌櫃道:「你去請樓下那位賣花的姑娘進來。」

  掌櫃應了一聲,轉眼間就把一個農家打扮的青衣姑娘帶了上來,她髮間遮著塊頭巾,恰巧擋住大半張臉,似是有些怕風。

  掌櫃奇怪地問道:「你這臉怎麼了?」

  那女子嗡聲嗡氣道:「我臉上有風疹,怕風,不敢露出來,太失禮。」

  酈雪凝倒也沒有在意,只是笑著向她招手:「把你的籃子給我們看看。」

  女子捧著花籃小心翼翼地過來,江小樓笑道:「說是我喜歡玉簪花,我看是你喜歡才對!」

  酈雪凝伸手取了一朵:「這花的確是芬香怡人,你不是說從前最喜歡嗎?」

  從前,那是她在秦家的時候…江小樓淡淡一笑:「從前喜歡的東西,如今可未必再喜歡了。」

  酈雪凝卻拈起一朵潔白的玉簪花道:「來,我替你戴上。」

  看她興致這樣高,江小樓便從善如流地應了,轉瞬之間,原本低眉順眼的農家女卻猛然從袖中抽出一把匕首,筆直照江小樓刺過去!按說她的力道不大,又不會武功,一定可以躲開,偏巧江小樓壓根沒有注意到她,這時機實在太好——秦甜兒嘴角露出快意的笑容。千鈞一髮之際,一隻鐵鉗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臂,秦甜兒尖叫一聲,手中的匕首啪一下落在了地上。

  不知從何處閃現的楚漢重重一掌打在秦甜兒的左肩,她竟承受不了這力道,一下子倒退兩步,頭巾也掉了,口中更是哇地一聲吐出血來。

  酈雪凝和小蝶都驚呆了,江小樓卻已經反應過來,倏然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望著她:「居然敢跑到酒樓來行刺,真不知道說你膽大包天,還是愚蠢至極。」

  秦甜兒冷笑一聲:「算你命大!」

  江小樓唇畔掠過一絲譏嘲的笑影:「你來這裡就是為了殺我?」

  秦甜兒眼底迸射出憤怒:「江小樓,若非是你,我怎麼會嫁娶安王府那個傻子,怎麼會毀了一生!」

  江小樓聞言不覺失笑:「原來你是為了這件事而來的。」

  聽她說得毫不在意,秦甜兒兩眼暴凸,怒從心起:「你敢說一切不是你設計的?」

  江小樓微微一笑:「我是看延平郡王與秦小姐你,傻子蠢人、天生一對,所以才會撮合你們,你又何必如此生氣。」

  秦甜兒受到了莫大的刺激,咬牙切齒:「江小樓,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你的!你不要得意,夜路走多了,最會撞到鬼!」

  江小樓從容道:「我不是走多,而是天天在走!秦小姐,不,應該叫你延平郡王妃,好好富貴不享,為什麼偷偷一個人跑出來呢?」

  秦甜兒被問到了關鍵之處,臉色頓時發白。江小樓見她如此,隱約猜測到了什麼:「來人,送郡王妃立刻回安王府。」

  秦甜兒嚇了一跳,臉色煞白道:「不,我不去,我哪都不去!我要回秦家!」

  光天化日拿把匕首就來酒樓裡行兇,還真非一般人可以為之。秦甜兒的智商和延平郡王絕對半斤八兩,把她送回哪裡都是大麻煩。與其現在送她去衙門問罪,還不如送回秦家,讓秦思來接這個燙手山芋…

  就在此時,江小樓一眼瞧見酈雪凝手中的玉簪花,便輕輕取來,仔細盯著串起花枝的地方,小小的針尖果然閃爍著藍色的光芒,十分詭秘。

  「怎麼了?」酈雪凝不明就已。

  秦甜兒果然緊張起來,江小樓冷笑,針尖是淬了毒的,若不小心刺破頭皮…所謂行刺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殺人之道在花上。

  她把玉簪花丟在腳底,逕直踩了過去。這秦甜兒蠢歸蠢,壞主意倒還挺多。既然你用如此陰狠手段,就別怪我不仗義了。

  江小樓向楚漢招招手,楚漢附耳過去,她輕言道:「去找他來。」

  楚漢直接從窗戶飛撲出去,腳程如飛,很快消失在街角,看呆了一屋子的人。

  掌櫃監督著兩名護衛押著秦甜兒下去,江小樓便向酈雪凝道:「你先回去休息吧,今天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處理。」

  酈雪凝點頭,站起身往外走。

  酈雪凝走到樓梯拐角,瞧見秦甜兒正拚命掙扎,怒斥護衛:「你們這些蠢東西,知道我是誰嗎?」

  酈雪凝已經走過,卻又忍不住站住腳步,柔聲道:「秦小姐,你若繼續存這樣的害人之心,將來必定會受苦,退一步海闊天空,我勸你就此罷手。」

  她本是一片好意,秦甜兒卻猛力甩脫那些護衛,用力推了她一把:「你算什麼東西,居然敢教訓我!」

  酈雪凝毫無防備,被她推得一個趔趄,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小蝶手忙腳亂,連忙拉住她,好容易才穩住身形,一時兩人驚得臉色都白了。

  兩名護衛大驚失色,快速上前制住她。秦甜兒又叫又鬧,一時引來無數客人向二樓張望。聞聽聲響,江小樓從門內跨出,正巧瞧見眼前這一幕,隱忍已久的怨氣猛然沖上心頭,兩步上前重重一個耳光上去,竟把秦甜兒打得偏了半張臉。

  秦甜兒臉上五指印鮮紅,瞠目結舌:「你敢打我?」

  江小樓冷笑一聲,晶亮的眸子湧現出一種烈烈風采:「還記得你給我乳娘的兩記耳光麼,今日我十倍奉還!」話音未落,她左右開弓,竟親自賞了秦甜兒數十個耳光。

  江小樓平日裡笑容滿面,極少有如此凶狠的時候,一時嚇得護衛面面相覷。秦甜兒被她打得腿腳發軟,抱住樓梯把手怒罵不止。江小樓拎起裙子,竟一腳把她從樓梯上踹了下來。秦甜兒驚叫一聲,瞬間如同一隻粗壯的水桶,從上滾到底。她的頭不斷撞擊在台階上,等滾到地下的時候,裙子髒了,頭髮亂了,臉上滿是青紫。秦甜兒想要站起來,微微動一下卻是渾身撕心裂肺的疼,口中不由尖叫起來:「江小樓,你——」

  原本在大廳裡用飯的客人一個個驚駭地站了起來。

  江小樓一步一步順著樓梯走下來,紅色長裙翩躚,更襯得面如白玉,眼似明星,只是眼底冷芒,叫人不寒而慄。

  酈雪凝沒想到江小樓會發這樣大的火,完全呆住:滿大廳都是客人,現在——可怎麼收場!

  江小樓走到二級台階的時候,便站住不再往下走了。面對所有震驚的客人,她的笑容十分和善,聲音滿是歉疚:「對不住了諸位,我們酒樓是做正經生意,決不允許流鶯來雅室百般騷擾貴客的。」

  流…流鶯?!江小樓剛剛說什麼?!

  秦甜兒被流鶯二字驚得面紅耳赤,江小樓微微一笑:「死纏著客人不放就算了,還要對無辜女客動手,實在是不知廉恥。來人,把她趕出去!」

  護衛們立刻合力抬起秦甜兒,像拎著麻袋一樣,三兩步走到門口,砰地一聲丟在了大街上。

  眾人目睹一切,不禁紛紛點頭。

  「原來是個流鶯,唉,世風日下,居然敢跑到酒樓裡來公然拉客!」

  「是啊,這實在是有傷風化、恬不知恥!」

  「打得好,就該狠狠教訓這種不知羞恥的東西!」

  江小樓面上含著無比溫和的笑:「十分抱歉驚擾到了諸位,各位的桌子待會兒會送上美酒一壺,以示補償。我們酒樓管理一向很嚴格,下次一定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眾人一聽有酒贈送,便都歡喜起來。

  秦甜兒被丟在大街上,氣恨難忍,身上又痛,彷彿連肋骨都斷了。她正要掙扎著站起來,卻被一隻手按住了肩膀。一回頭,她整個人都呆住了,旋即眼底浮起畏懼的光芒。

  周三郎,嘿嘿一笑道:「我可找了你不知多久,來人,把她給我抬回去!」

  秦甜兒知道周三郎絕不安好心,上回刺殺江小樓失敗,對方三番四次約談,秦甜兒卻不敢去了。她一時驚恐欲絕,向路人求救道:「不,我不認識她!救救我,救救我啊!」

  路人瞧見她,卻是指指點點:「是街上的流鶯,竟然闖進酒樓里拉客,剛剛被人趕了出來!」「這麼年輕,真是沒臉沒皮!」「世道真是變了,女兒家變得如此恬不知恥!」

  周三郎滿臉陪笑:「對不住各位,這是我家中的紅姑娘,趁我一不注意就跑了出來!快,帶回去!」

  「不,我不認識他!我是秦家小姐,我不是流鶯啊!不…我是郡王妃,快救我!你們快救我啊!」秦甜兒恐懼得渾身發抖,說話幾乎語無倫次。

  她的話非但沒有引來眾人同情,反而引起一陣嗤笑。

  周三郎冷笑一聲:「你這丫頭可不是瘋了,為了逃跑什麼謊話都編得出來!小姐?別作夢了,等下輩子重新投胎吧!」說完便揮了揮手,四名打手連忙抬起秦甜兒,堵住她的嘴巴,飛似的離去了。

  周三郎不慌不忙向眾人拱手道:「抱歉,抱歉。」隨即嘿嘿一笑,跟著離去。

  秦府

  秦思得到安王府的消息,不由面色大變:「你說什麼,秦甜兒跑了?」

  秦老爺和秦夫人對視一眼,也是滿面失色:「這怎麼可能?」

  秦府管家滿面含霜,怒氣沖沖:「她說要回家探親,王妃一片好心,吩咐我護送她回來。卻料不到人在半路上竟然逃跑了,請你們秦家立刻把人交出來,我才好向王妃覆命!」

  秦夫人心裡發慌,連忙道:「可是她真的沒有回來!」

  秦老爺也接口:「是啊,若她回來了,我們一定把她送回安王府!」

  「不必了!」三個字突然如雷霆一般在大廳內響起,眾人一震,紛紛向門口望去。一個中年華衣美婦滿臉鐵青地跨進門來,聲色俱厲:「秦甜兒殺死了我的兒子,我要你們秦家交出兇手!」

  秦思的心瞬間沉入谷底:「王妃,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安王妃滿臉憎恨:「誤會?剛剛我親眼瞧見延平的屍體,現在你們居然還有臉說是誤會,什麼誤會能讓一個妻子親自殺死自己的丈夫!似這等毒婦,真該千刀萬剮!」

  秦思臉色極為難看,他知道甜兒容易惹禍,特意囑托她無數次,再三曉以利害,可她竟然蠢到這個地步!他厲聲呵斥管家:「還不趕緊去把小姐找出來!」

  安王妃滿面怒容,聲音已經竭力壓抑住顫抖:「秦思,不要在我面前惺惺作態!我告訴你,安王府不是你可以隨意欺凌的地方!王爺已經上了奏章,要告你秦家縱女不嚴、謀害親夫!你且等著吧。」她甩袖便走,卻因為氣憤已極,幾乎在門檻被絆倒。

  「王妃小心!」婢女連忙扶住她。

  安王妃定了定神,一把摔開她的手,挺直腰板,頭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京城中流傳出一則爆炸性的新聞,延平郡王妃殺了郡王!

  江小樓聽小蝶說的眉飛色舞,手中的棋子停頓了片刻,微微一笑道:「是嗎?」

  酈雪凝滿臉驚詫:「她…真的殺了人?」

  江小樓落下一子:「秦甜兒這種人自命不凡,她一心想著嫁給王鶴,恨我壞了她的好事,再加上那延平郡王又是個傻子,一來二去肯定會有大麻煩,只是時間早晚問題罷了。可惜,連我都沒想到她竟然能做出殺夫這樣的事」

  酈雪凝皺起眉頭:「你就不擔心安王妃找你算帳?」

  江小樓歎了口氣:「安王妃固然會怪我,可她最恨的還是殺了郡王的秦甜兒以及秦家,不先將他們剷除,安王妃哪能騰出手來收拾我。」

  酈雪凝點頭:「現在全城都在搜捕她,不知她躲在何處?」

  江小樓面上雲淡風輕:「自然去了她該去的地方。」

  酈雪凝手中棋子忘了落下,眼眸遍佈驚訝:「你知道?」

  周三郎是京城出了名的地痞無賴,秦甜兒落在他的手上,想也知道會有何等下場,然而江小樓臉上只是淺淺含笑:「不讓她發揮最大的餘熱,周三郎是不會放過她的。這是她咎由自取,與人無尤。」

  京城南面望平街一人巷深處,有一家十分熱鬧的瓦舍。每到晚上,瓦舍裡坐滿了客人,還有濃妝艷抹的女子穿梭來去。

  秦思罩著厚厚的斗篷,將自己的面孔遮得嚴嚴實實,在龜公的牽領下穿過大堂。他始終低眉垂首,竭盡全力不引人注意。這個瓦舍是城中最下等的青樓,收容的都是一些壓根提不上嘴的人,若非走投無路,是不會有人到這裡來賣身的。女子們在大廳裡聚集,客人們挑一個,投錢二十文,便可一洩其欲。

  在龜公的引領下,他來到一間狹窄的客房。龜公為他拉開門,屋子裡有一個年輕女人,背影看格外嬌弱。龜公怒道:「客人來了,還不趕緊打起精神!」

  那女人一下子轉過身,待看到秦思,一瞬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你下去吧。」秦思丟給那人一錠銀子。

  「是、是!」

  秦甜兒認出眼前這人是誰,一時狂喜湧上心頭,飛奔著撲進他懷裡。自從被周三郎捉住,她竭力試圖反抗,拼了命的想要逃脫周三郎的控制,可似這等地痞無賴,自然有無數的法子可以叫她乖乖聽話。秦甜兒為了逃跑,失去了一雙左眼,在經過垂死掙扎後就被送到了這裡。現在她的一隻獨眼睜得老大,看著自己的大哥,淚如雨下:「大哥,你可來了!我等了你好久,我還以為你再也找不到我了!」

  秦思伸出手撫摸著她的青絲,眼底深寒,口中溫柔道:「你放心,大哥來了,再也不會讓別人欺負你。」

  秦甜兒失聲痛哭,咬牙切齒:「都是江小樓,都是那個賤人!是她害得我落到這個地步,一切都是她害的!」

  秦思只是點頭:「是,都是她害你,終有一日大哥要為你報仇。」

  秦甜兒哭得鼻涕一把、眼淚一把,整個人看起來格外狼狽,當淚水從那只已經成為窟窿的左眼裡流出來的時候,整張臉下意識抽搐了一下,這已經是她的習慣動作。左眼失去之後,她看人便有一些重影,怎樣都看不真切,那些客人嫌她瞎,便加倍瞧不起她。

  「妹妹,你變成這個樣子,大哥看到真是很心痛,來,有什麼話坐下來再說。」

  秦甜兒卻連忙道:「不,不,現在就帶我離開這裡!我再也不要待在這裡,我受夠了,那些畜生實在是太可怕了!」

  她越說神情越是猙獰,死死抓著秦思的胳膊不肯放手。

  秦思看著她恐懼的模樣,歎了一口氣道:「甜兒,大哥知道你想要回去,可那個家——你再也回不去了。」

  秦甜兒驚訝:「為什麼,因為我殺了延平郡王嗎?沒關係,只要大哥你把我贖出去,送到其他的方去生活,一切還能重新開始,是不是?」

  看著她滿面期待的神情,秦思溫柔地摸了摸她那黏著髒污的長髮,微笑道:「是啊,重新找個地方,一切就能恢復到以前了。」

  秦甜兒歡喜起來,正要說什麼,只覺有一種古怪的感覺瞬間侵襲了她,好像是唰的一聲,那是水果被切開的聲音,乾脆俐落。

  好一會兒,她垂下頭,這才發現自己的下腹多了一把匕首,刀刃被紅燭的光線反射出一片寒光,尖端已經刺入了自己的腹部。

  秦思用左手按住秦甜兒的肩膀,右手握住匕首再向深處用力刺入,又傳來同樣的一聲。秦甜兒的喉嚨猛然感到一陣熱流,似乎有血液從下往上直衝而起,但那感覺並沒有持續很久,她只感到全身開始發冷,眼前看到的是自己的兄長格外儒雅俊美的面孔,隨後頭一歪,就這麼倒在了秦思的懷裡。

  秦思將手放開,秦甜兒的身體立刻橫倒在地上。看著她,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抽出一條帕子將匕首上的血擦乾淨,這是他第一次親手殺人,殺的還是秦甜兒——他親生的妹妹。原本他想找到更好的方法了結對方性命,至少讓她死得不知不覺,但她太心急了,竟然直接就想往外跑。

  「甜兒,現在安王妃將此事鬧得滿城風雨,誓言要逮捕你歸案,若是讓你回到秦府,秦家就會成為窩藏殺人犯的地方。你哪怕多活一天,多說一句話,都會給秦家造成無數麻煩。只有把你的屍體送去安王府,此事才能了結。」他蹲下了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

  秦甜兒兩眼大睜著,壓根不理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靜靜說道:「你放心吧,我會為你報仇的。」

  秦思起身,吩咐門外護衛:「好了,把她的身體裝起來,帶回去吧。」

  秦甜兒必須死,這也是秦思早已經決定的事,但事到臨頭他還是覺得有些惋惜,這個妹妹原本可以派上點用場,可惜她太無知了,居然不懂得犧牲自己為家族謀取福利的真理,這樣一個人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只會拖累秦家。

  秦府的人一言不發把秦甜兒拖了起來裝進麻袋,就像拖一條死狗,如今她已經不是秦府的小姐,更不是郡王妃,只是一個死在瓦舍的下等女人罷了。

  瓦舍的巷子口拐角處,停著一輛樸素的馬車。江小樓在簾子裡看著那行人從後門出來,消失在茫茫夜色裡。便只是微微一笑,簾子輕輕落下。

  「小姐,您還滿意嗎?」

  江小樓轉頭,望著眼前人,笑容十分柔和:「你做的很好,還有一件事需要麻煩你。」

  周三郎擠出討好的笑容:「小姐還有什麼吩咐?我絕不推辭。」

  周三郎愛錢,而江小樓不是一般的有錢,只要她勾勾手,周三郎當然俯首稱臣。早在秦甜兒第一次找到周三郎,他就預備兩邊賺錢。秦甜兒的錢有限,可江小樓卻翻了數倍。所以他聽從江小樓的吩咐,靜靜蜇伏等候著。將秦甜兒賣入瓦舍是他所為,向秦思放出消息讓他知道秦甜兒就在這裡,也是他所為。

  江小樓含笑道:「記得明天就把消息放出去,說探花郎為了掩蓋家中的醜事,不惜大義滅親,殺了自己的妹妹。」

  周三郎赫然一驚:「這——說出去怕是沒人信吧?」

  江小樓神色如常:「說不說在你,信不信在別人。」

  周三郎擦了一把冷汗,如果事情洩露出去,京城必定掀起狂瀾。他有些擔心:「會不會反而連累到咱們身上?」

  江小樓眼光如同流水,帶著漫不經心:「銀子不要了?」

  周三郎一狠心,迅速拋了顧忌,點頭道:「是,我這就去辦。」

  目送周三郎離去,小蝶疑惑道:「小姐,你為什麼不乾脆帶著人來,讓他們親眼瞧瞧這探花郎弒殺親妹的無恥嘴臉!」

  江小樓歎了口氣:「貓捉老鼠的時候,並不是立刻將它吞吃入腹,而是好好戲耍一番,等死前的恐懼才是最有意思的。」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5:34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4:58 PM 編輯

第八十七章:探花多情

  安王府

  安王妃說起秦家的時候,依舊是一副咬牙切齒的模樣,一聽說秦思到了,她臉色一沉:「讓他進來。」

  秦思進了大廳,一進門便瞧見安王面色不善地坐在正首,安王妃陪在一邊,同樣是滿臉陰沉。

  安王妃瞧著秦思,神色冰冷道:「原來是秦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幹?」

  秦思向王妃行了一禮,卻一言不發,只是雙手合掌,輕輕拍了兩下。

  很快,便有四個隨從合力將一個棺材抬了進來。

  安王妃陡然站起,眸色轉厲:「秦思,你這是什麼意思?」

  秦思並不多言,吩咐人打開了棺材。

  棺木被揭開,裡面躺著的人正是秦甜兒,白著臉,髮絲蓬亂,形容慘擔安王妃心頭一沉,道:「她死了?」

  秦思輕歎一聲,鄭重地道:「是,我妹妹已經死了。」

  安王妃在短暫的驚詫過後,冷笑一聲:「你以為這樣便可以平息我們的憤怒?」

  秦思神色非常安穩:「王妃,秦思這樣做,只是希望您知道,秦家有承擔責任的勇氣,絕不會包庇殺人者。」

  安王妃神情傲然地質問道:「不過是死了一個區區的秦甜兒,就能抵償我兒子的性命嗎?她這條賤命比郡王還更貴重?」她說話的時候眉梢高挑,眼神犀利,那一張白皙豐潤的面孔盈滿怒氣,似乎下一刻就要噴發出來,將秦思燃燒殆盡。

  面對著這樣的安王妃,不知道多少人會感到畏懼,可秦思臉色十分平靜,甚至是平靜得過了份。他看著安王妃,語氣和緩道:「王妃,這件事情您應當仔細冷靜下來想一想,甜兒誤殺郡王,所以她以命相抵,這是她咎由自取,秦家絕無二話,更不會怨懟王府,畢竟弒夫之罪是絕無可能原諒的。我們對延平郡王也充滿了歉意,秦家更不會縱容這樣的女兒!但秦思敢問王妃一句,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誰?」

  安王妃瞧著秦思,凌厲嫵媚的眼睛一動不動。

  秦思慢慢地道:「王妃,原先您看中的兒媳是江小樓,若非她李代桃僵,換成了我妹妹,這樣的慘劇也許不會發生。」

  安王妃一愣,隨即怒聲道:「你的意思是我選錯了人?」

  秦思只是希望轉移話題,立刻解釋道:「王妃,秦思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希望您知道,慘劇已經發生,雙方各有責任,王妃若是一味追究,只會讓親者痛、仇者快。」

  安王妃盯著秦思,眼底充滿了厭惡的情緒,她固然討厭江小樓的李代桃僵,可秦甜兒是殺死延平郡王的直接兇手,以為這樣轉移視線,她就會輕易原諒秦家麼,真是笑話!

  秦思見無法動搖安王妃,便轉了人選:「安王殿下,秦家與安王府是姻親,無論什麼事鬧翻了,太子殿下夾在中間都十分難辦,您說是不是?我是為太子辦事,時時刻刻要為他考慮,太子又向來敬仰王爺,如果我們勢同水火,太子恐怕」

  秦思很狡猾,他面對安王妃的時候是蓄意挑起她對江小樓的仇恨,而面對安王則把太子給搬了出來,站在安王的立場上羅列其中厲害,逐個擊破。安王妃的意見並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如果過安王這一關。

  這幾句話一下子刺進安王的心裡。他沉吟良久,盯著秦思半天沒有說話,心裡卻是翻江倒海。安王府接二連三的出事,先是安王妃要騙取江小樓為兒媳,接著江小樓李代桃僵,兒媳人選換成了秦甜兒,一大堆事情攪和得安王心煩意亂。成婚之後沒多久,秦甜兒居然又鬧出弒夫…從安王本心來說,這個傻兒子不知給了他添了多少麻煩,實在感到厭煩。若非安王妃非常護短,他早已讓人把這孩子帶到鄉下去養了,何至於鬧成現在這個地步。

  太子原先是一番好意,可卻釀出了這樣的苦果。安王倒是想拿秦家人償命,但秦甜兒如今已經死了,而秦家的其他人顯然與這件事沒有直接的關係,若自己不依不饒,恐怕太子殿下不會坐視。雙方爭鋒相對,自己也難免與太子交惡。退一步想,陛下今年已經年屆五旬,雖說身體很硬朗,但畢竟不年輕,太子卻一片大好,這大周江山遲早是他的天下,安王不得不給自己留條後路。

  安王神色沉凝,心頭細細揣摩秦思所說的話,眼前的秦思看起來只是個靠筆桿與逢迎吃飯的人,平日裡寫寫詩,陪著太子賞賞風景,便得到了太子寵愛。可事實上安王很清楚,秦思是太子的智囊之一,太子從前十分信賴他,有許多事情都會秘密交給他去辦。縱然太子如今對他不像從前那般信任,畢竟有過往的交情在…

  安王苦苦思忖著,過分為難秦家不行,就這麼放了秦家也不行,越想越是不甘心。

  秦思這兩日為了秦甜兒的事,平時白淨的臉變得灰暗,身形瘦了一大圈,像是生了一場重病,頗有幾分落拓之意。但那一雙精明的眼睛,始終觀察著對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他知道安王沒有台階下,便格外歉疚地道:「王爺,您失去了心愛的兒子,我也失去了一個妹妹,我們兩家其實都是受害者,因為我們同樣失去了親人,而真正的殺人兇手至今還逍遙法外。」

  所謂的殺人兇手指的便是江小樓,秦思此言此行、一舉一動,都是想方設法把這罪過栽贓在江小樓的身上。

  安王妃深吸一口氣,眼底滿是怨毒:「郡王不能就這麼白白死了,秦甜兒不是不願意與我兒子成婚麼,他們死後還必須葬在一起!」

  秦思心頭一驚,秦甜兒淪落瓦舍的事實王妃定然不會知曉,於是他臉上不動聲色,只是向著王妃道:「是,一切聽憑王妃吩咐。」

  安王妃走到棺木旁,養尊處優的白嫩手掌,狀若溫柔地落在棺木之上。

  「秦甜兒,你既然是延平郡王妃,這輩子是,下輩子也是!」

  看到安王妃滿臉猙獰的神情,秦思心頭警惕,他今天不過是狐假虎威,藉著太子的威勢暫且平息這兩人的怒氣,可若他們知道太子根本無心管這件事,恐怕不會輕易放過秦家。

  秦思越想越是心驚,更是將江小樓恨到了極致,然而他臉上神情卻越發謙卑和內疚,只一勁低著頭,任憑安王妃又罵了數聲,這才退了出去。

  轉過頭,安王妃斂了怒色,看著安王道:「你瞧,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出賣,此人也不可信。」

  安王眸子陰冷:「若非看在太子的面上,我一定會讓秦思償命。」

  安王妃看著大廳裡的棺木,神情籠上一層嘲諷:「太子不可能一輩子護著他,總有他撞鬼的時候!」

  安王只是漫不經心道:「先辦喪事吧,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

  秦府書房

  秦夫人一個勁地抹眼淚,秦思歎息道:「母親,你就不要再哭了。」

  秦夫人不斷用帕子拭淚,依舊傷心不已:「好端端的一個女兒家就這麼嫁給傻子,她自然會不甘心,所以才會做出傻事來,你們身為他的父親和兄長,不想著幫她脫罪,居然到處追捕她,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淪落到那個下場!」

  秦思只說秦甜兒在逃避追捕的過程中摔下了山崖,秦夫人不明就裡,自然責備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沒有能夠幫秦甜兒脫罪。

  「甜兒殺死延平郡王的事罪證確鑿,哪怕我想盡法子,也根本不可能替她擺脫這罪名,母親你就不要為難我了!」秦思柔聲道:「您先出去吧,我還有事要和父親商議。」

  秦夫人哭哭啼啼地倚在婢女身上走了,許是傷心得狠了,腳步踉蹌,身體發飄。秦老爺看著秦思,長歎一聲道:「哎,我現在真是後悔。」

  秦思望著他,神色莫名:「父親在後悔什麼?」

  秦老爺咬牙切齒,重重一拳砸在紅木桌上:「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似江小樓這等賤人,早該在你迎娶劉嫣之後便下手永除後患,也省得她到了今日還冤魂不散,時時刻刻縈繞在我們身邊,如同怨鬼附軀!若非是她,你妹妹也不會年紀輕輕就沒了啊!」

  秦甜兒的死顯然對他們夫婦造成了很大打擊,一夜之間,秦老爺的兩鬢白髮陡生,顯得極為蒼老。

  秦思看著自己的父親,神色溫和地道:「父親你放心吧,妹妹不會白死,我總不會叫她一輩子這樣猖狂。」

  秦老爺滿臉希望地看著他:「那你預備怎麼辦?」

  秦思只是微微一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就在此時,書房外面突然有人飛奔來報:「老爺,大公子,不好了,不好了!」

  秦老爺一愣,旋即怒斥道:「什麼不好了,把話說清楚!」

  僕從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冷汗濕透了衣衫:「奴才剛剛出去採買物品,誰知在茶樓聽見人談起一件事,外面的人說」他說到這裡,臉色煞白,渾身發抖,卻像是不敢往下說了。

  秦思面上浮現起一絲冷凝:「說,把話說清楚!」

  僕從定了定神,才勉強繼續說道:「外面的人都說咱家小姐為了逃避追兵,悄悄躲進了下等瓦舍,淪為…那」

  秦老爺猛然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僕從整個人都跪伏在地,叩頭不已。秦老爺立刻轉頭看著秦思,厲聲道:「你是從哪裡找到你妹妹的?」

  秦思面色微微發白:「我千防萬防,小心遮掩,沒想到消息還是傳了出去。父親,甜兒是被奸人所害,賣到了下等瓦舍之中,在那裡待了一個月,被糟蹋得不成人形」

  秦老爺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硬是把胸脯拍得砰砰作響,口中粗聲粗氣道:「冤孽,冤孽,真是冤孽啊!」

  「還有」僕從話還沒有說完,欲言又止,只是這話似比剛才的話更難以啟齒。

  秦思不料還有後話,心頭一顫,下意識道:「你繼續說。」

  僕從咬咬牙,大聲道:「他們還說——有人親眼瞧見公子殺了小姐,並把屍體送到安王府上去獻媚,他們都說大義滅親乃英雄所為,但若真的大公無私就該送去府衙,公子為了諂媚安王而殺死親妹,這種行徑與禽獸無異。」

  秦思臉色唰的一下白了,他感到心臟在胸腔裡狂跳不止,太陽穴發出刺刺的痛,頭腦裡像是打翻了一盤糨糊,昏昏沉沉,糊里糊塗,一時失去了思維能力。他用惡狠狠地眼光瞪著僕從,甕聲甕氣地道:「水,冷水!」

  僕從立刻飛快地端來盛著水的銅臉盆,秦思把整張臉浸在水裡,浸了好一會才用毛巾擦乾,這時秦老爺已經迫不及待地衝上來,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道:「他剛才說什麼?」

  秦思心裡一震,猛然推開了自己的父親。

  頭髮花白的秦老爺被推得踉蹌了兩步,滿臉皆是震驚:「剛才他說是你親手殺了甜兒,這話可是真的?」

  秦思已經恢復了鎮定地情緒:「父親,要平息安王的憤怒,我只能這樣做。」

  「可你明明可以把她抓回來交給官府,為什麼還要親自下此毒手?」

  秦思面無表情地道:「抓她回來,只會透露更多的消息,只有她死了,這事情才能徹底瞭解,難道父親想要看著甜兒被人推出菜市口斬首嗎?」

  如果秦甜兒被抓捕歸案,那她會和其他犯人一樣被推出去斬首。當然,殺夫是頭等罪名,她必須被關在木車之中,手戴鏈條,披頭散髮,滿街遊行。到時候整個京城的人都會議論此事,事情一定鬧得喧囂塵上,秦家會變成天下人的笑柄。可秦甜兒如果就這麼不明不白的死了,安王府只能就此罷手。比起在菜市口剝去衣裳,當眾斬首,當然是這樣死去更體面一些。

  秦老爺看著秦思,心頭卻湧上了一絲寒意,道理他是明白了,可眼前的事實讓他知道,秦思是一個極度冷酷無情的人,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可以不惜一切代價!

  婢女已經備好了香茗,秦思坐下來緩和了一下情緒,太陽穴針刺似的疼痛已經消失了,頭腦也清醒了許多,他思考了一會兒,把事情理出了一個頭緒。目前他已經很清楚這消息到底是誰放出去的:第一,秦甜兒淪落瓦舍,江小樓一定早已知曉。第二,自己殺死秦甜兒的時候,江小樓根本看的清清楚楚,所以那些人才會知道這樣隱秘的消息。可是江小樓為什麼不當眾揭穿他,如果她在瓦舍周圍布下埋伏,讓人當眾瞧見秦思的所作所為,到時候他更沒有辦法避免萬夫所指的局面。

  這一點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江小樓是手下留情…

  秦老爺失望地看了秦思一眼,神色變得淡漠,他慢慢地道:「明天我要帶著你母親回鄉下去,這裡你自己看著辦吧,好自為之吧。」

  秦思微微一笑:「父親,你們暫時不能離開這裡。」

  秦老爺一愣:「你說什麼,難道你還要禁錮我們的自由不成?」

  秦思不慌不忙:「我這樣做也是為了秦家好,如果現在離開,豈不坐實謠言是真的?我不想背上殺死親生妹妹的罪名,所以你們兩人必須表現得若無其事,繼續過原先的日子。」

  秦老爺滿面怒容,他已經沒有辦法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你簡直是喪心病狂!」

  秦思臉上並無一絲怒容:「隨父親您怎麼說,當初不是你告訴我要拋棄江小樓,然後迎娶劉嫣,不顧一切往上爬麼,怎麼事到如今父親卻變了口氣。」

  秦老爺滿胸怒氣發不出來,瞬間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不錯,當初他們夫妻教唆著秦思拋棄江小樓攀附上御史府,可他們萬萬想不到自己釀下的苦果,時至今日才嘗到這苦澀。秦思變得如此冷酷無情,他們是真正的幫兇。

  可是甜兒,我的甜兒啊,竟然死在親兄長的手上…秦老爺看著秦思,越看越覺得可怕,下意識地倒退了兩步,突然覺得一陣心頭絞痛,兩眼一翻,赫然暈了過去。僕從連忙撲上去,大叫一聲:「老爺!」

  秦思神色淡漠地道:「把我父親扶下去吧,讓他好好歇歇,請大夫來守著他。」

  僕從見秦思沒有半點關懷的神情,心頭越發感到恐懼,便招呼人進來,把秦老爺攙扶了出去。

  秦思看著門口消失的背影良久,心上的忐忑越發明晰。

  書房的博古架上擺放著一個沙漏,細膩的沙子慢慢隨著彎彎曲曲的盤管流淌,最後匯聚在一起。此時整個書房裡空無一人,那原本不被注意的流沙聲在他耳朵裡就顯得格外清晰了。

  他漫不經心地坐著,似乎在想什麼重要的事。

  夜深了,守在書房門外的婢女耐不住睏倦,不時張大了嘴巴打著哈欠,時而用手擦擦眼睛,藉以減輕睡神的侵襲。而房內的秦思卻倦意全無,精神處於高度緊張的狀態。又過了半個時辰,他突然起身離座,臉上有一種難以掩飾的焦灼神情。最終,他在門邊停了下來,望著門外的婢女輕輕揮了揮手,兩個侍候的婢女立刻悄無聲息地替他關上了門。

  她們一走,秦思馬上疾步走到沙漏跟前,將它輕輕轉動。隨後他走過去,取下原本牆壁上掛著的山水畫,裡面的牆壁露出一個尺半見方的洞穴,秦思伸手進去,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個指頭大的小瓶。

  把牆壁復原後,他回到原先坐的椅子那裡,揭開小瓶的蓋子。看了一眼裡面淡色的粉末,他的嘴角掛著一絲殘忍的笑,彷彿在欣賞一件極為重要的藝術品。

  金玉滿堂門口,小蝶按照江小樓的吩咐,到對面書齋去取書,她剛剛下了台階,便被人攔住了去路。馬路上,一個藍衣的俊美公子正含笑望著她。

  小蝶心頭一震,警惕地望著他道:「探花郎,你要做什麼?」

  秦思只是微笑,溫文儒雅:「我當然有重要的事,勞駕你將這封信交給小樓好嗎?」

  小蝶滿眼疑惑地把信抓在手裡,隨後又丟給秦思道:「對不住,我家小姐是不會收你的東西的。」

  秦思笑而不答,只是回頭看了一眼,隨從立刻取出一錠金子遞了過去。秦思出手可比上回那個左華左公子要大方得多,這錠金子足以打動任何人的心。

  小蝶眼睛珠子骨碌碌地轉,看著秦思道:「我怎麼會知道你是不是在打什麼壞主意。」

  秦思輕輕一歎道:「如今這局面我還能打什麼主意,我只是想見小樓一面,訴訴離情。」

  聽他這樣說小蝶越發狐疑,只是這信既然是給小姐的,她若不送到似乎也不好。

  她神色遲疑不定,秦思卻已經把信塞給了她,帶著隨從轉身離去,身形瀟灑之極。周圍路人有認出他身份的,不由指指點點議論,他卻面帶微笑,神色自若,一派風清朗月模樣,彷彿一切不過流言,不攻自破。

  小蝶站在原地愣了一會兒,直到有人從後面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嚇了一跳,猛然回過頭來才瞧見懷安正睜大一雙眼睛,笑咪咪地望她。

  小蝶冷哼一聲道:「人嚇人嚇死人,你不知道呀!」

  懷安滿腦袋機靈古怪,嘿嘿一笑:「我剛經過這裡就瞧見你站著發呆,想什麼呢?」

  小蝶不理他,只將信塞進了懷中,滿臉懷疑道:「不干你事!你家公子不是成日裡忙得腳不沾地,怎麼還派你天天盯著我們!說,是不是別有所圖?!」

  懷安連忙舉手做投降狀:「哪裡,我只是想過來打個招呼,何必這樣拒人於千里之外!」

  小蝶傲嬌地哼了一聲,也不理他,翠色裙角很快便消失在街角。

  懷安打量著她的背影,露出遲疑的神色,隨即他便轉頭向馬車奔去,小聲稟報:「公子,我剛才瞧的很清楚,那個給小蝶書信的人正是探花郎秦思。」

  馬車裡良久沒有動靜,懷安又問了一聲,才聽見裡面醇厚好聽的男聲響起:「好了,我都知道了,走吧。」

  「就這麼簡單?」懷安瞪大眼睛,「公子,那秦思說不定又在打什麼壞主意,您不阻止?」

  沒有人回答他,馬車裡一派平靜。懷安悻悻地摸了摸頭,只好跳上馬車,催促車伕快點離去。

  金玉滿堂二樓雅室,江小樓正在翻看往來賬目,小蝶進來將信遞給她。江小樓取過剪子把信打開後,裡面是一張紙角印有一朵海棠的書箋,墨色渲染,散發著淡淡清香,

  江小樓的手在海棠花上輕輕撫過,眼神似有一絲複雜。

  見她如此,小蝶忙道:「小姐,這是什麼?」

  江小樓淡淡一笑:「他約我明日此時在桃花閣見面。」

  小蝶皺緊了頭道:「小姐,難道你真要去呀?」

  江小樓哂笑:「明日此時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做,這麼多帳本都還沒有看完…我能去哪裡。」

  小蝶這才放下了心,開口道:「不去就好,那人看著就有壞心思,還拿金子收買我,小姐可千萬不要被他騙了。」

  第二天,江小樓果真在酒樓裡寸步未離。小蝶一直擔心她會為人所蒙騙,現在瞧見她壓根沒有放在心上,這才覺得鬆快了許多。

  未到中午,外面已經下起傾盆大雨,雨點敲擊著屋簷,不斷發出清脆的響聲。江小樓手裡捧著一本詩集靜靜的看,十分入神。

  一直到傍晚時分她才抬起頭來,見窗外墨色深濃,不由笑道:「這雨——好像越下越大了。」

  小蝶點頭道:「是啊,小姐,馬車已經備好了,咱們快些回去吧。」

  車伕穿著蓑笠,滿臉都是雨水。他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馬車便一路向江家而去。江小樓如今已從謝府搬了出來,和雪凝一起住到了江家老宅。馬車經過桃花閣的時候,小蝶似有一些緊張,下意識地打開了車窗,突然愣住,又掩飾性地急忙要把車窗合上。

  江小樓止住了她的手道:「慌慌張張的在做什麼?」

  轉瞬間,江小樓已看見桃花閣門前有一個年輕男子正站著。雨水嘩嘩的落下,他沒有撐傘,渾身都濕透了,原本白皙的面容顯得有些透明,看起來越發溫潤秀美,氣質出眾。雨越下越大,他卻一直在那裡站著,神情很是堅定,似在等待著什麼人。

  江小樓心頭冷笑,口中卻吩咐道:「先停一停。」

  小蝶幾乎要跳起來,尖聲道:「小姐,你理他做什麼!」

  江小樓像是沒有聽見,拍了拍小蝶的手,示意她不可如此,隨即便下了馬車。小蝶連忙為她撐起竹傘,不情不願地跟著她過去。

  秦思在大雨中等了許久,幾乎要暈倒,這時候卻瞧見江小樓撐著一隻竹傘慢慢走過來。雨水打濕了她緋色裙角,如玉容顏卻越發美貌水潤。一時心頭湧起狂喜,他盯著江小樓,聲音婉轉:「小樓。」

  這兩個字宛如低低的歎息,含著無盡複雜的情懷。江小樓心頭暗嘲對方無恥,明知桃花閣是回江家必經之路,站在這裡故意給她看麼,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忘裝深情?可笑!

  「秦公子在這裡等著,應該已經有三個時辰了吧?」

  小蝶面色不善地盯著秦思,十分警惕。馬車後的楚漢也悄悄尾隨過來,虎視眈眈。

  秦思點頭道:「不錯,我已經在這裡等了三個時辰,我相信你一定會來的。」

  江小樓卻是微笑:「這麼有自信我一定會來嗎?」

  秦思還在雨中淋著,渾身上下如同落湯雞一般,十分落魄,聲音卻是無限深情:「小樓,我只是想要再見見你。」

  江小樓眼底冰冷,若有所思地望著他,良久沒有說話。

  秦思神色之間無盡淒楚:「希望你能再給我一個機會,讓我和你說兩句話。兩句就好,我不會打擾你很久的」

  江小樓沒有反對,秦思大喜:「我已經準備好了雅室,請。」

  見他們二人進入茶樓,小蝶急忙跟了上去,同時不忘向廊柱之後的楚漢擺了擺手,示意他一定要盯緊了,可千萬不要讓秦思有機可乘。

  進入雅室,秦思看著江小樓,指著桌上的一碟碟糕點,柔聲道:「你看,這都是你喜歡的東西。」

  江小樓目光如水地在桌上掃過:「秦公子好記性。」

  秦思極盡溫柔:「我自然記得,每逢我的生日,你都親自為我送菜餚、選美酒,還會送我精心挑選的筆墨紙硯,那些東西我全都保留著,其實…我根本沒有一天忘掉過你。」

  旁人瞧見自然以為他對江小樓依舊是一片深情,江小樓看在眼裡,心頭卻是掠過一陣寒涼,秦思無緣無故示好必定有所圖謀…她只是可有可無地聽著,舉起一隻酒杯把玩。

  秦思巧妙地觀察著江小樓的神色,如果她真的對他手下留情,說明她雖然報仇心切,卻還是對他難以忘情。男人就是這樣的自信且虛妄,不管他多聰明多狡猾,本質上是一樣的。

  「小樓,我敬你、愛你,無時無刻都想與你在一起,可是天意弄人,造成我們如今的局面,我也知道這種癡想是再也不可能實現了。你對我仇深似海,而我也失去了一個妹妹,咱們之間阻隔重重」

  江小樓神情似笑非笑:「既然如此,秦公子又何必約我到此?」

  秦思溫言款款:「我已經向太子上了折子,三日之後我就會辭官離開京城,今天我只想在最後這一刻能與你有片刻美好時光,也盡我餘生來追悔思念。」

  江小樓倒有三分驚訝:「秦公子要辭官?」

  秦思滿面悲傷,眉宇間藏了些許自嘲,又加了無限深情愛意,種種複雜情愫一閃而逝。他似強壓心頭離愁,淡淡開口道:「如今我已無顏面再立足朝堂,更何況我心中對你充滿了負疚,這也是我償還你的,希望你能夠就此原諒我,不要再記恨。從此山高水遠,就此別過,你要珍重。」

  江小樓瞧他說的信誓旦旦,彷彿果真是要走的模樣,不免疑慮重重。秦思對於權勢的眷戀她比誰都清楚,不過為了這些許打擊就徹底放棄一切,可能嗎?不,江山易改秉性難移。秦思是一個極度貪婪的人,他費盡心機才得到今時今日的地位,絕不會就此甘心罷手。那他今天在這裡惺惺作態,又是為了什麼,求她放過他麼?

  秦思深深蹙眉:「原本你是一個溫文秀雅的女子,總是默默含笑,誰都忍不住喜歡你,可如今你美麗的眼睛卻是一片冰寒枯涸,是我改變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的臉上露出極為痛苦、絕望的神情:「我好悔恨,真的好悔恨,若是當初不是一念之差,何至於會變到這個地步」說完這一句,他緊緊地閉了下眼睛,彷彿在抵禦心如刀絞的感覺。

  江小樓看他的面色從蒼白變得灰白,瞬間顯得極度憔悴,便只是直直地望著他一動不動,眼神卻比剛才更冷上三分。

  「我真的很希望能夠回到從前,可我知道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秦思的聲音迴盪在寂靜的雅室裡,那悲淒絕望簡直猶如杜鵑啼血。

  小蝶原本對秦思充滿了厭惡,可現在瞧見他這麼後悔、悲痛,尤其那張俊美的臉上死灰一片,不由輕輕歎息一聲,這樣一個美男子在你眼前低下頭顱,悔恨不已,連她的心彷彿都被揪了起來,竟是忍不住有些痛。她看著江小樓,心中想道,如果秦公子是真心悔改,小姐也原諒了他,這事情也算是個瞭解了。

  見江小樓始終面無表情,毫無反應。秦思面色慘然,張了張口,竟發不出聲音,喉嚨彷彿已被哽住,他深吸一口氣,才勉強一笑:「這是我秦家最後的財產,算是我送給你臨別的禮物。」

  他果真推出一個錦繡的匣子出來,在她面前打開,裡面放著的是秦府的地契、房契,以及最後僅剩的一些土地。

  江小樓微微一笑:「秦公子,你若是將這些交給了我,以後你要怎樣生活?」

  秦思聽後眼眶漸漸紅了起來,彷彿努力壓抑著激動的情緒,深情凝視著她道:「我總是有自己的法子,大不了我在村裡開一個私塾教人讀書,也可以勉強餬口。」

  江小樓不覺莞爾:「公子真是酒喝多了,開始胡言亂語了。」

  秦思見她不信,臉色惶急:「不,這不是喝多了酒,是我一直想做的事!你不肯原諒我,對,我的確是個畜牲,不值得你原諒,是我害得你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這就是你排斥我的理由,可是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甜兒的死我也非常痛心,我知道其實你在背後設計了一切,但我能說什麼,這是我咎由自取!小樓,我不恨你,真的不恨,恨只會讓人蒙蔽了眼睛,感到越發痛苦,我只是想要彌補你!這是最後我能為你做的事了,請你手下留情,不再追究。」

  江小樓唇畔帶著淡淡的冷嘲,好整以暇地看著對方,絲毫不為所動。

  秦思俊美的臉上竟然流下了兩行清淚,明擺著情誼綿綿,渾身顫抖著,滿是乞求。

  小蝶忍不住道:「秦公子,你不要這樣激動,喝點水吧。」

  秦思卻站起身來:「該說的我都說完了,想做的也做完了,小樓,這是我們今生今世最後一次見面,我只希望能夠永遠將你的模樣刻在我的心裡,告辭。」說完他便轉身向外走去。

  江小樓望著他的背影,一時有些愣住,難道說一個人真有可能悔改,是她自己把秦思想得太壞了?嘖嘖,這真是叫人驚歎。

  一步,兩步,三步,就在秦思的手落在門閂上的時候,他突然轉過身來,看著江小樓,滿是淒惶地道:「小樓,若是可以,你能否再為我彈一曲桃夭?」

  江小樓一愣,桃夭是她曾經最喜愛的曲子,也是她的父親一直手把手教她彈奏的曲子。自從江家落敗後,她已經有很多年沒有碰過那首曲子。

  秦思深深地望著她,眼底滿是悲傷:「我只是希望最後再聽一曲。」

  江小樓毫無答應的意願,秦思正要說什麼卻突然拚命咳起來,彷彿連心肺都要咳出來一樣,臉色漲得通紅。江小樓正要說話,卻見秦思一口血噴了出來。隨從立刻慌了手腳,連忙上前扶著他,幫著撫背順氣。過了好一陣,秦思才慢慢停了咳嗽,緩緩直起身子,彷若毫無力氣。

  隨從苦苦哀求:「江小姐,我家公子日夜難寐已經很久了,他只希望您最後再彈奏一曲,這也不能辦到嗎?」

  小蝶也滿是不忍,看著江小樓道,忍不住道:「小姐,您就彈一曲吧,算是為此事最後做個瞭解。」

  秦思充滿期待地看著江小樓,竟吩咐隨從道:「取來。」

  隨從立刻遞來一柄琵琶,秦思笑道:「這是過去你常常彈奏的,還記得嗎?」

  江小樓接過琵琶,雙手不由自主地輕輕撫過。不錯,這正是她心愛的琵琶,是父親親自設計、雕刻送來給她的,上面的牡丹花紋凝聚著父親一片愛女之心,琵琶的一角還有被她無意中摔壞的痕跡。這不是秦思給她的紀念,而是父親留下的東西,不料竟保存的如此完好,她還以為這輩子都見不到了…

  江小樓神情出現了一絲懷念,秦思趁熱打鐵道:「不是為我彈這一曲,而是為你的過去,從今日開始,一切都已經成為回憶,讓我留下這一段回憶度過餘生,不行嗎?」

  這是父親的琴啊…江小樓壓根不在意秦思說什麼,腦海中卻浮現起父親的笑容,手指不自覺地撫上了琴弦。恰在此時門被砰的一聲推開,一個錦衣男子站在門口,冷聲道:「千萬不要碰那琴弦!」

  江小樓一愣,謝連城已經快步上來,一把將那琵琶從江小樓的手中奪過。他的聲音寒冷如冰:「秦公子,用這樣卑劣的手段,不覺得臉紅嗎?」

  謝連城面色如玉,眼如深潭,站在那裡猶如畫中人,眉目之間自有一種說不出的風情,然而眼底卻滿是憤怒,聲音更是如墜冰窟。

  江小樓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神情,一時有些怔住。

  秦思卻大聲道:「謝連城,你到底要做什麼,難道你連最後的心願都不能讓我滿足嗎?」

  謝連城指著那琵琶上面的琴弦道:「小樓,秦思命人重新仿製了這把琵琶,將琴弦做得無比鋒利,你若是不小心割破了手,那琴弦上的劇毒就會流入你的血液之中,不消半刻,你的命就斷送與此。」

  小蝶面色大變,怒聲道:「秦思,你竟然能作出這樣禽獸不如的事,卑鄙小人!」

  秦思面色極為難看,他沒有想到自己的計謀竟被謝連城看穿,不管江小樓對他是否留有舊情,骨子裡卻是一個十分念舊的人,這琵琶是當年江乘天手製作送給她的,她十分心愛,經常暗自撫摸不已。江小樓離開秦府後,琵琶早已被劉嫣處理掉,秦思便找人仿製了一把。憑著江小樓對江乘天的懷念,必定會不自覺撫摸那琴弦或是彈奏。等鋒利的弦割破她的手指,毒性便會一點點侵入她的皮膚。

  江小樓眼底湧現出烈火一般的憎惡:「不愧是兄妹,手段如出一轍!」

  秦思和秦甜兒有著同樣狠毒的心腸,唯一不同的是,他比秦甜兒手段毒辣,甚至懂得利用人的心理,抓住真正的弱點,毫不猶豫地將對手徹底擊潰。所謂房契地契,一概都是偽造,用來騙取江小樓的信任。

  秦思冷笑一聲,甩袖道:「告辭。」

  謝連城看著江小樓,竟然一把攥過她的手,仔細驗看:「剛才沒有傷到你吧?」

  江小樓見他如此著急,面上一怔,立刻將手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故作淡漠道:「我沒事,多虧謝公子趕來及時。不過,你又是如何發現這琴上有問題的呢?」

  謝連城深吸一口氣,似乎在平緩情緒,聲音低沉:「他特意找到京城最著名的琵琶製作師,趕製了一把特殊的琵琶,卻提出一個古怪的要求,必須進行做舊處理。後來我從那師傅口中得知,秦思特意要求把弦做得極為鋒利,這種情形師傅從未遇到過…所以我才這琴弦必有問題!」

  江小樓目光落在對方面上,有絲絲疑惑:「可我聽說平州的商舖出了事,公子不是應該在平州嗎?」

  謝連城一時愣住,良久沒有說出話來。

  懷安撲哧一笑道:「公子馬不停蹄的趕回來,就是為江小姐處理這些,你不說一聲謝,怎麼還像調查一樣揪著我家公子不放?」

  江小樓聞言,下意識地望進了謝連城的眼中。此刻,他眼波柔和,眸光深處卻是薄霧輕攏,微微含情,她心頭微微有些發顫,不由良久的怔住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5:42 PM


第八十八章:陰謀構陷

  太子府

  太子位居正首,第一主賓的尊位上坐著紫衣侯,兩旁的客人均呈羽翅狀相陪。桌上擺下燕翅席,鮑參翅肚、山珍海鮮琳琅滿目、應有盡有。

  紫衣侯習以為常,早對這些沒有多大興趣,整個席上他唯一動了一次筷子的是一道清蒸鱸魚,雖然佐料僅僅是幾片山野冬菇,卻鮮美無比。

  太子見紫衣侯難得對一樣菜感興趣,不由微笑道:「這魚是秦思派人天未亮在江裡張網捕獲,然後船上備有瓦鍋泥灶,漁夫將捕得的魚立刻宰殺,配上佐料入鍋清蒸再送進府來。」

  「從江邊到這裡三四十里,上了岸一路快行,趕到府上魚正熟了,果然好主意。」周圍人連忙附和。

  紫衣侯只是勾起春盤,狹長的眼睛微微瞇起:「太子果然會享受。」

  太子朗聲道:「這都要多虧了秦思,虧得他的奇思妙想,我才能享受到這樣多的美食。」

  秦思立刻起身跪謝:「殿下嚴重,微臣天生福薄、出身微賤,全靠殿下陽光雨露、多加照拂,為您分憂是微臣份內之事。」

  這話若換了旁人來說,便是溜鬚拍馬,十足小人模樣。偏偏從他的口中說出來,配上絕佳外貌,出眾談吐,誠懇表情,一切顯得如行雲流水,絲絲入扣。

  太子滿意地道:「你起身吧。」

  秦思站起身,恭敬地退到了一邊。

  紫衣侯居高臨下地看了一秦思一眼,腦海之中卻突然閃現出一張美麗的面孔。驀地,他微笑了起來,修長白皙的手指被青玉酒杯印出一絲深色,口中慢悠悠地道:「早就聽說秦探花是太子的左膀右臂,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

  紫衣侯喜怒無常,非同常人,若應對不好,隨時會有性命之憂。秦思面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惶恐:「侯爺謬讚,一切全仰賴太子厚愛,微臣萬死不辭。」

  從頭到尾秦思竭力表現出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彷彿對太子無比忠心。可在聽說他的「英雄事跡」之後,旁人卻不自覺地露出鄙夷的神情。一個能夠賣妹求榮的人,品性又能好到哪裡去。太子明明已經對他十分疏離,他卻依舊面不改色、談笑風生,真乃天下第一厚臉皮。

  紫衣侯眼底帶笑,一個人若想在官場上混下去,必須知道什麼時候應當低頭,什麼時候應當下跪,好聽點叫能屈能伸,難聽點叫厚顏無恥,眼前這位無疑就是個中翹楚。當年為了成為劉御史的女婿,他毫不猶豫把江小樓給拋棄了,接著為了討好自己,他又將人捆綁著送進紫衣侯府,莫不說明一個道理:人應當狠的時候必須狠,想要往上爬的時候如果覺得有負擔就得毫不猶豫的丟棄,不管這負擔是心愛的女人還是至親的家人。這樣才能不停往上爬,爬到高處,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平心而論秦思這樣做沒有什麼不對。便是在紫衣侯眼中,這也是對人生與權位最恰當不過的詮釋,可所有人都想不到江小樓居然強勢歸來,一點點把秦家吞噬殆盡。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也多,爭鋒相對、互相攻訐,不自覺就暴露了自己醜陋的嘴臉。只不過,女人也是世上最可愛的動物,不經意間就會露出致命的妖嬈與美麗。一個前來復仇的女人,到底該說是有趣還是可怕,全看秦思是否能經得起對方反戈一擊。

  紫衣侯微笑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太子寬和道:「好了,不要如此誠惶誠恐,紫衣侯也不是外人,你起身就座吧。」

  秦思再三謙讓後才重新坐下,略一停頓,他微笑著望向太子道:「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我不過是借了人家的主意。聽說那富商謝家亦是用同樣的方法取來山珍、竹筍等物,一路運回府上,等鍋開的時候,那熱氣還騰騰得往外冒,味道鮮美無比。」

  太子聞言略敢興趣地「哦」了一聲道:「是麼,想不到民間富商也有這樣的享受。」

  大廳對面便是戲台,餐畢奉茶,一個丫鬟捧上戲單請太子點戲,太子隨口道:「秦思,你於此道十分精通,你來替我點吧。」

  秦思便點了一出時下最流行的黃粱一夢,果然譜本環環相扣,唱腔嫻熟純正,戲子的表演亦是委婉細膩,格外出色。太子看了一會兒,面上帶了一絲笑意:「這戲班子是從哪請來的,果真不俗。」

  秦思微笑著回答:「這是京城最有名的陽春班,羅列了各地的名角,集合各家之長。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農夫漁樵,爭相買票進園子看戲,如今名氣十分了得。」

  太子點頭讚歎:「的確是不俗,比之我府上的戲班還要強上稍許。」

  紫衣侯卻只是垂著眼皮,絲毫不感興趣。

  秦思面上故作惋惜,歎息道:「這些不過是尋常戲班,雖然紅火卻也只是流落民間,聽說謝家還有一個戲班,由謝老爺親自供養,那裡面的戲子才真正是名家薈萃、德藝雙馨。」

  太子輕輕皺起眉來,今天他已經聽了兩次謝家的名字,目光不著痕跡地落在秦思的身上。

  秦思卻只是恍若不覺地笑道:「紫衣侯覺得如何?」

  蕭冠雪對戲班不置一詞,只是捧著一盞茶,微微沉吟道:「這茶倒是有幾分獨特。」

  秦思神色從容道:「這是魁首茶,在前朝茶經上曾有記載,取的是龍葵之香氣、山泉之甘味,將二者巧妙地融為一體。要沏這道茶,用水還很有講究,一般山泉不行,必須用天下第一泉的泉水來沏。這泉在雲頂最高峰,只接雨露,並未收到污染,是天底下最純正的山泉。」

  眾人紛紛點頭,嘖嘖稱奇。

  秦思笑容極為溫和:「好茶通常都是生於山明水秀之地,吸取日月之精華,成為天地之靈物。當然,殿下與侯爺都是真正的品茶行家,我也就不再獻醜了。不過,這茶葉唯一與眾不同的地方是茶湯。」

  太子聞言便向還未動過的杯中望去,果真見到一朵山茶花形狀的雲霧冉冉升起,不由興趣盎然:「這茶真是有趣,從前連我都未曾見過。」

  秦思含笑道:「這就是此茶的獨到之處,賣茶者日斂萬金,亦不誇張。」

  其中一位客人陡然響起,道:「太子,這也是謝家的產業啊。」

  便有人附和起來:「是啊,謝康河說是京城第一富豪也不為過,只是他在外頭行事低調,廣結善緣,旁人不曉得他關上門過著富比王侯的神仙日子!」

  太子停頓了片刻,微微一笑:「父皇曾經說過,太平盛世,便要藏富於民,這也是父皇英明啊」

  語氣聽起來雲淡風輕,可心頭卻很是不悅,太子當然知道秦思與江小樓的恩怨,畢竟這是秦府的家務事,堂堂太子何必去管這樣的小事。但眼看著江小樓掀起這樣大的風浪,秦思卻三番兩次提到謝家,固然有挑撥離間之意,可若謝家果真奢華至此,的確是值得注意。

  紫衣侯一直面上含笑,笑容裡帶著些許的冷嘲。

  秦思的確是個小人,但這樣的小人危害極大,如同附骨之軀,陰魂不散地盯著。若此事牽連到了謝家,江小樓又會如何處理…一來一往,你攻我伐,真是有趣。

  太子輕咳一聲道:「好了,繼續看戲吧。」

  「是,殿下。」秦思微微一笑,長長的睫毛輕輕垂落,遮住了詭異莫測的眸子,端得是一派君子風度。

  從他虛懷若谷的外表看,絕想不到他今天擺出一場龍門陣讓太子一腳踏進局來,這法子很危險,因為太子半點不傻,很容易看穿他的心思。但秦思十分瞭解太子,哪怕對方明知道他的深意,也不會忽視對謝家的警惕。一個富比王侯的謝家,實在是一顆眼中釘。

  台上的戲子一直纏纏綿綿的唱,大廳裡卻沒有多少人再認真聽戲了。這樣出色的戲班子竟不是最好的,可惜,可惜啊…

  紫衣侯從太子府中出來,彷若不經意地道:「最近這段時日,似聽不見江小樓的動靜。」

  那人趕忙低頭:「所有的消息都送到了侯爺的案上,許是您事務繁忙,一時沒有注意到。」

  「看來最近是真的很熱鬧——」

  來人立刻稟報道:「秦甜兒進了王府成為延平郡王妃,數日後延平郡王突然被殺,全城搜捕秦甜兒。接下來她不明不白的死在逃亡途中。京城傳言,秦思是為了討好安王府,才不惜對自己的親妹妹下毒手,並且偽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還有風言風語說,秦家二老心痛愛女慘死,和探花郎徹底鬧崩了,三番四次想回老家去。」

  「哦,秦思居然有這樣的膽色,當真是個人才。」紫衣侯眼角眉梢的笑意流露出絲絲邪氣,他喜歡狠毒的人,因為這樣的人掙扎起來才有看頭。良久,他微微一歎:「這齣戲可越來越好看了,你說是不是?」

  三日後,皇宮

  太子特地入宮,在書房裡陪著皇帝品茗、閒話,興致勃勃。

  皇帝微笑道:「今日怎麼有空進宮來陪朕敘話?」

  太子恭敬地道:「當今天下在父皇治下,海晏河清,錦繡繁華,兒臣為父皇感到高興,特地準備了一份禮物要獻給父皇。」

  皇帝十分欣慰:「太子有心了,拿上來看看吧。」

  四個太監合力將禮物呈上來,用一塊巨大的紅綢遮擋得嚴嚴實實,只能隱約看到輪廓。皇帝饒有興致地走上去,親自動手掀開紅綢,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座用漢白玉雕刻的城市風景雕刻。東西南北各一城門,城牆高低、城門設計,全部按照京城規模同比例縮小。整個雕刻以高大的城樓為中心,城內店舖鱗次櫛比,街市行人,川流不息,場面浩大,令人讚歎。

  太子取來一隻形狀古怪的透明鏡子:「父皇,透過這個可以看得更清楚。」

  這是一面經過精心設計的放大鏡,皇帝透過鏡子便可以看清整個雕刻的原貌,大街上有走街串巷的小販,有年輕美貌的商婦,有騎著高頭大馬的官員,有身負背簍、赤著腳的苦行僧,有街邊玩耍的垂髻小童,有酒樓中狂飲的豪門子弟,男女老幼,士農工商,三教九流,無所不備,如同展開一幅動人的畫面,把京城繁華景象緩緩鋪開。在放大鏡下,便是行人的五官和神態都雕刻得非常精細,令人拍案叫絕。

  皇帝越看越是歡喜,口中讚歎連連。

  太子微笑道:「要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對玉的要求很高,容不得半絲裂紋,所以兒臣派人尋覓了許久,先請來翰林大學士作畫,又精挑細選了十五名全國一流的玉匠,採用一種特殊的細刀,將刀鋒磨得堅細鋒利,日夜趕工,耗費巨大心力雕刻而成。」

  皇帝情不自禁地歡喜道:「不錯,這樣的東西朕還從未見過,你果然很花心思。」

  雕刻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京城繁華盛景讓皇帝龍顏大悅。太子笑著垂下了眼睛,這幅玉雕是秦思想方設法送來博取陛下歡心的,果然好心思。

  突然聽見皇帝笑問道:「這戶人家宅子…看起來十分興旺。」

  太子順著皇帝的手指望去,只見那所宅子亭台樓閣,小橋流水,精緻奢華,一眼看去絕不遜於王侯府第,雕刻師似乎在雕刻的時候格外精心,就連五座大門都刻得極為鮮明。

  「月牙河繞宅如龍蟠,西山遠望如虎踞,真是一塊風水寶地。」皇帝端詳良久,歎息道。

  「父皇說的不錯,這所宅子正好建在水龍的的尾巴上,風水非常好。據說就連宅中引入的水,也是只內入不外流,正應了斂財之道。」

  達官貴人修宅建園很注重風水,京城據說有兩條龍脈,一是土龍,即皇宮的龍脈;二是水龍,指護城河一線,而這宅子正好位於護城河的尾巴盤旋處,因此風水非常好。

  皇帝的臉色陰沉下來:「誰家的宅子?」

  太子聞言一愣,隨即淡淡一笑道:「這是皇商謝康河的住宅。」

  本以為皇帝會勃然大怒,可聽到謝康河三個字,皇帝沉默了,彷彿一盆即將熊熊燃燒的乾柴,突然被傾盆大雨迎頭澆下。

  太子心頭驀地湧起一絲古怪的感覺,只是道:「請父皇恕兒臣多言,謝家乃是天下巨富,遠的不說,就說京城到宜州這一段,他有無數家的店舖,累資千萬,實在是叫人驚歎。一個區區的商人,居然能夠積累起這樣巨大的財富,不知道盤剝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說到民脂民膏四個字的時候,敏銳的察覺到皇帝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皇帝沉吟道:「沒有你說的這樣嚴重吧。」

  太子長歎一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謝康河不但有錢,他還一直試圖拉攏腐蝕朝中大臣,藉以尋求保護。以前看在他每年向國庫繳納無數銀子份上,兒臣一直沒有特別在意,可現在看來,光是一幢宅子便如此豪奢,可見此人實在是國之蛀蟲。」

  皇帝神色有些冰涼,不復剛才熱絡:「你的意思是——」

  太子認真道:「原本父皇是一片好意,要修身養息、藏富於民,可如果所有的財富都集中在一個人的手上,那就違背了您的本意。依兒臣看,這謝康河怕是太過囂張了一些。」

  皇帝卻轉過身,慢慢地向玉座走去,腳步遲緩。

  太子盯著他的背影,心中升起重重疑慮。若在往日父皇一定已經勃然大怒,謝康河一介區區商人,居然有如此豪奢的宅子。這般毫不掩飾的富庶,父皇難道不警惕。更何況只要謝康河死了,國庫豈不是更加充盈——這話他沒有明目張膽的說出來,想必皇帝也一定清楚。

  皇帝卻走回了御座,神色冷淡道:「太子實在過慮了,一介商人修個大宅子,又有什麼關係。」

  太子微微皺起眉頭:「父皇,謝康河建瑤池,造美園,每日珍饈美食,出門前呼後擁,富比王侯。有了錢必然會想要有權,他勢力大,野心也大,恐怕不妥……」

  皇帝卻微微一笑:「所有的商人都是朕的子孫,朕給他們富庶的日子,是因為他們能夠讓朕滿意。看看這些年,修河道,開道路,賑災民,平邊患,哪一樣這些大商人不捐錢?他們越是富裕,對我們越有好處。」

  太子有些不甘心地上前一步:「父皇言之有理,兒臣只是擔心他們——勢力過於龐大。」

  皇帝冷冷一笑:「過於龐大?朕是這個國家的主人,他們都是一群奴才,奴才日子過得好,對主子才會越加忠心,更加努力為朕賣命。哪個漁夫會嫌魚兒太肥,哪個馬伕會嫌馬兒太彪,哪個農夫會嫌糧食太豐,是不是這個道理。」

  太子心頭一凜,皇帝不願意對謝康河動手,這是為什麼?他突然想到,謝康河不過區區一介商戶,過著如此奢華的生活,竟然一直維持至今,莫非他獨受陛下眷顧…

  太子面上不動聲色:「父皇說的不錯,是兒臣太多過慮了。」

  皇帝揮了揮手道:「身為太子不要總是糾纏於細枝末節,多想想如何為國為民,替朕分憂。」

  太子心頭湧上一陣惱怒,秦思今天送來玉雕顯然別有心思,若非如此為何將謝康河的府第做得特別突出,結果反而連累自己被父皇批評。他心頭冷笑,面上卻越發惶恐道:「是,父皇。」

  從宮中出來,秦思正在宮門口等著他,太子怒氣沖沖,凌厲斥責:「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在父皇的禮物上動手腳!」

  秦思一愣,隨即立刻回答:「回稟殿下,微臣一切都是在為殿下考慮,絕無半點私心,更不曾在玉雕上動什麼手腳!」

  太子冷冷一笑:「你當我是傻子?為何謝康河的宅邸格外豪奢,還不是你為了公報私仇,居然連我也敢利用,可真是膽大包天!」

  秦思連忙請罪道:「殿下有所不知,不是微臣刻意突出了謝康河的府邸,而是它的確無比豪奢,若是殿下有心,不妨親自去看看謝家的宅院到底如何——」

  太子厭煩地揮了揮手:「好了,我對你那些事不感興趣,今天父皇已經有了明確的旨意,謝家不能動。」

  秦思心頭「咯登」一下,他費盡苦心要讓皇帝和太子意識到謝家的危險,可是三言兩語之間,太子竟然說謝家不能動,這是為什麼?不過一介區區商人,難道背後還有什麼特殊的倚仗!

  他上前一步看著太子道:「似謝康河這等國之毒瘤,為何不能動?」

  太子神色陰冷:「父皇既然下了旨意,你我遵旨便是,哪有那麼多為什麼,聖心不可測!」他說完這幾個字,便甩袖離去,再也不看秦思一眼。

  秦思站在原地思忖良久,不,這不對啊!這麼多年來,皇帝曾向無數富商下手,只為了掠奪他們的財富,充盈自己的國庫,皇帝如此行徑,底下官員自然爭相效仿。牆倒眾人推,若非如此江家也不會那麼快就落敗,可為什麼皇帝卻遲遲沒有動謝家。這麼多年過去了,謝家還是能維持如此豪奢的生活,這實在太叫人驚訝了。他轉頭向皇宮望去,那亭台樓閣,金碧輝煌的地方,到底隱藏著什樣的秘密?謝康河有哪裡不同,值得皇帝這樣特殊的對待,僅僅因為他是皇商?不,不可能!

  秦思越想越是惱恨,雖然不甘心一腔辛苦付諸東流,卻也無可奈何,吩咐馬車道:「打道回府。」

  金玉滿堂

  江小樓下樓巡視,酈雪凝一人在屋中繡花,聽見小蝶進來稟報道:「鸝小姐,外面有人要找您。」

  酈雪凝一愣,站起身道:「找我,我在京城又不認識什麼人,找我做什麼?」

  小蝶疑惑地搖了搖頭:「要不要去把小姐請回來?」

  酈雪凝一尋思:「這點小事我自己還處理得來,不必叫她,我們去見客人吧。」

  到了會客的雅室,只見一個中年美婦錦衣華服坐在廳內,身邊跟著兩名年輕美貌的青衣婢女。她瞧見酈雪凝進來,一下子激動地站了起來,失聲道:「雪兒。」

  酈雪凝看著眼前面容溫柔的中年婦人,有些奇怪卻又有些莫名的熟悉,她心頭一頓,臉上卻沒有露出分毫,只是微笑道:「這位夫人,不知您找雪凝到底有什麼事?」

  慶王妃難掩神色激動,幾乎就要撲過來握住她的手,可周圍人太多,委實不是說話的地方,便道:「我有話想要單獨告訴你——」

  酈雪凝看對方情真意切,便點點頭,吩咐原本伺候的人都退了下去:「不知夫人有何話要說?」

  「我是來找女兒,你——就是我的女兒!」慶王妃不再顧忌,上前想要拉住她的手。

  酈雪凝卻一下子驚得倒退半步,面上發白:「您究竟是誰?」

  慶王妃身邊親信婢女連忙道:「小姐,這位是慶王妃。」

  酈雪凝不由自主睜大了眼睛,滿臉皆是不敢置信的神情。

  「孩子,我是你的親娘,為什麼站在那裡一動不動,難道你不想見我嗎?」

  酈雪凝心頭猛地一提,眼底難掩激動神情,下意識地就要上前,可轉瞬之間,她瞧見慶王妃衣著華麗、形容高貴,一顆心卻是沉了下去。她腳步一頓,反而後退了幾步:「王妃,你我身份懸殊,絕不可能是親生母女,你一定是認錯人了。」這些年來她不是沒有找尋過,每一次都是失望的結局,她的親生母親怎麼可能是身份貴重的王妃…

  慶王妃的眼神始終溫柔而寧靜,帶著母親特有的愛憐,她不自覺的、充滿渴望地向酈雪凝伸出手:「不,這次我不會認錯了。」

  酈雪凝看著她晶瑩輕柔的目光,有些受了蠱惑,緊走幾步,似要將手掌放入她的掌心,可是卻又莫名止住了步子。

  慶王妃望著她,眼底滿是黯然,這個女兒她已經失去了好久,但這又是誰的錯?她看著酈雪凝柔美的臉,只覺眼睛刺痛得厲害,彷彿下一刻就要滾下淚來:「雪兒,難道你不認識娘了嗎?我從前的確找錯過人,可從來沒有過這種強烈的感覺。幾乎從第一眼看見你,就確信你是我的女兒!我相信,你也有這種感覺的,是不是?」

  酈雪凝身體卻顫抖了一下:「我,我沒有…身世卑賤的人怎麼會是王妃的血脈。」

  慶王妃一直派人暗中調查酈雪凝的情況,然而人海茫茫,光憑著這樣一張與自己相似的臉孔,查到的資料卻寥寥無幾。所以她不再等待,毫不猶豫的上了門,想要親自查證這件事。酈雪凝的反應讓她感到驚訝甚至失望,可想到多年未見,終究會難以置信,便柔聲道:「雪兒,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娘常抱著你在院子裡賞花,聽風的聲音,娘還給你唱歌,唱你最喜歡的童謠,日日空見燕南飛,不見故人心已碎,遙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誰,我欲帶上花一朵,無奈山上百花謝,群仙為誰來鼓瑟,遙聞天上鼓瑟聲——」

  這是一首在民間流傳許久的童謠,出征的丈夫離家多年,妻子在家思念他,編出這首寓意豐富的童謠來哄孩子。那柔軟溫和的嗓音彷彿瞬間開啟了她塵封已久的記憶,酈雪凝下意識地接到:「昔日良弓和駿馬,至今無人能騎射,悠悠思念何時滅」

  「淚水直流到長夜,」慶王妃一把攥緊了酈雪凝的手腕,激動到:「你記得的,對不對?」

  酈雪凝良久沒有說話,她低下頭看著慶王妃握住自己的手掌,這手掌是那麼熱,那麼溫暖,幾乎下意識的她便想點頭承認,是,她記得這一句童謠,也記得母親的臉龐。

  「我…我是…」

  她能承認嗎?不,不可以,如果慶王妃知道了她的過去,會受到怎樣的打擊。所謂認親,可能會變成一場天大的笑話。王妃需要的是失散的女兒,不是一個命不久矣的青樓女子。最終,她只是苦澀地微笑道:「這首童謠到處流傳,不單慶王妃會唱,我也會唱,並沒有什麼奇怪的,王妃並不能憑借這一點就說我是您的女兒,更何況——我對自己的親娘是有印象的,她早就在我三歲的時候去世了,所以王妃必定是認錯了人。」

  慶王妃一怔,隨即只覺悲從中來:「不,我不信,這怎麼可能?」她緊緊地盯著對方,道:「你是不是還在怪我,是我錯了,如果不是我的疏忽,你現在應當在慶王府裡錦衣玉食,好好嬌養,何至於要在外面拋頭露面,你原諒娘好不好?」

  她說到拋頭露面四個字的時候,酈雪凝的臉色完全變了,嘴唇隱隱發白,勉強握緊了拳頭才能克制全身劇烈的顫抖。隨即她似是下定了決心,道:「王妃,我的確不認識你,更不知道你的自信來源於何處。對不起,我們這裡是酒樓,還要開門營業的,請你不要打擾客人,就此離開吧,我不是你的女兒,也永遠都不可能是。」說完,她吩咐小蝶道:「送客。」

  慶王妃卻死死抓住她的袖子:「若是不信,你把左肩露出來給我看,除了眼下的痣,你肩窩還有一顆小小紅痣!」

  「王妃,你是有名望有的位的人,成為你的女兒就能享盡榮華富貴,我又怎會不承認?請你回去吧。」酈雪凝狠心摔開她的手,拔腿就走。

  慶王妃淚如雨下,身形搖搖欲墜,旁邊的婢女連忙扶住慶王妃,安慰道:「王妃,咱們先回去,等找到了證據再來找郡主也不遲啊。」

  「雪兒,我的雪兒!你為什麼不肯認娘呢?」

  慶王妃的話一句句聲訴在耳,酈雪凝摀住耳朵,飛快地跑回了後院,在門口她撞見了一個人,便趕緊擦去淚水,微笑道:「小樓,你回來了?」

  江小樓望著她,轉頭看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好容易才追上來的小蝶,沉聲問道:「我聽說有人來找雪凝,出了什麼事?」

  「沒事!」素來沉靜文雅的酈雪凝搶先回答。

  「慶王妃…慶王妃說酈小姐是她的……」小蝶支支吾吾,臉色漲紅。

  面對江小樓含笑的眼神,酈雪凝良久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才不得不承認:「是啊,她誤以為我是她失蹤的女兒,所以特地找上門來。」

  江小樓認真追問:「雪凝,你是嗎?」

  酈雪凝清瑩的眼底隱隱躍動著淚光,面上卻笑了,笑容無限諷刺:「小樓,難道慶王妃一時糊塗,你也跟著糊塗了不成?她是什麼人,我又是什麼人,像我這樣身份卑賤的女子,怎麼可能是王妃的親生女兒,你是在拿我開玩笑嗎?敢問一句,郡主如何淪落青樓,弄得滿身是傷,命不久矣?」

  江小樓看著酈雪凝,眼神中不自覺地湧出同情和悲憫。在這一瞬間,她似乎能夠感覺到酈雪凝心頭的那股絕望,便只是微微笑道:「雪凝,我只是希望告訴你,即便是命不久矣,也有認回親生母親的權利。」

  酈雪凝淡淡地垂了眼睛,長長的羽睫遮住了眼底的哀涼:「王妃說若非她的疏忽,我不會淪落民間,會在王府裡過著高高在上,前呼後擁的郡主生活,她還說出來做生意是拋頭露面、受盡艱辛。你想想看,我不過是開門做生意,王妃就這樣覺得羞恥,若是我告訴她,她的親生女兒淪落青樓、受盡恥辱,你想她會如何?是會感到悲憤還是絕望,她會願意接受我這樣的女兒嗎?」

  江小樓不是慶王妃,不知對方到底會做出什麼樣的抉擇,如果她同情酈雪凝的遭遇,加倍憐惜她當然是好事,如果對方不能…雪凝會傷得更重。與其到時候面臨難以收拾的局面,酈雪凝情願就這樣默默看著慶王妃,告訴她一切只是個誤會。

  知道雪凝有多希望可以和親生母親重逢,所以江小樓一直偷偷幫她尋找親人。然而這麼久過去了,始終一無所獲,現在希望就在眼前,酈雪凝卻無論如何都不肯邁開這一步。如果雪凝只是一個尋常人家的女兒,如果她的父母窮困潦倒、無法生活,他們一定會接受雪凝這個女兒。至少,她現在可以供給對方足夠的金錢,而非成為名門的恥辱。

  江小樓輕輕歎了一口氣,聲音溫柔:「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支持你。」

  酈雪凝神情格外堅強,鄭重道:「我說過餘下的日子願意陪在最好的朋友身邊,其他都不必放在心上。」說完她轉身進了屋子,不再面對江小樓溫柔卻洞悉一切的眼神。

  酈雪凝離去的背影格外蕭索、空寂,江小樓凝神望了一會兒,才道:「小蝶,你覺得慶王妃真是雪凝的親生母親嗎?」

  小蝶道:「奴婢真是嚇了一跳,光從外貌上看來就有七分相似呢。」

  江小樓點點頭:「若果真如此,事情可就變得更複雜了。從今天開始,除非雪凝自己願意,不要讓任何人來打攪她。」

  「是,小姐,奴婢遵命。」

  謝府書房

  江小樓特意來看望謝康河,他心中還有些想不開,說話都有氣無力:「難為你有心,可惜我自己管教不嚴,才會出這種事,真是家門不幸。」

  江小樓微笑道:「伯父不能控制每個人的想法,總有貪心不足、心懷叵測的人,是不是?不必多想,好好保重身體便是。」

  謝康河點頭,剛要說什麼,卻突然瞧見王寶珍快步邁進書房,不由面色一沉:「誰讓你不通報就進來?」

  王寶珍面上露出委屈的神情,從前她進書房何嘗需要通報,如今老爺待她也大不如前了…不過現在不是計較這個的時候,她緩和了語氣,道:「老爺,是有要緊事。四小姐一直鬧著不肯剃度,昨兒個突然同意了,誰知卻趁著廟裡的師傅不注意,趁夜色偷跑了」

  「怎麼會這樣!」謝康河滿臉震驚地站了起來,「不是還有兩個媽媽看著?」

  「臨走的時候,她帶走了那些金銀首飾,說是留個念想,結果…兩個媽媽也不知所蹤。」

  很明顯,謝瑜買通了看守逃跑。謝康河跌坐在椅子上,長歎一聲:「是我不好,我不會教女兒,才會把她教成如今這個模樣,犯了錯不知道認錯,卻只知道責怪別人,如今更是逃之夭夭,我真的很失望,很失望啊。」

  王寶珍卻勸說道:「老爺,一樣米養百樣人,你不能強求每個人都有一顆好心腸。四小姐逃走未必不是好事,也省得將來想起她心煩。」在廟裡出家,還得每月送銀子去,這樣跑了更好!

  謝康河無可奈何,謝瑜做出如此狠毒的事,他沒有將她交官法辦已經是寬大為懷,沒想到她居然逃出了庵堂,還能讓他怎麼管教,他沒辦法再管教了,只能隨她去了。

  江小樓一直含笑聽著,最終卻道:「伯父,四小姐性情偏激、舉止失常,當初我勸說伯父將她送入府衙處置,伯父心懷不忍,如今已經驗證她毫無悔改之心。既然如此,更應該把她捉回來重重懲治,否則遺害萬年。」

  謝康河點頭,吩咐道:「傳令下去,就說我說的,誰若是捉到謝瑜,賞銀一千兩!」

  謝府護衛再三查找,終於找到謝瑜生父廖家生在京城的一座錢莊。江小樓料定,謝瑜要逃跑必定會尋求親生父親的相助。可惜他們在錢莊門口守候了兩天都瞧不見謝瑜的影子,不由十分奇怪。然而第三天,謝瑜終於出現在了錢莊門口,雖是衣衫尋常,風塵僕僕,卻難掩天生麗質,艷色驚人。

  護衛一見到她,立刻大喊:「快,快抓住她!」

  謝瑜猛一抬頭,發現四五個人如狼似虎地向她撲了過來,她轉頭就走,腳步越走越快,一頭扎進了人群中。護衛們在人群裡一陣搜索,終於搜到了一道銀紅衣裳的背影。

  「就在那裡,快!」

  恰在此時,一名騎著高頭大馬、腰間佩戴長劍的錦衣護衛手持長鞭,厲聲向人群呵斥道:「太子殿下的鑾駕馬上就要到了,全都退讓!」

  眾人一驚,紛紛避讓在側,謝府護衛們也是如此,眼看謝瑜就在眼前卻不能去抓,只能低眉順眼地跪伏在路邊。

  威風凜凜的太子府護衛們騎馬走在前面,太子則被他們包圍在中間,他身上的衣裳看起來十分尋常,腰間只束了一條玉帶,卻更顯得玉樹臨風,風姿卓絕。

  眼睛瞧著太子到了跟前,謝瑜一顆心不由狂跳起來,她轉頭盯著那四個護衛,狠狠地咬住嘴唇,如果被抓回去必定死路一條,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必須鋌而走險,說不定還能實現自己的夙願!

  轉瞬之間,謝瑜已經霍然起身,未待那些護衛醒過神來,她飛奔出去跪倒在地,聲如泣血:「太子殿下,民女有冤,求您為我伸冤哪!」

  這聲音哀婉動聽,瞬間便能擊中心扉,叫人不自覺的渾身酥麻,太子頓時怔住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5:51 PM


第八十九章:身邊間諜

  旁邊的護衛毫不留情一鞭子抽下去,厲聲道:「還不快滾。」

  謝瑜下意識地以手擋鞭,袖子瞬間滑落,那鞭子立刻在她雪白的手臂上抽出了一道血痕。血珠一下子沁了出來,她猛然抬起頭,一雙嫵媚風流的眼睛含著點點淚光,只這一瞬間,太子看清了她的臉。

  這是一張下巴尖尖的桃花臉,膚色如白雪一般透明,更顯得神色楚楚,形容嬌媚,原本冷艷的神情此刻已經全部化為了悲傷,薄薄的唇畔輕輕抿著,不帶一絲血色,倒顯得比任何人更要俏麗三分。

  太子止住了護衛,冷道:「你是何人?」

  謝瑜滿臉是淚:「民女是進城投靠舅舅,無意中遇上歹人,他們要抓民女賣入青樓,求太子開嗯,救了民女吧!」

  太子仔仔細細地望著她,垂眸問道:「歹人何處?」

  謝府護衛吃了一驚,立刻悄悄退了出去,隱匿在人群中不見了。謝瑜裝模作樣的張望了片刻,只好搖了搖頭:「太子威嚴,他們已經逃走了。」

  「這件事情必須請京兆尹來處置,念你是初犯又走投無路,我不怪你。來人,帶她去京兆尹衙門。」

  金玉滿堂

  江小樓正在與鸝雪陵對弈,聽到這個消息下意識地停住了手上的棋子,凝眸望向小蝶道:「你說那突然闖出來的女子是進城投親被壞人盯上,所以太子殿下英雄救美嗎?」

  小蝶笑道:「是,百姓們都這樣傳說,他們還說那女子十分美貌,太子又英武瀟灑,說不準會成就一樁千古佳話。」

  江小樓笑容微斂,饒有興致:「天下官員這樣多,要告狀伸冤直接去衙門不好麼?非要摔倒在太子的馬前,若說沒有圖謀……」一邊說,一邊將棋子輕輕落在棋盤上,「這美人,是謝瑜吧。」

  小蝶「啊」了一聲:「小姐,你未卜先知啊!奴婢還沒有說是誰,你就猜到了?真神了!」

  江小樓笑了笑:「你真以為謝瑜是傻瓜,會坐以待斃麼?從前她與我鬥,只不過是因為一時嫉恨,等她腦子轉過彎來,就知道必須為自己尋一個可靠的倚仗,否則一切免談。」

  「既然這樣,小姐當初為什麼不乾脆——」

  江小樓輕輕一歎:「欠人恩情,不得不還。」

  小蝶不明白,酈雪凝卻替她解釋道:「謝老爺對小樓極為疼愛呵護,便是親生父親也不過如此,小樓怎麼可以恩將仇報?如果要處置謝瑜,必須謝老爺自己下定決心,她不能越俎代庖。」

  「在謝伯父的心中,謝瑜是他親手養大的女兒,也是故交的托付,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腸。」江小樓笑道,「雪凝,該你落子了。」

  酈雪凝手指間的棋子遲遲未曾落下,良久,才輕輕放在棋盤上的一角,口中沉吟道:「她如今對你懷恨在心,我怕不能善了。」

  江小樓和謝瑜已經結下仇怨,而且無從化解。此番謝瑜得勢,騰出手來第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江小樓。

  江小樓自然知道這一點,滿面惋惜道:「這場無妄之災,我也不知道該如何破解。」

  酈雪凝忍不住眼中含笑:「其實你知道什麼原因,卻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

  江小樓沉默不語,小蝶皺了皺眉頭:「從小姐入謝府開始,便處處寬和小心,從未得罪過她,可她卻步步緊逼,非要逼著小姐不可,心胸也未免太狹小了。」

  酈雪凝一手托腮,眼睛眨了眨:「小蝶,你怎麼忘了,謝四小姐說過這一切都是因為最心愛的大公子被小樓搶走了,所以才會百般怨恨她呢!」

  對方一臉促狹,分明是在看熱鬧。江小樓驚奇道:「她喜歡她的,與我有什麼相干?我又沒有用倫常那一套去約束她,更加不關心她和謝公子的事。」

  小蝶撲哧一聲笑了起來,江小樓轉頭,冷眼望她:「你笑什麼?」

  小蝶連忙閉了嘴巴,眼觀鼻、鼻觀心,如同一尊雕塑一般站在那裡,一動不動。

  江小樓瞪了她一眼,轉過頭再落下一子。

  誰知酈雪凝卻反將她一軍,終於結束了這一局。

  江小樓愣住,隨即笑了:「你瞧你自個兒多狡猾,故意說話惹我分心,這就是你的對敵之策?」

  酈雪凝神色如常,一本正經:「總比你故作無知的好,明明知道別人對你傾心,還裝作不知道的模樣,該打!」

  江小樓看著酈雪凝越發削瘦的面孔,笑容慢慢沉了下來,雪凝難得如此開心,她本不該讓對方掃興,可是有些話不吐不快…

  「慶王妃已經來了三回,我也阻了她三回,明天她還會再來,你真的不願意見她麼?」

  酈雪凝一張臉變得冰雪似的,笑容瞬間褪去,她垂下眼睛,聲音沉凝:「無論如何,我都不會跟著她回去。」

  聽說謝瑜進了太子府,謝康河受到了嚴重打擊,身體忽好忽壞,一陣風寒就能讓他病倒兩三天。江小樓與傅朝宣討論過此事,他認為是餘毒為清,或者是心結難解。為此,江小樓雖然很忙,卻還經常抽空回到謝府看望謝康河。謝家人剛開始擔心江小樓別有所圖,可見她每次上門都帶了無數貴重藥材,不由也笑逐顏開,將她當成座上賓一樣招待。

  江小樓看著病床上昏睡不醒的謝康河,心頭湧起一陣難過。謝瑜只為了自己而活,為了她所謂的愛情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傷害任何人。這樣殘酷自私的人,實在叫人發指,只可憐了謝康河,真正體會了一把什麼叫養虎為患的滋味。

  不知不覺謝康河已經幽幽轉醒,他看見江小樓就坐在旁邊,輕咳了一聲便要起身,江小樓連忙按住他的肩膀:「伯父,小樓也不是外人。」

  謝康河點點頭,看著江小樓神色十分感慨:「伯父的身體大不如前,連累你也跟著擔心了。」

  江小樓微笑:「一點小小的病痛而已,一定會好起來的,小樓還等著伯父指點我如何做生意。」

  謝康河想笑卻笑不出來,最終只是艱難地牽了牽嘴角:「我很悔恨,若是當初好好管教謝瑜,也不至於會落到如今這個地步,是我這個父親太疏忽,竟然不知道她的心思。」

  江小樓眼眸閃亮,認真反問道:「即便知道,伯父又能如何?大公子並不喜歡她,難道你可以勉強大公子迎娶她嗎?」

  謝康河苦笑道:「是啊,這世上還沒人能勉強連城做他不喜歡的事。謝瑜是個死心眼的孩子,即便事情再重來一次,恐怕還是會落到這個地步。如今她受到太子的寵幸,將來定會給你帶來很大的麻煩,切勿掉以輕心。」

  「我明白。但是伯父也不要太過擔心,人活一輩子,開心是過,眉頭緊鎖也是過,何不放開心懷,不要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江小樓是在安慰謝康河,他卻頹然地道:「家門不幸,都是我的罪過啊」

  勸慰良久,直到謝康河心情平復,江小樓才微笑起身:「天色不早,我也該走了,改日再來看望伯父。」

  謝康河點頭,輕輕閉上眼睛,青衣婢女上前小心翼翼地替他將帳子放下。

  江小樓走出臥室,院子裡卻不見小蝶的蹤跡,不由微微皺眉。

  芭蕉樹後突然冒出一個華服公子,玉冠束髮,劍眉俊目,逕直攔住了她:「江小姐!」

  江小樓略一頷首,便預備越過他離去,誰知謝倚舟堅持地擋在面前一動不動,只是俊面含笑。

  江小樓挑起眉頭:「二公子這是何意?」

  「江小姐剛從父親的房間裡出來,不知他的病情如何?」

  江小樓只是淡淡地道:「伯父不過是心病,好好休養即可,不礙事的。」

  聽江小樓如此毫不避諱,謝倚舟滿面惋惜,輕輕一歎:「想不到四妹妹居然如此狼心狗肺,父親把她當成親生女兒一般看待,她就是這樣回報謝家的,簡直該死!」那雙酷似謝康河的眼睛落在江小樓明艷的臉上,「聽說小樓最近又有一家鋪子新開張,想必忙得腳不沾地,居然還能抽出時間特地回來探望,足見遠勝謝瑜數倍。」

  江小樓聽他如此貶損謝瑜,面上不動聲色。謝瑜固然是陰謀構陷,你又何嘗不是落井下石?她還可說為了自己心愛的男人,謝倚舟卻是抓住機會彰顯自身高義。誰比誰高尚在哪裡,爭到底不過為了個人利益。出事的時候謝家人人都是義正辭嚴、質問聲聲,等到一切塵埃落定,卻又對著謝瑜踐踏到底,毫無兄妹之情。虧他還是個讀書人,偏偏臉皮之厚,人心之毒,實在歎為觀止。

  不過,朽木不可雕,糞土之牆不可圬,她沒心情替謝家管教兒子,所以便恍若未聞,道:「天色不早,我該告辭了。」

  「瞧我這個人記性越來越差,原本有件禮物要贈給江小姐,早知就一併帶來了。」他擋在面前一動不動,彷彿聽不懂暗示。

  江小樓輕輕皺眉:「不必,我與二公子萍水相逢並無交情,禮物你還是自己留著吧。」

  見江小樓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模樣,謝倚舟也不生氣,目光炯炯地打量著她:「敢問一句,安王府的婚事之後,可有人向江小姐提親?」

  「我不準備現在嫁人。」

  「那就是沒有,這樣也好,似世間凡俗男子怎麼與江小姐匹配?」他語氣含笑,卻隱隱藏著眼底輕佻與探詢。

  江小樓不為所動:「二公子,請你讓道。」

  「瞧你怎麼如此著急?不過就是幾家鋪子,晚一個時辰回去還能捅破天麼?咱們許久不見,聊聊也是好的,難道小姐如此厭惡我,竟片刻也不願與我相伴?」他眼眸一動,竟上前一步,似乎要靠近江小樓。

  江小樓立刻後退幾步,微沉下臉:「二公子,請你自重。」

  「我一直都很尊重你,更何況我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又能對你如何?」

  文弱書生?天下最可厭可憎可鄙之人,莫過於個別毫無廉恥的文人,這點她早已從秦思身上得到了驗證。如今謝倚舟的模樣跟原本的儒雅判若兩人,江小樓敏銳地聞到他身上似有一種淡淡的酒味,眉頭皺得更緊,「若你執意如此,我就不會再留情面。」如果她呼哨一聲,隱在暗處的楚漢會打得眼前男子滿地找牙,若非不想驚擾謝康河,江小樓絕無半點容情,偏偏對方毫無所知,得寸進尺。

  「怎麼,你要大聲叫別人來看嗎?」他勾起嘴角,笑容中透露出一種肆無忌憚的紈褲氣息,與平日裡判若兩人,「父親已經老了,很多事情他都管不著了,更何況他以前不是也打算把你嫁給我,湊一對好姻緣麼?」

  「你?」江小樓突然笑了,唇畔難掩輕蔑。

  「別人都覺得我不如大哥,連你也這樣以為?」他聲音越發平靜,眼底血腥慢慢湧了上來。

  「這是你們兄弟之間的事,孰優孰劣我不做評判,二公子,我提醒你一句,若是你繼續這樣沒臉沒皮,就不能怪別人不給你臉面了。」

  「小樓,我只是想和你多說兩句話,何必如此冷冰冰的。一個女孩子在外面拋頭露面做生意,不知道要承擔多少羞辱,孤身一人守著偌大的家業,將來還不知道要傳給誰,與其這麼奔波勞碌,不如找個情投意合的夫婿替你分憂解勞。我學問很好,原本準備入仕,但為了與你匹配,我可以放棄學業和前途,替你經商、替你拋頭露面,這樣不是很好嗎?」

  江小樓一雙美目瞬間凝成冰霜,此人到底是看中她的美貌還是財富,居然連臉皮都不顧跑來說這些話,當真荒唐至極!

  謝倚舟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意動,畢竟哪個女孩子願意風裡來雨裡去,還要被人指指點點。他的唇畔滑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小樓,你好好想想,我又有哪裡比上大哥,為什麼不回頭看一看我?」

  江小樓看他如看跳樑小丑,臉上反倒露出一絲恬淡安靜的笑意:「哦,公子如此真誠?」

  謝倚舟一直觀察著對方神情,見她若此不由越發歡喜,連忙舉起左手,滿面認真:「只要你肯答應,我立刻便上門提親,絕不含糊。」

  江小樓目光深沉,眉眼帶笑,竟硬生生染了三分艷麗:「恐怕二公子的提議要落空了——」

  「為什麼?」謝倚舟話音剛落就被人一手拎起,還未反應過來已如破麻袋一般猛然摔在地上,他立時慘叫一聲,只覺後腰到臀部瞬間劇痛無比,幾乎失了感覺,爬都爬不起來,立刻瞪大眼睛憤慨道,「誰敢——」

  等看清眼前究竟是誰的時候,他面上血色一下子褪得乾乾淨淨:「大、大哥。」

  謝連城背光站著,玉雕似的面上看不出喜怒,聲音沉沉:「你好大的膽子,在父親的院子裡竟然敢做這樣的事?」

  恰在此時,小蝶氣喘吁吁地跑了進來,一瞧見這局面登時嚇得愣住,悄悄墊著腳跟走到江小樓身邊:「小姐,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道:「你倒是跑去哪兒了?」

  「上回小姐落下了喜歡的碧玉簪子,奴婢剛剛回去畫樓……」小蝶沒料到自己走開不過小半個時辰就出了這回事,不由斂氣屏息。

  謝倚舟強撐著爬起來,原本一張還算英俊的面孔變得猙獰:「你自己不喜歡人家,我不過是藉機表白心意,又與你何干?」

  謝連城聲如甘泉,卻毫無半點感情:「小樓已經說過不喜歡你,請你離她遠一些,不要丟了謝家的顏面。」

  江小樓望著謝連城,那雙眼睛幽深如寂靜的潭水,素來不起波瀾,再加上他總能牢牢控制好自己的情緒,總讓人誤以為他根本沒有多餘的感情。可是此刻那雙漆黑的眼瞳裡,翻滾著難以抑制的惱怒,彷彿茫茫草原被瞬間點燃,燃起熊熊烈焰。現在的謝連城,原本冰冷的面具乍然裂開,反倒令他生出一種驚心動魄的俊美。

  江小樓愣住,良久才回過神來,只是默然微笑:「二公子,在沒有驚動伯父之前還是早些離去的好,找個好大夫揉揉腰,可別留下殘疾。」

  謝倚舟冷哼一聲,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卻又忍不住疼得嘴角一抽,終究拂袖而去。

  江小樓轉頭望著謝連城,他的皮膚皎潔如玉,神色充滿憤怒,然而在這一瞬間,他的神情已經恢復了平靜,像是剛才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多謝你了!」

  謝連城垂下眼睫,擋住了眼底的神情,「應該是我說對不起,院子裡的下人太過懈怠,讓你受驚了。」

  江小樓歎了口氣:「伯父的院子裡只有幾個伺候的婢女,她們縱然知道也不敢出來幫忙,不過,你又為什麼會恰好趕來?」

  謝連城怔了怔,口中淡淡道:「不過一時巧合,何必在意?」

  江小樓見他明顯是不願意多說,便只是微微一笑,也不勉強。

  謝連城唇畔的笑容十分柔和,漆黑的眼眸深不可測,聲音和緩道:「我送你離開吧!」

  江小樓點頭,她隱約覺得謝連城有些古怪,卻說不出到底有哪裡古怪。

  謝連城走在前面,背對著她,他的形容舉止,風姿儀態無一不美、無一不雅,但他並不喜歡與人親近。不管是謝康河、謝夫人還是家中任何一個人,他都是淡淡的,並未真的將誰放在心上。可剛才他卻生氣了,不是尋常的惱怒,而是瞬間的暴怒,甚至出手傷了人。剛才那一下看似不重,但看謝倚舟離去時一瘸一拐的模樣,只怕骨頭都裂開了…可是,為什麼?江小樓百思不得其解。

  謝倚舟被隨從攙扶著,勉強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王寶珍正巧來看他,一進門發現婢女正在為謝倚舟擦藥,濃濃的藥味兒遍佈整間屋子,不由面色一變,看著他震驚道:「你這是怎麼了,誰打的?」

  謝倚舟原本趴在床上,這時候勉強直起身體:「沒事,只是一點小傷,是我不小心摔壞了。」

  「摔?摔哪裡能摔成這個樣子!不對,你身上有酒味兒!是不是喝酒鬧事被人打了?!」

  謝倚舟平日裡很是謹慎,可一旦沾了酒就會變了個人似的。謝倚舟今天的確是借酒裝瘋,但如今已經徹底清醒了。謝倚舟抬起眼皮,瞧了一眼王寶珍:「告訴你,你能替我主持公道嗎?」

  王寶珍滿是驚訝地望著他:「難道…是你大哥?」

  謝倚舟別過臉去,王寶珍心裡經不住一酸,眼淚瞬間流下:「都怪娘不好,沒能護住你!」

  誰知謝倚舟咬牙切齒,聲音幾乎是從齒縫裡生生逼出:「不,要怪只能怪父親,他心裡只有大哥,從來沒有我!」

  「倚舟,小心禍從口出!」王寶珍有瞬間的不安,下意識地提醒道。

  謝倚舟早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根本是滔滔不絕:「不這樣說怎樣說?我這麼說還是輕的!娘,我告訴你,我一直對這個家不滿,對父親不滿!父親表面上一視同仁,可他真正看重的只有大哥!每天他都在外面忙忙碌碌,我們表面上看起來養尊處優、金尊玉貴,其實不過是父親身邊的寵物,他高興的時候就逗兩下,不高興的時候一腳踹在一邊!別說大哥,在他心裡我們還不如江小樓這個外來人!」

  「倚舟,你父親拚命想要讓你好好唸書,博個好前程!」

  謝倚舟冷笑兩聲,「是啊,父親要我好好讀書,可你想想我怎麼讀得進去!從小我就很有做生意的天賦,可父親卻只要求我唸書,壓根不讓我碰他的生意!反而總是帶著大哥,相信他、捧著他!我不是傻子,我早就看透了。娘,我老實告訴你,我就是不服!」

  王寶珍吃驚地看著他,此刻的謝倚舟彷彿一團熊熊燃燒的火,彷彿整個人都冒出火星來。他想要安慰他,張口卻又不由得歎息。

  謝倚舟眼神冰冷:「我不怪娘,要怪就怪父親太過偏心,我一樣是他的兒子,為什麼他只想著大哥。哪怕是江小樓,他也只想給大哥一個人,最好的永遠是留給他的!我不甘心,我真的不甘心。」

  王寶珍神情複雜,儘管謝倚舟今天有些偏激,但她也不得不承認,這些年來謝康河對謝連城的態度的確與眾不同。他不願意走仕途,謝康河就由著他;他只想經商,謝康河就手把手的教他;甚至連他年少的時候那樣驕傲的叛出家門,謝康河也照常接納他回來。都是謝家的子女,身上流著謝家的血,為什麼謝康河對謝連城總是格外不同,就連謝連城不願意過早的娶妻生子,也由他?

  這其中的原因王寶珍一直想不通,有時候她甚至覺得謝康河有些畏懼謝連城,畏懼,這可能嗎?一個父親對待自己的親生兒子,怎麼會有這樣的情緒。可這偏偏就是真實存在的,每一次的爭執,最後讓步的都是謝康河。她心中狐疑,口中卻道:「你好好想一想,你父親既然這樣偏愛你大哥,你更要讀書上進,為自己謀個好前程。」

  「可父親現在身體不好,說不準過段日子兩腿一蹬,這謝家的一切就會成為謝連城的囊中之物,到時候你我還有立足之地嗎?」

  王寶珍不敢說的話全被謝倚舟說了,她當然也擔心,但那又如何,王寶珍畢竟和謝康河是多年的夫妻,她深深瞭解丈夫的心意,除非他自己願意,否則連她也奈何不得。

  謝倚舟卻冷笑一聲,一把抓住王寶珍道:「娘,今天我故意去試探了一下大哥,結果你猜我發現了什麼?」

  王寶珍道:「你發現了什麼?」

  謝倚舟微微一笑:「我發現往日裡對誰都不上心,對什麼都不在乎的人,突然有了一件很在乎的東西。」

  王寶珍充滿困惑地盯著他,謝倚舟卻笑了。

  馬車顛簸地穿過街道,最終停在金玉滿堂門口。小蝶扶著江小樓下了車,兩人一路穿過大堂,走向酒樓的後院。楚漢悄悄尾隨著,直到江小樓突然立住腳步,回頭望著他,那眸子若有深意,看得他不由心裡一跳,嘿嘿笑了一聲:「小姐,你幹嘛用這種眼神瞧我?」

  江小樓微微一笑:「你又沒有在做壞事,怎麼這麼緊張?」

  楚漢不知道為什麼,總有點畏懼江小樓,他撓了撓頭道:「小姐,我……」

  江小樓看著他,眼底含著一絲冷淡:「今天怎麼改了口?」

  小蝶橫眉怒目地道:「是我教的,小姐就是小姐,奴才就是奴才,怎麼能夠顛倒呢?」

  楚漢也不生氣,憨厚地笑著。

  江小樓的目光卻靜靜落在他的身上,若有所思的神情。

  楚漢被她看得身上發毛,想問又不敢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江小樓卻是輕輕一笑,上樓去了。

  楚漢看著她的背影,不由自主就出了一身冷汗,心頭想著:江小樓怎麼眼神那麼古怪,莫非讓她查到了什麼?

  江小樓推門進去,酈雪凝正在寫著什麼,一見到小樓進來,她連忙將手中的信攥緊了。

  江小樓看著她,認真地攤開手道:「給我瞧瞧。」

  酈雪凝歎息一聲,烏黑的眼睛含了尷尬,卻還是乖乖將袖子裡的信遞給她。

  江小樓只看了一眼,信很短,上面皆是十分疏離冷淡的話,便猜到她在回絕慶王妃的邀約,不由道:「你還是不準備認她?」

  酈雪凝垂下了眼睛,並不回答。

  最近這個話題江小樓問得越來越頻繁,酈雪凝卻永遠都是沉默以待。

  「你覺不覺得——楚漢出現的時機太巧合了一些?」江小樓見她又沉默,便換了一個話題。

  「巧合嗎?」酈雪凝站起身,走到窗邊往下面看了一眼。楚漢又跑回去練功了,那認真的模樣叫人有點忍俊不禁,她若有所思,沉吟道,「你是不是懷疑什麼?」

  江小樓唇畔噙著一絲微微的冷笑:「我要尋覓一個高手,高手就送上門來,時機的確是巧合了一些,當時我急於用人,見他還算可靠,便也沒有太過追究,可是現在細細想來,這事到底有些不對。或許,我應當重新調查一下楚漢這個人,看他背後究竟有什麼秘密。」

  酈雪凝提醒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楚漢畢竟幫了咱們大忙,若是他有什麼二心,早已經想方設法害你了,怎麼會兢兢業業地日夜守護?」

  江小樓不覺莞爾:「我當初就是瞧他對那些殘疾的孩子格外好才會用他,可他若是別有所圖,一切皆是偽裝,那這個人就太可怕了」

  酈雪凝卻搖頭:「觀人觀心,察人察行。楚漢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其實你心裡很清楚,他對那些孩子全是發自內心的關懷,我覺得他不是壞人。」

  「不是壞人也有可能被人利用來做壞事,不管怎樣,試一試就知道了。」

  江小樓說到做到,她立刻把楚漢招進來,吩咐他道:「我這裡有一封書信要交給秦思,希望你盡快替我送去,不要延誤。」

  「是,小姐!」楚漢愣了一下,隨即接過信,揣進了懷裡。

  江小樓提醒他道:「路上小心。」

  「放心吧,我絕不會壞事兒的!」楚漢說著,便蹬蹬地下樓去了。

  江小樓轉頭,低聲吩咐身邊兩個護衛道:「你們跟著他,遠遠的,不要讓人發現。」

  「是!」那護衛應聲離去了。

  楚漢七拐八繞,似乎是故意不想讓人發現。可他武功再高,也未必能擋得住早有預謀的追蹤。護衛一路跟著他,見他並未直接去秦府,而是轉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便立刻並分兩路。一路繼續跟蹤,一路則回去報信。楚漢好容易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宅子,直接推門進去。梧桐樹下,有一人正負手站著,楚漢屈步上前,半跪在那人身後道:「見過公子!」

  那人轉過身來看著他道:「說了多少次,不必行此大禮。」

  楚漢將信遞上道:「公子,這是江小姐與秦思來往信件,請您過目。」

  他微微愕然,秦思?下意識地接過信,展開一看,裡面卻是一張白紙,面上不由失笑:「楚漢,這一回你是被人耍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綠衣美人推門進來,面上含著淡淡笑意。

  「謝公子,不知你可否解釋一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見到江小樓滿帶笑意的走進來,楚漢心頭一沉,身上涼了半截。

  江小樓臉上帶著慵懶散漫的笑意,可神色卻極為認真,楚漢一下子明白過來:「小,小姐,您早就知道了。」

  江小樓道:「楚大哥,請你暫且出去,我有話向要大公子說。」

  楚漢訥訥地看著謝連城,見他對自己點點頭,這才恭敬地退了下去。

  謝連城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淡淡道:「你大可放心,我讓楚漢去接近,並不是為了害你。」江小樓當然知道這一點,謝連城派楚漢到她身邊來,一直在默默的幫助她、保護她,若是要害她,楚漢多的是機會,可他又為什麼要讓楚漢在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面對著江小樓質詢的眼神,謝連城慢慢道:「我無話可說。」事實上,他只讓楚漢去保護江小樓,並未讓他暗中監視。偏偏這位粗莽的漢子似乎誤會了什麼,總是主動匯報一切,就連今天下午的英雄救美也是他特意轉告…想必就在那時候被江小樓看破了。

  在外人面前,謝連城表現的就像一個尋常商人,可今天江小樓才發現,其實並不是如此,他希望你看見他什麼樣子,你就只能看見什麼樣子。他的身上有團團的迷霧,在任何時候都不會讓你看透徹。從一開始楚漢的出現,到她後來自以為是的下套,一切都在謝連城的算計之中。這個人,心機深不可測!

  「謝公子,我一直以為咱們是朋友。」

  謝連城卻笑了:「你要覺得現在是敵人,我也不會攔著。」

  江小樓只覺得一拳打在棉花上,壓根就沒有得到回應,她上前一步道:「你還沒有回答,為什麼要派人監視?」

  謝連城凝視著江小樓,連他自己也沒有發覺,他的目光在這一瞬間變得無比柔和,眼底的複雜情緒化為漣漪的水波,一圈圈的蕩漾開來,散發出格外迷人的光彩:「我只是想幫你。」

  縱然世上有千萬種迷人的風情,也不及他眉梢眼角流露出的些許溫柔。

  向來性情冷耽複雜莫測的謝連城,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江小樓愣住了,哪怕再鐵石心腸的女子,瞧見他這樣的神情都會不由自主沉淪其中。然而她也不過只有片刻恍惚,便笑起來:「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相信你?」

  謝連城並不在意:「信與不信都在你,做與不做在於我。」說完他便直接越過江小樓走了出去。

  江小樓轉頭道:「站住!」

  謝連城站住了腳步卻並不回頭,聲音從容地道:「楚漢——若你還信任他,就把他留著吧,他可以保護你不受傷害,但是如果你不信他,就將他趕走,也沒有關係。」

  回到酒樓,江小樓坐在燭下一言不發,酈雪凝追問道:「究竟出了什麼事?」

  江小樓看她一眼:「楚漢呢?」

  酈雪凝看向小蝶,小蝶便回答道:「今天一回來就在院子裡劈柴,還忙來忙去的,我罵他,他也不吭聲,看來是知道錯了。咱們還要不要趕他走?」

  江小樓笑容清澈明亮:「趕他走,你能找到比他武功更好的嗎?」

  小蝶搖搖頭,雖然江小樓重金禮聘,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出現比楚漢武功更高的人。沉吟片刻,江小樓道:「把他請進來!」

  過了一會,楚漢便唯唯諾諾地進來了,他高大的身軀如一頭健壯的黑熊,可卻是一副怨婦狀,眼神有些內疚。

  江小樓道:「楚大哥,你為什麼要效命於謝公子?」

  楚漢長歎一聲,終究躲不過啊!

  「公子派我來的時候,曾說過如果有一日被小姐知道了,就讓我實話實說。謝公子曾經救過我一命,知恩圖報是行走江湖的第一要義,我必須用這條命去還給他,他讓我來保護小姐,我就一直在暗中保護你。」

  小蝶總算聽明白了,翻了個白眼道:「保護歸保護,誰讓你偷偷把小姐的信件拿去給謝公子?」

  楚漢急了,連忙道:「小姐別誤會,我是覺得這件事情有些蹊蹺,怕小姐貿然行動反倒連累了自身,所以自作主張把信拿去給大公子的。」他聲音越說越小,幾乎不敢抬起頭看江小樓。

  江小樓望著他,神情莫名,她身邊有一個間諜,不管是好意還是無心,現在必須決定楚漢到底是留下還是趕走。

  終於,酈雪凝比她更先一步開了口:「楚大哥,你先退下吧,這裡一切有我。」

  楚漢如蒙大赦,打開門飛奔而去,像是後面有鬼在追一般。江小樓歎了一口氣:「雪凝,你又心軟了。」

  酈雪凝聲音溫柔恬淡:「楚漢不是惡人,他在你的身邊大有益處,你明知道這一點,為何還要動怒?」

  因為江小樓不喜歡被人蒙在鼓裡,尤其是被當成設計的對象,這讓她再次產生無法操控全局的挫敗感。謝連城這個人,真是太令人捉摸不透了…

  江小樓不再執著於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小蝶,安王府的喪事籌備得如何了?」

  「回稟小姐,那邊喪事已經籌辦的差不多,明天就要出殯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聲音十分動人:「哦,出殯,那可是個大日子。」

  酈雪凝怔住:「小樓,你要做什麼?」

  江小樓看了小蝶一眼:「之前我吩咐過你的事,進展如何?。」

  小蝶連忙道:「小姐放心,絕不會半路出岔子的。」

  江小樓取過針尖,輕輕佻亮了燭火,燭光朦朧了她的眉眼,染上一層淡淡的殷紅。

  秦思,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必須有個了斷。你聽,冥冥中傳來笑聲,那是地獄中的餓鬼伸出了尖銳的獠牙,隨時準備著啃咬你的血肉,吞噬你的靈魂…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7:0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5:25 PM 編輯

第九十章:乞丐探花

  安王妃打定主意要將延平郡王的喪禮辦得熱熱鬧鬧、體體面面,早在七日前,祭棚便從庭院一直搭到正門,裡面坐著滿滿的僧人,口中唱念不斷。

  等到正式出殯那一日,僕從們小心翼翼地將一根七寸半長的長命釘釘入了棺材,十六個身強體健的人合力抬起棺材,顫顫巍巍地上路了。他們的身後,還跟著一具六人抬的棺材。一路上都是白幡飄飄,紙錢飛飛,棺材的後面還有無數紮好的上等紙船、紙車、紙房子。因為場面上實在浩大,引來無數百姓圍觀。

  「呀,這是誰家的喪事?」

  「安王府啊!」

  「怎麼兩個棺材?」

  「你不知道啊,延平郡王夫婦都去了!」

  「天底下竟然有這等奇事,倒也怪了!」

  「什麼呀,你都沒有聽說麼,這事兒簡直是——」人們的聲音很低,竊竊私語在人群中像瘟疫一般擴散。

  秦府

  秦夫人歪在在榻上,頭上紮著布條,口中哼哼唧唧。貼身婢女君兒正輕輕給她捶腿,秦夫人陡然被驚醒,一下子從睡夢中坐起身來:「甜兒!」

  君兒趕緊低下頭:「夫人,您做惡夢了!」

  秦夫人一摸自己的臉,只覺觸手冰涼:「已經是什麼時候了?」

  君兒猶猶豫豫地道:「剛到卯時。」

  秦夫人剛剛要再躺下去,君兒看了一眼她的臉色,沉下心道:「可憐的小姐…今天正要出殯,夫人也不能見她最後一眼——」

  今天是甜兒出殯?!對啊,她竟然把這麼大的事兒給忘了!秦夫人猛然一下子從美人榻上坐起,瞪大眼睛道:「你說真的?」

  君兒道:「是啊,夫人,今兒的確是安王府出殯,大少爺也去了,還送上了一份厚厚的弔唁禮。」

  秦夫人咬牙切齒、捶胸頓足,嗚嗚地哭了起來:「這個不肖子,莫非是他,他妹妹怎麼會落到這個地步,竟然還把人和那傻子合葬,混賬東西啊!」

  君兒歎息一聲,若有似無地提醒道:「這一合葬,小姐只怕在地底下還要被那傻子鬼纏著,不得安寧,若是耽誤了轉世,唉…可真叫一個慘啊!」

  秦夫人猛然一怔,一股火兒從胸口直衝上頭,瞬間咬牙切齒:「不,我不同意,我絕不同意!」說完,她徑直跳下榻就要穿鞋子。

  君兒連忙勸阻,苦口婆心道:「夫人,您可別起來,快躺著歇歇吧!」

  秦夫人整個下巴都瘦了一圈,她一把推開了君兒,厲聲道:「滾,滾遠一些!」

  「您這樣也無濟於事,壓根出不去啊!」君兒眼淚啪嗒啪嗒掉,「外面有四個媽媽看守著」

  秦夫人一把提起笸籮裡的剪刀,冷冷一笑:「我就不信誰還敢擋在我前頭!我今天非要給甜兒送葬不可!」

  大街上正一片熱鬧,突然見到一個身著喪服的中年婦人撲了出來,一把撲倒在秦甜兒的棺木上,嚎啕道:「女兒,你死的好慘啊,娘對不起你,害得你淪落到這個地步!」

  秦思一愣,立刻發現那人正是他的母親,心頭頓時咯登一下,自從知道是他動手殺了秦甜兒,秦夫人便把他也恨上了,日日夜夜咒罵不絕,形同瘋癲,為此他不得不派人將母親鎖在房間裡,可她到底是怎麼跑出來的?他咬牙,厲聲道:「還不快去攔住夫人!」

  兩個僕從撲上去死死地扣住了秦夫人的手臂,秦夫人一把掏出懷裡的剪刀,橫在咽喉前頭,大叫道:「誰敢碰我一下!」

  秦思整個人都呆住了,秦夫人是商人婦,年輕的時候性情潑辣,撒起潑來誰都不管不顧,更加不考慮後果。因為甜兒出生的時候難產,秦夫人總是給格外疼惜她,所以才將這個妹妹寵得無法無天。最要命的是,秦夫人不是知書達理的女人,一旦翻臉真正六親不認。秦思連忙掀了袍子,跪倒在她面前,滿面哀求:「母親,您精神不好,為什麼不在家裡歇著!」

  秦夫人指著他的鼻子,怒斥道:「你這個孽障,不要臉的東西,殺了你親生妹妹不夠,你還要連我這老婆子一起殺了不成?」

  若在往日,秦夫人一定會考慮說這話的後果,但秦思將她囚禁了數日,早已逼得她神經緊張,狀若瘋癲了。

  人群聞言不由嘩然,難道京城流傳的那個消息是真的,眼前的秦思真是殺死親生妹妹的兇手嗎?

  秦思心頭劃過一絲冷意,滿面卻是毫不掩飾的悲傷:「母親,我知道你因為妹妹的死變得瘋瘋癲癲,整日裡胡思亂想,可今天是出殯的大日子,您千萬別再鬧了!不然郡王和妹妹的在天之靈都不得安生啊!」

  啊,原來是個瘋子啊,難怪鬧騰得這樣厲害——人們悄聲議論著。

  秦思使了個眼色,讓那兩個僕從上去扣住秦夫人。誰知秦夫人一剪刀便刺在其中一人的手臂上,登時鮮血直流。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撲上去竟將棺木拍得砰砰作響,另外一人連忙撲上來抓她,可他哪裡敵得過一個瘋老婆子的力氣,被她推了個踉蹌不說,還引起了周圍人的憤怒不知是誰在人群中故意大聲叫喊起來:「你們瞧見沒有,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兒子,竟敢吩咐人對他的母親下毒手?!」

  原本陷入疑惑的人群馬上沸騰起來,無數根手指戳著秦思的脊樑骨,指指點點。那一道道充滿指責的眼神,叫人心驚膽戰。秦思見狀不對,立刻起身向後退了幾步,隱沒在了安王府送葬的人群之中。

  安王府的管家勃然大怒,吩咐道:「還不派人趕緊維持秩序?別叫人阻了出殯!」安王府的護衛立刻抽出長劍攔在了路中間,把所有憤怒人群與送葬的隊伍隔絕開來。秦夫人不管不顧拍著棺木嚎啕大哭,她的神情震動了每一個人。而她一邊哭,一邊指著隱匿在人群裡的秦思,撕心裂肺地破口大罵。許是哭得久了,她的聲音並不高,卻隨著風聲清晰地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

  江小樓站在二樓的雅室,靜靜望著眼前這一幕,不覺莞爾。

  這樣的情景,顯然讓她神情很放鬆,心情很愉悅。酈雪凝微微側頭,髮間的玉簪在陽光下閃著潤潤的光澤,口中溫柔道:「莫非,是你把秦夫人放出來的?可——你又怎麼知道他們母子的關係惡化到如斯境地?」

  江小樓唇畔含著一縷淺淺的笑意:「我想方設法著人告訴秦夫人,秦思是如何把秦甜兒給殺了,又是怎樣抬著她的屍體向安王府討好賣乖的。秦夫人素來疼愛女兒,知道她死了是一回事,是否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尤其有人說得繪聲繪色,如臨其境」

  秦家的親情看似銅牆鐵壁、難以攻克,但每一個家庭成員其實都自私自利、陰險狡詐。當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他們彼此達成統一陣線、一致對外。可當他們之間有了嫌隙,結局就大不一樣。江小樓巧妙地用溫水煮青蛙的技巧,一點一點的謀算,從看似牢不可破的關係中找出破綻,往裡灌注溫熱的毒汁,逐漸讓秦思的世界徹底崩壞。

  酈雪凝聞言,只是歎息一聲:「秦思想必一定後悔了,後悔那樣對待你。」

  江小樓微微揚起面孔,陽光照在她潔白的面上,幾成透明的光澤:「慾壑難平,一切都太遲了。」

  江小樓將靈魂化為兩半,一半深藏在陰暗不見光明的地獄靜靜等待著,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機會打擊敵手;另一半卻化為含笑的美人,露出最美麗的笑容,扮演著最溫柔的角色。

  秦思好不容易才將秦夫人送回府,忍不住滿面怒氣:「母親,你知不知道今天這一鬧,害得秦府丟了多大的臉?」

  秦夫人冷笑一聲,仰起臉質問他:「丟臉?你妹妹連命都丟掉了,我身為她的親生母親,難道還不能替她喊一聲冤嗎?」

  秦思陰沉的目光在她的面上緩緩滑過,冷冷道:「母親,妹妹是您的親生骨肉,難道我就不是?你今天這樣出去一鬧,一則徹底得罪了安王府;二則外人都知曉了此事!你我辛辛苦苦好不容易才爬到如今的位置,有多少人在背後裡盯著,您就不肯替我想一想嗎?」

  秦夫人不曾想到了如今這地步,眼前的秦思依舊只想著自己,情不自禁滿面淚痕,涕淚交加:「我也願意為你想,可連甜兒你都下得了手,心腸實在是太狠了!」

  秦思原本俊美的面容一點點的陰冷下去:「我知道母親為了甜兒的死很傷心,我又何嘗不是,你以為我真的下得了手?是你們教我為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心愛的人都可以將她送到別人的床上去,更何況是我的妹妹!一切都是你們教我的,怎麼事到如今卻都來怪我?豈不可笑!」

  秦夫人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眼底滿是震撼。她突然意識到:秦思從前不是這樣的,在他成為探花郎之前,孝順父母、友愛妹妹,對待未婚妻也很是溫柔體貼。那時候他們一家人雖然沒有潑天的富貴,卻也過得很不錯。後來秦思被欽點探花郎,秦家人的心思也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們隱約覺得江小樓這樣的商門之女配不上秦思,必須為他另覓良緣。為了讓秦思迎娶劉嫣,秦夫人苦口婆心勸說了多次。那時他們曾經為自己的影響力沾沾自喜,可如今才發現,他們灌輸的這套理念一直持續地推著秦思往前走。向上爬,不斷向上爬,拼了命爬到最高點,他的腦海中只有這樣的意念。逐漸的,他不再尊敬父母,不再疼愛妹妹,他的心中只有榮華富貴、權位名利。

  原本溫良孝順的兒子已經被他們徹底摧毀,秦夫人醒悟過來,只覺得渾身發軟、大汗淋漓,不由自主便軟倒在了地上。

  秦思怔了一下,心底卻已經對秦夫人的瘋癲感到極度厭煩。今天的一切將會帶來數不清的麻煩,秦夫人的所作所為,他實在無法原諒。

  秦夫人卻滿面淚水道:「這官咱們不做了,兒子,回去吧!我們回老家去!」

  秦思神色淡然地道:「晚了母親,從我坐在這個位置上開始,就注定我沒有辦法放棄這一切。」他冷聲吩咐身邊婢女:「將房門上鎖,決不允許任何人再放夫人出來。」

  婢女們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秦思又陡然拔高了聲音:「明白了嗎?」

  「是,公子。」

  秦思瞇起眼睛注視著門外的陽光,此刻一道烏雲漸漸遮住艷陽,天空陰沉沉的,風雨欲來。

  第二天,楊閣老將一本折子遞到了皇帝的書案上。皇帝狐疑地看他一眼,翻開奏章一看,匆匆瀏覽了一遍,才放下折子道:「閣老,秦思畢竟是你的弟子,人品素來不錯,風評也很好,朕相信,他不可能下這樣的毒手。」

  楊閣老冷哼一聲,眼眸含怒:「陛下,秦思殺妹的事證據或許不足,但微臣必須提醒您一句——家風不正的人是不應該在京為官的。」

  家風…諸多官員的仕途之路都敗在這一方面。

  大周一朝,官員的品德十分重要,如果一個官員後院失火、縱容子弟犯罪、誣陷誹謗他人,或者有嚴重的生活作風問題,很容易就會被人揭露出來,然後丟官棄爵,陷入絕境。秦思的妹妹的確是殺人兇手,這屬於官員至親的犯罪。雖然秦思沒有直接的罪過,屬於被動受到牽連,但有一點是肯定的,秦思沒有管好家屬。想到這裡,皇帝的臉上有一絲猶豫。

  楊閣老狀若無意地提醒道:「陛下,還記得十年前工部尚書陳忠之事嗎?」

  皇帝一愣,不說這事兒,他已經完全忘記了。

  楊閣老不緊不慢,娓娓道來:「陳忠的正妻沒有生下孩子,他的小妾張氏卻生了一個兒子,可是張氏脾氣很暴躁,對待僕人非打即罵,甚至親手鞭笞婢女,最終造成數名無辜婢女慘死」

  皇帝點點頭:「朕自然記得。」

  楊閣老面上浮現起一絲冷笑:「事發之後,御史告了陳忠一狀,說他與婢女通姦,並且縱容惡妾傷人,實在穢亂風氣,當時陛下是如何處置的?」

  皇帝面上一紅:「這…朕是將他免了官,流放出去。」

  大周一朝,提倡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但皇帝若真的犯了罪,也不過就是打打龍袍而已,或者找別人領罰,何時真見有過什麼處罰措施?位高權重的大臣們也是如此,陳忠的小妾因為好妒逼死無辜婢女,但朝廷卻認為這並不算什麼大事,不過死了幾個奴婢,何必鬧的驚天動地。所有數家百姓聯名上告,當時的京兆尹依舊百般袒護陳忠,並且公然稱呼:婢女可以買賣,如同一匹牛馬,又有什麼要緊,不過是判了陳忠賠償些許銀子了事。可京兆尹與大多數官員這樣認為,那些最愛捕風捉影的御史們可不會這麼看。他們窮追猛打,找到了陳忠的花邊新聞,說他與數名婢女有苟且。

  其實這個罪可大可小,往小了說,他不過是喜歡女人,風流了些;但往大了說,苟且不成反倒鬧出人命。一個官員的後院失火,他的道德上就出了問題。

  皇帝覺得不是大事兒,當時便想要赦免陳忠,可御史們卻緊咬不放,說他們理由杜撰的也好、誹謗的也罷。陳忠是否與婢女通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後院失了火,還出了人命,御史們合理地利用了道德的利器,製造起軒然大波,迅速把陳忠拉下了台。

  道德的莫須有,足可以致命。如今秦思可以說是重蹈覆轍,他沒有管好自己的妹妹,竟然讓她成為殺人兇手。沒嫁出去幾天,郡王就伸了腿,肯定秦家家風不好。

  皇帝思忖良久,面上始終有些猶豫:「閣老,關於秦思…朕覺得這件事情他已經做出了公平的裁決,大義滅親可不是人人都能幹的。」

  「大義滅親?秦思近日以母親瘋癲為名將她鎖在家中,陛下難道不知?鬧得滿城風雨,豈不給人留下話柄!」

  皇帝自然知道,換了旁人,他早已把這等引起詬病的官員給處理了,可…秦思是太子力保的人,若輕易動了他,太子難免心存嫌隙,影響父子之前的感情。

  「要不然…將他發配到林州去做個地方官,你看如何?」

  大周的官員很少貶官,通常皇帝如果看不順眼,大多數都是平級調到地方。如果一個官員從京城被開出去,基本上是回不來了。所以皇帝作出這樣的決定,已經是一種較為折中的處理辦法。

  楊閣老撚鬚微笑,淡淡地道:「謹遵陛下旨意。」

  太子府,書房

  廊下的畫眉鳥不停嚦嚦地歡唱著,歌聲悠揚婉轉,非常動聽,然而書房裡卻是一派死寂。

  當秦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中的茶盞猛然磕在杯沿,發出一聲脆響,不由盯著太子道:「殿下,您也贊同我去林州?」

  太子輕輕歎了一聲:「秦思啊秦思,不要怪我不肯維護你,這次是閣老在父皇的面前狠狠告了一狀,說你管教無方,後院起火。你這妹妹的確是沒有婦德,是她連累了你。」

  說秦甜兒的殺人案與秦思有關,多少有些牽強,但一方面安王府在向皇帝施加壓力;另一方面楊閣老又在上竄下跳,使得皇帝不得不作出這樣的裁決。眼看秦思這回是再也翻不了身了,他定定地望著太子道:「殿下,此事確定沒有轉圜餘地?」

  太子輕輕地搖頭,目光凝重:「我已經進宮向父皇陳情,可不論我怎麼說,父皇堅持認為你應當下去鍛煉鍛煉。你別擔心,過些年我會想方設法把你提上來的。」

  這話純粹就是安慰,秦思再清楚不過,一旦遠離了權力的中心,太子身邊多的是幫手,不知多少人在等著取代他。也就是說,他的仕途從此徹徹底底地毀了…手下意識地攥緊了茶杯,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他才能勉強微笑著起身,向太子告辭。

  金玉滿堂

  秦府馬車在門口停下,秦思徑直進了酒樓,果真見到江小樓正在吩咐掌櫃。她的側臉溫柔美好,唇上淡淡口脂,一身碧荷色的衣裙,纖腰一束,越發顯得亭亭玉立,賞心悅目。

  「江小樓,你果然是說到做到,徹底毀了我的前程。」秦思冷冷地道。

  江小樓轉頭,髮間流蘇瞬間跟著簌簌抖動。見到是他,不由微笑起來:「秦公子大駕光臨,不知所謂何事?」

  秦思只覺心頭湧起一陣強烈的恨意,悄悄啃噬著他的血肉,咬牙道:「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什麼後院起火,純屬子虛烏有的構陷!」

  江小樓清澈的眼眸染起淡淡笑意:「秦公子這可就冤枉我了,若非你狠心刨了人家祖墳,何至於被窮追猛打。哦,秦公子是被發配哪裡來著?」

  「小姐,林州!」小蝶立刻應聲道。

  「林州…那可是個好地方,獐子多、流沙也很多,公子可要多加小心,去的路上可別遇上流寇。那些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可不認識鼎鼎大名的探花郎。」江小樓言笑晏晏,笑語嫣然。

  秦思攥緊了手,下意識地上前一步,如果可能他恨不得讓江小樓永遠說不出話,可是不行,眼前這個笑盈盈的女子是一隻毒蠍,一不小心被她蜇上一口,再無翻身之機。他在原地站了良久,臉色變換不定,直到神情重新平復,他才傲然一笑:「你放心吧,你未必會成為最後的贏家!」說完他拂袖離去。

  酈雪凝一身雪青色的衣裙,盈盈出現在江小樓的身後,目送著秦思離去的背影,口中道:「瘋狗被逼到巷子裡,一定會誓死反撲,最近這段時日你要格外小心。」

  江小樓比誰都清楚秦思的個性,他雖然已經被逼到絕境,卻絕不會坐以待斃。轉頭看向酈雪凝,她面上出現一絲溫和愉悅的神情:「他會想盡一切辦法留在京城。」

  酈雪凝一雙剪剪秋水的眸子流露出驚訝:「陛下聖旨已下,斷無更改的機會,他還有翻身的可能嗎?」

  江小樓只是微笑,墨一般的眸子望住酈雪凝道:「如果不信,咱們就來打個賭。」

  只可惜,秦思要用什麼樣的法子留在京城,江小樓卻也不能肯定。

  秦思回到府上,一頭鑽進書房就再也沒有出來。整整一天一夜,他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允許任何人進去。快要天亮的時候,他突然起身走出書房,夢遊一般,一直走到秦夫人的院子門口。守門的婢女瞧見是他,連忙躬身行禮。他揮揮手道:「沒事,我只是來看看母親,她服藥了嗎?」

  婢女立刻回答:「是,公子,夫人已經服了藥。只是昨晚上一直做惡夢,沒能睡好,剛剛才睡下去。」

  秦思神情溫和,語氣異常平靜:「你們做得很好,從明天開始每月都各漲一兩銀子的月錢,母親就交給你們照顧了,可千萬精心一點。」

  眾人不由歡喜起來,連忙謝過了。

  秦思揮了揮手,讓她們退下去,逕直往屋子裡走去。房間內窗子緊閉,秦夫人鼾聲大作,秦思一步步走近了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母親並不安穩的睡容。秦夫人在睡夢中,眉頭依舊緊緊皺起,似是噩夢連連。

  秦思袖子裡的手蜷縮成一團,額頭青筋爆出,似乎內心在作著激烈地掙扎。就在此時,床上的秦夫人翻了個身,秦思被駭了一大跳,下意識地後退一步,隨後他幾乎想要落荒而逃。然而走到門口的時候,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江小樓那張無比得意的面孔,他突然站住了。整個人僵如岩石、定定的站著,一動不動。隨後,他終究下定了決心,豁然轉身,快步向床邊而去…

  過了片刻,秦思才從屋中走出來,神色安穩地囑托婢女道:「母親睡得不安穩,不要輕易去打擾她,好好照料。」

  見秦思額頭上似有細汗,婢女也未曾多想,只是應了一聲,目送著公子離去。只有君兒悄悄打量著秦思的神情,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模樣。從前公子處理公務晚了,倒也偶爾有這種情況,聽說他曾經悄悄入內,親自為夫人關好門窗,免她受風寒。只不過這一切都是從前,自從那日夫人用自殺相要挾出了門,這兩人之間關係急劇惡化,秦思為何天不亮前來探望…

  第二天早上,君兒一直沒有等到秦夫人叫起的吩咐,便不敢進去打擾,直到快中午的時候,她覺得有些不對勁。推門進去,赫然發現秦夫人躺在床上,面孔青白,身體僵硬,早已沒了呼吸多時。

  君兒身子一顫,陡然驚醒過來,連滾帶爬地撲了出去:「來人啊,夫人,夫人死了!夫人死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整個秦府沸騰了。

  秦探花的母親去世了,他立刻上表奏請皇帝,允許他在京丁憂,暫不下放。這個要求合情合理,皇帝認為秦思為母守孝,暫不離開京城,這樣是孝順的表現,於是駁回了原本的決定,命他留在京城,丁憂三年,然後再做考慮。

  金玉滿堂

  當謝連城特地到訪,提出與江小樓對弈一局的時候,江小樓有些許驚訝。她還以為,謝連城不會再見她了,結果…

  「輪到你了。」謝連城唇畔淡淡含笑。他的棋藝十分高超,寥寥數步就把江小樓逼到死角。

  江小樓正在沉吟,小蝶卻一把推開了門,大聲道:「小姐,不好啦,秦夫人死了!」

  江小樓手中的棋子猛然僵住,不敢置信地轉頭:「你說什麼?」

  「秦夫人死了,而且秦思用丁憂之名繼續留在京城。」謝連城輕歎一聲,代為回答。

  「你早就知道?」江小樓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複雜。

  這雙嫵媚中透著清雅的眼睛,竟筆直地望進他的眼底,生生露出一種瀲灩絕俗的柔光。

  他更早一步得到這個消息,卻不希望江小樓因此失望,所以才會出現在這裡。謝連城目光深凝地望著她:「秦思不會輕易就範,一個如此熱愛自己權位的人,怎麼會離開京城,這不是你早就預料到的事麼?」

  江小樓眼中瞳仁收縮了一下,身體微微一顫,滿懷的心事湧上來:「我是料到他會想方設法留在京城,卻不料秦夫人反倒去世了。」

  秦夫人身體素來康健,偏偏在這個風尖浪口的時候死了,還真是幫了他的大忙。

  謝連城只是輕笑起來:「不,不是巧合。」

  江小樓腦中靈光一閃,瞬間站了起來:「該不會——不,應當不會」她又緩緩地坐了下來,秦思雖然是一個冷酷無情的小人,但再如何狠毒,也不應對年邁的父母下殺手。一旦被揭破,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謝連城一雙眼睛散發出月光一般皎潔而溫和的光芒,他提醒道:「事發之後,秦思便匆匆地準備喪事,很快就會安排下葬,一旦秦夫人真的下葬,就再也不可能查出她死亡的真相了。」

  江小樓腦海中閃現一個念頭:「或許…我可以等秦夫人下葬之後,讓人把她的屍體挖出來。」

  「問死人不如問活人。」不知何時,連骨子裡都透出清冷的謝連城面上浮現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江小樓細細把這句話尋摸了片刻,唇畔慢慢揚起一絲笑意,不覺點頭:「不錯,活人才好大做文章。」

  三日之內,京城發生一件爆炸性新聞。秦夫人身邊婢女君兒悄悄逃出,前往京兆尹衙門為主子鳴冤,口口聲聲只說秦夫人是被親生兒子給殺害了。京兆尹不敢接這樣的狀紙,立刻進宮稟報皇帝。這樁倫理大案,一下子震驚天下。

  根據君兒的證詞,探花秦思為避免下放地方,對母親動了殺機。趁著她在夜晚熟睡之時,狠心用枕捂死親娘,使得秦夫人當場死亡,接著再以母喪丁憂為名留在京城。

  在這個社會裡,弒母遠比造反還要大逆不道,這得冒多大風險!皇帝疑慮重重,下令開棺驗屍。

  當秦夫人的屍體被抬出來之後,仵作發現秦夫人並非死於窒息,而是一種無色無味的劇毒。雖然與君兒的證詞有出入,但天不亮之時只有秦思進過秦夫人的臥房。如此一來,皇帝越加震怒。秦思飽讀詩書,在朝為官,竟然為了仕途殘忍地殺死自己的親生母親。常言道,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哪怕秦夫人真的瘋了,畢竟是他親生母親,對自己的親娘尚且殘忍下手,試想這樣的官員有何種作為?皇帝命令即刻逮捕秦思,然而奉命捉拿他的人在秦府只找到癡癡呆呆的秦老爺,根本見不到秦思的蹤影,原來他早在得知挖墳的那一刻就已經望風而逃。

  江小樓要求楚漢到處搜尋秦思的蹤影,並且貼出懸賞,執著地要將此人掘出。

  謝連城只是微笑:「他早已淪為階下囚,你還是不願意放過他麼?」

  江小樓明亮的眼睛閃過冰冷的光芒:「不親眼看著他死,我不會安心。」

  可是朝廷官員沒能找到秦思,衙役們沒能找到他,楊閣老和江小樓派出去的人同樣一無所獲。他到底去了哪裡,江小樓百思不得其解。

  京城的各大城門都被嚴密的封鎖著,人們四處搜羅著這個弒母的囚犯,衙役們拿著他的影像,挨家挨戶地搜查,四周的州縣也都一一搜過,然而壓根不見人影,難道秦思真的會飛不成?

  見江小樓為此不安,謝連城深潭般的目光現出一絲淡淡的笑:「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謝連城與江小樓的猜測可以說不謀而合:「你說得不錯,他現在一定還在京城。只不過,所有的酒樓、客棧、茶社,甚至是秦樓楚館我們都派人搜索過,沒有半點蹤跡」

  秦思從逃跑的那一刻,就仔細地分析了自己眼下的處境,作為殺死母親的欽犯,必定會被全國通緝,想要逃脫法網,必須改換臉容。他先是和乞丐改換了衣裳,又用小巧的錐子在俊美的臉上戳下一個又一個的血窟窿,悄悄將止血散塗抹在上面,等到把臉重新洗乾淨之後,一兩天便會結疤,待疤痕長得牢固,他的臉上就出現細密的黑點,看起來可怖又醜陋,完全遮蓋了那張俊美的面孔。接下來他吞下炭火,燒壞了自己的嗓子,又將自己身上的財物藏匿起來,蓬亂了頭髮,就混跡在乞丐之中,以行乞度日。

  這一天,他手中捧著行乞的罐子,正在沿街乞討。不知何時,罐子突然被人丟了一枚銅板,順著銅板叮噹的聲音,他低著頭,連聲道謝:「多謝小姐!」

  垂著頭,他看見了一雙美麗的繡鞋,那繡鞋上的珍珠熠熠閃光,散發著叫人迷醉的光芒。

  他要向左走,那雙鞋子擋在左邊。他要向右走,她又擋在右邊。心頭一頓,下意識地抬起頭,那女子正微笑看著他,陽光下她的笑容近乎透明,眼睛清若秋水,燦爛眩目。可是這一張臉,卻讓秦思不由自主地渾身發起抖來,整個人瞬間猶墜冰窟。

  江小樓像是沒有認出他來,只是連連惋惜:「瞧瞧,從早到晚竟然什麼也沒討到,小蝶,給他一些食物吧。」

  小蝶應了一聲,將食盒裡的飯食倒在了他的罐子裡。

  聞到那種餿水的味道,秦思下意識的皺起眉頭,卻又很快舒展開來,他快速地捧起罐子,也顧不得裡面到底是什麼骯髒的東西,便飛快地往嘴裡倒去,還含糊不清的向江小樓道謝:「好心的小姐、好心有好報」

  他的心裡已經把江小樓恨到了極致,可是面上卻是無限感激,暗自慶幸他身上衣衫破爛,頭髮蓬亂,滿臉麻子,江小樓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他就是秦思。目送著江小樓遠去,秦思哇得一聲,把嘴裡的東西都吐了出來。他低頭一看,見到地上的是一灘發黃的湯水,不由越發噁心,恨恨地站了起來,轉入一個人跡罕至的巷子。

  秦思剛剛走入巷子,一個十分彪悍的男子突然攔在他跟前,滿臉似笑非笑:「探花郎!」

  這一聲叫出來,秦思幾乎是魂飛魄散,他倒退了兩步,深深垂下頭道:「這位大哥,你認錯人了吧?」

  他粗啞的嗓子極為低沉,與從前完全判若兩人。

  對方卻哈哈大笑起來:「小姐,您說的沒錯,這就是秦思啊。」

  秦思只覺得身體發軟,恐懼得難以形容,他轉過頭來,就看到了江小樓微笑的面孔。

  江小樓輕移蓮步走過來,半瞇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極冷,面上卻帶笑:「秦公子真是讓我好找,這兩天我派人搜遍了四周的州縣、客棧、酒樓,卻都尋不到你的蹤跡,我還以為你會飛天遁地,原來是隱了行跡,藏在乞丐之中。不過,臉上這是怎麼了?」

  秦思倒抽一口冷氣,心底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冰涼蔓延到了四肢百骸。如果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或許還有機會逃跑,可是在這裡,他沒有機會。心頭一頓,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匍匐著、哀求著:「小樓,念在我們之前的情分上——」

  江小樓揚起眉梢,微微上揚的眉尾帶著一絲嘲諷:「你說什麼?」

  秦思臉色一變,立刻改口:「念在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念在我從前對你還算不錯的份上,饒了我吧!給我一條活路,你看看我如今已經變成什麼模樣,我再也不能威脅你了!」

  江小樓微微垂下眼睫望他:「若你老老實實被外放,或者我還會給你一條生路,可你卻情願殺死自己的親生母親,也不想放棄唾手可得的權勢,何等可怕?!」

  秦思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看著江小樓,恬不知恥地繼續哀求:「不論如何,你的目的已經達到了,你毀了我,徹徹底底的!現在我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失去的了,你還想要什麼?」

  江小樓沉吟道:「是啊,你已經失去了妻子、妹妹、父母,甚至還失去了你最在意的前程,我應該罷手的,你說是不是?」

  秦思連忙道:「是!只要你放我一條活路,我會遠遠離開這裡,再也不出現了!」

  江小樓墨色的眼睛掠過一絲寒芒,面上輕輕笑了:「你不是還有一樣很寶貴的東西嗎?」

  秦思看著江小樓,不知為何有一股恐懼從心頭蔓延開來,不覺渾身冰涼,就連身體都在顫抖:「我…我還有什麼?」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7:10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5:33 PM 編輯

第九十一章:行屍走肉

  江小樓神情婉然,笑容和煦:「我身體不大好,可你卻很健康,說不準——你會活得比我還要長。」

  秦思聽了這話,下意識地後背發涼,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他當然知道江小樓不會放過他,可她究竟要做什麼?

  江小樓看了楚漢一眼,聲音輕飄飄的,風一吹就散:「楚大哥,你不是最討厭忤逆之人麼?眼前這個畜牲竟然殺害自己的親生母親,如此泯滅人性、喪盡天良,你要如何對待他?」

  楚漢素來是個粗莽漢子,難得如此暴怒,他想也不想,上前一腳就踩斷了秦思的小拇指。秦思慘嚎一聲,楚漢毫不留情,接著又踩斷了他的無名指、中指、食指、大拇指,接著是第二隻手。到最後他一雙手上早已是血肉模糊、不堪入目。

  楚漢惱恨道:「父母之恩大於天,你這樣的活畜生,真該千刀萬剮!」

  江小樓幽幽一歎:「瞧瞧,這是一雙多少好的手,從前你最喜歡吟詩、作詞,還用這一雙手寫下絕妙的詩篇,讓閣老點中做了狀元。原本你應當用這雙手造福百姓,為國分憂,可最後你用它做了什麼?你親手殺死自己的妹妹和母親,實在是太可怕,太可恨了。」

  十指連心,秦思整個人的神志都被那疼痛徹底撕裂了,他滿眼血紅、充滿恨意地瞪著江小樓。

  江小樓輕輕後退一步,在陽光下幾乎透明的臉上看不出喜怒:「楚大哥你瞧,他好像還是不知道錯。」

  楚漢最恨這等忘恩負義、不孝父母之人,一個連人倫都可以罔顧的畜生,無論接受何等懲罰,他都覺得理所當然。一揚手,兩顆飛釘徑直釘入秦思的眼睛,秦思「嗷」地一聲叫了起來,猛然摀住自己的面孔,鮮血從指縫之間不斷流出來,很快血流滿面。

  江小樓眉宇之間帶著恬靜的笑意:「一雙健壯的腿,他可以走得很遠。」

  楚漢眼也不眨,一把抽出長劍,鋒芒一閃,卡卡兩聲,動作迅疾地斷了秦思的腳筋。

  殺人的手,算計的眼,逃跑的腿,下一個是什麼呢?

  「對,還有一條永遠在構陷別人的舌頭。」

  秦思萬料不到江小樓如此狠毒,他怒喝道:「江小樓,你會有報應,你一定會有報應的!」

  江小樓輕輕笑了:「你知道,昨兒我去廟裡求了一道符,菩薩說我會長命百歲、一生平安,你說的報復在哪裡,我會好好等著。可惜,不知道你還能不能看得見。楚大哥,你下手要輕一點,好好留著他一條性命,讓他看著我幸福平安才好。」

  楚漢一把捏起秦思的下巴,如同拔掉魚鰓一般,飛快地拔掉了他的舌頭。

  秦思滿口血水,楚漢卻往他嘴巴裡塞了一蓬藥草,冷笑道:「這苦日子還有得熬,好好受著吧。」

  江小樓微笑:「剛才你的偽裝做得還不夠巧妙,這不就被我認出來了嗎?所以為你著想,我才替你再加上一層保護色。嘖嘖,如今這個模樣怕是沒有人能認出來,這樣你就可以安安心心的乞討了。」說完她揚聲道:「周三郎,聽見了嗎?」

  周三郎從巷子口鑽出來,點頭哈腰地道:「是,小姐,我都聽見了。」

  江小樓丟了一碇金子給他,唇畔彎起一絲薄薄的笑意,道:「以後每天你都要負責好好監督這個乞丐,讓他走遍大街小巷。哦,我倒是忘了,他沒有腳,不能走。」

  「沒關係小姐,我會命人拖著他。」周三郎毫不猶豫地拍了胸脯。

  江小樓輕輕點頭:「若是他討不到東西,就給一些殘羹冷炙,只有一條,不許他死!」

  只要有錢,江小樓的話周三郎會奉為金科玉律,連忙道:「是,小姐您放心,我自然知道應該怎麼辦。」既然領會了江小樓的意圖,周三郎只會加倍地打罵、體罰,用飢餓和凍曬來折磨秦思。沒日沒夜的逼著他出去乞討,如果有半點抵抗,只會換來翻倍的折磨,甚至不給他逃脫的機會。這一輩子,只能乞討到死為止。

  秦思在地上爬著,如同一灘爛泥。他拚命地辨認周圍的腳步聲,一雙血窟窿的眼睛死死地瞪著莫名的虛空。

  江小樓的聲音緩慢而優雅:「你應該感謝我,至少我沒有把你送到刑場上去,一刀殺了你實在是太沒趣了,是不是?秦探花,好好享受你以後的人生吧。」

  秦思不停地扒著地上的黃沙,茫然無措地辨認著江小樓的方向,然而回應他的只有狠狠地一腳:「快開工,別偷懶!」

  聽了這話,秦思喉嚨裡發出咕咕的響動,他的舌頭已經被拔掉了,除了一雙耳朵可以聽到外界聲音之外,沒有任何可以證明自己身份的東西。就算他能證明又如何,如果被外人知道他是誰,只有死路一條!淪落至此,他縱然想死,也是求而不得。

  若早知道要這樣活著,寧願早點了結自己的性命。好過一生一世受盡折磨,徹底淪入地獄。

  金玉滿堂

  江小樓回到雅室,始終面帶微笑。

  酈雪凝瞧見她,一時慌亂地碰到了茶盞,茶水灑了滿桌,她又低頭,手忙腳亂地收拾。好容易收拾好了,才抬頭,勉強一笑:「回來了。」

  江小樓見她神情有絲異樣,眉頭微微蹙起:「出什麼事了?」

  小蝶見酈雪凝默然不語,搶先道:「慶王妃來了,非要見到酈小姐不可,怎麼都不肯走,現在人就在小花廳——」

  江小樓面容添了幾分溫柔的笑意,淡淡看了酈雪凝一眼,開口道:「我去見慶王妃。」

  酈雪凝一怔,旋即回絕:「不,我不見她,你也不要見她!」

  江小樓輕輕一笑,不再言語,轉身便出了雅室。

  「小樓!」酈雪凝未料到她說到做到,一時緊張極了,連忙跟在她身後追了出來。

  慶王妃盛裝華服在小花廳裡坐著,一張柔和的面上愁雲籠罩,憂心忡忡。桌子前放著一盞白釉刻蓮花茶盞,茶水不知何時已經涼了,紋絲兒熱氣都沒有。她卻只是靜靜盯著茶盞,眼睛直勾勾的,不知道在想什麼心事。

  江小樓進了花廳,酈雪凝追了過來。

  慶王妃聽見腳步聲,轉頭一瞧,先是怔住,待瞧見酈雪凝,立刻站了起來,禁不住眼淚汪汪:「女兒,你總算肯來見我了嗎?」

  江小樓仔細打量著慶王妃,光從外貌來看,她的五官與酈雪凝就有五六成的相似,看模樣,這血緣關係是板上釘釘了。想到酈雪凝的近親情切,她完全理解對方心中在考慮什麼,便開口吩咐道:「請王妃屏退左右。」

  慶王妃一愣,旋即才注意到旁邊還站著一個美貌的年輕女子。一身藕荷色的長裙,烏黑雲鬢,眼眸如星,唇角微微上翹,不笑的時候也是笑笑的模樣。她目中露出疑惑神情,卻依舊揮了揮手,吩咐所有婢女全都退出花廳。江小樓使了個眼色,要求小蝶在外頭小心守著,這才一字字道:「王妃,你可知道雪凝為什麼不認你?」

  「江小樓!你再多說半個字,我們姐妹都沒得做!」酈雪凝性子原本極為溫柔,此刻卻突然叫了一聲,聲音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江小樓轉頭望著她,目光清澈如水,語氣卻十分堅定:「雪凝,有些事情如果不徹底結束,將會成為一輩子的毒瘤,永遠背在你的身上,讓你難受、讓你痛苦!我的個性你很清楚,如果我堅持要說,沒有人可以阻止。今日哪怕你生我的氣,以後都不理我,身為你的朋友,我還是堅持把話說完!」

  江小樓和酈雪凝不同,她堅持要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來。酈雪凝深深知道這一點,卻又無可奈何。她的貝齒緊緊咬住嘴唇,直到原本蒼白的唇色變得有些隱隱的粉灰,嘴巴張了張,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江小樓轉身面對充滿困惑的慶王妃,向來語笑嫣然的面上多了三分清冷:「王妃,我知道你非常想要母女相認、一家團圓。但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便讓雪凝跟你離開。」

  慶王妃整個人呆住:「你問。」

  「王妃,你可知道雪凝過去是如何生活的?她為了生存下去,不惜出賣自己,淪落為最底層的青樓女子。四處流浪,萬千寵愛,被人拋棄,親子慘死,身患重病,這些許多人要一生才能經歷的悲慘遭遇,她在短短的幾年內都經歷了一遍。如今她的身體支撐不了多久,早已是病入膏肓。她不認你,並非因為她不想認,而是她不能認!一旦認下,你是否能接受這樣的女兒,你是否會覺得羞辱,你是否會傷害到她?現在,請你認真想一想再回答我。」

  慶王妃面色灰白,嘴唇蠕動著似乎要開口,還沒有發出聲音,淚水便撲簌簌地流了下來。晶瑩的淚珠一滴滴打濕了她的衣襟,也痛了酈雪凝的心。

  江小樓知道一次爆出這樣的消息對於慶王妃來說是個沉重打擊,但在她看來,如是繼續糾纏下去雪凝只會越發痛苦。凡是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一定要快刀斬亂麻:「如果您能接受,今天你就可以認下這個女兒,如果你不能,請立刻離開,從此以後再也不要踏入金玉滿堂。」

  她說得斬釘截鐵、毫無猶豫,神態又是那般的堅定,慶王妃渾身一震,目光含淚轉向了酈雪凝。酈雪凝別過臉,不肯看她,臉頰卻早已是濕漉漉的,彷彿連鬢髮間的流蘇都在簌簌落淚。這是她的女兒啊,若非是流落在外,怎會吃這麼多苦,一切都是她的錯…慶王妃終於開口道:「雪兒,這就是你不認我的原因嗎?」

  酈雪凝一言不發,只是握緊了拳頭,垂下纖長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星星淚光。

  慶王妃一步一步,腳步沉重地走上前去,剛開始她走得很慢,可當她瞧見江小樓面上那一絲鼓勵的微笑時,不由自主加快了腳步。她迅速上前,一把拉下了酈雪凝的手,將它握在自己的手心,語氣格外輕柔:「不管你遭遇過什麼,全都是母親的過錯,是我沒能好好照顧你。雪兒,我的雪兒,我不在意你過去到底經歷了什麼,也不在意你是不是生了病,我會替你治病,以後也一直陪著你。你是我的女兒,我們要在一起。」

  酈雪凝猛然一怔,突然崩潰似的大哭起來,下意識地投入了王妃的懷抱。

  江小樓唇角含了輕薄的笑意:「一切都說開了,不是很好嗎?」

  謝府

  江小樓再度來看望謝康河的時候,他的身體已經好了許多。陪著他在花園裡散了一會兒步,見他有些輕微的咳嗽,江小樓便立刻將他送了回去。

  正預備出門的時候,瞧見謝連城向她走過來,不覺笑意滿滿浮起在唇畔:「大公子,好久不見。」

  謝連城望著她,神色格外溫和:「我聽說酈姑娘已經回到慶王府,和她的親生父母相認了。」

  江小樓微笑應道:「當初我也沒有想到,原來雪凝就是慶王妃失蹤的女兒,實在太巧。」

  謝連城面上笑容淡淡,卻似乎帶了淺淺的溫柔:「酈小姐搬出去後,你沒有住在江府,而是選擇住在酒樓的後院,是麼?」

  「好像什麼事都瞞不過大公子的眼睛,不錯,江家太大了,只有我和小蝶兩個人,不如住到酒樓來,辦事也更方便一些,不需要來回跑。」江小樓毫不猶豫地回答。

  她漆黑的眸子裡,恍若有璀璨的星子一閃而過,明明在掩飾著什麼。謝連城並不拆穿她怕寂寞的事實,只是繼續陪江小樓往外走,口中道:「如果有任何需要,隨時讓楚漢來找我。」

  江小樓帶笑的唇畔化出一分薄薄的嘲諷:「現在不再隱藏楚漢是你的人了嗎?」

  謝連城輕輕彎起唇畔:「你堅持認為我是派了間諜在你身邊?」

  江小樓不覺凝視著他,下意識地笑了起來:「大公子,你可不要告訴我,你對我有意?」

  不過是一句信口開玩笑的話,謝連城一時愣住,良久沒有說話,就在江小樓以為他會一笑了之的時候,他卻微笑著,慢慢回答:「不錯,我喜歡你。」

  江小樓神色略為一震,目光瞬間添了三分迷惘,深吸一口氣,她語氣平靜地回答:「我沒有心,不懂得喜歡二字的含義。」

  謝連城只是微笑,笑容裡散發出淡淡的溫和:「這一點,早在我認識你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了。」

  江小樓眼睛分外清亮:「我以為公子是個不管天下事的人。」

  謝連城輕輕歎了一口氣:「從前,我也一直這樣認為。」

  江小樓想不到兩人竟然能夠心平氣和地討論這個問題,似乎任何古怪的事情發生在謝連城的身上,他都能將之變得理所當然。

  細細思索片刻,她不覺莞爾:「既然公子於我有意,為何當初要拒絕謝伯父的提親?」

  謝連城聽出她語帶促狹,卻只是含笑:「這世上再瀟灑的人,總是情關難過。我一開始,總以為自己能免俗,更重要的是,喜歡一個人和千方百計得到她,完全是兩回事。換句話說,我已經想通了。」

  江小樓略帶訝異:「想通了?」

  謝連城神色自在:「是,我想通了。我是不是喜歡你,那又如何?這影響到你和我之間的關係和交情嗎?不管我們是做朋友還是做情人,彼此喜歡都是最基本的一條。喜歡的淺,便可以做朋友;喜歡的深,便能夠成為情人。既然如此,我何必過於執著。」

  江小樓有些遲疑:「可在大多數人看來,兩者是不一樣的。」

  謝連城唇畔的笑容十分平和:「如果對你喜歡的人有所要求,希望他有一天能回報,自然是不一樣的。當人愛上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情不自禁地希望那個人來回報自己。當得不到同樣的愛,就會感到痛苦、嫉妒,難以忍受。可是對我來說,只要能見到喜歡的人每天都開心快樂,已經十分足夠了。」

  江小樓整個人愣住,人人知道這個道理,可有多少人可以做到呢?愛情是佔有,是嫉妒,如果不想著獨佔愛人,這樣的愛情便會成為鏡中花、水中月,壓根摸不到絲毫的影子。

  謝連城只是平靜地望著她:「我一直阻止你報仇,並不是因為你報仇的手段和我的言行準則相牴觸。最重要的原因是,我覺得你即便報了仇也不會真正得到解脫。愛一個人要耗費很多力氣,恨一個人比愛一個人還要難過,在一個無謂的人身上浪費時間,會變成一生的痛苦。」

  江小樓見他轉了話題,便只是淡淡地道:「公子,有時候做人做事不要活得太清醒,那樣會不開心的。」

  謝連城輕輕歎了口氣:「我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行為準則。不論如何,我尊重你的決定。」

  話音剛落,便瞧見青衣婢女快步走來,行禮道:「江小姐,老爺請您留下來用膳。」

  雖然江小樓已經離開了謝家,可在謝康河的心中,她還是謝府的一分子,如果現在她就離開,恐怕謝康河心中會覺得落寞。江小樓從善如流地道:「我知道了,你去吧。」

  回過神來,那道頎長的身影已經走得遠了。竹影搖晃之間,他的身形也慢慢融入了那點翠之中,逐漸消失了。

  用膳的時候,謝康河難得興致極高,還吩咐倒滿酒保王寶珍柔聲勸慰:「老爺,身子剛好,飲酒傷身。」

  謝康河笑道:「怕什麼,今天是高興啊!小樓告訴我說,原來酈小姐竟然是慶王府失蹤的瑤雪郡主,真是叫人難以置信。」

  江小樓面上微微含笑:「一切都是機緣巧合,也是雪凝自己有福氣,能有身份如此尊貴的親生父母。」

  桌上其他人想起酈雪凝那副風一吹就倒的模樣,不禁大歎自己看走了眼、誰會想到一個不起眼的丫頭居然是身份尊貴的郡主,謝家幾位小姐暗地裡都有些後悔,若是當初友善地與對方結交…

  王寶珍笑容頗具深意:「小樓,你與雪凝不是好友嗎,現在分開是不是很想念她?」

  江小樓目光悠悠在對方面上一轉,旋即笑了:「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我們不可能永遠在一起。更何況慶王府就在京城,隨時可以去看望。」

  謝香眼眸一動,試探著問道:「可是當初——郡主又是如何走失的?」

  江小樓冷淡地瞥了她一眼:「不過是一場誤會,王妃不說,我也不會問。」

  酈雪凝的日子已經不多,在最後的時光內能夠與家人團聚,已經是人間大幸,又何必去追究過去的一切?再加上她的性情溫婉,柔和體貼,慶王府又是她的至親,一定會好好照顧。

  飯用到一半,大廳裡卻出現了一個叫大家都意想不到的人。

  謝康河瞧著眼前這個人,眼珠子快掉下來:「夫人,今天你怎麼來了?」

  謝夫人薄薄的唇上含著矜持的笑意:「沒事,好久沒有出來坐坐,今天難得府上這麼熱鬧,我只是出來走走,不用管我,你們繼續吃吧。」

  王寶珍立刻站起身來,把位置讓給了謝夫人,並且站在一旁誠惶誠恐地為她布菜,態度十足恭敬。

  謝夫人面上微微含笑,目光卻一直落在江小樓的身上,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江小樓每次抬起頭,都發現對方在瞧自己,似乎有話要說。

  奇怪的是剛才眾人還談笑風生,當謝夫人出現後,整個桌上都安靜了下來,除了偶爾筷子和碗碟發出的輕響,幾乎是鴉雀無聲。就連素來最活潑的五小姐謝春,都緊緊捏著手裡的筷子,難掩眼角眉梢的緊張。

  一頓飯吃完,謝夫人淡淡地對江小樓道:「天色還早,可否陪我到院子裡走一圈,看看我親手種的竹子?」

  謝夫人不肯邀請其他人同行,謝連城目送著他們離去,眉頭深深皺起。

  謝夫人興致很好,走過之處逐一為江小樓介紹,細心和氣,語調溫柔。江小樓覺得有些奇怪,謝夫人是個與世隔絕的人,除了吃齋念佛對什麼都不關心。她永遠不會忘記,謝康河生病那日,謝夫人都未曾前來看望…可今天她表現得非常奇怪,不但出來一起用膳,甚至還邀她賞竹。

  謝夫人停住腳步,轉頭望進江小樓的眸子。那一雙清亮的眼底,幾乎能夠照進澹澹的月影:「你是一個敏感、多思的孩子,我要說什麼,你應該猜得到。」

  江小樓不覺些許錯愕,眉頭輕輕蹙起。

  謝夫人唇邊的笑意慢慢化為虛無:「我知道,你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又有一顆玲瓏心思,還會做生意,是個極為出色的姑娘。」

  江小樓目光筆直落在對方面上,心頭隱約湧上來些許明悟。她輕輕歎息一聲,語氣平穩:「:哪裡,夫人太過獎了,我不過是個平凡的女子,並無任何出眾的地方。」

  謝夫人聽了笑笑,纖長的手指指著月色一株斑斑點點的竹子:「你瞧,這竹子是滄州名品竹,在滄州的任何一塊土地只要播種下去就可以長成一大片。然而就是這樣優質的種子,我命人種下去之後,請了最優秀的園丁前來照顧,千方百計花了銀兩,它卻總是長得很瘦弱。」

  「不管是什麼品種的竹子,都要在最適合自己的土壤裡成長。」謝夫人說到這裡停了一下,目光冷淡地掃過江小樓,「謝家這片土壤十分肥沃,卻未必能種出滄州竹。江小姐,你覺得我說得對麼?」

  江小樓是何等聰明的人,當然聽懂了話中暗示,心頭一種慢慢的惱怒升起,面上卻不動聲色。

  謝夫人又問:「你和連城——相處得還好嗎?」

  江小樓玉色肌膚在月下散發出瑩潤的光澤,一雙漆黑的眸子洞若觀火:「大公子是個好人。」

  「樂於助人與喜歡你是兩回事。」謝夫人突然道。

  江小樓蹙起眉頭:「夫人這是在暗示我,要離公子遠些麼?」

  「從見到你的第一面開始,我就知道你是一個聰穎過人的女子,只要寥寥數語,便能領悟我的真意。」謝夫人深吸一口氣,認真地道。她的面容在月下看起來有些不健康的白,暗沉沉的,唯獨那一雙與謝連城有三分相似的眼睛,閃著盈盈光芒。

  江小樓與謝連城並無太多交情,謝夫人今天此舉,實在是有些不近人情。

  見她面色微沉,謝夫人忍不住歎息道:「連城是我的兒子,我希望把天底下最好的一切都給他,讓他幸福快樂、一生平安。江小姐,不要怪我多事,你和連城,姻緣簿上沒有份。」

  江小樓輕輕揚起長長的睫,眼底像是凝聚了天空中明亮的繁星,一字字道:「夫人多慮了,我和公子之間除了朋友之誼,絕無其他。」

  謝夫人深深望進了她的目中,似被她的決絕震住,一時無語。

  恰在此時,謝連城卻從花園外走了出來,遠遠瞧見這邊燭火,主動走了過來,正巧瞧見她們二人,不由微笑:「母親,你們在做什麼?」

  謝夫人立刻換上一張笑臉:「沒什麼,江小姐只是陪著我看竹子罷了。」

  馬車上,江小樓一言不發,顯得異常沉默。馬車內尷尬地氣氛,就連小蝶都感覺到了,只是縮在一旁不敢作聲。

  謝連城望著她,打斷了沉默:「不管我母親說了什麼,不要放在心上。」

  江小樓抬頭望著他,眼睛一下子撞入了他幽深的眼波:「請公子以後能離我多遠就離我多遠,不要再做讓人誤會的事。」江小樓對謝連城沒有興趣,更不願意接受別人毫無理由的怨懟。先是謝瑜,再是謝夫人,若非看在謝康河的面上,她絕不會接受任何人的無端指摘。

  謝連城微愣,不由苦笑:「若真的不在意,為何對我發怒?」

  江小樓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一時怔住。是啊,她為什麼要發怒,對她來說謝連城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朋友。縱然他喜歡她又如何,傅朝宣也很喜歡他。對待傅朝宣的時候,她一直能夠保持非常冷靜的態度,為什麼被謝夫人說了幾句就心頭不悅?她最近的心情,的確是太浮躁了些。

  謝連城目送江小樓上了台階,一直到門前的紅燈籠都熄滅。他才轉身吩咐懷安道:「回府。」回到謝家,他直奔謝夫人的院落,開口第一句話就是:「母親,你到底對小樓說了什麼?」

  謝夫人手中捻著佛珠,神色平靜地道:「沒說什麼,就說她配不上你。」

  謝連城良久沒有開口,定定地瞧著謝夫人:「不,這不是母親的真心話。若你真的如此勢利,這些年來你對我的教導又算什麼?」

  謝夫人手中的珠子轉不動了,她望著謝連城,眼底莫名的湧上淚光,口中慢慢地說道:「你是一個站在是非圈外的人,如今為什麼言行不一、深陷是非之中?」

  謝連城沉默不語,並未立刻回答。

  「這麼多年以來,你從來不管外面發生的一切,只一門心思做生意,這樣不是很好嗎,為何要涉足這些是非?!」

  謝連城溫潤的眼眸慢慢轉出惋惜:「母親一直教導我,不要聽,不要看,不要問,不要管。我就一直這樣活著,不能隨心而行,不能關心世事,只度過一日是一日。原本隨波逐流的我卻喜歡上一個人,不是母親一直的期待嗎」

  能看透生死,卻看不破情關,簡直是冤孽!

  「她根本不會愛你!」謝夫人實在忍不住,脫口道,「這些年來我看過多少姑娘,怎麼會看不出她的個性?她只關心自己,不關心別人,她靠近你,甚至只是為了利用你,難道你不明白嗎?」

  謝連城神色格外平靜:「我對她沒有任何要求,也不在意她怎麼看我。」

  謝夫人心頭一陣陣翻滾,她的兒子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君子,天下事與他何關,世間人又與他何尤?可偏偏素來冷漠無情的他卻幫助江小樓,甚至把楚漢送到了對方的身邊,為此不惜精心佈置、費盡心思,除非是動了真情,還能有什麼原因…

  謝夫人苦口婆心:「傻孩子,弱水三千,為何單取一瓢?」

  謝連城面上沒有絲毫怒容,聲音卻非常堅定:「母親,人生是我自己的,您不能代替我做決定。」

  謝夫人的神情更加悲傷:「不斷攙和到這些事情裡去,只會讓你過早地暴露自己。把自己捲入是非之中,你不是最討厭那些嗎,難道你要別人知道你的身份?」

  謝連城面色微微一變,如果沒有遇到江小樓,他只會是一個平凡的生意人。生活中除了賬本與算計,只剩下寂寞難言的日子。人生卻沒有繼續這樣風平浪靜,他遇到了她,救下了她,不止一次。這樣的事不過是舉手之勞,他卻不知從何時開始,悄悄的、不自覺的關注上了她,原本不願意過問是非曲直的人,不關心天下大事的他,竟然也開始關心起江小樓的安危。一次次替她解圍,替她善後,其實不過是泥足深陷的表示。愛慕一個人,就要坦坦蕩蕩的承認。哪怕明知對方心中並無自己,他也會全心全意相待。任性的愛,默默的守,想盡方法來保護她、安慰她,陪著她。至於其他,又有什麼要緊?

  謝夫人忍不住攥緊了念珠:「若你再這樣泥足深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謝連城神色如水:「只有一個隨心所欲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她是否喜歡我,我不在意;她報仇是否成功,我也不在意。我只是陪她走這一程而已,這是我的選擇而已,與她沒有關係。」

  謝夫人忍耐得雙眼發紅,手指顫抖,猛然站了起來:「不管怎樣,你不該讓自己身涉險境,明明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身份,怎麼可以——」

  她的話沒有說完,謝連城卻打斷了:「母親,我不願再像一具行屍走肉。」

  謝夫人整個臉色都變了,喉嚨裡發不出聲音:「你說什麼,行屍走肉?」

  謝連城聲音裡沒有半點猶豫:「是,在遇見她之前,我沒有關心的人、沒有在意的事,就像是一具行屍走肉,每天重複著,重複著,不停的重複著。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甚至於還不如院外的竹子,它至少會隨著四季發生變化,可我永遠都是一成不變。對於母親來說,變成行屍走肉,那也沒關係麼?」

  謝夫人頹然地坐了下去,鬢間的華髮在燭光下顯得格外分明:「我,我只是想要保護你。」

  謝連城走上前去,主動將謝夫人的手折在掌心,語氣輕柔:「母親,有些事情是逃避不了的,若因為我幫助江小樓而牽連進去,我也無怨無悔。您是我最尊重的人,希望你可以支持我的決定。」

  謝夫人眼底的淚花更甚,卻強行抑制著,不肯流出來。她別過臉去,再也不肯看謝連城,直到開門聲再次響起,知道謝連城已經離開,她才崩潰似地大哭起來,口中喃喃地道:「連城啊連城,我一切都是在為你著想啊!」

  第二天,江小樓走到院子裡的時候,卻發現楚漢正在那裡練武。這場景本是司空見慣,可這一回他卻打得滿地落葉、鳥雀紛飛,就連那些護衛都是離他遠遠的,生怕被他波及的模樣。

  江小樓心頭生出疑惑,問道:「今天楚大哥是怎麼了,心情不好?」

  小蝶連忙做了一個噤聲的姿勢:「他今天一早不知去了哪裡,回來之後就一副神神叨叨的模樣。你看,沙包都被他打壞了兩個!剛才有個不長眼的上去找他練拳,門牙都被打斷了…好可怕!」

  半個時辰之後,楚漢才停了下來,就站在梧桐樹下,連連喘著粗氣。

  江小樓看到這一幕,吩咐小蝶道:「去請楚大哥過來,我有話要問。」

  小蝶期期艾艾地過去了,不一會兒楚漢就來到面前,目光難掩戾氣:「找我有什麼事?」

  江小樓觀察著對方神情,若有所思:「楚大哥心情不好,為什麼要拿我這院子裡的花草出氣?」

  楚漢面上微紅,卻是垂下頭去,一言不發。

  江小樓見他依舊是滿身露水,鞋子上也黏了不少泥土,這才微笑道:「從楚大哥到我們酒樓開始,雪凝的窗前每天早上都會有一束百合,今天早上你不見人影,想必是去了慶王府,沒有見到她人嗎?」

  楚漢聞言,不由握緊了拳頭,拳頭捏的咯咯作響,發出格外恐怖的聲音。

  江小樓越發疑慮重重:「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楚漢別過臉,良久都不出聲。小蝶有些著急地催促道:「快說呀,是不是酈小姐哪裡又不舒服?」

  楚漢卻冷冷地道:「我以後不會再去送花了。別人嫌棄我是鄉巴佬,不願意我再上慶王府去丟人現眼,我又何必這樣不知羞恥!」他說著,眉心隱隱跳動,唇角下折,英姿勃發的面孔現出一種異常的痛苦。

  江小樓沉思了片刻,不覺驚異:「是不是雪凝對你說了什麼?」

  楚漢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蝶在他身後嘖嘖稱奇:「酈小姐叫他鄉巴佬?她性子那麼好,怎會如此刺他的心?」

  江小樓想了想才,神色慢慢變得凝重:「立刻替我備馬車,我要去慶王府看看。」

  小蝶點頭道:「奴婢立刻就去。」

  馬車很快就備好了,江小樓馬不停蹄地趕到慶王府,遞上了名貼,就被請到了花廳。等到一盞茶都快涼了,酈雪凝才姍姍來遲。

  江小樓抬眸望向她,今天的雪凝一身華服,薄施粉黛,便已是光芒耀眼,容色驚艷。當她走進來的時候,裙擺翩躚,身姿裊裊,如同一朵富貴祥雲從門外漂了進來,一瞬間把整個大廳都照亮了。

  江小樓等待良久,耐心已失,下意識地皺起了眉頭,看著雪凝道:「怎麼,剛才有什麼急事要處理嗎?」

  酈雪凝只是揮了揮手,吩咐身邊的婢女退下,才淡淡地道:「沒有,我不過是在午休罷了。」

  語氣矜持,神態高貴,與往日裡的酈雪凝判若兩人。

  江小樓目光一沉:「今天為什麼要對楚大哥說那些嚴厲的話,這不像你的為人。」

  酈雪凝雙眸似一泓寂靜的湖泊,幽雅冷淡:「你對我又瞭解多少?」

  江小樓唇畔笑容微斂:「至少我知道,原來的酈雪凝不會對一個真心愛慕她的男人說那麼殘酷的話。」

  酈雪凝嗤笑一聲,神色冰冷地道:「他是什麼?一個江湖草莽,竟然也敢向我獻媚,從前我接受,不過是因為瞧他可憐,而現在我身在慶王府,若他來來往往,玷污了我的名聲,我又該如何?」

  江小樓聽這話,盯著酈雪凝,足足有半刻的工夫都沒有說話。

  酈雪凝同樣望向江小樓,那晶瑩的眼底有一種奇怪的神情,似是冷漠、又似是悲傷,最終她的眼波只剩下淡淡的無情:「從今往後,希望你不要再上門了。」

  小蝶臉色一變,大聲道:「酈小姐,你這是什麼意思?」

  酈雪凝面上毫無愧色:「小樓,我知道你把我當做很好的朋友,我也知道在我最困難的時候,是你幫助了我,可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如今我是郡主,自然有高門貴女的圈子,而你只是一個商門之女,被別人瞧見我們彼此往來——多有不便!」

  江小樓渾身彷彿浸在冰水裡,竟然找不到絲毫的溫度。她緩緩地站了起來,目光深凝:「這就是你的真心話?」

  酈雪凝一張素淨的面上毫無感情,語氣顯得有些居高臨下:「不錯,這些話我早就想說,卻一直沒有忍心。江小樓,如今你我身份貴賤有別,最好還是不要往來的太過密切。」

  小蝶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她忍不住怒道:「酈小姐,你是擔心我們會把你過去的一切抖出來嗎?」

  酈雪凝臉上表情沒有絲毫變化,漆黑的眸子一派釋然平靜:「要怎麼說都是你們的事,不過我必須提醒你,小心禍從口出!」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8:42 PM


第九十二章:鐵釘入腦

  清風浮動,落地的紗簾微微拂著,帶動了其上銀鉤輕輕晃動。精雕細刻的紫檀木屏風散發出淡淡香味,再加上空氣裡女子身上的脂粉香氣與花園裡傳來的醉人芬芳匯聚、纏繞,融合在一起,讓人心頭只覺微微發悶。

  小蝶眼睛瞪得滴溜溜的圓,滿臉的義憤填膺:「你忘記從前我家小姐是怎麼幫你了嗎?飛上枝頭做了鳳凰,就再也不認過去的朋友,這是忘恩負義。酈雪凝,你實在是——」說到這裡,她漲紅了臉,有些結結巴巴。

  酈雪凝微微一笑,卻是目如冰雪,皎如雪寒:「無情無義,狼心狗肺,卑劣小人…小蝶,你讀書不多,還是免開尊口吧。」

  句句嘲諷,冰冷如刀,刺入小蝶熱騰騰胸腔裡,她幾乎能聽見噗嗤一聲,拔出刀子不見血。

  小蝶眼底一下子蓄滿了眼淚,張了張嘴巴正要分辯,關鍵時刻,一隻柔軟的手落在了她的左肩上。小蝶回過頭,淚眼汪汪:「小姐,她欺人太甚!」

  江小樓卻只是望了對方一眼,見酈雪凝已然別過臉去,便輕輕一歎道:「不必多說,咱們走吧。」

  小蝶忍了又忍,把一張圓臉都憋得通紅,終究一跺腳跟著江小樓離去。

  江小樓已經出了門,卻突然聞聽身後有人緊走幾步,輕聲喚道:「小樓——」

  她轉頭望去,卻見到酈雪凝正站在台階上,風吹起她的長髮,更顯得風姿楚楚、雲衣旋蜒,不知為何,剎那間江小樓只覺得她容顏憔悴,猶如一朵雨中荷花,泫然欲泣。心頭微微一動,幾乎想要走回去問個清清楚楚,可腳步終究頓住。

  雪凝的個性,不想說就如同蚌殼含珠,無論如何也逼不出來。

  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在台階上的人已經消失了,彷彿剛才的一幕是江小樓的幻覺。正待多問一句,卻聽引路的青衣婢女道:「小姐,請。」

  走到門口,小蝶幾乎被氣得落淚,口中唸唸不止:「酈小姐太過分了,平時我們是怎麼對她的,可事到臨頭她居然會這樣對待咱們!什麼貴賤有別,做朋友的時候怎麼不說這種話?現在她是高高在上的郡主,就瞧不上舊朋友,真正是眼睛長在頭頂!」

  江小樓一言不發,只是神色沉凝:「上車再說。」

  馬車一路駛離慶王府,江小樓白玉似的面孔並無怒色,只是輕輕抿唇,默默無語,靜靜望著紗窗外摩肩接踵的行人,神色怔忪,似有心事。小蝶心頭憤懣難平,忍不住又道:「小姐,你怎麼一點也不生氣?」

  江小樓聞言,只是轉眸望著她,眸中閃著異樣光彩:「你不覺得剛才雪凝的神情有些奇怪嗎?」

  「哪裡奇怪?她剛才說話的時候可是振振有詞,還說咱們——」

  「小蝶!」江小樓溫言細語,卻是極為堅定,「你仔細聽我說,我與雪凝不是第一天做朋友,她的性情我很瞭解,很明顯她是故意疏遠,似乎有什麼事隱瞞著咱們。」

  「小姐,您就別為她擔心了,她不再與咱們來往,難道還要巴巴地上去倒貼嗎?反正下一回我是再也不會來這慶王府了!」小蝶哼了一聲,嘴巴翹得老高。

  江小樓目光澄澈,幾乎能清晰地映出小蝶的影子:「不,不對,雪凝不是這樣的人,更不可能在短短幾日就發生這樣天翻地覆的變化。」就在三天之前她們才剛剛見過面,酈雪凝還提出想要搬出王府,回到江家陪著小樓一起住。若她是個戀慕富貴、輕視朋友的人,何至於在入王府後繼續惺惺作態。更何況,要疏遠身份低賤的朋友法子多得是,她這樣決絕,難道不怕小蝶真的出去亂說話麼?事有反常必為妖——今天的酈雪凝簡直就像是換了個人,江小樓不由自主懷疑對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

  小蝶看江小樓言之鑿鑿,心頭不由起疑:「或許酈小姐那番話是故意說給別人聽的。」

  江小樓秀眉半蹙,面色隱隱有些擔憂:「王府貴女,身份特別,既然把她視作最好的朋友,只要她過得舒適圓滿、稱心如意,我便已經很開心。就怕——她有難言之隱。」

  小蝶只覺腦袋不夠用,越發困惑不解:「我不明白,現在她是瑤雪郡主,身份尊貴,慶王妃又百般疼愛她,有什麼人能夠逼迫她與咱們斷絕往來。」

  江小樓沒有回答她,只是靜靜垂眸,纖濃的睫毛垂下,輕聲一歎,這歎息聲在馬車裡打了個飄,便消失在車簾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時隔一日,江小樓命楚漢悄悄給酈雪凝送了一封信,希望約她在王府外見面,可是這封信如同石沉大海,沒有任何回音。江小樓左思右想,越發不對勁,便叮囑道:「楚大哥,請你再去慶王府一回,想方設法一定要見到雪凝。」

  楚漢一雙濃密的眉頭緊緊皺起,滿眼都是強行壓抑的憤怒:「不,我不去!」

  江小樓看著他,笑容如同如同一段織錦,慢慢變得柔軟:「楚大哥,你是怎樣去喜歡一個人的?」

  楚漢怔住,卻聽見江小樓聲音如同潺潺流水,沁人心脾:「初次看見雪凝,你是為她的外表所吸引,可是後來你漸漸喜歡上她的內在。你說她善良、溫柔、替他人著想,是個讓你怦然心動的姑娘,不是麼?」

  「我是喜歡她的善良,可如今她變成什麼模樣了,你沒有看見嗎?她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用那種格外輕蔑的眼神。縱然我低賤如泥土,也不該受到此種輕視,她早已不再是從前我喜歡的酈姑娘了。」

  楚漢的神情格外心痛,也許他的悲傷與不解遠遠超過江小樓。江小樓目光清澈,語氣平穩,卻隱隱含著一絲探尋:「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你既然喜歡她這個人,就更該信任她、理解她、包容她。更何況,從前的雪凝為何會消失,你不想追究嗎?」

  楚漢猛地抬起頭來,震驚道:「你的意思是?」

  江小樓毫不猶豫,素來恬淡的神情變得格外堅定:「雪凝一定有苦衷,而我們必須查出她究竟有何難言之隱。楚大哥,就當為了幫助我,好不好?」

  楚漢心頭一動,突然聽見門砰的一聲,小蝶跌跌撞撞衝了進來,一張小臉煞白,張嘴說不出話來。

  「出了什麼事?」

  小蝶眼睛通紅:「酈小姐,不,瑤雪郡主沒了!」

  江小樓猛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手中原本執著的青釉葵口茶盞一下子滾落在地,摔了個粉碎。

  酈雪凝死了…

  是她聽錯了,還是一切猶在夢中。江小樓全身如墜冰窟,幾乎忘記了全部的言語,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下意識地向前走了一步,繡鞋徑直踩在鋒利的瓷片上,鞋尖染了淡淡茶汁卻也渾然不顧:「立刻備馬車,我要去慶王府。」

  慶王府門前已經掛起了白幡,兩邊站滿迎客的隨從,裡面哭聲震天,忙碌喪事的人來來去去。江小樓進去的時候腳步匆忙、面色惶急,與周圍那些衣冠楚楚前來弔唁的客人完全不同,一時引來無數人的注意。

  通稟之後,江小樓作為特殊的來客被引到小花廳,她坐立難安,心中惶惑,從始至終不能相信酈雪凝真的亡故。說不定只是誤會,說不定是小蝶聽錯了,王府的郡主並非只有雪凝一人。哪怕她變得冷酷無情,哪怕她不再當自己是好友,依舊希望她平平安安地活著。婢女上來獻茶,卻見江小樓端著茶杯,手指顫抖,不由大為訝異。

  不多時,花廳便進來一位年輕美貌的女子。翠眉珠唇,豐腴端莊,美而不艷,麗而不妖,素雅端莊,眸中含慧,身上穿著雲紋青花圖案的素服,長長裙擺幾乎曳地,雖既無精緻無雙的錦緞,也無璀璨奪目的珠寶相匹配,卻因一份卓爾不群的氣質,猶如碧綠嫩葉中一朵迎風怒放的富貴牡丹,艷冠群芳。她是金陵郡王赫連允的妻子——蔣曉雲,也是這次出面主持整個喪事的人。

  蔣曉雲看著江小樓,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只覺這年輕女子容顏嬌艷如美玉,嫵媚勝桃花,站在那裡亭亭玉立,出眾非凡,左思右想卻不知是何處貴女,不由面露疑惑。身邊青衣小婢十分機靈,立刻在蔣曉雲的耳畔低語幾句,蔣曉雲才算對江小樓的身份有了些許瞭解。

  她婷婷走上前,面上含著淡淡的悲傷:「江小姐,妹妹突然發生這樣的不幸,本應第一個通知你,只是事發突然,一時未能顧及,請多諒解。」

  江小樓卻揮手止住,凝眸望她:「雪凝在哪裡,我想見一見她。」

  蔣曉雲料不到對方如此開門見山,輕輕蹙起了眉頭,滿是為難神情:「這,怕是不妥。」

  「您言重了,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見這最後一面也不枉相交一場。」江小樓眼眸澄澈如水,神色極為鄭重,顯然不是開玩笑。

  蔣曉雲臉色不變,反倒是極為溫和地道:「江小姐,不是我們不讓你見,而是因為妹妹是極愛美的,她臨去的時候再三囑托,人之將死,容顏衰敗,實在無顏見人,若有故人探訪,一律謝絕。從前我還在想所謂的故人是誰,今日可算見到了。」

  她聲音如同潺潺流水,十分悅耳動聽,讓人不由自主產生安定和信服之感。

  江小樓良久未能言語,蔣曉雲只是略帶同情地望著她,並不催促。江小樓微微閉目,鎮定了一下心神,道:「請替我向王妃通稟,我要求見。」

  蔣曉雲眼眶微微紅了,悲慼之情溢於言表:「王妃病了,臥床不起,她愛女心切,這是被妹妹的突然去世擊跨的,現在不宜見任何人。江小姐,若你要弔唁,我這便領你去,可若是要見王妃…怕是暫時不行。」

  她說得入情入理,江小樓竟也無從反駁,她站起身,語氣平淡地道:「郡王妃,我當然明白你是一片好意,可若是見不到王妃,我是不會安心的。」

  蔣曉雲芙蓉面上疑慮重重:「不如…你改日再來,等王妃心情平復一些,我會向她提起你來過。」旁邊婢女躬身道:「郡王妃,外頭有客到了。」

  蔣曉雲用帕子掩了掩眼角的淚,向著江小樓滿是歉疚地道:「對不起,如今實在忙不過來」

  「郡王妃請便。」江小樓只是道。

  蔣曉雲略一猶豫,便又道:「待王妃康復,我會派人上門通知的,小姐莫要著急。」一副關懷體貼,照顧周到的模樣,沒有因為江小樓並非貴重的弔唁賓客而有絲毫怠慢,絕對的大家風範,讓人心生好感。

  婢女引著江小樓出門,然而她走到台階的時候,突然聽到前面傳來遙遙的喪樂,下意識地腿腳一軟,一個踉蹌竟然差點從台階上摔下來,小蝶眼明手快,連忙扶住她,「小姐,你沒事吧?」

  江小樓輕輕推開她的手,漆黑的眼眸裡看不到一絲情緒:「不,我沒事。」

  小蝶滿是憂慮地望著她,不知該說什麼才能勸解。

  那哀樂陣陣,雲板聲聲,似乎都無法傳入江小樓的耳中,她渾渾噩噩地去靈前上了一炷香,目光停在大廳裡的四十八名高僧身上,那些人口中念著大悲咒,替死者超度亡魂,他們的聲音如同咒語,把江小樓的神志都吵得昏昏沉沉,便連自己什麼時候出了慶王府都不清楚。

  江小樓並未直接回去,而是一路馬不停蹄地趕到傅朝宣的藥堂。她竟一反常態,長驅直入,面對愕然的傅朝宣,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告訴我,雪凝她的病情到底如何?」

  傅朝宣怔住,下意識地道:「我幾日前剛瞧過,說是王妃替她求來宮中良藥,病情已經有所緩和——」

  江小樓目光中射出寒冷的光芒,聲音猶如凝結成霜:「可是,她死了!身為主治大夫,連她的病情你都無法準確判斷麼?是她的病情真的有所好轉,還是你在安慰我?」

  傅朝宣滿面不敢置信,稍停,他略帶遲疑道:「她本就是無藥可醫,再好的良藥也只能拖得一時。病情突然發生惡化,這也是有可能的。」

  江小樓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卻是斬釘截鐵道:「不,若她真要死,也該與我見最後一面!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怎麼會一句話不說就走了,我無論如何也不相信。」

  今天一整天,她重複了數次這樣的話,顯見邏輯混亂,思維失常。

  傅朝宣不知該如何安慰江小樓,他只覺得眼前的女子臉色煞白、神情極為怪異,完全不像是往日裡那個溫柔聰慧的江小樓了。他連忙吩咐小蝶道:「快將你家小姐扶到一邊去坐下休息,替她倒杯茶,緩和一下情緒。」

  小蝶趕緊照做,江小樓卻捧著茶盞一言不發,碧青色的茶盞裡茶葉浮浮沉沉,她的眼睫低垂,便是極為認真地看著,彷彿陷入了自己的冥想。

  傅朝宣身為大夫,早已見慣生死,但他知道江小樓與酈雪凝姐妹情深,一時難以接受,便柔聲勸說道:「小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酈小姐的確病入膏肓,即便有靈藥延命,再長也不過寥寥數月。你其實早有心理準備,為何要如此耿耿於懷,放下吧。」

  江小樓一直沒有說話,蒼白的面孔卻是隱隱透出哀戚之色。小蝶不禁道:「他們連最後一面都不讓小姐見——」

  傅朝宣俊美面容添了三分理解,沉聲道:「這一點我也可以理解,人家剛剛失去女兒,你們立刻上門要求見遺體,實在是有些不通情理。小樓,聽我一句勸,酈小姐的確是病入膏肓、無藥可治,雖然去得突然了些,倒也是意料之中」

  按照規矩,慶王府停靈七七四十九日,到第四十九日那天,酈雪凝出殯,場面風光無兩。除了第一次上門弔唁外,江小樓如同一個外人,對這一切的發生視若無睹。終於,慶王府將酈雪凝葬在了墓園,算是風光入葬。

  當夜,負責看守墓園的老人倚著門板昏昏欲睡,猛然一陣陰風吹來,他嚇了一跳,揉著惺忪的眼睛四下裡瞧了瞧,見到一切風平浪靜,便又靠在門板上睡了。不到半個時辰,他突然一頭栽倒,仰面睡在地上,鼾聲大起。

  江小樓瞧著那盞幽幽的燭火,指著埋下去的新墳,道:「就是這裡,給我挖。」

  楚漢卻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眼底滿是震撼:「不,我做不到!」

  江小樓一張素色面孔難得沒帶笑意,聲音裡滿是冰涼,在這寂靜的夜晚聽起來讓人心底發寒:「你當然做得到,立刻挖下去,我要見到雪凝的遺體。」

  楚漢手在顫抖,鐵鍬抓在手上幾乎沒辦法落下去,江小樓卻盯著他,目光毫無暖意:「我要知道真相,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若是你做不到,回去立刻換別人來,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楚漢咬牙,明明是個健壯的漢子,卻愣是一句話說不出來。酈雪凝的死他很傷心,也能體會江小樓的心情,可掘人墳墓…實在是太可怕了!

  小蝶瞅見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一把奪過他手上的鐵鍬,拼了命地挖了起來。楚漢見狀,不由自主地呆住,猛然醒悟過來,這才開始協助她。有了他的幫助,不一會兒泥土就被扒開,露出裡面的棺木。棺木是用上等杉木製成,大蓋頭有福、祿、壽三星,左右兩邊一是金童執幡,一是玉女提爐,棺頭中心五福捧壽,在月光下閃出點點金漆亮光。夜梟猛然從頭頂掠過,帶起一陣陰風,小蝶手頭一顫,啪地一聲,鐵楸落地,正巧砸在她的腳面上,不由輕輕啊了一聲,卻又趕緊摀住嘴巴。

  江小樓冷冷地道:「拿斧頭來。」

  小蝶將斧頭遞給了楚漢,楚漢一咬牙,高高舉起,從上而下猛然劈了下去。他力大無比,這一下去,整個棺木的蓋子裂開了,露出了裡面的人。

  江小樓的目光一瞬間凝注了,她看見了酈雪凝,就如同睡著一般躺在棺木裡,容顏如雪,面頰緋紅,唇上甚至點了丹朱,一身華服,盛裝而眠,遠遠望去便像是睡著了一般。

  「小姐——」

  「把人抱出來。」江小樓毫不猶豫地道。

  楚漢瞧著江小樓的膽大,只覺心裡無比痛心。一個年輕的女子香消玉殞,長眠於此,為何不讓她好好休息,竟然為了心中些許懷疑,甚至連死者為大都顧不得,半夜裡跑到這裡來掘墓,江小樓啊江小樓,你的個性是有多麼偏執!簡直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我不幹!江小樓,不許你再碰她的屍體!」楚漢實在忍不住,跳下去便要把棺木重新掩好,卻聽見江小樓清亮的聲音不緊不慢地響起:「若你這樣做,從今往後就滾出金玉滿堂,再也不要在我面前出現!」

  這話說得極重,楚漢猛然扭頭,憤怒到了極點,可看到江小樓站在月光下,一張臉簡直比逝去的人還要蒼白,肩膀甚至在隱隱顫抖的時候,他心頭一顫,不由自主別過臉去,手中的動作卻停下了。

  「我說過,抱她出來。」江小樓再次重複。

  楚漢遲遲沒有動作,小蝶不管不顧地跳下來,竟然就要執行江小樓的命令,楚漢一把攔住她,字句幾乎是從牙縫裡蹦出來的:「我來!」

  江小樓帶著酈雪凝的屍身,逕直來到傅朝宣的藥鋪,拍門之後,藥童才睡眼惺忪地出來開門,瞧見江小樓一身露水、面色慘白的站在門口,一時還以為撞見了女鬼,嚇得驚叫一聲。

  「噤聲!」楚漢冷聲道,一把推開藥童,把背上負著的人放在了藥堂中間的小床上,還不忘替她整理好衣擺上的褶皺。藥童瞪大眼睛:「這麼晚了,我家大夫不見病人!」話音未落,他便瞧見床頭那人美目緊閉,面上雖然覆著脂粉,那顏色卻像是浮在表面,形容給人一種異常古怪之感,一時心頭大震:「死…死人!」

  恰在此刻,傅朝宣披著外衣出來,瞧見江小樓已是萬分驚訝,待看到酈雪凝的屍身更是一下子驚住。

  「我不認識仵作,也不放心別人,只能交給你。」江小樓認真地望著他。

  說到底,她就是不信酈雪凝是病入膏肓而亡,傅朝宣歎了口氣,走上前去道:「請迴避一下,我會好好檢查。」藥童不由道:「您是大夫,又不是仵作——」

  傅朝宣看他一眼,藥童縮了縮脖子,立刻噤聲。

  傅朝宣命人取來屏風,遮住了外面的視線,江小樓卻堅持要留在屏風之內,叫他也莫可奈何。

  傅朝宣看她一眼,不由歎了口氣,當著她的面仔細檢查了一遍,口中輕聲道:「眼、耳、口、鼻、咽喉都沒有異物——」他的話說到一半兒,卻突然頓住了,原本的話語戛然而止。

  江小樓盯著他:「哪裡有問題?」

  「脖頸以下有外傷,你瞧——」傅朝宣將衣衫揭開,露出那裡面的皮膚給她瞧。原本潔白無瑕的皮膚,滿是青紫的傷痕和纍纍傷口,雖然傷口明顯都經過處理,但人死之後皮膚是沒有康復能力的,那傷痕便越發明晰,可謂是觸目驚心。

  江小樓的血液一下子凝固,渾身一片冰涼。她睜大眼睛盯著那些傷痕,憤怒像是洶湧的潮水,猛然撲了上來,在她心口一點點變得清晰。此刻如果她什麼都不做的話,就會無法克制渾身發抖,所以她極力想保持鎮定,雙手緊握沉拳,拚命的、努力的握緊拳頭,即使如此努力,也無法忽略眼前的事實:酈雪凝的遺體就在眼前,而且死得極慘!想要讓自己轉開眼睛,根本不可能。不管在任何時候,雪凝都陪伴在她的身邊,然而她已經徹徹底底地失去了她,究竟是誰殺了雪凝、為什麼殺她?還要用如此殘忍的手段!

  可是傅朝宣的話還未說完,當他的手指觸到雪凝的頭顱的時候,突然僵住了,良久都說不出話來。隨後,他慢慢地,慢慢地轉過身來,把酈雪凝的長髮扒開,露出雪白的頭皮,江小樓這才赫然發現,雪凝的頭上有一顆黑色的圓形物體。

  老天爺,她看見了什麼!一直悄悄靠在屏風邊上的小蝶驚呼一聲,楚漢慌忙跑上來:「出了什麼事?!」隨後,他也親眼瞧見了眼前令人震驚的一幕!

  「這是什麼?」

  「是…一根鐵釘。」一根長長的鐵釘,對方是把鐵釘活生生釘入了酈雪凝的頭顱,才會造成她的死亡,傅朝宣的面容一下子變得比冰雪還要白,簡直已經說不出話來。做大夫這麼久,他何等可怖的傷口都見過,卻從未見過有人如此殘忍,竟然將鐵釘釘入一個女子的頭顱,簡直是太可惡、太殘忍!

  楚漢如遭雷擊,酈雪凝是慶王府剛剛認下的瑤雪郡主,身份高貴,誰會對她下這樣的毒手,而慶王府明明知道發生的一切,又為什麼若無其事地把她當成病死的人下葬?!不,這不對,一切都太奇怪了!

  第二日一早,江小樓再一次來到慶王府,但這一回她是帶著慰問的禮物前來。

  蔣曉雲來接待她的時候,依舊是滿臉歉意:「江小姐,實在是不好意思,王妃身體還沒有康復,暫時不見外客。」

  江小樓臉上是一副哀戚的神情:「我與雪凝,喔,就是你們所說的瑤雪郡主乃是舊友,向來情同姐妹,如今她遭蒙不幸,我作為她最好的朋友理所應當來看望王妃,希望您能行個方便。」

  蔣曉雲似是非常同情,猶猶豫豫地道:「可這件事——我實在做不了主,這樣吧,我讓人向王妃通報一下,看看她是否願意見你。」

  江小樓只是淡淡一笑:「那就麻煩金陵郡王妃了。」

  蔣曉雲滿臉都是和氣的笑容,半點沒有嫌江小樓出身低微的意思:「無妨。」說著她揮了揮手,吩咐身邊的婢女道:「去稟報王妃,就說小姑的好友來看望她,問她是否可以出來見客。」婢女應聲而去,江小樓便在廳中靜靜地等待著。

  手中的茶涼了又換過一回,蔣曉雲倒是耐心十足,一直陪著江小樓東拉西扯,顯然精通待客之道,絕不至於讓她覺得冷清。又過了小半個時辰,蔣曉雲終於有些坐不住,起身道:「這兩日府裡都忙著喪禮,也沒能好好地管教下人,竟讓她們如此怠慢客人,請在這裡稍坐片刻,我親自去瞧瞧。」

  江小樓欠身道:「那就多謝您了。」

  目送著她翩然遠去,小蝶攥緊了拳頭道:「小姐,她們這是什麼意思。」看到酈雪凝的慘狀之後,小蝶已經不再怨怪她當初的冷淡無情了,小姐說得對,酈姑娘一定是經歷了什麼不幸才會性情大變…

  江小樓眉眼平靜,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的冷芒:「繼續看下去你就明白了。」

  江小樓昨天整整一夜都沒有入睡,而小蝶亦是守在一邊,捧著酈雪凝的舊物哭泣不已。這是她們三人之間的情分,任發生任何事,都沒辦法割捨。

  過了許久,才見到蔣曉雲再次踏入大廳,她唇上帶著淡淡的笑,卻是滿臉惋惜:「實在是對不住了,大夫正巧在裡頭看診,聽說要出來見外客,直說不宜,讓你空等了許久,只能請改日再來——」

  江小樓眸色微涼:「無須勞煩,我自己前去見王妃吧。」

  蔣曉雲恍若不覺她真意,只是含笑擋在她面前,神情溫婉:「這——怕是多有不妥。」

  江小樓的目光與她撞在一起,猶如針尖對上麥芒,一時激起點點銳芒。

  就在這時候,眾人卻突然聽見一聲冷哼道:「有什麼不妥?」

  所有人朝那聲音發出的地方望去,只見到重重珠簾之後,一個素色衣衫的中年婦人從簾後走了出來。她的臉色非常蒼白,面上撲了厚厚的脂粉,整個人似是強撐著,走路都打飄,卻還是勉強支撐在婢女的身上才走了過來。

  蔣曉雲臉上出現一絲尷尬的神情,連忙道:「王妃,您怎麼起來了?」

  慶王妃冷冷一笑:「有客到,為何不稟報我?」

  蔣曉雲面上很快浮起一絲淺笑,卻是無比謙卑的模樣:「請王妃恕罪,實在不是我不肯通報,是與大夫商議過後才做的決定。王妃,您風寒未癒,還是要多加保重為好——」

  慶王妃瞪著她,想要說什麼卻又強忍住,向著她道:「這裡沒有你的事,退下吧。」

  誰知蔣曉雲卻站在原處一動不動,微微屈了身子,櫻唇送雪:「王妃,王爺出去的時候,可是千叮嚀萬囑托,讓我一定好好照顧您。哪怕您怪罪,我也應該在這裡陪著,以防有什麼意外發生,我沒法向他交代。」

  字字句句皆是為慶王妃考慮,好生孝順的模樣!然而慶王妃乃是慶王正妻,是王府的主母,可蔣曉雲對待她的態度恭敬是恭敬,卻又隱隱藏著幾分怪異,她似乎並不如何忌憚慶王妃,甚至於連她的意見都不肯聽從。

  江小樓似是並不在意對方的存在,口中道:「王妃,我今日只是來看望您,只要見到您身體安康,我也就心滿意足了。」

  慶王妃吩咐婢女攙扶著她坐下,輕輕向她招了招手。江小樓剛走過去,她便一把拉住江小樓的手,瘦削的指骨死死攥緊:「我也一直想要見見你,雪兒曾經向我提過數次——」她說到酈雪凝的時候,眼眶中蓄滿了熱淚,顯然是悲傷到了極點。

  江小樓心頭一時猶豫,酈雪凝的事慶王府必定知曉,那慶王妃本人呢,她作為一個母親,看到女兒變成那副模樣竟然也不追究麼?

  「王妃,你不宜太過悲傷。」蔣曉雲好心好意地提醒道。

  「我想……」

  「王妃,千萬勿要過度傷心。」

  「小樓……」

  「王妃……」

  「夠了!」慶王妃臉上隱隱出現一絲暴怒的情緒,手指都氣得發抖。

  江小樓敏銳地察覺出整個屋子裡的異樣,她看著蔣曉雲,含笑道:「郡王妃,你是要在這裡聽著我們說話嗎?」

  蔣曉雲神色如常:「我剛剛已經說過一定要在這裡陪著王妃的,請江小姐恕罪。不過你只是前來弔唁,想必也沒有什麼秘密的話要說,何至於迴避。」

  慶王妃本是個和善的人,此刻卻是滿面冰霜:「我讓你退下!」

  作為慶王正妃,她不願意誰在一邊是完全有權力讓她離開的,尤其此人還是她的兒媳婦。可是慶王妃連續說了兩遍,蔣曉雲都當做沒有聽見。不僅充耳未聞,她甚至上前親自推了茶盞過來,慶王妃忍不住暴怒,竟然上前用手一撥,疾言厲色道:「滾出去。」

  鎏金仰蓮荷葉紋銀茶盞一下子被打翻在地,蔣曉雲驚得退了半步,髮間一支式樣樸素、通體碧綠的簪子竟摔在地上,硬生生折成兩段。婢女們從未見過慶王妃發這樣大的脾氣,一時都驚呆了。

  蔣曉雲臉皮再厚也是站不住了,她面露悲傷地道:「既然王妃執意不肯讓我相陪,那我先行告退了。」說著她帶著婢女,匆匆退了下去,卻以手掩面,明顯是十分難看。

  慶王妃深吸一口氣,轉過頭來,忍不住道:「對不起,府上就是這樣的烏煙瘴氣,是我沒有管教好她們。」

  江小樓只覺慶王妃的手冰冷刺骨,不由柔聲道:「王妃,可否借一步說話?」

  慶王妃點點頭道:「你們全都退下去。」

  待全部婢女退得乾乾淨淨,江小樓才追問道:「王妃,你知道雪凝是怎麼死的嗎?」

  慶王妃攥緊了手指,眼神悲痛欲絕:「他們都說她病得很重,大夫也是束手無策。」

  看慶王妃痛徹心扉的神情,江小樓知道她沒有說謊,可是作為一家主母,她會連自己親生女兒是如何死去的都不知曉嗎?這實在是令人難以置信。江小樓下定了決心,狠心道:「王妃,小樓必須向你告罪。」

  「你有何罪?」

  江小樓定定瞧著她,一字字地道:「昨天晚上我悄悄潛入了墓地,劈開了雪凝的棺木。」

  慶王妃猛然站了起來,不敢置信地看著她:「你說什麼?」

  江小樓一張雪白的面孔毫無懼色,眼眸晶瑩若星:「雪凝渾身佈滿傷痕,頭顱還被插進一根長長的釘子。這一切,王妃都知道嗎?」

  慶王妃的臉色變得更加慘白,在這一瞬間她幾乎不能相信江小樓說了什麼,對方話語聲聲,如同驚雷一般劈入她的腦海,讓她無法忽視。她一把死死地攥住了江小樓的手臂,長長的指甲幾乎陷入對方的血肉:「你說的都是真的?」

  江小樓眼睛裡唯剩下認真,聲音極為緩慢:「若有半句虛言,蒼天不佑,亂箭穿身!」

  慶王妃頹然坐倒在椅子上,一張面孔半點血色沒有,嘴唇隱隱顫抖:「怎麼回事,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之前一切都還好好的,雪兒就說身體不適要去溫泉別院療養兩天,我因為事務繁忙,只說過一天就去陪她,卻不料突然傳來噩耗…他們都說她死了,甚至連最後一面都不讓我看見。」

  慶王妃在聽說酈雪凝死去之後就暈了過去,這一暈便是一天一夜,等她醒來那些人已經把酈雪凝裝棺入殮。這本身並無疑點,因為酈雪凝本就身染重病,能拖一天是一天,只是慶王妃沒有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麼快、這麼突然,讓她措手不及。她的痛苦,江小樓可以理解,但她不能原諒那些明知道酈雪凝慘遭不幸卻還若無其事地將她裝棺入殮的人。

  江小樓胸中氣血都在翻滾,卻只覺渾身冰涼,竟沒有一點溫度:「雪凝一生與人為善,從未做過半點壞事,我想不通是什麼人與有她這樣的深仇大恨,那根長釘直入頭顱,形容可怖,我一輩子也無法忘記那樣的場景。如果王妃見到,也一定會覺得痛心疾首——」

  彷彿一記重錘擊碎了慶王妃的心,她猛然摀住了臉,尖聲道:「別再說了!」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8:56 PM


第九十三章:魑魅魍魎

  中年喪女,人間至悲。伴隨著死亡而來的,是痛苦與呻吟,蒼白無助的臉,徹底絕望的痛苦,一望無垠的白,這比死亡本身更加令人恐懼。

  面對一個哀痛欲絕的母親,哪怕江小樓舌燦蓮花,也無法安慰那顆傷痛之極的心。

  「王妃,我本該選擇一個更合適的時機向你說清楚這些話,但我怕現在不說,將來——」

  慶王妃抬起臉孔,卻是飽含熱淚,聲音裡難掩絲絲怨恨:「我一定要調查清楚,到底是什麼人害了我的女兒!」

  門外突然傳來一道冷沉的嗓音:「調查什麼,有什麼好查的?」

  江小樓舉目望去,只見一個中年男子從外面走了進來,一身天青色繡竹長袍,腰間束著玉帶,烏亮髮頂束起金冠,剛正的臉上一對長眉入鬢,深長的眼睛閃著幽暗的光澤,額頭眼角有些許淺淺的皺紋,面容卻是極為威嚴。

  他的身邊還站著一位中年美婦,一身藕荷色嵌花盤錦長裙,臉上妝容很素淡,細細的柳眉,圓圓的杏目,小巧圓潤的櫻唇,鼻樑挺直而秀美,耳邊垂著明月璫的玉墜兒,整個人嬌小玲瓏,活生生猶如仕女圖上走下來的美人,顧盼生姿,令人驚艷。女子若上了年紀,必定比男子顯出老相,這是人之常情,偏巧這種常情在她的身上得到顛覆。如同時光逆轉,明知道她的年紀不輕,眼睛卻依舊明亮,神情姣好宛如少女。

  女子趕緊拉住他,滿臉溫柔道:「王爺,王妃正在傷心,你再莫提這件事了。」

  慶王妃聽了那道柔若秋水的嗓音,眼底陡然升起勃發怒意,幾乎忍不住胸腔裡砰砰躍動的怒火:「順妃,這一切與你何干!」

  慶王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厭煩:「王妃,你怎麼總是如此多心,順妃只是出自對你的一片關心,你為何要曲解她的好意。」

  「好意?」向來脾氣溫順、和顏悅色的慶王妃緊緊蹙起眉頭,眼底幽幽地發出冷光,滿是荒涼冷寂,「我可不需要這樣的好意!王爺,我的女兒死於非命,請你重新著手調查,還給雪兒一個公道!」

  慶王眼底隱隱有火光躍動,聲音含了一絲陰沉:「你在胡說些什麼?剛才這個女子所言我都聽見了,這樣寥寥數言,莫非你照單全收?你都多大人了,居然如此沒有腦子!雪兒病勢沉重,太醫都束手無策,不過能拖得一天是一天,這樣的人誰會去謀害她?!你居然相信她的話,什麼渾身傷痕、鐵釘入腦,完全是無稽之談!」

  江小樓鄭重道:「王爺,死者為大,絕不敢輕易褻瀆,一切都是我親眼所見,絕無半句虛言。」

  「住口!」慶王怒意勃發,厲聲喝道:「這是我慶王府的家務事,與你何干!你又是什麼東西,有什麼資格站在這裡和我說話?」

  若在往日,憑著慶王的身份地位,他斷然不會如此失態。可他沒想到剛一回府就聽見江小樓說酈雪凝滿身傷痕、鐵釘入腦,這簡直是滿口胡言亂語!

  順妃目光落在江小樓的面上,只覺這年輕女子面頰光潔,形容美貌,清麗的面上生著一雙嫵媚明麗的眼睛,這雙眼睛若生在旁人身上只會叫人覺得輕浮,可偏偏在她的臉上竟給人一種高雅絕艷的感覺。然而她遠山般的眉毛和緊緊抿起的嘴唇,卻又給人一種果決的印象。不,與其說是果決,不若說是桀驁不馴。只是這種感覺被巧妙地隱藏在那不笑也帶笑的嘴角,輕易無法察覺。

  慶王身份尊貴,氣勢威嚴,尋常人在他面前總會不自覺露出怯態,可江小樓卻毫無畏懼之色,只是神色越見冰涼。

  順妃見整個花廳的氣氛都變得冷凝,連忙上前打圓場道:「王妃,都是我的不是,是我說話不動聽,惹你傷心了。瑤雪郡主的事,大家都很難過。為了她,王爺日日悲傷、長吁短歎,就連政務都不顧了。我也是日日夜夜在為郡主祈禱,只盼著她能早登極樂,莫要再受人世苦楚。可郡主的確是不幸病亡,並無其他緣由,在這個節骨眼兒,王妃再傷心也不能再用刀子來戳王爺的心啊——」

  「你——」慶王妃仍然咬著牙,面上現出些許惡狠狠的神色,想要說話卻連喉嚨都哽咽了,身體也在微微顫抖,旁邊的小蝶連忙扶住她,生怕她因為體力不支而暈倒。

  江小樓始終靜靜地聽著,目光只是落在慶王身上。眼前這個人是酈雪凝的親生父親,可他連自己的女兒到底死因如何都不關心,滿口斥責、語調凌厲,他對雪凝真有一絲父女之情麼?思及此,她的眼角眉梢帶了冷凝:「王爺說得不錯,我的確是個外人。可我是雪凝最好的朋友,與她一直在一起,相處的時間遠遠超過諸位,感情也絕不會比血緣至親淺薄。如今她突然不幸罹難,身為至交好友卻被拒之門外,難道連質疑的權力都沒有嗎?王爺,你曾經親眼瞧過雪凝的屍體麼,你沒有,可是我有,所以您說我胡言亂語,根本沒有任何根據!」

  這丫頭居然如此冥頑不靈,慶王滿面含霜地道:「你不要在這裡危言聳聽,好端端的居然跑去挖掘王府的墳墓,你可知道這是什麼罪名,若非看在你和雪兒的交情份上,我早已把你交給京兆尹亂棍打死了,我提醒你,謹言慎行,小心禍從口出!」

  慶王妃氣憤難以壓抑,火焰在心頭熊熊燃燒,整個人如同困獸,嘴裡忿忿地道:「王爺,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江小樓卻是不慌不忙,毫無畏懼之色:「王爺,雪凝是您親生的女兒不錯,可您除了給她生命以外,沒有養過她,沒有愛過她,甚至沒有關心過她!在她回到王府之前,她曾經和我說過,這輩子就只有短短數月,剩下的時間會用來好好地陪伴父母!她沒有怪你們把她丟掉,只是十分後悔不能陪伴在雙親膝下盡孝。你說的不錯,她只是苟延殘喘,不過區區數月的性命而已,卻還妄想著能夠享受天倫之樂。或許對你來說她的存在根本無所謂,可是對她而言,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都是當成最後的日子,戰戰兢兢地在過!在她最後也是最重要的時間,她要陪在你們的身邊,你剛才所言的一切,真能對得起自己的良心麼?!」

  慶王沒想到江小樓如此伶牙俐齒、聲勢奪人,其實酈雪凝在入殮的時候他並不在場,可是現在卻爆出這樣的事,實在令他難以接受,他不由道:「既然你信誓旦旦,就請你把雪兒的屍體交出來,讓我請人親自驗證,看看到底是誰在說謊!」

  江小樓早知他會如此,便吩咐小蝶道:「人就在仁安藥鋪,請王爺派人前去,一驗便知!」

  慶王冷冷地吩咐人道:「按照她說的去做,馬上就去!我倒要看看,她如何自圓其說!」

  然而,恰在此刻,花廳外頭有人稟報道:「王爺,外頭有人說有急事求見江小姐。」

  慶王冷哼一聲:「找人找到王府來了,到底沒規矩!」

  楚漢急匆匆地進來,面上是一副惶急的神色,濃眉緊緊蹙起,他快步進來,低聲向江小樓耳語幾句,江小樓原本平靜如水的眼睛彷彿投入一顆石子,瞬間漣漪陣陣,閃過一絲冷芒。

  「王爺,不必去了。」她長歎一聲,語氣輕飄飄的,彷彿陽光下的薄薄寒冰,轉瞬即逝。

  「你說什麼?」慶王一下子瞇起眼睛,顯得極為尖利。

  慶王妃心頭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臉色更蒼白了,背部還有點兒佝僂,看上去簡直比順妃要矮了一截似的:「你說,你說——什麼?」

  江小樓目光悲憫,卻是輕輕搖了搖頭:「沒有了。」

  「什麼沒有了?」順妃臉上的神情似是茫然,困惑問道。

  江小樓瞧她一眼,感到從未有過的疲倦,甚至有一種心灰意冷的情緒湧上來:「雪凝的屍體安置在藥堂後院,可是剛才有人來報,說她的屍體不翼而飛了。」

  「荒唐!分明拿不出證據,卻還敢在這裡胡言亂語、滿口厥詞,來人,送她捆了,直接送去京兆尹衙門!」慶王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冷酷如冰,那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爆發出來。

  話音剛落,花廳裡瞬間湧來數名腰挎長劍的護衛,虎視眈眈地盯著江小樓。楚漢警惕地護著她,手也落到了腰間,攥緊了劍柄。這些王府護衛都是用劍高手,經過嚴密訓練,絕非尋常人物,他心頭不得不計算,到底有多大機會能夠全身而退。

  江小樓卻並未看向那些人,她只是轉頭望著慶王妃,極為認真地道:「王妃,你還記得我對你發過的誓言嗎,還是連你也覺得我是在胡言亂語?」

  慶王妃望進了江小樓黑白分明的眼睛,那雙眼睛年輕、寧靜、溫柔,瞬間與酈雪凝那黑玉似的眸子重疊在了一起。她的思緒一下子從遙遠的地方被喚醒,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快步擋在江小樓面前,語調如冰:「誰敢動她一根汗毛!」

  慶王妃的臉色極為蒼白,幾乎是風吹就倒的身體卻如同一道堅強的屏障,有她在,護衛們盡皆愣住,誰都不敢輕舉妄動,一時場面僵持住了。

  慶王見到慶王妃如此疾言厲色,面上有一絲驚訝,他已經有很多年沒有見到王妃這樣生氣了,一時覺得有些難以下台,下意識地放緩了語氣:「王妃,我也是為你考慮,這女子分明是妖言惑眾,若是任由她到處胡說八道,會敗壞王府的名聲,更重要的是損傷雪兒的清譽!」

  慶王妃深吸一口氣,勉強平靜自己的心神:「是不是妖言惑眾,我自己心裡清楚,無需別人多言。」

  「可她是個外人!」慶王竭盡全力地勸說。

  慶王妃面上浮起一絲薄薄的冷笑:「不,她不是,從今天開始她就不是了!之前我就答應過雪兒,如果她有萬一…會收下小樓作為義女。既然是我的義女,自然就不是什麼外人,對王府裡的一切都有發言權!」

  慶王看著慶王妃只覺難以置信,生氣地瞪著她,張口卻又閉上,終究忍不住:「你瘋了嗎,笑兒慧兒都是你的女兒,你何必要到外面去找一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子回來!」

  慶王妃露出一絲哂笑:「王爺就別往我臉上貼金了,我再愚蠢也不會把別人肚子裡爬出來的當成寶貝!再者,小樓和雪兒是八拜之交的姐妹,既然如此,叫我一聲娘又怕什麼?」

  江小樓怔住,慶王妃一直攔在她的面前,從她的角度看不到對方的神情,卻能看清她不停顫抖的肩膀。明明是畏懼的,擔憂的,卻不顧一切攔在她的面前。

  「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慶王的臉色極為難看,「我不同意,我堅決不同意,你不可以擅自做主!」

  順妃瞧見這情形,立刻上前攔住慶王,聲音緩和如春風:「王爺,不要為了這些小事與王妃起爭執。江小姐必定有什麼誤會,才會懷疑郡主的死因。王爺也是全然出自一片愛女之心,才會憤怒至此。依我看…不如各退一步,就此罷了吧。王爺不再追究盜屍一事,至於認下義女…這事情非同小可,慢慢商議也不遲。」

  慶王的臉色稍有緩和,然而慶王妃毫不容情,更不接受折衷方案,反感道:「我的事情,還輪不到你來指手畫腳!」

  慶王氣得雙眉倒豎,胸脯上下起伏著,指著慶王妃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王爺息怒,王妃是在氣頭上——」順妃趕緊勸說。

  江小樓一直默默觀察著每個人,慶王的狂躁易怒,王妃的憤怒絕望,順妃的善解人意…

  最終,慶王冷笑一聲,轉身拂袖離去。

  目送著他離開,順妃這才轉過頭,滿臉遺憾地柔聲向王妃道:「王妃,我知道您不喜歡聽我說話。但有些話實在不吐不快,雪郡主這一去,王爺心裡也十分悲傷。失去愛女,夫妻越應該和睦相處,攜手撫平傷痛才是,怎麼可以說這樣的話來刺激王爺?至於江小姐,她畢竟不是王府的人,莫名把她牽扯進來實在不妥。剛才王爺也不是怪責你,只不過一時面上過不去,回頭我會好好勸勸他的。王妃既然喜歡江小姐,非要收下作個義女也不是什麼大事,雙面各退一步就好」

  她說話的時候輕言細語,如同春風拂面,叫人心頭的毛躁瞬間就被撫平。當然吃這一套的人是慶王,慶王妃明顯不願意聽她這些廢話,只是沉沉地道:「王爺已經走了,惺惺作態有人看麼?」

  順妃滿臉哀戚,十分悲傷地看著慶王妃:「我說的話都是出自肺腑,王妃執意如此我也莫可奈何,您千萬要多多保重。若有需要,隨時去紫竹軒喚了我去伺候。」說完,她便依著婢女離去了。

  慶王妃像是打了一場仗一般,雙腿一軟幾乎就要跌倒,江小樓和小蝶連忙扶著她去旁邊坐下。

  江小樓輕輕歎了口氣。蔣曉雲是慶王妃的兒媳,可她對王妃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敬重;慶王與王妃是結髮夫妻,他對王妃根本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順妃看起來溫柔可親,字字句句皆是善解人意,可慶王妃卻對她充滿了敵意,甚至維持不了表面的平靜。慶王府的安靜與祥和,原來不過是一塊浮冰,當太陽出來,一切煙消雲散。

  這是一個奇怪的家庭,江小樓現在無比後悔,她不該讓雪凝回來的。

  她以為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歡迎雪凝的出現,畢竟她是一個那麼可愛的姑娘,那麼善良的人,可事實證明——這府裡除了慶王妃,沒有任何人歡迎她,包括親生的父親慶王在內。江小樓為慶王的態度而憤慨,更為雪凝不幸的遭遇感到悲傷。

  慶王妃自己抬起頭來,看著江小樓,慘然一笑道:「你瞧見了嗎?這就是慶王府,在他們眼裡我什麼也不是,是非之地怎麼會有平靜,我不應該把雪兒帶回來…都是我的錯啊!」

  慶王妃不肯讓江小樓離去,當天就命人替她收拾行李,安排她住進了酈雪凝生前居住的芳草閣。

  婢女躬身把江小樓引入芳草閣,她便瞧見了雪凝的臥房。迎面是一張華美的美人屏風,牆壁上掛著珍貴的古畫,畫下擺放著一張茶几,四周龍鳳環繞,盤桓曲折,凌然欲飛,上面橫著一把式樣古樸精緻的古琴,一側十錦隔子上滿滿都是雪凝最愛看的琴譜和繡本。一陣清風拂動,紗簾輕輕搖晃,陽光從雕花窗欞投入,變成支離破碎的夕影。流蘇帳,青瓷枕,配以焚香的金獸鼎,精緻的珠玉簾,鎏金掐絲琺琅燭台,床頭整齊疊放著繡繃,白緞上繡著鮮紅牡丹。

  整個房間翡帷翠帳,妙堂生春,珠被爛彩,羅綢拂壁,哪怕是一盆蘭花,一張繪畫,都是經過最精心的挑選,才擺放在他們應該在的地方,足可見佈置房間的人…非常用心。

  「這房間——是王妃親手佈置的麼?」江小樓輕聲問道。

  碧草一怔,連忙垂頭道:「是。」

  王妃在人前總是苦苦撐著,不願意讓順妃看了笑話,裝出十分剛強的模樣,可到了晚上,她又經常悄悄進入酈雪凝的房間,整夜抱著她的枕頭哭著入睡。這些話,碧草可不敢告訴江小樓,只是恭敬道:「小姐,若有任何需要請隨時吩咐。」

  「小樓,還喜歡這裡嗎?」一道聲音響起。

  江小樓轉眸,慶王妃已經掀開簾子走了進來。她看了碧草一眼,語氣平淡道:「都下去吧。」

  「是。」碧草領著四名婢女一齊退了下去。掩上門的時候,她悄然向內看了一眼,一下子裝進小蝶的眼睛,心頭一凜,趕緊帶上了門。

  兩人對面而坐,江小樓目光深凝,語氣卻格外平和:「王妃,我只想問一句,雪凝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您與她朝夕相處,竟沒有看出什麼異樣嗎?」

  慶王妃好容易才平緩了情緒,緩緩搖頭:「這孩子向來很乖巧,我帶著她四處走親訪友,告訴眾人我找回了自己的女兒。她雖然不喜歡見人,卻還都一一應了下來。現在想起來,我實在是對不起她。若是知道她這麼早就會離我而去,我情願每日與她守在一起。不要她出去應酬,也不要她去見那些無關緊要的人。」

  江小樓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只是憐惜地道:「王妃,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我相信雪凝心裡都不會怪您。」

  慶王妃淡淡一笑,笑容之中含著說不盡的慘淡:「剛才你分明看見了我的處境,在這個府裡頭,很多人對我心存不滿,希望我早點死。唯一能讓我堂堂正正維持自己尊嚴的就是正妃之位,可正因如此,有些人越發瞧不順眼,想方設法要把我從這個位置趕下去。找到雪凝之後我滿腦子就想著讓她過上一個郡主應有的生活,給她郡主的榮光。可我萬萬想不到,有人竟然會對她下毒手。」

  江小樓看到了王妃眼底的淚光,只是和靜微笑:「王妃,雪凝從未後悔回到您的身邊。」

  把事情前因後果串在一起聯想,江小樓隱約明白過來。酈雪凝雖然個性溫婉,卻有一顆玲瓏剔透的心,她必定是有什麼預感,才會用那樣冷冰冰的態度對待自己。一個已經預料到自己死期的人,不希望連累到江小樓,所以才會有那樣奇怪的態度。

  看到慶王府眾人的態度,分明是不想再追查此事。可是王妃…她是不是也覺得這件事情應當到此為止了。這句話江小樓不敢問,她怕王妃難以承受。

  慶王妃反手握住她的手,纖長的指尖只剩下冰涼:「我是一個無能的母親,不能保護自己的女兒,可是現在我希望可以振作起來,找出殺害她的兇手,你細細地向我說一遍,到底是從什麼時候發現了不對勁之處。」

  江小樓心下微鬆,把自己上次與酈雪凝見面的場景,一字不漏地向慶王妃複述了一遍。

  慶王妃聽了,默然良久,卻終究道:「不,雪凝不是這樣的人。就在不久前,她還向我提起要接你來慶王府一起住,怎麼可能會嫌棄你是商戶出身。我不信,我絕對不信!」

  「我也不信!」江小樓毫不猶豫道,「現在想來,她定然早已猜到有人要殺她,一則與我斷絕往來,二則避居溫泉山莊,一切的目的都是為了保護自己看重的人不受連累。」

  慶王妃怔住:「可…她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不明白——」江小樓輕輕一歎。明知自己必死,卻還要若無其事,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通。若她主動向自己或王妃求救,不就能有一線生機嗎?

  「或許——殺人者就在慶王府。」王妃面色沉凝,混沌的腦海猛然掠過一絲明亮的光影。

  江小樓頓住呼吸,目光清亮:「這只是其中一個可能。」卻是最大的可能。

  如果這個猜測成真,那兇手究竟是誰,竟然讓酈雪凝隱瞞自己的親生母親——兩人一時都沉默下來,屋子裡一片死寂。

  「王妃,我只能在這裡暫居一晚,明日便要回去。」良久,江小樓才輕聲說道,夕陽順著窗欞投射在她的面上,使得她光潔的面容染上一層淡淡的金光。

  「不,」慶王妃卻立刻出言阻止,滿面認真道,「我已經說過,你就是我的義女,從今往後就住在這慶王府,哪裡也不去!」

  江小樓瞬間蹙起眉頭,發自內心地抗拒這個想法:「不,王妃,我並不適合住在王府,這樣只會加重你和慶王之間的矛盾。」

  慶王妃只是微笑,那笑容冷冷的,帶著說不盡的嘲諷之意:「我和他做了這麼多年夫妻,他何嘗尊重過我這個正妻,縱有矛盾也不會是你造成的。更何況…雪兒這孩子沉默寡言,我問她過去發生的一切,她卻永遠都只是安慰我。現在我想聽你說,把她過去經歷的每一件事都細細地告訴我,我要知道。」

  江小樓只是沉默,過去,這兩個字如同禁區,她從來不肯觸碰。

  慶王妃輕聲道:「我是一個母親,我有權利知道雪兒身上發生的事,對不對?」

  「我明白了,既然王妃想聽,我就全都告訴你。」

  整整一夜,慶王妃都沒有休息,她一直坐在那裡,靜靜地聽江小樓敘述她和酈雪凝相識,相遇,成為好友,互相扶持著走到今天的過程。慶王妃始終表現的十分安靜,甚至沒有流下一滴眼淚。就在江小樓以為她會哭的時候,她卻總是輕輕地道:「繼續說下去。」

  說到天濛濛亮的時候,故事才全部說完。慶王妃看著江小樓,動作輕柔地握住她的手,道:「謝謝你一直陪著雪兒,謝謝你。」

  那指尖柔軟,卻是冰涼刺骨,江小樓反手握住她的手,平靜的語氣卻難掩歉疚:「對不起,我沒能陪她一直走到底。」

  「不,你能做的都已經做過了」慶王妃淚濕眼睫,哀歎不已。

  為什麼老天不肯放過雪凝,讓她順順心心、安安穩穩走完這一程,為什麼還要在最後這段時光增加她的苦楚。連一個身患絕症、命不久矣的人都不肯放過,兇手到底喪心病狂到了何等地步!江小樓道:「我想了很久,殺人有很多的法子,神不知鬼不覺不會留下後患,為什麼要這樣殘忍」

  「對方一定是恨毒了她——」慶王妃想起鐵釘入腦四個字,幾乎氣得渾身顫抖,「所以才會盜走她的屍體,就是怕我們再重新檢驗,該死!說不定兇手就在慶王府,我一定要把他揪出來,替我的雪兒償命!」

  小蝶已經趴在榻上睡著了,卻突然聽見門扉動了一下,她猛然坐起身來,卻見到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張著蘋果臉、秀氣小嘴的婢女走了進來,正是派來伺候江小樓的婢女碧草。她手上端著一隻托盤,裡面放著紫砂茶盅,口中滿是恭敬道:「王妃,奴婢來續茶。」

  房間裡的聲音乍然停了——

  當天用早膳的時候,慶王妃親自把江小樓介紹給了慶王府的眾人。

  慶王面色沉沉地坐在倚子上,一言不發。順妃滿面擔心地看著慶王妃,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慶王府上的大公子赫連允是個武將,被封金陵郡王,為人頗有膽略,英雄非凡,有萬夫不當之勇,尤其一手箭術冠絕當今。民間傳言,他不僅可以百步穿楊,更能雙手騎射。但這三年來,他一直駐兵在外不曾回京,蔣曉雲便是他的正妻。

  二公子赫連勝被封安華郡王,時任左僉都御史,一大早便已經去了官衙。他的妻子左宣是左大學士的嫡次女,本就生得十分美麗,偏巧還格外愛俏。眉毛用時下最流行的黑墨描畫,顯得長而且彎曲,黑髮梳成芙蓉歸雲髻,並用金簪挽著,耳畔垂下做工精緻的金流蘇,看起來格外嫵媚。唯獨不知為何,她的衣領很高,幾乎一直遮蓋到下巴,而且左邊微微凸起一塊,看起來有些古怪。此刻她滿眼好奇地看著江小樓,站在一旁一言不發。

  慶王妃對他們視而不見,只是拉過三公子赫連岳,他是慶王妃的親生兒子,也是王府世子。王妃溫柔地道:「阿岳,小樓從今往後就是你的姐姐。」

  赫連岳被慶王妃拉著,渾身一抖,像一隻受驚的兔子連連往後退。他年紀不小,樣貌卻和少女一般秀氣,身材更兼十分瘦弱,又軟又嫩的肩膀讓人覺得他簡直生錯了性別。江小樓早已聽人說過,這位世子比不上赫連允的英武,赫連勝的聰穎,甚至連慶王高大挺拔的外表都未能遺傳到。若他只是尋常人家的兒子,其實算不得太糟糕,問題在於他是王府世子,比起庶出卻文武雙全的兩位兄長,他簡直可以說是雞立鶴群。更嚴重的是,他性情古怪,輕易不與人接觸,有嚴重的自閉傾向。

  生得像是個秀氣的女孩子也就罷了,偏偏他還長著一雙單純的眼睛,彷若林間的小鹿,長長的睫毛閃動之間,顯得那樣柔軟。見他如此畏懼,慶王妃只是輕輕地歎了一口氣:「不要怕,阿岳,小樓不會傷害你的。她和雪兒姐姐一樣都很喜歡你。」

  赫連岳聽了這話,卻一把將手從慶王妃的手中抽了出來,退得更遠。

  慶王妃滿眼失望地看著他,簡直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長女死了,兒子又如此不中用,她這一生,根本沒有任何指望。

  此時,一直默然無語的清元郡王赫連泰不覺微笑:「王妃,你將一個外人領進王府,這怕是不妥吧。」

  赫連泰生得玉樹臨風,倜儻不凡,他的親生母親不過是慶王身邊的一個婢女,而且在生他的時候便因為難產過世了,可他眉宇之間的英俊卻叫人覺得出類拔萃,鶴立雞群。在行事低調的慶王府,赫連泰卻是個風雲人物。大家都在背地裡傳說,他是個真正的花間浪子,能夠不費吹灰之力就粉碎女子的芳心。偏偏有這樣的名聲在外,他還是受盡了女子歡迎,只因為他的那雙眼睛比深秋的陽光還要令人心動,拒絕人亦是同樣溫柔,絕不會讓你感到尷尬,相反會更加戀戀不已。

  慶王妃冷淡地道:「這裡還輪不到你來說話!」

  赫連泰只是輕笑一聲,並沒有生氣。而慶王卻咳嗽了一聲道:「王妃,江小樓與我慶王府無親無故,又是出身商門的女兒,貿貿然把她領進王府,外面還不知道有怎樣的議論,我勸你——三思而後行。」

  慶王妃目中含著淡淡的嘲諷:「王爺,皇后娘娘昨日派人來探望我,我便將此事稟報了,若現在反對,豈非是在欺騙娘娘?這罪名,王爺承擔得起嗎?」

  聽她抬出皇后,慶王臉色微沉,聲音漠然:「我只是為你著想,免得被那些汲汲營營,一心渴慕榮華的女子欺騙了去!」

  慶王的話極為難聽,甚至已經到了撕破臉面的地步,換了任何人都要羞得無地自容,恨不能拔腿就走。江小樓面上卻只有淡淡淺笑:「多謝王爺抬舉,小樓不過是微末之人,絕不敢覬覦任何東西,請王爺放心,我來府上只是希望能夠陪伴王妃,別無他意、更無所求。」

  這丫頭,若非厚顏無恥,就是心機太深,竟然這樣都無法被激怒。慶王目光冷冷地在江小樓的身上掠過,緊緊閉上了嘴巴。

  順妃滿面猶豫:「王妃,這件事情還是應當再商議一下」

  慶王妃臉色冰冷地道:「沒什麼好商議的。」

  順妃面上只有為難,全然都是為了王妃考慮的模樣:「畢竟老王妃那裡您還沒有去通報,若是她知道了,保不準會生氣的,大家都擔待不起——」

  「誰說我會生氣,好端端有什麼好生氣的!」這話響起的瞬間,所有人都站了起來,垂手躬身而立。

  一個滿頭銀絲的老婦人在兩名婢女的攙扶下慢悠悠地走了進來。她身穿棕色提花綢緞長衣,戴著青色嵌祖母綠寶石抹額,龍頭枴杖在青磚地面上發出沉悶的響聲。她在婢女攙扶下來到上首坐下,深沉的目光在江小樓的身上一掠而過,隨即微笑:「呦,這是哪家的閨女,生得如此水靈。」

  慶王妃上前一步正要解釋,卻聽見慶王淡淡地道:「這位是王妃剛收下的義女,母親還不知道吧?」

  老王妃輕輕哦了一聲,面上倒未有絲毫不悅神情:「收義女這樣大的喜事,怎麼沒有知會我一聲。」

  聲音不疾不徐,卻有一種隱隱的威懾力,眾人瞧見這一幕,心都不由拎了起來。

  慶王妃深吸一口氣,望都不望慶王一眼,神色鄭重道:「母親,小樓是雪兒的好姐妹,我早已答應雪兒要代替她好好照顧小樓。收下她為義女,算是全了雪兒的遺憾,也算是我這個母親最後能給她的些許補償。」

  老王妃面上的褶子含著笑意,沉吟良久才開口道:「既然你喜歡這個丫頭,那就留下吧。你們這是怎麼了,喲,不過多個人吃飯罷了,怎麼都哭喪著臉,晦氣!」

  老王妃都沒有意見,其他人更加不能插嘴,一時人人點頭應是。

  江小樓一直注視著老王妃,目光卻是落在對方的龍頭枴杖上,微微凝神。老王妃突然問道:「王妃手中的佛珠…怎麼跟我房裡用的一樣啊。」

  慶王妃一愣,垂頭看向自己的右手,那裡纏著一串深紫紅色的小葉紫檀木佛珠,每一顆佛珠上都雕刻著活靈活現的羅漢,總共一百零八顆,纏成數道繞在手腕上…

  老王妃原本笑瞇瞇地臉陡然沉了下來:「想必是有人從我這裡偷走,孝敬王妃去了!哼,哪個不長眼的東西居然敢偷偷來盜,這是我心愛之物,若要送人也得我點頭,到底誰在背著我送人情!」

  聽了這話,大廳裡人們面面相覷,敢從老王妃房裡拿東西,那罪過可就大了!慶王妃瞬間愣住,她手中的佛珠是她從華元寺求來的,老王妃的卻是宮中賞賜下來,材質雖然相近,雕刻的圖案卻並不相同,正待說話,卻突然聽見龍頭枴杖發出沉悶的一聲響:「都跪下!」

  四名專門負責伺候的婢女齊齊打了一個寒顫,盡皆跪下。

  江小樓看到這一幕,不由輕輕蹙眉。

  老王妃面色端凝,道:「平日裡真是白疼你們了,如今你們和王妃串通一氣來騙我,為了討好她,竟然把主意都打到我頭上來了,簡直是欺人太甚!」

  這個罪過可不輕,婢女們冷汗直流,面無人色,拚命解釋求饒。她們越是辯解,老王妃卻越發生氣,命人把所有婢女都拉出去重重責打了二十板子。

  王妃上前一步試圖替婢女求情,江小樓卻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向她輕輕搖了搖頭。見到這種情形,王妃面色隱隱發白,她知道,老王妃這是在藉故責罰她。

  從頭到尾,慶王府的所有人都只是冷冷瞧著,彷彿在看一場精彩絕倫的表演。

  江小樓把一切看在眼底,慶王妃在府上不受婆婆的喜愛,亦不受丈夫的尊重,甚至於連家中的婢妾子女對她也是十分冷漠。王妃的位置坐不穩,雪凝日子想必更難熬,可她每次見到自己總是一副笑盈盈的模樣,說祖母慈愛,父親關切,兄弟姐妹都很友好…直到今天,江小樓才看清了眼前的真相,慶王府除了王妃之外,所有人都對酈雪凝的死亡毫無悲傷在意,人人皆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樣,實在是叫人心頭火起。

  走過江小樓身邊的時候,老王妃若有似無地瞧了她一眼,不覺微笑:「倒是個漂亮的孩子,還愛笑,叫人瞧了就歡喜。」

  分明是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叫你心頭畏懼,無從捉摸。長袖之下,江小樓的拳頭緊緊握起,然而面上的笑容卻越發顯得恭順。這個慶王府,事事古怪,人人冷漠,她倒要瞧瞧,究竟還有什麼魑魅魍魎!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09:08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5:50 PM 編輯

第九十四章:王府隱秘

  慶王府突然多了一位神秘的年輕小姐,自然引起眾人好奇。可惜江小樓為人低調,平日裡只是住在酈雪凝曾經住過的芳草閣,每天關著房門,專注得像是尋常人家的閨秀。

  入夜,一縷微風從窗縫門扉之間流瀉出來,檀香木牙大床前垂著的珠簾輕輕拂動,江小樓聞聲抬頭,放下手中的筆,提聲道:「請進。」

  慶王妃推門而入,面上含笑:「還在看書,都這麼晚了。」

  江小樓微笑起身迎接:「王妃不也還沒有休息嗎?」

  慶王妃走過來,忽見墨硯下露出些紙角兒,微微一怔,竟是一方素箋,素箋上密密麻麻皆是娟秀的字體:「這是——」

  江小樓唇畔含著一縷笑,神色卻從容:「這是雪凝進王府後接觸到的人,發生的事情,以及每日的生活起居。」

  「可你從入府後未曾出過門呀!」王妃不由驚訝萬分。

  「有很多事情我不便出面,這些消息都是小蝶打探回來的。她性情活潑,善於溝通,別人瞧見我都不敢輕易說話,她卻能套出些許消息,每人哪怕只說一句,合起來便極有益處。」

  江小樓神色如水,語氣平緩,不疾不徐之間給人一種淡淡的安心之感,王妃輕輕點頭:「你說的不錯。」

  窗外,一園芍葯正靜靜舒展著自己的身姿,悄悄在花園中綻放著一生的榮華與富貴。黑暗之中,楚漢正依牆而立,默默守在窗下,手始終下意識地停在腰間的劍柄之上,神色警惕。

  房間裡,王妃取過素箋仔細瞧了,沉吟道:「茉莉、蘭之、小棠、小竹這四個都是貼身伺候雪兒的婢女,雪兒出事後我因為承受不了刺激病倒了,等我醒過神來,茉莉已經被她兄長贖身回去江州,蘭之失足落水淹死了,小棠由她爹娘報了老王妃後離府嫁人,唯獨剩下一個小竹還在王府。」

  「江州山長水遠,無處可尋。那只能找到小棠或者小竹——」

  「不,小棠我已經派人去尋過,她按規矩先行一步去了溫泉山莊準備,誰知左等右等就是不見王府馬車,後來才知道雪兒在半途就陡然發病去世——事發之時陪在雪兒身邊的,應當是遠走的茉莉、死去的蘭之,還有小竹這三個人。」

  「小竹現在哪裡?」江小樓隱約覺得此事蹊蹺,面上不動聲色。

  王妃眼眸低垂,似是若有所思:「雪兒進府的時候,老王妃撥了身邊一個二等丫頭給她,並且當場提了一等,後來雪兒過世,老王妃詢問她的意思,這丫頭便說還是願意回去,如今就陪在老王妃身邊。」

  江小樓歎息一聲:「既然如此,她是唯一的人證。」

  慶王妃一怔,臉上微微有些遲疑:「她畢竟是老王妃身邊得臉的丫頭,只怕不好輕易討要。」

  江小樓眼眸明亮,聲音柔婉:「王妃,明著不行可以來暗的,硬的不行可以來軟的,只是需要一個合情合理的藉口。」

  王妃正要藉口,突然聽見小蝶叩響了房門,江小樓道:「何事?」

  回答的並非是小蝶的聲音,而是一道怯怯卻柔美的女聲:「江小姐,我是赫連慧。」

  王妃一怔,下意識地道:「是慧兒麼?快進來吧。」

  小蝶領著一個美貌的女子走了進來,她年紀不過十五六歲,望之眉色含黛,雙眸盈盈,天氣不冷卻披著厚厚的大髦,一種怯弱不勝之態油然而生。脫下大髦,裡面緊著一條冰荷色長裙,更顯腰肢不盈一握,輕移蓮步走來,猶如冰紗落玉樹。原本那怯弱之美便全化為風流楚楚,縱妖狐仙媚,猶不可比,正是王府的雲珠郡主赫連慧。

  赫連慧是歌姬所出,因為生母地位卑微,便由王妃撫養長大。只她出生的時候因在生母腹中停留時間過長,先天不足,身體素來極弱。此刻,她看著慶王妃,輕輕行禮:「見過母親。」

  慶王妃微微一笑,招呼她過來:「更深露重還悄悄出來,回頭病情又該加重了。」

  「我是——」赫連慧舉目望向江小樓,煙波般的眸子浩渺多情,卻是欲言又止。

  赫連慧先天便有哮喘,所以通常都不出自己的院子,今天選擇這個時辰來見江小樓,實在是引人疑竇。江小樓面上不露聲色,輕笑道:「原來是雲珠郡主,不知何事要勞煩你親自跑這一趟」

  赫連慧眼波微動,語氣格外怯弱:「江小姐,這幾日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眠,心頭想起一件要事,卻怕自己過於唐突不敢隨便猜測。剛才預備向母妃先行稟報,聽聞丫頭說她來了這裡,這才登門拜訪。這個時辰上門打擾實在無禮,請見諒。」

  她說話的神態十分溫柔,輕巧的聲音彷彿含在舌下,風一吹就散了。

  江小樓輕輕佻眉,神色溫和:「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赫連慧從善如流道:「二姐突然去世,我心頭一直存疑,只是苦無證據,不敢胡亂說話。聽說江小姐也在懷疑此事,我左思右想,若要調查務必得從人證入手。所有伺候二姐的婢女或死或散,皆是無處尋覓,惟有一個人還在府上。」她說到這裡,喉嚨似乎發乾,輕輕咳嗽了兩聲。

  慶王妃不覺莞爾:「瞧你,身子不好還這樣深思熟慮的,這一點我們也早就想到了。」

  赫連慧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旋即便望進江小樓一雙清亮的眸子:「哦,如此一來,倒是我多事了。」

  慶王妃滿是憐愛地看著她:「不,你一心為你二姐著想,我感激你都還來不及,又怎麼會怪你多事?真是個傻孩子。」

  赫連慧只是靦腆地笑了笑,神情無限欷歔:「二姐自小命途多舛,好容易才與咱們團聚,卻走得這樣突然,母親一定很傷心。希望真相有一日水落石出,二姐能夠沉冤昭雪,也不枉我們相識這一場。」

  江小樓面上並無特殊表情,她這個人外表溫和,卻最是鐵石心腸,再溫暖的話都感動不了她。可平日裡總是被眾人質疑的慶王妃卻被這幾句話感動得眼眶微濕,當赫連慧起身告辭的時候,她親自起身把大髦替她披上:「天寒了,快回去吧,上回進宮皇后娘娘賞了我一株雪靈芝,明兒讓丫頭去我那兒取。」

  赫連慧輕輕握了握王妃的手,臨走之時目光卻在屋子裡不經意地掃過。只見到珍玩奇服,散佈四周;鏤空金鼎,薰香環繞;床前的覆帳低垂,幔子與流蘇微微拂動;光滑的瓷枕橫臥床頭,繁麗衣裙疊放整齊置於枕畔…她輕輕一歎:「和二姐活著的時候一模一樣啊」旋即轉身,倚著婢女腳步輕巧地下了繡樓。

  江小樓站在窗口目送著她的背影離去,那紅紅的燈籠在黑夜中格外顯眼,一陣風吹來火焰灼灼欲飛,婢女連忙用手掩著燈籠口,生怕被風吹滅了。

  王妃見江小樓神色不虞,便輕笑起來:「慧兒的親生母親地位不高,一直在府裡頭受人欺負,我便把她養在了膝下。她一直對我很是恭敬孝順,雪兒回來也是姐妹和睦、感情要好。」

  是怕自己懷疑赫連慧麼…江小樓長長的眼睫眨了眨,不覺莞爾:「王妃相信的人,我自然也相信。只是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安全。」

  慶王妃自然點頭道:「好,我都聽你的。」

  江小樓沉吟片刻,唇角微微彎起:「我考慮過,既然雪凝死因成疑,咱們是不是應當請法師來做水陸道場,權當超度亡靈。」

  王妃完全愣住,水陸道場?!江小樓為何突然想起這個…

  第二天一早,慶王妃便帶著江小樓一同向老王妃請安。江小樓面容清麗,顧盼生輝,行走間身上五色霓裳如同流雲,驚鴻般留下琥珀團光,一路引來無數人的悄悄窺伺和議論。待她停步回頭,那些人便或是隱在樹叢或是藏於假山,只餘下一雙雙眼睛和寥寥的口角。

  進了屋,順側妃也在,她正拿著一柄扇子向老王妃介紹。瞧見他們進來,順側妃不覺微笑起來:「正要去求見王妃,您瞧,這扇子是青州剛剛送進京的,我得了三把,王妃也挑選一把吧。」

  青州扇是用綾羅紗綢製作,因其團團如明月,又被人稱為團扇。順側妃手中的團扇,扇上女子杏花粉面,柳葉弓眉,正斜倚海棠花叢酣然入睡,構圖十分精緻華麗,更兼有淡淡香氣傳來,一扇在手,芬芳四溢。慶王妃卻神色冷淡地揚起下巴:「不必了,我有要事求見母親。」

  老王妃原本倚著富貴團花大枕,此刻微微側身,左一婢女立刻捧來痰盂,她清了清嗓子,右一婢女連忙遞上絲帕替她掩了掩嘴角。老王妃眼皮子不抬,這才波瀾不興地道:「什麼事?」

  慶王妃表現得無比恭敬,行禮道:「今天我來是想向母親求一件事。您是知道的,雪兒年紀輕輕就香消玉殞,到了黃泉也是孤魂野鬼。我心中很難受,想要為她辦一場法事,也算全了我們母女一片情分,特地來請母親允許。」

  順側妃聞言,不由輕輕抬起臉,若有所思地盯著慶王妃。

  老王妃面色平靜,手中的佛珠在不停地轉著,口中慢悠悠地道:「這孩子來人世走一遭不容易,替她超度一下倒也沒什麼。只不過我有一句話撂著,你必須牢牢記住。人走了,萬事皆空,有空東想西想,不如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明白了嗎?」

  慶王妃眼眸微閃,語氣恭順:「是,母親,我明白了。只不過」

  老王妃看著她,眼神冷淡,輕輕佻起眉:「不過什麼?」

  慶王妃為難地道:「人多事情也多,我那裡的人不懂規矩,怕犯錯,所以求母親開嗯,臨時借調婢女給我。」

  老王妃略一停頓:「你要借誰?」

  慶王妃的目光在老王妃身旁的十來個婢女之間逡巡了片刻,最終指著一個青衣婢女道:「就是小竹,不知母親可否割愛?」

  順側妃的眸子輕輕瞇起,目光在面露驚訝的小竹臉上輕輕掃過,格外秀麗的面孔不經意間流露三分犀利。

  老王妃眉頭輕輕皺起:「為什麼要借小竹?」

  慶王妃微笑道:「因為小竹曾經伺候過雪兒,最懂得她的心意,法師也說過必須要有雪兒生前伺候過的舊人來引路…所以我才希望母親能夠把她借給我。」

  這話說得倒也沒錯,小竹畢竟照顧過酈雪凝,送她一程也是應當。如果王妃從此能接受女兒死去的事實,這丫頭縱然送給她也沒什麼要緊。老王妃想也不想,語氣輕鬆道:「那就讓小竹隨你去吧。」

  「多謝母親,七天之後我準定把她送回您身邊。」慶王妃滿面笑意,顯得心滿意足。

  從頭到尾江小樓一言不發,像是這華貴的屋子裡一件陪襯,雖然賞心悅目,卻沒有多大用處。可順側妃的眼睛卻一直在她身上打轉,似乎要透過她微笑溫柔的外表,窺測到她的真實用意。

  在老王妃的指派下,小竹當場隨著慶王妃回去。

  進了門,慶王妃坐下,端起一杯青瓷茶盞卻並不喝,只是和顏悅色道:「小竹,雪兒過去一直是由你伺候的,我知道你很盡心,也很懂事,她曾經對我說過非常的喜歡你,還說將來出嫁都會讓你陪嫁。」

  酈雪凝的確是個仁慈寬厚的主子,非但沒有架子,待下人更是無比和氣。小竹垂下頭,低眉順眼:「多謝郡主垂憐,奴婢也很希望能夠伺候郡主一輩子,可惜沒有這樣的緣分。」

  她眉心微蹙,眼泛淚光,看她這副哀戚的模樣,慶王妃心頭冷笑,面上卻更加溫和道:「說的是啊,也是我這個女兒沒有這樣的福氣。來,你起來,到我跟前來。」

  小竹聞言,忙不迭地站起來走到王妃身邊。

  慶王妃左右端詳著她,神情極端安寧,只是那安寧之中隱隱有一絲躍動的火焰,叫人看了心驚膽戰。

  小竹有些不安道:「王妃,不知有何吩咐?」

  慶王妃看了一眼江小樓,江小樓只是淡淡笑道:「昨天晚上瑤雪郡主托夢給王妃,說她一個人很寂寞、很孤單,你是知道的,王妃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女兒,實在捨不得她一個人孤苦伶仃的,所以想多找幾個人去照應,你覺得如何?」

  小竹並未立刻明白,只是垂眸恭敬道:「王妃,做道場的時候可以多燒些紙人給郡主,這樣她在下頭不就有人伺候了嗎?」

  慶王妃並不言語,只是靜靜望著她笑。

  江小樓面上帶著柔軟的笑容,語氣卻如二月冰雪般驚心:「真是個傻丫頭,那些人下去也是蠢笨的,怎麼會照顧郡主。要我說還是熟人用起來更順當一些,譬如你這樣的,既熟悉郡主的喜好,又十分聰明伶俐」

  小竹再笨也聽出不對來了,她一時手心冷汗如雨,上下牙齒不停地打架,語氣極不連貫地道:「奴婢…奴婢…王妃,饒了奴婢吧!」

  慶王妃面上反露出疑惑神情:「呦,這是怎麼了,你不是說希望一輩子伺候雪兒,怎麼現在就變了一個人似的,難道剛才都是在撒謊麼?」越說她面上的神情越是陰沉,彷彿有說不盡的怒氣在心頭集聚,蓄勢待發。

  小竹噗通一聲跪倒在地,死死抓住慶王妃的衣裙,身體顫抖得幾乎篩子一般,說話也是斷斷續續:「王妃,奴婢錯了,都是奴婢說錯了!求您饒了奴婢一命吧,奴婢還有爹娘,還有兄弟,要是沒了奴婢的貼補,他們一家都要活不下去了呀!王妃,您大慈大悲,饒了奴婢吧!」

  慶王妃看著她,目光慢慢變得幽冷。

  殉葬制度在前朝皇室極為流行,尤其是前朝的一位俊文帝,他心愛的蘭亭公主因病死去,俊文帝非常悲痛,不但為她大造墳墓和雕刻精美的石棺,還用了數不清的金銀玉帛作為隨葬品。到了為公主送葬的那一天,他命人一路載歌載舞,引來數百隻名貴的白鶴,吸引成千上萬的百姓跟隨觀看。一路到了墓地,他突然翻臉,命令鐵甲軍士把所有觀看的百姓驅逐進墓中,與白鶴一起封死在墳墓裡。於是這些無辜的百姓便成了公主的殉葬者,俊文帝這樣的做法雖然受到後世史官的垢病,可在達官貴人之間卻是爭相效仿。更何況慶王妃如今只不過是要一個婢女殉葬,誰又會來管這樣的小事?

  小竹越發恐懼,腦海中有一句話不停地盤旋:完了,完了,全完了——

  慶王妃抽出雪白的絲帕掩了掩眼角,神色楚楚:「我的女兒是病死的,生病的人到地底下更需要人伺候,所以才一定要你去陪著。雖然委屈了你,可這也是無可奈何,你放心,等你死後我會向老王妃解釋,說你自願去陪著雪兒,還會給你家人一筆喪葬費,叫他們這輩子都衣食無憂。到了地底下,你可要千萬照顧好我的雪兒,我會為你在庵中立個牌位,算是權了你的一片忠心。」

  江小樓唇畔帶著淡淡笑意,認真地坐在一旁欣賞小竹的恐懼之色。

  小竹渾身都僵住了,嘴唇顫抖得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一個勁兒在地上拚命地叩頭,口中直嚷:「王妃,饒了奴婢,求你饒了奴婢吧!奴婢不想死,奴婢真的不想死啊!」

  慶王妃神色冷淡地道:「來人,把她押下去,按照法師的吩咐——先清清腸子,可別弄髒了黃泉路。」

  兩名媽媽答應一聲,如狼似虎地撲上來,一個扭著胳膊一個扣住脖子,就要把她架出去,小竹一時恐懼到了極點,太陽穴彷彿爆炸似的脹了一下,經不住發出淒厲的喊聲:「王妃,王妃,我有要緊的事情稟報,求您先等等啊!」

  「停。」慶王妃下令。

  小竹已經站不住了,跌倒在地下,滿面淒惶:「王妃…奴婢…奴婢」她剛才明明說過有要緊事情稟報,此刻卻又死活不肯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江小樓揮退了兩個媽媽,面上笑容絲毫不減:「小竹,我問你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句謊話,那麼明日你就要執行活祭。」

  「是,奴婢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江小樓放緩了語氣:「你在瑤雪郡主身邊多時,可發現什麼異狀?」

  小竹咬咬牙:「郡主性子溫和,待人也好,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見她答非所問,便是不見棺材不掉淚。江小樓冷笑一聲,輕擊手掌。小蝶走上前,把一隻形狀古怪的長長竹筒放在小竹面前。小竹還未反應過來,小蝶已經一把捏住她的嘴巴,冷哼一聲:「這竹筒裡頭是一條幼年竹葉青,只要我用火折子燙它的尾巴,它就會猛地一竄!」她冰冷的手指滑到小蝶的咽喉,輕輕比劃了一下,「迅速從你的喉嚨裡竄進去——那滋味,嘖嘖!」

  小竹驚得面無人色,豆大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

  慶王妃厲聲道:「還不說?」

  江小樓看對方已被嚇破了膽子,便只是微笑著揮退小蝶,道:「去溫泉山莊的路上,郡主是病發身亡麼?」

  「這——」小竹猶猶豫豫:「郡主的確是突然病發,等不及大夫前來問診就去了。」

  江小樓略一沉吟:「郡主出發前,可曾見過什麼人?」

  小竹渾身顫抖,指尖冰涼:「那一日老王妃曾經召見過郡主,可是奴婢等人都不准進去,所以奴婢也不知道她們究竟說了些什麼。」

  江小樓冷哼一聲,向著小蝶:「既然一問三不知,那就把她拖出去吧。」

  「不,不要!」小竹連忙大叫起來,「我告訴你!她們說的聲音很低,我又在外面,只隱隱約約聽到老王妃說了一句——不要不識抬舉,要知道自己的身份。」

  「還有呢?」

  「沒有了,真的沒有了。」小竹說完這句話,伏地大哭起來,似是因為出賣了老王妃而感到格外後悔與恐懼。

  小蝶主動上前把小竹扶起來,還替她擦去眼淚,笑嘻嘻地道:「小竹姑娘,老老實實和我去把身上梳洗乾淨吧。」

  小竹嚇得魂飛魄散:「不,我不要殉葬,我不要殉葬!」

  卻聽見慶王妃冷冷地道:「若是老王妃知道你今天在這裡說了什麼,只怕第一個要死的就是你,還不老實下去!」

  小竹一下子震住,淚眼朦朧地看著王妃,踉踉蹌蹌地被小蝶扯出去了。

  江小樓若有所思:「如此威逼小竹都不肯實話實說,可見她深深知道一旦說出一切,後果比死亡更可怕。」

  慶王妃忍不住追問:「難道是母親和雪兒說了些什麼,可她們兩人之間並沒有嫌隙啊!」

  江小樓長歎一聲,緩緩道,「若是沒有嫌隙,又怎麼會說出不識抬舉、自重身份的話來,只怕老王妃或許是知道了什麼,才會用這樣嚴厲的字眼去說雪凝。王妃,這事急不來,需要慢慢圖之。」

  慶王妃緩緩地坐在了椅子上:「慢慢圖之,到底需要多久才能查出真相」

  江小樓素淨的面上漸漸失了笑意,黑漆漆的眼睛帶了一絲憐憫:「王妃,若你真心要為雪凝報仇,就不該這樣快便灰心氣餒。」

  慶王妃看了她一眼,面色極盡悲傷,長久的陷入了沉默。

  很快,慶王妃便命人在花園內佈置好香花台,正中懸掛三像,下置供桌。供桌上擺放著新鮮果品,兩側放著斗鼓、手鈴。伍淳風帶著徒子徒孫,把一場奢華盛大的法事做得無比風光。法事進行了三天三夜,晝夜不息,終於惹怒了老王妃。她把慶王妃叫去,毫不留情地當面道:「那聲音一直傳到我的耳中來,嗡嗡地響個不停,去叫他們立刻停了。」

  慶王妃臉色一變,開口道:「母親,做水陸道場也是您同意的,怎麼能隨意變卦。」

  老王妃把臉一沉道:「誰讓你們這樣吵鬧!這是王府,要有體統,你們日夜都如此喧鬧,實在是上不得檯面!」

  搖鈴超度的聲音或許吵鬧,但老王妃高興起來可以一連唱上十天十夜的大戲,那時候就不嫌吵鬧麼?更何況她的院子位處偏僻,壓根受不到太大影響,如今這樣不過是故意找藉口罷了。

  慶王妃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她的眉心緊蹙,似乎在拚命壓抑著快要噴薄而出的情緒。

  老王妃看她,不冷不熱道:「你這樣看著我做什麼,這是做兒媳的態度嗎?」

  慶王妃突然冷笑了一聲:「敢問一句,母親可曾把雪兒當作您親生的孫女看待?」

  老王妃臉色一沉:「你這是什麼話,什麼叫我沒有把她當作親生的孫女看待!」

  江小樓輕輕拉住王妃的袖子,向她搖了搖頭。然而慶王妃卻已經忍耐到了極限,雙拳緊緊握起:「從雪兒入府開始,你就說對她一視同仁。可她走一步,你說儀態不美;吃一口飯,你說不夠端莊;輕輕笑一笑,你又說輕浮;就連咳嗽,你都會說她不敬長輩!這是對待親孫女的態度麼?」

  「我那是在教她規矩,一個從外面來的丫頭,到底不識大體,現在挑唆的你這個王妃也跟著不懂規矩了!我早就說過,落架的鳳凰再回到鳳凰堆裡,不只它不習慣,別人看了也會膈應得很!」

  這句話如同尖刀一下刺得慶王妃鮮血淋漓,做水陸道場在各家都是極為尋常的事,老王妃嫌棄吵鬧,不過是對雪兒心生厭惡,竟然脫口說出鳳凰與雞這種話,可見她有多麼的偏心。

  慶王妃眼中含著淚,望著老王妃道:「母親,這麼多年來我從未與您頂撞過半句,我知道您不喜歡我,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麼!每一件事情我都盡量做得讓您滿意,能忍則忍、能讓則讓,可為什麼您還是要對我這樣?我知道很多人在背後說我是木頭王妃,說我攏不住王爺的心,說我喜歡在背後詆毀王爺,可我不是那樣的人!即便我把心掏出來給您看,您還會說是黑的!不錯,雪兒是我的女兒,可弄丟她的人是王爺!真正的原因是什麼,難道母親您不知道嗎?」

  江小樓一瞬間心驚,王妃和酈雪凝都未曾提起當年走失的真正緣由,眼見王妃如此憤怒,莫非另有隱情?

  老王妃聽得心驚膽戰:「你胡說八道些什麼?」

  慶王妃嗤笑一聲:「他帶著雪兒出去,卻只顧著陪順妃嬉戲遊樂,以至於疏忽了對雪兒的照料。若非如此,她又怎麼會失蹤!」

  每逢年節的時候,按照王府的規矩,慶王必須留在正妃的房間裡過夜。這是多年以來的制度,絕不容許破壞。可是慶王卻並不喜歡慶王妃,而非常寵愛順妃。他為了和順妃在一起,便悄悄把她帶出府去。這一幕恰巧被待在庭院裡玩耍的雪兒看見,為了防止雪兒去向慶王妃告狀。他便以帶她出去玩為由,抱著她便離開了王府。聽到婢女稟報的時候,慶王妃還不以為意,王爺從來沒有對雪兒表現出絲毫親近,他難得表現父愛,慶王妃當然沒有二話。可她萬萬沒有想到,慶王居然只貪圖和順妃在一起,絲毫也不顧年幼的雪兒。就在那些人忙著看焰火表演的時候,雪兒才會被人拐走。弄丟女兒原本是慶王的錯,如今卻變成了雪兒的不對。沒錯,她的確不是在王府長大,沒有受過郡主正統的教育,更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名門淑女。可那又如何,這一切不都是慶王造成的麼,老王妃口口聲聲說雪兒的不對,卻從未考慮過罪魁禍首究竟是誰!慶王妃思及此,滿心的憤恨全都湧上來,情緒變得難以控制,幾乎便要衝上去與老王妃辯解!

  江小樓眼見情況失控,上前一步攥緊了慶王妃的手:「王妃,不要動怒!」

  慶王妃倏地看向江小樓,那雙溫柔美麗的眼睛正筆直地望著她,含著說不出的惋惜、悲傷,有一瞬間慶王妃幾乎以為自己再次看到了雪兒的眼睛。如同一盆冰水從頭浸到腳,她怔愣了一會兒,原本幾乎憤怒到極點的情緒一下子煙消雲散了。

  江小樓轉頭看著老王妃,笑容十分恭敬:「您說得對,這件事情的確是我們辦得不妥當,馬上就去吩咐他們千萬注意,絕不打擾您歇息。」

  老王妃剛才也被慶王妃可怕的神情駭住,此刻見對方似乎已經平靜了些,這才口氣微鬆:「瞧瞧,你還不如一個外來的丫頭懂事,出去吧,我不想再看見你了。」

  慶王妃幾乎是被江小樓半攙半扶走出房間的。看她一副馬上就要失聲痛哭的模樣,江小樓輕輕搖了搖頭:「王妃,你明明知道頂撞老王妃的後果,為何如此衝動?」

  慶王妃很清楚老王妃在府中的地位,自己如果衝著她發怒,非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會令事態變得不堪設想。衝撞長輩,一旦鬧開,她的顏面無存,地位不保。可人總是難免衝動,尤其聽到老王妃那樣羞辱雪兒,她實在是忍不住。若不是江小樓阻止,剛才她真的有可能與老王妃發生強烈的衝突。從前她是一個木頭王妃,看著自己的丈夫任意妄為,卻只能束手無策,唯一的指望就是找到自己的女兒。可她萬萬想不到,女兒是找到了,卻死的不明不白。而她的丈夫和王府裡的每一個人似乎都隱藏著秘密,他們知道什麼,卻唯獨瞞著她一個人,這世上簡直沒有任何人可以信賴!

  江小樓似是看懂了她的憤怒不平,聲音極為柔和:「王妃,越是生氣的時候,越是要保持鎮定,不然只會被別人抓住你的小辮子。試著笑一笑,咱們時間還很多,看誰熬得過耍」

  慶王妃聽出了江小樓的言外之意,不管自己所說是對還是錯,沒有人會站在她這一邊,因為世上的婆婆總是對的,更別提這還是一個身份尊貴的婆婆。她張了張口正欲說話,卻看見順妃翩翩而來。

  江小樓若無其事地向順妃輕施一禮。

  順妃笑容矜持:「果真是個懂事的孩子,王妃真有眼光。」說著,她看到了慶王妃通紅的眼睛,不由驚訝道:「王妃這是怎麼了?」

  慶王妃握緊了拳頭,幾乎想要怒斥她一通,可是看到江小樓在向自己微笑,那一盆火氣莫名就被澆滅了。她神情冷淡地道:「沒事,不過是被風吹迷了眼睛。」

  順妃歎息一聲:「沒事就好,我還以為王妃傷心過度。對了,這件袍子是我原本縫好要送給瑤雪郡主的,如今她人不在了,還是請姐姐替我燒掉,送瑤雪郡主一程吧。」說完,她一伸手,身邊婢女主動遞過來一件錦袍。錦袍上繡著連續雲雀夔鳳紋,微風輕拂起一角,見到其上鑲嵌著翡翠、白珠,極盡奢華繁複之能事,又兼美麗高貴之妙采。

  慶王妃看了一眼,冷冷地道:「多謝你的好意,收下吧!」婢女立刻上前接過了那件華麗的袍子。

  順妃有些驚訝地看到慶王妃,從前這個女人總是很容易會被自己激得失態,可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竟能如此鎮定,思及此,她面上的笑容更深:「江小姐,雖然你是王妃的義女,可我有些話還是要斗膽叮囑你。」

  江小樓清亮的眸子含著水光,語氣極為溫和:「順妃娘娘請說。」

  順妃輕輕歎了一口氣道:「中年喪女最是不幸,王妃心裡太苦了,你要好好陪著她,代替瑤雪郡主照顧她,千可萬不能出什麼疏漏,明白了嗎?」

  慶王妃幾乎想說關你什麼事,可她忍住了,只是神色平靜地道:「天色不早,我還要去唸經,小樓,咱們走吧。」

  江小樓唇畔從始至終帶著動人的笑意,只是再施一禮,轉身跟著走了。

  順妃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慢慢陰沉下來。牡丹花枝動了一下,丹鳳郡主赫連笑走到順妃的面前,笑道:「娘,你在看什麼?」

  丹鳳郡主乃是順妃所出,生得花容月貌,錦繡朱顏,潔白的面孔晶瑩透亮,漆黑的眸子輕薄如水晶,好似翡翠滴露,將楚楚動人的嬌美付諸於絢爛華彩,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一朵含苞盛放的海棠,雖則無香,卻是嫵媚華貴,不可言傳。

  順妃輕輕一歎:「真是冤孽,好容易找到自己的女兒,卻出了這樣的事。也不知道是不是前世作孽太多,今生才有報應。」

  順妃說完這話,赫連笑抿起唇畔,嫣然一笑:「娘,你可千萬不要大意,我瞧剛才那個江小樓神色有些乖戾。聽說這兩日她一直在暗中調查瑤雪死亡的事,我擔心」

  「擔心什麼?這件事已經板上釘釘誰也改變不了!」順妃神情冷淡地,顯然不以為意。

  赫連笑笑容更深,眼眸晶亮亮的:「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要盯緊一些才好。那個小竹」

  順妃微微一笑:「不必考慮這些,你有時間還是回房間繡嫁妝,千萬不要被這點微末的小事耽誤了大事。」

  「是。」赫連笑靦腆地笑了笑,恭身道:「我這就回去。」

  伍淳風一直在唸唸有詞,慶王妃的目光卻一直盯著虛空的方向,似乎在看什麼,又似乎什麼也沒看,良久,她才幽幽地道:「是不是越看越不明白?」

  江小樓只是淡淡一笑:「王妃願意解釋給我聽嗎?」

  慶王妃神色冰冷地道:「順妃是王爺童年教習的女兒,小時候也算得上青梅竹馬。後來她家中為她定了親,只不過還未迎親,她的未婚夫便犯了事,全家都被投入了監獄,從此她便寄住到慶王府。早前我和王爺已定下了婚約,是先帝賜婚。王爺不敢回絕,為了討好先帝只能迎娶我做正妃。如果不是嫁給他,我的雪兒或許會生長在一個平凡的家庭,沒有榮華富貴又有什麼關係,只要她平平安安的活著,我就會很歡喜。」

  順妃比王妃更懂得討好,不但籠絡住了慶王的心,就連老王妃也頗喜歡她。然而慶王妃畢竟是正妻,為什麼老王妃會對她這樣不喜歡?江小樓面上流露出困惑。

  慶王妃卻是輕輕一笑:「大婚前一天,王爺的書房莫名走水,這讓老王妃心裡十分不高興。她第一天就對我沒有任何好感,總覺得是我帶來那一場火——」

  江小樓目光微微露出憐憫:「不過是意外,又怎能怪王妃您呢。」

  慶王妃嗤笑一聲:「可她不這樣想,這麼多年來她都秉持著這個心結,覺得我是個不幸的人,會帶給王府災禍。所以哪怕我才是正妻,她也依舊瞧不起我,打從心底裡厭惡我。我能夠體諒王爺喜歡順妃,因為她比我年輕,比我漂亮,比我聰明能幹,比我能歌善舞,這都不要緊。可雪兒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老王妃的親孫女!如今她死了,這家裡竟然沒人肯為她真心落一滴淚!我不甘心,我死也不甘心!我要報仇,我一定要報仇!」

  「王妃,想要揪出兇手,只有一個辦法——」江小樓突然開口。

  慶王妃一愣,立刻盯著她,卻見江小樓面上依舊帶著笑,漆黑的眸子像是一把出鞘的匕首,瞬間寒光凌冽。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0:38 PM


第九十五章:凶殘雪狼

  慶王妃正要開口仔細詢問,江小樓卻突然指著不遠處一個人道:「王妃您看。」

  慶王妃順著她的手望去,只見到慶王世子赫連岳正蹲在銅盆面前,將黃紙丟進銅盆。火光映襯他一張瘦弱而秀麗的面孔,顯得格外悲傷。

  慶王妃一時訝然,旋即輕輕歎了口氣,道:「他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從前我總是過於專注尋找雪兒,疏忽了對他的照料。他雖然是王府嫡子,可人人都瞧不起他,把他當做傻子一樣戲弄。他也太老實,連抱怨的話都不會說,久而久之我成了這府上的木頭王妃,而他是小丑世子。」

  江小樓遠遠瞧著赫連岳,他似乎很害怕見人,一副畏畏縮縮的模樣,甚至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可江小樓卻在慶王妃處看到了他的一組繪畫,那時候他剛剛七歲,卻已經畫出八幅連續的山水圖,上面人物、山水、花鳥、飛禽、走獸、魚蟲無所不及,筆墨縱橫,氣勢磅礡,意境更是無比開闊,完全不像是個孩子的創造。這說明他對外界的一切有著極為豐富的洞察能力,江小樓自詡畫蘭技巧高超,卻也完全無法與他相比。這是因為江小樓的繪畫技巧乃是一筆一劃多年刻苦訓練而來,為了觀察蘭花的習性她可以整夜不眠,雖則有天分,卻更多依靠勤奮。然而赫連岳不然,年僅七歲就能畫出那樣的畫來,足可見他骨子裡是一個極聰明的人,甚至可說在繪畫上天賦異稟。可他為什麼會如此自我封閉,是先天的疾病,還是後天造成的…

  慶王府隱藏著太多的秘密,江小樓只覺得眼前滿是繚繞的迷霧,將所有真相團團隱藏。

  慶王妃目光長久地落在親生兒子的身上,有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痛苦,她垂下了眸子,良久才道:「小樓,我應該向你說一聲對不起。」

  江小樓回過神來,有一絲訝異:「王妃,何出此言?」

  慶王妃悠悠地長歎一聲:「這是個深不見底的沼澤,誰要從上面過都得脫一層皮。我知道雪兒是個犧牲品,卻還是自私地把你也給拖了進來。因為我孤立無援,不知道該怎樣為她報仇,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的淚水控制不住地落下來,衣襟悄悄地濕了。

  江小樓只是微笑:「王妃,即便你不請我進府,我也會想方設法混進來,找出那個殺人兇手。」她的話音剛落,目光便輕輕凝注:「王妃,慶王回來了。」

  慶王妃趕緊拭去眼淚,快步迎上前去。

  慶王看到眼前這一幕,眉頭微微皺起:「這都是在做什麼?」

  慶王妃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只是喉嚨裡略有哽咽,盡量平和道:「王爺,這是在為雪兒辦水陸道場。」

  「荒唐,我有貴客臨門,你竟然如此無禮!」慶王的眉心擰成川字,唇線緊緊橫成一條,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他身旁的貴客是一個年輕的錦衣男子,他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薄薄的眼皮,輪廓分明的雙唇和尖削的下巴,漆黑的髮上束著金絲編制的頭冠,身著白色錦緞常服,領、袖、襟、裾均緣金邊,雖然皮膚顯得有些白煞煞的,卻難掩英俊的五官和尊貴的氣質。

  江小樓一眼瞧見他的衣角特意用金色繡著波浪翻滾,又立有山石等物,笑容便微微頓了一下,如果她沒有看錯,這種花紋俗稱江海無涯,它除了表示綿延不斷的吉祥福氣之外,還有萬世昇平的寓意。大周一朝,敢用這種花紋的除了當朝天子外,就只有——

  慶王妃已然輕輕碰了碰江小樓的肩膀,恭敬行禮道:「見過太子。」

  年輕的太子輕聲歎息,語氣裡帶著無盡惋惜:「露晞明朝更復落,香消玉殞何時歸,王妃愛女去世,我心中也很是難過,但終究活人要緊,還請王妃節哀。」

  太子語氣格外溫和,慶王妃眼圈忍不住又紅了,卻還是竭力壓抑著情緒道:「多謝太子關懷,我一切都好。」

  太子話剛說完,一眼瞥見了旁邊猶自立著一個美人。面上脂粉不施,卻是皮膚白皙,纖眉如畫,秀髮如雲,尤其是一對流星般的眸子,不經意間動人心魄。便是閱美無數的太子,也情不自禁多瞧了兩眼,面帶微笑問道:「府上千金我都見過,卻不知這一位是——」

  慶王輕咳一聲,嘴角漸漸往下彎,像是要發怒的模樣,喉頭動了動,卻只是強笑道:「這是王妃剛收下的義女,還不見過太子!」

  江小樓只是從從容容一笑,垂下頭去:「見過太子。」

  府中的謝瑜冷艷清貴、婉轉風流,眼前的女子笑如春風、艷光四射,可謂是各有風情,不知兩人若是並排站在一起,誰更能吸引人的注意,太子心中不由自主這樣想到,面上卻淡淡點頭:「王妃失去一個千金,卻又復得了一個,倒是不幸中的大幸。」

  慶王尷尬地勾起嘴角,道:「太子殿下,請隨我去書房吧。」

  太子微微一笑,卻又再深深看了江小樓一眼,這才轉身跟著慶王翩然離去。慶王先是在前面領路,瞧見太子落後特意放慢了腳步,略比他低下一肩,兩人逐漸消失在走廊的盡頭。

  江小樓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目光微沉:「太子殿下…經常來慶王府嗎?」

  慶王妃並未過多在意,只是點頭:「是啊,他倒是經常來找王爺下棋。」

  江小樓面上只是含著淺淺微笑,並未再多說半個字。慶王先祖跟著開國高祖打天下,立下赫赫戰功,彪炳青史,再加上為人低調,不戀權勢,很為高祖器重,被封為慶王,子孫世代承襲王位。到了慶王這一代,他這個人秉持著一貫的中立立場,並不攙和朝中皇子們的爭鬥,但對他們的拉攏和請托卻也並非一概拒絕。所謂水至清則無魚,他倒是深諳其道,熟練玩轉,與朝中各大勢力都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當然,這種情況也說明如今的爭鬥並未到達白熱化的階段,若真到了必須做出選擇的時候,他也將被迫作出選擇。

  此刻,一名青衣婢女匆匆趕來,卻看著江小樓支支吾吾地不敢言語。

  慶王妃沉下臉,道:「朝雲,做什麼支支吾吾的,快說!」

  「回稟王妃,安王妃來了。」朝雲垂頭,小心翼翼地道。她跟著王妃多年,自然知道安王妃和江小樓的糾葛,慶王妃臉色微微一變,所有事情都碰到了一塊兒,自己怎麼忘了這一茬:「小樓,我去見她,你且先避一避。」

  江小樓目光微動:「王妃,該來的總是會來,躲是躲不掉的,與其日夜不安,不妨勇敢直面,我願意去見安王妃。」

  慶王妃一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待瞧見江小樓笑盈盈的,卻是打定了主意,這才吩咐道:「去把安王妃請到我的院子裡來。」

  「是。」

  回到屋子裡,慶王妃手中的影青白釉茶盞放下、捧起,復又放下,來來回回數次。朝雲暮雨二人站在一旁,看著王妃的茶盞不知所措。江小樓當然注意到她的緊張,只是勸慰道:「王妃何必這樣擔心,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

  慶王妃看著她,嗔道:「真是個傻孩子!你好好想一想,延平郡王的死,安王妃一定會記在你的頭上!她那人的個性我最瞭解,這次來必定是為了追究此事,難道你就半點也不害怕?」

  江小樓神色溫和,語氣不疾不徐:「若是怕,我也就不會做這樣的事。」

  見她如此大膽,慶王妃心裡苦笑,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惱:「你和雪兒的個性南轅北轍,真不知道你們兩人是如何成為朋友的。」

  江小樓聽她提起酈雪凝,眸光微微黯淡,卻又很快牽起笑容道:「我們性情雖然不同,但遭遇卻都一樣悲苦,所以才能同病相憐。從前我所做的一切違背了雪凝的原則,她還是情願陪在我的身邊,不管我做什麼都默默地支持我。可見不是只有性情相投才能做朋友,是不是?」

  慶王妃陷入了沉默,的確,不管她如何提起江小樓與安王府的恩怨,酈雪凝都只有一句話:小樓是被逼的,不能怪她。慶王妃選擇相信女兒,只要瑤雪郡主說好的,她一概都信,所以她思慮良久,只是溫言道:「你放心,一切有我,斷不會叫她太過為難你。」

  江小樓還未來得及回答,只聽見門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來勢極猛。一個中年美婦快步走了進來,一身艷麗逼人的玫瑰紅嵌金長裙,脖子上戴著赤金牡丹盤螭項圈,眉心一點金箔剪成的牡丹花鈿熠熠閃光,更襯得膚如凝脂,艷若桃李。安王妃滿臉皆是怒氣,冷冷吩咐身後婢女道:「沒有我的吩咐,誰都不許進來。」

  婢女不敢承受安王妃的怒火,全都退到了廊下,遠遠地候著。

  慶王妃見安王妃來勢洶洶,心裡不免有些緊張,她的脾氣溫和,根本沒有辦法直面霸道凌厲的安王妃。尤其此刻對方是在盛怒之中,她既想維護江小樓,又不希望破壞了姐妹之間的情誼,正在考慮如何開口,就聽見安王妃先聲奪人道:「姐姐,你騙得我好苦!」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我哪裡騙你了?」慶王妃一時竟有些不敢面對那雙噴火的美目。

  「你若是沒有騙我,又為什麼要把這個人留在慶王府,難道你不知道她與我之間有化解不開的仇怨嗎?」

  江小樓見對方怒氣勃發,卻只是輕輕一笑,拎起茶盞,茶蓋兒輕輕磕在沿上,寥寥茶香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慶王妃難掩內心緊張,懇切地看著對方道:「不要把話說得這樣難聽,延平郡王是我看著長大了,他的死…我心裡也很難過——」

  「姐姐,你不要再騙我了,你不但把她留在身邊,還要收下她為義女。這麼大的事情非但不與我吱一聲,甚至還千方百計瞞著,且問你一句,可對得起我?!」安王妃美目橫著江小樓,幾乎要把她美麗的面孔盯出一個洞來。

  慶王妃眼睛微微濕潤,忍不住辯解道:「你知道,雪兒與江小姐是極好的朋友。」

  「是又如何?!鳳凰終究是鳳凰,草雞永遠是草雞,即便偶爾同棲一根樹幹,也不可能走到一起去,你非要把這只草雞領到鳳凰堆裡來,豈不是貽笑大方?」安王妃額頭上的青筋若隱若現,字字句句如刀一般鋒利,絲毫不給慶王妃留顏面,可見她已怒到了極點。

  又一次聽到這套理論,根本換湯不換藥。出身在這些權貴眼中賽過一切,江小樓放下茶盞,語氣和緩:「安王妃不必動怒,這件事情和慶王妃沒有什麼關係,是我求她讓我留在王府。」

  「江小樓,你當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上次那回事不要以為就這麼算了,你傍了一棵大樹又怎樣,楊閣老不可能護你一輩子!他老了,再過一兩年必定離開京城回鄉養老,到時候你便會死無葬身之地!」

  江小樓笑容和悅,說話慢條斯理、禮貌周全:「死,我並不畏懼,唯一畏懼的是不能了結心願。來到慶王府,我只有一個目的,為瑤雪郡主找出殺害她的真正兇手。」

  安王妃面色微微一變,瞇起眼睛,滿是狐疑地盯著江小樓:「什麼兇手,你不要在這裡危言聳聽。」

  慶王妃主動開口:「不,她不是危言聳聽!我的雪兒的確死得不明不白,所以我才請江小姐來協助我找出這幕後的兇手。」

  「姐姐,這江小樓舌燦蓮花,狡猾多端,她的目的不過就是為了攀附權貴、謀取私利,你怎麼能相信她?!什麼不明不白,難道王府郡主還能有人暗害!」安王妃氣急敗壞,難忍暴怒情緒。

  江小樓輕輕一歎,素白的臉上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安王妃對我早有成見,這也是人之常情。然而郡王一事,全是秦甜兒所為,我除了逃婚以外,與延平郡王之死並沒有直接的關聯,王妃遷怒於我,不覺得過於牽強嗎?」

  安王妃握緊了拳頭,尖細的黛眉牢牢蹙起:「你還敢說,若不是你把秦甜兒那禍水領進安王府,我的兒子還好端端活著!」

  江小樓不疾不徐:「最後同意她進門之事,是我拿著匕首威逼王妃麼?」

  「你——」不錯,真正點頭讓秦甜兒進門的人是安王,而非江小樓。安王妃氣得噎了一下,把要出口的幾個字硬生生給嚥了回去,目光中狠厲之色一閃即逝,字句皆是從齒縫裡蹦出來的,「好、好、好,你可真是長了一條伶俐的舌頭!」

  「王妃對我怨恨已深,我無從解釋,也不能辯解,若王妃今日打定主意逐我出府——」

  慶王妃心裡一慌,急忙道:「不許走!」

  安王妃轉頭怒視慶王妃:「姐姐,你這是打定主意與我為敵,拼了命也要收留這個小賤人?」

  慶王妃難得定了心神,臉色如霜地道:「妹妹,這麼多年來我一直護著你、忍著你、讓著你,但這並不意味著我沒有自己的主見,要怎麼做是我自己的事,與你又有何干!這是慶王府,不是你安王的家宅,不需事事都要經過你的同意!」

  安王妃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在她的印象裡,慶王妃向來是一個溫和甚至有些懦弱的人,受到了欺辱也不過就是默默忍受,就連怨言都是極少。可今天看她這模樣,簡直就像是吃了槍藥一般,火星四濺。她下意識地看向江小樓,聲色俱厲:「你到底給我姐姐灌了什麼迷魂湯?」

  「這件事與她無關,」慶王妃挺直了腰脊,一字字地道:「不管你怎麼說,我都要留下江小樓,哪怕你就此與我不再來往也是一樣!」

  江小樓看著堅定的慶王妃,微微垂眸,歎了口氣。

  「你——」安王妃臉色驟變,萬萬想不到慶王妃居然說出這樣絕情的話來,一時僵在原地,發作不是,賠笑不是,心裡其實也有些後悔。不錯,要不要收留江小樓,這是慶王妃的家務事,她這樣氣勢洶洶跑上門來,不過是仗著多年姐妹的感情。可若真為慶王妃著想,就應當體諒她剛剛失去女兒的痛苦。將心比心,延平郡王死的時候,她又何嘗不憤慨,如果瑤雪郡主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事情就得另當別論。

  江小樓聽到這裡突然起身,面容沉靜如水地向著安王妃道:「王妃,不如你我來做一個約定如何?」

  安王妃臉色更陰沉了幾分:「什麼約定?」

  江小樓唇畔並無一絲笑意,眼底極是認真:「等我查出雪凝究竟是誰人所殺並且報仇之後,你我之間再做個了斷也不遲!」

  安王妃審視著她,江小樓一雙眼睛漆黑,皮膚雪白,言談出眾,氣質卓絕,看起來就是一個讓人如沐春風的美人,她左思右想,心頭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情緒湧上來,不自覺地問道:「何以為憑?」

  江小樓舉起手掌,神色堅定:「我們擊掌為誓。」氣氛一時凝滯,她的手掌透明白皙,神色無比鄭重,像是在完成一項極為重要的儀式。

  安王妃心中瞬間閃過數道念頭,最終只是看了一眼滿臉不安的慶王妃,深吸一口氣:「好,等這事情過了,我再與你算總帳!」說著她伸出手,快速與江小樓連擊三下,聲音清脆、短促,快得讓人幾乎以為是幻覺。隨後她便又收回手,轉身看著慶王妃道:「現在你可以把整件事情都告訴我了。」

  慶王妃定了定神,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安王妃聽完大為驚訝,看向江小樓道:「你確定瑤雪郡主死的時候受過折磨?」

  江小樓道:「渾身是傷不說,頭部還被釘入一根鐵釘。」

  安王妃面色有些陰冷道:「這樣的仇恨絕非一般人可以做出來,可是瑤雪郡主剛剛回府不久,根本來不及與人結下這樣深的仇怨,這件事情聽起來實在是古怪。」

  慶王妃那張面孔向來柔和,此刻卻難得目光沉沉:「總有些人見不得我過好日子,千方百計在背地裡使絆子,雪兒的死,一定和他們有關係。」

  安王妃心頭一跳,立刻明白慶王妃的所指,下意識地道:「你是說順妃?」她又轉頭望向江小樓,對方只是低垂著眼睫,神態清冷。

  慶王妃臉上滿是冷笑:「這麼多年來她做的事還少嗎?若不是她,我的阿岳又怎麼會變成這個模樣?」慶王妃所說的阿岳便是世子赫連岳,他從出生開始就不愛與人交往,人一抱起來就哭鬧個不停,總是蜷縮在小牆角里,哪怕親生母親尋他說話,他都是充耳不聞,一副唯唯諾諾的模樣。

  江小樓聽到古怪處,開口道:「莫非世子變成如今這個模樣,還有什麼緣故嗎?」

  安王妃一雙丹鳳眼,眼尾微挑:「當初姐姐懷孕兩月突然摔了一跤,不得不臥床保胎,整整在床上一直躺到生產,若非是皇后娘娘特地送來保命的藥,只怕就是一屍兩命。可惜命是保住了,孩子生下來卻有些不足,身體像個貓兒似的長不大,王爺很厭煩這孱弱的孩子,是姐姐沒日沒夜地守在岳兒身邊照料。可待他大一些,卻沒來由被一隻蝙蝠撞進了搖籃,受了很大驚嚇…請來無數大夫看過,卻是日日夜夜啼哭不止,到了五歲才勉強會說話,平日裡也不愛和姐姐親近,像是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雖然赫連岳不像延平郡王那樣又瘋又傻,但這麼一個不與人交談、不和外界交往的少年自然無法擔起繼承慶王爵位的重任,更別提他還有兩個格外出眾的庶出兄長。

  大周一朝,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這就是說,在嫡庶所生的諸子中,必須確定嫡妻所生之子的優先繼承地位;而在諸嫡子之中,又必須確定長子的優先繼承地位。順妃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她自己的兒子能夠繼承爵位,可偏偏有阿岳在前面擋著,嫡子身份使得那些人望而卻步,不得不心生怨恨。

  「可是證據呢,沒有證據,一切都只是空談。」

  此言一出,慶王妃沉默了。光是懷疑,如何取信於人?所有人都認為她在針對順妃,沒有任何一個人肯信任她。

  安王妃看著慶王妃,心頭的不忍逐漸柔化了素來嚴厲的神情,竟主動伸出手去覆在她的手上,勸慰道:「姐姐不必擔心,終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江小樓卻問道:「世子如今這個模樣,可有找大夫看過嗎?」

  慶王妃回答道:「當然找過,唯一有效的是太無先生。之前的阿岳的狀況比現在更嚴重,他每天只能躲在屋子裡,不肯見人,不肯說話,拚命地畫畫,就連我叫他都不回答,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現在他至少已經能夠面對外人了,雖然還是有些怯怯懦懦,與常人不一樣」

  江小樓歎了口氣:「太無先生是當世第一名醫,若他都沒法子……」

  慶王妃滿臉皆是憂慮:「雪兒如今不在了,我就剩他這一個兒子,更會拚命地守住他,只是防不勝防,我真怕有一天連他也會出什麼意外,到時候我要怎麼活下去?」

  安王妃安慰道:「不必擔心,世子福大命大,這麼多年,都好好地過來了。」

  江小樓遠遠瞧著她們二人,不由搖了搖頭,一個看似尊貴無比的王妃,每日卻是提心吊膽過日子,若是由她選擇,情願放棄這些毫無用處的名利地位,自由自在過日子。

  安王妃見江小樓陷入沉思,不由揚起青色眉尾:「你在想什麼?」

  江小樓抬眸瞧她一眼,淡淡一笑:「時候不早,我還有事要出門,請王妃允許。」

  慶王妃心頭惦記著江小樓之前說過的方法,卻礙於安王妃不好多問,只是溫柔地點頭:「去吧,早去早回,坐我的馬車去。」

  安王妃聞言心頭一跳,嘴巴動了動,似乎要說什麼,卻還是忍下了。待江小樓告辭離去,她才轉頭嗔怪道:「你看你,對一個陌生人竟然這樣好。」

  慶王妃這一回卻很堅持:「小樓不是陌生人,她是雪兒的朋友,最好的朋友。」

  「哼,朋友?你在王府裡面呆了這麼久,這裡只有利益沒有感情,誰知道她說的是真是假,說不定只是為了騙取你的信任才會惺惺作態!」

  慶王妃淡淡一笑,柔和的面孔卻很堅定:「雪兒雖然身體很弱,卻是一個很聰明的孩子,誰對她好,誰對她不好,一眼看過去她都清清楚楚。如果江小樓真如你所說是狡猾之輩,雪兒是不可能她成為至交的。」

  安王妃只覺回天無力,輕歎一聲:「由你吧。」

  江小樓已經在慶王府閉門不出三日,今天卻非出門不可。因為她收到了一張楊閣老的帖子,對方在鬥雞坊擺下賭局,邀請她前去觀看。江小樓的馬車到了鬥雞坊的門口,剛下車,卻突然有一隻龐然大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衝到了她們面前。小蝶驚呼一聲,楚漢一個箭步從後面衝了上來,只來得及將江小樓猛然向後一扯,避開了那龐然大物的血盆大口。

  眾人定睛一瞧,才看清那是一隻渾身雪白的狼,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猩紅舌頭呼哧呼哧,口水順著利齒不斷淌下。鋒利的前爪不停地刨起灰塵,後腿蹬起,一副隨時準備攻擊、蓄勢待發的模樣。楚漢極為驚詫,手也自然落在了腰間。

  眾人只聞一聲輕笑:「多日不見,不過是打個招呼罷了,何必如此緊張。」

  這聲音輕描淡寫、可惡至極,江小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忘記,她揚起唇畔,笑意冷漠:「紫衣侯日理萬機,怎麼今日也有雅興來到此處?」

  紫衣侯伸出手輕拍一下,原本兇猛的雪狼如同一個乖巧的孩子,立刻收回凶相畢露的模樣,撒歡地跑回他的腳邊趴下。他形狀優美的手指在對方腦袋上撓了撓,雪狼立刻享受般的半瞇起眼睛,斜眼瞧著江小樓,一副倨傲的模樣。

  這個人有一張絕世無暇的臉,世上最溫柔的嗓音,最優雅脫俗的氣質。

  小蝶有些驚恐地瞪著對方,她從未見過這麼美的人,那種美與尋常男人的英俊剛強不同,與傾國佳人的絕世美貌也不同,反而顯得獨具特色,囂張凌厲,然而他斜長的眼睛帶著一種血腥的氣息,極富有攻擊力,莫名叫人心中發涼。

  他只是抬起眸子,看著江小樓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興味:「難道你不知道,今天要與閣老比試的就是我呀。」

  他的語氣彷彿玩笑一般,看江小樓如他所願的露出驚訝神情,他哈哈一笑,帶著如雲的隨扈轉身進了門,而那只雪狼也在一聲呼嘯後站起來,跟在他身後離去。

  直到他離去良久,小蝶才微微喘出一口氣,這人帶來的壓迫力太大,竟讓她喉嚨哽咽、無法出聲:「小姐,這人好生囂張,剛才若非楚漢,咱們非要被這惡狼所傷——」

  小蝶被自己想像中鮮血淋漓的場面嚇到,江小樓輕輕吐出一口氣,語氣平和:「是啊,楚大哥的武功越發精進了。」楚漢垂頭,顯得有些悶悶不樂的:「小姐過獎。」

  江小樓點點頭,自從酈雪凝死後,楚漢就變得有些心不在焉,經常坐著發呆。瞧他如此,江小樓心中也有些難過,這憨頭憨腦的漢子看起來倒是真心喜歡雪凝,只可惜佳人已逝,縱然他有一片真情,亦是只能錯付了。

  舉步邁入門,院中早已隔出一片空地,搭好數座錦棚,周圍用無數彩色絲綢包裹起來,場上的比賽還未開始,已是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正中的一座藍色棚子裡,楊閣老遠遠瞧見江小樓,神色大喜:「來來,小樓,坐在我身邊,這裡看得清楚。」

  江小樓聞言只是微笑,果然走到楊閣老的身邊空位坐下,一時引來無數人的目光。

  今天在場的當然不只是紫衣侯和楊閣老兩人,聽說他們兩位要鬥雞,許多的達官權貴紛紛到場,甚至還悄悄下了賭注,開了場子要搏一把。東南角一座不起眼的灰色棚子裡,王鶴瞧著江小樓,神色複雜莫辨。

  吳子都斜倚著靠背,冷笑一聲:「你瞧這個女子,手段可真是厲害!先是攀上了楊閣老,如今連慶王府都攀附上了,把個王妃哄得團團轉,鐵了心要收她為義女!」

  王鶴一愣:「你說的是真的?」

  眉眼俊秀的沈長安剝了顆蠶豆丟進嘴巴裡,嘎崩嘎崩咬著:「你還不知道?這消息都已經在京城傳開了,如今人人都在好奇,她是如何攀上素來規矩端謹的慶王妃,竟然躍上枝頭變成了金鳳凰!」

  王鶴聽了,飛揚的眉頭微微一抖,嘴角似乎抿成一條微笑的弧度。誰知吳子都睜著一雙陰鷙的眼睛,抬手拍他的肩膀道:「不過不管她是什麼身份,我勸你還是死了那條心!」

  「為什麼?」王鶴扭頭問道。

  「你好好想一想,她明明就是桃夭卻一直都不肯承認,只說我們認錯了人,可就算人有相似,難道我們三個人都會認錯了不成?她處心積慮製造了一場騙局,把我們每個人耍得團團轉,然後假死脫身,搖身一變就成了商場上的巨賈。虧她當初還是王鶴你捧紅的,可謂是忘恩負義的女人。」說到這裡,吳子都仔細觀察王鶴的表情,見他果然露出憤憤不平的神情,才微微一笑道:「不管怎麼說,現在她的身份已是天差地別,咱們高攀不起。」

  沈長安卻嗤笑一聲道:「再怎麼了不起也泯滅不了她的過去,把我惹火了,就把一切都抖出來!」

  吳子都唇畔笑意冰涼:「抖出來?抖什麼,說她是桃夭,誰會相信?桃夭已經死在了護城河上,你沒有證據,就是誹謗慶王的義女,這是什麼罪名,你吃罪得起嗎?!」

  吃了這話,沈長安咋舌道:「難道就任由她在這裡裝腔作勢嗎?」

  吳子都瞇起眼睛道:「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這世道我是看不明白。不過我相信她進入慶王府一定有更大的好戲可瞧,我倒想看一看,她究竟能掀起怎樣的風浪來?」他說著,目光筆直地射向江小樓,然而對方只是陪坐在楊閣老的身邊,微微含笑,聽著閣老吐沫橫飛地說話,半點沒注意到這邊。

  旁邊棚子裡一位貴人長歎一聲,面露遺憾:「這楊閣老還真是喜歡她!你瞧,我們要是去跟閣老打招呼,怕不被立刻噴回來,只有她才敢坐在閣老的身邊。」

  「你懂什麼,她是閣老得意的女弟子,閣老還向慶王提起,若是以後江小樓出嫁,他要親自主婚,這是何等榮耀?」

  眾人聽了,紛紛對閣老身側的美貌女子起了無比的好奇心,她的氣質清雅脫俗、風姿出眾,言談舉止也是溫良敦厚、嬌美風雅,再加上從一介低賤的商女變成王府貴女,可謂是京城風頭最勁的傳奇人物。

  紫衣侯遠遠瞧著江小樓,幽深的眸子始終帶著淡淡的笑意,那只雪狼就趴在他的腳邊,與剛才極為凶悍的模樣截然不同,顯得極為安靜,只是一雙隱含凶光的眼睛與他的主人同一方向,顯然對還沒到口的美食覺得萬分可惜。

  小蝶悄悄地道:「小姐,那人還盯著咱們,不知道在想什麼主意。」

  江小樓輕笑:「不過是一頭畜牲,何必與它置氣?要報仇並不意味著明刀明槍上去砍人,你等著看吧,總會有人自食惡果的。」

  聽江小樓這樣說,小蝶微微瞇起眼睛,衝著那雪狼呸了一口。雪狼迅速站起,昂起頭,張開血盆大口,小蝶卻又嚇了一跳,下意識往江小樓的背後悄悄藏了藏。

  此時,兩方的鬥雞已經被放了出來。小蝶瞧見飛將軍最近體型碩大,顯得更加健壯,不由喜不自禁,認為自己這一方穩操勝券。可是江小樓的目光卻停在對面的鬥雞身上,她招來之之,詢問道:「你瞧紫衣侯的雞如何?」

  之之仔細觀察片刻,隨後回答:「那隻雞雖然體態一般,卻彷彿格外兇猛,待會兒恐怕會是一場惡戰。」

  江小樓的目光投向紫衣侯,正巧他也向她望過來,甚至提起酒杯,向她遙遙致意。絢爛的陽光在江小樓素白的面上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讓她整個人看起來添了三分清冷。

  「戰得越激烈,觀眾看得越歡喜,這樣也好。」她這樣說著,唇邊抑制不住浮起一點笑影,看著卻叫人心驚。

  場上兩隻雞已經纏鬥在了一起,所有人都站了起來,男人們伸長脖子,湊近腦袋,女子們也情不自禁地攥緊了帕子面露緊張之色,人們下意識地為這兩隻雞叫嚷、喝彩。兩隻雞對撲上去,拚命地撲騰嘶啄,一翻撲騰後,兩隻雞陷入短暫僵持。一隻倒翻起脖子上的錦毛,另一隻則用弓起的腳爪抓緊地面,兩隻雞頭對頭的緩緩打轉,蓄勢待發。之之大喊著:「飛將軍,加油,一定要贏啊!」

  楊閣老的視線一直追隨著自己的飛將軍,他完全沉浸在這場鬥雞中,忘記了自己的身份,而周圍的人也被這激動人心的一幕所感染,他們大聲喊著為自己下注的雞加油。這場面看起來有三分可笑,但權貴們的生活向來如此無聊,能夠找到排遣寂寞的事,他們總是格外熱心。

  飛將軍瞅準機會便向對手飛撲過去,風馳電掣地一口啄上對方的脖子。楊閣老一時大喜,拍著手大聲叫道:「飛將軍,幹得好!」另一隻雞一時疼痛難忍,拚命撲扇著翅膀,將飛將軍摔在地上。楊閣老面色一變,霍然起身。場上的叫聲喧囂塵上,兩隻雞再度纏鬥在一起,地上塵土飛揚,人人面露緊張。

  江小樓只是靜靜捧起一盞菊花茶,慢悠悠地觀望著場上的局勢。在這樣熱烈的氣氛中,她像是置身於安靜舒適的花園裡,神態恬靜、平和,格外引人注目。

  足足纏鬥了小半個時辰,飛將軍一掀翅膀,猛然向對方的眼睛啄去,另外一隻雞顯然驚恐萬狀,拚命撲稜著翅膀向後一退,竟瞬間退出了鬥雞的圈子。

  按照規矩,紫衣侯輸了。

  楊閣老哈哈大笑,顯然這場鬥爭的勝利給了他極大的快樂。江小樓對著之之點點頭,之之快步下去,獎賞似地拍了拍飛將軍的頭,將早已準備好的草環扣在它的頭上,隨後迅速退了回來。楊閣老正預備下場去好好褒獎飛將軍,一隻龐然大物以比他更快的速度衝了下去,嗷嗚一口竟將飛將軍的脖頸死死咬住。

  轉瞬之間,眾人只瞧見原本還昂然挺立的飛將軍倒了下去,脖子迅速多了個血窟窿,原本趾高氣揚的腦袋竟已成為雪狼的腹中之物。

  楊閣老面色大變,揚聲怒道:「紫衣侯,你這是什麼意思?」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0:58 PM


第九十六章:引蛇出洞


  紫衣侯的神情並非暴怒,反而十分柔和,柔和得如同泉水輕輕流過,帶起人心的一片戰慄。他慢慢起身,動作極度優雅,紫色的袍袖輕盈得如同輕薄的蝶翼,可遠觀這一切的小蝶渾身頓時就打起了寒戰,她下意識地拉住了江小樓的袖子:「小姐——」

  江小樓並未瞧她一眼,只是端起盤旋了許久的茶杯,輕輕啜了一口。

  對面那張完美無缺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譏諷的笑。

  剛剛雪狼明明好端端地在他身邊坐著,可為什麼會突然發瘋一樣地衝過去,沒有他的命令,雪狼是不會輕舉妄動的,紫衣侯站起身,拱手向楊閣老道:「抱歉,是我管教無方。」

  楊閣老指著那堪堪被護衛拉住的雪狼,氣得渾身發抖:「你不知道,我的飛將軍值多少銀子?僅僅是因為輸了一場比賽,竟然如此沒臉!放狼咬人,紫衣侯,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話!」

  紫衣侯那雙細長上挑的丹鳳眼微微瞇起,似流轉出些許暴戾之氣。縱然如此,他也依舊是一個風華絕代的美男子。此刻,他的目光漸漸轉向了江小樓,流露出一絲似笑非笑的神情。

  明明嘴角微微上揚,眼神卻比臘月的寒霜還要冰冷。那一絲笑意在江小樓看來,無論如何也不能稱之為笑。

  江小樓很清楚,紫衣侯十分喜愛雪狼,超過身邊的一切人和事物。於是他露出那樣的表情,讓人覺得他下一刻就會把她撕個粉碎。

  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子,伸出那只白皙柔嫩的手,卡噠一聲,擰斷了蕭冠雪的神經她實在是聰明極了,深深知道如何能夠激怒蕭冠雪,她也狂妄極了,坦然面對那雙不怒而威、寒氣逼人的眼睛,不過笑吟吟地望著對方,眉眼生春地說一句:哎呀,被你發現了。

  江小樓面上含著淡淡的笑容,口中卻勸說道:「閣老,算了,這雞已經死了,現在再責備侯爺,只怕也是於事無補。」

  楊閣老卻吹鬍子瞪眼,怒氣沖沖地道:「這事你別管了,他這是欺人太甚!我告訴你蕭冠雪,不要以為陛下寵愛你,便不知道天高地厚!今日的鬥雞比賽明明就是你輸了,可你卻縱容自己的愛寵吞吃了我的飛將軍,你看我會不會在陛下面前告你一狀!」

  人家都說年紀大了,一是容易變得像個小孩,二是很容易著急上火。江小樓遞上一杯茶,輕言細語:「閣老,勿要生氣,這不過是微末小事。」

  「什麼小事?」楊閣老一下子提高音量,也顧不得眾人都在瞧,只一味怒指著紫衣侯痛罵道:「這等狗東西,連我的飛將軍都敢吃掉,還有什麼不敢的!蕭冠雪,給我賠飛將軍的命來,否則我決不與你善罷甘休!」

  素來穩重的楊閣老居然會出現這樣蓬勃的怒意,王鶴徹底愣住了,他不解地道:「這是為什麼,不過就是一隻雞。」

  吳子都捅了他一下,低聲道:「快點噤聲,你不是不知道,楊閣老就是屬雞的!紫衣侯這隻狼可真是太過分了,當著閣老的面吞了那隻雞,其中寓意不問可知,難怪閣老如此憤怒,縱然是我怕也忍不下這口氣」

  蕭冠雪輕輕一歎:「閣老,我願意賠償你五千兩。」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這鬥雞可真是價值千金,一出手就是五千兩。

  楊閣老冷哼一聲道:「你知道飛將軍給我贏了多少錢,更何況這不是錢的問題!」

  蕭冠雪慢條斯理地到:「如果閣老還嫌不夠,那就再加一萬兩,來人。」兩名黑衣護衛立刻快步上來,蕭冠雪看著那雪狼,神色從容,淡漠如冰:「犯了錯就不能被原諒。」

  護衛已經明白過來,有些不忍地看著雪狼,而雪狼剛剛吞吃了飛將軍,正在洋洋得意之間,正預備回到主人身邊,不料寒光一閃,兩把長劍同時出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削去了雪狼的頭顱,一時鮮血狂噴,護衛一頭一臉都是狼血,連長劍都在隱隱顫抖。

  紫衣侯的目光沒有瞧任何人,只是看著江小樓。

  江小樓微微一笑,神色如春水,婉轉輕柔。

  那顆狼頭骨碌碌一直滾啊滾,最終滾到了楊閣老的腳下。他面色一變,看著紫衣侯,瞇起眼睛道:「這就是你的處置方式?」

  紫衣侯冰雪般的唇畔只有淺笑:「得罪了閣老,只能以死謝罪。一頭不聽管束的牲畜,早該死了。」這樣說著,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瞟過江小樓,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江小樓眼角彎起,笑容卻更甜:「是啊,既然侯爺如此知錯能改,您就大人大量,原諒他一回吧。」

  楊閣老看看那倒地的龐然大物,又瞧瞧眾人驚悚的眼神,歎了口氣:「算了。」說完,他甩袖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紫衣侯步入場中,冰涼的手指輕輕落在雪狼光滑的皮毛上,卻有一雙鑲嵌著珍珠的繡鞋緩緩走到他身側,滿帶惋惜道:「聽說這狼是侯爺親手養大的,日夜隨扈,誰知竟落到今日下場,真是可惜。」

  紫衣侯抬起眸子,靜靜望了江小樓一眼。陽光下,她的面孔近似透明,漆黑的眼睛帶著神秘莫測的光芒。

  「江小樓,你果然知道每個人的弱點是什麼。」他輕輕歎息著,猶如對情人低語。

  江小樓只是和靜微笑:「侯爺過獎,從今往後可要管束好身邊的畜生,否則會給您帶來大麻煩。」

  還未來得及離開的眾人都用驚訝的眼神看著這兩人,男人俊美絕俗,女子美貌傾城,然而他們兩人之間流轉的氣氛怎麼都不像才子佳人一見鍾情的曖昧,倒像是即將展開瘋狂搏殺的殘酷現場。

  最終,江小樓輕聲吩咐道:「小蝶,周老闆答應給我預備的狼皮應當備好了吧,等過冬的時候做一件大髦,必定極暖和。」

  紫衣侯目光冰涼地盯著她,似乎把她美麗的臉一寸寸凌遲開來。

  江小樓翩然離去,紫衣侯臉上的笑容終於消失:「帶著雪狼的屍體,回去吧。」

  回到府上,紫衣侯立刻命人剖開雪狼的屍體。檢查的結果發現,雪狼肚子裡,飛將軍頭部的羽毛上黏了香噴噴的豬油,厚厚的兩層,那濃膩的味道無論如何都遮擋不住。

  紫衣侯愕然片刻,終於明白過來,他用修長如玉的手指拈起一杯酒,兀自笑得不可自抑:「江小樓啊……」

  蕭冠雪懂得欣賞每個女人的獨特之處,但僅止於此,當她們失去了觀賞價值,就會變成裹著紅粉的骷髏,變得叫人心生厭煩。當他對一個女人感到厭倦的時候,這個女人的生命也將就此終結。然而現在,他對江小樓很感興趣,這種興趣已經超越了他對其他一切事物的關心。

  當然,這只是因為她給他一種很特別的感覺,獨一無二。

  江小樓走出鬥雞場不久,馬車迎面便遇上了謝連城。

  他看著她,沉靜的眼睛面帶微笑:「今天玩得開心嗎?」

  江小樓一愣,隨即輕展笑顏:「原來你什麼都知道。」

  謝連城若有似無地歎息一聲:「他縱狼傷人,的確應當吸取教訓。只是你這樣做,反倒挑起他對你的興趣,你不會不清楚這一點。每個玩火的人必須做好充足的心理準備,否則——」

  見對方對一切瞭若指掌,江小樓不答反問道:「鋪子裡的生意如何?」

  「一切都好。」

  「謝伯父最近身體如何?」

  「沒事,他只是掛念你。」

  江小樓點頭,「改日我會去府上看望他的。不過,謝大公子今天特意來看我,就是為了說這些嗎?」

  輕風悄悄拂過,捲起沙塵漫天,幾乎迷了人心,謝連城看著江小樓,深潭般的眼睛含著動人的光芒,口中道:「慶王府不是一個易相與的地方,要千萬小心。」

  江小樓緩緩垂眼,臉色未變:「還有呢?」

  謝連城繼續道:「慶王頗得帝王寵愛,其他的皇子為求他在皇帝面前美言,多方巴結、急於攀附。他們都是慶王府上的常客,你要小心迴避這些人,尤其是…太子。」

  太子是秦思的主子,他沒有當眾與江小樓計較,一方面是此事是沒有動搖他的根本,而另一方面是他自持身份,不屑與她為難,但如果江小樓整天在他跟前晃,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改變主意,要跟她算算總帳。更別提如今太子身邊還有一個不穩定因素…

  江小樓卻是不以為意地自嘲道:「你瞧,我身邊到處都是敵人,還真是危機四伏。」

  謝連城神色認真:「你知道就好。」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輕聲道:「我不主動找麻煩,麻煩自己來找我,既如此,何妨拚個魚死網破。」她說話的時候語氣格外森冷,竟與往日大不相同。

  此刻天色已近黃昏,霞光漫天,印著江小樓的眉目,蒼白的面上泛出淡淡金色,看起來越發奪目。

  謝連城看著她,靜默了許久:「酈小姐的死…對你的打擊很大。」

  江小樓一愣,眼裡驚詫之色一閃而過,卻轉瞬定了神,只淡笑道:「不要胡說,我很好。」

  謝連城輕輕彎起嘴角,臉上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若你很好,便不會露出這樣悲傷的表情。她去世之後,你甚至連眼淚都沒有掉過吧。一個不會哭的人,沒法宣洩內心的痛苦,只會越加憤怒和絕望。」

  江小樓怔住,立刻瞪向楚漢,楚漢連忙一縮脖子:「小姐,您可別這麼看著我,我什麼都沒對公子說!」

  謝連城語氣輕緩道:「不要怪他,這事跟他沒有關係。」

  她垂眸,心中對他的關懷並非無動於衷,最終只是微笑道:「鋪子暫且拜託給你,我會盡快處理完慶王府的事,不會勞煩你很久的。」

  霞光稀疏,光束透過道路兩旁的樹影,輕輕拂過她的面上,她的眼底有水光,卻無一絲淚意。長久以來,她拼盡全力去對付自己的敵人,忽略了對好友的照顧和關懷,如果她能好好傾聽雪凝的心聲,事情可不可以重頭再來?

  他眸子定定地望著她,眼底明亮:「記住,不是你的錯」

  她怔了一下,旋即低頭,逐漸昏暗的天色掩住了她有些顫抖的眼睫,也將她的真心全部掩埋。他只聽見她聲音淡漠地道:「多謝你的關心,我該走了。」

  謝連城聞言,呼吸窒了一下,才道:「保重。」

  他的聲音沉穩好聽,一路望進他瞳底,只見到煙波深深,眸光溫柔,她心頭驀地一顫,下意識地放下了簾子,隔絕了他的目光。

  他目送著馬車離去,卻在原地站了許久,直到懷安輕咳一聲,他才醒過神來,道:「你做什麼?」

  懷安笑嘻嘻地道:「公子這麼喜歡江小姐,為什麼不把她留在謝家呢?」

  謝連城唇角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世上每一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如果你真心關懷一個人,就不應當總是在她前面攔著。與其做她的攔路虎,不如想方設法成為扶雲梯,你明白嗎?」

  懷安當然不明白,也根本無法理解謝連城的想法,只是傻站著,滿臉懵懂。

  江小樓回府,正巧碰見太子的車駕從慶王府門前離開。她遠遠地看著,神色若有所思。小蝶略感驚詫,問道:「小姐,您在想什麼?」

  江小樓收回目光,神色如常:「不,沒什麼。」

  馬車裡的太子放下簾子,台階上的素服美人便也消失了,他漫不經心地問身邊隨從道:「慶王妃身邊的義女——是叫江小樓吧?」

  「是,太子好記性。」

  太子細細思索起來,江小樓這個名字倒很是熟悉,彷彿在哪裡聽過。隨從低聲提醒道:「太子爺您忘了,當初秦大人曾經說過他與江家有舊怨,江小樓便是他的仇人,想來秦大人的死…恐怕也與她脫不了干係。」外人不知道秦思到底在哪裡,只知道他失蹤了,便只能做死亡論處。

  太子聞言,不自覺地想起那雙明媚的眼睛,清澈如水的目光,以及臉上一副春風般的笑容。

  「當初把那些事情揭出來,除了楊閣老的功勞外,這江小樓亦是功不可沒?」

  隨從立刻回答:「是,太子。」

  太子點頭,閉目靠坐在團花引枕上,那張美麗的面孔越發清晰。

  真沒想到,短短數日間江小樓竟然能攀附上慶王府,而慶王妃竟然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收她作義女,這一點足以證明她有獨特之處。

  剛剛她明明是向他望過來,毫不掩飾的。

  尋常女子瞧見他不是羞澀就是畏懼,她倒是膽大如斯。

  即便是驚鴻一瞥,他也清清楚楚瞧見對方眼底的審視。

  她的目的究竟是什麼?

  權勢、富貴,亦或是…

  回到太子府,剛過大門,一身素白衣裙的謝瑜輕盈地走過來,面上含著柔情似水的笑意:「參見太子殿下。」

  太子將她扶起來,滿臉憐愛地道:「瑜兒今天怎麼在這裡等著我?」

  謝瑜只是笑道:「聽說太子出去了,我便一直在這裡守著,希望能夠早點見到太子。」

  「喔,這麼想我?」太子表現出極大的欣慰。

  謝瑜只是含羞帶怯地一笑,直到把太子迎入自己房中,才吐氣如蘭地道:「我親手為太子殿下縫製了一條腰帶,您瞧瞧。」

  整條腰帶用辟邪的金線繡出翩然欲飛的雲紋,帶鉤是通體碧綠的龍形翡翠,飾以螢光發亮的白珠點綴,比宮中繡娘的作品都更精細百倍。

  太子端詳一陣,不由讚道:「果然是好針腳,又很細心,做得很漂亮,替我帶上吧。」他主動解下自己原先的腰帶,換上了謝瑜這一條,低頭瞧瞧,嘴角笑意更深,「這繡活兒做得很好,可是名家教導?」

  謝瑜臉上彷彿多了幾分歡喜,羞紅了面孔:「殿下說的不錯,幼年時候也是請了名師教導過,只可惜這兩年有些生疏了」

  太子對這份親手製作的禮物大為滿意,一時並未注意到她的回答。謝瑜眸子裡暗光流轉,狀似不經意地問道:「太子殿下,今日可是進宮去了?」

  太子搖頭,漫不經心地回答:「不,我是去慶王府上。」

  謝瑜的呼吸輕輕頓了一下,等到太子望她,卻又輕輕笑了:「喔,原來是慶王的府上。」

  見她低頭沉思,似有難言之語,太子心頭一動:「怎麼,慶王府有什麼古怪?」

  謝瑜眼眸幽深,貝齒輕輕咬住唇瓣,不多時竟見一片青白,道:「不敢,我只是聽說慶王妃收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做義女——」

  「這話倒是不錯,慶王還跟我抱怨說王妃半點也不顧忌他的顏面,竟從外面弄來一個商門之女,實在是丟臉。」太子輕巧的目光在謝瑜的面上劃過,不經意又想起那張嫵媚風流的面孔,輕輕笑了,「我倒是覺得那姑娘生得美麗,規矩又好,倒絲毫也不遜色於侯門之女。」

  聽太子如此讚歎,謝瑜一時沉默。

  太子捧起茶盞正欲入口,卻察覺對方異常沉默,不由道:「你怎麼了?」

  謝瑜一身素白的衣裙,漆黑的髮絲輕輕垂落,髮間未有一絲珠寶點綴,但天生麗質,美麗絕俗,又怎需要那些俗氣物什來點綴?此刻,她的眸底閃過一抹痛色,珠淚滾滾而下,瞬息之間竟已哽咽。

  太子一時怔住,立刻追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謝瑜眼圈通紅,眼睛裡越來越多地湧出淚水:「我曾經與殿下說過,當初是被如何趕出謝家的,殿下還記得嗎?」

  太子臉上閃過一抹異色,道:「你說過是有人故意陷害你,才使得你被迫離開謝府。」謝瑜不是傻子,早已將事情向太子和盤托出,只是隱沒了不少真相,只挑選有利於自己的申訴。

  謝瑜烏髮如雲,粉面發白,楚楚可憐到了極點。在太子的注視下,她袖中的手慢慢地握緊了,濃密的睫毛揚起,聲音無比哀慟:「我原是謝府養女,感念父親恩德,對他也十分敬重,一家人和和睦睦。可是突然有一日謝家來了江小樓,她是父親的故交之女,仗著這一層身份在府裡興風作浪,甚至與人串通誣陷我在父親的書房裡下毒…殿下您想想看,我有什麼理由要害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因為撞破她和大哥的私情,她便用這樣可怕的手段來對付我…似她這等面熱心冷的女子,實在是叫人不寒而慄啊!」

  太子愕然地望著她,完全失語。

  慶王府

  朝雲掀開簾子,小心翼翼地道:「王妃,老王妃剛才差人來,說要請小竹姑娘回去——」

  慶王妃手中的茶盞一頓,瞬間看向了江小樓。

  江小樓白玉般的面孔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你去回稟老王妃,就說小竹這兩日因為過度忙碌,一時病倒了,怕把病氣過給了她,所以王妃好意請她留下來…歇息兩天。」

  朝雲一愣,見慶王妃衝她微微點頭,這才應了一聲:「是。」然後她悄悄地退了出去。

  慶王妃手中捧著茶盞,卻是愁眉深鎖:「雖然從小竹口中得不到什麼有用的訊息,也不能將她就這樣還回去,這是咱們唯一的線索了…但生病這理由老王妃不會接受,她還會再派人來的,你不知道她的個性,最是跋扈不過——」

  江小樓的眉眼十分溫柔,笑容亦是十分鎮定:「未做好萬全準備前,我自然不會隨便冒險。」

  得到她的保證,慶王妃焦灼的心,莫名安定了下來。

  半個時辰後,老王妃果真命身邊的鄭媽媽前來探望小竹。鄭媽媽一身清爽的藏青色衫子,潔白下裙,滿頭烏髮瞧不見一絲紊亂。她向著王妃恭敬行禮,規矩到了刻板的地步:「見過王妃,老王妃命奴婢來看看小竹姑娘,您知道,小竹是最伶俐不過的,別人用著不趁手。」

  慶王妃微微一笑:「來人,領鄭媽媽去看看小竹。」

  鄭媽媽俯身向慶王妃再行了一禮,隨後便屏氣斂息地退了下去。一路經過走廊來到下人房,她命人把門一推,迎頭便聞到一股濃重的藥味。走進門去,一位髮鬚皆白的大夫正坐在床前,帳子蒙得密不透風。大夫沉吟道:「的確是染了風寒,毒氣不散才出了疹子,不過…這丫頭身體弱,還是要多加小心,千萬不要再受風。」

  鄭媽媽壓住眼底的狐疑,面上帶笑:「敢問大夫,小竹姑娘還要幾天才能康復?」

  大夫瞧她一眼,合上自己的藥箱,字斟句酌道:「瞧你這話說的,傷風哪有那麼快好!這姑娘身子骨本來就弱,我瞧著最起碼得十天半個月。」

  鄭媽媽臉一沉:「大夫,您說多久?」

  大夫並不畏懼她的臉色,只是梗著脖子道:「十天半個月!」

  鄭媽媽眼睛飛向帳子,聲音沉凝:「不過就是個奴婢,哪能和小姐一般嬌貴。小竹,老王妃請你去,快起來吧。」她一邊說著,一邊就要上前去掀開簾帳,旁邊的婢女連忙阻擋她道:「鄭媽媽,王妃只說允你探望,可沒說你可以把人帶走啊。」

  鄭媽媽表情變了又變,不怒反笑:「這府裡一天不管都這麼沒規矩,小竹是老王妃身邊的婢女,難道王妃還能扣著人不放?分明是你領會錯了王妃的意圖,竟然還敢大放厥詞!」

  婢女面色隱隱發白,鄭媽媽可是老王妃身邊得臉的媽媽,平日裡不顯山不露水,收拾人的手段很是了得,她再也不敢與之爭辯,只是垂下頭,不敢再吭聲了。

  鄭媽媽冷眼瞧她,乾笑一聲,霍然一下子把帳子揭開,卻被眼前的一幕驚住:小竹滿臉通紅,面上還有無數可怕的紅色小疙瘩,嘴巴裡喃喃自語,似是高燒燒得糊塗了。簾子一落,她猛然轉頭看著大夫道:「這是怎麼回事,不是尋常風寒?」

  大夫瞪她一眼:「尋常風寒再加上體內毒氣往外散,所以才會出疹子,有什麼大驚小怪的?」

  鄭媽媽不吭氣了,若是尋常風寒也就罷了,如果還出疹子,的確不能回到老王妃院子。看來這一切並非是王妃的托詞,她細細一尋思,輕扯了扯嘴角,道:「既然如此,改日我再來接小竹。」

  鄭媽媽前腳剛走,江小樓帶著小蝶一前一後進了門。她徑直走到床邊,掀開了簾子:「好了,起來吧。」

  小竹這才顫顫巍巍地爬起來,用一種極恐怖的眼神看著江小樓。

  小蝶笑道:「不過是尋常的花粉過敏,再抹了一點紅漿罷了,怎麼就能把她嚇成那樣。」

  江小樓目光從小竹面上輕輕略過,笑意更深。

  小竹只覺一顆心砰砰亂跳起來,顫顫巍巍地道:「江小姐,奴婢一切可都按照您的吩咐來做的,您就放了奴婢吧!」

  江小樓笑容中帶著一種沉靜,聲音輕緩如水:「放了你?」

  「是啊,奴婢什麼也不知道,能說的都已經說了,您還要奴婢做什麼呢?」

  江小樓不動聲色,語氣溫和:「自然會派上大用場」

  對方容色清麗,笑容和煦,小竹卻覺得背後起了一陣雞皮疙瘩,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小蝶笑嘻嘻道:「你放心好了,有我家小姐在,一定會保證你的安全。」

  小竹越發恐懼,第一次見到江小樓的時候,她只以為這是一個溫柔好騙的大小姐,斷想不到她如此心狠手辣,談笑之間就能想出無數讓人生不如死的法子,真可謂人不可貌相。

  門外,慶王妃身邊的暮雨輕聲稟報道:「江小姐,王妃請你過去一趟。」

  江小樓聞言,便吩咐小蝶道:「派人把她看好了,不許有任何紕漏。」

  小蝶見江小樓對自己眨了眨眼睛,立刻會意地道:「是,小姐。」說完她踢了小竹一腳,故意凶煞地道,「還不起來跟我走。」

  江小樓來到花廳,只見慶王妃端坐正首,左側的位置上坐著順妃。王妃的臉上面無表情,順妃卻笑容生動,青春少女一般的臉上煥發出一種幸福的光彩。

  江小樓心頭閃過一絲冷笑,慶王十分寵愛順妃,這些年身邊姬妾來來去去,卻只獨寵她一人,若是尋常人家這也算是夫妻情深,可惜有慶王妃和慶王的婚約在前,這位順妃分明就是從中橫插了一槓子,叫人無論如何都沒辦法佩服這種專注的感情。

  順妃向江小樓微微頷首,旋即目光轉向王妃道:「聽說您這兩日身體不適,我命人準備了雪參,給您補補身體。」

  慶王妃戒備地望著她:「要什麼我這裡自然有,無須你為我操勞。」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態度。

  一言既出,花廳之內一片悄然無聲,連呼吸聲似乎都停滯了。

  良久,順妃面上才重新盈起笑意,但笑意不達眼底:「王妃不要誤會,不過是前日陛下賜給王爺一顆雪參,據說對心病有奇效。王妃愛女心切,鬱結於心,才會身體不適…我不敢自作主張,其實是王爺命我將雪參送來的。」

  這話說的就更刺心了,人家是一對正經夫妻,你不過是尋常人家所謂的妾,可卻如此囂張,替別人送禮——這個別人還是慶王妃的丈夫,怎麼看都讓人覺得很古怪,偏偏當事人毫無所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看來這些年,她早已經習慣了用這種態度來刺激慶王妃。

  江小樓的笑容裡滿是嘲弄,眼睛裡也蘊了冰霜。

  慶王妃袖中的手緊了緊,終究沒有當場發作。

  順妃的目光一轉,終於落到江小樓的身上:「江小姐出落得越發美貌,上一次我倒未曾問過,不知你可許配人家了嗎?」

  江小樓只是含笑:「多謝順妃關心,小樓既然已經入了王府,將來的婚事自然是由王妃作主,不勞您操心。」

  花廳裡,江小樓眉目如畫,眼神清亮,明明是一副柔弱美麗的長相,緊緊抿起的唇畔卻帶著說不出的淡漠與堅定。

  順妃臉色不變,笑容卻哀戚三分:「似江小姐這等人才,自然要找一個十全十美的才好匹配。話說回來,瑤雪郡主與你幾乎差不多大,可憐紅顏薄命…若她還在,也到說親的年紀了。」說完,她輕輕抽出繡著素梅的帕子,掩了掩眼角。

  江小樓不用去看慶王妃的表情也知道她此刻是何等心情,這順妃擺明了是來挑釁,偏偏使出的都是軟刀子,叫你無可奈何。

  若在往日,慶王妃早已跳腳,但今天她卻深吸一口氣,鎮定了半響,才冷哼一聲道:「順妃,今天你來就是為了說這些話嗎?」

  順妃擦了眼淚,溫溫柔柔地道:「王妃莫要生氣,我今天來一則是為王爺送雪參,二則是專程來看望王妃的。」

  一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娓娓動聽,其實還不是千方百計用酈雪凝的死來刺激慶王妃。江小樓早已洞穿對方心意,面上卻是不動聲色地笑道:「順妃如此關心王妃的身體,實在是費心了。」

  順妃忍不住笑了,抬起一隻手輕輕把髮絲掠到耳後:「不費心,王妃畢竟是這府裡的女主子,能為她分憂——是我的榮幸。」

  她說得越動聽,慶王妃臉上霜色就越重,幾乎恨不能上前給這女人一個耳光,省得她張口閉口都是瑤雪,分明是找一切機會刺痛她的心。可她更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動了手,又會變成順妃手中的把柄。

  眼看慶王妃瀕臨發怒的邊緣,江小樓長長的睫毛輕輕扇動了一下:「關於瑤雪郡主的意外,如今我們已經有頭緒了,想必…不日就能替她平反昭雪。」

  順妃眼神一閃,臉上的神情瞬間不知是笑還是驚,良久,她才語調冰涼地道:「喔——不知找到了什麼證據?」

  江小樓從容一笑:「當初伺候郡主的婢女如今死的死、散的散,不過順妃娘娘可別忘記,還剩下一個人。」

  香爐裡的沉香悠悠瀰漫開來,順妃宛如一尊美麗的石像,口中緩緩吐出了兩個字:「小竹。」

  「不錯,正是小竹。」

  慶王妃整個人都愣住了,她看著江小樓,一時有些無法分辨她的意思。她們明明沒能從小竹嘴巴裡挖出什麼有用的訊息,她為何要這樣告訴順妃…

  眼前的江小樓觀之溫婉可親,然而她極為溫柔的眼角、眉梢卻有一絲說不出的邪氣,使得她的甜美中莫名添了一絲陰暗。唇邊綻放著優雅的笑容,讓人覺得心神動搖,不動聲色間卻又含著勃勃殺機。

  一條冷蛇瞬時從慶王妃的後背緩緩爬過,不經意間冷汗直冒。她定定地瞧著對方,面上的笑容有一絲僵硬:「聽你這樣說,莫非已經確信瑤雪郡主的死——不是患病身亡?」

  江小樓的笑容自信而從容:「如今正在審問小竹,她雖然竭力隱瞞事實真相,但我們順籐摸瓜,已經審出了一些頭緒。兇手或許以為小竹一無所知,又或許篤定她不敢說出真相,但世上哪有撬不開的蚌殼」

  順妃笑容裡的得意慢慢在凝固,她捧起旁邊的茶盞,蒸騰的水霧升起來模糊了她的面容,連她的聲音都變得模糊起來:「若果真如此,我也替王妃您高興。」

  「高興?有什麼好高興的,死了女兒我應當高興嗎?」慶王妃冷冷地回答,隨後她率先站起身:「來人,送客。」

  順妃手中依舊端著茶盞,一時有些尷尬,然而她是何等人物,很快就把茶盞擱在了桌子上,微微一笑起身,儀態萬千地向王妃行了個端莊的禮,笑道:「王妃,千萬可要保重身體,我先告退了。」

  順妃一走,慶王妃猛然把茶盞全都揮到了地下,嘩啦一聲茶水四濺。她啪的一聲,跌坐回椅子上,整個人氣得臉色發青,坐在那裡渾身顫抖個不停,顯然是氣到了極點。

  江小樓靜靜地看著她:「王妃,你又何必動怒,與這樣的人生氣不值得。」

  「我已經氣了這麼多年了!每一天,每一個時辰,她不停地想盡辦法來折磨我!用言語、用冷箭,用她能想到的一切方法!我知道,她憎恨我,因為我佔了她正妃的位置,她恨不能我現在就在這世上消失!」

  慶王妃全身發抖、手腳冰涼,好半天都緩不過氣來。江小樓隱約猜測到,慶王妃這麼多年來恐怕都是這麼過的。要說,她說不過順妃,要鬥,她也鬥不過順妃,只不過因為慶王妃與皇后娘娘感情要好,娘家也頗有實力,順妃不敢輕舉妄動…兩相纏鬥之間,一晃眼這麼多年就過去了。江小樓難以想像,一個女人的青春全部耗在這樣的鬥爭之中,而且這鬥爭還要伴隨一生,實在是太可怕。

  她輕輕地走上前,蹲在了王妃的身前,溫柔地道:「王妃,請您冷靜下來。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發怒。」

  慶王妃突然掩住了臉,冰涼的淚水從她的指縫間不斷地流下,一直淌到了手腕的部位。江小樓輕輕一歎,只是默然無語。直到慶王妃平靜下來,她才輕聲道:「既然要捉住殺死雪凝的兇手,王妃就不該如此脆弱,若是被幾句話一激就變成這個模樣,今後王妃還如何報仇雪恨?」

  慶王妃聽了這話,緩緩地抬起了頭,臉上的妝卻已經哭得花了。

  江小樓微微一笑,吩咐人取來梳妝的用具,親自替慶王妃洗了面,重新勻上胭脂,又替她將有些凌亂的髮輕輕地挽好,這才繼續說道:「笑一時並不難,難的是如何笑一輩子。世上多的是用言語刺激你的人,他們越是刺激,證明他們越是心虛。只有心懷怨恨、圖謀不軌的人,才會如此掩飾自己的居心。如果你被氣得跳腳,或是就此一蹶不振,豈非正中人家下懷?這個位置,她叫你讓,你就偏不讓,偏坐個萬古長青,叫她等到老,等到死,等到髮鬚皆白,等到歇斯底里、徹底發狂。所以,千萬莫氣。」

  說到最後,慶王妃不禁破涕而笑,慢慢地,她的情緒緩和下來,考慮良久,才問江小樓道:「剛才你說小竹」

  江小樓微笑:「小竹不是已經招認了很多重要的消息麼?」

  慶王妃完完全全地愣住,招認,小竹可什麼都沒說呀!江小樓卻說掌握了足夠的證供,很可能糾出幕後的黑手,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王妃,咱們接下來要——引、蛇、出、洞。」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05 PM


第九十七章:峰迴路轉


  順妃婷婷裊裊走進書房,慶王看到是她,目光柔和了幾分:「來,看看我的新畫。」

  慶王此刻心情大好,將書桌上的一幅圖推到她眼前:「這幅畫我花了半年時間才完成,你瞧如何?」

  順妃端詳了片刻,點頭笑道:「王爺胸有千壑,下筆有神,筆下的虎形象酷肖是自不待言的,重要的是得虎之天性。猛中剔凶就勇,威裡削暴安良,這一幅群虎圖…虎散步時的安詳,獵食時的專注,甚至舔犢時的溫情都一一展現,真正達到形神具妙的境界。」

  慶王很是得意,將筆遞給順妃道:「來,你為我題詩一首。」

  順妃原本十分喜愛在慶王的書畫上題詩,可是今天她提起了筆,卻又有些猶豫地放下,看著慶王道:「王爺,還是您自己來吧。」

  看到這一幕,慶王有些奇怪:「怎麼了,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嗎?」

  順妃身後的萍兒道:「王爺您有所不知,順妃娘娘今天好意帶著王爺賜的雪參去了王妃那裡,結果卻」

  「萍兒,不得胡言!」順妃連忙斥責她,一副急於遮掩的模樣。

  慶王的臉色卻陰了下來:「她又給你氣受了,是不是?你也太實心眼了,這雪參我是送給你的,幹嗎要跑去拿熱臉貼人家的冷屁股!瞧她那模樣,整日裡把臉拉得老長,好像別人虧欠她多少似的。我都不愛去見她,你還眼巴巴地跑去幹什麼?」

  順妃滿眼委屈,臉上卻強作笑意,溫柔地道:「王爺,不輪如何她是您的正妻,夫妻結髮乃是前世的姻緣,是我害得王爺與王妃並不相親,王妃心裡恨我,也是在所難免,我不怪她。」

  「可是這些年來你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拚命想要求得她的原諒,是她自己不領情、不識趣!尋常男人三妻四妾都是很正常的,我不過是納了一個側妃,又有哪裡對不起她?」慶王完全忘記了,寵妾滅妻在他身上得到了極大的體現,若非慶王妃為人容忍,這些年來始終周全他的顏面,慶王府的聲譽一定會受到很大影響。

  順妃感動得眼眶微微濕潤:「王爺,您是懂得我的,我不是那種貪圖榮華富貴的女人,我早已向王妃說明,只要能陪在您的身邊,我可以不要側妃的尊位,哪怕只是為奴為婢,我也心甘情願的」

  慶王當然很明白,順妃不是那種追名逐利的女子,她雖然是府中教習的女兒,卻自幼飽讀詩書,精通琴棋書畫,充滿智慧和靈氣,雖然比她美貌的女人多得是,卻極少有她這般聰慧體貼、善解人意的。她明明有才情,卻從不恃才傲物,不管什麼時候他回頭,見到的都是她溫柔體貼的笑臉,比之木訥的慶王妃,順妃更有思想,更有深度,更能瞭解他的心意,這才是他的寵愛經久不衰的原因。

  慶王歎息一聲,道:「從此後別再去招惹她了,她是絕對不會原諒你的——」

  順妃面上便露出哀戚之色,良久,她才輕聲道:「今日,我還聽見那江小姐說起一件事,覺得有些古怪。」

  慶王已經轉頭去欣賞自己的畫,聞言只是問道:「什麼事?」

  順妃猶豫了片刻,聲音沉了下去:「她說捉住了老王妃身邊的婢女小竹,然後從她口中套出了口供,也不知道是如何問出來的,只說……」

  「說什麼?」

  「她們說瑤雪郡主是被人殺死,而非因病而亡。」

  「胡言亂語!」慶王臉色丟下畫,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順妃卻滿面誠懇地道:「王爺,哪怕王妃再討厭我,我也該為王爺您著想,自從瑤雪郡主逝去之後,王妃就變得有些不太正常,整日裡喃喃自語、疑神疑鬼,總覺得是我們害了瑤雪郡主。這倒也罷了,只要王妃好好調養,想必還能恢復健康。現在偏偏出了一個江小樓,她來歷不明,王妃又極信任她,不過靠著與瑤雪郡主過去的交情,在慶王府過得猶如真正的金枝玉葉。王妃本就有些輕信,將來若有什麼不利的傳言……」她說得入情入理,非常有說服力。

  慶王不覺陷入了懷疑,江小樓不但生得十分美貌而且心機頗重,不知如何攀附上了楊閣老,成為他的女弟子,一步一步往上爬。他百思不得其解,這丫頭到底有什麼魅力能讓人神魂顛倒、不分是非黑白。他不由歎了口氣,猶如自我安慰:「應當不至於吧,那個孩子與雪兒年紀也差不多,應該沒有這麼多心機。」

  順妃眼神輕輕一閃:「有時候,一句不經意的話便能摧毀王妃與王爺多年的夫妻之情啊」

  慶王良久無言,雖然順妃這話說的有些太過武斷,可是江小樓太過於聰明、自信並且工於心計,只怕將來會是個禍端。他目光慢慢變得冷冽:「我看王妃也是一時糊塗,怎能相信一個外人,難道你這些年為她所做的一切都不能感動她嗎?」

  順妃在王府中頗受敬重,風評素來很好。雖然慶王格外寵愛她,可她在外人面前卻表現出對王妃無比的推崇和尊敬。當慶王妃生病的時候,她裡裡外外照顧王府,伺候湯藥,衣不解帶,食不下嚥,等到王妃康復,她足足瘦了一大圈,把慶王心疼不已。病癒的慶王妃對順妃依舊是橫眉冷對,絲毫不曾改變,也就使得慶王對王妃更加怨懟。不光如此,當慶王妃再向外人訴說自己受到的委屈之時,別人也都認為她心胸狹窄,妒忌成狂。

  順妃柔婉地道:「王妃以前也不是這樣,只是痛失愛女,心情難免悲憤、偏激了些,一時變得多疑,容易猜忌。」

  慶王不說話了,對於瑤雪的死,他心頭其實一直存在一種深深的負疚感,縱然他從來也不承認,縱然他在外人面前表現如常。不錯,他的確不喜歡慶王妃,可瑤雪畢竟是他的親生女兒,身上流淌著他的血,小的時候又是那麼乖巧可愛,他也是真心疼愛過的。當乳娘哭哭啼啼地回來時,慶王實在是悔恨之極,他不是沒有試圖尋找過瑤雪,只是人海茫茫,他又何處去尋。後來的幾年,不斷有人上門冒認,每一次等來的都是失望。在一連數次之後,他勃然大怒,對外宣稱瑤雪已經死了,若再有人上門一概亂棍打出去。因為這個決定,慶王妃對他更加怨憤。在王妃看來,哪怕一次次的尋找都是徒勞無功,哪怕被人騙了無數次,她也依舊留存著一線希望,保持著女兒終究會回來的信念。

  女兒丟了,兒子也是一副爛泥扶不上牆的模樣…他考慮過無數次廢了世子,然而祖宗規矩不可違,別說世子只是自我封閉,哪怕他是個傻子,這爵位也輪不到庶長子來坐。這樣一來,他對順妃母子便感覺有了很深的虧欠,離慶王妃越發遠了。

  「王爺,您打算如何處理這件事?」

  「我……」慶王有些猶豫。

  「王爺,您還是好好想想法子,這江小樓在府裡橫行無忌,時間長了只怕會變成禍患。」

  「可她畢竟是王妃留下的人,難道你要我趕她出去嗎?」慶王臉上終於顯出不耐煩,他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面色冷峻:「好了,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王妃既然喜歡江小樓,就讓她留下,橫豎王府也不差這一個吃閒飯的。只要王妃能夠高興,不再來煩我,就已經很好了。」

  點到即止,過猶不及,順妃把滿腹的話都嚥了下去,臉上端起一份賢淑的笑容:「是,王爺,您說的是。」

  慶王已經下了決心,待會兒他會與王妃推心置腹地好好談一談,讓她明白留下江小樓可以,卻不要過於信賴她那一套處事方法。赫連雪是被人所殺,這根本就是無稽之談,只會讓大家都陷入難堪的風波之中,這是何必!人已經死了,就讓一切塵歸塵,土歸土吧。慶王打定了主意,便又把筆換給順妃道:「好了,好好題一首詩,不要說這些煩心的事。」

  順妃只是微笑:「是,王爺。」

  這麼多年過來,她已經摸準了慶王的脾氣,他雖然寵愛自己,可每次提到廢除王妃,他卻又退縮了。這個男人對自己充滿愛憐,對王妃同樣狠不下心,更別提他還顧忌皇后與慶王妃的娘家。對他抱有過多的奢想,還不如靠自己動手…

  入夜,小蝶把小竹帶到了後院的廂房,一把將她推了進去,又神情嚴厲地吩咐一個小丫頭道:「好好看著她,不許出任何差錯!」

  小丫頭原本負責後院的打掃,不過十三四歲,看見小蝶,嚇得戰戰兢兢,連忙應聲。

  聽到外面傳來沉沉的更鼓聲,小竹淚水嘩嘩往下流,兩天沒有吃東西,她全身都發軟,沒有半點力氣。這裡是王妃的後院,想到這裡她心裡升起一絲希望,若要殺她早已經動手了,何必還關著她?可不殺她,關著又算怎麼回事?

  門外傳來一陣響動,銅鎖似乎被人打開了,她立刻直起身子,眼瞅著門縫裡飄出一縷昏黃的月光。

  門吱嘎一聲被推開,小丫頭端了托盤進來,裡面放著一碗清水和一個饅頭:「吃吧。」

  小竹瞧見小丫頭身板瘦弱細小,心裡立刻動了不該有的心思,當瞧見對方彎腰點起油燈的時候,她飛快地一頭撞過去,隨後快速向門口奔去。只她有兩天都沒好好吃飯,還沒跑出去就在門檻絆了一跤,那小丫頭嚇了一跳,連忙撲過來攔住她。小竹沒命地甩脫對方,一頭撲出去卻瞧見兩個護衛站在門口,一左一右如同門神,正面帶嘲諷地望著她。

  小竹嚇了一跳,又默默地退了回去。

  小丫頭回過神來,冷哼一聲道:「以為就我一個人啊,竟然妄想逃跑,真是不自量力!」原本準備給她的食物與水也收起來:「既然這麼不討喜,那你就繼續關著吧!王妃說了,什麼時候你知道要反省,才會放你出去!」

  小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接著門重新被鎖了起來。

  夜半時分,小竹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見外面的門輕輕響了一下,她立刻警覺地坐了起來,只見一個黑衣人快速進了門。小竹嚇了一跳,急欲喊叫,匕首轉瞬落在她的脖頸之間,對方聲如寒潭:「不許出聲,否則就殺了你!」小竹連忙噤聲。這人帶著她一路飛奔,外面的護衛已被打暈,小竹腳步踉蹌地跟著對方。那人帶著她七拐八繞,一路到了地方,將她一下子丟在地上。

  紅燭瞬間燃起,她抬頭一瞧,眼前正是笑靨如花的順妃,心頭一驚,連忙叩頭道:「順妃娘娘。」

  順妃微微一笑:「請你來的原因,想必你已經清楚了。」

  小竹一顆心筆直往下沉,渾身冰涼:「奴婢不知道娘娘是何意?」

  順妃冷笑:「你不是生了風寒要臥床養病嗎,為什麼會被關在廂房。」

  小竹咬咬牙:「這是因為…因為小竹犯了錯,才會被王妃關起來。」

  「喔,你犯了什麼錯?」

  小竹支支吾吾不敢言語。

  順妃長長的裙裾如水一般溫柔,目光像鋒利的匕首一樣剜過她的臉,聲音循循善誘:「你不必害怕,跟王妃說了些什麼,一字一句地告訴我。」

  小竹驚恐到了極點,幾乎不敢去瞧對方那張笑盈盈的面孔。

  「說吧,現在交代,我還能留你一條性命——」

  小竹喉嚨一下子哽住,恐懼的眼神滴溜溜亂轉個不停。

  恰在此時,外面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有人拔高聲音道:「順妃,你把我的人帶去了哪裡?」

  順妃面色一沉,輕輕做了個手勢:「先把她押起來。」然後她快步走出了屋子,一路疾行穿過走廊,迎頭撞見慶王妃滿含怒意的面孔,順妃面露愕然之色:「這麼晚了,王妃怎麼還不休息?」

  慶王妃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你不也還沒睡嗎,正好,我丟了一個重要的人,要在你這個院子裡好好搜一搜!動手。」

  慶王妃一聲令下,跟在她身後的護衛便開始搜索整個院子。順妃整個人重重一顫,眸子裡莫名光芒乍亮,彬彬有禮地一笑:「王妃,究竟出了什麼事?」

  慶王妃聲音平靜地道:「你自己看看就明白了!」

  順妃順著她的目光望去,數道銀光閃閃的腳印落在庭院裡,在月光下閃著詭譎的光芒,她的瞳孔瞬間收縮了一下,旋即猛然抬起頭盯著王妃身邊的人。

  江小樓靜靜站在王妃身側,她的面孔非常白,白皙的能看清上面細細的血管,長長的睫毛又黑又密,笑容溫溫柔柔,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秀美。她同樣也望著順妃,眼神格外寧靜。

  無數說不清的念頭一股腦的浮上心頭,順妃臉色變了數變,終於沉寂。她保持著鎮定的情緒,然而身邊的婢女萍兒明顯哆嗦了一下,充滿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一切。

  慶王妃表情淡然地看著對方:「小竹的鞋底有大量的螢光粉,一路走來一路亮。順妃,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為什麼要把小竹關在後院而不是地牢了吧。」

  順妃只是面色平靜地站著,周圍喧囂的一切完全無法打動她,甚至連慶王妃的言語對她也毫無用處。江小樓靜靜望著,目中突然流露出一絲奇異的神采。不,好像有什麼不對——

  正在此刻,滿頭蓬亂的小竹已經被人搜了出來,捆綁的結結實實,戰戰兢兢地趴在院子裡。

  慶王妃全神貫注的盯著她,好整以暇地道:「順妃,你能不能告訴我,為什麼要帶小竹來這個院子,難道你們之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慶王妃從來都是被動挨打,難得如此居高臨下,順妃臉上閃過一抹異色,終究深吸口氣,恢復了鎮定:「這…我也不知道她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慶王妃冷冷一笑:「到了這個地步你還在隱瞞?!院子門口有媽媽負責守衛,外頭還有巡夜的人,難道小竹還能不驚動你自己跑進來麼?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你與其狡辯,不如老老實實交代這一切的緣由!」

  順妃眼底閃過一絲陰霾,面上卻依舊平靜如昔,彷彿是在自言自語:「王妃,有些事情…您還是不要知道的好,相信我,這是為您著想!」

  江小樓一直注視著局勢的變化,順妃臉上的每一絲表情她都不曾放過,漸漸地,她察覺出了不對,輕聲在王妃耳畔道:「王妃,暫時不要發怒,等一等——」

  「等?等什麼?!現在我就希望她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慶王妃終於忍耐到了極點,顯然已經把江小樓的告誡忘諸腦後。

  江小樓眉頭輕輕蹙起,這件事的確是她設計。故意給順妃找到證據的誤導,故意給對方劫持人質的機會,故意在小竹的身上動了手腳…

  進展到現在其實很順利,可,就是太順利了些!

  為什麼,順妃這樣聰明的人這樣輕易上當!

  為什麼,順妃如此謹慎的人會把小竹徑直帶來自己的院子!

  為什麼,她們這樣容易就抓到了順妃的把柄…

  不,事有反常必為妖,刁鑽狡詐的順妃,到底要玩什麼把戲?!

  哪怕順妃舌燦蓮花,也沒有辦法解釋為什麼要在三更半夜把小竹單獨帶出來訓話…萍兒恐懼得渾身顫抖起來。

  「你們在這裡幹什麼?」一道聲音突然在院中響起,慶王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正在給皇帝寫奏章,一直寫到深夜,原本預備來順妃的院子裡歇息,卻沒料到一大幫人浩浩蕩蕩地集合在院子裡。他不由臉色微沉:「王妃,順妃又有哪裡惹著了你,要這樣興師動眾的——」

  慶王妃看見慶王,面色很凝重:「王爺多慮,沒有人會迫害您心愛的順妃。老王妃的婢女小竹原本在我的院子裡養病,可順妃卻暗中派人把她劫到了這裡。選在這個時辰,選在這個地方,若說不是在做什麼不欲為人所知的勾當,王爺——您信麼?」她的聲音帶著一絲尖銳的嘲諷,逕直向慶王直逼而去。

  慶王威嚴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憤怒的王妃,平靜的江小樓,恐懼的小竹,驚詫的僕從…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各自的情緒,匯成了一幅眾生百態像。

  慶王深吸一口氣,目光最後落在順妃的面上。順妃滿臉都是為難,彷彿受到了極大的委屈,只是一雙淚眼盈盈地望著他,分明是無數委屈說不出的模樣。

  順妃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她性情柔和,善解人意;細心體貼,孝敬長輩;上下安撫,廣獲好評…這樣一個人,他看了二十年了,愛的不光是她柔和的外表,還有那顆溫柔大氣的心,這樣一個人,他怎麼可以像別人一樣誤解…

  順妃的睫毛一直抖一直抖,眼淚搖搖欲墜,卻是堅強地別過臉去。

  看到這一幕,江小樓心頭升起一種大為不妙的感覺,她反覆提醒自己,肯定有什麼東西被忽略了…到底是什麼呢?

  終於,慶王轉頭向慶王妃道:「我相信,順妃一定有難言之隱。」

  「難言之隱?」王妃倒抽一口氣,這睜眼說瞎話的功夫誰能比得上順妃,「什麼樣的難言之隱會讓她半夜到我的院子裡劫持別人?王爺倒是替她編個好一點的理由,才能取信於人!」

  慶王妃這樣咄咄逼人的模樣,讓慶王有些莫名其妙的畏懼,他皺緊了眉頭,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小竹如今在慶王妃的院子裡養病,又怎會莫名其妙大半夜被劫持到這兒來,實在有違常理。可看到順妃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明明就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既然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乾脆把一切實情都告訴母親吧。」

  安華郡王赫連勝踏著月光而來,一身天青色的長袍,腰間束著一條玉帶,他的膚色非常白皙,輪廓卻很是深刻,繼承了慶王的英俊和順妃的優雅,天生便有一張極為出色的面孔,再配上頎長挺拔的身形,更顯得玉樹臨風,瀟灑非凡。走進院中,他的目光徑直落在江小樓的身上,那瞳中像有火焰跳起,變得異常明晰。然而很快,他的目光便輕輕彈開了,只是向著順妃,字字鏗鏘地道:「與其獨自承擔痛苦,不如把這個秘密告訴父親和母親。」

  安華郡王兼任左僉都御使,他自幼穎慧,七歲能誦,十歲作賦,洋洋灑灑數十萬言,出口成章,落筆成文,深得慶王的寵愛,在朝中亦是獨樹一幟的風流人物。

  順妃滿面的悲傷,似乎在親生兒子的提醒下終於下定了決心:「請王爺屏退左右,我有重要的事情稟報。」

  慶王點頭,吩咐所有人都退出去。

  順妃眼中一瞬間就湧現淚光,極盡委屈:「這件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了,不光我知道,老王妃也知道,只是獨獨瞞著您與王妃。是我們不對…可事關重大,越少人知道,對王府的清譽越好,否則…一旦傳揚出去,慶王府也會身敗名裂。」

  「瑤雪郡主的確不是病亡,她是在赴溫泉山中修養的途中遇到一夥流寇……」她的眼眶濕潤了,聲音哽咽地說不下去。

  一言既出,慶王妃瞬間面色慘白,這是一個始料未及的答案,讓她幾乎失語,待她回過神來,目光犀利的就像出鞘的利刃:「你到底在說什麼?」

  赫連勝輕輕歎息:「正是因為遇到了那伙流寇,妹妹才會受盡凌辱、遭遇不幸。之前江小姐所說…她的死狀極為淒慘,一字不假。」

  江小樓微微震驚地盯著他,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集,剎那間,江小樓明白過來。

  慶王妃不敢置信:「你們滿口胡言!青天白日,哪裡來的流寇?」

  順妃滿臉都是悲傷,動了動嘴唇,還是說不出話來。

  赫連勝正色道:「母親,我知道妹妹的死對你打擊很大,但我必須把一切據實稟報。去溫泉山莊有一條遠離官道的近道,時有盜匪橫行。陛下兩月前派人肅清,大家都以為平安無事,卻不想還是留下一撮小小的餘孽。這批人整日在溫泉山莊附近轉悠,遇有女眷——」他停了停,看向王妃,神色凝重地道:「極盡羞辱…妹妹死的時候,全身赤裸不說,頭部還被他們釘上了一顆鐵釘,實在是不堪。正因如此我才吩咐他們匆匆入殮,而且竭力把此事扛下,不要讓你們二位知曉。關於這一點,我早已向祖母稟報過,她也贊同我的看法,不宜大肆宣揚」

  赫連勝是順妃的親生子,順妃又全程照管瑤雪郡主的喪禮,很難不發現那些痕跡…如此一來,一切就能說得通了。

  慶王妃心頭憤懣,依舊不能相信:「果真如此,你為什麼不早說?」

  赫連勝歎息一聲:「父親是一個極好面子的人,這件事情一旦傳揚出去,慶王府的名譽會一落千丈。若非小竹是祖母身邊的人,得到祖母力保,連她…我也會一併除去,永絕後患。」

  小竹蜷縮在角落裡,身體瑟瑟發抖。

  大家族的利益便是如此,百年聲譽高於一切,女兒慘死尚且能夠遮掩,婢女的性命更是如同螻蟻,誰會格外看重?赫連勝善後理所當然,誰也不能說他做得殘忍。

  他接下去還說了些什麼,慶王妃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腦海裡壓根是一片空白,那遇到流寇四個字在她的腦海中不停地旋轉、旋轉,幾欲把人逼瘋!

  小竹滿是忐忑地看著眾人,心中十分惶恐。隨後她看到赫連勝的表情,對方正滿目陰冷地瞧著她,她一個激靈,連忙道:「當日我陪著郡主去溫泉山莊養病,原本預備從官道走,郡主卻心急改了道。走得好好的,突然衝出來一夥流寇劫了我們的馬車…奴婢拚死護主,那些人上來就砍了奴婢一刀,奴婢當場就暈過去了。等醒來的時候才發現一切已經無可挽回…奴婢渾身是血,卻不敢張揚呼救,回城的時候撞見了二公子…王妃多次詢問奴婢,奴婢也想說出一切,但這件事情實在是難以啟齒。老王妃有嚴令,不許任何人提起此事…奴婢左思右想,實在莫可奈何,這才裝作若無其事,只告訴王妃說郡主是病死的。匆匆處理了郡主屍身,然後裝入棺槨,這也是擔心時間拖長了會有什麼流言蜚語,傳出去影響了慶王府的聲譽……」

  慶王聞言,重重地坐在了椅子上。他斷然沒有想到事實的真相竟是這樣,好端端的一個女兒,竟然被流寇侮辱了…他怒從心起,不由自主厲聲道:「那伙流寇抓住了嗎?」

  說話的時候,慶王的眉頭不住地抽搐著,眼底火光直冒,甚至連聲音都帶著顫抖,可見是怒到了極致。

  赫連勝垂下眼睛,聲音無比沉重:「我已經與京兆尹打過招呼,只說王府丟了重要寶物,責令他秘密搜尋那伙流寇,勢必要將他們碎屍萬段,為妹妹報仇雪恨!」

  順妃見慶王氣得很了,盈盈跪倒在地,滿是歉疚道:「王爺,我也曾想向您稟報,可事關重大…王爺心疼郡主,萬一一時衝動做出難以挽回之事,恐辜負老王妃一片苦心。這隱瞞的罪過…求您不要怪罪別人,我願意一人承擔!」

  慶王妃面無表情地盯著對方,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慶王看著順妃,卻是長歎一聲,忍不住滿臉憐惜地將她扶了起來:「順妃說的哪裡話,這件事情你真是受委屈了。明明千辛萬苦的隱瞞著真相,獨自承受著許多的誤解——唉,剛才連我都起了懷疑,是我們錯怪你了。王妃,你也不要再怪責順妃,此事完全與她沒有干係,她把小竹派人劫出來,真正的目的是為了保護你啊!」

  保護?哈,保護!

  王妃渾身顫抖,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好在江小樓及時將她扶住,才不至於當眾暈倒。她咬牙,一字字道:「不,我不信,我一個字都不信!」

  慶王臉色一沉,順妃和赫連勝的目的只是為了保護慶王府的名聲,可瞧王妃這誓要追查到底的模樣,翻出一切來對她有什麼好處,若讓人知道瑤雪郡主的真正死因,必將成為慶王府百年之恥。他沉聲道:「王妃,現在雪兒死了,死得清清白白!別人只知道她是不幸病死的,若你堅持把這事情鬧大,人人都會知道她曾經受到流寇的羞辱,到時候滿城風雨人心惶惶,王府其他女兒還如何出嫁?」

  為了名聲,就能不顧自己女兒?!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哪有這樣的父親!

  慶王妃渾身發軟,身體像是篩子一般抖個不停,聲音已經虛弱到了極致,卻還竭力維持住自己的平靜:「王爺,我們是結髮夫妻,平日你裡如何寵著順妃我都不在乎,我只要自己的一雙兒女平平安安,其他的你要給誰都可以!我告訴你,不管他們說的如何天花亂墜,我絕不信!說什麼流寇,流寇在哪裡?你捉到之後,當著我的面親自審問,我才能放棄!」

  慶王勃然大怒:「都說了此事正在追查!」

  「追查?何時能給我一個真正的答案!」慶王妃一張慘白的面孔早已滿臉通紅,她的聲音無比尖銳亢奮,身體卻軟得像是一潭水,若非江小樓死死撐住她,只怕她早已倒下去了。

  江小樓輕輕一歎:「王妃,不要再說了,咱們走吧。」

  慶王妃拚命搖頭,指著順妃,聲聲泣血:「你沒有看見嗎,他們聯合起來欺騙我,什麼遇到流寇,什麼極盡羞辱,什麼全是為我著想、為王府的聲譽著想,你當他們一個一個都是善心的菩薩嗎!天底下還有這樣的純白無暇的人,我為何從來不知!順妃,你摸摸自己的良心說一句,瑤雪從入府開始,你對她明裡抬舉,背後踐踏,不知道花了多少的工夫拚命想要往她身上潑髒水!如果你可得意了,不但害死我的女兒,還在王爺面前裝好人!這樣的好人,你做著不虧心嗎?」

  順妃面色煞白,身形也是搖搖欲墜,像是受到巨大打擊的模樣。

  江小樓抿住唇角,人家敢開口,證明所有的證據都已經銷毀,一切都妥妥當當、恰如其分。王妃明知道無力回天,卻還是死咬住對方不放,這在慶王看來就是一種天大的冤枉。然而,江小樓能體會王妃的心情,因為,她也感受到同樣的憤怒在心口熾烈燃燒——

  不論王妃如何嚴厲斥責,順妃始終不說話,只是掩過面去悄悄拭淚。

  慶王實在心疼不已,怒聲道:「王妃,你瞧瞧自己到底像什麼樣子!順妃一切都是為你著想,你卻如怨怪她,實在是太沒有心胸,太讓我失望!不錯,你是坐著正妃之位,但這並不代表你可以當著我的面咆哮!我真真不明白,當初先帝為什麼要將你指給我做正妃,似你這等滿心妒忌的毒婦……」

  江小樓聞言,目光輕輕一閃,突然笑了起來,那笑容在此刻看不出是嘲諷還是冷笑,慶王臉色變得越發陰沉:「你笑什麼?」

  一聲婉轉的歎息,從她的唇間輕輕溢出,江小樓慢條斯理地道:「王爺盛怒之下,難免口不擇言,剛才您說…不明白為什麼先帝要賜婚,這話怕是不妥。」

  慶王陡然一怔,很快明白過來,這世上有些話可以說,有些話堅決不能說,剛才他所言的一切意味著質疑這場婚姻的合理性,等同於詆毀先帝。小了說那是家庭糾紛,大了說根本是大不敬,王妃如果鬧大了,就是要殺頭的罪過。他狠狠地瞪著江小樓,嘴巴猶如蚌殼一般再也敲不開了。

  所有人都瞧著江小樓,當她不言不語的時候,眉眼低垂,神色溫婉,然而她一開口,便是言辭犀利,鋒芒畢露,端是個厲害的丫頭!

  順妃見狀心頭一顫,上前柔聲道:「王爺,求您消消氣!王妃只是一時接受不了,等我回頭勸勸她,她會想明白的。小樓,請允許我這樣叫你,你既然是王妃的義女,也就和府裡的郡主沒有兩樣,王妃如此疼愛你,你更應該多勸勸她,怎麼能幫著煽風點火?王爺和王妃起了嫌隙,對你有什麼好處?我以為你是個懂事理又十分聰慧的姑娘,斷不可在這時候犯了糊塗!」

  輕言慢語,字字誅心,一說王妃故意為難,二說江小樓別有居心。

  江小樓卻瞧都不瞧她一眼,只是微笑道:「王妃,咱們回去吧,夜深了。」

  看她完全沒有理會自己的挑釁,如同一拳頭打在棉花上,軟綿綿又被彈了回來,順妃眸色變深,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城府,倒真是個厲害人物。

  慶王妃感覺到精疲力盡,她拿不出任何證據可以證明赫連勝與順妃串通一氣,她只是恨恨地看了慶王一眼,那目中充滿了怨恨與憎惡,隨即她決絕地轉頭離去。

  目送著他們離開,赫連勝輕輕歎了口氣道:「王妃糊塗了,連外人的話都如此深信不疑。」

  慶王皺了皺了眉頭:「好了,我不想再聽這些廢話,趕緊去抓那些流寇!」

  赫連勝看了小竹一眼,道:「父親,這丫頭該當如何處置?」

  慶王語氣冰冷地道:「你去回稟老王妃一聲,就說她已經病死了。」

  慶王一說這話,小竹嚇得渾身發抖,赫連勝卻不待她再開口說什麼,令人堵住了她的嘴巴,硬是拉了下去。

  「二位請盡早休息,兒子告退。」

  直到赫連勝也跟著離去,慶王頹然地坐在椅子上,兩眼露出深深的疲態。

  順妃滿面悲傷,眼波盈盈:「王爺,您是不是還在怪我?」

  慶王將她一雙玉手按在手心,柔聲道:「不要什麼事都往自己身上攬,你這脆弱的肩頭哪裡能承受那麼多重擔…是我不好,沒能好好約束王妃,竟然讓她這樣冤枉了你。」

  順妃眼圈不自覺地紅了,滿臉的哀傷,半轉下了身去,順勢倒在他懷中。

  慶王英朗的眉目難得舒展開來,顯得格外溫和:「王妃剛剛失去女兒,心情難免悲憤郁卒,等這段時日過去,我再讓她親自給你賠罪。」

  順妃乖順地點頭:「王爺,您怎麼說我就怎麼做,斷不會叫您難做。不過,王妃心情不好,王爺也要體諒些,可千萬別再發生衝突…否則我就成了千古罪人。」

  她輕言細語,體貼萬分,與橫眉冷對的王妃簡直判若兩人,哪怕百煉鋼在她的柔情迷網中也會變成繞指柔。慶王心頭無比熨貼,但想起慘死的瑤雪,卻又情不自禁道:「可憐的雪兒,沒享過幾天福這就麼去了,都是那群該死的流寇,我非要將他們千刀萬剮不可!」

  順妃面上無比溫柔,眼眸美若流云:「王爺放心,法網恢恢疏而不漏,這些流寇終究逃不脫制裁……」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15 PM


第九十八章:海天之遙

  慶王妃回到自己的院子,朝雲暮雨一起來攙扶,慶王妃卻揮開了她們的手,幾乎是癱軟在了椅子上。

  江小樓面上並無一絲氣惱,只是語聲平靜:「他們是蓄謀已久,專門設了圈套等咱們跳下去,王妃不必如此羞惱。」

  慶王妃胸口堵著一口氣,淚水不由自主湧了出來:「你沒有看見嗎,順妃、赫連勝,包括那個小竹,他們三個人合起來演了一場戲,我們上了她的當啊!故意留著小竹,目的就是為了把這件事情安排合情合理,根本只是個圈套——」

  江小樓看著慶王妃如此憤慨,卻輕輕搖了搖頭:「既然王妃什麼都看明白了,剛才為何還要與王爺作無謂的爭辯?其實你心裡很清楚,事已至此,多說無用。」

  慶王妃心口痛的透不過氣來:「難道就由任她這樣顛倒黑白,是非不分?」

  江小樓親自倒了一杯水,遞給慶王妃,柔聲道:「世事不可能盡如人意,王妃必須要有足夠的耐心。」

  慶王妃接過那杯水,卻發現自己指尖冰涼,隱隱顫抖,連杯子都握不穩。江小樓見狀,動作輕柔地把手覆在慶王妃的手上,輕言道:「耐心些,再耐心一些。您要對我有信心,對自己有信心,更應該相信雪凝。她是一個善良的人,老天爺不會讓她這樣無辜死去。」

  她的手很輕、很柔、很軟,身上傳來隱隱的梔子花香氣,沁人心脾。慶王妃抬起眸子望著她,眼眶不由自主濕潤了。剛才那一刻,她真的是如墜冰窟,渾身發抖,幾乎沒辦法說出一個字,面對狡詐的順妃和無恥的赫連勝,她竭盡全力想要保護自己女兒,然而她還是做不到,只覺得自己無比的怯懦與無能,空有滿腔憤怒,沒有任何證據,終究無力回天!

  江小樓看著這樣的慶王妃,心中深為感動。她母親早已過世,若是還活著,應該也和慶王妃一樣會不惜一切代價去維護自己吧。表情不自覺變得溫柔,眉睫深深,充滿溫情:「對方越是得意,越容易露出破綻。還是那句話,咱們慢慢等著。」

  吩咐朝雲暮雨二人服侍著慶王妃上床休息,江小樓這才走出屋子,看著滿天星辰,遙遙出神。

  小蝶經歷了一晚上的變故,實在是覺得心身疲憊,趕忙勸說道:「小姐,早些回去歇息吧,不要再考慮那些事兒,傷神。」

  江小樓看著小蝶,淺淺一笑:「我們三人一起從國色天香樓裡出來,原本以為能夠互相依靠著活下去,卻沒有料到雪凝會走的這樣早、這樣突然。直到今天我都經常會覺得,也許這就是一場夢,夢醒了,我還能看到她的笑臉,聽她對我說這個不合適,那個不合適。」

  小蝶心裡一酸:「小姐,酈小姐是個好人,她無辜枉死,老天爺一定會站在咱們這邊,幫助我們找出殺人的證據!」

  江小樓沒有說話,她整個人沐浴在淺淺的月光裡,面孔看起來沒有絲毫血色。良久,她才輕聲道:「他們能夠編出這樣的理由,相關的善後工作一定已經做的很好,再想回頭去找那些所謂的證據,只怕是難如登天。」

  江小樓素來極有信心,這次卻也對此事前途並不看好,小蝶驚訝之餘忍不住憤懣情緒:「難道就任由他們逍遙法外?」

  江小樓不再說話,整個院落陷入一片寂靜。

  她抬起頭,朦朧的月亮裡隱隱浮現出一張熟悉的笑顏。雪凝,請你給我指引…

  一陣風吹過來,撩起她烏黑的長髮,帶來陣陣清涼之感。奇怪的,原先的憤怒和失望慢慢消失無蹤,她的心終於沉澱下來,重新恢復了平靜。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江小樓突然輕聲道:「不,我錯了。」

  「小姐」

  江小樓烏黑的眼眸重新燃起信心,唇角微微上揚:「無數風浪都走過來了,還怕慶王府麼?一次不行,兩次;兩次不行,三次。一直嘗試到成功為止,必須將殺人兇手揪出來」

  血債血償——最後四個字,竟飄忽的幾乎聽不真切。

  赫連勝說到做到,三日後京兆尹就抓獲了數名流寇。經過秘密審訊,這批人對劫持王府馬車一事供認不諱,京兆尹當即判了斬立決。

  王府

  慶王府的書房青磚鋪地,一桌一椅被人擦抹得極為珵亮,整個書房最具特色的是一座多寶閣,上面擺放著珍貴的五彩加金鷺蓮紋尊、銅鎏金綠度母像等珍稀之物,包括書法、銘刻、琺琅等多種珍品,件件美幻絕倫、價值千金。從窗口望去,書房前面的院子裡種植著牡丹和芍葯。正中央那一顆極為珍貴的墨色牡丹原本亭亭玉立,現在不知為何卻要枯萎了,而旁邊的芍葯卻亭亭盛開,猶如天邊彩霞,妖嬈嫵媚,枝繁葉茂。

  慶王重重把茶杯磕在桌上,聲如洪鐘:「什麼入獄聽審,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慶王妃唇畔勾起一絲冷笑:「難道我就沒有資格過問自己女兒的真正死因?」

  慶王冷冷地道:「一切都是秘密進行,如果你去了之後被人認出來,慶王府的名譽就此掃地,你能負得起這個責任嗎?」

  慶王妃望著自己的丈夫,面對親生女兒的死,他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只因擔心連累到王府的名聲,便可以裝做看不見、聽不見,世上竟然有如此狠心絕情的父親。良久,她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嘶啞、嘲諷,淚水滾滾而落。

  慶王被那冰涼的淚水一驚,卻是很快別過臉去:「還不扶王妃下去休息。她病了,快找個大夫來給她看一看!」

  慶王妃哭得不可自抑,朝雲暮雨二人連哄帶勸,才將她勉強哄回了自己院子,緊接著又馬不停蹄趕去請大夫。大夫開了一劑安神的湯藥,慶王妃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江小樓來看望慶王妃,朝雲便將她引了進去,綾羅錦被中慶王妃面向裡躺著,依然在沉睡,長長的頭髮散於枕邊,卻隱隱可見髮根灰白。江小樓小心地將錦被一角整理好,慶王妃卻猛然驚醒,失聲呼道:「雪兒!」

  一把抓住的手是那樣的溫柔暖和,然而待看清了面容,王妃的心還是不可抑止的沉了下去:「小樓,是你啊——」

  江小樓恍若未覺,只是淡淡一笑:「王妃,你醒了。」

  恰在此時,暮雨端來一碗黑漆漆的湯藥,躬身道:「王妃,喝藥的時辰到了。」

  慶王妃莫可奈何地看了一眼,不得不坐起身道:「端上來吧。」

  暮雨小心翼翼地把藥盞端來,正預備伺候慶王妃喝下去,江小樓開口問道:「王妃無病無痛,這喝的是什麼藥?」

  暮雨一時怔住,旋即回答:「王妃日夜不安,所以大夫開的是安神湯。」安王妃從很早便開始服用安神藥,否則無法正常入眠。

  江小樓長長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目光落在那黑漆漆的藥盞上,語氣和緩:「王妃,是藥三分毒,能不用——還是不用的好。」

  慶王妃悠然長歎一聲,掩不住頹喪神情:「小樓,這只是安神的湯藥,若是能讓我長夢不醒,我會感覺很高興的。」說完,她似是疲憊地喘出一口氣,向婢女輕輕點頭:「給我吧。」暮雨看了江小樓一眼,略帶猶豫,王妃沉聲道:「暮雨。」

  暮雨只好將藥盞遞了過去,慶王妃接過,微微閉目,一飲而盡。

  江小樓靜靜望著她,眼眸一動不動,似乎若有所思。

  王妃喝完藥,面色竟又黯淡了幾分,顯得格外睏倦,不多時就閉上眼睛,重新睡得沉了。

  江小樓就坐在旁邊,目中緩緩流露出些許慈悲的神情。她是個鐵石心腸的人,卻也不由自主同情慶王妃,更何況雪凝呢?親眼見到自己的母親備受折磨,心中肯定是無比煎熬吧。正因為如此,即便生命受到了威脅,她也情願裝作一無所知,靜靜等待死亡的來臨。

  看似柔弱的雪凝,其實比誰都要勇敢和堅強。

  江小樓緩步離開,剛一出門就吩咐小蝶道:「叫楚漢過來一趟。」

  楚漢一直隱沒在附近,聽小蝶召喚,他很快出現在江小樓的面前,高大健壯的身軀臣服下去:「小姐,您有何吩咐?」

  江小樓的聲音十分平靜,沒有一絲起伏:「你想方設法得到慶王妃平日所喝安神藥的藥渣,我需要驗看。」

  楚漢眼皮都不抬,更沒有多問一句,答應一聲立刻消失在院子門口。

  不過半個時辰,江小樓便得到了她想要的東西,她匆匆出了慶王府,直奔傅朝宣的醫館。剛一進門,便把包裹著藥渣的帕子遞給他,道:「你瞧瞧這到底是什麼?」

  傅朝宣有剎那間的怔忡,看到江小樓風塵僕僕的模樣後終於點頭,接過藥渣仔細研究了一會兒。江小樓沒有打擾他,只是耐心等待著。傅朝宣眉頭輕蹙:「裡面是硃砂、磁石、龍骨、龍齒、琥珀、珍珠母、牡蠣、紫石英」

  「這些有害麼?」江小樓目光清冽,宛如清冷的月色。

  傅朝宣思慮良久,終於開口:「此類藥引多為礦石,具有質重沉降之性。重者能鎮,重可祛怯,故有鎮安心神的作用,一般我們會用於治療心火熾盛、痰火擾心、精神不安的病人。」

  「這麼說…藥方沒有問題。」江小樓靜靜地聽完,才這樣道。

  那一雙清澈的瞳仁幾乎能倒映出傅朝宣的影子,他心頭竟然再次微微雀躍了起來,良久他才定下心神,沉聲道:「這藥方是開給誰的?」

  江小樓道:「給慶王妃,因為瑤雪郡主的死,王妃身體不適,心神不寧,所以配了些安神藥。」

  傅朝宣眉頭一下子皺起來:「王妃身體嬌弱,這種藥不可以長久服用,這點你必須提醒她。」

  「哦,為什麼?」

  「這種安神藥具有一定副作用,長期服用會造成人大腦的損傷,讓病人逐漸變得癡呆遲緩,思維緩慢,若是常年服用…只有兩種可能,一是在睡夢中死去,二是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廢人。」

  「你不是說這是尋常的安神藥嗎?」

  「是安神藥,但硃砂有毒,琥珀入煎易於結塊,這些通常是給精神狀況極為紊亂的病人服用,目的是為了讓他們完全鎮定下來,如果給普通人服用,藥量和服用時間會有嚴格的控制,所以絕對不能長久服用。」

  江小樓深吸口氣,聲音異常平靜:「原來如此。」

  小蝶心頭憤懣不平:「想不到竟然有人膽敢在慶王妃的藥裡下毒,太狠了!」

  傅朝宣眼底露出驚詫之色:「不,這不是毒,我也經常會開安神藥給病人,充其量不過是藥量重了些,必須叮囑病人不能長期服用罷了,若王妃不知道,那也可能是大夫的一時疏忽」

  江小樓冷冷一笑道:「是啊,一時疏忽,一切都是大夫下的藥太重了,又忘記關照王妃不能多服而已,便是被發現了也沒什麼。」

  傅朝宣卻覺得江小樓思慮太多:「小樓,這藥的確是安神之用,並不能算開錯了藥方……」

  平時裡慶王妃十分謹慎,身邊有專門的媽媽負責飲食,從不肯讓任何人插手,所以對方無從下手。然而王府的周大夫德高望重,為她診治多年,深得信賴,這回卻突然「一時疏忽」,這疏忽的時機當真是太巧了!江小樓不動聲色地將藥渣重新包好,微微一笑道:「多謝你了,傅大夫,能否重新替我開一副更合適的藥方呢?」

  傅朝宣仔細詢問了王妃的症狀,便提筆寫下了一張方子,叮囑道:「這方子是以酸棗仁、柏子仁、靈芝、夜交籐、遠志、合歡皮等為主,質潤性補,屬於滋養安神藥,長期服用也是沒有大礙的。」說完,他將方子遞給江小樓,待對方接過的時候,他卻抓住藥方未放手,觸碰到江小樓微微發涼的指尖,他的心臟跳動得更加厲害。

  「傅大夫?」

  「啊,哦。」他一時失神,終究放了手,卻還提醒道:「剛才那位大夫開是重鎮安神藥,通常用於實症。我開的滋養安神藥,往往用於虛症,但為了加強安神作用,對尋常病人也每配用重鎮安神藥的…所以——」

  他是怕江小樓誤傷那位開藥的大夫,江小樓輕輕一笑,目光清冷如水:「傅大夫,我又不是見人就殺的殺人狂,何必如此害怕?」

  傅朝宣面上微紅:「我只是怕——」

  傅朝宣的善良和正直,看起來十分迂腐,卻也彌足珍貴。可對於某些畜生,這種善良會變成一種可怕的縱容,讓更多人受到傷害。

  「請您放心,我是不會傷害無辜的。但那些暗中弄鬼的人,我也絕不放過。」江小樓平心靜氣,語笑嫣然。

  傅朝宣看她就要出門,下意識地追了上去,口中喚道:「小樓!」

  江小樓駐足,面帶疑惑地望著他,那雙黑漆漆的眸子看得他心跳如鼓。

  傅朝宣定了定神:「希望你一切安好。」

  傅朝宣的眼底溢滿了不由自主的深情,江小樓面上卻是一怔。

  傅朝宣心頭的話躍動著,幾乎要脫口而出,然而一輛華麗的馬車遙遙駛來,正巧在醫館門口停下,簾子一掀,露出一張明艷的面孔。年輕的小姐穿著一身月牙白繡梅花的衣裳,一張標準的瓜子臉,兩彎細細的柳葉眉,一雙長長的鳳眼中透著無盡的嬌艷,顯得異常明亮與柔媚。

  謝月瞧見江小樓先是微怔,旋即便靈便地下了馬車,滿面笑容地迎上來:「小樓,好些日子沒有瞧見你了,今日可真巧,居然在這裡遇上了。」

  江小樓點頭,微笑著致意:「伯父身體還好嗎?」

  謝月笑容中不自覺帶了一絲甜蜜:「多虧了傅大夫的調養,如今父親身體已經好些了,我今日是特地來致謝的。」

  江小樓見她眉眼生春,而傅朝宣卻一副毫無所覺的模樣,不由輕輕一笑:「如此,我改日再上門去看望伯父。今天還有急事,先告辭了。」

  目送著王府馬車遠去,傅朝宣還在悠悠出神。謝月凝視這一幕,目光有了三分不樂,可當傅朝宣轉過臉來的時候,她面上神情變得既矜持又高貴,緩緩道:「傅大夫,是不是傾心於江小姐?」

  傅朝宣一愣,俊俏的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隨即輕咳了一聲道:「沒有的事,謝大小姐不必胡猜。」

  見他轉身便走,謝月連忙道:「傅大夫,這禮物……」

  看了一眼她手中的食盒,傅朝宣語氣極為平淡:「身為大夫,治病救人是我的工作,更何況醫治謝老爺是小樓對我的囑托,無需大小姐特意來致謝,請回吧。」

  見對方丟下一句冷冰冰的話就離開,謝月攥緊了手中的食盒,心頭起了一陣尖銳的刺痛,婢女小心地問道:「大小姐,咱們怎麼辦?」

  謝月神色驟冷:「回府。」

  金玉滿堂

  江小樓吩咐馬車在門口停下,走進大廳,只見到高堂滿座,人來人往,不由微微點頭。一眼瞧見懷安在樓梯口探頭探腦,江小樓提起一絲笑意:「你家大公子在樓上嗎?」

  「是,我家公子就在樓上。」懷安很歡喜,一路忙跑著上去通報。

  謝連城真坐在雅室內,一身極為樸素的青衣,只有袖口繡著精緻的竹紋。他聞聲抬起頭瞧見是她,下意識地笑了笑。

  他的笑容在陽光下看起來竟然是透明的,帶著一種讓人目眩神迷之感。

  江小樓見過的男子之中,相貌最為出色的便是顧流年和謝連城兩人。仔細比較,若說顧流年的容貌帶著朝陽瞬間升起時那種令人震撼的華麗與囂張,那麼,謝連城的笑容則如同淡淡的月光,清朗皎潔,沉靜動人,不經意之間叫人驚艷。

  江小樓微笑:「這幾日辛苦大公子了,感謝你的幫忙。」

  謝連城只是輕輕一笑:「舉手之勞,不必放在心上。」

  懷安暗地裡撇了撇嘴:什麼舉手之勞,公子不知道費了多少心思,才好容易把這些生意全都理順,謝家的生意都忙不過來了…懷安的碎碎念當然不敢說出來,只敢在心裡嘀咕兩句。而,謝連城把賬本遞給江小樓道:「請你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什麼問題。」

  江小樓彎起眼睛,賬本卻推還給他:「不會有問題的。」

  謝連城怔住,旋即輕笑起來:「這兩日王府似乎發生了很多事,可以告訴我嗎?」

  江小樓心頭微動,一雙眼睛越發黑沉沉的,口中卻道:「沒事。」

  謝連城眸底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低低地笑了起來:「第一,你是一個十分謹慎的人,輕易不會丟下自己的生意。第二,慶王府這潭水很深,你有深仇在身,斷不會無緣無故的涉入。所以,一切都需要有一個合情合理的理由。」

  他的眼睛很清,很亮,帶著一種動人心魄的力量,她的心一下子就變得很平靜,原本的那些焦躁不安逐漸變得很耽很輕,恍惚之間都消失了。

  她思慮片刻,才回答道:「他們捉住了一夥流寇,說他們才是殺死雪凝的兇手。」

  謝連城望著她的臉:「這麼說,你並不相信這樣的論斷。」

  江小樓凝視著他,緩緩道:「對,我不信。」

  他輕輕笑了一下,笑容比月光還要俊朗、清澈:「你可以什麼都不信,只需要相信自己的心。」

  江小樓輕輕一歎:「我花了大筆銀子也沒辦法撬開京兆尹的嘴巴,更不知道那些被抓住的流寇到底是什麼來歷。」

  謝連城定定地看了她半天,勾起嘴角:「果然關心則亂,連你都迷惑了麼?京兆尹不行,就從其他人著手吧。」

  江小樓一愣:「你是說獄卒?不行,這我也試過,往日裡貪婪的人這回卻像是鐵了心,竟然沒有縫隙可鑽。」

  謝連城眼神靜靜的,柔柔的,聲音卻格外堅定:「京兆尹獄中有許多犯人,他們的罪過不重,卻不能立刻釋放。其中富裕的犯人,每月有一次探親的機會,這正是傳遞消息的大好時機。」

  江小樓身體一震,心頭的迷霧瞬間被剝開,立刻明白過來:「你是說——通過裡面的犯人瞭解內部的情形,然後再由探親的家屬把消息傳遞出來?」

  謝連城的目光沉靜:「你很聰明,一點就透。」

  江小樓輕輕吁出一口氣:「是我太心急了,竟然連這一點都忽略過去。」

  見她立刻就要起身,謝連城卻輕言道:「不著急,這件事情正在風尖浪口上,先等等再說。」

  江小樓眉頭微微蹙起:「時間拖得越久,證據會越少。」

  謝連城沉吟片刻,搖了搖頭:「此事牽連到不少人,即便沒有辦法接近流寇套出情報,也可以從旁人著手瞭解這些人的底細。這件事情交由我來辦,三日之後,我會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

  她微微愕然,旋即一時沒有言語。

  「小樓,」他抬首,直呼她的名字,聲音異常溫柔,「你慌了。」

  江小樓的聲音開始發顫:「我…我慌了嗎?」

  他並未立刻言語,只是輕輕覆上她的手,此刻他的眼睛那般明亮,像暗夜裡唯一的月影,照亮了荒蕪的黑暗。江小樓的心底,彷彿有什麼輕微顫動了下。

  「小樓,你的聰明在於你遇事沉著,善於抓住別人察覺不到的機會,給予敵人奮力一擊。但若是你慌亂了,優勢便會化為無形,你的敵人會藉機找到你的弱點,懂了嗎?」

  他的眼神格外鎮定、溫柔,落到江小樓的眼中,全化成了支持的動力。她突然有一種錯覺,眼前這個人,就在此刻,她非常想要抓住,如同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萍,他能幫助她、成就她,安定她的心…然而轉瞬之間,她被自己的念頭驚了一下,旋即笑了起來。

  不,這世上能夠依靠的人只有自己。

  「公子,你說的不錯,我慌了。剛才經過你的提醒,我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些什麼,多謝。」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冷,卻也顯得更加鎮定。

  謝連城敏銳地察覺到她的變化,卻是輕輕一笑,點頭道:「這樣才好。」

  江小樓回到慶王府,暮雨正準備給慶王妃餵藥,江小樓三步上前,一把扣住了她的手腕。

  暮雨只覺那力氣極大,一時痛得皺眉,心頭有些驚訝,迷茫道:「您這是怎麼了?」

  江小樓鬆了手,陽光在她漆黑的瞳孔未曾留下半絲光明,只餘下沉沉的暗影:「我有重要的事要與王妃商議,你先出去吧。」

  慶王妃向她略一點頭,暮雨這面露疑惑地才退了下去。

  「小樓,你今天到底怎麼了,為什麼不讓我喝藥?」

  江小樓望著她,神色冷凝:「王妃,這藥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服用的?」

  慶王妃神色充滿不解,猶豫了一會兒才道:「這藥…是從一個月前一直服用到今天。」

  江小樓呼吸微頓,隨後簡單地解釋了一遍傅朝宣的話。慶王妃整個人都呆住了,震愕道:「周大夫為我看診十五年,他很瞭解我的身體狀況,一直都沒有出過差錯——」

  江小樓不覺冷笑:「是差錯還是故意為之,王妃,您應該重新衡量。」

  慶王妃渾身一顫,凝目仔細望去,江小樓神情無比鄭重,字字句句皆是發自肺福

  江小樓聲音裡透著惋惜:「若你就此一蹶不振,別人只會說你思女過度、精神恍惚,以至失去常性。慶王府絕不可以有一個發瘋的女主人,到時候王爺就可以用這個理由休棄你,對麼?」

  慶王妃淒涼一笑,沉聲道:「不錯,如果我死了,或是不夠格繼續做這個王妃,他們自然就會廢了我。這個機會,某人已經等了十多年」她長長的尾甲原本已經留了寸長,在握拳的瞬間竟然悉數折斷,那聲脆響聽來格外驚心,「順妃,我與你勢不兩立!我要立刻進宮,把這一切告知皇后娘娘,哪怕鬧到人盡皆知,我也要討回公道!」

  江小樓目光格外明亮,聲音卻無比冷凝:「王妃息怒,周大夫收了重金才被封口,就算王妃將一切抖出來——這藥渣畢竟不含毒藥,不過就是藥量重了些,大可以推說是大夫不小心。縱然你證明他是故意為之,又怎能將這把火燒到順妃身上,別忘了,慶王並不相信你。」

  慶王妃氣得說不出話來,是她無能,一切都是她無能!

  江小樓只是微笑,眼睛裡有水光潤澤的亮度:「王妃,我早已說過不必心急。對方越是猖狂,咱們的機會越多,現在——我需要您的耐心。」江小樓話說到一半,卻突然聽見外面有人稟報道:「王妃,世子求見。」

  慶王妃與江小樓對視一眼,趕緊道:「叫他進來。」

  赫連岳慢慢地掀開珠簾,幾乎是挨著牆角走過來,瘦小的身形顯得有些畏畏縮縮的,秀美的臉孔更是連抬都不敢抬。

  慶王妃看著他,心頭頓生恨鐵不成鋼之感,為什麼順妃的兩個兒子都是文武雙全、英武非凡,偏偏自己生下的孩子竟如此愚笨,當真是老天不公!她強忍住心酸,問道:「你來做什麼?」

  赫連岳期期艾艾地望著她,濕漉漉的眼睛說不出話來。其實他的面容十分清秀,五官簡直比少女還要秀氣。可惜與他那兩個玉樹臨風、英俊瀟灑的哥哥站在一起就顯得格外卑微,總是縮頭縮腦,一副害怕遇到生人的模樣。江小樓與他接觸了幾次,努力卻完全徒勞,根本沒有辦法與他溝通。

  江小樓見他越發畏縮惶恐,卻是輕輕一笑:「世子是來看望王妃麼?」

  慶王世子眼眶竟然紅了,卻還是認真地點點頭。

  慶王妃聽見對方是來看望自己的,不覺心頭一暖,神色也緩和了下來:「對不起,娘又罵你了。」

  赫連岳只是再度搖搖頭,眼瞳裡滿是不安,長長的睫毛抖動著,站在那裡手足無措的模樣。

  江小樓目光柔和,慶王世子其實一點也不傻,只是不夠英明神武,不夠伶牙俐齒,才會被人如此鄙視。若他只是尋常百姓人家的兒子,根本無需被人拿出來與兄長反覆比較。

  「既然是來看望王妃,那就走近一些,把心裡的話都說個清清楚楚。」江小樓笑容淺淺,鼓勵他道:「坐到這裡來,陪著王妃說說話吧。」

  赫連岳果真聽話地走過來,坐在錦凳上,肩膀卻不住的顫抖,手指也在袖中神經質地互相揉搓著,的確是說不出的緊張不安。

  江小樓聲音越發溫柔:「王妃,我還有事,先出去了。」

  慶王妃正要點頭卻看見赫連岳突然又站了起來,支支吾吾的:「等…等」

  江小樓駐足,回眸望著他:「世子有什麼事嗎?」

  慶王世子的手在袖中慢慢握緊,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定定神,在懷裡抖抖嗦嗦地掏了半天,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遞過來。他的手高高舉著,可頭卻死死垂著,甚至不敢真正瞧江小樓一眼。

  江小樓接過他手上的紙,展開一看,上面的字跡熟悉得令人心驚。

  「小樓,見字如晤。這是我給你寫的第一封信,亦是最後一封。回慶王府…非我所願,除母親外,人人皆厭我。我心中十分悲傷,惟願常陪母親身側。然未能如願,終成遺憾。」後面便是一串模糊的痕跡,似是眼淚的印記。江小樓的心一下子抽緊了,又繼續往下看去。

  「多年來未能於母親膝下盡孝,實乃大不孝。我離去之後,請你替我照顧母親,時常來看望、撫慰,讓她切勿因我而悲傷。我與你交往,歷時彌久,相知愈深,故而直率陳言,請你諒察。我一生坎坷,實乃命運安排,與人無尤。小樓,你我完全不同,一切操之在你,願你早做決斷,切勿辜負真心…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千萬珍重。」

  慶王妃瞧不見,忍不住追問道:「那是什麼?」

  江小樓朝她微微一笑:「不過是一封塗鴉。」說完,她便將信折起來放入袖中。

  回到臥室,江小樓又將那封信展開來,反覆看了數遍。直到小蝶勸慰道:「小姐,酈小姐雖然走了,但奴婢還陪著你。」

  江小樓只是勾起唇畔,表情不知是喜是悲:「謝謝你。」

  小蝶聽了,眼圈一下子通紅,眼淚撲簌簌往下落。

  江小樓只是看著小蝶落淚,那淚水一滴一滴像是直接流入了她的心裡。是啊,每個人都有哭泣的權利,可以恣意發洩內心的悲傷。自己卻不會哭,甚至連一絲淚意都沒有,可見真的已經不能算作一個正常的女人了吧。江小樓垂頭,靜靜望著手中的信,不覺伸出手輕輕撫摸著:雪凝,快了,我就要找到殺你的兇手了,請耐心一點,再耐心一點。

  三日之期剛滿,江小樓如約到了金玉滿堂,就發現謝連城站在門口等候著她。正待說話,他已經走過她的身側,湖泊般深邃的黑瞳帶著淺淺的笑意:「走吧。」

  馬車向城外駛去,直到傍晚才到達目的地。那是一間地處偏僻的農舍,窗戶漏風,屋頂漏雨,顯得極為破舊。門口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正在玩泥巴,聽見車軲轆的聲音,不由紛紛抬頭,好奇地歪頭看著眼前的不速之客。

  江小樓看著謝連城,面上些許驚訝:「這是什麼地方?」

  謝連城表情有些複雜,長長地歎了口氣。:「你跟我來就知道了。」

  農舍裡有一個頭髮蓬亂、顴骨突起的中年婦人,她穿著一身本色的麻布衣,腰間打著補丁,懷裡還抱著一個襁褓,看到有兩個陌生人進了屋子,一時驚住了,隨即便站起身警惕地抓起身邊的柴刀:「你們是什麼人?」

  她抓住柴刀的手滿是繭子,不停地顫抖著,連說話的聲音都在哆嗦。

  謝連城只是輕聲道:「這位大嫂不必緊張,我們只是過路的客人,並沒有惡意的。」

  農婦見他神色溫存,形容高雅,稍微有些放下心,面上卻還是充滿狐疑:「你們要做什麼?」

  「我們只是想討一碗水喝。」懷安代替主子,從善如流地道。

  眼前的兩位主人,男的俊美,女的漂亮,面容和善、溫文爾雅,著實不像是壞人。農婦想了想,終於點頭:「好。你們等一會兒。」她放下柴刀,轉身去水缸邊上摸了一隻破碗出來,小心翼翼的舀了少許水遞過來。

  整個屋子十分破舊,除了一張床,便只有一條板凳,唯一可以稱為傢俱的物什便是靠在東邊牆上的木櫃。不時發出吱吱咯咯的聲音,上面的紅漆都已經斑駁脫落了。江小樓不明白謝連城的用意,只聽懷安藉機會搭腔道:「大嫂就一個人在家,孩子們到處亂跑您也不管,若是不小心在山上摔壞了可怎麼辦?」

  農婦神色緩和下來:「都是窮人家的孩子,又有什麼要緊。再者說,他爹不在,我一個人哪裡管得過來!」

  謝連城道:「不知令家主去了哪裡?」

  那婦人似是被提到傷心處,轉過頭去啪嗒啪嗒地掉起了眼淚。

  謝連城道:「相逢即是有緣,大嫂既然給了我們一碗水,投桃報李,我也願意聽一聽大嫂你的煩惱。」

  那農婦泣不成聲:「我當家的」她說到這裡頓了頓,面上浮起一絲羞慚之色,「有人說他們搶了王府的財物,抓到大獄裡去了。」

  懷安作出瞠目結舌的模樣:「原來就是你們搶了王府的馬車?」

  農婦驚得臉色煞白:「沒有沒有,我們怎麼敢搶王府的馬車,都是冤枉啊!」

  江小樓目光慢慢變得凝重,第一次開口道:「可是我聽說——人已經認罪了。」

  農婦往地上啐了一口:「呸!都是那幫混帳東西,硬生生把我當家的屈打成招!我們尋常不過弄到些散碎銀子,怎麼敢去動王府的馬車,又不是瘋了!」

  江小樓盯著她,目光須臾不離:「你們沒有殺人?」

  農婦被她的眼神嚇到,下意識地道:「當…當然…我們都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要不是田地被那些貪官給收了,何至於落草為寇?這事情大伙心裡都明白的,我們只是想要活下去。日子太窮了才迫不得已拿著鋤頭去打劫!搶點錢就算了,誰會拿命去拼?殺人可是要償命的!往日裡他們也只敢在小樹林裡劫單身的路人,哪裡敢去碰王府的馬車,這不是找死是什麼?」

  江小樓唇畔的笑容倏忽變得冰冷,順妃,幾個窮得活不下去,手中武器只是鋤頭的窮苦農民,就是你所謂窮凶極惡的流寇?!

作者: 紀伯崙    時間: 2015-4-22 11:32 PM

本帖最後由 bluesky0601 於 2015-4-26 06:06 PM 編輯

第九十九章:追查真相

  懷安恍然大悟道:「大嫂這樣一說我就明白了,京兆尹衙門窮凶極惡,尋常人進去不死也要脫層皮,更何況是要蓄意給他們定罪,只怕他們幾人是被屈打成招的。」

  那農婦被觸痛心事,哇地一聲,哭得更厲害了。原本被她摟在懷中的嬰兒彷彿被母親絕望的情緒感染,瞬間跟著啼哭起來。

  江小樓豁然站起身,逕直向外走去。謝連城向懷安輕輕點頭,旋即跟著江小樓一同離去。懷安推了一錠銀子給那農婦,道:「大嫂,我家公子多謝你的水。」

  農婦吃了一驚,接過沉甸甸的銀子,滿臉不知所措。

  謝連城出了門,發現江小樓正在院子裡盯著那幾個在玩泥巴的小孩。她的神情十分認真專注,連他走近了都未曾打擾到她。

  謝連城只是淡淡道:「現在你都明白了嗎?」

  與之前猜測的一樣,順妃和安華郡王合力演了一齣戲。他們先是收買小竹,讓她潛伏在雪凝的身邊,等雪凝出了事,他們再處理掉其他人,獨獨把小竹送回老王妃的身邊,等著慶王妃把小竹抓出來,再引出這一段舊案。如此一來,便可以完全洗脫他們的嫌疑,由殺人者變成受盡了委屈的人。見過無恥的,從未見過這樣無恥。果然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妙極!

  謝連城輕輕一歎:「此事絕非表面看得這樣簡單,單單一個順妃,怎能布下如此局面?所以,與其正面為敵,不如採取迂迴之策。」

  「迂迴之策,這是什麼意思?」江小樓轉頭望他,眼前的男子面如冠玉,衣衫翩然,凝視她的神情格外溫和。

  謝連城眼眸逐漸轉深:「慶王世子不愛與人交往,但他是王妃的親生兒子,可信。慶王妃性情軟弱,可為了她自己的女兒,自會不惜一切代價,可信。」

  這是要讓她尋找有力同盟,江小樓不由自主搖頭:「王妃身體不好,世子無法溝通,這兩個人…暫時都幫不上忙。」

  「慶王妃與皇后娘娘素來感情很好,所以多年來不受寵愛卻穩坐正妃之位。至於世子本人,其實他極聰明,只是聰明到了極度敏感的地步,才會對外界如此恐懼。這兩個人…看你怎樣用。」

  江小樓唇角揚了起來,不覺輕聲道:「原來大公子什麼都知道,我以為你不愛蹚渾水。」

  謝連城神色如常,目光卻輕輕轉向那群玩耍的孩子,聲音靜謐:「如果你站在水中,我也無法袖手旁觀。」

  江小樓完全愣住,心底湧起很複雜的情緒。

  天空最後一抹晚霞落在他的身上,霞光在他俊美的臉染上一層淡雅的玫瑰色。眼前的男子有著高挺的鼻樑,微抿的薄唇,近似於完美的輪廓,一切看起來那樣熟悉…她卻覺得自己無論如何都看不清他的神情,也無法猜透他的心思。

  謝連城的聲音很恬淡,垂下的眼睫遮住了眼底一分似有若無的寵溺:「偌大的慶王府,你可以找到第三個同盟。」

  江小樓眨眨眼睛,慢吞吞地說道:「慶王如此寵愛順妃,大公子與二公子又都是順妃親生的兒子。在慶王府中,我與王妃可是說是獨立無援,你所謂的第三個同盟是誰?」

  謝連城卻笑了:「正面對敵或許沒有勝算,可若這個敵人在對方的陣營呢?」

  江小樓完完全全地愣住:「公子,是你瘋了,還是我聽錯了?」

  一個渾身污泥的孩子笑嘻嘻地跑過來,好奇地看著謝連城,謝連城微笑著摸了摸他的腦袋,口中輕聲道:「我想,這個人很快會來找你的。」

  馬車一路將她送回王府,下車時,一直沉默的謝連城突然開口喚了一聲:「小樓。」

  江小樓轉頭望著他,目光不自覺地亮了一下。

  謝連城只是微笑:「不管在什麼時候,希望你以自己的安全為第一考慮。」

  江小樓心頭微微一動,說不清是感動還是複雜的潮水瞬間湧了上來,將她的心泡得軟了軟。良久,她揚起一絲笑容,語氣輕快地道:「多謝你的關心,我不會忘記你的話。」

  江小樓緋色的裙角消失在慶王府高大的門樓,這威嚴的門庭如同一隻巨大的怪獸,張開陰森可怖的獠牙,逐漸將她纖瘦的身軀吞沒,再也瞧不見了。

  懷安不由自主打趣道:「公子您就別看了,人都走遠了!」

  謝連城輕輕搖了搖頭:「牽一髮而動全身,區區一個順妃掀不起這樣大的風浪,我實在是擔心她」

  懷安撇了撇嘴:「知道您還不勸著她點兒!慶王寵愛順妃乃是人盡皆知,若非皇后娘娘一直護著,說不定王妃都得騰地兒!慶王世子又是個不頂事的,壓根幫不上忙,事情鬧大了只怕王妃和世子都得跟著遭殃!江小姐在這個時候趟這渾水,實在是太危險。她不是還有仇要報,冒冒然去為別人出力,真是傻子!」

  謝連城目光深深:「在她的心中,酈雪凝比她自己還要重要。」

  懷安不解地看著他,謝連城似是低聲呢喃:「江小樓外表很堅強,但她的內心卻很脆弱。酈雪凝其實是她的心裡支柱,一直苦苦支撐著她。酈雪凝多活一天,江小樓的快樂就會延續一天。而現在有人毀了這快樂,傷了她最好的朋友,你覺得她會坐視不理麼?別說只是慶王府,哪怕要與全天下的人為敵,她也非要找出真相不可。這就是她的倔強之處,也是她可愛之處。」

  懷安心中暗自腹誹不已,江小樓的容貌的確出眾,但比她更美的女孩子也不是沒有。她的心性太強,性子又倔強,怕公子將來會吃很多的苦頭…看著謝連城一臉溫柔的笑,完全像是換了個人一樣,懷安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自作孽,不可活。

  江小樓剛剛回到院子,便瞧見朝雲在門口候著,肩膀都被露水打濕了一塊。瞧見江小樓來了,她連忙躬身行禮道:「江小姐,王妃請你過去一趟。」

  江小樓徑直去見慶王妃,進了門就留意到一個穿著淡藍色衫子的少女坐在王妃身側。煙波般的眸子浩渺多情,面上含著楚楚的笑容,一身的怯弱之態,正向自己望過來。

  慶王妃抬起頭,向她招了招手道:「來,靠在我身邊坐下。」

  江小樓走過去,慶王妃直接拉著她在床邊坐下,輕聲道:「小樓,今天可有什麼收穫?」

  江小樓看了赫連慧一眼,只是微微含笑道:「我雖然出去跑了一天,卻沒有什麼收穫。」

  慶王妃臉上不由自主露出失望的神情:「真的嗎,那些盜匪……」

  江小樓語氣恬淡地道:「那些人的確是流寇,慣常打家劫舍的。但具體去查他們的身份卻十分困難,因為京兆尹衙門不許任何人探望,甚至不願意透露他們的姓名。明著因為是朝廷重犯,暗地裡卻是不希望他們與外界發生任何接觸。如此一來,想找到蛛絲馬跡實在難於登天。」

  赫連慧纖弱的肩膀顫了顫,清澈的眸子染上焦慮:「對方好狡詐,咱們該怎麼辦?」因為話說得急了,她一時有些輕聲咳嗽。

  慶王妃連忙撫了撫她的背,滿面憐惜道:「傻孩子,別這樣激動,一切總有解決的法子。」

  赫連慧動情地望著王妃,長長的睫毛沾了淚光,碎芒點點:「我雖然不中用,也想要幫忙。可是這破身子實在是不行——」

  慶王妃道:「不用不用!你應當好好養病,其他的一概都不必想。如今我已經失去了雪兒,難道還要再搭上一個你嗎?」

  赫連慧似怕王妃傷感,連忙擦去眼淚,輕言細語道:「好,我會好好養病,母親也保重身體,千萬不要過於悲傷,現在二姐不在了,我會一直陪著您的。」

  慶王妃眼神不自覺放柔了,輕輕地摸摸她的頭髮,微笑道:「好。」

  江小樓靜靜看著她,目光從始至終都很冷、很冰,沒有絲毫無溫度。

  赫連慧轉頭,神情帶了點淺淺的羞澀,顯得越發溫柔:「小樓,我可以這樣叫你吧?」

  江小樓眼眸深沉,一瞬間,笑容變得深了:「當然,你願意怎麼叫都可以。」

  赫連慧聲音低低軟軟,極為動聽婉轉:「我有幾句話,一直不吐不快,今日直言不諱,還請你見諒。順妃雖然一直心懷叵測,但這麼大的事情想必不會拿來開玩笑。縱然他們撒下彌天大謊,京兆尹衙門難道也在幫著他們串謀?這無論如何都說不過去呀。」

  慶王妃張了張嘴巴想要反駁,可卻說不出話來。沒錯,如果說順妃和安華郡王竭力掩飾酈雪凝的死因那還說得通。為什麼連京兆尹都要幫助他們,順妃何德何能,可以在京城一手遮天?赫連慧的猜測可以說是合情合理,很顯然,這也符合一般人的想法。

  江小樓微微一笑:「你說的是,確實有這樣的可能。」

  見她似被自己說服,赫連慧又溫柔地道:「既然如此,不妨放寬心靜待事態的變化。母親也不要總是和順妃發生衝突,小心中了別人的計策,離間了家庭的和樂。好好養病才是正經,其他事情都不要管了。」

  慶王妃剛要說話,江小樓很平靜的一個字一個字道:「是啊,什麼都比不上你自己的身體重要。其他的事情暫且不去考慮,事情——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聽到水落石出四個字,赫連慧心頭一跳,立刻看向江小樓,卻見到她眉目如畫,眸中帶笑地直視自己,那笑,無疑帶了一分審視與譏嘲。然而眼睛一眨,對方卻又恢復如常,見不到絲毫異樣了。

  赫連慧的瞳孔開始收縮,眼角微微抽搐了一下,時間過去良久,才語調發僵地道:「是。」

  等到赫連慧告辭離去,慶王妃難掩失望之色,語氣帶著唏噓:「想不到竟然一點線索都找不到,對方做事可真是縝密。」

  江小樓漆黑的瞳孔中躍動著火焰:「並非什麼都查不到,至少我肯定,順妃和安華郡王他們都在撒謊。」

  慶王妃微微錯愕了一下:「這是怎麼回事,剛才你不是說——」

  江小樓語氣格外平靜:「在外人面前,王妃還是不要洩漏太多的事為好。」

  「可是慧兒也不是外人。」

  「對於我來說,她就是個外人。」江小樓深吸口氣,緩緩道:「王妃,如果不希望赫連慧成為順妃攻擊的把子,還是讓她置身事外為好。」

  慶王妃笑容裡有什麼東西在慢慢凝固,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外面卻突然傳來一陣喧嘩,慶王妃把臉一沉,道:「發生了什麼事?」

  朝雲誠惶誠恐地進來回報:「回稟王妃,安華郡王妃鬧著要進來。奴婢已經說過王妃不見面客,可她非要如此,奴婢攔都攔不住。」

  左宣早已掀開珠簾快步走了過來,許是走得過急,耳畔兩道做工精緻的金流蘇晃動個不停,一張美麗的面孔也籠上一層寒霜。

  慶王妃臉色瞬間變得無比難看:「左宣,誰給你這樣的權利,竟敢擅闖我的臥室!」

  左宣深吸一口氣,沉聲道:「王妃,請您不要生氣,今天如此無禮,只是因為我想要見到江小姐。」

  左宣已經三次求見,都被江小樓拒之門外,她對於安華郡王妃不感興趣,更別提這個女子還是出自左大學士府。但今天,對方顯然不是為了寒暄而來,江小樓淡淡道:「既然郡王妃堅持要見我,那便外邊請吧。」

  慶王妃冷聲道:「不必理她,這等沒有規矩的東西,簡直是糟蹋了左府的聲名!」

  左宣面色微微一變,隨即卻笑得更開懷,「王妃說的也不錯,我的確是沒有家教,連累了王府也跟著左家一塊兒丟臉。」

  江小樓只是微笑:「王妃不必動怒,不過是說幾句話的工夫,不礙事的。」

  慶王妃無奈地道:「左宣,我要提醒你,小樓是我的義女,若你有絲毫無禮,別怪我不給你留顏面!」

  左宣收了臉上的怒色,沉靜道:「王妃放心,江小姐,請。」

  兩人走出內室,並肩穿過走廊,卻見到一名年輕男子跪在地上,煞白著臉,一身錦衣全都被泥水打濕了。

  左宣臉色微沉,向著身邊的婢女道:「棍子呢?」

  婢女顫顫巍巍地遞了一根籐條來:「您消消氣,公子他……」

  「我說的是棍子!你耳朵聾了嗎?」

  那婢女實在無奈,便又將籐條換成了拇指粗細的棍子。江小樓看著眼前這一幕,高高挑起眉頭,面上是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左宣接過棍子,一直走到左華的面前。左華臉色煞白,眼神驚恐:「姐,你到底要幹嗎?」

  左宣冷笑一聲,砰地一聲,一棍重重砸在左華的臀部。左華猝不及防,整個人瞬間匍匐在地。左宣親自動手,連續打了二三十下,直把左華打得面無人色,苦苦哀求:「姐,我知錯了,我真的知錯了,以後我再也不敢了!江小姐,你替我求求請吧!安王妃是我的義母,她說讓我怎麼做,我就只能怎麼做。求你了,替我說句好話吧!」

  江小樓眨了眨眼睛,終於出聲道:「我能問一下這到底是在做什麼嗎?」

  左宣一棍子毫不容情地砸在左華的腰上,把他打得幾乎吐血,這才丟了棍子,輕輕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淡淡一笑道:「這個混小子竟然趁我不注意做下許多惡事,簡直是丟盡了左家的臉面。若是讓父親知道,只怕不打斷他的腿!江小姐,這是對你道歉,請收下。」

  左宣並非虛張聲勢,左華實在是趴在地上起不來,滿面懇切的哀求。江小樓神色淡漠:「怎麼,左公子上門提親,令尊毫不知情嗎?」

  左華連忙道:「其實…是因為我在外面包了一個戲子被安王妃知曉,她嚷嚷著要告到我父親那裡去,實在沒法子,我才應了王妃,過後心裡也真的很後悔——我好端端的一個人,夾在這種事情裡頭,王妃怨我,親姐怪我,生生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做出這等傷天害理的騙親之事,一旦傳出去,左家清白名聲斷然全毀,父親也絕不會留我性命!千萬個都是我不好,江小姐,你放過我吧,求你大發慈悲,饒了我吧!」他一邊說,一邊當真在台階下叩起頭來。原本也算個俊朗公子,卻是滿身泥土,涕淚縱橫,實在是狼狽之極。

  江小樓聲音清冷:「左公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左宣的眼神極為嘲諷,聲如冰雨,字字如刀:「虧你從小飽讀詩書,竟然為了點小事就被別人當槍使。安王妃是什麼人,叫一聲義母你就真成了人家的兒子?做事不為長遠計,更加不為父母著想,學士府的榮耀都被你丟光了!江小姐,今天我把人擱在這裡,要打要罵都由著你,不過——請你留他一條性命,我還得帶他回去向父親交差。」

  江小樓聞言,只是面帶微笑看向左華。左華被那眼神瞧著,一時心跳都停止了,渾身僵冷。

  江小樓瞇起眼睛,凝望著痛哭流涕的左華,不動聲色。

  左華眼淚鼻涕一把,當真後悔到了極點:「對不起,是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江小姐你大人大量,饒了我這一回吧!」

  江小樓輕輕出了一口氣,和顏悅色道:「事已至此,我無話可說,但望左公子能夠吸取這一次的教訓,莫要重蹈覆轍。」

  左華心頭狂喜:「是、是、是!」

  「滾吧。」左宣雖然沒料到江小樓這樣輕鬆放過了左華,卻也不由鬆了一口氣。畢竟是她的親弟弟,她何嘗願意當場瞧見他被打。

  左華試圖站起來,腿一彎卻又再次跪倒在地,整張臉由白轉青,額頭上蠶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連腰都直不起來,可見剛才打得極重。左宣一揮手,兩名婢女上前去,硬是架著左華離去了。他不時回過頭來看著自己的姐姐,還不忘提醒道:「姐,這事可到此為止!江小姐都原諒我了,你就不要再到父親跟前告狀了!」

  「還不快滾!」左宣怒從心起,柳眉高揚。

  左宣有一雙神采奕奕的眸子,盛怒之時越發光彩熠熠,灼人耀目。其實她生得倒並非美貌無敵,可身上一種特殊的氣質,往那裡一站,便是灼灼的艷麗,叫人無法忽視。

  看清這一幕,江小樓眸色深沉,面孔白如冷玉,隱隱透著潤澤的光亮:「既然你已經懲罰完了,現在就請離開吧。」

  左宣卻攔住江小樓,沉聲道:「等一等,我還有話要說!」

  江小樓揚眸看她,一雙眼睛黑如點漆,閃爍著動人的光澤:「我與安華郡王妃之間,似乎無話可說。」

  「安華郡王妃?」左宣笑容掠過一絲極輕極淺的嘲諷,「這可真是個諷刺的稱呼。」

  江小樓恍若沒有聽見,左宣卻只是釋然一笑,低聲提醒道:「殺人兇手不止順妃和赫連勝兩人,背後還有更龐大的勢力,你勢單力孤,千萬小心。」說完這句話,她便轉身要走。

  江小樓心頭一頓,迅速開口:「請等一等!」

  左宣的背影一下子停住,回過頭來,靜靜望著她。

  江小樓微笑:「郡王妃真是很奇怪,為什麼要突然對我說這些話,你就不怕赫連勝知道會為難你?」

  「他?從成婚開始,他恐怕連我長得什麼樣子都沒有看清楚吧。」左宣冷笑一聲,凌厲的目中射出強烈的憎惡之意。

  江小樓腦海中突然閃過謝連城所說的話,面上笑容淺淡:「他畢竟是你的夫君,不站在他那一邊,真的沒關係嗎?」

  左宣將自己的高領輕輕揭開,露出裡面白皙的皮膚,江小樓卻是微微一怔。

  原來那高高的領子下,竟然有一種囊伏的瘤子,雖然很小,可因為對方的脖子纖細白皙,顯得格外突出可怖,遠遠瞧去,彷彿左宣的脖子上還生出一張臉似的,叫人驚駭。

  「你——」

  「這是天生的,從我出生開始就長在脖子上。可他卻說不在意,這個瘤子根本不算什麼,我信以為真,歡天喜地嫁給了他。後來我才發現,安華郡王不過是希望娶到大學士府的千金,他需要的是我父親在朝中的鼎力支持,除此之外,我是妖物還是魔鬼,他壓根都不在意。尤其當他憑借父親在朝中站穩了腳跟,別人再也不會輕視他是個庶出之後,他就更加不需要應酬我了。其實這些我都可以不在意,畢竟我天生就是這個鬼樣子,別人厭惡我或者憎恨我,只要他能保有一個郡王妃應有的體面,我完全都可以當瞧不見。可他又是如何對待我的?」

  赫連勝有兩個極為美貌的侍婢,一溫柔一嬌俏,各有千秋,嬌寵非常。左宣進門第一天,赫連勝便勉強在她房內待了半宿,剩下的半宿竟然悄悄和那兩個侍婢共同度過,如此羞辱左宣怎能接受,她畢竟是大學士府的嫡女,素來心高氣傲,便是因為自己先天性的疾病才勉強容忍下來。後來她接連兩次懷孕,卻都因為不知名的原因流產,事情最後查出與兩個侍婢有關。左宣心頭怒起,生生將其中一人杖斃,正待處理另一個,赫連勝卻從外面趕回來,硬是把人保下了。

  無論小妾多麼美貌溫柔,正妻之位不可動搖。就如當今皇后娘娘,雖然她唯一的兒子早已不幸夭折,多年來再無所出,陛下身邊寵妃如雲,卻給予她極大的尊重。哪怕曾經有御史上過廢後的折子,也被皇帝八十大板打得半死不活。左大學士府同樣如此,她的伯父極為寵愛小妾趙氏,疏遠正妻王氏,甚至嫌棄正妻年紀大了,面目可憎。王氏受到羞辱極為憤恨,揚言要絕食自盡,不僅如此,她生下的兩個堂兄也跟著一起絕食。祖父聞言大驚,竟然拿著棍棒追著伯父繞了花園一圈,直把伯父打得氣息奄奄才放手。伯父為求伯母王氏原諒,三天三夜跪在堂前哀啼舊情,最後夫妻和睦,小妾也被發賣。

  縱然如此,可男人天性愛好年輕美貌的女子,哪怕在嚴謹的世家,寵妾滅妻之事也總是層出不窮,可左宣萬萬沒有想到,慶王做出好榜樣之後,他的兒子也跟著有樣學樣,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赫連勝平日裡狡詐多思,卻獨獨愛酒,他非常警惕,生怕自己酒後無德犯了錯誤,便總是躲起來喝酒。左宣發現這個秘密後一直暗中窺測他,這才聽他數次和小妾說起要把自己除掉,然後另娶美婦之事。

  「我的確醜陋得面目可憎,但當年是他用八抬大轎把我抬進門的,對我許下今生今世絕不辜負的誓言,當我沒有利用價值之後立刻把我當成破抹布丟在一邊。這也罷了,大不了和離歸家,哪怕削髮為尼,也好過礙人眼睛!偏偏他為了自己的名聲,在外面營造出一副夫妻恩愛的假象,對我無比恭順愛護,不知情的人都認為我個性偏執,心胸狹隘,容不得丈夫小妾,卻不知他早已在暗地裡打過無數次主意,要殺了我另娶!若非我左家尚得力,恐怕我早已變成一具枯骨矣!」左宣深吸一口氣,目中無限憤恨。

  這樣的憤恨,裝是裝不出來的,簡直是恨不能削肉飲血,剝皮抽筋。

  江小樓很明白,左宣提出和離,赫連勝是絕不會答應的,一則名聲全無,二則仕途玩完。他嫌惡左宣的殘疾,卻又不能休妻,便人前人後兩張臉,一邊輕視羞辱妻子,一邊作出寬和愛妻的模樣,這簡直比被蒙蔽、被欺騙的慶王本人要可惡百倍。

  「我不在乎夫君如何花心,最起碼他要重視我這個正妻,可自從我嫁進門來,他千方百計縱容那兩個賤人想方設法氣我,不光如此…我的兩個孩子也因為他而失去。你知道為什麼嗎,那個賤人招認說,這位了不起的安華郡王擔心我生下同樣畸形的孩子,連累了他的名聲,所以他才唆使她們動手。接連失去這兩個孩子,大夫已經斷言,我將終生不能擁有自己的血脈!」

  江小樓未料到其中內情無數,一時默然無語。

  左宣冷冷一笑道:「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因為我說的一切都沒有人信,包括慶王妃。你們每個人都覺得我是藉著與赫連勝的矛盾藉機示好——但我告訴你,左宣可以做盡一切惡事,卻絕不會拿自己的孩子開玩笑,更加不會詛咒自己斷子絕孫!」

  江小樓輕輕一歎:「你要與我合作?」

  「不錯。」

  「目的?」

  「要赫連勝為我兩個無辜的孩子陪葬。」

  江小樓扯開唇,唇畔微微彎起:「妻子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可真是歎為觀止。」

  左宣聞聽江小樓所言,眼底泛開了幾分陰霾,冷冷道:「正妻地位不保,嫡女無辜被殺,丈夫無視髮妻,庶子不敬嫡母,這一家的倫常早就亂套了!他們瘋了,我也瘋了,這一家都是徹頭徹尾的瘋子!既然如此,一個瘋子要殺死自己的丈夫,又有什麼奇怪?你若做不到,我自己去做也是一樣!」

  關鍵時刻,江小樓凝眸一笑:「誰說我不應?」

  左宣凝視著她,目光中流露出一絲笑意:「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話音剛落,小蝶快步走到江小樓身邊,低語道:「小姐,老王妃指名要見你。」

  「見我?」

  小蝶點頭道:「小姐,說是讓你現在就去,不許耽擱。」

  左宣揚起眉頭,眼眸熠熠:「你瞧,麻煩找上門了。」

  她說話夾槍帶棒,不知為何卻有幾分莫名親切,江小樓笑了:「小蝶,請郡王妃去我房中稍候片刻,我去去便回。」

  老王妃倚在主位上,額上戴著嵌碧玉的抹額,髮髻插戴碧玉雙簪,一身淺駝色褂子,衣領繡著金絲團花壽字紋,面容看似慈祥,眉宇間不乏隱隱氣勢。兩旁婢女垂手而立,屏氣斂息,整個屋子鴉雀無聲。

  「江小姐,找你來的用意你可知曉麼?」她語氣平淡地開了口。

  「我洗耳恭聽。」

  「慶王府素來風平浪靜,我不喜歡吵鬧的聲音,也不喜歡是非,你明白嗎?」老王妃眼瞳已經有些渾濁,看起來越發深幽。

  江小樓悠悠道:「您說的是,這世界上誰也不會無事生非,總要有風——才能起浪。」

  真是一雙利嘴,老王妃目光深凝,手中紫檀佛珠轉了一圈,輕輕在手腕繞起,才笑道:「我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女孩子,慶王府不太適合你這樣的人留下去,今天你就離開這裡吧。」

  屋子裡香氣幽幽,白色的煙於鏤空古鼎中裊裊升起,徹底模糊了老王妃的嚴肅神情。

  江小樓聲音格外輕柔:「恕難從命。」

  「好大膽的丫頭!」老王妃臉色一沉,身形猛然坐直了,正要嚴厲喝斥,卻聽見江小樓笑道:「皇后娘娘已經下了旨意,五日後招我進宮。若我現在離去,王府怕是不好交代。」

  老王妃先是微愕,旋即冷笑:「你是在威脅我?」

  江小樓聲音婉轉動聽,卻始終平靜無波:「話正過來聽就是解釋,反過來聽則是狡辯,這要看聽話的人到底存著何種心思。把別人的話理解為善意,就是心存良善。若是完全曲解,證明自己本身醜陋不堪。我相信,老王妃這樣慈眉善目、秉持公正,斷不會把話聽反了。」

  老王妃心頭劇震:「好嘴巴,有這一張利嘴,何愁走遍天下?王妃這回是鐵了心和我作對……」

  江小樓眼睛眨也不眨,眼眸溫柔如水:「皇后娘娘懿旨已下,任誰都無法更改,注定讓您失望了。不知您還有別的吩咐嗎?」

  老王妃望著她半天,氣得說不出話來,好半響才哼出一口氣:「我沒話可說,你走吧。」

  江小樓淡淡施了一禮就要退出去,卻突然聽見老王妃突然不陰不陽地道:「這門前的湖泊看起來很淺,卻已經淹死不少人了。」

  「我有沒有告訴您,我會鳧水,哪怕這水再深,浪再大,我也不怕。」

  老王妃愕然,旋即嗤笑一聲:「哼!真是年輕氣盛,希望到時候你還能說得出這樣的話!」然而待江小樓離去後,她卻長長歎息了一聲:「紙終究是包不住火的,眼看就要捅破天了,罪孽啊——」

  回到自己的屋子,江小樓把一切向左宣複述一遍,左宣怔愣片刻,旋即撫掌大笑:「好啊,比我還要大膽!我以為我就夠囂張的,卻不料你嘴巴比我還要厲害三分,氣得那老太婆說不出話來最好!平日裡總是高高在上,陰陽怪氣,總是想方設法給別人使絆子,生怕人家不尊重她的地位。尊重是自己掙的,可不是別人給的。」

  沉吟良久,江小樓才慢慢道:「我不這樣看,老王妃表面上是嚴厲警告,實際上卻是在提醒我,順妃和安華郡王不過是個幌子,他們根本是在替其他人遮掩——雪凝在府上這段時日,可曾與外面的人接觸過?」

  左宣聞言,仔細思索片刻才道:「王妃認回女兒之後,非常希望她能融入貴族圈子,經常帶著她走親訪友不說,遇有重大宴會也會一併出席。」

  江小樓點頭:「既然如此,我就知道該從何處著手了。」

  左宣面帶疑惑地看著她,可江小樓卻抿著唇,不再往下說了。

  第二天一早,江小樓便出了府,找到謝連城第一句話就是:「請你幫我查一查,從前與雪凝相好的那位公子到底是什麼人?」

  謝連城一愣:「你說什麼?」

  江小樓神情極為認真:「我仔細把這件事想了一遍,從頭到尾雪凝沒有得罪任何人。哪怕是順妃和安華郡王也根本無需下此毒手。此人必定和雪凝有非同一般的糾葛,或是急於掩蓋某種真相——思來想去,雪凝曾與人有過一段露水姻緣,極有可能……」她說到這裡,語聲卻突然頓住。

  謝連城臉上並無半絲鄙意之意,他淡淡地道:「每個人都有過去,酈小姐也是如此,你不必顧忌,我也不會瞧不起她,繼續說吧。」

  江小樓深吸一口氣,這才繼續說道:「當初在國色天香樓的時候,她曾經愛上過一個人,那個人為她贖了身,並且買了一座宅子把她安置起來,可惜女主人找上門來,派人大鬧一通,她迫不得已又回到國色天香樓。從前她只隱約提過一些,說的並不分明,我怕觸動她舊傷也未多問。在京城最手眼通天的便是生意人,公子生意做的很大,旗下茶樓酒肆遍佈,這種地方是小道消息是最靈通的。其實也是我不好,當初若不是一把火燒了國色天香樓,也不至於現在半點線索都找不到——」

  江小樓做事太狠,不留餘地,那些人走的走,散的散,現在到哪裡去找人,只能從謝連城這裡著手,希望他能夠找到一點蛛絲馬跡。

  謝連城輕輕一笑,溫文爾雅:「不,你漏掉了一個人,一個就在你身邊的人。」

  江小樓一怔,腦海中電光火石,瞬間轉頭瞧著小蝶。小蝶吃了一驚,瞪大眼睛,手指著自己:「我?」

  謝連城聲音很溫和:「小蝶姑娘,請你仔細回憶一下,還記得那位公子的來歷嗎?」

  小蝶滿臉的猶豫:「這…事情過去這麼久了,當時我還不是伺候小姐們的丫頭,只被分去做些粗活。我聽人說,當初那位公子來國色天香樓的時候,每一回都是悄悄的來,悄悄的走,大家只知道他出手豪爽、一擲千金,卻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來歷。後來他將酈小姐徹底包了場子,帶她離開了國色天香樓,那時候樓裡人人都在說酈小姐交了好運,可沒多久就聽說大婦鬧上門,金玉便去把小姐接了回來。這些小姐早就知道,其他我就真的不知道了」

  江小樓立刻追問:「容貌,姓名,難道你一點兒都想不起來?」

  小蝶頹喪地搖搖頭,謝連城不疾不徐的聲音給人安定之感:「懷安,取筆墨紙硯。」

  懷安立刻照辦,謝連城鋪平的宣紙望向小蝶道:「仔細想一想,說不準你有蛛絲馬跡,那位公子來到樓裡,他總是很豪爽,打賞也很多,他隱藏了真實姓名,但你們必須有個稱呼——」

  「我」

  「嗯?」

  「應該記得,好像是有稱呼——」

  「對!」小蝶猛地一拍腦袋跳起來道:「他說他姓狐。」

  這一聽就是假姓氏,而謝連城卻認認真真地把狐字寫了下來:「所以你們叫他狐公子麼——」

  「她們叫他狐二。」

  「狐二公子?」

  「對,就是狐二公子!」

  江小樓聲音冰涼:「連名字都是假的,簡直是可笑!」

  謝連城臉上露出一種很複雜的表情,手中的筆停在半空,墨汁啪嗒一聲滴落下來,在宣紙上輕輕暈開。良久,他口中慢慢道:「這世上,有很多人都不得不隱藏自己的真實身份,」說完,他輕輕垂眸,寫了一個二字,一筆一劃,卻認真得過了分。

  江小樓的眼瞳閃了閃:「憑這樣一個假名字,要如何去尋找?」

  謝連城唇角噙著一絲笑:「一個人的秉性難以更改,如果他曾經走過其他的青樓,又或者與別人相好過,那這件事情就並不難查。」

  見他那麼肯定,江小樓怔住,不由自主追問:「真的嗎?」

  謝連城的聲音很平靜:「我保證,五日之後你來,我會告訴你這位公子的真正身份。」

  江小樓一時欣喜,又仔細低下頭來,盯著那「狐二」二字,似乎陷入了沉思。順妃這麼多年來都按兵不動,從未妄圖取代王妃地位,可最近卻動作連連,上躥下跳,彷彿急於把王妃拉下馬。這一切太不尋常,太過古怪,只能說明——這群人在拼了命地轉移視線。

  狐二公子,順妃,安華郡王,京兆尹,莫非都是在為這個人遮掩…

  小蝶還在那裡苦思冥想,始終想不起來那個人到底長得什麼模樣,抓耳撓腮的樣子把懷安逗笑了,他朗聲笑道:「你放心吧,我家公子說能找到,就決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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